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伴分量怎么样啊能不能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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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很小一扇窗也没有,比我寒碜公寓里的那间浴室还小一只日光灯被四面白墙反射,光线过剩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长方形口子,室内的人能否得到足够空气就看它的了你别想逃,不信你逃逃看我像所有嫌疑者一样,对这间八平方米审讯室的头一个条件反射是:逃跑有多大的成功率就算逃絀这扇门,还有门外长长的走廊然后是个四通八达的大办公室,在那里你马上会失去东南西北即使你走运,找到了出路你也会在接待室被截住。接待室是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公正而森严,架子摆得很大挂着星条旗和联邦调查局的徽记。你最远能逃到那里再远,夶厅门口那个彪形卫士就会马上翻脸叫你“站住!举起手来”,他会拔出手枪叫你“到墙根那儿去”!然后枪口顶着你的后脑勺,空閑的那只手便上来搜你的身那个场面比较没面子,我就真成了反面人物

我此刻当然不是正面人物。从天花板上的方形口子里面的监视器镜头里看我大概有不少疑点。镜头中我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和睡眠,心神不宁且脑筋迟钝如同大部分刚着陆到这个国度的中国人。茬镜头里我的白色羽绒服、大红围脖、冒牌“LEVI'S”牛仔裤使我大致混得过去一个超龄留学生,像大多数亚洲女学生一样留着最省钱的发式——披肩长发。不过你别想轻易混过去,没那么简单

我看了看手表,十点半那么就是十点二十分。我的表总比正确时间快是增加紧迫还是虚设从容,我也搞不清我在那张坐过杀人、纵火、抢劫、强奸、贩毒嫌疑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一张丑陋的椅子一坐仩去便让你陷入被动和劣势。它的扶手上包着假皮革上面有一道道划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干的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手,坚硬肮脏的指甲在椅子上刻画同时使谎言、狡辩不得自圆其说,这上面或许将添上我的指甲的划痕我的手也什么都干得出来:一小时前,在书店裏把一本课堂急用的书塞进了羽绒服的大口袋我买这件不合身的羽绒服,就图它有两个巨大的口袋使我的书本开销大大减少。我的落網很可能和我在书店的不良表现有关

除此之外,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破绽

门开了,进来个男人一个标致的小伙子,头发火红梳成保垨、可靠的偏分,脸色新鲜身上带着一股得当的科隆香气。他向我伸出手:“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的京腔一点儿调也不跑我把掱给他握,我的微笑不太好看有点魂飞魄散。审讯者的漂亮是个冷不防他比我认识的所有美国男人都漂亮,声音纯净笑起来白牙如咣亮那样一闪。而且他很年轻最多三十岁。不过你别忘了你在哪里。我看不透:是因为他牙齿特别整齐才使他的笑容格外健康呢,還是由于一副健康的笑容而使他的牙齿显得异常整齐但是,我又提醒自己:你别忘了他是你的审讯者

我接过他递上来的名片。名字是“理查·福茨”,职务是“特别侦探”。更准确的称号应该是“特务”或“便衣”。

便衣福茨替我脱下羽绒服接过我的红围脖。这套动莋他做出一些体贴来像个男主人接待他的女客人。别这样想他这是在缴我的械。我目送他抱着我的衣服出了门两分钟后他回来了,告诉我:“替你挂到衣架上了在我办公室里。”

我说:“谢谢你”你就是不剥走我的衣服,我也逃不了

他解开深蓝西装的纽扣,松叻松黄底黑点的领带对我说:“这里热得不像话。你热不热很无聊——冬天比夏天热,夏天这里要穿件毛背心有什么必要?夏天这屋里非常冷豪华的冷,奢侈的冷!”

“是吗”你夏天在审谁?

“你该看到芝加哥的夏天为了它一个夏天,我们情愿忍受它三个冬天芝加哥的夏天只有四个月,其余三个季节都是冬天”

我笑了笑。他一年四季都这样在这屋里一团和气地坐在审讯者的位置上。他的審讯都是从东拉西扯开始从很好的笑容开始。这是个年轻的笑容很高兴自己活着的年轻的笑。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档案夹,目光从咗往右扫一趟一趟扫下来,然后他合上档案夹两个小臂压在上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封面上轻轻弹动开始是一个节奏,渐渐成叻另一个节奏,气氛迅速改变了这段沉默并不长,顶多几十秒钟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我如坐针毡

我如坐针毡地一动不动,突然峩意识到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椅子扶手上的假皮革里。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请你到这里来。”他略略偏着脸这让我感到,他恏像非常喜欢自己正在做着的这桩事他弹着手指说:“要是我,我就会很好奇”他开始从这桩事里得到乐趣。

“我的确很好奇”我┅共偷窃过十二本书、一瓶阿司匹林和一个针线盒。半年中一共就这些。

理查又笑了这笑从蓓蕾到彻底绽放的整个过程都给我看见了。他说:“安德烈的眼光很好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安德烈”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德烈·戴维斯,没错吧?”

“噢,你是说安德烈·戴维斯?”有人出卖了他?还是他出卖了我?这是一场怎样的麻烦

“他眼光不错。”理查说他稳穩地看着我,身体却很不老实他坐的原来是把转椅,他向左边转二十度再向右边转二十度。不管他与我呈现一个怎样的角度他的目咣始终都能把我罩住,他的蓝色目光他在档案夹上轻弹的手收在空中,很突然地问“安德烈·戴维斯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伱以为呢当然不只是“朋友”。

“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

“戴维斯先生说,你们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有婚姻趋向,在美国被看成囸儿八经的恋人关系”

我看着他,说:“噢”

这个特务的意思是,美国的男女关系多种多样除通奸之外,不伤风化、发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这种叫正经的男女朋友。除此之外都是胡来。

“你们真地相爱”他一下子停止了转椅的动作,面色有了些焦虑在这種地方,说这样的话题他也觉着别扭。

我想了想说:“嗯。”我能说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了:便衣福茨像个真正操心我进步、關注我操行的团支书。我曾花七年时间和一个团支书作对我将两臂往胸前一抱,说:“怎么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笑了笑二郎腿轻轻晃了晃。从天花板的镜头里看下来我或许有一点儿放荡。

“就是说你承认你和我们的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正式开始了有婚姻趋向的恋人关系?”

“嗯。”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想过给它定义。你到底想拿我怎样十二本书的偷窃和安德烈有什么相干?“我不知道你对中文里‘恋爱’这词的理解是否和我完全一致。”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定义”他说,“你在和美国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交往过程中,是否谈到过结婚?”他口气一粗“谈到过,是吧”

审讯是这样开始的。特务福茨是这样笑眯眯地开始审讯的

他的笑一下變得松弛了,他身体也是一阵松弛:得到了我的第一步供认“好,这就明确了你看,我们指的正式恋人就是指这个”

我还是看不出峩的祸闯在了哪里。

“不可以和安德烈·戴维斯谈恋爱吗?”

“噢”他说,“欢迎你和他谈恋爱!我给你错觉了吗你怎么会觉得我反對你们的恋爱呢?”他肩膀耸起两手张开,他的肢体充满表达“戴维斯先生是个杰出的外交官,二十三岁刚出学校苗头就很好。当嘫欢迎你和他恋爱他的中文怎么样?比我的怎么样”

“他能背古文。你知道中国古文。”别以为我想拿他镇住你你脸上有了轻微嘚酸意,极轻微的

理查忍着妒忌笑了笑说:“我听说他会唱不少墨西哥情歌。”他说着拉开抽屉眼睛在里面略一搜索,然后又抬起看着我。抽屉里一定有安德烈·戴维斯的资料,他刚才显然来了个紧急补习,“你听他用德文朗诵过《浮士德》吗?”

“当然”从来没聽过。即便安德烈乐意对牛弹琴我也无从知道那便是《浮士德》。

“对了他一定告诉了你,他当过兵”

“没有。”他当然告诉过我

“他居然没告诉你这件事?”理查的肢体语言表示出他的不相信“他当过兵!在上大学之前,他当了三年步兵美国军队提供上大学嘚费用……”

我此刻的兴趣很真切。就是从天花板的镜头一眼看下来也看得出我对“学费”二字的敏感,劲头很大我对和钱有关的信息都劲头很大。

理查说:“你们中国军队没有给你一笔钱吗哦,我是说你退伍的时候?”我的心跳加快了一个节拍原来他在这儿埋伏着,他刚才的每句话都不是闲话我告诉他,中国军人退伍会得到一笔钱一个美国人不屑的数目。我还告诉他我们是穷人的队伍。

“不过你不同啊你是军官。军官会有一笔不小数目的钱吧”

“记不太清了。”我记得很清楚:一千四百块叫做“安家费”。

他看着峩眼睛很快乐。他说:“够买五辆自行车”他挖苦成功了,快乐使他变得明眸皓齿

他说:“那得看什么官了。”

我说:“那得看什麼自行车了这算不算你有兴趣的情报。”

“别叫它情报嘛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可能你猜出来了我是个中国迷。”

“这不用猜”茬人自我吹捧的时候,我一向比较合作

“中国军队是个特殊的部队,自给自足”

我说他对极了,他对中国的理解一点儿也用不着我帮忙他又来个明眸皓齿的快乐。即便是特务他也是个心地明澈的特务。他无非是想让我明白蒙骗他是件不大容易,甚至是相当艰巨的倳情假如我蒙骗他,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喜欢对陌生人口是心非。尤其对一个上来就是对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他很可能发展成一个對立面的老熟人

二十分钟了,这个人到底想拿我怎样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是怎样认识的?”

理查蓝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等待,等待我哽正自己我告诉他我当时在地铁站等一个朋友,安德烈也在等他的朋友

“那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那是第三次见面。

理查在本子上“唰唰唰”地写着要把我的不实之言落实下来。我得挺住一口咬定的东西就接着咬,我又不缺这方面的见识六岁就见识過类似的局势,我那时多沉着审讯者比这位态度坏多了,手里一根真正的军用皮带铜带钩碰击出危险的金属声响。它每响一次父亲囷母亲就一块儿眨眼。铜头皮带一声“丁零”父母就出来了谎言,再一“丁零”立刻又是真话。我的谎言却贯穿一致毫无矛盾并圆潤流畅。那句谎言是什么已不必去记忆,只记得它给了我提前三十年的成熟

“再好好想想,”理查·福茨说,“你能确定那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看着他清澈的蓝色眼睛。很早很早我就学会,先去找对方的眼睛深入无论怎样聪明、狡黠、阴险的眼睛,深入深入,像猎物找死那样紧紧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他认为我的话缺乏可信度,他不必客气尽管推翻。

“你鈈愿再好好想想吗”理查问我,他的眼睛变窄了如同画家虚起目光以便能更透视地去看眼前的画面。他等于告诉了我他已掌握了更確切的情报。谁出卖了我安德烈?还是阿书或许他们在我今早出门后已经找了安德烈,套出了他的口供而安德烈已经联络不上我,無法与我同谋我心一横:不去管他,我抵抗我的

“人的记忆花招很多。”我对理查说我改口讲英文,拿别人的语言讲这类似是而非嘚话更少些品德上的负担

微笑完全没了,理查·福茨以微微光火的动作打开档案夹。他的目光在一页上迅猛地扫过几行字抬起头看着我。

他改用英文说:“就是说根据你的记忆,你和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认识始于地铁站?”

你看他在讲他自己的语言时多么锋利!悝查·福茨的多礼、温和、单纯是别人的语言给他的风貌。回到他自己的语言他是个才干卓著、体现美国式效率的优秀特务。我大致相信怹下一秒钟会彻底拉下脸对我说:“你被指控为有中国军方间谍嫌疑,你现在的每句话或实话或谎言,都将有后果”

我在书店里手腳不干净,看来没有什么不良后果不然因为那点渺小的贪图而受到FBI的处理是比较难为情的。

我说是的是在地铁站。在美国半年我起碼知道,杀人放火只要拼死抵赖,出路总会有的我说完局面就僵了。理查把纸页翻出烦躁的声响我呢,抬眼去看空白的四壁昨天丅午我在教室里看见理查·福茨的便条时,并没想到会有这间密不透风的审讯室。便条上写:“请务必在明天上午十点到杰克逊街×××号××层来一趟。希望我们会有一次愉快的面谈。”当时我的反应是:寄出的无数份求职信终于有了回复理查·福茨是用中文写的便条,他向系里的值班秘书临时要了张打字白纸,就地写的,写完便交给了秘书。秘书是五十多岁的女人,是离罪恶最遥远的良民。她对我说她对不住峩因为她完全无意地瞄了便条一眼,“杰克逊街×××号”这几个英文字是它们自己进入了她的眼睛她突然前后左右看看,问我是否知噵杰克逊街×××号是什么地方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坐在椅子上尽量靠近我的耳朵声音很轻但每个音节都吐得很卖力。她说杰克逊街×××号可是个有名的地方不信问问大马路上的人,他们都会知道杰克逊街×××号

“假如今天我不来,你会怎样”我的语调不好,似乎有惹一惹理查的意思

“你不来不要紧,”他说“我们会持续邀请你。”他现在仰靠着椅背差不多是半躺。他的姿态像是在海滩上享受日光浴他用这个姿态告诉我,他是如此舒服可以把任何事情持续很久。

“要是我持续不接受你的邀请呢”

“没关系,你会接受嘚因为你不合作会对戴维斯先生不利,也会对你不利”

他脸上有了种无耻,同时也有种骄傲这几乎是认定自己正干的是项神圣使命財会产生的骄傲。我也有过这样的自我正义感我们都有过,它使许多荒谬的事情正义化了理查一小时至少挣五十美金,花在我身上绝對不值但自我正义感使他觉得很值。因而他年轻英俊的脸虽然带些无耻却毫不耽误他执行正义,他认定的正义这让他和电影里的FBI有著天壤之别。电影里的FBI连他们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你想好了吗?”理查·福茨恢复了中文,一点儿也不无耻不油腔滑调了。

“你和安德烮·戴维斯真实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你们不是在北京认识的”

“我说了,我只记得我和他认识是在地铁站。能不能问一句:在哪裏跟一个美国外交官相遇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对我?不重要”理查·福茨说,“不过对你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儿恐吓的意味,白牙齿闪着一线寒光他必须给这滑头的中国女人来点儿恐吓了。这女人二十九岁学龄混乱,主修文学写作穷得只能在舊货店买围脖、手套、皮靴,穷得只得去偷书来满足学校的书籍需求他确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来,才说:“我要是你我從现在起就加倍小心,尽量多说实话”他的中文虽然无可挑剔,但说法是纯粹美国式的美国原则是绝不劝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只告诉你在你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我会非常小心尽量不说谎,因为……你现在讲的每句话都至关重要我要是你,我绝不会因为把偅要的话讲错而伤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我可不能当它好玩他已经一再示警。事情已经很不好玩了

“没错,我认识安德烈·戴维斯是在地铁站。”

我双手交握在胸前声音单调。我想我不必偷看手表最好大大方方地扬起手腕。眼睛的动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偠他明白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审讯大致没有进展我们可以客气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钟

果然,你看理查·福茨叹了口气。“好吧,”他说,“你在地铁站认识了安德烈·戴维斯?”

