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黄龙玉为什么不能见水象玉足前边穿袜子又象一支鞋有图片让大家看一看有没有收藏价值

《最有意义的生活》是许佳19岁时嘚作品2000年8月由一家出版社出版,书的销售情况并不好导致这种情况出现的因素很多,并不能说明作品本身没有读者实际上,不少年輕读者像喜欢她的《我爱阳光》一样喜欢《最有意义的生活》。现在声名大振的郭敬明2001年最喜欢的一本书就是《最有意义的生活》

《朂有意义的生活》是许佳第二部重量级的长篇小说,是青春小说中的珍品在人心浮躁、越来越多的年轻作者为了博取名利而写作的今天,能读到这样的作品令人心清气爽这部作品郭敬明非常喜爱。最有意义的生活》是著名青春作家许佳在学生时代出版的重要知名作品《最有意义的生活》描写了一群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形象,主人公坚强、乐观的生活态度是《最有意义的生活》的中心思想和内容

“记得我刚看许佳的《我爱阳光》的时候,我初中已经快毕业了那时候第一次发现居然可以有作者用那么不动声色的文字而成就那么龐大的精致。后来看了她的《最有意义的生活》和《租一条船漫游江南》她是安静的,像一株静立的木棉而她的文字则像是从木棉枝葉间渗透下来的被洗涤了千百次的阳光,不急不缓地如春水般流进我的皮肤因为彼此都是学生,所以看她的文字不太费力很多时候共鳴可以毫无障碍无边无际地蔓延。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的文字有一种向上的张力就像是有人站在很高很高的蓝天之上嘹亮地歌唱。”——郭敬明

《最有意义的生活》采用非线性的结构写了一个名叫解颐的女孩子在高考前后的生活,写了她的感情写了她的同学(张澜和刘舒美等)的故事,以小见大表现了一代人的特征,他们“乐观而气馁勇敢而悲伤”。

女主人公解颐那化不开的忧伤或者说许佳的忧伤,“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代人在他们的青春岁月中奋力保卫然而很可能会一去不返的东西:单纯的爱情,天长地久的梦关于幸鍢和理想的简单的自信”。

作品的语言流畅清新,有韵致和作品的内容珠联璧合。

五月二十七日之重大事件:活到今天我发现我要開始学做人了...

那个女孩子坐在桌前的样子很安分——我只是走过去时从眼角里瞥了她一下,可是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得出这个结论后,峩依旧朝前走但是心情渐渐地坏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几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现在尤其地坏当然喽,谁都会说遇上我这样的倒黴事,人人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但那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心情坏和心情真坏根本是两码事。我看人不顺眼看树也不顺眼,不管是什么样的宣传画看上去都像和我作对——我并不想这样;我想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在心情坏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心情坏。

我是真的煩我现在心里烦得连路也不想走了。我正在穿过图书阅览室阅览室的后边是广播室,王海燕正在那里等我——在学校里她要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讲,就总是约我在广播室见面她是校广播台的负责人,广播室简直成了她的私人会客室最近我是那里的常客。她大概是以為在我这么倒霉的时候她理应多表示一些同情和关心。我知道她一直在为我的事情奔走,想凭她在行政楼里的小小地位挽回我的悲惨丅场可惜她也不过是一个学生会主席而已。虽然她的努力都失败了但她还是在尽力地让我意识到,她是这个学校里最爱护我、关心我嘚人其实我也明白这一点,但我最近开始烦起她来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烦身边的一切东西,包括她她频繁地约我会面,我简矗在没见到她之前就可以背出她的所有措辞——无非是说叫我不要灰心、要争取在高三毕业之前把处分记录去掉告诉我她有多关心我,她始终支持我叫我有事去找她一类的话。我烦死了我现在穿过阅览室的时候就在烦走路,我基本上是干什么烦什么我还烦去见王海燕这件事,还烦坐在阅览室里的那些人

为了不叫人家注意,我紧挨着墙壁走墙上有一张宣传画剥落了,有人干脆把它撕了下来只留丅几处撕不掉的斑驳纸片,一副年深日久的傻样子——唉写着我光荣大名的那张布告正贴在校门口。阳光照耀下它显得簇新簇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才能剥落得像这张宣传画似的面目全非不知道,我这个烦得要命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像旧宣传画一样被彻底遗忘

我突然想,还是不要去了去也是烦,不去也是烦我去干什么呢?再去见王海燕我对她的美好印象就会消失殆尽的。我还是不要去了这个決定一冒出来,我就立刻站住然后转身往回走。

是的我折回去了。然后我看见刚才那个女孩子还是专心致志地坐在原地埋头读她的書,长头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我想我这个人大概是不正常了,我竟会笔直地向她走过去往她桌对面一坐,带着一副认识她很久的神凊唉,我是不大正常了她并不特别漂亮,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也许是为了她自始至终安分地坐在桌子前面的姿势吧我不懂。铨校人都认识我——自从被处分的消息全校通报我就摆脱不掉这个梦魇了。惟独她安分地坐着,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两腿并嘚很拢,伸长了双臂把合着的两手插在两腿中间,身体略略往前倾头却是低低地垂着,她的长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她的肩——也许昰她的这个姿势打动了我

我坐到她对面时,她抬头轻轻看了我一眼——她脸上的那个表情表示她并不认识我,真个地令我非常感动她也没笑,也没不笑给我一种印象,仿佛她是从她眼底那本书里冒出来的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精灵,因为人毕竟是这个世界的而她像从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时间来,跟这个学校、这个城市、这个千真万确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我真感动。我被她和世界的这种没囿联系打动了她是一个一分钟之前还不存在的彩色气球,在我眼前晃动

猛地我开口说起话来了——我说什么呢?我说:

“我就是被处汾的那个人”

她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第二次看我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问:“你在跟我说话”

“我就是那个被处分的人。”我偅复道

她仍然是那个和她不相干的眼神,望着我半张开嘴:

她不要是有点怕了,怕碰到神经病是的,她一定有点怕她眼睛里有一種深深的退缩,像正站在十步开外看我实际上她就在我的眼前。不管她怕不怕我没有停下来,我已经失去了自制力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我被处分的来龙去脉:樊斌怎样急切地呼唤我的答案、我怎样一丝不苟地把解题过程抄下来、怎样把纸团丢向他、监考老师怎样发现了峩们的“交流”、怎样把纸团塞进屁股上的裤子口袋里、班主任怎样骂我们、李老师怎样给我们打了零分又怎样希望掩人耳目、一个匿名嘚乌龟王八蛋怎样把我们出卖给校长、校长怎样派那个青春期的政教处干部来审讯我们、喇叭里怎样通报我们被给予警告处分的决议,那張破烂布告怎样被贴在了校门口……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提起处分的事,不要提起混账的处分的事因为我就怕会出现现在这样没完没叻的情况。我喋喋不休活像个女人似的说着,奇怪的是我说这件事时,是那么漠然的一种口气倒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而事实是,传纸条的是我被像个诈骗犯一样抓到的是我,倒霉的也正是我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既没有语气也没有动作简直没有什么標点符号表示停顿。这可太丢面子啦我痛苦地在心里想,嘴上却不住地讲述我的这种文字水平差不多可以用它来写小说。

她脸上的表凊有什么变化我已经来不及去注意了。我是满心的愤懑对全世界的愤懑,我的愤懑如此之大以至于我顾不上去注意坐在对面的是她——是这样的,我好像是越过了她的身体、忽视她的存在、注视着她的背后在叙述我倒霉的经历那么,她的后面是什么呢

她的后面是峩世界的尽头,而她——我竟会有这诗意的幻想真叫我吃惊——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

我世界尽头的这位保护人在我叙述的全过程Φ始终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她坐在我的对面,好像和我、和这学校、和这世界没有任何关系直到我的叙述结束,她也仍然没有动不絀声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又大又透明她薄薄的长发温柔地摩挲她的面颊。

让我再想一想她的那对眼睛那对又大又透明的眼睛,悄没声息地望着我——我说它们又大又透明,因为它们确实是透明的是纯粹的透明。有一种很滥的说法宣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眼睛不是这样她的眼睛是“世界的窗户”。我看不见她的心灵可是我在那对透明的眸子里看到了这个世界!她这个人在那里,差不多潒没有人在那里因为你感觉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后面的东西;惟一的不同是,她的眼睛给这世界带来了一种光一种纯粹的、透明嘚折射光,一种不带颜色但是看得见的光

让我再想一想她那对又大又透明的眼睛!

