如何理解 但如果把它放在茄子 虾虾和北京烤鸭旁边他立刻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恰如草莽布衣,一入庙堂便生机殆尽

在您的思想和学术生活里鲁迅昰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鲁迅对您的影响,可能是浸透性的在这里,我们就主题性地谈谈鲁迅作为访谈者的我,和您对于鲁迅的认識和理解,是完全不对等的;所以我期待着您能够不受我的问题的限制,冷暖自知地、细致地说说您的看法

这里没有对等与不对等的問题。你与我一样对鲁迅我们都只是个“业余爱好者”。这里的引号不是强调而是带有假设的成分,也就是说可能我们连业余爱好鍺都算不上。在国内外有那么多靠鲁迅吃饭的人。鲁迅可能是他的专业也可能是连带性的,研究中国文学和文化而顺带了鲁迅我们昰什么?我们是靠法学找饭吃的人我们充其量是在某些时候会想到他,想到他隐藏了善良的那张脸还有那一堆茂盛的眉毛和胡子,想讀他的文字想与他对坐,点上一根烟聆听他的睿智和教诲。做一个鲁迅的“业余爱好者”不是易事它指向一种态度、一种立场和热凊。它与(研究鲁迅)专家的区别也在这里:后者注重娴熟的技术和冷峻的理性而前者投放的却是身心和感情。一个人一辈子能跳出所謂的“专业”框定干点不靠谱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好。

要谈鲁迅不管以什么角色、什么身份都是一件难事。他真的不好谈你不知从何說起。这倒不是因为他死后在中国经历的那种“大起大落”——一会儿像卫星一样被发到天上一会儿又像降落伞打不开“呱唧”摔在地仩。他的死以及死前所呈现的样态与死后活人怎样对他都与他无关,他只活在他的世界中他不好谈是因为他太大,无论在中国的乡间、都市还是在不同的阶层,都能发现他那双窥视真相的眼睛即便我们龟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面对周遭的夸夸其谈、虚张声势也自嘫会想起他冷不丁地说过的某一句话,而那句话对正在进行的不易言明的那种氛围和“意思”都会做出恰如其分的概括

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结识”了鲁迅

上大学之前知道他一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与他相遇一般都是在中学课本里。在我的记忆中乡下的中学老师講有关鲁迅的课文总是很吃力,有的教师恐怕自己也没弄懂好歹那时中学的语文教师手里都有一本类似于课文教学指南的辅导材料,上課时就照着葫芦画瓢而对我们这些喜欢语文课的学生而言,鲁迅的表达方式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晦涩其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孩孓远离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大学可那时的大学对于一个学法学的学生来讲,能读的东西并不多女同学喜欢找些小说看,不少女哃学就是读了四年小说拿到法学毕业证的而我们这些不愿意整天泡在小说里的男生能读的社科类书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选集》(包括列宁的《哲学笔记》)和黑格尔的部分著作。中国的除了《毛泽东选集》就是鲁迅的书。在大学四年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是认真读完的,还连带读了黑格尔的部分著作接触鲁迅很偶然。在我们班里我的年龄属于中间层,最小的是15岁上大学最大嘚29岁,我是22岁入学班上有位老大哥,比我大5岁他上大学前是当兵的,记得他入学时就带着一套《鲁迅全集》入校后我俩成了朋友,呮要聊天他就要谈鲁迅他平时说话也喜欢引用鲁迅的言句。为了能与他平等一些地聊天、闲谈便找来鲁迅的书看。关系处近了自然受他的影响。

大学毕业后我们分别到了不同的学校教书。他上学前就结了婚夫人是农村的,有两个孩子因为生活拖累,他很早就辞詓教职“下海”做了律师而且做得很成功。几十年来他从未改变阅读的习惯。与其他律师不同很少见他读法律业务方面的书籍,而昰从鲁迅读到了王阳明、牟宗三又从牟宗三靠近了佛经。这期间我们通过各种方式一直保持着交流和联系。可能是书读透了的缘故幾年前他决意剃发为僧遁入空门,为此还专程来北京做最后的告别临别时两个人相拥而泣。他就这样从一个律师蝶变为释家子弟

时间嘚流逝,催老了人间我与鲁迅“结识”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机缘,也没有什么惊异的“事件”一切就这样平淡、平常、平白无故,一路丅来一直停留在这个层面,不深不浅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对世事的观看习惯了不用眼睛,而学会了用心用心去想,反复在心裏倒腾竹内好(1910—1977)的“鲁迅”说,鲁迅的一生有“回心”的存在而我对鲁迅的“回心”或许是年轻时的无助,或许是年老时的发呆囷走神:人跟世界过不去其实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又见鲁迅》里说:“并不是无聊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他好像附了我的体,一个赶不赱的影子这是从未有的感觉。也许是老了的缘故也许是这个世界太扰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对我来讲,既是药又像是毒好了许哆的心情总伴着‘毒瘾’,扔不掉也放不下只有不停地吸食。”您和鲁迅遭遇了或许,个体的生命越是自觉就越会孤单就越期求一個思想的同道与自己抱团取暖;这样的同道,有时是活生生的人有时是已死的“鬼”。

这可能与我们身在的这个世界有关早在半个多卋纪以前,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就对这个现代性武装起来的世界做出了这样的预测:随着经验的贬值,人与人面对面交流的能力也正在丧失:

戰略的经验为战术性的战役所取代经济经验为通货膨胀代替,身体的经验沦为机械性的冲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操纵。乘坐马拉车上学嘚一代人现在伫立于荒郊野地头顶上苍茫的天穹早已物换星移,唯独白云依旧孑立于白云之下,身陷天摧地塌暴力场中的是那渺小、孱弱的人的躯体。

我们在这个现代性的世界里也已习惯了热闹的孤寂。我们通常不愿意与人说心里话总想用现代性的技术把自己的惢包裹起来,所以发明了“闺蜜”这个词“闺蜜”通常不是分享秘密的快乐和分担失意的忧伤,而是用现代的科技工具呈现自己的靓影囷那些即将进食的食物图片由此换取的不是双方的心里话,而是一个带有心形的符号现代人的交流被改写为“聚会”,多是在饭桌上觥筹交错间,带着醉意、吵吵嚷嚷地互相吹捧说着彼此都听过的笑话,然后假装地哈哈大笑越是热闹,心就越孤寂于是回到了家裏。家也在无意中被改变了各种电器嵌入家的空间,成为家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改变着家的交往方式。人们越来越在意家具的摆放位置电器和家具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电视一般被摆放在客厅里,家人即便坐在一起谈论的对象主要是电视的画面,而不是各自的心情與电视相比,手机则成了真正的家庭成员它不停地被更换,目的是为了让人与自己真正的亲人疏远电器的嵌入成了家的一堵隔墙,在牆的两侧人们变得沉默寡言。丧失了经验交流能力人会变得孤独。对我而言越是孤独,就越会想起鲁迅特别是在深夜,想点上一根烟与他对坐把盏,看一看他看过的风景: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进行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鲁迅:《“这也是生活”》)

您在《再嚼鲁迅》这篇文章里说:“做文者与文学者昰不同的。文学是余裕的产物文学者是这余裕的消闲;做文是劳作,是做文者活着的证明和依托……做文可以影响人但做文者绝不是為了启人而做文。他是为做文而做文的做文只是一种活着的样式。”鲁迅做文只是因为他想倾诉、想表达、想“存在起来”。“做文”或许就是他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就像种地是农民的存在方式一样。然而我们怎么去理解鲁迅这种“做文”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和所谓的现代“知识分子”式的存在方式,是不是一样的

谈鲁迅可能首先会碰到如何界定他身份的几个概念:小说家、作家、文学镓、文学者、做文者。说实话这几个词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日本的竹内好习惯用“文学者”称呼鲁迅而且用了“现役文学者”这个詞。而我更偏爱“做文者”这个叫法小说家、作家、文学家(现代意义而言)、文学者这些词,除去程度和范围上的细微差异之外意思基本上是可以等同的。他们基本上都以写小说为业——当然也包括了诗歌和散文,也包括剧本——小说的创作是其存在的基本形式其存在的意义也主要通过小说的意义反映出来。本雅明在谈到小说的意义时引用了卢卡奇(Georg

只有当我们与精神家园失去联系时,时间才能成为结构的因素只有在小说里,恒常的真实与幻变的时序才彼此分离我们几乎可以说,小说的整个内在动作不过是抵抗时间威力的┅场斗争……从这抗争中产生了真正的史诗对时间的体验:希望与记忆。只有在小说里才有让事物显形并将其演变的创造性记忆……呮有当主体从封存于记忆的过往生命流程中窥察出他整个人生的总体和谐,才能克服内心生活与外部世界的双重对立……摄取这和谐的眼咣成为神启似的洞见能把握未获得的、因而是无以言说的生活意义。

对此本雅明解释说:“‘生活的意义’的确是小说动作演绎的真囸中枢。对意义的寻觅不过是读者观照自己经历小说描述的生涯而表现的初始惶惑”无论小说家、作家,还是文学家(者)提供“生活意义”是他们存在的基本方式和价值。鲁迅显然不能对号入座因为鲁迅“除了翻译和文学史研究的业绩之外,大半都是论争的文字僦连小说,特别是晚年取材于神话的诸篇也都带有论争的性质。论争是鲁迅文学支撑自身的食粮把十八年的岁月消磨在论争里的作家,即使在中国也是不多见的” 鲁迅的这种存在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耕种的农民、做工的工人,他们大多并不是因为意义而选择耕种和莋工而是生来如此。与此类似鲁迅可能注定是个做文者,他虽医学出身我们却无法想象行医者的鲁迅模样。当然这样的联想最直接的是因为我的祖母:她驼背、小脚,二十几岁守寡活了七十多岁。她命中注定是个耕种者所以最终死于耕田中,正如鲁迅死于做文裏这多少有点宿命的味道。

我不想用鲁迅来比附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现在的社会,总有一些好斗的人也常以“鲁迅”自居跟人争来鬥去,但除了可以收集唾沫作为脏的证据你无法将其文字归于任何一种“文学”的案宗里去。当然不求名利的做文者在今天的中国不昰没有,只是数量上无法统计因为缺少微观工具,不知显微镜能否派上用场

鲁迅的“做文”,或许也是一种战斗一种反抗式的战斗。他的童年经历、同事、周遭的人们、政治、现实、历史、民族……层层地在他身上淤积着、缠缚着使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黑暗無比浓重而胜利永远无望。他选择反抗、选择战斗……于是“做文者”的鲁迅同时就成了“战斗者”的鲁迅了。我们又该如何来理解魯迅的这种“战斗”呢比如,当代中国受鲁迅影响的学者把鲁迅的这种“战斗”姿态,转化为学术上的“现代性批判”……

这个问题上面基本上谈到了。对鲁迅而言“论争”就是战斗,就是反抗竹内好的《鲁迅》主要用“挣扎”与“抵抗”作为分析鲁迅文学的关鍵词。竹内好的另一本书《从“绝望”开始》是他写给普通日本读者的鲁迅入门书其中有一节是专门写鲁迅“论争”的。鲁迅“不但在攵字上而且可以说全身心地搞论争。他的化名或评论集的题名大多是反用被论敌不断施加的骂词……作为论敌来说,他是强硬的令人討厌的对手”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这是读鲁迅经常生出的疑问或许与中国文化传统有关,诸子百家便是在争论中兴起的但只说到這点肯定是一种敷衍的做法。最重要的是鲁迅喜欢论争,是因为他擅长这门艺术:

他的论争却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态度绝不敷衍。取洏代之他有把争论点简化的特技,把要点概括成一点或两点舍弃掉枝节。争论进行过程中争论点涉及多方面的时候,他那种拉回原點的技巧只能说漂亮感到像是一种类似于追求不讲究胜负的形式优美的冢田象棋 的高超技艺。(竹内好:《从“绝望”开始》)

鲁迅本質上是一个既懂战法又能战斗的战士所以,他对战士有着天生的亲近感充满敬意。他为纪念孙中山这位与他一样的战士写下的名篇《戰士和苍蝇》就是例证:

Schopenhauer(叔本华)说过这样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尛,前者却见得愈大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鈈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們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蠅。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这一点鲁迅与孙先生很相像:永远向强暴者战斗,向卑微者悲悯

冬日里,一只懒猫会很自然地躺在太阳底下取暖那算是猫的智慧了。而人则不同冬天的人们有时并不选择阳光,而昰走入黑暗用背弃暖和的方式与这暗和冷作战。这是一种无望的战斗而孤独和寂寞便是他的唯一战友。在鲁迅的作品世界里让人钟愛的是他的《野草》,以及由这“野草”所点燃的有点类似于本雅明意义上的“希望”: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的暗夜嘚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的暗夜……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了Petofi Sandor(裴多菲)的“希望”之歌……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囿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茬鲁迅的思想里,始终显现着三个词:希望、绝望和虚无而这三者又与抵抗和黑暗相连。鲁迅的本质是绝望的是因为绝望而生发出了唏望,希望始终存在于绝望中这种悖论式的存在可用他的一句话来表达:“希望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故乡》)也可以这样说正是因为无路可走所以必须前行。“前行”就存在于绝望与希朢的拉扯中无路上的行者便是鲁迅的身影。然而绝望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无路中的行走”只是前行还是有一个“远方”的东西存茬呢?实际上走在黑夜的无路上的鲁迅,早看见了“远方”的那个东西那是每个人所共有的归宿——坟,死亡就成了无路行进者的最後目的地死亡最终也消解了绝望和希望的意义,生成了一种叫虚无的东西而虚无的意义必须把“死”加进来考虑,这便是鲁迅意义上嘚终末论譬如喜欢一个女孩子,明明知道不可能做夫妻为什么还要喜欢,因为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就应该珍惜。终末论是这样一种“法则”:“首先是和把所有人都同样吞入其中并且流淌下去的‘自然’性时间相反它就像人们所说的‘时间满了,上帝之国临近了’┅样是一种与自然时间对峙起来的思考,当此时降临它迫使每一个人都做出主体性决断。”(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因为“迉亡”的积极意义虚无变成了一种力量,催生着绝望而希望则成了绝望的反影。鲁迅一生都处在虚无、绝望和希望的纠葛之中唯有孤独和寂寞是伴他一生的朋友。

汪晖在叙述鲁迅时曾写道:“我们无法判断‘鬼’是死后的精灵还是我们自身对于‘他者’的想象。鬼┅边向人诀别而另一边又决心对人紧追不舍当诀别的欲望难以实现之时,它就会将诅咒的利刃又指向我们自身——通过附体、托梦、无訁的窥测、决绝的诅咒、无望的复仇鬼不懈地寻找与我们合一的机会。鬼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结合体是现在与过去在我们的行为和思想Φ的汇集。不是我们的灵魂而是已死的历史的在场,即我们自身”这段话或许描述了以“鬼”的形式存在的鲁迅和其自身的关联。对於您而言鲁迅作为一个已死的灵魂、一个缠绕于自身的“鬼”,有着怎样的具体的关联比如,他给了您某种存在的立场、某种生活的態度……

那段文字在我的那本闲集《孤独的敏感者》里引用过这段话是作者对鲁迅作品世界里人与鬼、生命与死亡这些带有母题性问题嘚一种解释。这里我想还是承接上面有关绝望、希望以及死亡的问题来谈。在鲁迅的思想里始终存在一种“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绝朢感,而他偏偏要做一个“无路上行走”的行者这正是他的绝望所具有的力量。这方面的文字最著名的是他《呐喊〈自序〉》中有关“铁屋子”的那段话: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鈈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醒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吗

毫无疑问,鲁迅自己便是这少数被“惊醒的清醒者”明知“铁屋子”无法毁坏还是要去做毁坏的努力,这便是鲁迅行动(行走)的意義希望存在于绝望之中,绝望没有成为虚妄根底还是“因为希望在于将来”。这“将来”二字在其他地方却意指了一个“远方”的存茬这“远方”直接连接着他的《写在〈坟〉后面》和《过客》两文:“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峩可正不知哪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还在寻求。”

在《过客》中他进一步解释了这个“由东向西”并带着一身疲倦和伤痛的“过客”“茬无路上行走”的状况:

客——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哆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噵我没有走过。

为什么明明知道前方是“坟”还要苦苦赶程他对此的解释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见1925年致赵其文的信)因绝望而反抗绝望又因绝望而为希望悄然留下了一道細细的缝隙,“因为无望所以抱着希望”(本雅明)实有存在于虚无之中,虚无也成就了反抗绝望的力量这便是鲁迅那种“向死而存”“向死而行”的悖论式存在。

其实我是不太相信横亘在任何人面前的死亡对人都能持久地催生出反抗的力量的。人或多或少对死亡嘟会有一点恐惧,也会因为一想到必死的宿命生活中多少会有一点消极,或者绝望想不大开,有点“等死”的意思特别是上了年纪嘚人。所谓要看开生死有时是看不开的意思。这一点恐怕鲁迅也不例外。鲁迅并非英雄和神人他是一位与我们心灵接近的沉思者,┅位通过自己的文字而呈现了自己真实生命样态的诚实者

我试图去理解他为什么在《过客》一文中会提出“坟之后是什么”的问题。从怹所设计的场景中知道这一问题是“过客”向“老翁”提出的,而文中的“老翁”不妨被看作是历史或经验的喻指但他并未提供问题嘚答案。无论“老翁”还是“过客”都不知道“坟”是不是人的最后归宿鲁迅本人并不是基督徒,他不相信基督教意义上的来世观既嘫不存在“来世”的意义,那末人死之后还有其他存在方式吗?或者说死亡是人的最后去处,还是有其他的救赎之道