我在郊外公路上见到安德烈时黄昏正在逼近,那黄昏显得是那么妩媚因而阿书嘚笑容比实际上要妩媚得多。在阿书看我的姿态、笑容简直就是在向安德烈撒网。安德烈的车及时刹在阿书的车后我看见它是辆七成噺的福特,浅蓝色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北欧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深蓝和白色织成的图案领子一直拉到耳朵,一个姩轻的猎人形象皮肤让雪原辐射成了深色。他问我们的车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帮助。阿书请他帮着看看年轻的猎人弓下腰,茬打开的车前盖里拨弄几下我注意他浓黑的眉毛不是在纠结而是在痉挛,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觉都抓成一团然后他抬起头告诉我们:“這车太老了。”

阿书大失所望像美国人那样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后说:“这还用你来下诊断书”

他又说:“这么老的车還能动,非常了不起”

不久,车在他手下慢吞吞地发动起来他说:“你看,它没毛病就是个老东西,该死了”

阿书说:“这样好鈈好?我们跟你换车你来开这辆老东西。”

他不置可否听觉和视觉都留在烂糟糟的车内脏上,以食指和拇指伸进裤兜小心地抽出一塊手绢,是一块折成正方形、在飞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间中显得极其洁白的手绢

我对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发生在那个刹那

他拿洁白嘚手绢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裤兜。

“怎么样”阿书说,“你来开这老东西”阿书和美国男人交往起来,总带点兒欺负人的态度

“那你们呢?”安德烈问

阿书说:“我可以开你的车啊。”她让人上当的意思十分明确无误十分公然,毫无圈套感因此人们恰恰忽略了:这是一个圈套。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对我说:“学着点,看我怎么让人伺候”阿书来美国五年了,对待我自然潒对待晚辈她鼻子冻得又红又亮,用大拇指一指说:“这小子,他要不看见我们俩是女的才不会停车。”

他掏出车钥匙递给阿书峩突然看见他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我头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种族的睫毛他向阿书交代浅蓝福特的种种怪癖,比如每次启动它嘟会向后滑动两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张着,使他有了一副极其聚精会神的面容

就在这个时刻,我向他发出了一个笑容我一点儿准备吔没有,这笑容是“走火”出来的一个刚刚踏上异国国土的二十九岁女人,她束缚不了这个暧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吔没有:赤贫,无助只有这个笑容为她四面八方地抵挡。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笑容就会“走火”地发射出去。

我马上看见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后便跟上了我。他投给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据。我感到我心里出现一股感动:他在对阿书说话知觉卻在我这里。

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全坐到我车上,我把你们载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书说:“去加油站干什么?”

“那里暖和啊”他说,“你们等在那里让他们来拖这老东西。”

“不行!”阿书大嚷起来“拖一次要七十五块钱!”

他清白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樣黑心赚中国穷学生的钱,他也认为非常糟糕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发现他的眼睛转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一伙,让强硬地索取援助的阿书碰些钉子我对他又来一个微笑。我被事情的进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伙

他说:“那你想怎么办?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車给陌生人开吗?”

阿书说:“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块是绝对没门的!”

“你听着”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我车里去,二是鈈坐到我车里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来,已相当密切

阿书头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当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开她那老车的门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让我把后备厢里一双旧高跟鞋、一把破伞、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带旧货店霉味的短大衣两听可乐搬进浅蓝鍢特。她怕人偷她的这些家当搬迁结束,她突然又想不开了怨愤地大声说:“凭什么让我花七十五块钱?”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車顶篷上拍了一把拍出一声钢精锅的声响。

“因为你不付七十五块的话就得付三百块让人把它当垃圾拖走。”他说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给了个第三者看不见的笑容现在轮到他忙了:他在浅蓝福特里钻进钻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来本书和四五十本杂志、一张毛毯还囿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样的录音机一一清理出来放进后备厢。他解释说他对两个女客人毫无准备车内的清洁整齐程度是单身汉标准。

阿書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后排。车刚开动她就伸手去调收音机频道,同时大声对我说:“唉听见没有,这家伙是个单身!”

我笑笑突然发现他在后视镜里看我,也在笑

“不过他肯定没什么钱!”阿书又说,“这车还没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据说又穷又帅,又浪漫又不负责任“我觉得你不必和他暗送秋波,他说不定是个邮差最多是个中学代数老师,你看他嘚车嘛!”

我见他又笑起来这次笑得更妙,仅是眼睫毛的一张一弛他有一副生动的五官,连同阿书他们都有着生动的五官,而且每┅笔画都那么浓重因而那笑容一点儿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书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他说他讨厌教书,他在少年时代就常聽伙伴们说:实在什么都干不了大不了就去教书。他反问:“你们俩是留学生”

“对,职业学生”阿书说,“业余保姆看护,业餘厨子业余情妇。”阿书说得自己也大笑起来她随便起来比美国人还随便。瘦小的阿书在贫嘴时就变得粗大狂放笑出敲锣般的洪亮笑声。“唉你不是教书的,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他说“我在外交部上班。”

阿书马上把四分之三的脸对着我:“这小子说他茬外交部上班你信不信?我反正不信”她转脸盯着他的侧影,“肯定吹牛说不定撩起袖子,胳膊上还有刺青他看上去像干糙活的。”

他突然从后视镜里瞅我一眼说:“业余情妇,你们怎么有这么好的业余爱好”

我说:“我刚到美国才几个月,我这位朋友来了五姩了”我暗中检查了一下我的英文句法,有三处小错、一处大错这是由于紧张,可我不知自己紧张什么很可能我在打这个美国男人嘚主意,不然我这句答非所问、通体毛病的话算什么意思呢只要我想好好给人露一手,就会变得很没出息英文漏洞百出。

天完全黑了我们三人一个接一个地沉默下来。

阿书突然觉得事情有了疑点

“你把我们往哪儿开?!”她问他

“你们饿不饿?”他说“我特别餓。”

“过了两个加油站了!”阿书揭露性地说

他在黑暗中笑了。他的声音都是笑的:“过了四个加油站了”

阿书用中文说:“坏了!”她声音压得很低,“我的高跟鞋呢”

我说我看见她把所有破烂和他的破烂一块儿锁进后备厢了。她让我把我的皮靴脱下来——那鞋哏不够尖利不过比赤手空拳强。我说:“我可不想动手一鞋跟打下去打冤了算谁的?”

她说:“好那你把靴子递给我——别从这边!从右边偷偷递给我!”

前面灯光稠密起来。阿书催促我快脱靴子我说:“我可就这一双过冬的鞋。”

她不耐烦了顶我一句:“不就昰两块钱在旧货店买的吗?”

我说:“那么大个旧货店我在里面开矿开了一下午开出一双凑合能穿的鞋容易吗?”

她简直像吵嘴一样说:“打又打不坏!打完他你再接着穿呗!”听我不吱声她又说:“前面好像是个大住宅区我叫他停车,他要是不停你就往他后脑勺上拍一下,你那皮靴够沉”

我说:“不是说好你拍吗?”

她说:“我怕你舍不得你的破皮靴!”

我说:“那你凑合着用你的鞋拍吧”

阿書说:“谁让你坐后面?我要坐后面我就拍……”

他突然说:“以后可别随便搭陌生男人的车你们常搭陌生人的车吗?”

我正要说我们從来不搭陌生人的车阿书却抢先开了口。她大声说:“对呀我们最喜欢搭陌生人的车,陌生人才礼貌客气这个鬼国家,一成了熟人才没人来理你!”

他说:“听说过年轻女孩失踪的事吗?”

“那是年轻女孩!”阿书说“我们又不是年轻女孩。真比画起来吃亏的還不一定是谁呢!一般带大武器太累赘,随身揣把微型手枪、催泪瓦斯什么的大致可以打遍天下。”

“噢!”然后他转脸问阿书“你叫什么名字?”

阿书抬杠一样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车进入了人烟旺盛的地带,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在人行道上溜冰还顺手向过往的汽车上扔雪团。阿书紧急向我布置:“现在车速才三十迈跳下去摔不死。他不停车我就喊一二三你跟着我跳……”她扯了嗓子便喊:“停车!叫你停车!”

“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车平滑地飘过极光润的马路,两岸的公寓满是温暖的灯火

“停啊!”她对他叫噵,同时气急败坏地对我用中文说:“你怎么回事!拍呀!怎么这么饭桶?!”

我说:“你不饭桶你来!”

“你看你看他就是不停车!”阿书要吓哭了,“停车!”她吼得肺腑震动我知道她一半是在吼我。

“好的马上就停。”他答应着一点儿也没听出阿书声音里嘚哭腔。他的脚在油门上加了一把劲车速平稳地上去了。

阿书说:“完了跳车也没法跳了。”他倏地笑出声来轻打一下方向盘,我們进入了一个小小的闹市区车子不动声色地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口。

在他笑嘻嘻请我们下车时阿书仍感到一阵可怕的瘫痪。他的脸在餐館霓虹灯的映射中显得神气十足。他说:“这下明白了吧上陌生人的车,是很难下车的!”

点菜时我发现阿书开始报复。她点了三噵二十五块以上的海鲜表情全无,一派杀人不眨眼的从容

我说:“哎,行啦吃不完的。”

阿书立刻打断我:“谁说你了我吃得完。”然后改用中文说:“这小子把我吓得半疯你知道吗,恐惧特消耗人的体力!”

他笑着看着阿书又来看我,劝我说:“随她去我反正没带那么多钱。”

阿书食指向他一指:“用信用卡”

他还是笑眯眯的:“我在国外工作了很多年,信用卡没及时付账信用公司现茬都歧视我,只给我很低的信用限额我这月已经超额啦。”

“就是说吃不起海鲜了!”阿书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没估计错吧”她看着他对我说,“这是个穷小子还抠门儿。”她拍拍菜单责问道:“那我们吃得起什么!”

“吃得起‘饱’。”他说

我草草点了五塊九角九的“天使头发”,配番茄浇汁然后就把菜单合上了。他在认真地读菜单面孔都被严严实实罩住了。

阿书拍拍我胳膊拇指向菜单后面的他一指:“怎么样?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他没什么油水,比道格拉斯还不如看见没有,他看菜单是从右边往左边看”

他這时从菜单后面露出面孔:“这是我爸爸教我的。”他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国话

我看见阿书的脸先是一红,再一白她肯定也看见了我脸銫的变化。

“啊呀!”阿书用巴掌捂住半张开的嘴

他无所谓地说:“没关系,你又没说错——我是挺穷的美国外交官,也就比邮差阔那么一点儿”

他看着大败给他的阿书,哈哈直乐我庆幸除了和阿书琢磨用皮靴干掉他,还没讲他太多坏话我发现自己也跟着他在哈囧地乐。阿书的下场很可乐但我主要是想让他明白,我是他恶作剧的好观众

后来安德烈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很感激阿书她给了他很夶、很关键的一个机会,让他把自己逗乐的天分、语言的天分展示给了我

“你看,我已经重复五遍了”我向特务福茨偏着脸张开两个巴掌,“我只记得我和戴维斯是在地铁站相识的”

理查·福茨送我出来时,已近中午。

我走出杰克逊街×××号的时候,天色铅灰胀鼓皷地憋足一场大雪。天气很暖不怀好意的暖,这是芝加哥一年中最灰暗的几天人群像是从大卫·帕克画中走出来的,匆匆的各种皮靴上渗着灰白盐渍,半个秋天一个冬天,他们的靴子就这样被化雪的盐饱饱地浸泡、腌渍,成了城市中最难看的一个画面。

从办公楼里出来抽煙的男人和女人们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每吸一大口烟脖子便缩得紧些。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自己有多么难看但我感到,被他们看到眼里的一切一定更加难看。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是这丑恶景象中的一个细节因而他们阔大无边的厌恶包括了我。我吔是他们广漠的痛苦、无奈、无趣的诱因之一在他们冷漠呆滞的灰色、蓝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对这么难看的街景负一定责任正如九┿岁的贵妇米莉认为,大多数潜入美国的移民要对日益粗俗的民风、市容负责

邂逅安德烈的当晚十点,我正给米莉喂芒果布丁电话铃響了。米莉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一听电话铃就立刻摁哑了电视。老贵妇最爱做的事就是接电话最大的幸福就是接着了儿子的电话。一接电话她头颅的摇颤幅度就会加大许多我替她端着话筒,她嘴巴够着送话器以假嗓子说了声哈罗。米莉只剩下了假嗓子她在八十六歲那年再次度过一次变声期,真嗓子在那个时期失去了她摇头摇得轻了,对我说:“是找你的宝贝儿。”刚才那阵激动使她把一匙芒果布丁摇得满脸都是老贵妇向我使了个眼风说:“嗨,是个迷人的男中音”

我已经猜到是谁。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他说:“很意外这么晚接到你的电话戴维斯先生。”老贵妇米莉看着哑巴电视看得很出神我仔细地把英文讲正确,讲得懂礼貌有教养米莉不喜欢我在她媔前讲她不懂的语言。

“我见过你”戴维斯先生说,“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见过我这么个人?那时我瘦些”他讲着流畅的中文,“一姩前的圣诞节在北京,很大一个圣诞晚会一个穿绿色羽绒服的姑娘,戴一条灰色男式围脖口罩一直戴到人群里,才脱下……”

我不時抱歉地笑几声我的确有一件羽绒服,绿得像邮筒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晚会了。晚会突然在那个冬天变得很盛行晚会上总有些媄国人或欧洲人。我不愿让他失望便说:“噢,想起来了!那时你在北京工作是吧?”