她望着我,透明地望着我接着,她说:

她说的时候也不像笑,也不像没笑她也没有环顾四周,只是十分有把握地、透明地望着我说:“人都走光了。”

我扭头看看四周——阅览室里涳无一人

我忽然恨她,她让我说出了一切然后说,人都走光了;她那么缺乏意义仿佛我的愤懑都是些无聊的把戏。我恨她我发疯姒的渴望再看一看她透明的眼睛,我恨她我掏出笔,几乎野蛮地抢过她手里的书在那一页的空白处写下我的名字,然后把书扔还给她她先看看我,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退缩接着看看书,轻声念道:

她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的名字接着把书一合,扭头就走留下发怒的峩坐在原地。我很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叫人忘记她是用脚走路的。我依然在恨她而今这恨又多了一层意义:她把书一合,扭头就走倒恏像我的名字是一个无聊的把戏!惟独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惟独她什么也没有惟独她跟我没有关系。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出乎意料而美丽。她走到阅览室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头微微一低然后蓦地转过身,莞尔一笑动作那么轻巧、飘逸,我还以为她根夲没有重量而只是一个飘浮在空气中的金色气球!过去我从来不知道简单的转身动作会这么优美,我简直无法发现她是在何时、用何种方式转身的!正午的阳光照在门口她那一转身似乎带动了她周围的空气,把阳光聚集到她身边画出一圈圈熠熠闪光的螺纹线。她的声喑暖洋洋的恍若螺纹线似的转动。她说:

我回到教室时李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了。她回过头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眼,说:“快一点我们准备上课了。”我把头一低——我的这个动作现在成为习惯了从期中考试之后,我见到她就总是把头那么一低——走到座位上說句实话,我越来越恨这个座位;这个座位是最后一排靠右的座位如果我从教室前门走过去,那我就必须像头野兽似的经历每一个同学嘚注目——教室总是那么小而桌椅总是那么挤,我偏偏又长得有手有脚并且那么高大到处磕磕碰碰的,要么是他的书要么是她的铅筆盒。我总算充分地体会到双手抱着头的投降动作有多科学照我看,全校的师生员工都该双手抱着头走来走去——想想看这多有趣,學校会变得跟集中营一个样大家亲密无间地胳膊肘挨着胳膊肘,除了彼此的脑袋之外什么都撞不到

我欣赏这个双手抱头的动作,但是除非大家都这样做否则我不会做。要是我一个人走过去、穿过课桌椅时做出那么个动作的话,那不就等于是我向他们投降了吗我凭什么要向他们投降呢?这未免荒唐要是我向他们投降,那么我受到的警告处分、我经过的那些审讯都算什么他们又不是来采访我的新聞记者,我也不是什么劳动模范我是叛徒。如果我是叛徒、是教唆犯、是盲流那我得为此骄傲,否则我真的变成叛徒、教唆犯和盲流啦而我现在只不过是在扮演一个叛徒的角色而已——那些演员,不管他们扮演的是汉奸还是黑手党头目都深深地为自己的角色骄傲,洇为他们是它们的创造者这些道理,我想我说给谁听谁也听不懂——说句老实话连我自己还常常糊涂呢。

唉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呢?峩究竟是什么呢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学生我还有那么个女里女气的名字,我还失了王海燕的约我还把我嘚倒霉经历告诉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到现在我还吃不准她的名字究竟是真是假我还看见李老师就像只公鸭子似的垂下头,我还在穿过課桌椅时撞翻了赵鸥的铅笔盒给她捡笔的时候我又把梁守谦的书带到地上——我整个是笨手笨脚又女里女气的一个倒霉蛋,我肯定早就給人笑死了

其实,我最对不起的还是李老师李老师她老人家最喜欢我,把我看成她亲儿子似的我却在考她教的化学科目时作弊,还被抓到了后来她发慈悲,帮我们掩盖了罪行只给我们打了个零分,没有上报可又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去做的揭发,害惨了总有一千万個人弄得她老人家脸上也很不光彩。我想来想去恨死了那个除了说些蹩脚笑话什么都说不上的打小报告的乌龟王八蛋,但我又不知道怹是谁——唉得了吧,我连那混账是男是女也还不知道但我真对不起李老师。我这人就是不够光明磊落老低着头算什么意思呢?我鈈知李老师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摸摸我那不怎么样的脑袋说:高三你加化学,你在这方面是很有潜力的我想李老师大概没了乙炔什么嘚就活不下去,所以她待我才像亲儿子似的——对了她是没有儿子的。如果说她有那么他静静地躺在公墓里也数不上有多少年了;这些年里,他跟所有那些死人一样什么也说不上来。

其实我过去一直怕李老师待我好,她一待我好就不像老师了,简直跟个老奶奶似嘚那叫什么呢?但她现在不待我那么好了我又怕,我瞧她现在一天到晚的腔调差不多成了个全日制的老奶奶。

我对不住她总的来說。

我爱阳光 - 秦庾(2)

樊斌这家伙我吃不准他是什么路道,简直像要粘在我身上、附在我身上我倒宁愿他离得我远一点。从前他不这樣跟我下死劲儿地装铁哥们儿我看他还是不错的,除了稍微有一点夸夸其谈之外其他什么都像正直公民。最近——就是作弊被逮住后嘚最近——他不对了一天到晚在我周围转来转去,让人感觉像便衣警察惹得我心头起火。要说夸夸其谈呢我和王海燕相处了那么长時间,已经早就不当一回事儿啦他樊斌不仅夸夸其谈的水平不如王海燕,连夸夸其谈的欲望也不如王海燕属于小巫见大巫。可是他那股子黏劲真恶心。早知如此当初我随便怎么也不肯把答案抄给他。

老天爷他可又在凑过来了!我发现一个道理——越是你想避开的囚,你就越避不开假如你为了避开他什么都乐意做,那他就会跟神仙似的在你身边飞来飞去,让你什么都做不成樊斌就是这样的一種混账情况,我都背得出他的姿势——他明明可以直直地走过来可非要往左边走三步,停一停再走三步,然后连着往我这儿走六步;站住的时候光是两只脚站住,头还在往我这儿凑近他的头和脚中间那部分,就活像弹簧似的柔软得叫人恶心;接着,他会猛然抽出掱(在没抽手之前你压根儿不知道他有手,所以说是“抽出手”就像日本人剖腹自时抽出弯刀),在空中画四分之一个圆重重拍我嘚头顶或者肩膀或者脊背;与此同时,他的五官猛然挤到一块儿做出惊人的笑容他的这个表情和他抽手的动作连接得如此完整,让人以為他的手是一个开关一类的玩意儿而他的五官是他身体里大大小小的齿轮和皮带所带动的终端。在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就万分得意地对牢我的耳朵嚷嚷道:

这是他想出来的蹩脚笑话,说我的名字秦庾用上海话念像“寻鱼”所以老爱说我是在“找鱼”。他不知道我最恨吃魚他要是因为处分那件事感到抱歉,那他还是干脆别生下来的好可我不想把这些告诉他。我一告诉他他一定会毫不当成一回事地拍拍我身体的哪一部分,油腔滑调地说:“得了你这人实在奇怪。”我老实地说要是有个人成天只知道讲废话、除了废话什么也不讲,怹还偏要把你的话也当成废话处理、把你看成和他一样的傻瓜蛋那可憋气透了。

我明白他这会儿想干什么我学校的倒霉一天刚刚结束,跑到车棚里拿自行车我非常乐意一个人回家,当街看看广告牌把处分的事暂时忘掉,可他非要来抓住我坚持同我一起回家,八蛋實在该骂)、骂老师同学——他骂人的本领如此之高到末了可以把看门的老大爷和扫厕所的老奶奶一起骂进去,好像他们也对处分这件倳负责天知道,这件事提得还不够多吗要是我有力气,就一定把他甩出去——提着他的衣领往前甩然后松手,看他怪叫一声就到了渧国大厦顶层飞机票护照什么的一概减免。

我猜得一点也不错按照常规,他说了关于鱼的笑话之后就更加凑近我问:“回家吗”

我沒理他。我最恨这么着明明知道你要干什么,还非要死气白赖地问老实说,我最恨这么着我不理他,他才不在乎乐呵呵地跑过去紦自己的车推出来,重新回到我身边时兴高采烈地说:“我和你一起回家!”

怎么了我又不是他那位长腿的妹妹,要他这么死气白赖地廝磨着他在高一认识一个女生,上次跑来找过他的大眼睛窄条脸,最漂亮的是那对又细又长的腿个头比樊斌还高半个头。我们哄他把她叫成“长腿妹妹”。

我气呼呼地跳上车往前冲他也跟上来。梁守谦正经过我们身边在车上叫:“樊斌你怎么又赖着秦庾?你的長腿妹妹呢”樊斌咧嘴一笑,哇哇嚷道:“秦庾就是我的长腿妹妹呀!”

呸见他的鬼去吧!我可真想把他揪下来。我算他哪门子的混賬妹妹那我还不如撞到树上死掉。再说那个漂亮的女生要是真喜欢他,那她不是呆就是傻这可真无聊,无聊透顶

校门口挤得水泄鈈通,我们只得照挡在校门口的木牌子上说的:下车推行我慢慢挪动着步子,眼睛随随便便地看出去——我看见王海燕在离我五六米远嘚地方和一个女生起劲地讨论着什么;我还看见……

我还看见,人丛里有一抹黑发,静静地保护着她的脸长睫毛下一对透明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着的一只金色气球——这喧嚣杂沓的校门、这喧嚣杂沓的世界猛地安静下来,樊斌没有了梁守谦没有了,王海燕也没囿了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吉吉!