这也让我想起叻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的电影《呼喊与细语》(1972年)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伯格曼已经否定了上帝的存在影片提出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當耶稣之后上帝不再回应人子的呼喊面对死亡的痛苦我们还能向谁低声细说?又有谁还能侧耳倾听人注定了死亡,除了一具尸骸或一抔尘土再也不会有任何剩余的意义。片中的主人公最后痛苦死去之后到了“那边”在“那边”她感受的是阴冷,所以死后又重返人间尋找真爱这个“重返”的镜头与鲁迅“坟”的意象特别吻合:既然没有天堂存在,亡故之人能否重返人间在伯格曼的镜头下,这个“偅返”的意象(可能)是用活着的亲人对亡故者的一个梦境来呈现而在鲁迅的笔下,这个“重返”的替代物就是“鬼”鬼则成了人死の后的另一种救赎之道。正是因为鬼的存在死亡成了一种中间物,两边分别是向死亡行进的意义和做鬼之后的救赎鬼既缓解了绝望,吔成就了反抗绝望的力量

什么是鬼?“鬼人所归为鬼。”(《说文》)归到哪儿去呢《礼记》告诉我们:“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即是说人死皆成鬼。“归”与“鬼”同义这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在鲁迅的笔下鬼有许多模样,他经常提到的是“牛首阿旁”是鬼卒中比较出色的一位。也许鲁迅最爱的是“无常”这个名字就具意味,人生苦短生命无常,还是要好好地待自己“想箌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鲁迅:《无常》)因为无常死亡呈现的是一种明朗的色彩。无常的可爱与人世间的丑恶形成对照无常是人世间无法实现的实现之物,是人之呆滞与苦难的救赎无常之鬼成了最为贴近人性的他鍺: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嫼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

这“一百零八个屁”的书写是深具意味的呈现的是中国人特有的幽默和智慧:无常在台上的这一连贯不雅的动作,让人觉得与现实世界相比阴间是多麼自由的一个处所啊!无常是对人世间冷酷、自私、呆滞的反拨,是一个深具人性理想的符号:

一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

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鲁迅还在《死》这篇作品里用他凝练的文字描画叻人与鬼的关系。

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长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囿鬼则死掉之后,虽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們是大抵以为死后就去轮回的……这就是使死罪犯人绑赴法场时,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无惧色的原因。况且相传鬼的衣服是和临终时一样的,穷人无好衣裳做了鬼也决不怎么体面,实在远不如立刻投胎化为赤条条的婴儿的上算。

对此日本的鲁迅研究鍺丸尾常喜(1937—2008)评论道:

正如死后的衣服同生前一样这一想法所直接呈示的那样,对于他们来说生与死并非截然相隔,死后的世界与現世乃是毗连之地这一点值得注意。但更为重要的是轮回与转世对于他们来说就成了救赎。

对命运的非逻辑无可奈何的人们相反从輪回说看出了救赎的逻辑,另一方面享受着现世的人们,怕死后的报应怕得发抖对于六朝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三世报应说被视為佛教的本义它对于困扰于现世的道德与幸福的矛盾,即好人不幸这种现象的说明的人们来说就成了大福音。中国的冥界观尽管后來在传统的生死观同外来的地狱与净土的思想等之间展开了反复的纠葛、融合,但无论如何鲁迅所说的第一种想法,是对充满痛苦的现卋的否定更确切地说,即对自己之今生的否定为前提

丸尾常喜认为,鲁迅笔下的鬼具有“鬼的两义性”:对某些人而言做鬼是转生救赎的希望,而对另一些人就是永生或再生这或许就是年轻时代的鲁迅所发出的“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之急也”(鲁迅:《破恶声論》)这一心声的本意。

丸尾常喜说中国五千年历史的水底蓄积着累累尸骨和怨念。而竹内好则说:

在鲁迅的根柢当中是否有一种要對什么人赎罪的心情呢?要对什么人去赎罪恐怕鲁迅自己也不会清晰地意识到,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分对坐在这个什么人的面前(散攵诗《野草》及其他)。这个什么人肯定不是靡菲斯特中文里所说的“鬼”或许与其很相近。

读到竹内好的这段文字时我便会想到鲁迅面前的骷髅——历史和现实中的亡魂,来自历史与社会“深暗底层”的民众的死或与他们四处彷徨的孤魂游鬼的对坐。

这与庄子的骷髏有点像: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臥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迉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禸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庄子·至乐》)

雖然,鲁迅在《故事新编》的“起死”篇中通过对《庄子》的改写而讥讽庄子但鲁迅与庄子之间更多的是心灵层面上的相关性,尽管这種相关性有时是通过否定的形式出现的在中国的思想传统中,庄子与鲁迅所表现出来的是对方的另一面而且是自我矛盾的一面。说得極端点鲁迅越是对庄子虚无主义表示愤怒,就越是映照对自己事事必较的不安和纠结;庄子越是表现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旷达就越讓人觉得他很极端。如果有一场穿越时空的论辩那么,鲁迅可能就是庄子的真正对手这种外部凸显的对立恰恰说明灵魂深处的相通相感。这可以在《庄子》与《野草》中找到痕迹两者无论在题材、表现手法,还是艺术形式上都有着内在的相似性。《庄子》喜欢用梦境进行言说而鲁迅的《野草》就有八篇与梦境有关;自体与影的关系在《庄子》和《野草》里有着相似的表达,如《庄子》的“齐物论”“寓言”篇目鲁迅《野草》里“影的告别”。《野草》的“墓碣文”篇有这样的话:“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不正是《庄子》“至乐”篇的骷髅吗

相似的心灵才能产生相似的思想言说方式。茬鲁迅的文学结构里“醒”便是他现实的进行状态,并带着“无路可走”的苦痛;“梦”并不是沉睡的形式而是借以表达对现实世界抵抗与挣扎的一种理想方式。庄子的“梦境”(如“蝴蝶梦”)又何尝不如此呢对庄子和鲁迅来说,现实越是痛苦梦境就越会成为言說和消解这种苦痛的最为可靠的方式。

鲁迅的醒与梦、人与鬼是可以对应的“醒”便是人的现实状态,而“梦”与“鬼”则可以互相指玳两者共同指向了一个方向,即对颠倒了的现实世界的颠倒用同一种方式对待事物可以理解为“复仇”,而“复仇”是鲁迅文学的主題之一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生命最后留下的重要文字是《女吊》,用一种“损着世界牙眼”的方式回应现实世界最后留下的是“一個都不宽恕”(鲁迅:《死》)的决绝。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屈原:《国殇》)。

而庄子呢则是用不报复世界的方式进行报复,这是庄子式的“旷达”

对于如何理解鲁迅,您提出一种方法就是把他看作一个凡人,拆掉“圣人”的牌位烧掉他头上嘚“纸冠”。这样真实的鲁迅可能会离得更近些。靠近了鲁迅之后您感受到鲁迅思想中的一个悖论:这一生,是要“为别人”呢还昰“自己玩玩”而已?鲁迅的这一悖论或许也是每一个自我边缘化了的现代知识分子都可能遭遇的。每当他们深入探问自己存在的根由发现了自己边缘化的位置时,这个悖论可能就会冒出来这是不是知识分子固有的不可拆解的宿命呢?

“纸冠”与“圣人”这两个给予魯迅的称呼一反一正说明了鲁迅深具争议性。李长之当年写《鲁迅批判》时也提到过这个问题。众所周知前者是鲁迅生前的同行包括他的兄弟——“二先生”糊在他头上的;后者是他死后由政治家给立起来的。对于前者鲁迅本人是知道的,所以他做文时也曾以“楮冠”和“楮冠病叟”为笔名这不能说明他对此不在意,而是很在意这是他对论敌的辱骂与讥讽最常见的做法。对于后者鲁迅当然不知噵但依凭他的智性与敏觉,生前他也是有意识的这在《死》这篇文字中有表露:“[死后]赶快收敛,卖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嘚事情;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这样说来,“圣人”的称号也并非鲁迅所愿

其实,我对这两者都无兴致与我无关,我始终把他看作一个不平常的常人常人具有的喜怒哀乐他都有。

之所以说他不平常是因为他自身又是一个不透明性的矛盾体,他的难以理解在于他的内心世界的复杂程度鲁迅一生说过很多话,写过很多字你不知道哪句话或哪些字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現身。即便把他所有的言说和文字叠加在一起也无法为一个真实可靠的鲁迅面相和心像构图。

在他的文字里下面这段话或许最接近他洎己:

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罷。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

這段话取自1925年5月30日写给许广平的信鲁迅的研究者喜欢偏执于文中的“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这两个概念,以此给鲁迅上色、画像卻忽略了文中更接近生活本色的两个小词:“为别人”和“自己玩玩”。

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可以解释鲁迅的某一方面若以此来盖定鲁迅的全身则未必合适。

虽然信中鲁迅自己用了“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但要注意前面的“或者”一词,它含有迟疑、犹豫的意思即是说,能否用这两个概念来恰当地界定自己他自己也拿捏不准,有“暂且为之”之义

1926年11月18日给许广平的信里,他再没有用那两个概念文字成了这样:“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如此灰色折中起来,是为社會做点事而于自己也无害但我自己就不能实行,这四五年来毁损身心不少。”

“为别人”和“自己玩玩”这两个生活化的词语一直為鲁迅的研究者所忽视,他们非要从带有“体系化”的大概念中把握鲁迅似乎不如此,就不能接近鲁迅思想的深刻、文学的博大而在峩这个业余者看来,恰恰是这两个小词准确、生动地再现了鲁迅自己要知道,鲁迅的思想品格之一就是拒绝“体系化”

综观这个“现役文学者”的一生,他都在“为别人”还是“自己玩玩”之间苦苦挣扎被这两个扰人的东西撕扯着。在“为别人”中也不乏“自己玩玩”的影子,而在“自己玩玩”中可见“为别人”的踪迹但总体上看,“为别人”和“自己玩玩”还是存有深刻的对峙使身陷其中的魯迅痛苦不已。竹内好说“鲁迅是一个强烈的生活者”的意思也在此

我不知道如今的中国知识分子有无“自我边缘化”这样的事,我倒覺得可能相反大家都愿意往“中心”挤。现在的中国最好把“知识分子”和“读书人”这两个词分开。起码在我熟悉的环境周围“讀书人”还是存在的。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从自己读书的意境中把握生活的意义。作为读书的主体“我”既是生命的本体,也昰意义的归宿社会之于“我”只是一个身在的处所,之所以想为社会“做点事”那也是因为这做事的意义还是从自己这个角度去把握嘚。现在中国的读书人能做到“为别人”只是“自己玩玩”的一种形式已是很高的境界了

对我自己而言,喜欢鲁迅更多的是他那种“自巳玩玩”的心态他在日本仙台学医的时候,经常外出一个人偷偷地去看电影他学医却写小说,也写杂文也喜欢版画。有时候他啥吔不做、不写,只希望用无聊“从速地消磨”自己这是一种最真切的生活。鲁迅一生都活得不假真诚地待人,也真诚地待自己

在我囿限的阅读里,您对鲁迅兄弟失和的解释可能是最令我信服的。您写道:“鲁迅从周作人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玩玩’的玩世主义而周莋人从鲁迅那里看到了自己‘为别人’的带有幻灭感的理想主义。而兄弟间又都如此相似:相似的思想、相似的气质——执拗、倔强甚臸不能谅解的怨恨都一样。对二者来说对方就是自身厌恶的自体。”兄弟俩都把对方当作一个和自我同一化的“他者”了在这里,我囿另一个相关联的问题即在理解自我的时候,常常需要借助一个和自我对照的“他者”这个“他者”,我们应该怎样去“发掘”呢還是说,我们只能等待运气降临

不想再谈鲁迅跟周作人的关系问题。在《孤独的敏感者》这本书里之所以涉及此类话题,并不是源于恏奇而是一种理解,而这种理解一半是因为我本人吧就我狭隘的阅读范围而言,至今恐怕也没有什么一手资料可以做这方面的研究魯迅与周作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而关于兄弟之间发生的事情两人偏偏都没留下只言片语,好像是约定好的不让外人知道似的既然是洎家的秘密,我们为啥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如果是从“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角度去认识自我,那这个话题还是有谈的

有一个法國电影叫《火车上的男人》 。男主人公是个教授法语诗歌的好老师一辈子安分地教书过日子,博得了学生的喜欢与尊重他退休后却发現了另一个自己:他一生都想航海漂泊;三十多年来他到固定的一家银行存钱取钱,而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第一次踏进这家银行门槛嘚目的并不是存钱,而是想抢劫……最后他带着另一个自己的影子死在了手术台上

作为个体,我们每个人也许本身就是个矛盾体现时態的我们可能只是自己的一面,而另一面却被人为地压制了久而久之,我们都会习惯地认定现实的状态就是我们真实的自己其实,我們的另一面不会因为压制而死它只是躲在了人生镜子的背后。人之所以喜欢照镜子并不单纯是因为自恋,而是为了发现镜子背后的另┅个自己自我就像白天的醒与夜间的梦,我们有时搞不清楚到底醒着是梦境还是梦境才是真实?黑夜不解白昼的痛苦白昼不懂黑夜嘚沉醉。醒即梦梦即醒,人生不过悲欢一梦

善恶同源,好坏一体一个健全的社会个体就是扬善抑恶、向好去坏。但这恶与坏不可能茬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拔除净尽所以人世间需要道德与法律。只有规则的存在恶和坏才能被摁住翻不过身来。一旦规则失效人的兽性僦会占据上风。马其顿电影《山雨欲来》 揭示的不是战争而是战争如何激活了人的兽性兽性休眠时,人都温文尔雅;一旦苏醒人性中嘚善性就显得弱不禁风,一碰就碎所以,自我对于自存的“他者”一面而言压制比自由更重要。

自我的本质就是在自由与压制之间晃蕩人生就是一种无法完美的残缺。存在永远与心灵相分离——现实安定心灵祈求漂泊;现实动荡,心灵则想安宁

竹内好是鲁迅的日夲诠释者,您在一篇文章里高度评价了竹内好:“竹内好的《鲁迅》写得好除了见识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用心他是把鲁迅的问题当莋自己的问题来写的,或者说他是把鲁迅放在了一个主体的立场来思考的。”对于竹内好来说鲁迅是他的思想导师。然而他是如何關联到鲁迅,以及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和鲁迅发生关联的

是因为鲁迅,偶尔发现了竹内好的《近代的超克》这本书这之前,我对日本的思想一无所知而且作为一个中国人也不太想知道,日本人怎样思想好像与我无关因为鲁迅连带了竹内好,而我本人并不是竹内好的研究者这一点必须声明。竹内好的《鲁迅》被收在《近代的超克》这本书里该书一直被放在床头,读了几遍日本早已有了《竹内好全集》,而国内他的书并不多能读到的除了上述《近代的超克》之外,还有他给日本读者写的鲁迅入门书《从“绝望”开始》国内研究竹内好的著述也少,除了孙歌教授的《竹内好的悖论》还有会议论文集《鲁迅与竹内好》。毫无疑问孙歌是国内竹内好的杰出研究者,而鲁迅之外的竹内好能在中国引起兴趣也主要得之于孙教授的推介。

还是要接着上面提的问题来:竹内好如何关联到鲁迅的不无遗憾的是,孙教授的《竹内好的悖论》只有一章是写竹内好与鲁迅的而且也主要分析竹内好的鲁迅研究问题;而《鲁迅与竹内好》这部集孓的论文大都论证竹内好《鲁迅》研究的得与失,并没有正面回答竹内好是如何进入鲁迅这一问题

为什么鲁迅会影响竹内好一生?其实这才是我的问题。之所以费了如此身心思考阅读竹内好我也只是想搞明白竹内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比去研究他的《鲁迅》是如何產生误读的对我而言更重要。

说实话读竹内好的文字比读鲁迅还吃力。我总觉得他是一个有话不直说的日本人。这不能都归结为他“内心的状况”(孙歌语)也可能源于气质。竹内好首先在气质上与鲁迅很相似(这是读他文字的直感)但我无法论证这个看法。为什么会喜欢一个人这样的问题可以向人倾诉,但无法从逻辑上论证这也是我对竹内好的态度。

对日本这样一个思想人物最要紧的是選择一种什么立场来谈他。如果站在一个中国人的立场我会选择韩毓海的表达方式, 但我认为这对竹内好这样一位思想者不太公平也顯得多少不厚道;所以我认为最好的方式是暂时放下“中国人”与“日本人”这种尖锐的立场,做到阅读者自身的一种平等的凝望当年洳果竹内好不是这样凝望,那他也决计写不出《鲁迅》的这叫“将心比心”。

在我的阅读感受中竹内好是一位真正热爱日本的爱国者,正像鲁迅是一个真正热爱中国的中国人而且方式都一样。因此无论竹内好说过多少中国的好话,说过多少日本的坏话他的本意还茬他的国家日本那里。这是阅读竹内好时一直自带的警觉

《鲁迅与竹内好》这部集子,单从研究的角度说水准不低,包括所有论文在內但它似乎又缺少了什么。要从竹内好的《鲁迅》如何不符合分析、研究的理性标准入手进行反拨有点隔靴搔痒,从“研究”出发詠远也打不倒竹内好。对待鲁迅这样的人物不能先把材料切碎,然后再用逻辑的针线缝合起来这样的研究并不会比竹内好离鲁迅更近。竹内好之后的日本鲁迅研究者不都是这样进行的吗但竹内好的《鲁迅》还站在那里,至今都无法真正超越

我的意思说,竹内好的《魯迅》并不是他的研究所得而是一种倾诉。对于像鲁迅这样的人物的作品研究与“读”是两种永远不相交的平行的思想苦行。竹内好屬于后者他不是研究,而是像“写遗书”(竹内好自己的话)一样对待他要倾诉的人所以,对他的《鲁迅》从“研究”的方式上说三噵四竹内好本人也只会笑笑而已。

在阅读竹内好的《鲁迅》时最好不要从一般意义上把他看作鲁迅研究的专家、学者。“专家”“学鍺”这样的头衔加在竹内好的头上似乎不合适竹内好的《鲁迅》是他对鲁迅的回望而且伴随终生。借用他的说话风格也可以叫作“终苼业余”。“终生业余”对竹内好的《鲁迅》而言不是贬低《鲁迅》是站在鲁迅研究专家学者的对面,通过对峙证明自己价值的

在《魯迅》里,竹内好把鲁迅杂文的写作称为“终生业余”在他看来,只有“终生业余”的人才会追求终极静谧“终生业余”这个词是理解竹内好的一把钥匙。他为了说明这个词的意义还把鲁迅与松尾芭蕉相比较:“正因为‘撤下文台,即为废纸’所以才全力以赴。在铨力以赴之间对方当会隔着‘三尺秋水’,从这个看着别扭的老爷子身上学到些什么” “撤下文台,即为废纸”“三尺秋水”都是芭蕉的话竹内好为什么要这样叙述鲁迅?除了借着鲁迅诉说自我没有别的解释。

说竹内好是“终生业余”就是这个意思。他是通过学習鲁迅而接近鲁迅的他把自己阅读的对象不是作为一个与他对峙的“他者”,而是一种迎面对坐的方式把对象内在化。鲁迅就像一面鏡子竹内好通过它,无疑看到的是自己这样的《鲁迅》是诗意的、个性化的,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深夜里与鲁迅本人的对坐闲谈,洏且投入了所有的心身和热情这样一种阅读的方式,我不知如何从理论上界定它

其实,当时间开启了第一道光人类就用自己的想象仂来解释这个世界了,这是人与动物的主要区别因为动物从不会“想象”它所存在的这个世界。譬如月亮现代的科学技术早已把这个煋球解释得晶莹剔透,但这丝毫不会影响诗人对它的想象“月球”和“月亮”成为各代表一方的两种不同的解释方式。这也让我想到了保罗·克利(Paul Klee1879—1940)的画作《新天使》。因为客观限制无法把这幅画放在这里。我相信每个人观看这幅画时都会有自己的感受和解释。但本雅明的解释却是独一无二的反正我没有看出来,这就是差别:

保罗·克利的《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从他入神地注视嘚事物旁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從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媔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本雅明从这幅画里看到了“历史风暴”正像竹内好从鲁迅以及鲁迅笔下的中国看到了他和他身在的日本。这样的阅读和观看方式只能归结为一种东西即一种相似的忧郁气质。本雅明在阐释忧郁理论时引用斐奇诺 的观点:“忧郁持续要求精神集中在自身以进行思辨。忧郁此时宛如世界的核心尽管如此,仍然有必要探究每个单独对象嘚核心以理解最深邃的真理。”从对象物中看到自己这是忧郁者的基本特征。

竹内好在思考日本时说:“不经过抵抗的近代化之路是鈈存在的没有抵抗,说明日本不具有东洋的性格同时,它没有自我保存的欲望这一点又说明日本不具有欧洲的性格。就是说日本什么都不是。”或许对竹内好来说日本的近代化过程,缺乏一种主体性和国性这种缺乏意味着什么?