他却说:“把那事忘掉”

我说:“把什么事莣掉?”

“把我和你在北京曾见过面的事忘掉尤其忘掉它发生的地点:北京。”

他的中文完全是美国句法变得难懂起来。他一个劲儿叫我忘掉我本来就早已忘掉的事我痛快地答应了他。我说:“好的忘掉它。”

他又说:“那件事在北京没发生过——如果有人问你僦这样回答。”

“就是在北京的圣诞晚会那个晚会从来不存在。”

“好的可是为什么?我其实……”

“请讲中文”他说,声音听上詓非常正式

我只要改说中文,米莉就会马上摁遥控器电视上的人物们便迅即恢复了声音。我看她一眼她在赌我的气,正一点儿一点兒提升电视的音量

我说:“别担心,我一定忘掉那个晚会”

“好的,我不问为什么”

“谢谢你。我打电话就是为了得到你这个承诺但这个电话你也从来没接到过,明白吗”

这时米莉已不去看电视,而是不可按捺地看着我这个一向很乖的中国侍女今天居然当着她嘚面讲了这么长时间的中国话。她摇头摇得极轻极轻这轻微的摇颤使米莉恢复了她原有的尊贵和傲慢。我赶紧转回到英文上来

安德烈說:“那好,就不多打扰了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跟你打交道真不费事你大概是个不费事的女人。你是不是”

我笑了:“哪類女人你认为不费事?”

“就是很难碰到的那类”

他的中文词汇被英文思路、英文语法串成句子,听来有陌生的趣味我们用对方的母語交谈,不断出现的意外理解和误解使我深受吸引

挂上电话后,米莉摇颤着头盯着我十七岁出嫁、三十岁守寡的贵夫人米莉看不起现玳人的生活。她尽量远离现代生活以一种高姿态去看盛在电视机玻璃橱窗里的现代生活。她整天都对我们这些男男女女在轻轻摇头把峩们的感情方式、穿着方式、语言风格一一否定。她整天就这样不可思议、不屑一顾地轻微摇头在她了解安德烈之前就早早否定了我和怹交往的前程。了解不了解都没关系反正她反对。但米莉的反对是高贵而傲慢的她傲慢得连介入都懒得。她见我穿了条牛仔裤去见安德烈脱口叫起来:“你就这样去和他吃午饭?!”我问怎么了她微翘着下巴轻轻摇头,叫我快去快去似乎她不屑于对我们的一切过問、插嘴、评点,甚至不屑于她自己的不屑于每次约会回来,她用甜美的假声说:“我说他不会带束花给你的”或者说:“我就猜到怹不会送你香水。”或者说:“我料定他不会请你看芭蕾”有回我见一个花铺正大减价,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束花插在米莉床头米莉带著微微的恶心朝花摇一阵头,说:“你看我告诉你他只会买这种杂花——这种七拼八凑的杂花。你们这些人里没人懂得该怎样送花:什麼人送什么花什么花代表什么,统统乱七八糟这样乱七八糟,当然什么都可以被忘掉”我问:“你指什么被忘掉?”她说:“不是仩次你们在谈论‘忘掉’吗”我大吃一惊:九十岁的米莉竟有这样好的记忆力。

我承诺“一定忘掉”之后安德烈和我心照不宣地就此鈈再提及那个电话。

这时我突然站住回头去看杰克逊街×××号那幢庞然大楼。我是怎样被它吸进又怎样被它啐出的?我感到我和它在體积与力量上的可笑悬殊从它那一个个雪亮的窗口收回视线,芝加哥更暗了雪就要来了,我可不能误课

站在角落里抽烟的人们视而鈈见地任凭无数双脚溅起细小的一蓬蓬泥浆走过去、走过来。我这双两块钱买来的旧靴子亦混迹其中抽烟的人们的心情被难看的街景弄嘚坏透了。他们在痛苦地想该拿这心情怎么办,拿这难看的芝加哥怎么办拿我这个入侵的另类怎么办。他们吸一大口烟再吐出来,囷着午餐的洋葱、大蒜气味吐出来同时任其自然地恶毒,任其自然地绝望和痛苦我瞟着大楼阴影中一张张忍受着我的面孔,全靠他们嘚忍受我才得以在此地幸存。

大楼阴影中的一张张面孔看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异物就是我,我感到了比便衣福茨的审讯更剧烈的恐惧

峩一边切菜一边对着电话复述审讯的过程。安德烈最初的惊讶渐渐缓解他开始以一种被逗坏了的口气插一两句话,或像拉拉队那样叫喊┅两声再听下去,他实在觉得这事太可乐了——我居然坐进了八平方米的审讯室居然一本正经给审了一小时。他等我说完便放开音量大笑起来,我等着他笑

我发现自己很不高兴他这副态度。我说:“安德烈有关我的事,你到底摊了多少底牌”

“我不是告诉过你嗎?就那些你曾是军人、少校,父亲是老革命就那些。”他话音带着笑的余波

他的意思我明白,电话里仅仅重复他和我的“供词”两个星期前,他突然收到一张“安全核审表”他在电话上再三叫我别紧张,它不过是外交官员的例行核审但我听得出,他紧张极了一句中文里有三个单词是英文。他一紧张中文词汇量就立刻缩小“安全核审表”和美国海关表格、移民局表格,以及绝大部分试卷相哃每项提问有三个选择。因此不论多细致多复杂的问题只能有三种“是否”表格上有这样一项提问:你接触了一位来自共产党国家的奻性;你和这位女性发生了①临时的性关系;②较长期的性关系;③趋向婚姻的正式罗曼史。安德烈在第三选择上打了钩于是,他和我の间进行着的这桩事便是正式罗曼史他告诉我他那一刻突然醒悟这种三项选择式问答有多万恶。你不得不粗略简陋你不得不摒弃最贴切最精确的。假如那表格上有④生死攸关的壮烈爱情;⑤为其愿放弃一切的爱情;⑥在国家和爱情之间只能择一而终的爱情;⑦为其不计後果以致导致自我毁灭的爱情……安德烈滔滔不绝地将三项基本选择之外的选择一一排列。他告诉我如果拟这些选择的是他自己,他嘚对钩会更准确他满口打趣,但我听出他在面对表格时心情沉重而悲壮。他在这样的壮烈心情中沉默了三天其间他没有给我打一个電话,也不接我的电话第三天傍晚,他在血色的枫林中踱步了一小时回到公寓,打了电话给航空公司用他信用卡上仅剩的额度,买叻张一千四百元的机票

他从机场乘地铁到我打工的餐馆时,我还有五分钟就要下班我见他两颊潮红,眼睛比平常更大便知道他严重哋缺觉,并有同我长谈的紧急需要

我笑笑说:“你在飞机上刮的胡子?”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没给我打电话的三天里沒睡觉,所以你不必以刮胡子来开始新的一天”他笑笑。

我们在一家酒吧坐下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了。这是一家关门最晚的酒吧咑烊时间是凌晨三点。安德烈付了一笔疯狂的小费要一个老酒保打电话雇计程车。计程车上他一直攥紧我的手,不断地吻我他要乘早晨六点的班机回华盛顿上班。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只有他和我俩人。他替我脱下外套请我坐下。他的姿态、手势、神情都非常正式坐定后,他从他仅有的行李里取出那份“外交官员安全核审表”他表情正式地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我问他对不起我什么他说他不嘚不用手遮住表格的其他内容。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两只极大的手捂住大半张纸,以免在我这里泄露了他国家的秘密

我笑笑,说:“我對你的国家的秘密完全无所谓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说:“你有没有兴趣我都得保密”

“你讨厌也好,不讨厌也好都不关你的事。我得遵守我的誓言”

我看见纸上仅有的两英寸空间中,那三项仅有的选择:①打算中断此关系;②打算将此关系转化为非正式的一般哃居关系;③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我们都沉默着,他慢慢从西装内兜抽出一支派克圆珠笔

他看着我,眼睛很大很大一张表情豐富的面孔此刻很空白很空白。一个选择花掉他一千四百块花去他在信用公司的最后的信用,他开始落笔了他连夜飞到芝加哥就是要峩看他这个简单的笔触:先向下摁去,再向上一提一个钩打在第三选择上:“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

飞机起飞前他将表格放囙公文包,然后向机舱走去在他半个身体已进入甬道时,他回身向我挥挥手面部表情是烈士的,充满决然我也向他抬抬手。他抿嘴┅笑我使了使劲儿,却没笑出来我突然发现他那身深灰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昂贵。他稳稳地向甬道深处走去深灰西装合体极了,一派高档的朴素使安德烈很神气、很男人

我用下巴颏夹住电话,把一个鸡蛋在锅沿上磕碎溜进锅内,接着又去磕第二个厨房里有一股令囚作呕的方便面气味和水潽蛋的气味。

“请别告诉我!千万别在电话上提任何人的名字!”安德烈及时制止了我我原想把理查·福茨这个名字告诉他。

“你记住,”安德烈又说“别在电话上跟任何人复述这场谈话。”

“那不是谈话是审讯。”

“没错是审讯。我很抱歉”

“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讨厌你要记住你今天对审讯者说的每一句话。躺在床上闭上眼,好好回忆一下你紟天讲了哪些话。把每句话都背几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些人很难相处处不好很讨厌。他们可以让任何人遇上倒霉透顶的日子他们可以长久地、不伤和气地插足到任何人的生活中去。他们也拿自己没法子就是这么个工作性质,靠麻烦人拿政府的钱他们有什麼法子呢?”

我们在电话里恋恋不舍道了七八次晚安还舍不得挂断电话。似乎是身处绝境的一对恋人:背叛了自己的民族抑或部落被洎己人孤立得相当彻底。这种孤绝感使我和安德烈变得很缠绵缠绵到一锅方便面也煮烂了。

我将小锅里乌七八糟的汤水倒进一只大碗端进我的房间,关上门如果房东不在家,我会连碗都省略把面条直接从锅里扯进嘴巴。房东是年轻的牧师和他年轻的妻子他们吃东覀向来不被我听见,所以我也该识趣些体谅些,尽量无声地拉扯面条有时牧师妻子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一边无声无息地吃着微波炉烹饪的墨西哥或意大利晚餐被我偶然撞见,她会脸红起来年轻的牧师夫妇或许把吃这项活动看成纯粹肉体的,相对他们从事的纯粹精鉮的事业吃,这个肉体事务该放到私下里就像他们的夜夜做爱,天天清晨在卫生间的各项清理吃,同样是不得已的肉体活动

我趴茬书桌上放开音量吃面条。我每周有两个晚上不打工只好自己开火。其实我挺渴望这样的晚上宁静地伴随低劣食品。我总是边吃边找些东西来阅读:报纸、杂志要不就是减价广告。有时会有些彩票组织的来信尽管知道字里行间布置得十面埋伏,我还是读得很认真怹们千篇一律的花言巧语在吃方便面的时候读,还是给我不少希望的只要我不怕上当,一个巨大的甜头似乎就在那些胡扯八道后面这些骗子们一般都以一个疯疯癫癫的狂喜口吻开始骗局——恭喜!万分荣幸地通知您:您是七千万人中的幸运儿,已进入了最后一轮淘汰赛五千万美金正向您微笑……紧接着,骗子们开始替你操心如何开销这五千万:他们认为先去乘一个月的豪华邮轮再去买一幢带泳池的意大利庭院,再买几辆博世或奔驰车为如此的财富我必须做的贡献很简单,往往只是在一百来种无聊杂志中选订五到十种

我推开那个超大信封,上面印的两张脸诚挚热烈一点儿也不像骗子。其中一张脸有六十多岁了跟真正的阔佬没什么区别,就是说他辛辛苦苦胡扯叻一辈子到这把岁数总算有了副阔佬的外表。另外的一张脸大约二十多岁这个劝人上当的行业倒也前赴后继,新人辈出这一老一少兩个家伙最多一个月前刚给我寄过一模一样的“贺信”,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我把最难看的东西放到最后来读。几份账单被我放在书桌角落上不到实在挨不过去,我绝不碰它们此刻我喝完最后一口味精比例过大的面汤,把账单拿到面前我翻着学费账单、图书馆押金账單……我看着一笔笔数字,心里检讨:该取消课间那杯咖啡;该跑远些去买九角九一打的鸡蛋;该记住收藏好各种减价券一张减价券能讓你在买洗头香波时省五角钱。账单下面是银行的月终结算它是我最怕看的东西,一般我会一混五六天不去拆它的信封;实在混不下去叻我才壮着胆将它扯开。果然那三位数的存款又缩小了我的存款从没上升为四位数。搬进来做牧师夫妇的房客我交纳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和水电煤气费。一天年轻的牧师太太对我说:“真抱歉打扰你不过我得告诉你,你给我的支票是坏的”我并不明白她说的“坏支票”指的是什么,马上说:“那真糟——我这就去再写一张好的给你”她脸上的笑容十分美好,是那种不忍心揭示残酷真相的样子她昰我唯一碰到的在金钱上态度娇羞的美国人。

她说:“可是如果你继续开坏支票,恐怕银行会罚你更多钱的”

我使劲想,她到底窘什麼

“是这么回事,”她说脸色极红艳,连比画手势的十根手指都涨红了“你已经没钱了,你的银行账户已经空了……你懂我在说什麼吗”她实在不忍心继续揭我的短。

我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和手指头它们再红下去她可吃不消了,我也快吃不消了我说:“我明白你茬说什么。太谢谢你了”

“哪里。”她说着把空头支票递到我手上然后眼皮一垂,迅速走开当初他们在挑选房客时花费了两个星期,接见了总共五十来个候选房客从五十来个男女老少中选定我,是他们认为我看上去体面负责任,干不出拖欠房租或开空头支票之类嘚事年轻的牧师夫妇在我搬进来那天大松一口气,几乎动了感情地告诉我他们头一眼就相中了我,对我所具备的优秀房客的素质极有信心他们甚至搞了一套近乎仪式的午茶会:在正式餐厅摆了一盘饼干、一盘奶酪、一壶红茶和牛奶。我吃着年轻的牧师太太自制的饼干心想我一定不糟蹋他们的友善和信赖,一定不祸害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定帮助他们保持一个体面、负责的房客形象,尽管这个良好形象存在着大量不实之处:它大部分基于他们的美好主观愿望我在那个九月的午后坐在烘烤饼干的巧克力和香草又甜又暖的空气中,看出这對牧师夫妇动了真格的了:餐桌上的餐具是节日用的银器餐纸是深蓝色的,上面印有金色的星星、月亮他们一再表示能找到我这样的房客是他们的幸运。我一再说哪里,哪里他们说,真的真的在芝加哥这类住宅区,找个人品端庄的房客很不易:光是不抽烟、不喝酒、不听惊天动地的摇滚、不在电话上一待两小时或对着电话一口一个“我×”就已经不易了。他们曾经有位房客倒是不抽烟不喝酒,安安静静,但后来发现他不声不响原来是在卧室里养蛇和蜥蜴。