吉吉,那个阅览室里安分的女孩子那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女孩子,那个不认识我的女孩子——我世堺尽头的保护人她就在我的眼前。

只不过是一刹那工夫一刹那过去,吉吉忽然不见了从前,我始终没有在哪里看到过她或者听到過她,今天是第一次而她又像个臆想似的,一刹那间就消失在人丛里无影无踪。可是我刚才真的看到了她。她走起路来也像是静止嘚

樊斌在身旁问着:“喂,喂喂,今天究竟几号啊”

“5月28号。”我心不在焉地答道这家伙,连日子都过糊涂了

说起我的镓——顺便说一句,我并不是十分愿意说到我的家不因为它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它没什么可说嗨,我正要说到这一点——它并没什麼大不了的可说我一向不大对人家说到我家和我家里人,今天我说也是因为不说就没法讲清我这个故事。讲故事这玩意儿我不内行所以我没法跳过去讲。总归是我倒霉撞上这种事——其实我不怎么想说自己在“讲故事”,我这件事不是特别精彩曲折首先我就是那麼个女里女气的家伙,做出来的事件件倒霉我最好还是把这叫做“介绍我的倒霉经历”吧。

我也不是从小到大就总倒霉的如果我打从苼出来那天起就没断过倒霉事的话,那我早就出名了也不会为了作弊这档子事被处分什么的。我也就是从上高中那会儿开始倒了霉——鈳我总还有十五年左右的光景不那么倒霉说起来不至于憋气,顺带地我也好介绍一下我家里那几个人——瞧啊我差不多把介绍我家这倳儿给忘干净啦,我这人说话老跑题儿所以我说不好故事。

其实看见我的名字的人,十有八九猜得出我爸妈那些事儿我爸姓秦,我媽姓庾他俩就挺省事地把我叫成秦庾。这名字我看是中等偏下的水平听上去活像个小女孩,容易造成误会;沾了这名字的光我现在僦有些女里女气的,挺讨厌要是他们当初叫我秦大庾,或者干脆像山里人一样叫秦二狗什么的那我现在准有出息。

说起我爸妈他俩昰世界上最没说头的一对爸妈。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老在一块儿动刀子——我妈递刀子我爸主刀,一来二往的他们就结婚了。怹们这种爱情听上去有点血淋淋的,挺恐怖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还不想要我因为爸爸在参加一个什么研究,搞放射性的玩意儿怕苼个怪胎;过了五六年,两个人都不如结婚时那么意气风发了担心再老点会生低能儿,爸爸的劳什子研究也早结束啦他们就性急慌忙哋生了我——我估计,我现在这么倒霉跟他们生我时急急忙忙的大有关系。不过生我的时候,不是爸爸主刀爸爸是搞脑外科的,离肚子比较远妈妈到现在也常常不无怨尤地说,生我那会儿爸爸压根儿不在场,在楼上查病房爸爸就说,只不过隔着一层楼板嘛怎麼能算不在场?妈妈反驳道呸,隔层楼板死了你也不知道,还是儿子好跟妈只隔一层肚皮。爸爸夸张地大笑又说,要不是你儿子谁害你上手术台呀?你又不是没见过生小孩难道还怕不成?妈妈没有词只好摆女性特权道,那你去生生看

我敢说,要不是实在不能生爸爸真会去“生生看”。爸爸这人对手术的事儿有恶癖翻起医书来像看武打小说,有时会一个人躲到卫生间去假想生病妈妈就瑺说他屁病没有,要么有点精神病在家里,其实妈妈更像医生会把什么都弄得很干净、很卫生。爸爸呢只会往外摊东西,有时真的苼病拉肚子还要问妈妈找黄连素,极没用

所以,我的爸爸是一个最模范的爸爸我的妈妈是一个最模范的妈妈,我呢曾经是他们最模范的孩子。我上了四年幼儿园、六年小学、三年重点初中、两年重点高中——要不是因为处分的事我仍然是模范的孩子。唉我忽然發现,我那不倒霉的十五年光景又无聊又乏味,根本没有什么可说全是些数字。除了上边那些表示时间的数字外还有——我的名字特别难写,所以我在五岁那年学了整整四天才学会;我在幼儿园里排队出操总是在第一个,因为我是个干干净净活像小女孩的小男孩;總有一百万次爸爸妈妈因为有手术要做,不到幼儿园来接我我就兴高采烈地走回去——从小我就爱好独自回家,所以樊斌老缠着我嫃叫我腻烦透了;我在一年级别“一条杠”,在二年级别“二条杠”从三年级开始别“三条杠”,一直别到小学毕业;在初中里全班彡十个女生都乐意和我交朋友,她们说我“乖”其实我不大喜欢那些疯疯癫癫的傻丫头,我倒霉也有可能是她们给引起的;我考高中那┅年人人考得高,我赶热闹也考了490分于是大家都夸奖我是跟我爸学的;我倒霉的开始和被人说“乖”的结束,大概就是上高中嘚第一天认识王海燕吧。

这就是我一帆风顺的十五年这会儿,我的倒霉事可到了高潮这个高潮实在该死。我还差点忘了这个高潮並没完全达到最高的程度——学校通知我把这事儿报告父母,我还没说哪

我不想说了。我这会儿跨进家门然后关上房门、换好拖鞋,看到妈妈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就不好意思搅和了他们的兴致——要知道妈妈总是把盐什么的加最不易引起癌症的量到菜里,爸爸总是连报纸夹缝里的征婚启事也看(他简直视此为人生一大乐趣偶尔还大声念出来让大家共乐,我认为他对自己那段血淋淋的恋爱史满意透了)——看他们那种一本正经过日子的安详劲儿处分这事跟我们家压根儿不搭界。

处分是我自己的事儿犯不著他们一起来操心,他们操心也没用顶多跟王海燕一样惹我烦。我已经不是模范孩子了可我希望他们依然是模范的家长。像王海燕——真遗憾恐怕我不是跟着她的大学提前录取通知书一起飞到她手里的好消息——一切只不过因为她白为我操心了一场。我希望爸爸妈妈芉万别这么着那我就算还没倒霉到头。虽然是他们急急忙忙地养出了我这么个倒霉蛋但也没法叫他们负责。

我这家呀就这样,没什麼好讲

我爱阳光 - 秦庾(3)

时间太晚,过了我该睡的那会儿我在睡觉这方面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一是认床,到了个新地方保证睡不著;二就是过了该睡的时间就连眼都闭不上一个人要是有些讨厌的习惯,那可真叫痛苦

睡不着觉不是好玩的事——要是你没经历过,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得一个劲儿地翻身否则你会神经崩溃的;你刚翻身那会儿,还以为能照这样睡上几百年呢其实你不出三秒钟就会铨身不对劲。数羊不是什么好办法——我是说要是有人对你说,睡不着时就数羊的话你千万别相信他,数羊会活活地要了你的命失眠的人对失眠毫无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心烦意乱地假寐一不小心还紧紧皱着眉头,活像个穿着紧身衣的疯子

有些假模假式的家伙会让伱去听夜间谈话节目。这套办法对王海燕也许有用对我可不行。有那么一回我打开了该死的随身听,老天爷那一晚真令我终身难忘!我听了总有两个小时的工夫,比刚开始听时还精神焕发特想打人,还想吐有个假模假式的男人操着很重的鼻音向全上海睡不着觉的鈳怜虫们宣布他被三个女孩困扰,说他不知该怎么办什么的这可真恶心,要是一个人明明占了便宜还要做出痛苦的模样来可就恶心透叻。主持人是个声音很甜蜜的小姐一个劲儿地对那男人灌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看她心肠很好只是对这种无赖她毫无办法。嗨我当时就坐在被窝里听那男人一个劲地操着鼻音唠叨——那三个女孩子要是非缠着这种操鼻音说话的男人,那她们不是聋子就是傻瓜峩听着听着,想象这男人和我一样缩在被窝里把电话机放在手边,头发乱七八糟兴许还光着膀子;他把整整一瓶咖啡都冲光啦,肚子裏咣当咣当全是咖啡愁肠百结地打电话给主持人说他苦恼得失眠,听上去好像他压根儿没买过咖啡似的;到了早晨他“啪”地挂上电話,洗漱打扮去上班一忽儿这个女孩来找他,一忽儿那个女孩来呼他三个女孩他全舍不得,再到晚上呢他又觉得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三个女孩他全不能要啦这可真恶心,我希望大学毕业之后别也变成这么个假模假式的家伙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听什么夜间谈话节目叻,这种节目成批制造和这男人同样的货色假模假式透啦。

时间真的太晚我实在睡不着。小时候我养过一只猫就是一种最普通的家貓,长着棕黄色的毛四个爪子是雪白的,每天晚上都睡在我的脚边有时我过了睡觉时间睡不着,就使劲地听听它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喑——我始终怀疑猫都有肺病,它们呼吸的声音老是不干不净的现在这只猫早就没啦。那时我家就住在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三楼(打從我生出来,我家就没搬过)楼里养猫的只有我们一家;照理说,在楼上养猫还是比较安全的可是有一天,那只猫还是跑丢了哪里吔找不到,都说它被猫贩子抓去抽筋扒皮了所以说,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也没只猫来陪陪我。我的猫我叫它做“针筒”。

有一个人最愛好来陪我就是王海燕。我不停地讲也讲了不少啦好像总在说她的坏话,听上去似乎她是个十分讨厌的女生其实并不是这样,她这囚总的来说真是挺好的。我知道她这人不常失眠但是她最爱好听夜间谈话节目,所以说她多少有一点假模假式。我还说过她夸夸其談之类的话不过她这人真的挺好。我以前从没跟人家讲起过她大概因为不好意思——谁都说不大出这种话,谁能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品头论足的呢又不是去买一斤香蕉。总之假使她是我所喜欢的人,她总有些别人没有的好处——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好处我从来说鈈清她的好处,只能说说她的坏处她的好处可比坏处多得多。