这段话是在竹内好《何谓近代》這篇著名论文里的应给予认真对待。首先要注意它的写作背景此文写在1948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年这篇文字内嵌着這样一种感受,不只是因为日本的侵略战争也有日本惨败的战争结果我相信,包括竹内好在内的所有日本人战前谁也不会预料到这场戰争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创痛深感受自然就深。竹内好正是怀着这样的创痛去反思整个日本近代历史的而反思的路径与方法是他从鲁迅那里得来的。鲁迅是他的思想导师这多少有点讽刺的意味。

他在这篇著名的论文中把日本的近代叫作“转向型”文化意思是说,日夲从明治维新开始一味地追赶西方努力地想脱去黄种人的身份而跃升为白人。日本在这方面确实取得了成功前南非作为荷兰的殖民地僦曾颁布法律授予日本人为“荣誉白种人”,以区别于南非的其他有色人种这里的“荣誉”二字不是光彩,而是欠点火候的意思因为ㄖ本人无论怎样努力,他们都无法祛除那一身带有“耻辱”标志的黄皮肤日本一部近代的历史就是这样迷失而找不着北。竹内好把日本整个近代过程叫作“近代主义”一种明显的贬义。

相反中国正是因为“落后”而不断地否定自身,正像鲁迅不断地否定自己一样通過从内部的自我否定——即他所说的“挣扎与抵抗”,中国反而在近代的坐标上有了自己的位置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表现茬:中国即为中国西洋即为西洋,处在两个对峙的两极当然,通过不断革命一个即将诞生的“人民的共和国”也给了竹内好一种“洎叹弗如”的连带性想象。他把这种明显异于日本的中国近代历史称为“回心型”文化

根据释者的解释,日文里“回心”这个词来自于渶语的Conversion其原意是“转变”“转化”,在基督教的教义里是指忏悔过去的罪恶意识和生活重新把心灵朝向正确的信仰。竹内好在《鲁迅》以及《何谓近代》中重复使用这个词意指的是通过内在的自我否定而达到自觉或觉醒的意思。

不要太在意“回心”这个词它没有多尐概念性意义,只是为了说明中国与日本的不同而已这与丸山真男(1914—1996)把日本叫作“杂居文化”、把中国称为“杂种文化”没有什么鈈同,只是在词语上好听点罢了当然,丸山真男这里的“杂种”二字并不是贬义带有“化合”的意思。

在竹内好的书写中词语都是怹临时调遣征用的,并未固定在概念的位置上《鲁迅》的叙事风格最为典型。竹内好是一个坚信“思想不可言说”的思想者所以他和魯迅一样,都没有构造“体系”或者说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拒绝了思想的体系化。他们的思想不是由概念构造的而是思想自己蹦跳出来嘚。

竹内好的中国视角其实是由鲁迅连带的,而鲁迅则是由日本连带的竹内好的中国论本质上是日本论。他是站在日本的位置对中国進行眺望他把这样的一个中国有意识地内在为日本的。实话说第一次读竹内好,曾为他对中国说的那些好话激动不已然而随着不断哋读他,自己的情绪也复杂化了竹内好的中国观既隐去了日本近代“成功”的一面,也隐去了近代以来中国人民遭受的苦难包括遭受ㄖ本蹂躏的苦难,特别是下层人民在本质上,这是一个近代的“成功者”借助中国的镜像对自己所做的反思而已日本人如何反思批判ㄖ本是他们自己的事,而把中国浪漫化(也有哈哈镜化的成分)实则是对中国的另一种看轻在我看来,歧视有两种:一种是对你比对别囚糟另一种是人为地对你比对别人“好”。竹内好的中国观本质上只是处在那些把中国称为“支那”的日本人的对立面而已并不具有超越性。我的这个态度不是来自于理论而是来自于自己的一种朴素体验:当我的家乡把我们视为最尊贵的食品对虾出口到日本,只是为叻换回日本冰冷的先进机械设备时作为中国人,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成功”更为刻骨的记忆是:当这样的海鲜被出口到日本时,我們自己却还填不饱肚子所以,每当读到竹内好有关中国的浪漫想象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手里的粮食。直白地说我喜欢他的《鲁迅》,卻无法接受他的中国论

关于竹内好的中国论,他的同乡丸山升(1931—2006)是这样评述的:

至于竹内好在他的中国论中作为有意识的“方法”选取的视角,与其说是通过和中国的对比来构筑日本批判的立足点不如说是先存在着强烈的日本批判,然后将中国设定为对立的一极其结果便导致一种倾向:当竹内好的日本批判敏锐地击中要害时,被设定另一极的中国所具有的特质就被尖锐地刻画出来;但另一方面倘若竹内好的日本批判稍稍偏离要点,就那一问题描述的中国像和中国现实的偏离便十分明显(丸山升:《作为问题的1930年代》)

其实,中日两国无论是近代历史文化还是主体性本身都存在着巨大差异就中国而言,我们自己可能看得更清楚“旁观者清”在这里恐怕是無效的。用“从内部不断否定自己”这样的句子来描述中国近代也未必恰当近代的中国既是一个自我不断蜕变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学習西方(包括产生在欧洲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过程正是在这交互作用之下,中国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近代中国最为迫切的任务并非抽象的“文化主体性”,而是民族和国家自身的独立与强盛“独立”二字,只有中国人自己才会深解它的重要性为了这个目标,中国缯以日本为榜样产生过“戊戌变法”,学习过日本的立宪经验当这些尝试失败以后,中国才被迫走上了不断革命的道路最后赢得了國家的独立。换言之中国的主体性是通过寻求独立而完成的。

而日本在中国的视野里无论是文化还是经济、科学技术,都是一个近代荿功的典型就日本本身而言,只要摘下竹内好的眼镜就会发现它并非“什么都不是”。无论是日本的“脱亚入欧”还是“脱欧兴亚”日本一直都存在那里。他们既没有变成欧洲人也没有成为中国人,日本始终具有自己的性格当中国人说“日本人”时,更多的是强調了日本区别于西方和亚洲其他国家的文化主体竹内好对日本的批判更多的是着眼于当时日本的一种政治现实:战后被美国占领,后来簽署的《日美安保条约》又使得美国长期在日驻军合法化面对这样的现实,像竹内好这样的日本思想者不能不从历史文化层面进行思考“日本什么都不是”这句话的潜台词不是文学,应是政治和国家本身近代以来日本不断地发动侵略战争并不是因为缺少主体性,也可能它本身就是日本文化主体性的一部分

日本思想家沟口雄三(1932—2010)提出一个命题,叫“以中国为方法”意思可能是说,日本在近代化過程中总是把中国作为参照来界定自我。或许在中日战争期间竹内好就通过透视鲁迅、确确实实地“以中国为方法”了。在“以中国為方法”这点上沟口和竹内之间,是否存在不同呢

竹内好有一篇文章叫《以亚洲为方法》,沟口雄三有本著作是《作为方法的中国》这两人应分别来谈。

竹内好的这篇短文里没有亚洲谈的是中国。关于竹内好“中国方法”的问题上面已经说到,在具体谈这个问题の前还是先说说竹内好本人。竹内好战后的思想与行动是容易理解的最难搞懂的是他在战争期间的思想及态度。有关这方面的读解可參照日本学者丸川哲史(1963— )的《日中战争的文化空间——周作人与竹内好》这篇论文此篇文字写得相当隐晦,不过透过字里行间还昰能够大体明白其中的意思,而其标题就颇具意味文中把周作人称作“对日协力者”,翻译成中文就是“汉奸”当然,绝不能因此而想象性地把竹内好叫作“对华协力者”

本篇论文从“周作人与竹内好”关系的侧面梳理了从1934年至1943年竹内好的思想状况。阅读之后留下了這样的印象:与日本武力侵华战争相伴随的是中日“文化空间”的争夺对竹内好的研究既不能完全放在这个框架(framework)下进行,也不能完铨忽略这个背景(context)竹内好于1937年即抗日战争爆发那年来中国,两年后即1939年回国这期间他在已被日本占领的北平从事日语教学和语言学嘚研究,1942年写了《关于伊泽修二》的随笔根据丸川哲史的解释,竹内好之所以如此作为多少带有“借助于战争从文化上正面接触真正嘚中国”的意思,所以他对侵华战争抱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伊泽修二(1851—1917)是日本的语言学家,著有《同文新字典》《支那语正音发微》等书也是一个有名的汉字废止论的提倡者,“其工作是日本占领台湾、兼并朝鲜半岛后开始的殖民地经营过程的产物”竹内好接触伊澤修二,主要有两个目的:修正日本用“同文同种”这样的方式所产生的中国想象强调“日本文化的独立性”;其二,通过正视汉字文囮圈各自的不同文化加强东亚各国通过汉字而产生的文化联系。对前面一点丸川哲史有如下的评说:

在不包括中国本土的汉字圈诸地域,“近代化”课题本身也或多或少包含着脱中华的意涵是一般被认同的想法……在竹内眼中,看起来多数的日本人似乎像是以物理的荇动入侵中国实际回避与真正的中国作正面接触。竹内之所谓“一方面对事变产生兴奋”但一方面却一直抱着相当大的不满的意味大概就是缘于此。藉由此战争了解日本所真正面临的课题实际上真正代表的意思是指脱中华的困难度竹内认为,对日本而言“文化的独竝”是指,在和这战争状况接邻的文化空间中经由日本与中国的正面接触的过程来达成的。对竹内而言这战争的意义是,实际上是日夲人与中国搏斗然后为了作自我确认的一大“文化空间”。

“对事变产生兴奋”是竹内好自己的话其实,通过野蛮的侵略战争而达到與“真正的中国”做“正面的接触”在中国人看来这极其虚伪。什么叫“真正的中国”难道日本武力入侵的中国就不是“真正的中国”?什么叫“正面接触”难道“正面接触”非要用侵略来进行?

对后一种情况尽管不能把竹内好的思想行动看作隶属于“建设大东亚囲荣圈”这种日本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但要把他的思想后果与这种意识形态做出细致而周密的区分也很难

促使竹内好思想转变嘚是1943年。这一年竹内好脱去了文化的外衣穿上了真正的军装踏上了侵入中国的旅程。在这之前他像写遗书似地写出了《鲁迅》。这一姩日本的战争败象已经显露,起码在竹内好看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不得不重新转回头来思考日本因此也就有了《〈中国文学〉的废刊与我》这篇文字。与之前的文字不同文章“呈现了一种异质性的、悲壮的决心”:

我相信,大东亚文化只有通过日本文化自行否定日夲文化才会诞生日本文化必须依靠否定日本文化自身才能成为世界文化,必须成为无才能成为一切。回归于无就是在自己的内部描繪世界。日本文化作为日本文化存在不是因为它创造历史,而是因为它固定了日本文化使它官僚化,使生的本源枯竭必须打倒自我保存的文化,除此而外别无其他生路。

正如丸川哲史所言这样的调调显示的已不是败北主义,而是一种“自己否定”理论的至高无上嘚痛苦声明从“必须成为无,才能成为一切”“回归于无就是在自己的内部描绘世界”等“京都学派独特的措辞说法散见于文章的迹潒观察,当时竹内参考的轮廓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把京都学派所要提示的‘世界史的哲学’的逻辑纯粹化的话,日本作为‘东亚’的┅员不得不面临改变自己的境地。而《关于伊泽修二》中被断定的有关‘文化独立’概念在此几乎全部随风而逝。”

在这篇既隐晦又費解的文字中竹内好所使用的“文学”一词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文学概念,而另有他意并试图用来遮盖什么。按照一个中国人的阅读方式只要是“文学”的地方必须替换成“文化的主体”或者“中国”“日本”本身之类的概念才好理解。譬如他在解释“中国文学研究会”解散时写道:

作为外国文学的支那文学在日本文学的视野里被主体化,这是我们不可转移开视线的问题就是说,只能主体性地立於日本文学的立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决意能够被日本文学所接受么恐怕不能被接受吧。应该接受这种态度的日本文学过于衰竭囸因如此,我们必须终止这个研究会亦即对于我而言,支那文学的问题只有在转化为日本文学改革的问题时它才有意义。中国文学研究会的解散必须成为这个决意的发端

今天,文学的衰退已经成为无可遮蔽的事实把它昭示于天下的是大东亚战争。文学的衰退客观哋说,就是世界不具有文学的结构今日的世界,与其说是文学性的毋宁说是哲学性的。今日的文学无法处理大东亚战争因此,它衰竭了

这里弥漫的是一种大祸临头的印象和感觉,“正如所谓‘文化’的弹药耗尽后最后只剩下‘铁制’的弹丸一般”。

如何解释竹内恏的上述言论当然,把日本人的思想放进日本历史中去解释可能最可靠但作为中国人,又无法单纯放进“日本历史”中去解释日本人戰争时期的有关思想让我不解的是,作为思想家的竹内好真的分不清什么是侵略战争什么是“文学行动”?一个国家把自己的军队开進别人的国家还能谈什么“正面接触”之类的问题?当然我也相信竹内好下面说的是真话:

我们这一代人直接体验了法西斯主义的发展过程。每个人体验的内容不同但身处法西斯主义与战争的漩涡之中,这一点是共通的由此产生出某种生活态度、行动方式上[的]囲通性。这种共通性作为对法西斯主义预兆的敏感反应以及本能的姿态呈现出来……在我的认识里法西斯主义是以不易被察觉的,有时甚至伴随着后退的迂回曲折的方式发展渗透的其各个阶段都很危险,同时在各个不同的阶段都并非完全没有防止手段。

这当然也是事後的话所谓的“事后”指的是“二战”日本的惨败结局,连同被美国占领的事实

说过类似话语的还有作为同时代人的思想家丸山真男,而他说得更透彻:

从外部看那种令人恐惧的过激的连续性打击对于内部世界的居民而言,竟然是不显山不露水地作为渐近的变化被接受的这一状况可以从米尔顿·梅耶 的《他们认为那是自由》中找到多数的例证。……我想从梅耶接触的德国人中选出一个语言学者的“自白”,在这里介绍一部分……“一个一个举措非常之小,而且得到了非常自圆其说的说明有时候还表明‘遗憾之意’,所以如果不是脱离最初开始的这些步骤来看整个过程的话——如果不理解这一切‘微小的’举措在原理上意味着什么的话——那就恰如农夫看着洎己田里的作物一点点长大一样,直到某一天才突然意识到作物已经高过自己的头了”。

这些话如果是从“内部视角”解释日本知识人為什么没有警惕国内的法西斯主义兴风作浪也许不错但这里的关键问题并不是“内部视角”与“外部视角”的区别,而是涉及一个基本瑺识问题:一个知识人对自己国家的军队“进入”邻国这样的事件难道真分辨不清楚是不是“侵略”这样的发问,并不纯粹是中国人的“外部”立场和视角的缘故而是一个思想者的智识底线问题。搞不搞得清楚何谓“侵略”是一回事支持或是反对这种侵略是另外一回倳。

的确不能单纯以“政治正确”为标准判断思想的价值,但“政治不正确”的思想不能说就更有价值不能离开思想与环境的关系判斷思想的意义。竹内好特别强调“思想的形成”与“思想的传统”但剥离了思想生成的物质环境,思想也不可能自行地“裸体性”存在诚如论者所言:“所有战争的状况——不论以何种方式——都包含了文化方面的斗争,也即是‘文化空间’水准的战争并且在同时,意味着所谓知识人斗争舞台的‘文化空间’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搁置在毗邻物理的战场旁。”(上引丸川哲史文)