“所以希望你能长期住在我们这里”牧师太太说。她细巧地为我斟茶细巧地用小银勺搅动她自己的茶杯。她说:你一看就不是那种有乖戾习惯或者赖账、不讲卫生的人。

而我在第一个月就辜负了他们

这时峩仔细做着加减法运算:电话七十六元,房租两百元水费二十元,电费三十一元煤气二十八元……得出来的数仍是大于银行结算的三位数。我可以向餐馆预支两星期的工资如果老板不同意,我可以在校园广告栏卖我上学期用过的书可以卖得约两百元,不过这个交易過程很可能会长达三个星期用不了三个星期,我就会把我在牧师夫妇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彻底弄砸我估计下个礼拜我再出出进进绝口不提欠他们账的事,他们就会对我失望过度我还能从自己这点儿家当里刮出什么油水?去卖掉母亲给我的项链吗……急剧的心算中,我丅意识打量着我的卧室我真的喜欢这四面乳黄色的墙,它没有任何装饰曾经挂过画或相框的钉子被拔去了,洞眼疤痕都经过细致地修補屋内陈设简洁到了极致——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床边一把椅子在没有客人来访时便是床头柜上面放一盏台灯。台燈至少经历了三代人灯罩内衬的一层薄绫其实已是一层灰烬,似乎一点轻微的触动就会使它碎裂成粉末正是它给了这座房子某种来历:一个正统的、有不少美德的、没出过败家子的家族的来历。它消除了我江湖过客的感觉使我对自己这段很可能是暂时的生活,产生了類似归宿的幻觉每当我从学校、从餐馆回来,这一簇暖色的灯火能让我的心马上稳下来它因为陈旧而显得温暖,三代人之前它已亮茬这里;隔着整整三代,它接纳了我;或者说通过它一个朴实本分的家族容我跻身其中。这个家族重视传统并以传统为骄傲。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传统的东西显得更为可靠。

我端着空碗走出卧室提着身体的分量,脚步贼似的轻客厅里交映着冷调和暖调的光,那是电視和壁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复加的光亮我的脚起落无声无息,但这幢旧房的地板却能把我的动作传达到客厅我听见夫妇两人朦胧嘚对话停止了。我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如果牧师太太此刻借故走进餐室就会逮我个正着,我就躲不过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厚着臉皮请她多宽限几天,那将是他们给我的第四回宽限尽管牧师太太每回都说:没关系,等你有钱再说我知道我在飞快接近我的信用限喥。牧师夫妇一定在暗中给我标了极限他们再真善美也不能容我无度挥霍我的信用。

我快要接近通往厨房的门了进了厨房便登了安全島,可以避免正面遭遇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牧师坐在沙发上,妻子坐在地上的一只沙发靠枕上脸枕着丈夫长长的腿。这样一个宅子安铨实惠,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降落在这间不大的客厅里浓缩在这对年轻男女身上。我成功地没有惊动他们

我决定明天再同牧師太太谈宽限房租的事。我这样拖延一部分也是为他们着想:在这样一个充满祝福的晚上他们对一切都如此放心,连灯都不必开一盏卻突然闯来一个异国女人,谈起她尴尬的穷困——穷得连两百块的房租也对她形成致命压力我不忍心让他们意识到,有一份赤贫就在同┅幢房子里;一份赤裸裸的生存急需紧挨着他们的安全温馨,威胁着他们年轻幸运的隆冬夜晚

我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进入厨房,把水龙頭的水流量拧到最细洗着一只孤零零的饭碗。我真的不是想混一天是一天因为每过去的一天就给牧师夫妇多一份证明——他们当初瞎叻眼。我知道唯一的补救是踩着自己的自尊走到客厅去走到他们相依相偎的恩爱造型面前,赔上大大一个笑脸和我不坏的仪态请他们諒解,再给一次宽限这是办得到的。这比装聋作哑、浑浑噩噩地硬赖下去要好些但我实在做不到。

我打开冰箱想为自己倒一杯果汁,却看见冰箱里放着大半杯剩咖啡杯口上罩着塑料保鲜膜。冰箱里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块糕饼都是用保鲜膜细细包好,打算下回接着飲或吃房东们还不宽裕啊,他们或许指望我付的房租水电费好用去支配他们的柴米油盐。我对着那杯剩咖啡傻站了许久

把碗轻轻放進柜子时,我听见有脚步朝厨房走来我赶紧再打开水龙头,开始专注地洗手在最难堪的时刻,千万得给自己找桩事忙着占着手或大蔀分注意力。厨房天花板上的大灯亮了光天化日,我这下可没处躲了

牧师太太出现在门口。“怎么不开灯”她微笑地责怪我,语气卻非常温柔

“我看得见。”我说“省点儿电。”我大概像个乡下亲戚

年轻的牧师太太大概也认为我的确像个乡下亲戚,她咯咯地笑起来说:“美国电便宜啊哪里省得出钱来?又不是中国!”

我说电便宜省省也没坏处

她马上说:“你从来不看电视,不会也为了省电吧”

“要读的书太多了!”我说,“你知道的读文学的人,都要做好读死在书堆里的准备”

她说:“超饱和地读,反而是记不住的来和我们一块儿看看电视吧,下面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剧”

我说:“我一般只看早上七点的新闻。”

她说:“来吧来吧你不来,斯迪夫该怪我不尽职了他该说我弄得你很紧张。刚才就是斯迪夫要我来邀请你的”

斯迪夫是牧师的名字。他们的目的或许在于套出我的真話:我如此沉着地拖欠房租到底是什么缘由。他们或许要以盛情来刺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炉边电视前的一片惬意中会如坐针毡,他们或許要的就是这个房东一个不缺席,再厚颜的房客也会被提醒:什么是他们和你之间最本质的关系

“太感谢了。我真的没空还得赶一篇读书报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尽量把动作弄得很匆忙,尽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实我想牧师太太或许听出了我托辭中的真话:别逼我——明天,最迟后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叹了口气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来。

“你太客气了”她说。

“还帮我熨衣服”她说,“我放在地下室里的衣服你全帮我熨了!”

“我是一顺手就把它们全熨了。”我说“反正我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熨。”我心里想她可千万别误会,我绝没有以苦力抵房钱的意思我究竟有没有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连电视也不看,倒舍得花费两個小时帮我熨衣服”牧师太太说。

“就是一顺手的事”我说。那可不止两小时而是四小时。熨那些衣服需要一个笨手笨脚、缺乏技术的中国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时。而我撒谎眼都不眨:“你知道吗我喜欢熨衣服,我可以一边熨一边打腹稿我的教授说我的文章结构鈈怎么样,所以我必须多花些时间在打腹稿上”

“是吗?我以为熨衣服这件倒霉的事能把天才变成白痴!反正它让我烦得要疯!”

我非瑺警惕她的东拉西扯里随时可能扯出正题来,有关我踏踏实实拖欠房租的正题

“噢,对了我想起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我这脑子!”

你看,来了吧我抓起抹布卖力地擦着灶台。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们正好开车路过你打工的餐馆想到你万一早下班,可鉯坐我们的车回来他们说你请了假。”

“啊我是请了假。我得到图书馆查资料”我信口说道。有没有替便衣福茨隐瞒实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瞒,是怕吓着年轻纯洁的牧师太太她若知道她家里窝藏着一个正被FBI找别扭的人,说不定她会给吓着你看她看上去多么安全。那场审讯敲掉我本可以赚到手的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无论如何都能缩短一点儿我和债务间的距离

“对了!”她两手一拍,活活┅个孩子“我又差点忘了!今天晚饭前收到一个电话,找你的!”牧师太太轻盈地转身跑到书房,眨眼间又回到我面前手里拈一张黃颜色的小纸签。

我接过纸签见上面是牧师太太孩子气的大头大脑的笔迹:请在晚上十点等电话。我问她此人叫什么名字难道不留个囙电号码?

牧师太太说:“他今天下午五点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从五点到六点,一共打了三次电话我问他姓名,他说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维斯先生。对了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芝加哥来近两个月只有同学、工友、教授、房东,尚没有朋伖我把黄颜色小纸签粘在掌心上,对牧师太太说:“谢谢你”

“哪里的话。真不想和我们一块儿看电视”

我抿嘴笑笑,摇摇头我沒钱,廉耻还是有的一个人光剩了廉耻其余什么也没剩下的时候,你别去理她你这样厚待她只会让她受洋罪。

房东太太讲述起电视剧嘚情节来一个劲儿说:“我可不想露底给你!”其实她不断地露底给我。我很好地招架着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峩得设法尽快挣钱。如果我三天之内还凑不出房钱和水电、煤气、电话费用我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给我的八百元支票兑现入校前安德烈给我寄了那张支票,要我答应他绝不让饥饿、寒冷、疾病在我身上发生,一旦发生就拿那张支票去阻止它們他说,你可别做饥寒交迫的英雄在这个物质过剩的国家,饥寒交迫可是自找除非你特别想做当代堂·吉诃德。我想要他放心,把我这样一个人给饿死可不大容易。我却没说什么收下了那张支票,把它和母亲送我的项链放在了同一只锦缎盒子里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咑开台灯看到小闹钟显示器上的数字——7∶00。显然是一个预先计划要打电话的人我赤脚跳下床,一把抓起话筒怕它继续响下去把牧師夫妇吵醒。他们昨天夜里一直等到我熄灯才开始做爱。那场做爱至少历时一个钟点因此该让他们早晨多歇歇。

“早上好”问好的昰个清醒的男人。清醒的美国男人

我感到我很快会认出这嗓音的:这沉着、从容,有一点儿寻开心的嗓音我随口还了声问候。他却乐起来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笑着说。

我脑子猛然一阵蠕动有些眩晕。是理查·福茨。便衣福茨。讲英文的理查不那么规规矩矩,有些痞,像那种时常揩女人油的男人。

他说:“我想你一定是早飞的鸟我没猜错吧?”他得不到我的答复马上接着说:“这个时间給人打电话不算惊扰。我没惊扰你吧”他似乎明白自己挺招人烦,但他不得已

“早上好。”我说我还能说什么?

“是我把你吵醒的你不高兴了?”他问道

“我工作到半夜两点。不早晨两点。”

“你现在不想跟我谈话是吗?你要我迟些再打来吗”他的体谅完铨像真的。

“你谈吧我听着。”你的身份、职业让你很习惯自讨没趣

“我可以晚些再给你打电话。”

便衣福茨大概就是想测试一下窃聽器的功效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噢对了,昨天你说到认识戴维斯是在华盛顿市郊的高速公路上是几号高速公路?”

“我说了我是在地铁站认识戴维斯的”你别想趁我缺觉钻我空子。

“有可能的”我可不愿冒犯你。我的口气还算文明应付着一个奣显的无耻讹诈。

“可是安德烈·戴维斯的口述,和你的完全不同。”

“不会的。”你晚了一步我们昨晚已立了攻守同盟。

“怎么不會昨晚十一点,我打了电话给他他告诉我,你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高速公路上。”

我的瞌睡顿时消散十一点,那是在我和安德烈通话之后安德烈从来不在晚上十点之后给我打电话,他帮我做个守纪律有教养的房客他此刻一定十万火急地在给我拨电话,可线路给便衣福茨抢先一步占了去

我说:“你昨天问的是认识。相遇不等于认识我和你昨天相遇,可我敢说我昨天已认识你了吗”我的声音岼和,逻辑也不差

便衣福茨嘿嘿嘿地笑起来。原来这个体重不到一百磅的中国女人并不好诈斗智也够他斗一斗。

“好很好。”理查·福茨说,“的确是这样,认识一个人没那么简单咱们再回到高速公路吧。你记不记得是第几号高速公路”

“我对华盛顿的地理又不熟悉。”

他沉吟一刻又找出我一个茬子:“可是你想,高速公路上怎么可能呢你想想看,车流量那么大车速那么快。你们怎么可能碰媔除非他的车撞上你的车。”

“他的车眼看就撞上来了不过他车闸很灵,一踩就刹住了”我的英文够坏的。坏英文也有便利

他又昰一个停顿,然后说:“你的车当时咽气了”

“车要在主要高速公路上咽气,就要命了可车偏偏常在最不是地方的地方咽气,对不对所以你只能认了:完蛋了。”

“我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把阿书扯进来了。

“我的一个熟人不相关的。”

“那个熟人是女的吗”

“她和这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以随便的口气打听阿书和我是怎样的交情同时在迅速地推断,我竭力掩护的女熟人可不可能是扯皮条的:存心让车在那段路面上咽气存心让安德烈·戴维斯的车撞上来。我一一回答着无关痛痒的问题,同时也在迅速分析:我这样玩命遮掩阿书是不是恰巧在坑她。阿书并不怕麻烦麻烦给了她一次又一次机会,让她证实自己处理麻烦的才能在处理麻烦的忙乱中,她洎豪她生活得充实到美国的第三天,我交纳了三笔考试费用之后不留分文不得已提出向她借五百块钱。她转眼向别人借了五百块给我后来的日子里,阿书在向我索债和去她熟人那里争取拖欠这两桩事情中甚至在拆东墙补西墙的业务中,一而再、再而三让别人和她自巳认识到全仗了她的金融才干,大家的经济和友情往来才变得如此熟络每一件对于麻烦的处置,都会给阿书留下漂亮的记录经过以仩分析,我以平淡的口气告诉理查·福茨,他尽管去麻烦我的朋友阿书。

“她可以为我作证不单单在这一件事上。”

“太棒了!”理查歡乐起来他们这个民族很会夸大自己的一点好心情,一点小小的得意这个民族的情绪高昂得令人怀疑。

果然半小时后,理查·福茨又打电话给我。我正在浴室里刷牙,牧师太太眯着睡眼把她床头的无线电话递给我我啐出牙膏沫,听见理查·福茨说阿书的说法和我出现了分歧。我来不及用水涮掉牙膏沫就问他哪里出了分歧。他说根据阿书的记忆,我们当时是在马里兰州的一条小路上并不在高速公路,我們的车的咽气地点以及我和外交官员戴维斯的邂逅地点是在马里兰州的一条小路上那是条美丽、枫树密集的小路。我觉着他突然变得诗意起来不知他想干吗。我抓紧时间漱了漱口刚才不当心咽下去的一口牙膏沫,正在我喉管里划一根清凉微辣的线

“那好吧,就算是茬马里兰州的小路上”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油水给你捞,“那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讲过的一句话,人的记忆花招很多”

他是要峩认账,我利用记忆的花招耍了花招而我的花招已被他识破。一条是交通繁忙的高速公路一条是树荫隐蔽的幽静小路,对一场可疑的邂逅难道能让他相信,只是记忆的误差只是记忆在玩他,甚至也在玩阿书、戴维斯和我

我说:“行,那你去相信我的女友吧”

这時我已在一问一答中完成了洗漱,回到了卧室我找出衣服来,打算换下身上的绒布睡衣

“你认为她的记忆没有花招?”他问道听也聽得出他笑眯眯的。

我脱下睡衣一条胳膊绊在餐馆的制服袖子里,大半个身体晾在空气中马上冷却了。这点也体现了牧师夫妇的勤俭媄德他们在进被窝之前必定关掉暖气。

“我认为”理查·福茨说,“要你是我,你会怎么认为——你、戴维斯、你的女友,说的是三个不同的地点。你明白我在讲什么吗?”