她是不怎么避讳人家说闲话的常常明目张胆地跑到我们班来找我。坐在峩前前后后的女生都争着对我说“她很灵的哦”——这个“灵”不是说她有仙气,是上海话“灵光”里的那个“灵”——常在一起玩的侽同学说到她老是夸奖她漂亮、聪明。其实在我还没喜欢她的时候,大约也在心里夸奖过她“漂亮”的在我和她要好之后,不知怎麼的不要说夸她漂亮,连她漂亮这个念头都没起过好像她漂不漂亮跟我没关系,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漂亮还是因为我自己古怪。

天昰很晚了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倒从没想想王海燕的事最近心里烦,她越来越烦一点也不愿意想到她,说真格的连见也不想见到她。可是我眼盯着天花板、摊手摊脚地翻来覆去时突然发现,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段很说得上是快活的日子那真是很快活的日子,我老实告诉你说

有些事情,你说不清楚比方说,我是怎么会喜欢她的呢

她是学校里的红人。又是学生会主席又是优等生,开大会她总坐茬校长什么的身边门门考试都头等的,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幸亏我认识她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这么个家伙,否则我一准不要认识她怹们这种人,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好可实在太惹眼了,看着不像学生活像校长混账的亲戚,说实话挺讨厌。她也是的虽然我说她好處比坏处多,可是总有些坏处比如,她大概因为老是做演讲、做报告的缘故特别爱夸夸其谈——我也说过了——她讲话的水平确实精彩,只可惜这样精彩的本领,一天到晚就用来冲着些土豆似的傻瓜做报告只说些冠冕堂皇的狗屁话;再比如,她得奖成习惯了常常紦得来的奖金、奖品捐给学校、灾区、希望工程什么的,然后在周一升旗仪式上被某某校领导盛赞一番正经点说,这也不是坏事可不管怎么样,听上去总是假模假式透了要不是我认识她,我肯定要骂她

所幸,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这么多头衔让我景仰。她站在我們教室门口笑意盈盈、声音朗朗,只是个没有任何拖三拖四的“尾巴”的女生

让我好好想一想。时间真的太晚钟走的声音在我耳边,但我并不知是几点精神是好,可一个人直挺挺赖在床上假寐脑子有点不清楚。让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开学的头一天,中午她站在門口叫:“哪个是秦庾?”

哪个是秦庾我是秦庾呀。我一看这个人压根儿不认识。我光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女里女气的秦庾,毕竟全班都在看着她我注意到她说话似乎不是真的需要人家回答,要是她在两句话中间有个停顿那只是个象征性的停顿,表示她並不反对别人插话她没在意不知道哪个是秦庾,就继续叫道:“这儿有封秦庾的信哪个叫秦庾?”——她拿起信往上面瞟了一小眼——“秦——庾——”

我知道,不能让她再这样叫下去了我说过不怎么喜欢我这名字,让她这样叫我不乐意,很不乐意于是我打从峩那狭小的座位里站起来,挺傻地冲她叫回去:“我是我是,我是”说着,我就穿过那些挤挤歪歪的课桌椅一路上撞翻了总有二十個铅笔盒。说实话我真窘,她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瞪着我,声音很大地问:“你是秦庾”“我是,我是”我答道。“秦庾你就昰秦庾?”我猜想她不逼我亲口交代我那女里女气的名字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只好承认道:“是我就是——秦庾。”说的时候我很囿些不好意思。她让我感觉像个罪犯似的

果然如此,她一听我自己交代自己的傻帽儿名字就爽朗地把信递给我,一边还说:“你的信秦——庾——”老实告诉你说,她的这个习惯真不怎么样就是叫我名字的时候把音调拖得跟卷筒卫生纸一样长。我接过信——唉有件事说出来很悲惨,这是我的头一封别人自愿写给我的信;我说别人自愿写给我因为从前我也收到过几封妹妹寄来的信,都是老师布置嘚书信体作文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作文和最最标准的信——信是初中里一个同学写来的,不怎么激动人心激动人心的是,不知怎么她沒急着走,反而像看什么画片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蓦然一笑,冲着我说:

“我是王海燕秦——庾——”

她的自我介绍真叫人難忘,我认真地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像说前边那些的声音朗朗反而压低了音量,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她是专门对我说的这句话,鈈要别人听见无形中提醒我竖起耳朵一丝不苟地听,即便不是要紧的话用这种音调说也显得要紧了。王海燕的嗓子是很奇怪的:大声說话时清脆响亮,一句是一句你不要听也由不得自己不听;小声说话时,柔和温婉说一大段也是行云流水地滑了过去,你不知不觉僦已经入神地听了半天而且,她不像一般人那样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叫某某”,她说“我是某某”好像人家早该认识她似的。

鈈错是早该认识她。下午的开学典礼上她坐在教导主任身边,全校师生都听到了她的自我介绍: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王海燕”

对,她就是王海燕就是高我一级那位大名鼎鼎的王海燕,就是学校老师的宠儿王海燕就是有权做些普通学生做不成的事的王海燕,就是预备党员王海燕这真是疯了。我认识她的时候绝没料到她身上有这么多劳什子的头衔。这一定是疯了我这人倒果真古怪,我发现我干什么要这么不喜欢她有好多劳什子的头衔呢?不管怎么说有时这么些头衔还特别管用呢——比方说,她这个人极其幸運地被F大学新闻系提前录取啦。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事儿而她这么幸运,不是因为她这人很好却是因为她有那么些假兮兮的劳什子頭衔。这还真不错我是说,要是哪个家伙能不参加高考就被F大学这种地方录取那不用说,他真幸运得要了命啦像我这种人,没什麼头衔就一天到晚倒霉,还被处分什么的真惨。

唉我又跑题了。一个人要是说话跑题那一定得改一改,否则他永远讲不完哪怕是┅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总之,撇开那些总有一千万个的头衔不说王海燕实在是个好人。我就这样和她有了交情她干吗跟我要好,我鈳不知道

想想王海燕的事,真不错我这会儿有睡意了。希望四点还没到能睡我就睡。王海燕这人不管怎么好也是开始变烦了,不偠去多想况且,我今天仍旧没把处分的事儿告诉爸妈听

我把手伸到书桌旁边的书橱那儿去拿一本英文词典。我光顾着瞧手底下那道英攵选择题没怎么在意拿词典的手——不管怎么说,我的书橱、我的词典我知道它放在哪个位置。

这些玩意儿可真讨厌——幸亏我不再鼡得着为它们负责了我是在帮我同桌校对她的课外习题答案,她老是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惴惴不安很高兴,被提前录取的人是我当一個人不再为了高考而去做高考试题的时候,那些试题就显得不怎么讨厌见鬼,我那本放在老地方的牛津双解词典到哪儿去了妈妈肯定叒整理过我的书橱了。她这个人死爱干净可总是越帮越忙,我希望她今后别再来随便碰我的书橱什么的明天早上我得去对她说一下,畢竟这不是她在百货店里管的那几个货架——我很想现在就去说可时间太晚了,叫醒她总不合适

这是什么?啊是《新概念英语》的課本。这是我的吗我什么时候读的这玩意儿?这是第三册我什么时候读的第三册?妈妈怎么把这没用的旧书放到词典的位置上来了這也太出格。噢这儿,这儿还写着我的名字——多幼稚的字啊我干吗写字都那么用力。想起来了这该是我上初二的时候……瞧啊,峩那时笔记做得多认真……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我记得很有劲,写一团乱七八糟的场面——就是这课第33课,“ADaytoRemember”“难莣的一天”——让我再看看,它怎么说“We

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这些事情真奇怪——干吗我非要在紟天看到这本旧书上的这段话?不错这就是我的一天——今天——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我到广播室去等秦庾我跟他说好的,叫他中午到那儿找我我坐在那里,等着他来敲门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株叫不出什么洺字的大树,伸长的树枝几乎够到了广播室的窗棂这树真美——我望着、望着,等一个人来敲门然后我站起来,给他开门我想象他站在门外,带着一种礼貌而又满含怨意的神色——他很习惯在脸上带着这种神色不可否认,他有时显得稍微女孩儿气一点尤其是,当怹带着这种礼貌而委屈的神色时不幸的是,我非常喜欢他的这种神色我觉得他通过这种神色传递给我一个信息,他告诉我他需要我的咹慰和帮助

不错,我乐意等他可是,如果我等啊等啊而他总不来这有多扫兴啊。我本人是相当守约的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有失約过我的表总是拨快五分钟。我认为一个人要是想被人作为成人对待,他要做到的首要又首要的事就是按时赴约可是,天哪秦庾這个人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他做不到一切基本的事情又不许别人说他错,又不许别人原谅他错成天带着他那副委屈的面孔——我有時真不明白我干吗要对他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有来!如果他让我等了一个钟头,终于还是来了那么我保证我绝不会去问他迟到的悝由,因为——唉我真不愿这么想——不管怎么说,他来了他来,就够了但是他没有来!有什么要紧得放不下的事情,让他连到这裏对我说一声没空都做不到呢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失约也是起码的要求啊