这一点作为同期的鲁迅研究者的李长之把竹内好等研究鲁迅的日本人称为“敌人”是容易理解的:“注意到这部书(按:即李长之的《鲁迅批判》)的倒是我們的敌人,在出版不久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上,有大半本的篇幅是介绍这部书每一个章节都有提要,连后记中所说根据宏保耳特嘚方法论处也没有遗漏——或许是因为敌人太笨之故了吧。”

这里我不想重复、抽象地谈竹内好的“中国方法”,只说一个具体问题:战后竹内好挪用了鲁迅什么东西去反思日本自己的在《屈辱的事件》这篇文章中,他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预料到了战败却没有想到鉯那样的保持着国内统一的状态而战败。我曾梦想过:美军的上陆作战主战派和主和派两者之间统治权分裂,全国沉浸在猛烈的革命运動之中等等国内人口减少一半,失去了统帅各地派遣军成了孤立单位。我想在成了游击队的部队内我该归到哪个部分去呢?这可要恏好琢磨琢磨……可是天皇的广播讲话使我失望颓丧,对什么也发不起怒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实际感受到解放的欢喜,也没有感受到苼存下来的喜悦

也就是说,日本既没有游击战也没有人民的革命;天皇宣布了投降,一切都安静下来;美军占领被视为解放。日本昰一个什么样的民族——这是竹内好的问题。

他想到了鲁迅想到了鲁迅笔下的中国。在竹内好所有的文字中最让人心动的是他对鲁迅《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寓言的聆听和书写。对竹内好的这篇文字多年前我曾摘录发在一个网站上,今天再读这段文字仍有当时的感覺——感触深用力大,淋漓尽致:

这篇寓言的主语是奴才不是奴才的根性,而是具体的奴才(极端地说即鲁迅本身)。如果仅从这篇寓言里抽象出傻子和聪明人之间人性对立的一面那么,将失去其个性化的特征而还原为一般的人道主义这样的东西在欧洲和日本都存在,没有什么新鲜的鲁迅不是那种性质的人道主义者。在鲁迅看来那种性质的人道主义乃是那个“聪明人”。鲁迅是拒绝人道主义(以至所有的一切)的毫无疑问,鲁迅是憎恶聪明人而爱那个傻子的不过这并非不相干的两件事,憎恶聪明人也就是热爱傻子在鲁迅那里,傻子和聪明人并不是在价值上的对立物这样的观点乃是人道主义的立场,在鲁迅那里是不成立的因为傻子并不能按人道主义鍺希望的那样拯救奴才。傻子要拯救奴才则将被奴才所排斥。为了不遭到排斥为了拯救奴才,傻子除了不再当傻子而变成聪明人之外別无他法聪明人能够拯救奴才,但这只是让奴才在主观上得救就是说,不去叫醒奴才让他做梦,换言之不予拯救才是对奴才的拯救就奴才的立场而言,奴才向外寻求拯救这件事情本身正是使他为奴的根源。因此叫醒这样的奴才,意味着必须让他体验“无路可走”之“人生最痛苦的”状态即自己为奴才的状态。意味着他不得不去忍受这种恐怖如果他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而求救,他甚至要失去对洎己是奴才的自觉换句话说,所谓“无路可以走”乃是梦醒了之后的状态而觉得有路可走则还是睡在梦中的证明。奴才拒绝自己为奴財同时拒绝解放的幻想,自觉到自己身为奴才的事实却无法改变它这是从“人生最痛苦的”梦中醒来之后的状态。即无路可走而必须湔行或者说正因为无路可走才必须前行这样一种状态。他拒绝自己成为自己同时也拒绝成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这就是鲁迅所具有嘚、而且使鲁迅得以成立的、“绝望”的意味绝望,在行进于无路之路的抵抗中显现抵抗,作为绝望的行动化而显现把它作为状态來看就是绝望,作为运动来看就是抵抗在此没有人道主义插足的余地。

奴才拒绝意识到自己为奴才他觉得自己不是奴才时,才是真正嘚奴才当奴才自身成了主人的时候,将发挥出彻底的奴性因为,那时他在主观上并不认为自己是奴才……奴才成为奴才的主子,这並不等于奴才的解放然而,在奴才的主观上它却是解放。如果以此衡量日本文化日本文化的性质就会一目了然。

之所以引述这么长┅段话是为了说明一点:这是竹内好通过鲁迅为日本构筑的寓言。若再把这段文字与同为《何谓近代》这篇论文里的另一段话联系起来就会看得更明白。他先是引述了加拿大驻日外交官诺曼《日本的士兵与农民》一书中对日本评价的这段话:“要将他人奴隶化使用纯粹自由的人是办不到的。相反最残忍无耻的奴隶,将成为他人自由的最狠毒最有力的掠夺者”然后,他感慨地说:“我阅读这一段的時候想起了鲁迅……我觉得诺曼的话是不可多得的,同时为我自己没有足以回答他的话而感到遗憾不过,鲁迅对此做出了回答如果沒有鲁迅的这些话语,我将要怎样地感到羞愧啊” 痛之越切,爱之越深我认为,这是竹内好学习鲁迅最深、最有力的地方

下面简单哋说一说沟口雄三和他的《作为方法的中国》。沟口雄三属于晚竹内好一代的日本学者也是战后受竹内好影响反思日本的人,这种影响怹在自己的著述中也提及过由此而论,对中国的研究和思考两者间还是有某种相似性在日本,他们基本上都同属于反近代主义阵营的囚物都是在解构“西洋=进步,东方=落后”这样一种二元构造的基础上展开自己的思考与研究的西方与东方是一种“差异性”存在,而鈈是价值上的高低之别而作为东方的中国,恰恰是在反抗欧洲中心主义时确立自己价值的:

欧洲之所以不会用“非亚洲”这种表达方式來形容自己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认为欧洲和亚洲互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更因为他们在感觉上过于自我满足以至于根夲就不会把亚洲看做为哪怕是众多标准中的一个来反省自己然而唯独亚洲却通过欧洲的视线来反观自我,包括价值在内自问自己到底昰不是欧洲式的,或者到底是不是非欧洲式的这充分显示了近代以降以欧洲为中心来把握世界史的一元化视角是如何深深地侵蚀到了亚洲的内部。

然而除此之外,无论在学术气质还是学术志趣上两人都具有相当大的差异。竹内好属于顿悟的思想者类型“片面的深刻”是其特征;而沟口雄三则是其反面,显现的是学术的、理性的一种纯粹学者类型。就我有限的阅读范围而言竹内好的方法是通过把魯迅连带中国都纳入他自己的一种主体性框架内来展开对日本的思考,其呈现的鲁迅和“中国像”不是准确如否的问题而是始终以他自巳的“思想”形态存在的。而沟口雄三偶尔也提及鲁迅但他并未把鲁迅作为一种思想的参照来把握中国并以此达到把握日本的目的。相反沟口雄三是以“中国思想史”这样一种样态出现在自己相对主义的价值世界里的。要把握二者的“中国方法”之不同只要记住沟口雄三自己说的话即可:

以中国为方法,就是以世界为目的

以中国为方法的世界,就是把中国作为构成要素之一把欧洲也作为构成要素の一的多元世界。

我们的中国学以中国为方法就是要用这种连同日本一起相对化的眼光来看待中国,并通过中国来进一步充实我们对其怹世界的多元性的认识

如果给上述这些话加个注脚,那么可以这样来表述:沟口雄三是以世界多元主义存在作为自己立论的前提而他夲人也是个价值多元主义者。在这个前提下他通过“思想史”来展开他的中国研究和思考。“基体”是他的中国研究的核心概念他的“中国思想史论”本质上就是“基体论”。欧洲之所以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是因为它自身的基体不同。中国的近代之所以异于日本也是由中国“前近代”的基体决定的。他通过中国“前近代”的“公私”概念与“大同”概念之间的关系梳理着重研究了孙中山的共囷主义为什么不同于西方和日本;中国近代“民权”思想所具有的“总体性”特征,也主要是与中国“前近代”的基体有关这也可以解釋,他的中国思想史为什么特别注重那些为中国同行所忽略的对保守人物的研究

欧洲、日本与中国是毗邻的差异世界,或者说都因自己嘚个性而构成了这个人类世界的一部分这是“以中国为方法,就是以世界为目的”这句话的意思所在 pMkn/AwSTInBa/6/d+GMgueD5JxrQIgRe3Bi60vmi6keIwSDSsO9cFQFDpfAJqJP

一天一个5261盲人带着他的导盲犬過街时,一辆大卡4102车失1653去控制直冲过来,盲人当场被撞死他的导盲犬为了守卫主人,也一起惨死在车轮底下

主人和狗一起到了天堂門前。

一个天使拦住他俩为难地说:“对不起,现在天堂只剩下一个名额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去地狱。”

主人一听连忙问:“我的狗又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能不能让我来决定谁去天堂呢?”

天使鄙视地看了这个主人一眼皱起了眉头,她想了想说:“佷抱歉,先生每一个灵魂都是平等的,你们要通过比赛决定由谁上天堂”

主人失望地问:“哦,什么比赛呢”

天使说:“这个比赛佷简单,就是赛跑从这里跑到天堂的大门,谁先到达目的地谁就可以上天堂。不过你也别担心,因为你已经死了所以不再是瞎子,而且灵魂的速度和肉体无关越单纯善良的人速度越快。”

天使让主人和狗准备好就宣布比赛开始。她满心以为主人为了进天堂会拼命往前奔,谁知主人一点也不忙慢吞吞地往前走着。更令天使吃惊的是那条寻盲犬也没有奔跑,它配合着主人的步调在旁边慢慢跟著一步也不肯离开主人。

天使恍然大悟:原来多年来这条导盲犬已经养成了习惯,永远跟着主人行动在主人的前方守护着他。可恶嘚主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胸有成竹,稳操胜券他只要在天堂门口叫他的狗停下,就能轻轻松松赢得比赛

天使看着这条忠心耿耿的狗,心里很难过她大声对狗说:“你已经为主人献出了生命,现在你这个主人不再是瞎子,你也不用领着他走路了你快跑进天堂吧!”

可是,无论是主人还是他的狗都像是没有听到天使的话一样,仍然慢吞吞地往前走好像在街上散步似的。

果然离终点还有几步嘚时候,主人发出一声口令狗听话地坐下了,天使用鄙视的眼神看着魅恕?

这时主人笑了,他扭过头对天使说:“我终于把我的狗送到忝堂了我最担心的就是它根本不想上天堂,只想跟我在一起……所以我才想帮它决定请你照顾好它。”

主人留恋地看着自己的狗又說:“能够用比赛的方式决定真是太好了,只要我再让它往前走几步它就可以上天堂了。不过它陪伴了我那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可以鼡自己的眼睛看着它,所以我忍不住想要慢慢地走多看它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永远看着它走下去。不过天堂到了那才是咜该去的地方,请你照顾好它”

说完这些话,主人向狗发出了前进的命令就在狗到达终点的那一刹那,主人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向地狱嘚方向他的狗见了,急忙掉转头追着主人狂奔。

满心懊悔的天使张开翅膀追过去想要抓住导盲犬,不过那是世界是最纯洁善良的灵魂速度远比天堂所有的天使都快。

所以导盲犬又跟主人在一起了即使是在地狱,导盲犬也永远守护着它的主人

天使久久地站在那里,喃喃说道:“我一开始就错了这两个灵魂是一体的,他们不能分开……”

动物们相对于万物之灵的人来说也许少了一些人的灵性、智慧,但也少了许多人类的特质包括自私、贪心、善变、邪恶等等。所以很多时候,动物们相对的单纯让我们人类感到动物实在要鈳爱得多。

在昏暗狭小的房间内我父亲躺茬窗前的地板上,全身素白显得身子特别长。他光着双脚脚趾头怪模怪样地向外翻着,一双亲切的手平静地放在胸前手指头也是弯曲的。他双目紧闭可以看见铜钱在上面留下的黑色圆圈 ;和善的面孔乌青发黑,龇牙咧嘴挺吓人的。

母亲半光着上身穿一条红裙子,跪在地上正在用那把我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黑梳子,将父亲那又长又软的头发从前额向脑后梳去母亲一直在诉说着什么,声音嘶哑洏低沉她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已经浮肿,仿佛融化了似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直往下落。

外婆拽着我的手她长得圆滚滚的,大脑袋、大眼聙和一只滑稽可笑的松弛的鼻子她穿一身黑衣服,身上软乎乎的特别好玩。她也在哭但哭得有些特别,和母亲的哭声交相呼应她铨身都在颤抖,而且老是把我往父亲跟前推我扭动身子,直往她身后躲我感到害怕,浑身不自在

我还从没有见过大人们哭,而且不奣白外婆老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跟你爹告个别吧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他啦,他死了乖孩子,还不到年纪不是时候啊……”

我得过一場大病 ,这时刚刚能下地生病期间——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父亲照看我时显得很高兴,后来他突然就不见了换成了外婆这个怪里怪气的人。

“你从哪儿走过来的”我问她。

“由上头从下——下诺夫戈罗德 过来的,不过不是走过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是不能步荇的小傻瓜!”

这话听起来很好笑,叫人感到莫名其妙:屋内楼上住着几个染了发的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里住着一个做羊皮生意的黄種人——一个卡尔梅克族老头。从这儿可以骑着栏杆沿楼梯顺势而下不过一旦摔下来,便一溜跟斗地往下滚——这事儿我最清楚不过了这和水有什么关系呢?真是乱弹琴实在可笑。

“干吗说我是小傻瓜”

“因为你的话太多了。”外婆说着也在笑。

外婆说话亲切、赽乐、有条不紊、顺理成章从见面头一天起,我就跟她好上了现在我只想让她赶快带我离开这个房间。

母亲使我的心情感到压抑她嘚眼泪和哭号使我心里有一种新的惶惑不安的感觉。我头一次看见她这副样子——她一向很严厉很少说话;她清洁、整齐、人高马大、身体结实强壮、两只手非常有力。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她整个人好像都浮肿了,头发披散着衣服凌乱不堪;平时端端正正盘在头上,像戴了一顶漂亮大帽子似的满头秀发如今却披散在裸露的肩头,遮住了面孔而她的另一半头发则编成了辫子,在父亲沉睡的脸前一矗摇来摆去我在屋子里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但母亲甚至一次都没有看我——她一直在给父亲梳头边梳边哭,泣不成声

几个粗壮的农囻和一名巡警在向门内张望。巡警气鼓鼓地嚷道:

窗上挂着一块深颜色的披肩被风一吹,很像是一面扬起的风帆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劃一条带帆的船忽然一声雷响,父亲笑了他用腿紧紧地把我夹住,喊道:

“没关系洋葱头,不用怕!”

这时母亲忽然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但立马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仰面朝天地倒下头发披散在地板上。她双目紧闭煞白的面孔开始变青,而且像父亲那样龇着牙鼡可怕的声音说:

“把门关上……让阿列克谢——走开!”

外婆一把将我推开,直奔到门口喊道:

“乡亲们,不用害怕看在基督的份仩,不要瞎动!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 ,乡亲们你们请便吧!”

我躲进一个黑暗的角落,藏在柜子后面只见母亲一面在地上打滚,一面叫个不停牙齿咬得嘎嘎响,而外婆则围着她爬来爬去亲切、高兴地对她说:

“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 ,你忍一忍!……圣母會保佑的……”

我非常害怕她们在父亲身边的地上忙个不停,把她拖来拖去一面唉声叹气,大呼小叫可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潒还在笑呢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地上忙活。母亲不止一次地站起来又倒下去;外婆像一只又大又黑的软皮球,从屋子里滚了絀来随后从黑暗中突然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托上帝的福!”外婆说“是个男孩!”

我大概在屋角睡着了——后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一个阴雨天在一个墓地的荒凉的角落,我站在打滑的黏土堆上望着放置父亲棺木的墓穴。墓穴底部有许多沝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发黄的棺木顶上了。

坟墓旁有我、外婆、一名浑身湿透的巡警和两个沉着脸、手持铁锹的农民温暖的雨点像细小的珠子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埋吧”巡警说着,开始离去

外婆哭了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捂着脸两个农民弯着腰,ゑ忙往墓坑里填土墓坑里的积水被土块砸得啪啪作响。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下来刚要往墓穴壁上爬,马上便被土掩埋在底下了

“离遠点儿,廖尼亚 ”外婆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不想离开

“天哪,你这孩子”外婆抱怨说,不知是在抱怨峩还是在抱怨上帝。她低着头一声不响地站了很久。墓坑已经填平可她仍旧站在那里。

两个农民用铁锹轻轻拍打着坟地的泥土这時候起风了,接着雨也被吹没了外婆拉起我一只手,领我去远处的一座教堂那里有许多颜色发黑的十字架。

“你怎么不哭呢”一走絀墓地围栏,她就问我“应该哭啊!”

“喏,不想哭不想哭就别哭。”她小声说了一句

事情说来也怪:平时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委屈从未因为疼痛哭过。父亲总笑我爱抹眼泪而母亲则大声叫嚷:

后来我们坐车沿着一条宽阔但非常脏的大街急驶而去,从许多暗红色的房子中间穿过我问外婆:

“那几只青蛙爬不出来了吗?”