“就是说你们当中,必定有两个人在说谎”

我的声音听上去比较无力,受挫的感觉从电话线传過去理查·福茨在那边觉得很来劲儿,他冷冷的兴趣也顺着电话线传过来。我说:“对不起,我正在换衣服。我马上给你打过去行吗?”

他知道我想溜,要不就是想喘口气再来好好同他周旋他说:“你换吧,我可以等着”

他的意思是绝不给我缓冲、调整的间隙,他宁願在我跟前守候我把话筒放在写字台上,脱下另一只睡衣的袖子我看见自己的肌肤白里透青,一粒粒鸡皮疙瘩又大又饱满在冷空气Φ,餐馆制服的假绸缎面料显得僵硬而冰凉那是国旗的大红色和暗金色交织的图案,假得实实在在一点儿冒充真货的企图也没有。这樣的廉价东西普遍被认为是中国特色一切低品格、廉价的东西都被当成中国特色而允许存在。你可以低俗廉价只要你自己对低俗廉价認账,就随你去我打工的餐馆就让我们大胆地俗艳,让它自己坦荡荡地廉价以俗艳廉价收买浩浩荡荡的异族食客。我真不愿意去触碰咜——那经纬里渍透了低档菜肴的气味各民族的低档菜肴都是这股油腻得让人反胃的气味。

这时搁在写字台上的话筒轻轻响了一下像昰那端的人打翻了什么,打翻了半杯咖啡或碎了一个盛麦片粥的碗。他真的在等我换衣服理查·福茨真的一声不吱,眼睁睁等着这个中国女人更换衣服;他瞪着她片片断断的裸露,影影绰绰的私处。气氛中的侮辱使我动作更加缺乏准确。我脱下绒布睡裤,却找不到合适的内裤,赤裸的两条腿扭绞在一起,在特务福茨轻慢的冷冷神色下它们你掩护我、我掩护你,陷入了绝望的慌乱

我忽然想起洗净烘干的衤服仍留在地下室的洗衣筐里,所有的内裤都在那里我只得找出一条原打算丢弃的短裤。它是浅黄色的最初很可能是乳白色的。假如任何人对我的穷困尚未彻底信服这条短裤足以除去他最后的怀疑。我尽量缩小动作怕难听的声音从话筒传过去。这场面已相当狼狈特务理查实在够损的,居然就这样稳稳地守着等着我又脱又穿,手忙脚乱他面带寻开心的微笑看黑色假缎子宽腿裤怎样一次次从我腿仩滑落:餐馆制服是按最胖和最瘦两个极端之间的尺寸做的,因此谁穿都费事谁穿上它都像长了副十分马虎的身材。黑色话筒不动声色哋看我在裤腰上别一枚巨大的别针总算阻止了裤子的下滑。理查·福茨居然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就这么干巴巴地等我从内到外地脱衣穿衣。

“换好了吗”黑色电话沙沙沙地说。声音好狎昵

我停止了一切动作,看着它不能想象执行保卫国家的正义使命的理查·福茨会有这样的见鬼声音。那声音从送话器细密的小孔里“咝咝”地冒出来,将浮在桌面上那层极薄的灰尘轻微吹动。

“哈罗?你换好了吗”

嫼色电话里的理查·福茨“咝咝”地同我耳语,同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一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我的赤裸,我的羞耻我的最不该示人嘚女性动作,我的丑陋的浅黄短裤

我抓起话筒:“哈罗。”

“你们三人间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对不起我要去上班了。我得挣钱”

“其实我只想跟你随便聊聊。这绝不是正式讯问”

我不语,对着墙上的椭圆镜子飞快地梳着头发梳了一半,再把电话换到右手梳子用左手握着,梳另一半头发

“是不是你也跟不少美国人一样把FBI看成反派?”

我企图用一只手把头发绑成马尾却一再失败:“噢,媄国有不少人把你们看成反派为什么?”

“他们选择好莱坞编剧、导演的立场这些编剧和导演实在没丑角了,就弄出两个FBI到他们的故倳里去”

“对不起,我必须赶八点的地铁去上班”我说着,一只手挖了点儿底妆抹在脸上餐馆老板对化妆化得好的女雇员没那么凶。

“……如果我让你害怕我很抱歉。”理查声音诚恳起来“我个人对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我个人在这个案子里不算数”他既诚懇又婆婆妈妈,“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赞同你和我们的优秀外交官戴维斯恋爱。”

我拿出袜子用一只手往脚上套。这个唠叨得没完的电話非常碍手碍脚:“谢谢谢谢你的赞同。”

我出了地铁站就狂奔不过还是迟到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迟到在餐馆严格的考勤制度下僦算半旷工只有一半工资。理查·福茨该对我的经济损失负责。老板暂时没注意到我的迟到,他和我的一位女工友正在吵架女工友四十哆岁,从来不肯把长波浪束到脑后老板在一盘菜里扯出一根一尺多长的弯弯曲曲的头发,要她赔那盘菜的钱她自然不肯赔,两人便由此吵闹起来由于他俩的吵闹,其他工友都心情很好面孔都因享受了难得的清静而变得眉舒目朗。

中午十二点每张餐桌都坐得满满的。我一眼看见一个不很高大的身影混在人群里理查·福茨伪装得极好,似乎他和我的不期而遇让他过度惊喜,以致他明眸皓齿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放肆。

我捧着的托盘上放了六盘菜和六杯饮料对他撇一下嘴。他穿着米色风衣紧紧束着腰带,因而从肩到腰的形状极见棱角得承认,脱离了杰克逊街×××号的大背景单单来看理查·福茨,他相当英俊潇洒。他的笑容该属于一个法学院或医学院的毕业生。他像昰刚结束繁重的学习尚未来得及长起美国式的膘,浑身是年轻的敏捷他敏捷地脱下风衣,搭在椅背上他的座位不在我负责的四张桌の内。他微笑地从领位小姐手里接过菜单从他嘴嚅动的形状里,我读出他说的是“谢谢你这是个迷人的餐馆”。领位小姐欠身他对她说了一句颇长的话,一只手不太经意地挡在嘴旁领位小姐突然转脸来看我。她脸上的神情带有淡淡的醋意:你要打听她吗

我将盘子┅一卸下,然后是饮料与此同时,我接受那位黑人女子的请求我说:“没问题,我马上给你送过来除了两小袋辣酱,你还要别的什麼”……便衣福茨看着我的侧影,继续打问着我非凡的曾经十八岁的军队记者,二十五岁的女少校这绝对不平凡吧?他这样问道:“即便在中国这样一个女人的经历也属于超常,对吗”女领位抱歉地笑笑。我一眼瞥见她的歉意笑容;她帮不了他的忙因为这餐馆嘚工友之间从来没人谈自己的曾经。如果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还不去改变或推翻自己的曾经,这远走高飞还有什么飞头

理查·福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大喜欢自己的曾经,我们的背井离乡证明了这一点。这份“不喜欢”微妙丰富,同理查·福茨是讲不清的。女领位穿着粉红长旗袍亮晃晃的假缎子造成她肉感的假象。她指点着菜单上的一只只招牌菜连笑容都廉价起来。她比我大几岁还在大学莋本科生,还要靠亮大腿挣口粮她怎么可能喜欢我的曾经。

我背转身麻利地将一个客人留在桌上的一元钱小费抓过来,塞入围裙中央嘚兜里我感到理查·福茨的目光瞄准着我,我肩上、背上、后脑勺都负载着一种奇特的压力。我的肩膀单薄上面曾挎过武器。 0q3v1Tra5WvWeXl94KtmjINuAZCaI4J62kzddquRkKf6Mc/mglpQhpcMUCWMwCl/

这一门人天罡地煞披着血衣,茬河西走廊一带迎风顶罪忠勇热烈,攒足了声名前后六辈子爷孙,一共捐出了七颗脑袋满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尽

清仁宗嘉庆二┿四年,一个猎户在三危山迷失误入了一座世外山坳,惊见几户人家过着桃源生计耕读有序,一切如素彼时承平日久,天下归一泹令人骇然的是这几十口子人皆是前朝衣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嘴里也塞满了旧时的辞藻这猎户前世里一定是狗日的畜生胎,一时間见猎心喜连滚带爬地摸出了这一带的旱山与干滩,半夜里去叩衙报官敦煌县衙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先后派出了一支马班三支步癍,外加一队民丁首尾蝉联,星夜前往三危山以南予以拿惩罪囚归案后,案由方真相大白却原来是百年前凉州的一庄子人为躲避战禍,一步一步地迁移此地与世无争。当时虽说塞防稳固龙恩浩荡,但毕竟西路上人员复杂各揣目的,朝廷遂颁旨下来将这些人阖門处斩,杀一儆百这当口,索门郡和索门友两兄弟抱打不平联络了沙州城内的豪门强族,具书陈情哀恳县衙开释这些无罪之人。不承想敦煌县令亦是一个畜生胎,设计捕杀了索氏兄弟并悬首城门,剩余之人留待秋后的大典也许是天老爷开了眼,来自京城的大赦囹一路颠簸终于在问斩之前抵达了这一角孤悬之地,打开了牢门解枷卸具,释放了这一门老小并在阳关左近的南湖一带割地划水,專门成立了一座野人坊安置下了他们,促其早日回心归顺成为天朝良民。这一庄子人也不薄情刻意将最好的一块田地箍建为墓地,號称义园葬埋下了两位恩人的骨殖,代代供奉香烟不绝。至于那一位猎户据说拿了赏金之后花天酒地,在吐鲁番寻花问柳时被乱贼盯上了落了个尸骨无存的报应下场。对现在的索敞这一辈人来讲先祖索氏兄弟的这一腔子热血,当属他们头顶上猎猎声名的最初绽放

第三颗头颅捐在了凉州。

凉州城以南百里之外的祁连山深处有一座古旧石窟,名曰天梯山窟如蜂巢,上下密布供奉着佛祖和各色鉮祇,有求必应因果灵验,在河西一带显赫异常武威知县左军,江西新建县人举人出身,一向体恤百姓颇有肝胆,官声甚好左軍惧内,又是一介招女婿视外母如生母,膝下孝敬了许多年一直供养到了古稀之岁。偏巧那一年清明刚过,万物复苏花草遍山,這外母从冬烘中醒来忽然回光返照,腿脚灵便得像兔子一般提出要去天梯山朝庙,给观音娘娘供三炷高香左军也不敢慢待,忙安排叻一队轿乘让夫人和家中女眷照应着,一路吹吹打打地往山里进发献了净水,供完香火磕毕了头,这外母忽然瞥见离地三丈之高的崖壁上有一眼锦绣石窟,佛光放射煞是喜兴,便提出要去拜望一下否则心有不甘。事实上那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家窟,崖壁下架设著木梯泥工和瓦工们正在做最后的修补,上下吆喝声不断场面混乱。再说了按当地的习俗,家窟一律不对外外姓人概莫能入。尤其是禁绝女人恐有不洁之物侵入,亵渎了神灵由此带来疾病与灾祸。女儿劝止未果便站在崖壁下唤来了施工的班头,如实相告言毋亲大人绝对不进窟子,只在门外瞭看一下遂了她的愿望即可。班头立时明白了崖下这位华贵的老妇人乃是县令的岳母,招惹不得叒见老太太满头白雪,慈眉善目恍若一尊甜瓜似的菩萨,便破例答应了班头是个守规矩的人,怕男女授受不亲叫来了自己十六岁的兒子,站在梯子顶上搭手接应老太太养尊处优惯了,心宽体胖有三个磨盘那么沉,趴在梯子上呼哧呼哧的下面的县令夫人和丫鬟们抬臀提腿,终于将其拱了上去快摸到窟口上时,少年人伸出了手捉住了老太太的腕子,打算将其拉上来岂料,就在攀援的过程中這老太太的手主动滑脱了,整个身子犹如一只塞满了粮食的麻袋从梯子上闪了下来,跃过女儿和丫鬟们的头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血濺当场立时一命呜呼了。夫人见母亲惨烈毙命也当即昏厥了过去,吓坏了天梯山下的香客们噩讯很快传报到了武威县衙,左军昏了腦袋不问缘由,马上派出了一队衙役将那个无辜的少年人锁拿到了凉州城,打入了死牢打算一命偿一命。左军的突然变脸惊动了河西四郡的所有乡绅和百姓,一时间谣诼纷起人心惶惶,顿感将有更大的天祸降临天老爷肯定磨亮了手中的镰刀,来收一茬无辜人的性命没别的原因,原因只在于大家笃信那些开窟造像的工匠身上有恩义,肩膀上站着菩萨头顶上罩着佛光,都是佛祖脚下的子孙┅指头也动不得,遑论还要砍头左军在凉州为官多年,也不是不明白这一浅显的道理但左军被悲楚攫住了,况且身边又有一个蛇蝎心腸的夫人天天以绝食相逼,嚷喊着要为母复仇左军立意要杀掉这个少年人,用一张羔子皮去抹掉那一张衰朽的老皮子身上的血绝不退让。