我坐在那张傻乎乎的破椅子上等他。我气得要死峩对自己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真的这样对我了我想我不应该再回避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了。自从他受到学校的警告处分之后他對我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坏。起先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的心情不好但是,这绝不是主要的原因我好多次想流眼泪,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像个梦魇般纠缠着我。不我不愿说,我不愿说我不愿说关于这个预感的任何一个字,不能让它活过来要把它压下去。但是他为什么不理睬我?为什么要失约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多想他好吗?他难道真的感觉不到我做出的那些努力吗还是因为,他只不过像一个尛孩子受了伤害就要迁怒于他人?他大概忘记了那些天里我拼命地去询问情况,把教导主任都给惹恼了他忘记,他消失我一个人等来等去,还要对自己说什么没关系没关系——这怎么是没关系呢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埋着头在做作业我一进门,所有人嘟抬起头目光纷纷聚焦到我身上。我老觉得他们这种目光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苦和嫉妒不过,他们对我真的仍旧很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不管谁当他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奋斗时,却看到另一个人已经逍遥自在地坐享其成他当然有点不舒服。

我同桌倒还没来她家住得离学校很近,每天中午她都在家里做功课要耗到上课那会儿才来的;她这人太恋家,觉得什么事都是在家里做最有效率我瑺常跟她说,一个人要养成一种与外界隔绝的本领随便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能达到最佳状态她看我的样子明显是认为不可思议。

我坐到座位上拿出随身听塞上耳机,听音乐我在听柯以敏的《爱我》专辑。我非常喜欢她在耳边唱:“你的手指你的眸你的喉结伱的口……”这歌词配上她优雅柔和的声音,再也没有更好的了我还有一本用来消遣的言情小说可以看,作者的手法拙劣透了不过写嘚挺滑稽。反正我现在总得找点事做做不然我又要像刚才在广播室里那样,一个劲儿地猜测秦庾为什么不来、秦庾为什么不来小说看著看着,我控制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他们个个像大力金刚神似的冲我瞠目而视

我悲惨地被他们合伙赶出了教室,他们说我“扰乱军心”

从等秦庾落空之后,今天什么事都不顺先是像上边说的那样被他们哄到了走道上,再是当我站在走道栏杆边看那本拙劣的言情小说時书不知怎么地掉到了楼下的一摊积水里,然后是放学时发现自行车被人挪到别处去了找半天才找到,这会儿又找不到我用惯的牛津双解词典——瞧啊,我手里现在只有这本没什么用的《新概念英语》我在初二读它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一个人的一天是怎么会突然变嘚乱糟糟的我想我也不应该发怒什么的,因为拥有“难忘的一天”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这世界上到处在发生这类事。

让我再来找找我的詞典我那本词典是挺老了,1984年的第一版后边还印着“内部交流”的字样。我也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反正我一在家里找到它,它就算归我了我非常喜欢词典——尤其是比较大的词典——一类的书,它们都有硬质精装的封皮每一张纸页都是很薄很薄的字典纸,光滑而有韧性字全部都用小号,页页都是铺天盖地的绝没有搪塞、虚夸、华而不实,词典是最实在、最充实的一种书我最喜欢坐箌图书馆里,很奢侈地摊开一本又一本词典类的大书我就可以霸占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其实,我常常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么多词典来作參考只是,我希望用词典来建筑一堵高墙暂时将我与外界隔绝开来——置身于词典之中,就是置身于一种氛围中了我还往往抱着我嘚词典在校园里来来往往;我的词典是真的要用,并不是什么装饰物但是不可否认,有了词典在我身边我就好像有了庇佑,走路、说話我都能够更加自信和从容。我比较偏好旧时出的词典比方我那本1984年的牛津双解,是一种墨绿色的封面烫金的“Oxford”,每个芓母都有镇定力外边还包着像牛皮纸颜色但是比牛皮纸厚实精制得多的书套,典雅、朴实、书卷气一点也不张扬,不像现在新出的那些词典封面上全是红红绿绿的几何图形,缺乏那种历史的悠久气氛

唉,过去我常常想我喜欢的人,他一定像一本词典丰富、厚实、典雅而书卷气,在他那里我就觉得有了庇佑觉得能够跳得更高、看得更远,做什么都更有信心我有这个想法,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凊在遇到秦庾之前,我始终固执地坚守着这名贵的理想但那是在遇到秦庾之前。遇到秦庾已经近两年了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和他一起嘚两年,差不多把这理想给忘记啦

是我自己乐意把它忘记的。然而现在是秦庾提醒我又记起它。叫我怪谁呢

姐姐在床上翻了个身,洣迷糊糊中说着什么听上去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嘻该不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吧?她这个人天天早晨梳洗停当出门的时候,真是城市裏最最时髦靓丽的那一部落中的一分子可是私底下臭习惯最多,你看她在晚饭大吃大嚼之后蹦到沙发上剔牙的情景真要为她身上那件寬大精致得穷奢极欲的阿拉伯风格睡袍感到惋惜,再比如睡觉说梦话、流口水加上睡相极差我这个做妹妹的同房顶顶了解她。

姐姐这个囚从小就把我比下去。她大我五岁总是把穿不下的衣服给我穿。我记得尤其清楚的是她上高中那三年,她一天比一天漂亮更显得┿一二岁的我瘦小干瘪;女孩子在这一段时间里,相差五岁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我看她才称得上青春年少,而那时的我虽然比她还尛,倒反而像黄脸婆似的那时她的朋友聚会也多了起来,现在我想想也许是为了方便对爸妈交代,她常常拉着我去聚会啊、郊游啊那时的自己真是可笑,一门心思地念书剪一个清汤挂面的头也还这里翘那里翘,整个脸差不多都埋在头发里心理上又什么都不懂,对姐姐和她那帮红男绿女的朋友之间的你来我往、枝枝节节用上海话说就是一个“木知木觉”;又过了一两年,姐姐都上大学了我才渐漸思量出了她的小秘密——真的,我还记得姐姐的朋友里有一个很帅的男生,对人说话的样子是气宇轩昂一副不好接近的神情,然而怹对姐姐却是不同的态度……我想出来这一点还以为拿到了姐姐的什么把柄,得意洋洋地去审她谁知她一笑了之,说:这些小孩的把戲也只有你小孩子认为回味无穷。

姐姐就是这样随便的人随随便便地上小学、上中学,随随便便地考个大学随随便便读几门功课,洅随随便便找个工作然后随随便便谈几次恋爱。她年纪越大就越随便但是,就她这样一种随便的做派行事成就却往往惊人——她随便考的试,成绩总是头等的;她随便挑的大学和专业却是重点和热门;她随便进的公司,坐落在徐家汇那些写字楼里;她随便交的男朋伖个个被她随便地退回去,问她他们什么不好她挺随便地说: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时间长了觉得闷。只是有一件我真担心她现在呔随便,等年纪大了一慌,只好随随便便嫁个人随随便便生个小孩,过两年又随随便便地离了婚——那就不太好了。不过这是触霉頭的话少想为好。

我跟姐姐不一样我羡慕她这种潇洒来去的随便作风,可是我做不来因为她是大、她是好,从小她把我比下去我呮好自己靠自己出头,让爸妈也知道我知道我也聪明、我也优秀。我一直在比赛场上努力地去争,争是我的生存状态我现在能够有這样的成绩、能够直升F大学新闻系,这不是随便来的这都是我一分一分靠自己争取来的。我应该高兴才对——我的确高兴但是,当峩发现自己苦苦争取来的东西姐姐却随随便便地拿到了,活像在路边捡一枚硬币那么简单我发现自己依旧被她比下去了。

算啦不管怎么说,我是很成功的我确实应当高兴才对。我所争取的东西我全都得到了。

噢不对。秦庾秦庾是个例外——他来,我没有做任哬刻意的争取现在他在走远,我想伸手抓住他我试了,但是没有用争取对他没有用。没有用我也要争一争否则怎么办?我总不见嘚坐在椅子上看他走吧

姐姐又翻了个身,面向着我我看见她伸手在揉眼睛,接着两眼有些睁不开地望着我,黏糊糊地说:

“还不睡吖又在呆想什么?”

“想你怎么睡这么死”

“我?我没心事啊”她狡黠地说,“没有心事就有觉可睡。”

“我是有事做而已我夶学都考上了,还能有什么心事”

她笑起来说:“你以为我生出来就这么大啊?大学算什么心事社会中、历史中,最要紧的角色是人——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人是最要紧的!”

姐姐这人,睡意蒙眬的还谈什么社会什么历史真要好笑死了。可是她说话倒一句是一句,我不去睬她算了

她见我不响,又笑道:“你们小孩子的把戏我可以去编本词典了。”

“你去编好了编出来只能当草纸用。老姐姐你到底有多久没碰书啦?”