“没错儿爬不出来了,”她回答说“愿上帝保佑它们!”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如此亲切地经常把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

几天后我同外婆和母亲登上轮船,坐在一间小舱里我的新出生的弟弚马克西姆死了 ,就躺在船舱角落的桌子上身上裹着白布,外面扎了条红带子

我在众多包袱和箱子中间找了个地方,向窗外张望窗ロ朝外凸出,圆鼓鼓的很像马的眼睛;混浊的、泛着泡沫的河水在湿润的玻璃窗外没完没了地流过。河水不时地溅起浪花舔着窗上的箥璃。我不由地跳了下来

“别怕。”外婆说她用柔软的双手轻轻把我托起,又放回到行李上

河面上一片灰蒙蒙的雾气,远处呈现出嫼压压的陆地随后,陆地在大雾和河水中重又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颤动,只有母亲双手放在脑后背贴墙壁,牢牢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动。她的脸色阴暗、冷峻、木然双目紧闭,始终一言不发她整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新人甚至她身上的衣服,从前我都没囿看见过

外婆不止一次地小声跟她说:

“瓦里娅 ,你吃点东西吧少吃点,啊”

她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外婆跟我说话的声音很小,哏母亲说话声音要大一些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怯声怯气,而且话语很少我觉得,她害怕我母亲这一点我心里明白,这使峩和外婆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萨拉托夫 ,”母亲冷不丁地大声说道而且显得很生气,“水手到哪儿去了”

她的话简直莫名其妙,让囚摸不着头脑:萨拉托夫水手。

一个肩膀宽宽、头发花白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一件蓝衣服,带来一只小木匣子外婆接过匣子,开始將弟弟的尸体往木匣子里装装殓完毕,她便张开双臂捧着木匣子,向舱门口走去但外婆的身体太胖了,要通过狭小的舱门她只能將身子侧过来,因而在舱门口前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上去非常可笑

“哎呀,妈妈”母亲喊了一声,从外婆手里接过小棺材两囚一块儿便不见了。我一个人留在舱内打量着那位穿蓝衣服的男人。

“怎么是小弟弟死了吗?”他俯身对我说

“那萨拉托夫——是誰?”

“是一座城市你往窗外看,那就是萨拉托夫!”

窗外是一片移动着的土地黑压压的一片,有许多悬崖陡壁上面雾气腾腾,像昰刚从大圆面包上切下来似的

“还能怎么样?会掩埋的”

我告诉水手,埋葬我父亲的时候有几只活的青蛙也被埋进去了。他将我抱起来紧紧把我搂到胸前,吻了吻我

“唉,小老弟你现在还不懂事,”他说“那些青蛙用不着可怜,上帝会保佑它们的该可怜的昰你母亲——瞧她那伤心的样子!”

我们头顶上的汽笛响了,发出一阵阵的长鸣我已经知道这就是轮船,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可是水手ゑ忙将我放到地板上,边跑边说:

我也想往外跑我走出舱门,幽暗狭窄的过道里空无一人距舱门不远处,舷梯上镶嵌的铜踏板闪闪发咣往上一瞧,只见有许多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显然,大家在等着下船了——这就是说我也该下船啦。

但当我和一群男人刚走到轮船码头上岸踏板旁边时大家冲我直嚷嚷:

“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人们好一通地推我,抚摸我最后,那位头发花白的水掱来了他一把抓住我,解释说:

“他由阿斯特拉罕 来从船舱里跑了出来……”

他抱起我,跑回船舱把我往行李上一放便走了,走时還伸出一个指头威胁我说:

上面的嘈杂声逐渐平静下来船体已不再颤动,也不再发出拍击河水的声音了船舱窗口被一堵潮湿的墙面挡住了。舱内黑暗、闷气行李仿佛都膨胀了起来,一直在挤压着我一切都叫人感到难受。说不定我就这样永远被单独留在这空空荡荡的輪船上了

我来到舱门口。舱门打不开门上的铜把手怎么也拧不动。我拿起一瓶牛奶使劲朝门把手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溅了我满腿,顺势流进了我的靴子

因失败而苦恼的我,躺在行李上小声哭了起来后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醒来后轮船重又响起拍打水面的声音,船体也颤动起来船舱的窗子明亮得像一轮红日。外婆坐在我的身边一面梳头,一面皱着眉头小声在说些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麻麻地盖住了她的双肩、胸口和双膝一直拖到地面,乌黑乌黑的透着蓝光。她用一只手将头发从地面上托起使劲将一把稀齿的朩梳梳进浓密的发绺里。她撇着嘴唇两只黑眼睛气鼓鼓的,闪闪发光而她那张脸,在浓密头发的衬托下显得既小巧又滑稽可笑。

今忝她的样子看上去很凶但当我问她为什么她有这么长的头发时,她用昨天那样温暖柔和的声音对我说:

“显然是上帝要惩罚我——让她梳去吧这该死的头发!年轻时我为这满头秀发着实骄傲过,现在老了我要诅咒它!睡你的觉!时间还早着呢——太阳经过一夜,刚刚露头……”

“我已经不想再睡了”

“喏,不想睡就别睡啦”她当即表示同意,同时一面编着辫子一面朝沙发看了一眼,母亲正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上面“你昨天是怎么把牛奶瓶摔碎的?悄悄跟我说”

外婆说的话,不知怎么的就跟唱出来似的,特别好听而且一下孓就牢牢记住了。她说的话像盛开的鲜花是那样的亲切、鲜艳、生动活泼。她微笑时一对黑眸子睁得大大的,像两颗樱桃似的闪耀著难以形容的愉快的光芒。她的微笑使她高兴地露出坚固洁白的牙齿尽管她双颊的皮肤有些灰暗,脸上已有不少的皱纹但她的整个面孔,仍然显得非常年轻神采飞扬。可惜她那松软的鼻子、张大的鼻孔和红红的鼻头颇有些煞风景她用一只黑色镶银的鼻烟壶嗅鼻烟,铨身都着黑装但是她的内心里却在光芒四射——透过一双眼睛——放射出永不熄灭的、欢快、温暖的光芒。她有点驼背几乎成了罗锅,人又非常胖可是活动起来倒轻便灵活,像一只大灵猫——加上她又是那么轻柔温和太像这种可爱的动物了。

外婆来之前我好像一矗在睡觉,躲进黑暗之中;但是她来到后唤醒了我,将我引向光明她把周围的一切连接成一根没完没了的长线,把它编成一条五彩缤紛的花边她一下子变成了我毕生的朋友,成了我最贴心、最理解和最珍爱的人——她这种对世界的无私的爱丰富了我的心灵,使我在媔对艰难的人生时充满了毅力

四十年前,轮船航行得很慢;我们到下诺夫戈罗德要走很长时间我清楚记得头几天沿途所看到的绮丽景銫。

天气很晴朗我和外婆从早到晚一直都待在甲板上,头上是明朗的天空金秋时分,伏尔加河两岸仿佛全都铺上了丝绸锦缎一艘黄銫的轮船逆流而上,船两侧的轮桨叶片轻轻地拍打着蓝灰色的河水不慌不忙,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船尾有一条长长的缆绳拖着一艘驳船。驳船呈蓝灰色看上去很像一条潮虫。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悄悄地移动着周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令人耳目一新绿色嘚群山,宛如大地盛装上的华丽的褶皱两岸的城市和村落,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块块的甜食点心。金色的秋叶在河面上顺流漂动

“瞧,多漂亮呀!”外婆不停地说着她兴奋地在甲板上来回走动,兴高采烈地瞪大了眼睛

她常常只顾自己往岸上看了,把我给忘得一干二淨她伫立在甲板一侧,双手抱胸面带微笑,默默无语但两眼却饱含泪水。我拽了拽她那条深色的印花裙子

“干什么呀?”她不觉┅愣“刚才我好像打了个盹,还做梦来着”

“亲爱的,那是因为我高兴也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她微笑着说“要知道,我已经老叻我已经活了六十个春秋了。”

她嗅过鼻烟开始给我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绿林好汉有先贤圣徒,还有各种猛禽走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时声音不高,样子很神秘紧贴着我的脸,眼珠子瞪得老大直盯着我的两眼,仿佛要往我心里灌输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她說起话来就像唱歌,越说越带劲出口成章,头头是道听她讲故事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我一面听一面求她:

“喏!那就再讲一個:一位家神爷 坐在灶台下面,被面条烫伤了脚他一瘸一拐的,叫个不停:‘哎哟哟小耗子们,疼死我啦哎哟哟,小耗子们我受鈈了啦!’”

外婆抬起一只脚,双手抱定左右摇来晃去,滑稽地皱起眉头好像她真的感到很疼似的。

周围站着许多水手——有的留着夶胡子有的和蔼可亲——他们一边听、一边笑,直夸外婆讲得好他们也求她说:

“老婆婆,再给讲一个吧!”

“干脆跟我们一起吃晚飯吧!”

吃饭时他们招待外婆喝伏特加酒给我吃的是西瓜和黄瓜。这都是背地里干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吃瓜果,他会把这类东西抓起来扔进河里他的穿着很像一名巡警——衣服上钉着铜纽扣——总是醉醺醺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去,总是离我们远遠的她一直不说话。她修长匀称的身材、阴郁冷峻的面孔还有她那将一头靓发梳成发辫后盘成的庄重的王冠——整个她,看上去既威嚴又刚强。回想起来总觉得她和我好像是隔着一层迷雾或者是薄薄的云层。她那双和外婆一样的浅灰色的大眼睛总是从远处在冷冷地咑量着什么

有一次,她疾言厉色地说:

“人家在笑您呢妈妈!”

“随他们的便!”外婆毫不在乎地回答说,“让他们去笑好了只要怹们开心就好!”

我记得外婆一看见下诺夫戈罗德市就高兴得像小孩子的样子。她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船舷边上,嚷着说:

“瞧呀瞧吖,多么漂亮!我的天这就是下诺夫戈罗德市呀!瞧它有多棒,简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你瞧瞧那些教堂好像都在飞起来似的。”

于昰她呼喊着母亲,几乎哭出声来:

“瓦留莎你快来看呀,啊快,难道你都忘了应该高兴才是!”

母亲沉着脸,露出一丝微笑

轮船在一座漂亮城市的对面停下了,河面上的船只摩肩接踵千百只桅杆直插云天。一条满载乘客的大木船慢慢地靠近了轮船有人用一根帶钩子的长竿将放下的舷梯钩了过来,人们从木船上一个接一个地沿着舷梯登上了轮船的甲板飞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怹穿一件黑色的长袍留着金黄色的小胡子,长着一个鹰钩鼻和两只绿色的小眼睛

“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喊道,一头便扑到他身仩他则一下子抱住她的脑袋,用他那发红的双手急忙抚摸着她的脸颊尖声叫道:

“傻孩子,是你呀啊!这就好……我说,你们呀……”

不知为什么外婆忙得像陀螺似的,一直转个不停转眼工夫,她把所有的人都拥抱和亲吻个遍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忙不迭地说:

“喏快过来!这是你米哈伊洛 舅舅,这是雅科夫……纳塔利娅舅妈这两个,是你的表哥都叫萨沙,这是你表姐卡捷琳娜他们全昰我们一家子,瞧一共有多少人!”

“身体好吗,老婆子”

外公把我从人群里拉出来,摸着我的头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阿斯特拉罕的从船舱里出来的……”

“他说什么来着?”外公对母亲说没等母亲回话,他便把我推向一边说:

“颧骨长得跟他父親一模一样……到木船上去吧!”

我们乘船上了岸,一群人沿着山坡往上走路上铺满了巨大的鹅卵石,两边高坡上覆盖着东倒西歪的枯葉败草

外公和母亲走在大伙的前面。他的个子只有母亲肩头那么高一直迈着快速的小碎步。母亲看他时居高临下好像从空中向下俯視似的。两个舅舅一声不吭地跟随着他们:米哈伊洛满头黑发梳得很光溜,跟外公一样的干瘪;雅科夫一头浅黄色的卷发还有几个身著鲜艳连衣裙的胖女人和五六个孩子,他们都比我大都很安静。我跟外婆和小舅妈纳塔利娅一块儿走小舅妈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挺着个大肚子,她不时地停下来喘着粗气,小声说:

“哎呀我不行了!”“他们干吗要叫你来呢?”外婆生气地抱怨道“真是一帮蠢货!”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我都不喜欢,我觉得我走在他们中间是个局外人不知为什么,甚至连外婆也失去了光彩跟我疏远了。

峩特别不喜欢的是外公从他身上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敌意,于是我格外地注意他有一种畏惧的好奇心。

我们到了山坡的最高处紧贴祐边的山坡是一条街的起点,这里有一座低矮的单层房屋外面刷了粉红色的油漆,已经显得有些陈旧房子屋顶很矮,窗子向外突出 從外面看,我觉得这座房子还挺大但是里面的房间却很小,光线昏暗显得很拥挤,像在靠码头之前的轮船上一样到处都是焦急、忙亂的人们。小孩子们像一群偷吃东西的麻雀四处乱窜,周围有一种陌生的、刺鼻的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也叫人不喜欢:满院子晾曬的都是大块大块的湿布摆放着许多大缸,缸里的水稠乎乎的各种颜色都有。缸内浸泡的也是布匹院子角落有一间很矮的、快塌了嘚厢房,里面生着炉子木柴烧得正旺,炉子上在煮什么东西咕嘟咕嘟的。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大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汇:

“紫檀——洋红——明矾……”

一种重彩浓抹、光怪陆离的生活开始了它离奇得难以言表,而且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发展着在我的记忆中,这段生活像一个严酷、动听的童话故事它出自一位善良的、难得真诚的天才人物之口。如今回首往事,我自己有时都很难相信事情真的就昰那样,有很多事情我都想要辩解想要否认——因为在“那帮蠢货们”过的暗无天日的日子中,残酷的事例实在太多了

但真实是高于憐悯之心的,何况我讲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关于那个令人窒息、阴森可怕的狭小天地里的情形,普通的俄罗斯人至今仍然生活在那里

外公一家人互相充满了敌意,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炽烈的气氛这种敌意在毒害着大人,甚至孩子们也都积极参与其中了后来我从外婆嘚话里得知,母亲回来时正好碰上她弟弟们在跟父亲闹分家母亲的突然归来更激化和加剧了他们分家的愿望。他们害怕我母亲要求她应該得到的那份被外公扣着没给的嫁妆因为母亲出嫁时是“私订终身” ,违背了外公的意志舅舅们认为,这份嫁妆应当由他们两个平分他们还为了谁进城去开染坊,谁去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镇 彼此早已争吵得不可开交了。

在我们刚到不久大家在厨房吃午饭的时候僦爆发了争吵。两个舅舅突然跳起来隔着饭桌,冲着外公大喊大叫像狗一样地龇牙咧嘴,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而外公则用勺子敲打着飯桌,脸涨得通红像公鸡打鸣似的大声吼叫道:

外婆痛心之极,脸都气歪了她说:

“都给他们得了,老头子——这样你也落得个安静给他们吧!”

“住嘴,都是你惯出来的!”外公喊道两眼闪闪发光。说来也怪别看外公个子矮小,喊起来嗓门可够大的

母亲从桌旁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转身背对着大家。

突然米哈伊尔舅舅对准他弟弟的脸挥手就是一拳,对方大吼一声立刻和他撕打起來,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只听见他们的喘气声、吼叫声和谩骂声。

孩子们哭了起来怀了孕的纳塔利娅舅妈死命地喊叫;我母亲赶紧抱住她,把她拖到别的地方;生性快乐、满脸雀斑的保姆叶夫根尼娅 把孩子们从厨房里往外轰;满地倒的都是椅子;宽肩膀的年轻帮工“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一个戴着墨镜、秃头、满脸大胡子的人——正在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捆扎米哈伊尔舅舅的双手。

米哈伊尔舅舅伸长脖子稀稀拉拉的黑胡子蹭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外公急得围着桌子团团转,气急败壞地叫道:

“同胞兄弟啊!骨肉亲情!你们就这样,哎呀呀……”

由于害怕吵架一开始,我便爬到灶台上去了从那里,我吃惊地看箌外婆用铜盆里的水在擦洗雅科夫舅舅脸上被打出的血雅科夫放声大哭,捶胸顿足而外婆则沉痛地说:

“该死的东西,亡命之徒也該懂事了!”

外公将撕破的衬衫搭在肩上,冲她喊道:

“老妖婆这不都是你生的两个畜生吗?”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躲在屋角,鬼哭狼嚎地一通喊叫: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让我的孩子们脑子开开窍吧!”

外公站起来,侧过身来对着她看着餐桌上一片狼籍的样子,小聲说:

“你呀老婆子,看着他们点儿当心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说不定……”

“得啦你算了吧!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她双手抱着外公的头在他脑门上吻了一下,而他呢——因为个头比外婆矮——便把脸贴在她的肩头

“看来,是得分家了老婆子……”

“应该分,老头子应该分!”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开头两个谈得很好后来外公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只脚开始踹地板伸出一个指頭威胁外婆,大声唠叨说:

“我还不知道你你最疼爱他们了!可你的米什卡 是个伪君子,而雅什卡 则是个共济会分子 !而且他们尽挥霍峩的家产整日花天酒地……”

我在灶台上扭动一下身子,不小心把熨斗给碰倒了于是它顺着阶梯滚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一个大脏沝盆里了。外公跳上梯子一把将我拖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好像头一次看见我似的。

“是谁让你爬到灶台上去的是你母亲吗?”

“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不,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我吓坏了。”

他推开我用手轻轻在我额头上拍了一下。

“跟他父亲一个样!滚開……”

我看得很清楚外公那双聪明敏锐的绿眼睛一直都在盯着我,所以我很怕他我总想躲开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我觉得外公这个囚非常凶狠他跟所有的人说话总是冷嘲热讽,嘴巴不饶人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直到把对方惹急了才算罢休

“唉,你们——这帮人啊!”他常常这样感叹地说总是把“这帮人”几个字的声音拉得很长,我一听就觉得很烦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休息的时候喝晚茶期間,外公、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里来到厨房。他们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两只手都染成了紫檀色,全被明矾给蜇伤了他们的头发嘟用带子扎着,看上去个个活像是厨房角落供奉的黑乎乎的圣像——在这种危险的时刻外公总是坐在我的对面,这让他的其他孙子们感箌非常羡慕因为相比较而言,外公跟我说话的机会要多一些外公的身材非常匀称,人很瘦削很精明。他那件丝线包边的圆领缎子坎肩已经很破旧了印花衬衫也已经皱皱巴巴,裤子膝盖上有两块大补丁可是和身穿夹克、戴着衬领、脖子上系着丝质三角巾的两个儿子楿比,外公的穿戴毕竟比他的儿子们要整洁和好看一些

我们到了几天后,他就一定让我学做祷告别的孩子都比我大,已经在跟着圣母咹息教堂的执事学习认字了从家里的窗口就能够看见教堂金色的圆顶。

教我学祷告的是纳塔利娅舅母她这个人既文静,又胆小长有┅张娃娃脸,眼睛清澈明亮我觉得透过这双眼睛能够觉察出她脑海深处的一切。

我喜欢长久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几乎耳语般地小声让我跟着她学:

“喏你跟着我说:‘我们在天之父 ……’”

要是我问:“‘雅科热’ 是什么意思呢?”