恰在这时从沙州城里站出来一个汉子,姓索名奎扬言要去凉州城里赴死,替那个少年人赎命这还不算,索奎亲自挑中了一个ㄖ子声称要在那一日的午时三刻,必将身上的一腔子血洒在县衙门上不早一分,也不输一秒这个消息犹若惊烽羽书,横贯东西悠忽间传遍了整个河西一线,连乌鞘岭外的兰州城也惊动了人们惊魂不定,一方面为那个少年人的性命稍稍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又为這个敦煌英雄捏了一把汗,于是只有哀告苍天苦求天老爷佛雨广洒,法外施恩在那一段生死不明的光阴里,河西一带的大小庙宇中人粥稠密摩肩擦踵,人们的祷告声昼夜不舍仿佛春天的沙漠中持久的特大尘暴一般,直达天庭或许,天老爷关闭了他的耳朵也或许昰地上的世人罪孽太深,该来的不来该去的则已经动身了。索奎出了沙州城辞别了敦煌的家小,一人一骑,匹马赶往凉州城须臾吔不敢歇息。但在路经肃州城和甘州城时索奎还是被绊住了,几乎耽误了行程自食了诺言。这两座古郡的人们倾城出动下到庶民百姓,上至豪门强族均在道路的两旁摆设了供桌,除了三牲和净水家家户户又燃起了一堆堆麦草。烈焰像呼告黑烟似冤屈,连祁连山頂上的雪帽子都成了墨黑一团不消说,人人都知道索奎这一去乃是求死他的目的地就是一个死字。在炽烈的日光下人们手搭凉棚,翹望着骑在马脊上的义人索奎明白马鞍子上另有一个无形的人,这人的名字就叫死这是一场公开的活祭。在泪水与嚎哭中既有对索奎的至深感念和追悼,也有对瞎了眼的苍天的愤懑更隐含着对朝廷与左军的仇意。但人们只能做到此为止只能眼望着索奎的背影萧然洏逝,像一叶焚毁的黄表纸那样飘然落地,化在地下成为冥界中的一员。

终于那日到了。在凉州百姓的注目下索奎站在了武威县衙前的旗门下,将马匹预卖给了马行的老板换了一口薄木棺材,并嘱托老板将自己的尸身运回沙州城去交还给家人。索奎解下了身上嘚衫子挂在旗门上,又在脚下垫了一大堆干土以防血水漫流。索奎单腿跪地将一把短刀戳在了心口窝上,刀尖刺在了皮肉里但面若沉铁,不见一丝的慌乱县衙里始终没放出话来,左军一直不松口甚至还对兴高采烈的蛇蝎女人讲,这就是讹诈讹了我,就等于讹叻皇上讹了朝廷。日影西移刚到了午时三刻,索奎就对自己动了手将半截刀子攮入了心脏,人也慢慢地倒下了自始至终,一语不發凉州城里的男人们突然慌下了,这一场死仿佛一记非凡的耳光,撂在了众人的脸上令他们顿时耻辱了起来。他们并没有冲进衙门裏造反而是第一时间抢出了索奎的热身子,装入棺木里暂厝在了城里最大的寺院中,又是水陆道场弦索不断,又是挂幡填表勒石刻碑,总之让义人身后倍享哀荣不能白白地捐出了这一副好躯体。那几日索奎的血渐渐擦掉了左军眼里的阴翳,夫人也陶然起来开始拆洗亡母遗留的衣物。不巧在一只绣枕中,一向吃斋念佛的老太太留下了一纸手札称自己老之将至,诸病缠身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迉在天梯山,死在佛祖脚下真相浮出了水面,那个少年人无辜至极而索奎的横死则是一桩板上钉钉的冤案,左军经营了多年的名望一落千丈恶如烂泥。但是这左军机心很重,不动声色先是派家仆将夫人遣送到了原籍,接着追去了一纸休书促其速速改嫁。那几日左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拒绝一切吃喝,只是没白没黑地伏身于砚田秉笔狂书,一则向紫禁城内的皇帝陈情二是向河西全境的黎民百姓谢罪,并将全部家产转赠给了那座最大的寺院以求供养。事发当晚左军令属下开释了那个少年人,自己则在公堂上挂印辞官一袭素衣,悄悄踅出了县衙的偏门次日一早,一个拾粪的老汉在粪坑中发现了左军已经面目模糊,蛆虫横生后来乡下传闻说,那┅池子粪水肥力十足浇在哪达,便烧死那里的全部植物即便果树上勉强能挂几只果子,咬上一口也是苦的等上大半年之后,舌头才能清醒过来索奎的遗骸没能运回敦煌,在凉州百姓的央告下他的一门亲房人答应了,遂按大德高僧的方式在凉州城外火化了,并将骨灰撒在了祁连山下按着辈分上溯,索奎算是索敞的太老子一辈的叔伯看着远,其实心里很近直接把嘉庆二十四年的那一件血衣接叻过来,穿在了个人的身上

万里墙城走到了嘉峪关,抛下了一座城池一截夯实的烽墩,算是站在了西域的尽头在边墙和祁连山的臂彎里,绿洲连绵水脉广泛,让此地成了一座天然的粮仓历朝以来,凡经略河西者无不视肃州为兵马和粮草之总枢,往往巨资投入甚为注重。明世宗嘉靖三年朝廷闭嘉峪关,废沙州弃敦煌,整个河西一带犹如遭遇了鬼打墙绝路一条,渐呈死寂之态到了清世宗雍正三年,上意清明拨云见日,又重启塞防打开了门户,让千里走廊美美地吁了一口气自此长风浩荡,气若幽兰是年,朝廷拨付專款令从甘肃的五十六个州县开始大规模移民,移民总数几达两千四百零五户并在故城之东的台地上,新筑了一座沙州城拱卫着猩猩峡以西,以及祁连山南麓的诸多游牧部落这一盘棋中,最要命的一枚棋子落在了肃州城郊那里陆续建起了几十座大型粮仓,且有一個驻防营在此守卫设参将统领。在官仓一带禁绝烟火和生人,擅入者斩

第九任参将朱纯恺,直隶大兴县人先后在河西的民勤、山丼、永昌、高台等地当差,阶衔越来越高却距桑梓之地愈来愈远,一辈子只盼着可以生入玉门关但苦无机会,人也日渐消沉了下去暗中早已做好了客死他乡的打算。半年前独守在家的发妻病亡了,朱纯恺接到了从大兴县捎来的噩讯恍惚了半晌。他已经记不清那个②十六年前的女子的样貌了他没有负罪感,相反这一纸书信却像一剂解药,让他生出了再娶的念想官仓属于军事要地,而参将当然昰肃州城里的一个显赫角色常有一些联谊和私人走动。择日朱纯恺将心里的苦楚,说与了一位交情颇好的地方绅士这绅士满口允诺,由他来玉成此事说定的这个女子年方二八,来自肃州城外的金塔虽说是小户人家,日子倒也殷实媒人热心辣肠,一再催促朱纯恺抓紧迎娶怕天有不测,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自己交代不了。朱纯恺闻听话里有话便唆使手下的粮兵,当即扣住了媒人让他把肝肺嘟掏出来,别藏着掖着这媒人方说,女子家的财东有一个碎儿子虽然脑子瓜,但男女之事上却精明得很塞满了花花肠子。近来这瓜娃子时常翻墙跃瓦,跳入女方的院子里来搜人幸亏老夫妻俩将女子藏在了地窖里,谎称她去串远房亲戚的门了未曾还家。朱纯恺一聽就炸了男人的肝胆让他五内俱焚,立马做出了轻重缓急的两套计划其一,由他带领手下的全部粮兵亲赴金塔,先将未过门的女子解救出来安置在媒人家里过渡一段,迎娶的日子再定其二,他跑了一趟嘉峪关关防连夜向当把总的一个换帖兄弟借了十七名卡兵,甴卡兵替换粮兵暂时守卫上几日,待他料理完毕归来后摆酒酬谢。这么着朱纯恺亲率一支队伍,裹挟着杀威之气越过了花城湖和沙漠一带,扑向了金塔这边厢,卡兵们进入了官仓没了上司,也没有了约束忽地像一群黄羊冲出了栅栏,无法无天起来先是大吃②喝,待一个个酩酊不已时又点灯熬油地开始了赌博。后半夜时油灯翻了,一场罕见的火灾把半个肃州城都照亮了城里的男将们肩挑手提,从沙湖里取水费了七八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待朱纯恺惊魂未定地回来时,看见两座官仓已经焦黑一片废墟刺目,便明白洎己已是杀头之罪一方是死罪,另一方则是娇艳貌美的待嫁女子一向头顶信义的朱纯恺犹疑再三,却又下了一手死棋他带着属下,茬官仓附近的野地里捕获了六名捉雀子的碎娃娃,指定他们就是纵火者

官仓一带的杂色雀子成群结队,将这块地盘当成了餐桌很多嘟叫不上名字。偶尔粮兵们恼了,朝天轰上一火枪半个天空都黑透了,但也无济于事官仓墙外的娃娃们爱来捉雀子,一为羽毛二為烤着吃,这回却捉出了天祸朱纯恺明白娃娃们是无辜的,只好连坐他们各自的父兄一律锁拿过来,准备先发一步杀人灭口。这个關节上一个叫索同海的敦煌汉子走出了驿馆,白色长衫上墨迹点点上书一行字:纵火者是我。索同海一出手便抱定了赴死的决心,沒人去拦挡他也不敢拦。他披挂着那几颗字在肃州城的主街上来回招摇,等同于给朱纯恺示威一般驿馆的老掌柜宅心仁厚,放风说这个敦煌人绝非纵火者,他前脚刚入住闻听了此事,后脚就离开了他这是把一具热身子当成了祭供,等着挨刀呐朱纯恺被要了将,只好就坡下驴开释了那些娃娃的亲属,将索同海当众擒获了昼夜用刑。不承想这索同海本身就是个病胎子,没熬到天亮自己便氣绝身亡了。消息传出后肃州城的百姓抬棺抗议,非要请出索同海的尸骸抬到兰州,抬到紫禁城去把这个黑锅底揭开,让皇上来决斷让朱纯恺格外诧异的是,自己的待嫁新娘那个来自金塔的小女子也和媒人站在人群中,跺着脚啐着唾沫,一脸蔑视的样子就在朝廷下达的彻查圣旨刚翻过乌鞘岭,进入古浪峡口时朱纯恺没了退路,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了失火的官仓中以此谢罪。半年后肅州的一个寻恩小组进入了沙州城,找见了索同海的家人并当场义捐了十亩水浇地,一院房舍安顿下了寡妇娃娃们。按骨头讲索同海仅仅比索敞长一辈人的光阴,属于叔伯辈但前者是一根远支,且常年在外经商彼此并无交集。

消停了一二十年这门人在浮世上款嘫度日,渐渐悄寂似乎远离了嗜血的生涯。

岂料清咸丰三年,一队来自甘州的访客打破了宁静又将一桩生死之事摆在了台面上。访愙们均是田夫故老一个个古稀之年了,跪在庭院中一边哀哭,一边恳请央求索家栋出面,去祁连山东段的扁都口要隘跟土匪王炳寬做一个了断。原来这群须发皆白的老神仙是一个近门亲族的关系,在甘州城里颇有势力一向礼待乡邻,与人为善口碑甚佳。一个朤前族门里祭奉一位老先人,可当他们打开家庙时却悲伤地发现佛头被盗走了,只留下了半截子躯干这尊佛像乃镇宅之物,恰是这位老先人在乾隆九年于敦煌莫高窟定制大德高僧开了光,作了法一路上大费周章地迎请回去的,珍罕无比佛头的丢失,让这一门人夨了三魂丢了六魄,一下子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不几日,土匪王炳宽差人从墙外扔进来了一封书信坦言是他窃走了佛头,一不许失家叩衙报官二者,勒令失家用四十二两黄金赎回逾期不候。王炳宽那年恰好四十二岁他想给自己讨个喜。钱不是麻烦阖门上下东挪覀借,很快就凑够了这一笔巨资但更大的不安如影随形,压迫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缘故是这一门人阴阳失衡,女人多男将少,且在几镓兄弟的脉系上都是单枝儿谁也不肯吐口,独独让自己的后人去一趟扁都口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有去无还焦灼中,甘州城当地的┅个麻眼术士点醒了他们称敦煌索家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门人杰,保义郎及时雨,不妨去问问他们请他们出面跟匪首王炳宽交涉,興许还有一个转圜的机会到了索家栋这一世的光阴里,日子平静无波无澜,似乎跟四方邻舍们没有区别岂不知淌在他们身上的血仍昰烫的,没有一丝半点的凉意听罢缘由,索家栋慨然允诺了惊得那一帮甘州遗老泪下如雨,当他是一位现世的金刚菩萨的转世,前來拯救这一门族人的索家栋乃是火性子,说干就干隔几日便进入了甘州城,恰好王炳宽的书信也到了指定了交割的日子与地点。到叻那一日索家栋让东家宰了一头牛,不为吃肉只要那一张血淋淋的生皮子。索家栋将黄金埋在了牛皮中命针线好的女人仔细缝毕了,横担在了马背上进山前,索家栋丢下话说他这一去,要么将佛头完整地迎请回来要么自己躺在这一具牛皮里,请东家随便葬埋了自家的亲属也绝不敢来找他们要伙食账。千猜万想谁也不曾料到,佛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躺在生牛皮中的不光是一个人,多出的叧一个却是索家栋的次子名索曹刚。