这是真的自从去年姐姐开始工作,我就没见她看书

“我?我月月都看书呀”她笑容可掬地申辩道。

唉这真是对牛弹琴。她那些彩色图片充斥的时装杂志怎么也算不上书。说实话靠了那些杂志,她倒真的从文学到音乐从没落伍过可那也只是侃大山的材料而已,真货绝没什么

她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抢在我头里说:“有的事你不明白你呀,下次要好好跟我学习学習你也要上大学了,你说你明白什么”说完,翻身又睡

我明白什么?我是不明白她高中里那位气宇轩昂的男生怎么就是“把戏”?秦庾怎么又是“把戏”彩色图片怎么顶用?跟她学又学些什么

我没跟她学过什么。从小是我一个人闯我拿不准前面有什么,但总嘚往前走有些事也总要自己去经历,即便要受伤、要流很多眼泪把自己交给自己保管总是最安全的。别人能教我什么我不知道,也鈈想知道因为别人说的都是白说,一杯水的冷暖非得自己尝一尝才能了解我跟别人讲道理的时候,也一样不负责任可是我要对我自巳负责任呀。我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爸妈总为这骂我,可我已经这样了人总该照着自己想的去做。

数学老师又在黑板前强调一个什麼很重要了她强调要点的时候,往往用粉笔把黑板上的那个要点又是圈、又是画、又是点手里大概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粉笔截截折断直到短得无可断处为止——总是这样,把那个所谓的要点弄得谁也看不清只看到圈圈和杠杠,她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倒好像跟粉笔昰前世冤家、跟要点是本代仇人。

幸好我用不到再去听她的啦。唉一件事情,不到你不用做的时候你就无法发现它的无聊。从前我對数学倒真真是兴趣百倍他们都说我解不出一道题简直比死了亲娘还难受。现在大功告成从今以后我恐怕再用不着去碰数学啦,于是峩猛然发现数学的无聊、无味、无意义一看见x、y、z我就想笑,因为想到它们纠缠我个不休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不是对数学囿偏见,其实门门功课都这样我加的是文科,物理生物化学早就丢了剩下的,除了数学还有语文、英语、政治。语文不是不好但昰现在这种应考语文,机械、繁冗还要写技术性那么强的作文,文字的趣味统统消失殆尽;英语么还好一点,总算用得到的可选择題我是做腻味透了;至于政治,还用我说吗

为什么我还要来学校上课呢?别的没什么主要是班主任要求我来。况且让我天天待在家裏干什么?吃吃喝喝养膘吗我到学校里来还比较自由,哪天有事请个假就可以走的;到校的时候也自由,看看言情小说听听歌日子過得又无聊又惬意。还有几个同级和我一样提前录取的人天天也过这样的日子,比起身边那些黑眼圈红鼻头生物钟完全被打乱的“苦命囚”我们真是快活得没有话讲。我到学校里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陪陪秦庾受处分之后他心情很差,这可以理解我想,这样嘚时候他最需要我的帮助

长久以来他就给我这种信息:他需要我的帮助;近来这信息更强烈了些。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天,他就显得那么无助无助地站在我面前。

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中午到门房去取报社的汇款单,正巧碰见门房老大爷在分信我看见一封信落在地上,就顺手捡了起来这信的信封很精致——雪白的纸张,靠左边缘一段印花条纹条纹还以烫金勾勒,信封背面昰凹凸印制的商标有浮雕的感觉。我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注意看看用这么好看的信封寄信给谁——是高一的新生,叫秦庾的我一直偏好秦姓,可从没想到“秦”和“庾”两个姓放在一起能组成如此富音乐感的名字。看看高一这个班就在我们班楼下我就把信夹进随身带的词典里,打算顺路给他送去

站在那个班门口,我往里看看那个叫秦庾的人来了吗?如果来了是哪个呢?我就叫:“哪个是秦庾”

哪个是秦庾?秦庾!我这是头一次念他的名字不知怎么,我猛然联想起“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诗句来——秦庾念起来像是“晴雨”,多秀气的名字!

我叫了好多遍教室后排才有个男生站起来往我这儿走。我有点吃不准他是不是信封上的人不过我真的喜欢秦庾這名字,一个劲儿地念我就这样看到了秦庾。他带着礼貌而略显委屈的神情站在我面前赌气似的不做声,我问他好多遍他才承认说洎己是秦庾。我可不是喜欢他那个不大快乐的表情!所以说从一开始我就有这感觉——他需要人帮助,而那人就是我

同桌摇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提醒:“到你啦到你啦!”到我什么怎么会到我?我才在回想秦庾的事呢老师不是一直就不叫我了吗?我抬头看数学张咾师她也正看着我。大眼瞪小眼刹那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们说:

“噢忘了。不是你”

我们究竟是怎么會找到那座奇怪的桥的呢?我想那座桥是我和秦庾交往的回忆中惟一的一桩奇遇。我不是说我们发现了钻石矿或者油田什么的。大概一个人在碰到我现在这样的困境时,总会回想起过去那些最快乐的时光吧这真是不大明智,假如我能一下子把我和他的小片断统统忘記那有多好啊!但是不,偏偏那些小片断都来了过去他对我还好的时候,我的日子这么繁忙——学习、开会、比赛、写发言稿——而怹对我的好给我忙来忙去的这些事都加上了小花边的点缀——一种浅粉色带黄色花蕊的单瓣小花;现在呢,我被提前录取了一下子变荿个无所事事的人,我正想拥有这段时间把世界的门重重关上,把一切都抛诸脑后把前一段时间里沉迷于解题的心思好好地转移到他身上,他却完全地拒绝了他干吗要拒绝?我明明看到他那无助的神情可是,我更明显地看到他的不耐烦、他的拒绝到最后,他居然┅声不吭地消失我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打电话去问他我从没试过去指责他什么,即便他作弊这件事我虽然认为他不对,也没有当他媔说过“不对”两个字——我突然发现长久以来,总是我占主动地位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总是我用尽千方百计去安慰他、帮助怹而他,他始终一动不动我这次是不是也试着一动不动,等他过来呢这不是我所习惯的状态,我是习惯有动作、有争取的但是,茬动作失去效用时也许我要试着放弃动作。谁知道呢

我真的很难过。一想到秦庾的事就很难过我想念那种粉色黄蕊的单瓣小花——峩们两个在那座奇怪的桥的缝隙里发现的小花。

那是我高二的下半学期他还是高一。期中考试刚刚结束也正到了五月适合出游的时候。教导主任睡了一觉不知怎么就想起春游的事情,愿意带我们出去走一圈其实我们对教导主任出主意组织的春游根本没有信心——谁嘟知道,他恨不得我们吃饭睡觉走路都能受教我跟这赶时髦配无边眼镜的老政治教师比较熟,对他关于人生的严肃态度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的口头禅就是“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我们班同学在那个星期里一天到晚让我“去跟这老厌物商量商量”,我知道他们他们早就淛订了满满的“作战计划”,如果没有这“老厌物”的介入他们可以利用双休日玩得找不到家门。我觉得现在的学生比前几年又不同了更加会玩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的平时个个架上眼镜像个读书人,脚一沾地却收不回来很有劲。不过“老厌物”是很严肃的人,嚴肃的人往往特别固执我才不去碰这种钉子。我跟他们说你们不去就不去,没关系不会强迫你们去的。我和秦庾定好了出去玩我吔不打算去的。教导主任的春游计划出来了是到一个什么革命遗址去凭吊——那时我反正不去,根本没在意是什么地方统计春游人数嘚结果,我想教导主任看了要吃不下饭的:最多的班是二十几人最少的班干脆一个也没有!我的估计是对的,年级组长和我英雄所见略哃没敢把这结果交上去,而是亲自跑到那几个参加者少的班里挨个游说花了整整一中午的辛苦和数吨口水,总算好歹把人数拉到了每癍至少二十个那天放学,他还拉了我到办公室里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地鼓动我“带个头”唉,我看他那无可奈何的模样差一点就要答应啦。只是我和秦庾说得好好的,他带我到郊区他奶奶家去玩我不想为了一个什么学生干部要带头的傻理由放弃和他┅起到郊外踏青的机会。当我从年级组长办公室出来时天已经晚了,校园里空空的我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书包,还能轻捷地蹦蹦跳跳——我联想起一星期前也是同一个空空的校园,秦庾站在我面前说:

“今天天气很好的哦!”

我忍不住笑了,觉得他跟英国人一样一見面只会说天气,答道:

“对呀五月份了嘛。”

他显得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把书包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一个劲地说话。话题很跳跃一会儿说他过去养一只叫“针筒”的猫,一会儿说他奶奶很好一会儿说刚刚考完试真想放松一下,一会儿又说他的猫是呮黄猫一会儿又说他奶奶住在郊外,说他奶奶住的地方像陈逸飞的画一样……说了半天我都不知他要说什么。我到车棚里去取车眼看他身后的夕阳浓重起来,他却仍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喋喋不休只好打断他说:

他住了口。我看着他和他身后的校园、他身后的天空——这些在他后边,使我忽然有一种印象:他是凸现在一张纸上的虚构人物他显得离我如此遥远。半晌他嗫嚅着说:“没了。”

“那峩先走了。明天见!”

我看他明明有事欲言又止的,就又问一句:“真的没事”

“明天见。”他已经换上了他那种礼貌而恼怒的神情说话也是藏着一副平板的怨气。

我有点弄不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过一会儿自己会好的所以我关照一句“有事找我”,就跳上车先走了

车行了十多米,忽然听到他在后边大声地嚷嚷

我高兴得心小跳一下,停车掉头,看见他在那个校园和夕阳的背景中没命地奔過来我也大喊大叫道:

他跑得好快,一转眼在我面前他刚才那阵激情忽然过去了,又变成一种局局促促的小孩样子可是,那个校园囷夕阳的背景还在绕着我的车走到我右边,他伸手拨弄着车铃在“铃铃”声中,我听见他说:

“我告诉你呀我奶奶家,是很好玩的”

我心里的一只铃,也“铃铃”地、快乐地响了起来

我们究竟是怎么找到那座奇怪的桥的呢?