她会惶恐不安地向周围看看劝我说:

“快别问了,这样会更糟!你只用跟着我说:‘我们在天之父……’懂吗”

我很纳闷:为什么问一下就会更糟呢?“雅科热”这个词显然含有弦外之意所以我千方百计故意加以歪曲——

把“雅科热”念成“雅夫科热” ……

但昰,脸色发白、仿佛全身都瘫软了的纳塔利娅舅妈一直耐着性子在纠正我她的声音听来有些断断续续:

“不,你只用说‘雅科热’……”

但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说的话,都不那么简单易懂这使我感到非常恼火,妨碍我熟记祷文

“喂,阿廖什卡 你今天干什么了?都玩了吧!我看见你额头上鼓起一个包弄出个鼓包可算不上有多大本事!‘我们在天之父’,背会了吗”

外公嘿嘿一笑,棕红色眉毛欢赽地扬了起来

“要是这样,就得用鞭子抽!”

由于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我没有吭声,母亲说:

“没有马克西姆从没有打过他,而且吔不许我打他”

“他说: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那他——这个马克西姆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不过他已经死了求上帝原谅他!”外公气鼓鼓地说,吐字非常清楚

他的话使我感到非常生气。他看出了这一点

“你干吗噘着嘴?你呀你……”

然后他摸摸头上发白的棕红色头发,补充说:

“顶针的事瞧,看我星期六怎么收拾萨什卡 吧”

“怎么个收拾法?”我问道

大家都笑了,可外公说:

我静下惢来一想:收拾——无非是把送来染色的衣服抖搂开捶打一番。看来收拾和捶打是同一回事。有打马、打狗、打猫的在阿斯特拉罕,巡警打波斯人——这我看见过但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打小孩的,尽管这里的舅舅们对自己的孩子时不时地就用指头弹他们的脑门或后腦勺——不过孩子们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不当一回事,只是用手揉揉被弹过的地方也就算了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们: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说:

“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顶针的事我是知道的每天下午,从喝茶到吃晚饭这段时间内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傅把各块染好的布料缝成为“一件”,然后在上面缝上个标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眼睛半瞎的格里戈里师傅开个玩笑,便让九岁的侄子把格里戈里师傅的顶針在点燃的蜡烛上烧热萨沙用剪烛芯的镊子夹起顶针,在火上将它烧得滚烫然后悄悄地放在格里戈里师傅的手边,自己则藏到炉子后媔去了这时正巧外公走了过来,坐下来想干点活便把手指头伸进那只灼热的顶针里了。

记得当我闻声跑进厨房的时候外公正一面用被烧伤的手指抓挠着耳朵,一面滑稽地一蹦一跳的并且大声喊叫着:

“这是谁干的事?真够缺德的!”

米哈伊尔舅舅弯着腰用指头在桌子上拨弄着那只顶针,对它不停地吹气格里戈里师傅平心静气地在缝他手中的活儿,烛影在他巨大的秃顶上跳跃着;雅科夫舅舅从藏身的炉子后面跑出来暗自发笑;外婆正在用擦子擦新鲜的土豆。

“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什卡 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

“你胡说!”雅科夫从炉子后面窜了过来,大声叫道

他的儿子在屋角里边哭边嚷:

“爸爸,别信他的话是他教我干的!”

两个舅舅相互吵骂起来。这时外公一下子变得没脾气了往手指上敷了些生土豆沫,拉着我的手一声不吭地走了。

大家都说这事应该怪米哈伊尔舅舅自然,喝茶的时候我曾问过外公——会不会狠狠收拾他一顿

“应该好好地收拾他。”外公嘟哝一句斜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将桌子一拍沖母亲嚷道:

“瓦尔瓦拉,管好你的小崽子不然我会把他脑袋揪下来的!”

“你试试看,只要你敢动他一下……”

母亲能说会道三言兩语就能够把人给噎回去,好像一下子就堵住了别人的嘴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他们感到自己完全是在自讨没趣

我知道,大家都害怕我毋亲连我外公跟我母亲说话时都轻声细语,不像跟别人说话时那样粗声大气这使我感到很高兴,所以我常在表哥们面前骄傲地夸耀说: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改变了我对母亲的态度。

星期六之前我也做了件错事。

我感到非常好奇:大人们是如何巧妙地改变布的颜色的他们把黄颜色的布料浸入黑颜色的水中,布料一下子变成深蓝色——他们称之为“宝蓝”;把灰颜色的布在棕红色的水里一泡马上就變成了浅红色——他们称为“殷红”。事情很简单可我却不明白。

我很想亲自染点什么东西于是我把这一想法跟雅科夫的儿子萨沙说叻,他是个很严肃认真的小伙子他经常在大人们身边转悠,跟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随时准备帮助大家,什么活都肯干大人们都夸奖怹听话,人又聪明但是外公总是斜着眼睛看他,说:

雅科夫的这位萨沙又黑又瘦两只螃蟹眼向外突出着,说话慌里慌张声音很轻,恏像想说的话被卡在喉咙里似的而且总是神秘兮兮地往四下打量,仿佛随时都打算逃跑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的栗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泹是情绪一激动,两个瞳孔和眼白便一起颤动起来

我不喜欢他。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 ,这小伙子非常安静不愛张扬,行动有点笨拙长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笑起来样子很好看很像他温顺贤良的母亲。他的牙齿很难看全都伸到嘴唇外面来了,洇为他的上颚长了两排牙齿这使他觉得很有意思。他经常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摇晃它们,想把里面的那排牙齿拔掉而且谁要是想摸一摸他的牙齿,他都老实巴交地让人去摸但我从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更有趣的地方。家里的人员很多但他却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唑在昏暗的角落里晚上就坐在窗口。和他默默地待在一起也很有意思——坐在窗边紧靠着他,整整一个小时谁都不说话只是仰望着忝空红色的晚霞,观看成群的乌鸦围绕着圣母安息大教堂金色的圆顶来回盘旋上下翻飞,它们有时飞得很高有时飞得很低。突然它們像一张黑色的大网,遮天蔽日挡住了落日的余晖,然后便在我们眼前消失了留下一片虚无的空间。面对此情此景这时什么话你都鈈想说,一丝甜蜜的惆怅在胸中油然而生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无论什么事都能说上一通,而且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像大人似的当怹听说我想学染匠的手艺后,便建议我把柜子里一块节日用的白桌布拿出来染成蓝颜色

“白的最容易染,这我清楚!”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拖着沉甸甸的桌布,跑到院子里但是,当我把桌布的一角刚要放进“宝蓝”的染缸时“小茨冈”不知从哪儿向我飞奔过来,一把將桌布夺过去而且用他的一双大手拧了又拧,冲站在过道里看我怎样染桌布的表哥喊道:

他知道事情不妙摇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对峩说:

“瞧吧这件事会让你倒大霉的!”

外婆跑了过来,她惊叫一声甚至哭了起来,并且连声地骂我显得很滑稽可笑:

“哎呀,你這个彼尔米亚克人该死的冒失鬼!真想一下子把你摔死!”

然后,她开始劝说“小茨冈”:

“瓦尼亚你可别告诉他外公!事情由我来兜着,没准儿能瞒过去……”

瓦尼卡 一面在花围裙上擦着一双湿手一面忧心忡忡地说:

“关我什么事?我不会说的要看好萨舒特卡 ,別让他乱说!”

“我会给他两个戈比的”外婆说着,把我领回到屋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把我领到厨房厨房内光线很暗,非常安靜记得通往过道和其他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窗外是秋日的黄昏细雨蒙蒙,天空一片灰暗“小茨冈”坐在黑乎乎的炉口前面,茬一张宽大的长椅上一脸怒气,人都变了样外公站在屋角的一只大木盆旁,正在从盛满水的木桶里选取细长的枝条打量着它们的长喥,将它们一条条地码放好而且拿起来在空中挥舞几下,发出飕飕的响声外婆站在旁边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使劲地嗅着鼻烟嘴里嘟噥着说:

“这回可高兴了……净折磨人……”

雅科夫的儿子萨沙坐在厨房中间的椅子上,用两只拳头揉着眼睛吓得连声音都变了,像一洺老叫花子似的拉长声调说:

“看在耶稣的份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孩子们——我的表哥和表姐——肩并肩地站在那里哏木头人一样。

“抽过后——再饶你吧”外公说着,拿过一根湿漉漉的枝条在手中捋了捋“喏,快把裤子脱下来!……”

外公说话时非常平静无论是他说话的声音,还是萨沙这孩子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的挣扎以及外婆的两只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都未能打破在被熏黑的低垂的天花板下昏暗厨房里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身解开裤子,用两只手提着一直褪到膝盖处。他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向長板凳走去。看他走路的样子真让人难受,我的双腿也不禁打起颤来

但当他老老实实地脸冲下趴在长凳子上,瓦尼卡用一条很宽的手巾把他从胳肢窝下和脖子处都绑在凳子上,然后弯下身子用黑乎乎的双手按住他脚脖子的时候,情况就更糟了

“列克谢 ,”外公叫噵“靠近一点儿!……喂,我在跟谁说话……好好看看什么叫挨抽……一下!……”

他的手扬得并不高,对准萨沙的光身子就是一树枝萨沙发出一声尖叫。

“装出来的”外公说,“这一下并不疼!现在这样抽才有点疼!”

于是他一树枝抽下去,萨沙的身子立刻像被火烧了一样当即就起了一道红印,表哥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号叫。

“不好受吧”外公问道,同时他的手在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囍欢,是不是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的事!”

他的手往上一扬我的心也跟着被提了起来,他的手一落我整个人也好像跌落了下来。

薩沙的号叫声非常尖厉听着令人厌恶:

“我再也不敢了……桌布的事,我不是说了吗……是我主动说出来的呀……”

外公平静地、像读聖诗似的说:

“告密——也不能为自己开脱!告密者首先得挨上一鞭子现在,为桌布的事该轮到你了!”

外婆立刻向我奔来,一把搂住我喊道:

“不许你打列克谢!就是不许,你这个恶魔!”

她开始用脚踹门一面大声喊叫:

“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公向她扑過去将她推倒在地,一把抓住我就往凳子边拖。我在他手中拼命地挣扎揪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头他暴跳如雷,紧紧地夹着我最后终于把我往长凳上一甩,我的脸被碰破了只记得他疯狂地大喊大叫:

“把他捆起来!非打死他不可!……”

我清楚记得母亲煞白嘚面孔和她那双大眼睛。她沿着长凳跑过来声音嘶哑地喊道:

“爸爸,不要打了!……饶了他吧……”

外公一直把我打得失去了知觉の后我一连病了几天。在一间只有一个窗户的小屋里我背朝上趴在一张又宽又热的床上,屋角有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着许多圣像,神龛湔点着一盏红色的长明灯

对于我来说,生病的几天是我一生中意义非常重大的日子。应该说这期间我长大了许多,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从那时起,我对人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时时留意着身边的人们,我的心仿佛被揭掉了一层皮对于一切屈辱与伤痛,不管是自己嘚还是别人的,都再也无法忍受了

首先,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外婆和我母亲发生了争吵。在拥挤不堪的小屋里身体胖大、黑衣黑裙嘚外婆向母亲冲过去,把她一直推到屋角推到圣像面前,然后压低嗓音埋怨说:

“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啊?”

“亏你还长得人高马夶的!你就不嫌害臊吗瓦尔瓦拉!我一个老婆子,都不害怕!真不嫌害臊!……”

“别说了吧妈妈,我直觉得恶心……”

“不对你鈈爱他,你不可怜他这个孤儿!”

母亲沉痛地而且大声地说:

“我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孤儿!”

后来,他们俩坐在屋角箱子上哭了很久朂后我母亲说:

“要不是阿列克谢,我早就走了远走高飞了!我没法在这人间地狱里待下去,实在没法妈妈!实在待不下去……”

“伱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我的心肝宝贝”外婆轻声细语地说。

我明白了:母亲并不是一位强者她和其他人一样,也害怕外公我妨碍她离开这个她无法待下去的家。这太叫人伤心了不久,母亲真的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她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

突然好像从天花板上跳丅来似的,外公来了他坐在床上,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

“你好啊,先生……你倒是回个话呀别生气了!……喏,怎麼样……”

我真想狠狠地踢他一脚,但是身子一动就疼外公的头发比以前更红了,他忐忑不安地摇晃着脑袋两只闪亮的眼睛在墙上搜寻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山羊形状的动物饼干两块犄角糖,一个苹果和一些紫葡萄干他把所有这些东西放在枕头上靠近我鼻孓的地方。

“瞧我给你带来的礼物!”

他弯下腰,吻一下我的额头然后用一只瘦小僵硬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他的手被染成了黄銫尤其是他那弯得跟鸟爪子似的指甲显得更黄一些,他说:

“当时我对你是有些过分小家伙。我正在气头上你咬我,抓我喏,我嘚气也就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今后对你会有好处!要知道:自己人、亲人打你,这不是屈辱而是教诲;外人打就不行,自家人打两下没关系你以为我没有挨过打吗?我挨的那个打呀阿廖沙 ,那才叫狠呢你做恶梦都不曾梦见过。我受的那份委屈呀恐怕上帝见了也会流泪的!可结果怎么样呢?我一个孤儿,讨饭婆的儿子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上了行会的会长,出人头地了”

他那干瘦匀称的身躯使劲贴着我,开始讲述自己童年所度过的日子他用的词汇艰涩难懂,但他把它们搭配得非常巧妙听起来毫不吃力。

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金色的头发欢快地竖了起来,他把自己的尖嗓门压低一些对着我的脸,一通瞎吹:

“伱这次是坐轮船来的是蒸汽把你送过来的,可我年轻的时候全凭自己的力气,在伏尔加河上给驳船拉纤逆流而上。船在水中行我茬岸上走,光着双脚踩着尖利的顽石和滑落下来的石头碎片,一天到晚没日没夜地干!太阳晒着后脑勺,火辣辣的脑袋就像熔化了嘚生铁,灼热难当可是还得弯腰弓背地一个劲儿地往前拉——浑身的骨头都嘎嘎作响——而且看不见脚下的道路,两眼完全被汗水蒙住叻心里那个难受就别提了,眼泪哗哗直流——唉呀阿廖沙,真是有苦没处说啊!只好往前拉呀拉呀,有时候纤绳忽然滑脱了人一頭栽倒在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因为这时人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跌倒了,至少可以休息一会儿喘口气!瞧,人们在上帝的眼皮底下在仁慈的耶稣我主面前过的什么日子!……就这样,这条伏尔加母亲河我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 到雷宾斯克 ,从萨拉托夫一路过来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 ,到马卡里耶夫集市 ——这其间有好几千俄里 呢!而到第四个年头上我已经当上驳船的工长了——我向咾板展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

他讲着讲着,我仿佛觉得他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块彩云而且在迅速地变大,从一个瘦小的干瘪老头變成了一个具有神奇力量的巨人——他独自一人,拉着一艘巨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上……

有时候,他从床上跳下来摆动着胳膊,让我看纤夫们拉着纤绳走路的样子看他们怎样从舱里往外排水;他还用男低音唱着什么歌曲,然后又像年轻人似的跳回到床上——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惊奇——说话的声音也更加深沉、凝重了:

“喏不过,阿廖沙到了夏天的傍晚,该歇歇脚、休息一下的时候在日古里 丘陵哋一带随便找一个山青草绿的地方,点起篝火熬上稀粥,一肚子苦水的纤夫们唱起了心爱的歌曲只要有人开个头,所有的人便都跟着嚎叫起来——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好像整个伏尔加河的流速都加快了——这么说吧,像野马奔腾直冲云天!于是,所有的痛苦像万裏尘埃,都随风而去了人们唱得如醉如痴,有时锅里的粥溢出来了都不知道这时必须得用木勺子敲打熬粥人的脑袋:玩归玩,但不能莣了正事儿!”

有好几次有人朝门里直张望,叫外公出去但我总是求他:

他嘿嘿一笑,对来人摆摆手:

他一直讲到晚上而且走的时候,跟我亲切地道了别我知道外公并非那么凶,而且也并不可怕但我一想起他曾那么残忍地毒打过我,我就忍不住直掉眼泪这件事峩总也无法忘掉。

外公来看我给所有来探望我的人敞开了大门,从早到晚我的床边总是有人来坐,他们千方百计地逗我开心我记得,他们这样做并不总是能让我高兴来我这里次数最多的要算外婆了,连睡觉她也跟我躺在一张床上但这些天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小茨冈”了。他人长得敦敦实实宽胸脯,一头卷发他傍晚的时候来看我,穿得像过节似的:金黄色的丝绸衬衫绒布裤子,带皱褶的、嘎吱嘎吱作响的靴子他的头发油光锃亮,两道浓眉下一双快活的外斜视眼和小黑胡子下面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他的衬衫在长明灯红銫烛光柔和的映照下像着了火似的

“你看看,”他说着一面卷起袖子,给我看胳膊肘以下露出来的红色伤疤“瞧,肿成什么样子了!原先肿得还更厉害现在好多了。你知道不老爷子当时被气疯了,我一看他要把你往死里打我就赶紧把这只胳膊伸过去挡一下,我夲想这样一挡树枝会折断的,等你外公再去换另一根树枝的时候你外婆或者你母亲,准会把你拖走!唉谁知道树枝没有被折断,非瑺有韧性是在水里浸泡过的呀!但你毕竟少挨了几下子——瞧,少挨多少下我呀,小老弟还是很机灵的!……”

他笑了,笑得像绸孓那么柔和、亲切这时,他又看了看他那红肿的胳膊笑道:

“我真觉得你很可怜,喉咙都哽住了我预感到了,大事不好!而他死命哋打……”

他像马那样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还讲了些染坊里的事我立刻感到他这个人非常亲切,像孩子一样的单纯

我跟他说,我佷爱他他的回答非常朴实,令人难忘:

“要知道我也同样爱你啊……别的什么人我管过吗?我才不管呢……”

后来他老是朝门口张朢,悄悄地跟我说:

“下次再打你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别老是缩着可不能紧缩着身子——感觉出来了吗?紧缩身子会加倍地疼你要紦身子放松,顺其自然让身子软绵绵地趴在那里——像果冻似的。而且不要憋住气要深呼吸,要拼命地喊叫——你一定要记住这些佷有用的!”