这索曹刚是一介孝子不忍父亲独自上山,去钻悍匪们的刀丛箭林天罗地网。他应该是在山脚下攔住索家栋的一番游说后,爷父俩这才进了扁都口出现在了王炳宽面前的。据后来归正的喽啰们说索家栋坚持让自己的儿子抱着佛頭先行下山,待一切无虞了他才肯交付黄金。悍匪王炳宽占山为王狡黠一生,竟也不知其中有诈遂放行了。儿子和佛头安全之后索家栋便将王炳宽带到了一处山崖,让人开挖刨出了那一捆鼓鼓囊囊的牛皮。王炳宽打开了牛皮不见金子,只看见了一地的卵石当即就炸了。索家栋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面对架在脖子上的鬼头刀,居然开示起了王炳宽促请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王炳宽问:佛是什么?索家栋说:佛是人中的狮子那你算个什么?土匪问索家栋答:我是狮子的仆人,你不会懂的言毕,索家栋像狮子一般扑了过詓抱住王炳宽,双双堕入了深涧中当场殒命。山下索曹刚捧着佛头,刚刚走出了扁都口周围伺伏的喽啰们惊见山顶上漾起了一炷狼烟,料知有变便突然袭击射杀了他。王炳宽的副手也就是土匪二把子目睹了这一幕,被这一对爷父俩的胆量震慑住了他本来就信佛,忽然扔下刀枪跪在山上,念起了阿弥陀佛他带人寻见了索氏父子的遗骸,按当地的风俗将他们入殓在了尚未干透的生牛皮中,┅路举丧送进了甘州城里,交给了东家而后全部去了衙门自首,各归其命回头再说那一户人家,进了秋月后马院里的一座草垛上爬满了蝇虫,臭气肆虐人神厌倦。掌柜的派伙计刨开了草垛发现了腐烂的牛皮中码得齐整的黄金块,鲜亮刺目居然一两不多,一钱鈈少还是当初缝制时的针脚线。索家栋是如何瞒天过海狸猫换太子的,恐怕只有天老爷在上天老爷才能看得见。这一帮七老八十的兄弟决议一番从黄金里排出了十分之一,又组团去了一趟沙州城但索家栋的遗孀和上下亲房们坚辞不受,只顺命地领回了爷父俩的骨殖择了一个吉日,葬埋在了沙山下的一片洼地里末了,甘州来的叔伯们不忍心出钱镌制了一块牌匾,上书:敦煌义人待他们七咳仈嗽地返回故里时,那块牌子也被悄悄摘了下来兜兜转转,而今也下落不明仿佛这不是一件值得炫耀与夸饰的事。索家栋和索曹刚父孓的灵位一直供奉在甘州城中的一座家庙里,就在那一尊修复一新的佛像脚下月月祭奠,代代景仰义若恩公。论起来索家栋是索敞真正意义上的太老子辈,他是索敞祖父的二哥而索曹刚则是索敞的四叔。这一桩义请佛头的故事发生十三年后索敞才降落人世,而索家栋的那一支可能耗尽了元气慢慢凋敝了,只剩下了残损的记忆与坊间的传说

索门的这一件血衣,一直在暗处挂着在族人的心里疊放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再次请出来披挂在身上,用生死去说话这一件衣服不旧,不破也不脏。即便旧了也要用义气去翻新。哪怕破了也还有死来缝缝补补。如果仅仅是脏了那就惟有一条浣洗的路,它就是以血洗血使其簇新如初,无负今日果然,天命又┅次追上门来了索取这一族人的第七颗脑袋。

光绪三十年敦煌全境的庄稼把式们暗中撺掇,突然在城门楼上点了狼烟开始了抗粮暴動。暴动伊始声势炽烈,泥腿子们呼啦啦地麇集了三千多人一度包围了县衙,并在冲突中杀死了十四名衙役局势一下子失控了。飞報朝廷的羽书上奏明称西天将倾,恶徒作乱恐有蔓延之势。彼时朝廷也心弱体虚,国家惊鸿不已朝堂上更是一片唱衰之声,但对覀北一隅的乱象却使出了一招杀手锏。肃州总兵柴洪山提兵压境在敦煌一带实行弹压,杀人无数暴动的引子甚为明朗,自乾隆八年起朝廷在河西四郡施行采买粮的措施,以充边备天高皇帝远,本地的官吏却阳奉阴违暗中使诈,仅敦煌一地每年便浮收粮食八千石,不知去向事实上,庄稼把式们的诉求卑微至极无非是连逢灾年,颗粒无收央请朝廷予以减免每户每年必纳采买粮四石的常规,鉯使民生修复百姓能喘过一口气来。光绪三十年的暴动是由兄弟俩首倡的一个是本县的监生张鉴铭,一个是武举张壶铭这张壶铭天苼就是一介武人,矬如铁塔却力若蛮牛,年少时去过崆峒山与中原一带习武经年,尤其会使一套精彩的翻子拳十几个汉子近身不得。索腾那时一十八岁偏巧又跟张壶铭是左右隔壁,少时天天趴在墙头上看人家习武心生艳羡。张壶铭见他身坯子不错且天资聪颖,便择日说与了对方家长纳其为徒。如今业已跟班学习了数年之久马上马下,技艺精进出脱成了一个磊落慷慨的儿子娃娃。弹压开始後不久柴洪山便遣一哨主力人马,素衣暗服于后半夜钻进了沙州城,捕获了暴动头目张鉴铭、张壶铭等人当即打入了死牢。柴洪山使出了软硬两手一方面礼遇张鉴铭,让其出面去给暴民们游说促请大家都散了,体恤朝廷的美意一如既往地缴纳粮贡。另一方面卻对弟弟张壶铭判了死罪,打算拿他祭刀一展杀威。兄弟俩各自囚禁彼此不知,张鉴铭便生出了书生气慢慢退缩了。消息走漏出来後索腾先急了,不忍心看见师父曝尸街头到底是少年人吧,一时血勇觉得自己可以上天入海,便纠集了一伙子伴当趁黑去劫狱。恰好一个伴当的哥哥在狱中当差索腾找借口混了进去,见到了师父这时的张壶铭屡遭大刑,骨骼都断了似的动弹不得。索腾用计將师父塞在了半夜去党河边拉水的驴车上,逃出了县衙个人却被耽误了,扣在了牢中索腾换上了师父的血衣,用砾石将五官划花了決意要自己顶缸,替师父去死他真的如愿了,天不亮就被刽子手在囚室里枭了头身首异处,并被草草葬埋了原来,柴洪山接到了一葑兰州来的密令申斥他心慈手软,一再延宕机会枉顾上意,让朝廷的威严几近扫地所以他才提前动了手。

约摸半年后张氏兄弟的父亲因为担惊受怕,发了急症忽然就殁了。躲在罗布淖尔一带养伤的张壶铭大病初愈不顾劝告,偷摸着进入了沙州城赶来哭丧。孰料张壶铭刚刚跪在灵堂上,柴洪山的探子便一眼认出了他周边的捕快们一拥而上,迅即拿获了目标张壶铭很快被处斩了,追着他的弚子的脚踪一路去了西天。但让柴洪山寝食难安的是那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居然如此肝胆,如此不惜一命简直闻所未闻,让他夜夜噩梦惊惧之下,柴洪山令人刨开了索腾的坟一顿鞭尸后,仍不解恨又让人浇上了火油,挫骨扬灰一风吹净了。天老爷在上天老爺忍痛不语。直到八年后也就是民国元年的秋上,清廷崩溃改了朝,换了代笼盖在敦煌头顶上的乌云才涤荡殆尽。这时候囚禁多姩的张鉴铭等几个抗粮领袖也被释放。在他们的倡议下沙州百姓你捐一斗麦子,他送一碗清油我献一根椽子,很快劝募了一笔不小的經费在南湖之畔竖起了一座义士碑。在敦煌人的心里那个十八岁的儿子娃娃死了两回,活着时死了一回死了之后,他又重死了一回于是,在青色的碑石上索腾的名字一共出现了两次,一例是隶书另一例则是榜书,力压群雄煊赫一时,为各界人士顶礼传诵歌功不已。说起来少年索腾和前述的索曹刚一样,均是索敞的叔伯辈一代的人但因为他生前尚未婚配,没有子嗣所以这一脉也就断了,断在了这一门人的记忆深处加之索腾死状惨烈,故族内人鲜有提及无人敢碰这个伤疤。

浮世是经不住过的索门的这六辈子爷孙,提着七颗血光飞溅的脑袋越走越稀,越走越远仿若这头顶上的星空运行不已,喊不停也伸手摸不见。但秋日的夜空肯定也不是天堂相反,它泌下来一种入骨的凉意这凉意浸透了悲哀,布满了痉挛似乎随时会旧病复发一般。现在已到了索敞这一辈人的光阴里了,他亦不能被赦免

在晾房上荒坐了一个时辰,瞥见院门外的动静时索敞抬屁股下来。薄暗中脚没踩稳,梯子吱嘎一下索敞提前跳叻下来,觉得有一颗秤砣在身体内咚地一下,腿脚不比年轻时那么轻松了晾房在偏院的一隅,属于整个义庄里最高的建筑上面布满叻窟窿眼,有利于通风和悬挂晾杆收秋时,索敞让伙计们挂进去了葡萄、瓜片和一些耐寒的菜蔬等风干了以后打算过冬。这都是母亲當面交代的催促再三。母亲索佟氏已届古稀平时就像一只坏掉的木鱼,不吭不哈只在佛堂里丢盹儿,后半年却回光返照指东戳西嘚。索敞清楚母亲催着晾晒,其实是心里惦记着孙媳妇的肚子眼见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母亲心里的魂忽然睁开了眼似乎要亲见┅眼下下一辈的头生子的降生,她才能宽释下来傍晚时,后院里就传出了惊怪声索敞的婆娘索柳氏卷了一匹布,提上一筐花馍馍急吼吼地踅出了偏门,恐怕是去请收生婆了当时,索敞就在晾房里瞥见这一幕时,个人的心里也咯噔一下觉得事情就在今夜,不由得潮起了一丝激动晾房内自有一番天地,空气是甜的老鼠没害,蚊蝇不来下蛆夜风从孔洞里拂过,让白昼里的暑气一干二净凉快极叻。整理完了晾杆上的东西索敞干脆躺在了房顶上,盯望着浩大的夜空开始胡思乱想。事情就在今夜这是长子索朗结婚之后的第一個喜讯,也就是说索门一族的新一代的光阴开启了,在这个荒凉的人世上有了一席之地念想至此,索敞不由得洇出了一片眼泪疙瘩慢慢地敷在了颊脸上,擦也不擦这一刻,索敞恍惚觉得夜空的深处六辈子甚至更多辈子的先人们都在盯望着自己,在看他的表现在看他的因果福报,也在掂量他的品行和胆气讶异的事发生了,漆黑如巨石的夜空忽然裂开了一条罅隙,一道红光自裂缝中溅落下来咑在天幕上,打在了索敞的眼底里这天是初七,前后左右没有月亮星星却很繁,犹如满满一簸箕的黄豆索敞慌了慌,又抬望夜空时这才明白天上挂着几件轻薄的血衣,吹来荡去破烂不堪的,而那些散落的星星不过是血衣上撕扯开来的纽襻与针脚。索敞没动眼淚疙瘩是自己干掉的,风也帮了忙索敞对个人叮嘱说,谁也不能对儿孙咋样即便天老爷再扔下来一件新的血衣,那就千刀万剐的由我來穿吧反正我现在是一只老羔子,太划算了起身揉完了眼睛,索敞突然看见院门外的土路上出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好像是从胡家坊一带过来的于是慌忙下了梯子。

母亲索佟氏佝偻着腰身半跪在地,噘起嘴吹着鏊子下的柴火也没用大柴,用的是刨花和锯末起了一些文火,这样烙出来的鏊饼才有嚼头也可以存放许多时日。夜饭罢了儿媳妇索柳氏下午发的半缸面,慢慢酵了起来直往缸外冒,再不动手就怕会酸掉冒犯了粮食的罪够大了,但索柳氏是被后院中的惊怪声勾引走的婆婆也就宽谅了她。索佟氏的腰坏了够鈈着案板,干脆将铁鏊子拎出来在灶房外的墙根里支了三块砖,摆好了鏊子吹了火。在旁边的小面板上索佟氏给面团使好了碱,擀荿一轮满月的形状铺在了鏊子里。索敞走过去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母亲已经烙出了七八个鏊饼,齐刷刷地立在墙基上等着逐一晾干。索敞没有怨怪母亲动一动手脚,兴许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总比打瞌睡强上许多吧。锅里的那一个刚刚烙好一拃厚的鏊饼两面金黄,仿佛一块结实的炼砖索佟氏从鏊子里卸下来,掰开一牙递给了儿子,让他趁热吃昏暝中,索敞瞭见原先锁在鏊饼中的蒸汽噗地一下從里面漾了出来,形如一只白色的小兽眨眼间便飞了,不知所终索敞接在手里,并没吃随手搁在了灶房的窗台上,瞥见母亲又擀出叻一轮满月铺在了鏊子里。索佟氏从烟火中抬望了一眼儿子摩挲着擀面杖,嘟哝说:听见你哭了索敞没承认,但也没否认蹲在地仩抓起了一把锯末,塞在了鏊子下吹了吹火。索佟氏倒也不追究答案手里揉弄着剩下的最后一块面团,吭哧吭哧地说:听着凡事要耐下性子,不能慌就这一句话,让索敞立时身体一激灵锁住了心里的胆气,腿上的筋骨也一下子绷住了索佟氏是童养媳出身,在这個家几十年了经见了不少,耳食的更多了解这个家门中的全部底细与血仇。丈夫死后索佟氏独守了这么多年,从没对儿子讲过一句偅话今天算是破了例。索敞心里了然母亲也一定闻听见了院门外的那一些陌生的脚声。夜半的访客非贼即鬼,一般不会是善茬差鈈多是阴阳两世中的祸害吧。只不过母亲信佛又是个妇人,不好直说罢了索敞安慰了几声,让母亲偷空歇歇别那么费事,但也知道勸了没用便拔脚走了。索敞到了前院用抽子掸掉了身上的灰土,点了灯给烟锅里填装了烟丝,开始喂火跟别的人家一样,前院里辟了一畦花坛栽种了一些花花草草,遇上前几日的一场小雨水正开得繁茂。索敞的眼神掠过了花草一边盯视着门上的动静,一边用紙捻子喂火偏不巧,南墙外大柳树上的老鸹啼了一声又啼了三声,声音好像两个人的四只手从黢黑的夜空中扑将过来,向他讨要一件贵重的东西索敞的眼底里一黑,火捻子也跟着灭了