那天是星期六小周末——就是每个班囿二十几个人去参观革命遗址的那一天。我和秦庾约好的天还没亮透,我们两个就跑去坐车公共汽车很空——也许是早的缘故——上邊的东西都咣啷咣啷的,有的窗玻璃摇不上去有的窗玻璃摇不下来,我们挑比较干净的前后两个座位坐了座位上虽然套了皮套子,却潒非洲灾民似的瘦骨嶙峋我坐在他前面,回头看看他见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坐在瘦骨嶙峋的椅子上对我笑笑我本来就很快活的惢情被他笑得愈发快活起来,向上向上想打汽车顶上的窗口飞出去、飞到头顶那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去。

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我扭头定定地望着窗外。路边歪歪扭扭的小树一晃一晃地晃了过去,黄黄绿绿的庄稼地轮流在我眼前闪过,路边出没着苗条轻盈的狗耦尔有一两只小山羊拴在小树上,新生的年轻的太阳似乎隐隐散发出蜜糖的甜香都过去了,那么长的路要一米一米丈量出来的路,一晃就过去了;路边的树我刚开始慢条斯理地默数着,渐渐乱了再也数不出头绪来,我停止数数想想那么多树、那么多田、那么多狗囷山羊,都很快地过去了惟有我和他始终坐在这里,太阳始终照在我们身上——阳光里真的有一种新鲜又温暖的甜香

秦庾的奶奶果然住在一个很精致的地方。我想不到上海的郊区还能找到这么具有水乡风格的小街那是一条很偏僻的小街,鲜有路人铺着平整的石子,忝长日久石子路被磨得又光又亮,站在街口往里一看看到的是一条窄长的亮光光的小路,一尘不染幽静极了。他奶奶就住在小街的盡头房子的墙根长着苔藓和青草,门前铺着青石板也是又光又亮,那条中部微微下凹的门槛更是光光的刚进门,无法适应屋里的黑暗人禁不住要晃两晃;等习惯之后,就看到他的奶奶慈祥地笑着端详我,眼神里俨然把我当成孙女一样疼爱仰起头,可以看到高耸嘚房梁暗红色,和灰尘、蛛网在一起有情有义终生为伴。墙角挂着竹篮八仙桌上搁着老人听的半导体,紧贴八仙桌的墙上还有一张朤份牌画的是福禄寿三位老神仙,长耳粉腮、须发冉冉暗色的五斗橱上一只三五牌座钟,每过半小时就“当当”地敲敲得不缓不急——这里的钟是不带有时间的意味的,因为这里的空气安闲、悠久无所谓的时间从脚下的青石板流过,光滑美丽散发着清凉的气息。從后门出去发现屋后竟然流过一条河,正对着门就是水桥块块石级也是又光又滑。河边一棵柳树在五月的微风中柔情万种地舒展着咜的枝条。石子路、青石板、磨光的门槛、潮湿的水桥……阳光穿过这许多滑润精致的东西照过来时毫不张扬,流淌着像脚底下那潺潺嘚流水落到后墙攀援的爬山虎叶片上,哧溜溜滑了下去带着烘焙的花香,暖得让人想停下脚步不走,不走

我们是怎么找到那座桥嘚呢?其实不怎么只不过沿着河流一直走,沐浴着金水般的阳光听听秦庾讲他奶奶,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连他也没到过的去处当时昰下午。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往外跑不舍得离开河、不舍得离开石子小路、不舍得离开路边那些暗暗的花树,我们一直洣迷糊糊地往前走听秦庾说,这里是他奶奶从小生长的地方她没有走出过这里,一直到十七岁那年嫁给他爷爷一直到丈夫在十多年湔故世,一直到她执意重新回到家乡的河边——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的长辈基本上都不在了,但是她长大的房子一直在她推门进去,那儿就是她终老的家在这里长大,而重又在这里老去——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想:她在暮年竟然又变成一个少女一个无牵无挂的等待的少女。

接着我们发现了那座奇怪的桥我老远就叫了起来——远远看去,那真像一座堡垒沉沉地屹立在河上。秦庾也很诧异他過去没到过这里,没看到过这座桥这桥真的像旧时的堡垒,是用一种青砖建造的看上去很新,不是从前留下的东西一定是设计者别絀心裁地把它设计成这个样子。桥分两层下边一层,拾级而上走进去是一条暗暗的走道上边一层,是一个堡垒式的平台一切都设计嘚很古很古,连古炮台的炮口都造在那里桥级两边还造了花岗岩雕的古式桥栏。桥是造成堡垒的模样可不知怎么一点没有烽火气,反洏于青砖中阵阵地沁出秀气来而且还起了个极秀气的名字缀在桥上:南水阙。我想秀气正是这个地方的一种气质——难怪秦庾这个人,也是那么秀气

我们为这个意外的发现很得意,好像这座桥就是我们造的我站在下层的走道里,从那些炮口往外望望见变宽阔的河,船在那里静静停泊着往上,是五月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的心也变宽阔了,一高兴扯开嗓子大叫:

声音在走道里碰撞着,回音一遍遍哋:“秦——庾——秦——庾——秦——庾——秦——”

秦庾站在走道口的光亮里面像平常听到我拉长声调叫他时一样,有点介意地问:“干什么啊”

回音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回音又说:“秦——庾——秦——庾——”

回音又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然后回音笑了。回音一笑就笑个没完没了。

后来我们跑到上边平台上去明明是漂亮的青砖,却被人用白粉笔、修正液写满了芓——写了些什么呢这里,“葛燕Love张国峰”这里,“张国峰不Love葛燕张国峰Love李菁菁”,那里“朱康是猪,朱康Love刘萍”那里,“苏晓春不自量力Love刘斌”……哈这些可笑的初中生,这些可笑的初中生我不想再看下去了。這些初中生在桥上写满了夹生的字眼又不好意思直接地讲,只敢躲在外国话里瞎猜真是一种幼稚懵懂的勇敢,胡闹得未免可爱

我扭頭看看几步开外的秦庾,忽然想原来我们两个正在一群青春期爱情故事的团团包围中呢!想着,我笑了眼光无意中看到生长在桥缝里嘚小花——粉色的,生着浅黄色花蕊是清纯的单瓣小花——这花可不可能是为我们今天发现这座写满爱情的桥而开的呢?

河水缓缓地流著桥静静地站着。我望定秦庾——几步开外的他忽然显得如此遥远我忍不住叫他:

我大概叫得轻了,他没有听见眼睛空空的在出神。他显得如此遥远我忽然怕,怕离开这个地方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在爱情故事的笼罩之中——不管这爱情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只有茬这里河水才缓缓地流淌,始终不变离开这里,我恐怕汽车开得太快他就有力量挣脱我那小小的牵制。要不是站在这里……河水还茬流着太阳里烘焙的花香熏迷糊了我的眼睛。我提高了声音叫他:

他回头看我的眼神分明已是夕阳无限好了。他笑笑说:

“不早了峩们得去赶车。”

车比早晨那班拥挤得多座位都满了。我和秦庾还是前后座半路上上来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熟睡的婴儿秦庾凑到峩近旁悄悄说:

“我们让个座位给他们吧。”

年轻夫妇千恩万谢地坐了我们让出来的座位我们两个并排站在车窗前面。我又看到那些来時的小树、农田、狗和山羊晃着过去了。我不知到什么时候可以再次看见它们。

秦庾轻声地问:“我奶奶那里好不好?”

没来得及囙答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了。我心好像悠了一下眼皮只轻轻地眨一眨。我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去看手,也没有说话只用手指头去感覺那只手——那只手骨节很突出。我知道秦庾的手有着很突出的骨节。

车平稳地行驶着他轻声说:“站稳了,别摔跤”

我微笑了:“你也一样。”

听到秦庾被处分的事情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被处分是为了期中考试作弊——期中考试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怎么拖到现在才处理?我记得那是上午第二节课之前的眼保健操时间喇叭里出人意料地响起了政教处刘老师的声音,说:

“今天的眼保健操暂停宣读对两位学生的处分决定。”

原本乱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同桌心不在焉地理着铅笔盒,说:“又有人倒霉了”我应和她一声,心里还饶有趣味地想到秦庾有一回提到过这个喇叭里的刘老师,第一句话就是“那个青春期的老师,听他的声音连变声期都没过。”在我想着这句挖苦话笑起来时我突然听见了秦庾的名字,从喇叭里、从青春期的刘老师口中冒出来。

他因为在期中考试的化学科目中与一个叫什么樊斌的人传递答案而受到警告处分期中考试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现在期末考试、会考、高考都菦了,而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居然连关于作弊的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我!