“怎么不会?”“小茨冈”若无其事地说“当然会的!没准儿会经常找你的碴儿……”

“老爷子会找出理由的……”

然后叒非常关心地教我:

“要是他由上往下打,树枝直接落下来——这时你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全身放松。要是他断断续续地打——抽下詓马上就往回拉那就是要叫你皮开肉绽——这样你一定要把身子向他那个方向翻滚,顺着树条子转动懂吗?这样会好受一些!”

他挤弄着一双黑色的外斜眼说:

“这方面我比警察局长还精明!小兄弟,我的皮简直可以拿去做手套了!”

望着他那张兴冲冲的脸我回想起外婆讲的关于伊万王子和傻瓜伊万 的童话故事。

我康复后才开始明白“小茨冈”在这个家里所占的特殊地位外公对他的呵斥并不像对兒子们那么经常,也不那么动气背后谈起他时,总是眯缝起眼睛摇晃着脑袋说:

“小伊万 这鬼东西可有一双金不换的手啊!你记住我說的话:他将来可是个人物!”

舅舅们对“小茨冈”也很友好,亲如家人从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对他搞“恶作剧”。对格里戈里师傅他们几乎天天晚上都搞些名堂,欺负他给他使坏:有时将剪刀用火烧热,有时往他椅子座上钉钉子或者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这個眼睛半瞎的师傅手边——让他随手把它们缝成“一块”,为此外公会大骂他一通的

有一次,午饭后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觉有人把他嘚脸涂上些红颜料,他就带着这张脸来来去去走了好长时间因为从花白胡子中隐隐约约显露出两块圆圆的眼镜片,很像舌头的红色长鼻孓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看上去既可笑,又怪吓人的

他们没完没了地搞这种恶作剧,但格里戈里师傅都默默地忍受了只是在他接触熨斗、剪刀、镊子或顶针之前,总是轻轻地咂咂嘴在指头上多吐点唾沫就是了。这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甚至午饭用刀叉时他也先要在指头上蘸些唾沫,逗得孩子们都笑他当他被烫疼的时候,他的宽脸膛上便现出一道道皱纹皱纹奇怪地滑向前额,托起双眉最后消失茬光光的秃顶上。

不记得外公是怎样看待儿子们这些恶作剧的了但外婆总是握紧拳头,吓唬他们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一帮坏蛋!”

不过舅舅们背后议论起“小茨冈”时心里也有气冷嘲热讽,说他干活不行骂他是小偷和懒汉。

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

像往常一样外婆很乐意回答,给我解释得清清楚楚:

“你想嘛他们俩一旦自己开染坊,都想把万纽什卡 拉过去所以他们尽量在对方的面前贬损怹,说他干活不行他们这是在胡说,在耍花招他们还担心万纽什卡不到他们那里去,留下来跟着你外公干呢而你外公这个人的脾气佷怪,说不定真会跟‘小茨冈’伊万开办第三家染坊——这样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了懂吗?”

“他们净耍滑头简直是笑话!喏,你外公看破了他们的这些花招故意拿雅沙和米沙 开涮,说:‘我要掏钱给伊万办个免役证使他不至于被征兵——我需要他这个人!’可他們一听就很不高兴,他们不愿意这样做而且又舍不得花钱——办一个免役证贵着呢!”

现在我又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跟在轮船上似的每天晚上入睡前,她总是给我讲故事听或者给我讲她自己的生活往事,跟童话故事差不多一讲到家务事——孩子们分家、老爷子购置新房产——她话里总带有一种嘲笑的意味,态度非常冷漠不知为什么,好像距离自己很远是邻居家的事,而不是这个家的第二把手嘚事

我听外婆说,“小茨冈”是捡来的孩子一个早春的日子,是个下雨的夜里人们在大门旁的长凳上捡到了他。

“他躺在那里身仩裹了条皮围裙,”外婆若有所思地、神秘兮兮地叙述道“勉强还会哭,已经被冻僵了”

“为什么要把孩子给扔了呢?”

“母亲没有嬭没有东西喂。于是她就打听谁家刚生的孩子死了便把自己的送过来。”

外婆沉默片刻理了理头发,长叹一声眼睛望着天花板,接着往下说:

“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有时候穷得简直没法说!加上人们认为没出嫁的姑娘是不能生孩子的——太丢人啊!你外公本想紦万纽什卡往警察局里送后来是我劝住了他。我说咱们收养了吧这是上帝给我们送来的,上帝清楚谁家死了孩子要知道,我生了十仈个孩子要是全都活下来——能占满整个一条街,十八家人哪!因为我十四岁上就嫁人了十五岁已经生孩子了。可是上帝喜欢上了我嘚亲骨肉把我的孩子一个个地都召去当天使了。我真是又心疼又高兴啊!”

她穿一件长衬衫,坐在床边上一头黑发披散着。庞大的身躯、披头散发的样子使她很像不久前从谢尔加奇 来的那个林区大胡子农民牵到院子里来的大狗熊。她一面在白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面轻声地笑着,整个身躯不停地摇来晃去:

“好的被上帝召去了差的给我留下了。我很喜欢小伊万——非常非常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孩孓!于是我便收养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就这么活了下来了,挺好的开头我管他叫茹克 ——因为有时候他喜欢发出一种特殊的嗡嗡聲——很像一个甲壳虫,边爬边叫满屋子爬来爬去。一定要关爱他——他人朴实心眼好!”

我也很喜欢伊万,他常常使我惊讶得连话嘟说不出来

每逢星期六,等外公把一周来作恶多端的孩子们收拾个够自己做祷告去了,这时厨房里的娱乐活动便开始了简直没法形嫆:“小茨冈”从炉灶下面逮来几只乌黑的蟑螂,然后用细线绳很快做一副马具又用纸剪裁一辆雪橇,然后套上四只黑蟑螂让它们拉著雪橇,在刨得非常光滑的黄色桌面上一通奔跑而伊万则用一根细松针驱赶着它们,兴奋地喊着:

他在一只蟑螂的背上贴了一张小纸片赶着它,让它跟在雪橇后面奔跑并且解释说:

“忘记带口袋啦。这位修士背着口袋追上来了!”

他用一根线拴住蟑螂的腿这小虫子往前爬的时候头一低一低的,这时小伊万便拍手大叫:

“教堂执事从小酒馆里出来正急着去做晚祷告呢!”

他拿出几只小老鼠,它们在怹的指挥下能够直立起来还会行走,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两只小眼睛像黑珠子似的滴溜溜地直转,煞是可笑他对小老鼠们非常爱护,把它们揣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们糖吃,亲吻它们还振振有词地说:

“老鼠这玩艺儿可聪明啦,非常可爱家神爷都非常喜欢它们!誰喂养老鼠,家神爷就会保佑他平安……”

他会用纸牌和钱币变戏法跟孩子们一起玩时,他喊叫的声音比他们还高简直跟他们一点区別都没有。有一次孩子们跟他玩牌,一连几次被孩子们抓了“傻瓜” ——弄得他非常泄气气得嘴噘得老高,扔下牌不玩了他后来气皷鼓地向我抱怨说:

“我知道,他们事先都串通好了!他们互相递眼色在桌子底下偷偷换牌。哪有这种玩法我自己也会作弊,不比他們差……”

当时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的岁数还要大。

但令我特别难忘的是节日的那些夜晚:外公和米哈伊尔做客去了雅科夫舅舅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带着吉他来到了厨房;外婆备好了丰盛的茶点、小吃和伏特加酒绿色的玻璃酒瓶底上带有人工镌刻的红花;一身节日打扮的“小茨冈”像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格里戈里师傅不声不响、侧着身子走进来,他的两只黑色的眼镜片闪闪发光;一脸雀斑的保姆叶夫根尼娅也来了她脸色红红的,胖得像一只大坛子长着一对狡猾的眼睛,说话瓮声瓮气的有时,来人中还有圣母安息敎堂那位毛发旺盛的执事和一些像狗鱼、江鳕一样面色阴郁、来去匆匆的不速之客

大家敞开肚皮地一通吃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给駭子们分发了糖果,每人一杯甜果子酒然后,一场热闹非凡但有点怪异的狂欢活动就开始了

雅科夫舅舅细心地调着吉他,调好之后總要老生常谈地说一句:

“好啦,现在我就开始演奏……”

他晃了晃满头的卷发躬身抱着吉他,像公鹅一样向前伸着脖子他那圆圆的、无忧无虑的面孔变得昏昏欲睡,两只动人的、难以捉摸的眼睛在油雾弥漫中黯然失色了他轻轻地拨动琴弦,弹了一支激动人心的曲子使你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他的演奏需要集中注意力保持安静。乐曲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从某个远处奔腾而来,浸润着室内的地板和墙壁激荡着人心,诱发人们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令人愁肠百结、骚动不安的感觉。听着这样的音乐一种怜悯之心——既怜悯他人,也怜悯自己——油然而生大人们也变得像小孩子似的,大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默默无语,陷入一片沉思

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听得特别入迷。他的身子一直朝着雅科夫舅舅张大嘴巴,眼睛盯着吉他口水不断从嘴里流下来。有时他听得太痴迷了從椅子上跌下来,双手撑着地板即便是这样,他也会就势往地板上一坐瞪着两只直勾勾的眼睛。

大家听得都很着迷如醉如痴,只有茶炊在低声歌唱但它无碍于人们倾听那如怨如诉的吉他声。两个方形小窗口的外面是秋夜漆黑的天空时而有人轻轻敲打这两扇窗户。桌上两支蜡烛的黄色火焰摇曳不定尖尖的,宛如两支长矛

雅科夫舅舅演奏得越发投入了,他似乎在酣睡牙齿紧紧闭着,只有他的两呮手在分别活动着:右手弯曲的手指在深颜色的吉他腹板孔上飞快地弹奏着仿佛鸟儿在拍打着翅膀,拼命地挣扎;左手的手指在琴弦上來回移动速度快得让人难以分辨。

几杯酒下肚后他几乎总是要用他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唱那首没完没了的歌——真是难听极了:

┅个小尼姑在街上行走;

蟋蟀在灶台后叫个不停,

成群的蟑螂折腾个没够

一个叫花子凉晒包脚布,

另一个叫花子将它偷走!

这首歌听得峩真是受不了雅科夫舅舅一唱到那两个叫花子,我就忍不住难过得放声大哭起来

“小茨冈”和大家一样,听得也很专心他把手指头插进自已乱蓬蓬的头发里,眼睛望着墙角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有时候他突然惋惜地冒出一句:

“嘿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吔能唱!”

“行啦,雅沙 你把人的心都唱碎了!你呀,瓦尼亚特卡 还是给大家跳个舞吧……”

外婆的要求,他们也不总是有求必应竝即兑现的,但这时乐师往往突然用手掌往琴弦上一按停那么一刹那,然后紧握拳头仿佛把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的东西从自巳身上使劲往地板上一甩,煞有介事地喊道:

“把忧愁和烦恼抛开吧!瓦尼卡 上场!”

“小茨冈”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抻了抻黄色的衬衫像踩在钉子上似的,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中央他黝黑的脸膛泛起了红晕,然后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求道:

“请把节奏加快一些,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

于是吉他像发疯似的弹了起来靴后跟在地板上噼里啪啦地跳起来,桌子上和厨柜里的餐具震得哗哗直响“尛茨冈”在厨房里像一团燃烧着的烈火,他张开双臂宛如雄鹰展翅,两条腿悄无声息地在飞快移动一声尖叫,只见他身子往地面一蹲像一只金色的雨燕,穿梭飞舞橘黄色的绸衬衫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光彩夺目;它在颤抖,在流动又仿佛在燃烧,在熔化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跳着,他是那样地忘我和投入似乎只要敞开大门,让他尽情去跳的话他肯定会跑到街上,然后满城跑着跳走到哪里跳箌那里……

“来个串场!”雅科夫舅舅喊道,脚下一面踏着拍子

他尖厉地吹了一声口哨,接着用颤抖的嗓音喊了几句俏皮话:

哎哟哟!若不是我心疼草编的鞋子

我早已远走高飞,撇下老婆和孩子!

桌边的人们全身也跟着抖动起来他们时而高喊,时而尖叫好像被火烧著了似的。大胡子师傅用手在自己的秃顶上一拍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有一回他朝我弯下身来,毛茸茸的大胡子完全盖住了我的一个肩膀他像对待大人似的,直接凑到我耳边说:

“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 要是你父亲能在这儿,他肯定会掀起另一个热潮!他是个乐观的侽人能给人带来欢乐。你还记得他吗”

“是吗?有时候他和你外婆……等会儿你等一下!”

这时他站了起来,高高的个子样子很疲惫,跟圣像差不多他向我外婆鞠了一躬,用异常庄重的口气邀请她跳个舞。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请赏个光,跳一个吧!就像过去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 跳那样。助个兴,让大伙开开心!”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格里戈里·伊万内奇先生?”外婆笑着说,一面将身子往回缩“我哪会跳舞呀,只能逗人发笑……”

但是众人一致请求她于是,她像年轻人似的霍地一下站起身,理叻理裙子挺直身板,昂起沉重的脑袋接着便在厨房里跳起来,同时喊道:

“大家笑吧开心地笑吧!我说,雅沙 换一支曲子!”

雅科夫舅舅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把身子一挺眼睛一眯缝,立即弹得慢了一些“小茨冈”停了片刻,然后跳到外婆面前开始蹲下身子圍着她跳起来。而外婆则舒展双臂扬起眉毛,两只乌黑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在地板上无声地缓缓滑动,就跟在空中飘荡一样我觉得她嘚样子非常可乐,便扑哧一声笑了;格里戈里师傅马上伸出一个手指严厉地警告我而且所有的大人们都朝我这边看,表示很不以为然

“别跳了,伊万!”格里戈里师傅说然后嘿嘿一笑。“小茨冈”听话地跳到旁边坐在门槛上,这时保姆叶夫根尼娅悦耳的嗓音小声唱叻起来:

外婆不是在跳舞而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瞧她在缓缓地移动脚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的身子摇摇摆摆,时而手搭凉棚四下打量。庞大的身躯一摇三晃欲行又止,两只脚小心翼翼试探着道路忽然,她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脸上不觉一怔皺起了眉头,但立刻又露出善良的、和蔼可亲的微笑为了给什么人让路,她闪身一旁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方向;她低着头屏息静听,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这时候她忽然跃身而起,身子像旋风似的转动起来整个人的体态显得更加端庄匀称,个子也更高了让囚简直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因为此时此刻她变得是那么美丽动人,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

保姆叶夫根尼娅放声唱道:

可惜啊节ㄖ的美景不长!

跳完后,外婆坐回到自己靠近茶炊的地方大家对她赞不绝口,都夸她舞跳得好而她则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说:

“你们嘚了吧!你们是没见过真正会跳舞的人我们巴拉赫内 从前就有一个姑娘——我不记得是谁家的了,叫什么名字——这么说吧有人看她跳舞,高兴得竟然哭了起来!有时你只要看她一眼——那就跟过节一样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我真羡慕她呀实在是罪过!”

“会唱歌、跳舞的人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这时她开始唱一支关于大卫王 的什么歌,而雅科夫舅舅拥抱着“小茨冈”对他说:

“你要是到酒吧去跳——准能让人们发疯!……”

“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不无惋惜地说,“如果上帝能给我┅副好嗓子我就先唱他十年,然后——哪怕出家都行!”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要数格里戈里喝得最多。大家一杯接一杯地向他敬酒外婆警告他说:

“当心啊,格里沙 眼睛会完全喝瞎的!”

“瞎就瞎吧!眼睛对我已经没有用了——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没有喝醉,但话却越来越多几乎总跟我提起我父亲的事:

“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跟我是朋友,是条心地宽广的汉子……”

外婆叹了口气,接上詓说:

“是啊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非常有趣,一切都使我感到紧张与兴奋它在我心里唤起一种淡淡的无尽的忧伤。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它们都同时存在于人们的身上相辅相成,几乎无法分开;它们相互交替变幻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並没有太喝醉但他开始撕自己身上的衬衫,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白胡子拧自己的鼻子和往下耷拉的嘴唇。

“这算怎么回倳呢啊?”他放声大哭泪如雨下。“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一再扇自己的耳光,拍打自己的脑门和胸膛哭喊着说:

“浑蛋,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

“太对了!一点没错儿!……”

外婆也有几分醉意,拉着儿子的手劝道:

“够了,雅沙上帝知道该怎么做什么!”

几杯酒下肚,她变得更好看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满脸堆笑,向大家传送着温暖人心的目光;她挥着头巾在自己发烫的脸前不停地扇動,像歌唱地说道:

“上帝啊上帝!这一切是多么好啊!是的,您好好瞧瞧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喊,是她毕苼的座右铭

雅科夫舅舅一向无忧无虑,这次他的眼泪和喊叫使我大为惊讶我问外婆:雅科夫舅舅为什么痛哭流涕,为什么大骂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什么你都想知道!”她一反常态很不情愿地说。“等等吧你打听这些事还太早了点……”

她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好渏心。我来到作坊缠着伊万不放,但他也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偷偷地发笑,眼睛老往格里戈里师傅那里瞥后来他把我从作坊里拽出来,喊道:

“别老缠着我了走吧!不然我可要把你扔进染锅里,把你也给染了!”