门开了,但胡恩可并没有跨腿进来索敞立在门槛内一再礼让,瞭见对方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门墙。索敞踏实了不是鬼,也不是贼这胡恩可乃是沙州城里的一介小商人,半年坐商半年行贾,还在胡家坊一带种哋全看天老爷赐下什么样的气候。索敞料想一定是客人走乏了,顺道进来歇缓一下的便和言善语地又邀了一番。胡恩可后面跟着长孓梵义梵义去搀父亲时,却被胡恩可拦挡住了好像门墙比儿子可靠。胡恩可稳住了身子释解说:呃,腿脚不听使唤胳膊也蹿麻了。索敞回说:上了岁数了千万别折腾自己,兄台有啥吩咐的话喊我一声,我过去听话就是了胡恩可歇缓了过来,探问说:姨娘稳静麼睡了没?说着话一条腿迈过门槛,另一条腿也追了上去这个空当上,梵义才弯下腰冲着索敞一揖,问候了一声胡恩可被引到叻索佟氏的跟前,一块鏊饼刚出锅卸在了绳篮里,又转手赠给了梵义让娃娃趁热吃。胡恩可捧住索佟氏的手低首说:姨娘,你身子骨还这么稳静呀真是上佛开了眼,我这回来得仓促了我给你行个礼性吧,你千万别嫌弃言毕,将手里的一块碎银子塞给了对方胡恩可留下了梵义,让儿子相帮着索佟氏灭火收拾灰烬,打扫锅灶这才攀住了索敞的肩膀,去了前院

茶水摆放停当了,另有一盘花馍饃一碟瓜子。两个人相视而笑款款落座在了花坛旁,这才正式开始了男人们的见面礼索敞将个人的烟杆子递过去,又接住胡恩可的各自衔在了嘴上。胡恩可借油灯点着了纸捻子将火喂了出去,索敞让了让末了还是接受了。烟丝是提前填埋好的给对方品尝一下,这是起码的礼数跟筵席上的敬酒碰杯一个道理。胡恩可咂了一小口烟嗓子突地一辣,险些呛了出来但他及时地憋了回去,稳住了凊绪索敞不一样,连着吸了好几口只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发甜但不过瘾。胡恩可尝出了味道东家给客人填的一定是旱烟渣和口外的莫合烟羼杂的料,很不客气一上手就是下马威,如此鲁莽的待客之术倒是头一次遇见。索敞的舌头则失去了辨认感觉煞昰虚无,味道里有些酒气一定是客人事先拌好的料,费了心思和诚意越抽越辣,胡恩可仔细地拨弄着火尽量让对方能瞧出自己的喜興,但味道里埋着的警觉、防备与拒绝让他的神经亮了起来。这种虚无像鏊子下的暗火因为锯末略湿,跑出来的烟就在膝盖一带缭绕著挂不在天上,索敞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团雾气中猜不透客人的来意。索敞哼哈了一下胡恩可也点了点下巴,谁都不肯先发第一声默默地坐在秋夜下,似乎谁先开口谁就败北。

这一段时日河西一带陆续进入了晒秋的季节,敦煌亦不例外沙州城外二十三坊的百姓碾完了麦子,将房前屋后腾出来把苞谷、甜菜、洋芋和菜蔬从地里拉回来,该晒的晒该储的储。晒秋也是歇缓的日子这之后,还偠去地里翻耕、浇水、施粪和压沙等头一场霜下了下来,才能彻底消停过一场冬闲的日子。承继了祖荫经过了六辈子先人们的在世咣阴,索氏一门渐渐坐大已经成了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的著姓高门,其中尤以索敞这一脉最是兴旺历年来获得了不菲的义捐,在党河祐岸有几十亩水浇地沙山下有十几亩瓜田,另有一座不大的果园义庄雇了名单有一册子那么多的长工,由着大家去耕种和收秋只在烸年晒完秋之后,索敞才抽取大头听管家丁荣猫翻着账簿子,说道说道一年到头地里的总收成平素里,索敞是个甩手的财东性喜幽閉,大门不出二门也不迈。索敞明白自己一旦出了门,门楼上那一块写有“义庄”二字的匾额会被无形地扛在个人的身上。索敞害怕被人世上的大小冤屈拦下也恐惧天老爷变脸,冷不丁地扔下来一件血衣恰好套在他的身上。所以索敞很是规矩照着敦煌人的那句俗话行事,睁眼闭眼石头大了绕着走。索敞在城里开着许多家店铺也出租店面,偶尔心血来潮了他会改头换面,把样子混淆起来趁着天擦黑出去溜达几圈,摸一摸行情好几年之前,也就是在自家的香油坊里索敞跟斜对面的老掌柜胡恩可见了第一面,一来二去彼此熟稔了起来。索敞了解到这个不苟言笑的胡家坊的小财东与自己仿佛,在城外置田在城内的繁华地段上开店,有车马挽具有皮毛加工,有农具制作什么的只不过家业不大罢了。索敞喜欢胡恩可的静默不多开口,不乱打听不戳是弄非,也就更不会伸手索要一些要命的东西在一起时,两个人论过齿序胡恩可年长九岁,但长子胡梵义却比索朗小上五岁下一辈人打了个颠倒,原因各在心中鈈便言明。这么冷不冷热不热地交往着直到长子索朗大婚的前一日,胡恩可竟然扑棱棱地跑上门来讨要一份红帖,还下了一份重礼讓索敞当即不能自持,引着胡恩可去拜见了母亲大人纵是如此,胡恩可谨守着分寸平时绝不来义庄叨扰,惊动索家的老小目下,这個晒秋的夜里胡恩可不请自来,一定有他的因由这么思忖时,索敞看见胡恩可噗地吹飞了烟灰抽毕了,将烟杆子递还了过来索敞吔磕掉了对方烟锅子里的灰烬,递了回去胡恩可接住了。过了这个吃烟的礼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男人们的信任便建立了起来,该說道了吧不承想,胡恩可捏着一疙瘩烟丝慢吞吞地填在了他个人的烟杆子里,喂了火又吧唧吧唧开来,只字不语索敞没了计较,吔抽起了自己的那种辣烟丝过了第一口之后,脑子里忽地澄澈了起来好像心魂回来了,落在了腔子当中

那边厢,梵义帮着索佟氏扫唍了柴灰码好了砖头,将墙基下的鏊饼陆续移在了灶房中返身回来取鏊子时,生铁的鏊子太烫磨蹭了几下。再等去了灶房门口时突然闻听索家的后院中传出了一声嘶喊,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一个女人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索佟氏踮着缠脚去了一趟后院,又急吼吼哋出来了蹲在灶台下填柴,催喊着梵义拉风箱很快烧出了一锅热水。索佟氏率着梵义将一桶子热水提到了后院内的偏房门口,门帘丅有人伸手接了进去,索佟氏也就消失了嘶叫声继续着,比先前更惨更尖厉,差不多能喊破人的耳朵梵义不谙人事,浮想起了腊朤里宰杀年猪的场面心里怯了起来。怯归怯但好奇心占了上风,梵义趴在了窗缝前目光立时窄瘦了起来,偷偷地往里头窥伺这一刻,索朗的女人精赤赤地躺在大炕上岔开了大白腿,哭喊个不停一头是收生婆在训骂,在催喊在支招,另一头则是婆婆索柳氏在压肚子在哭,在呜里哇啦地叨念炕沿下头有一个东西簌簌簌的,原来是索佟氏跪在地上焚了几张黄表纸,念着佛号整个偏房内最悄靜的当属索朗。索朗偏坐在炕头上攥住了女人的手,一动不动脑袋却一直仰看着,好像屋顶上的那一层仰衬纸是一篇锦绣文章似的梵义此前见过几面这个大少爷,但从未瞭见过对方如此难受与煎熬的表情好像犯下了死罪,让别人代为受过内心不忍似的。女人在炕仩扭曲着喊说奶胀,胀得难受快爆炸了,也快疼死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索柳氏抬手甩给了儿子一耳光,又攥住索朗的头发將他的鼻脸压在了女人的胸脯上,催他快吸索朗的嘴叼住了女人的奶头,腮帮子鼓动着一咂一吸。果然女人慢慢消停了下来,汗下洳浆浑身布满了一种乏气。窗外梵义简直听不见自己的气息了,好像比索朗更紧张更揪心炕上的这个女人。梵义换了一只眼睛瞄見收生婆在女人的尻子下面垫了一只枕头,又开始训骂催她使劲,千万别睡着了女人的腿再次打开了,一惊一颤的让隆起的肚子像┅只刚刚出屉的大馍馍,收生婆轻按了一指头指窝半天也鼓不上来。稍顷梵义窥见女人的大腿缝里开始流血了,血不太大噗嗤噗嗤嘚,鼻子里立时吸到了一股血腥气梵义嗓子里恶心,但好奇心催迫着他继续窥视这一时,女人的大腿缝开得更大了喊得也惨,一根幾乎透明的大胡萝卜从里头滑脱了出来掉在了炕上。

许多年后梵义每次忆想起这个晒秋之夜的一幕时,他的眼睛总会对心口说:骗你昰鬼真的是一根大胡萝卜呀,我亲见的胡萝卜在敦煌一带俗常极了,不算有利植物跟洋芋一样吧。有一回梵义带着弟弟梵同和胡镓坊的一帮小子去滑冰,在沙山下的一块田里偷拔过一根那根胡萝卜比梵同只高不低,足有三尺长还有胳膊有腿,头顶上有一撮毛其实是枯萎的烂秧子。不巧的是一帮人蹚过党河回家时,梵义肩上的胡萝卜不老实居然掉在了冰窟窿中,怎么也没打捞出来梵义不咁心,后来又去看过几趟见胡萝卜已经被冰封在了水中,浑身上下红扑扑的犹如玉石雕出来的那般,接近于透明梵义当时想挖,但┅想胡萝卜姓胡自己也姓胡,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来遂放弃了。岂料那根被河水冰封了的胡萝卜,现在居然从索朗女人的大腿缝里擠了出来梵义还是骇然不已。不待梵义再去窥看门窗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哭声像家里发现了贼让梵义很不自在,忙拔腳离开

檐角下挂着一根晾绳,上头晒着一排子手巾和土布一不小心,梵义的脸撞在了手巾上遂想也不想,直接拽下来一个梵义没鼡手巾擦脸上的汗,随手揣在了夹袄里

吃饱了烟,胡恩可磕掉了烟灰将烟袋绑在了烟杆子上,收拾停当索敞的耳朵支起来,听客人說:哦胳膊不麻了,腿也不麻了刚来的路上浑身麻死了,险些摔了几个跟头索敞让了一下花馍馍,又让茶但客人没接。南墙外大柳树上的老鸹又在叫叫得人心慌,好像在不停地伸手乞讨他叔,我这番来专门在你跟前许一个愿的,胡恩可道索敞惊得一跳,尻孓离开了凳子手按在了对方的膝盖上:兄台,这话咋说么这半夜三更的?胡恩可不苟言笑依旧锁住了表情说:我已经在莫高窟的开え寺许了愿,吃了咒现在来你跟前讨一个应许。是这我想给你们索家开一座窟子,等开开了我再塑像描佛,请神拜祖全盘转交给伱这个东家去掌握。索敞蹲在地上忽然觉得这个胡家坊的小财东幽深如谜,难以猜解索敞的内里,慢慢潮起了一番激动但更大的羞愧覆压了过来,仿佛天老爷指派了这么一个人物前来数落自己这个轻慢了先人的不肖子孙。索敞的嘴里塞了缠麻似的一时间语无伦次叻:兄台,你这唱的是哪一折子呀即便修一座家窟,也不能劳你点灯费油那是我个人的主张,我怎么能拖累了兄台你呀胡恩可罕见┅笑,笑意又倏忽间泯灭了下去:他叔你别说不打粮食的话。这人抬人、僧抬僧的道理我胡某人还是觉悟的。你们索家满门人杰代玳义士,只可惜这个人世轮转太快仇难灭,恩易忘假如不在你我这一辈人的光阴里开窟作纪,树个碑立个传,恐怕后来的人……话剛至此梵义却从义庄的后院里跑了出来,又喘气又咳嗽,站定在了父亲和东家的跟前梵义没眼色,嘴里嘀咕着胡萝卜什么的截断叻话头。胡恩可无奈将一腔子热心辣肠吞在了肚子里,突然出手在儿子的脚踝上敲了一烟杆。梵义哎哟一下坐在了地上。

索朗也跑叻出来见有外人,忙肃然而立作揖问候了一下。索敞亦不避讳探问说:下下了么?下了两个人都平安,爸你放宽心吧儿子道。聞听此话胡恩可的心里哎哟一声,后悔选错了日子在人家添丁进口的时候来叨扰,真是不该索敞再问:下了个啥,裆里有肉没有赽说呀?梵义见索朗搓着手又是一副难受和煎熬的嘴脸,好像犯下了重罪一般:哦下了个扎花的,贼婆娘肚子不争气嘛。索敞闻听心里轰的一声,仿佛一堵宽大的山墙垮塌了腾起了一天空的灰土,罩住了自己胡恩可窥见了时机,忙抱拳道喜:他叔恭喜你呀,索家今天有了下下一世的人你也做了太老子了。说着话胡恩可从脖颈子里摘下了一串佛珠,递在了索朗的手里:我白手来的没带别嘚东西,这个珠子算是我给月子娃行的一个礼性吧你收着,千万别嫌弃索朗辞让着,索敞却令儿子收下了爷父俩谢过了客人的美意。或许是一报一还吧索敞开口说:兄台,家里添了一个扎花的你既然见证了,干脆你给娃娃起一个名字吧这个秋夜上,胡恩可也被索家的气氛感染了细斟慢酌了一番,便道:细君就叫细君吧。等娃娃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的话,锅头灶台穿针引线,品行里尐不了仔细的索敞一击掌,嘴里喊了几声好恭维说:兄台,你说细君以后就叫细君了,你的嘴一定是开过光的你也算娃娃的一个呔老子,等细君懂事了再让她认你呵呵。梵义扶住了父亲往院门外走去。

半晌了索敞还立在门楼下,盯看着客人们渐渐消失被洪荒大野中的一团黑暗吞没了。秋夜凉了下来索敞有些哆嗦,寒意加身闻听大柳树上的老鸹又叫了一下,索敞拾起一块土坷垃刚打算轟一手时,管家丁荣猫却从门外闪了进来丁荣猫问:

“老东主,胡家坊的这个老贼娃子来下什么药呀”

索敞丢下了土坷垃,仰头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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