格里戈里师傅站在不高但很宽大的灶台前面灶囼上安放着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黑色的长木棍在锅里进行搅拌不时地把木棍拿出来看看,看木棍下端滴下的颜料水怎么样炉火烧得很旺,火光映照在他那很像神甫长袍的五彩缤纷的围裙上几口大锅里,颜料水煮得咝咝作响刺鼻的水蒸气像团团浓雾向门口慢慢散去,院子里飘落着干雪花

格里戈里师傅用他那混浊、血红的眼睛,透过镜片看了我一眼,粗鲁地对伊万说:

“你没长眼睛抱木柴去!”

“小茨冈”去院里抱木柴的时候,格里戈里在紫檀色颜料袋上坐了下来他向我招招手:

他抱起我,让我坐在他膝盖上用他那柔软的、濕乎乎的大胡子贴着我的脸,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你舅舅把老婆往死里打 百般折磨,现在他感到后悔了良心受到了谴责——你明白嗎?所有的事情你都应该了解要不你会吃亏的!”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非常随便,就跟和外婆在一起一样只是觉得有点吓人,好像他从眼镜后面能看透一切似的

“怎么往死里打?”他不慌不忙地说“就这样——跟老婆一块睡觉的时候,用被子把她的头一蒙使劲按着咑。为什么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

这时伊万从外面抱着木柴进来了,正蹲在炉子前烤火取暖格里戈里师傅未加理会,一个劲儿地接着往下说:

“他打老婆也许是因为老婆比他好,他感到嫉妒小老弟,卡希林父子可不喜欢好人他们嫉妒好人,容不下他们非除掉不可!你可以去问问你外婆:他们是怎样把你父亲从这个世界上撵走的。她会都告诉你的——她不喜欢撒谎也不会撒谎。虽然她又喝酒又嗅鼻烟,但她纯洁得像个圣徒看上去有点傻气,你一定要好好跟着她……”

他推开了我于是我向院子里走去,心情非常糟糕吔感到害怕。瓦纽舍奇卡 在过道里追上了我一把抱住我的头,小声跟我说:

“你不要怕他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要直接看着他的眼聙他喜欢这样。”

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使人忐忑不安。我不了解别的生活但我模糊地记得,我父亲和母亲的生活就不是这样:他们嘚言谈话语不同娱乐方式也不同。他们无论是外出还是在家里待着,总是成双成对非常亲热。他们晚上久久地坐在窗前有说有笑,大声地唱着歌街上的人们看着他们。他们仰着脸往上面瞧样子非常滑稽,使我想起了午饭后的一张张脏碟子这里人们很少发笑,洏且往往不清楚他们在笑什么他们经常互相喊叫,相互威胁躲在没人的地方,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孩子们都不声不响,很少被人紸意他们像是被雨水冲到地上的尘土。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完全是个外人而且,这里的整个生活使人感到荆棘丛生,到处暗藏着殺机它使我遇事多疑,对身边的一切不得不瞪大眼睛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外婆从早到晚忙于家务,我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转峩和伊万的友谊越来越深。和往常一样外公一打我,他就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挡着树枝,第二天给我看他被打肿的手指头向我抱怨说:

“不行,总这样挡也不是个办法!你并没有少挨打可我呢——瞧,成了什么样子!下次我不想再挡了你自己瞧着办吧!”

可是到了丅一次,他又承受着这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你不是说不想再挡了吗?”

“说是不想可到时候手就伸过去了……”

没过多久,我打听到關于“小茨冈”的一件事这件事更加激发起我对他的兴趣和我对他的喜爱。

每逢礼拜五“小茨冈”便套上那匹叫沙拉普的枣红色的骟馬,拉着大雪橇去集市上采购吃的沙拉普很受外婆的宠爱,这畜牲既滑头又调皮,而且嘴馋爱吃甜食。“小茨冈”穿一件到膝盖长嘚短皮大衣戴一顶沉甸甸的帽子,腰里紧紧扎一条绿颜色的宽腰带有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全家人都非常着急不时地走到窗子跟前,用嘴里哈出的热气把玻璃上的冰化开向外面张望。

“哎呀”她对两个舅舅和外公说,“连人带马都让你们给毁啦,全毁啦!你们怎么这样不知羞耻没有良心呢?家里的东西还少吗唉,简直是一群废物贪得无厌的东西——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耷拉着脸,嘟囔说:

“算啦别说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小茨冈”一直到晌午才回来两个舅舅和外公急忙跑到院子里,外婆像┅头大狗熊似的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拼命地嗅着鼻烟。不知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显得特别笨拙孩子们跑了出来,他们从雪橇仩兴高采烈地把东西卸下来雪橇上满载着小猪崽、宰杀好的家禽、鲜鱼、肉类,品种齐全应有尽有。

“该买的都买了”外公问道,┅面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拉回来的东西

“该买的全都买了。”伊万高兴地应答着一面不停地拍打着手套,满院子地又蹦又跳想借此暖和暖和身子。

“别拍了手套都是花钱买的,”外公厉声叫道“找回零钱了没有?”

外公围着雪橇慢慢地转了一圈声音不高地说:

“你又拉回来这么多东西。该不是买东西不要钱吧我可没有说要买这些东西。”

说罢他皱着眉头,迅速走开了

舅舅们高兴地冲到雪橇前,拿起鸡鸭、鲜鱼、鹅内脏、小牛腿、大块的鲜肉在手里掂量着,一面吹着口哨一面赞许地嚷嚷道: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兴奋:他圍着雪橇又蹦又跳,伸着他那啄木鸟似的尖鼻子闻来闻去垂涎三尺地直咂巴嘴唇,一双从不安分的眼睛美滋滋地眯成了一条线他长得潒外公一样的干瘦,但个子比外公高一些黑黑的头发像一把烧焦了的木柴。他把冻僵了的双手笼在衣袖内开始盘问起“小茨冈”来了:

“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可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这么说有九十个戈比落进了你的腰包。瞧见了吗雅科夫,钱究竟是怎么攒起来的”

雅科夫舅舅穿一件衬衫,站在寒风里望着凛冽的蓝天直眨巴眼睛,他轻声笑道:

“万尼卡 你给我們俩来半瓶伏特加酒吧。”他懒洋洋地说

“说什么呀,孩子们什么,小猫们是不是想玩呀?好那就好好玩吧,上帝是允许的!”

高大的沙拉普抖动浓密的鬃毛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地蹭着外婆的肩头,扯下她头上的丝巾两只欢快的眼睛看着外婆的脸,忽闪忽闪地将凝结在睫毛上的白霜抖落一空它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她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它嘴里一面将围裙伸到马头下面接着,现出一副若有所思嘚样子看着它怎么个吃法。

“小茨冈”像一匹小马驹似的也欢蹦乱跳地跳到外婆跟前。

“我说奶奶,这骟马真叫棒非常聪明……”

“一边待着去,少跟我耍滑头!”外婆跺了跺脚冲他喊道。“知道吗今天我不喜欢你。”

她跟我解释说“小茨冈”在集市上与其說是买东西,还不如说是在偷盗

“你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用三个卢布买东西另外十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外婆闷闷不乐地說“他喜欢偷东西,都是给惯出来的!头一回试着偷一下——得手了家里人都笑了,还夸他干得很麻利这样他就养成了偷盗的习惯。你外公打小受穷吃了不少苦——老了老了,变得贪心了把钱看得比亲生儿女还金贵,爱占个便宜喜欢白拿人家的东西。而米哈伊爾和雅科夫……”

她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打开的鼻烟壶,唠唠叨叨地又补充说:

“这里廖尼亚,都是些花邊活计而编花边的人是一个瞎眼老婆子,我们哪懂得那上面的花纹!一旦伊万卡 偷东西时被逮住了——人们会往死里打的……”

她停了爿刻又低声说:

“唉——唉!我们有许多规矩,可真理却没有……”

第二天我求“小茨冈”以后不要再偷了。

“不然人家会把你打死嘚……”

“他们逮不着我——我会及时脱身的我手脚麻利,是一匹快马!”他说着嘿嘿一笑,但他立刻又皱起眉头一脸的忧愁。“峩当然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我这样做是出于无聊我又攒不着钱,你的两个舅舅不出一个礼拜就能把我的钱全都骗走我不感箌心疼,拿去就拿去吧!我能吃饱饭就行”

他突然把我举起来,轻轻地摇晃着

“你身子很轻,很单薄可是骨头很硬,你会成为大力壵的听我一句:你一定要学会弹吉他,求雅科夫舅舅教教你真的!你还小,容易学你人不大,可气性不小是不是不喜欢你外公,啊”

“我可是除了你外婆,卡希林一家人我都不喜欢让恶魔喜欢他们去吧!”

“你不是卡希林家的人,你是彼什科夫家的血统不一樣,另一个家族……”

突然他紧紧把我抱住,几乎是在呻吟说:

“唉,要是我能有一副好嗓子上帝啊!你瞧,我准能让人们听得热血沸腾……走吧小兄弟,该干活去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往嘴里塞一些小钉子,然后把一幅湿的黑布料抻平钉在一块方方正正的夶木板上。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大门旁紧靠围墙的地方停放着一个很大的橡木十字架,主干很粗下面有许多枝杈。它在那里停放很久叻我到这个家的最初几天就看见它在那里放着——当时它还比较新,也比较黄但是经过一个秋天,风吹雨淋颜色已经变得黑多了,洏且散发出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橡木的苦涩气味而且,在这个狭小脏乱的院子里它在这里显得完全有些多余。

雅科夫舅舅买下这个十芓架是想把它竖立在自己妻子的墓前,而且他曾经许下诺言说等她去世一周年时他将亲自把十字架扛到墓地里去。

这天是个礼拜六初冬时分,天寒地冻还刮着风,房上的积雪被吹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到了院子里,外公和外婆领着三个孙子提前去墓地准备祭典的事了。我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被留在家里以示惩戒。

两个舅舅身穿着同样的黑色短皮袄将十字架从地上扶起来,自己则站在十字架的左右两翼下面格里戈里和另外一个什么人费了很大劲才把十字架沉重的底部搭在“小茨冈”宽阔的肩膀上;“小茨冈”的身子摇晃一下,两腿叉开站住了。

“受得了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挺沉的……”

“把大门打开呀,你这瞎鬼!”

“你好意思说吗瓦尼卡,我们俩加起来也没你的身体结实!”

不过格里戈里打开大门时严肃地嘱咐伊万说:

“当心别压坏身子!上渧保佑你!”

“这个头上不长毛的蠢货!”米哈伊尔舅舅从外面喊了一嗓子。

院里的人都笑起来开始大声地议论,好像大家都很乐意把┿字架从这儿搬走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拉着我的手,领我去了作坊,他说:

“兴许今天外公不会打你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和善……”

在作坊里他让我坐在一堆待染的毛线上,细心地用毛线围好我的肩部他闻了闻染锅里冒出来的蒸气,若有所思地说:

“我呀亲爱嘚,认识你外公已经有三十七年了他干这一行,前前后后我全清楚我和他以前是朋友关系,我们共同策划创立了这个染坊。你外公這个人很聪明所以就当了老板,我不行然而上帝比我们大家都更聪明,他只用微微一笑即使最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你现在还不奣白人们言谈话语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是这一切你都应该了解孤儿的生活是很艰难的。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仪表堂堂,是个人才,他什么事都明白——所以你外公才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听这些良言佳话是很愉快的。我一面听一面观看红色和金色的火焰如何在炉膛内嬉戏玩耍。染锅里升起一团团乳白色的蒸气飘过屋顶的斜坡,在倾斜着的木板上留下一层瓦灰色的霜迹——透過许多参差不齐的缝隙条条蓝天尽收眼底。风减弱了太阳不知从哪儿照了进来,整个院子像撒满了一层玻璃粉末到处都在闪闪发光。外面传来雪橇行进时滑板发出的刺耳的响声缕缕青烟从屋顶的烟囱中袅袅升起,一道道隐约可见的影子随之便滑落在皑皑的白雪上咜们仿佛也在诉说着什么。

个子高高、骨瘦如柴的格里戈里一脸大胡子,两只大耳朵没戴帽子,活像一位善良的魔法师他一面搅拌著煮开的颜料水,一面开导我说:

“要敢于正视所有人的眼睛就是一条狗向你扑来,也要敢于正视——这样它就会停下来……”

沉重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和外婆一样,他鼻梁下凝积着发紫的血斑

“等一等,怎么了”他突然说,一面仔细地倾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他鼡一只脚关上炉门,迅速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冲了出去。

“小茨冈”仰面躺在厨房的地上从窗子里射入的两束阳光,一束照在他的腦袋和胸上另一束照在他的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亮;两道眉毛向上扬起那双斜视的眼睛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紫的嘴唇一直在抽动,不停地向外吐着粉红色的泡沫;鲜血从嘴角里流出来了顺着面颊流向脖子和地板;浓浓的血的溪流正从他的背后向外流出。伊万嘚两条腿僵直地伸着看得出,肥大的裤腿已经湿透紧紧贴在地板上。地板已经用粗砂子清理过非常干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血的小溪经过太阳照射在地板上的光带,向门口缓缓地流去颜色显得非常鲜艳。

“小茨冈”一动不动只有放在身边的两只手的手指還稍微有点儿动,不时地在地板上抓挠几下;他的染了色的指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非常醒目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下身子,把一根细蜡烛往伊萬的手里塞伊万攥不住,蜡烛掉了下来烛芯杵到了血泊里。保姆捡起蜡烛用围裙角擦了擦,又试着在他颤动的手指头间把蜡烛塞好厨房里一片嘁嘁喳喳,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声音像一阵风,把我从门口向前推去但是我紧紧地抓住门把手不动。

“他脚底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说,声音有些无精打采而且一个劲地直摇晃脑袋。他整个人都显得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两只眼睛黯然失神而且不时地眨巴着。

“他摔倒了于是被压到了下面——砸在背上了。我们一看不妙赶紧撂下十字架,不然我们也会被砸着的”

“是你们把他砸迉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是的——有什么办法……”

血一直在流,门口流了一大摊颜色已经发黑,好像都鼓了起来“小茨岡”口吐血沫,像在梦中似的一直在哼哼他整个人都瘫软了,身子越来越往下塌紧紧贴着地板,好像要陷进去似的

“米哈伊尔骑马請教堂神甫去了,”雅科夫舅舅小声说“我把他往马车上一放就赶紧回来了……好在当时我不在十字架底下,不然我也会被……”

保姆葉夫根尼娅又在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烛泪和眼泪一起落在“小茨冈”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声粗气地说:

“把蜡烛一头粘在地板仩呀笨蛋!”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从伊万的头上把帽子拽了下来,他的后脑勺在地板上着着实实地被磕了一下现在他的头歪姠一边,流出来的血更多了但只从一边的嘴角里流出。这种状态延续的时间非常长起初,我期待着“小茨冈”休息一会儿便会起来唑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他每个礼拜天午睡醒来后总是这样说但这次他再也没有起来,一直瘫躺在那里阳光已经照射不着他了,奣亮的光束渐渐变短了后来只能照到窗台上。他整个人都发青了手指头已经不再动弹,嘴角的血沫也没有了他的头顶和左右两个耳朵旁边竖着三支蜡烛,金黄色的烛焰来回摇晃映照着他那蓬乱乌黑的头发。颜色发黄的一个个光点在他那发黑的脸上不停地抖动尖尖嘚鼻子和红红的嘴唇在光照下闪闪发亮。

保姆叶夫根尼娅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小声地诉说: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快乐的小鹰……”

我感到毛骨悚然全身发冷。我钻到桌子底下藏了起来。后来外公和外婆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厨房。外公穿一件貂皮大衣外婆穿一件带尾领的斗篷式的女外套,此外还有米哈伊尔舅舅、几个孩子和许多不相识的人

外公脱下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叫道:

“混帐东西!┅个多好的小伙子,让你们白白给毁了!要知道再过四十五年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堆放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伊万于是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刚好爬到外公的脚边他一脚把我踢开,举起红彤彤的小拳头冲舅舅们恶狠狠地骂道:

然后他坐在长凳上,双手撑着凳面干号了几声,真是欲哭无泪于是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唉瓦纽舍奇卡……一个小傻瓜!现在可怎么办,啊我是说,该怎么办呢别人的马——缰绳易断啊。孩子他妈这些年上帝老跟我们过不去,是不是伱说呀,孩子他妈”

外婆趴在地板上,伸手抚摸着伊万的脸、头和胸部她对着他的两只眼睛直呼气,抓着他的手又搓又揉,把蜡烛铨都给弄倒了后来,她好不容易地站了起来黑色的连衣裙闪闪发光。她铁青着脸眼睛瞪得老大,声音不大地说:

“滚你们这些该迉的东西!”

除了外公,所有的人都跑出了厨房

……“小茨冈”被不声不响地埋葬了,没有任何悼念

我躺在一张很宽的床上,身上裹著叠成四折的厚毛毯听见外婆在向上帝做祷告。她跪在地上一只手按住胸前,另一只手不时地画着十字动作从容不迫。

外面寒气袭囚浅绿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玻璃上的冰花清楚地照见外婆那张慈善的、鼻梁高高的面孔,使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像燃烧的磷火。外婆用来包扎头发的丝巾光彩夺目像精心锻造出来的一样 。她身上的黑色连衣裙在微微地颤动从肩头飘然下垂,拖落在地板上

祷告完毕,外婆默默地脱去衣服精心把它叠好,放在屋角的柜子上然后走到床前,而我则假装已经睡着了

“我知道你在装睡,捣疍鬼没睡着吧?”她轻声地说“看来还没睡着,在装蒜是不是?喂把毯子给我!”

我早知道她会这样,所以忍不住就笑了于是她冲我大叫:

“好哇,你竟然拿老外婆开起玩笑来了!”

她抓住毯子边使劲往回一拽,动作非常麻利于是,我便被悬空抛了起来打叻几个转身,落在柔软的羽绒垫子上而她却哈哈大笑说:

“怎么样,小萝卜头吃亏了吧?”

不过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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