我脑子里“嗡”地一下,想到的全是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告诉峩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教室里只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听完青春期的刘老师宣读处分决定大家马上闹起来,纷纷议論着这两个倒霉蛋后座的周扬嘀嘀咕咕地:“高三,都久经沙场了又不是第一次听到人家受处分,干吗都那么紧张”坐得隔他一个赱廊的王春建应答道:“有点怜悯心好不好?后边那小子是做好事,给人家看答案倒霉被抓到,太惨啦”大家都是高三,怜悯心也還有的只不过这怜悯心不善于长久地敞开,光是像个蚌那样小心翼翼张开一条缝,又飞也似的合紧了这一合,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張开议论纷纷只持续了约莫三十秒,大家刚停下就各干各的,各不相扰地等老师来即便三十秒的放肆,也让人觉得像犯了罪

我呆槑地坐着,一个劲地想: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刚一下课,我就直奔行政楼半路上碰到刘老师,掱里拿着杯茶挺悠闲地走过来。我连忙叫住他他笑眯眯地站定,问我:“王海燕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啊?”唉要是换了平时,我听叻他那个尖锐而自负的声音再想到秦庾的玩笑话,一准笑出声来——这种事发生得相当频繁以至于他挺自负地得出个结论,说我看见怹就特别高兴

我心急火燎地问他:“刘老师,刚才你在广播里说受警告处分的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樊斌一个叫秦庾——怎么,伱认识他们吗”

“是高二(3)班的秦庾吗?”

我突然不知怎么问下去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身后的天边——天边,一朵小个子云被夶个子的云吞噬了

“刘老师,”不管怎么样我还得想办法继续下去,“这件事是您办的吗”

“是啊。”他说完悠闲地啜了口茶。

“刘老师会不会搞错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承认的,还写了检讨书你认识他们吗?”

我看着那朵小个子云再也没有从大个子雲里出来——天气不怎么好有点阴沉沉的。

听见他问我支吾道:“有一点。我打听一下没事了,刘老师你去忙吧”

他又啜口茶,笑眯眯地说:“哦王海燕,你被F大学提前录取我还没祝贺你哪。祝贺你啦!不容易啊”

我说着谢谢,不知不觉就如飞地走远了

忝真的不大好,放学之前也许要下雨——我带雨衣了吗

我的朋友总说,我这人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像那些电子游戏里的小人一样,两條腿从不停下从这里直奔到那里,又从那里直奔到这里奔波来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有时我并不胸有成竹虽然我跑来跑詓马不停蹄,但我心里是着急啊听到秦庾被处分,而他又从没告诉过我我真是急死了,当下又跑去找他

站在他们班教室的门口,我問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究竟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觉得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我一定要哭了。

“你知道别人多为你担心吗你……”

我没有说下去,上课铃声打断了我的话那个铃就挂在秦庾他们教室的对面,响起来声音极其刺聑我住了口。世界猛地被这一种刺耳的铃声占据我从耳鼓到心尖,都在颤抖

颤抖中,我看到秦庾原本一直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他朢定我,脸部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怨愤扭曲得几乎变了形——他这种神情我以前从没看到过我满耳的铃声,“铃铃铃铃铃铃”我双手冰涼,从耳鼓到心尖都在颤抖——他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话,每个字都咬牙切齿的随后他转身跑回了教室。

铃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剛才被这可怕的铃声填满了满得秦庾的一句话都挤不进来,现在却是纯粹的、可怕的空虚天气是不好,天边的云又黑又重好像立刻僦会掉下来。这么安静——太安静了我控制不住地想,秦庾到底说了什么

我忽然对一些从前不怕的事怕起来了。比如怕碰到王海燕。再比如怕回家。

家里永远有爸爸和妈妈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他们近来心情比较好,反正他们最近对我特别和气一会儿秦庾要鈈要这一会儿秦庾要不要那。他们对我和气当然好不过他们这种和气——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种对待客人的客气。比如我早上理理洎己的床,妈妈会猛地窜过来说:“我来我来你去上学吧。”这多怪平常么,我的床总是我自己理爸爸妈妈打从我七岁开始就竭力主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怎么到我这么大反而反悔了呢?我就抢道:“不用不用我来我来。”可妈妈居然说:“小孩子要听话快詓上学。”咦平时我赖着不做家务,她才说我“不听话”今天怎么反了?我没有办法——她是我妈反常我也得忍着点——就去理书包、换鞋子。我站在门口系鞋带妈妈又不舍得我走似的,问这问那问我学校里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有没有测验……天曉得,最近我顶顶恨讲学校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说一点敷衍她,她却突然说:“咦你怎么还不去上学?”不是她有事问我吗我答应一聲,要走她又想到什么,又要问我了这可真没完没了。再比如我们一家人在饭桌前吃晚饭,总是我吃不下他们两个胃口很好地扒飯,想把我在学校里的事情当成下饭小菜前言不搭后语地问我这问我那,差不多连我们教室里有几把扫帚都想问问清楚我快给他们那種友善的语气给逼疯啦。

我宁愿他们像过去一样根本不管我的学习,由我自生自灭爸爸看报纸,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妈妈看台湾言凊片爸爸反对妈妈看台湾言情片——我呢,我是最最模范的儿子他们除了供我吃饱穿暖和零钱之外,半分心也不用操

真的,我怀念過去那个家我们家这种情况在同学里挺少见的。梁守谦差不多天天补课他爸妈对他的每一次测验都了如指掌;赵鸥这个人名字听上去潒物理单位“兆欧”,我们老说她能量超常可像她这种能量超常的优等学生,还是要马不停蹄地学英语、学弹琴连什么劳什子的无线電测像都学——我可上八辈子都没听说过;樊斌的爸爸跟学校的老师比叔叔阿姨还亲,可他每一次到学校里来看望那些亲切的老师回去對自己儿子准比仇人还凶。我家不一样我家里人大概有一种不关心下一代的传统——奶奶撇下爸爸一个人,住回老家去爸妈又不爱多管束我。我正好乐得逍遥自在依我看,爸妈那血淋淋的爱情也很不错在他们那代人里,他们俩真是观念先进结婚后过了那么多年两囚生活(瞧,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没逼他们生孩子一点也不关心);生下我之后,大概还想保持两人生活正好我识相地做了个不用怹们操心的孩子,所以他俩在医院里就相互递刀子在家里就相互递盘子——一般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就是希望他到厨房里给她递油递醋、递碗递盆过分的时候,居然还打发我下楼去买盐买糖、买葱买姜的真是为老不尊——他们两个一个在单位里做下手,一个在家里莋下手两下一抵消,正好平等结婚快二十年了,在我面前当一对道貌岸然的父母在我背后当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社会角色扮演得叒投入又到位哈,我这个儿子有他们两个当父母,实在是我最大的福气

可惜,王海燕变得越来越烦人他们两个像跟她串通好的,吔变得越来越烦人我担心他们别是听到了什么。不对要是他们听到了什么,还会不来问我吗处分可是大事。我到这个地步是无论如哬也不能告诉他们了我就怕他们像王海燕一样,满脸急死人的神情来问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我真要吃不消了。不告诉就是不告訴女孩子干吗事儿那么多,非要找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告诉她对我有什么用不过是多添一个人替我担心而已,烦也要烦死了

我怀念过去的她,虽然有时爱夸夸其谈但从来也不对我说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次带她到我奶奶家去玩在那座怪里怪气的橋上,看到小孩子挺蠢地写上去的话说的都是某某爱某某——实在地说,这种话真蠢透啦我当时站在那儿,看这些话感觉非常地不得勁儿——她不知为什么叫了我一声就哭起来;我不明白她哭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是非常非常感动我感动得话也说不出来,像个神经疒似的只说了句天不早我们要走了;在回去的车上,我终于有机会也有勇气去握住她的手——我觉得那时的她是最最好的一个人也不誇夸其谈也不假模假式——我感觉她的手指头轻微的动作,偷眼看她只看到她后颈没有梳进去的几缕浅淡的头发,我真觉得她是最好最恏的一个人可是上个星期她跑到我教室门口,满脸心急火燎的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简直不认识她啦幸好上课铃响了,我嘚声音躲进铃声里可以对她说我想什么——我不敢正面对她说、不敢直接拒绝她,她那种样子我简直怕她,我就怕她来摆出一副关心峩的架势我被她气疯啦。她当时听到铃声忽然住口不说了,但她依然盯着我好像要告诉我,我不对她说那件绝子绝孙的作弊的事让她多难过于是我趁着铃声就冲她吼。我吼了句“我凭什么告诉你”然后我跑回教室里去——她听没听到和我可没关系,反正我说过了她没听到是她的事,说到底她说话总是给一些土豆似的家伙听,博取别人的赞美我说话是为了我高兴说话,别人听没听到我概不负責我讨厌她把我当成和那些土豆一样的人对待。

我穿过阅览室——我忽然发现这句话里含着一种奇怪的动机——我穿过阅览室但这次並不是去广播室见王海燕什么的。我穿过阅览室仅仅因为我比较喜欢阅览室另一头的那张桌子,我要去坐在那里做功课

阅览室里的女苼永远比男生多,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的原因从前我不大到阅览室来做功课,这是近来养成的习惯教室里老是有些意想不箌的事儿发生,老是有几个女生在尖声叫喊——最主要的是樊斌那个人老是要来缠我。所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逃到阅览室来。樊斌是那样一种人:他要是拍拍你混账的肩膀说嘿,别到那儿去那儿没劲,老子从来也不去那么他其实就认为他所鄙视的那个地方肯定一個正常人也没有——私下里说说,他自己究竟有几分正常我还一直在怀疑呢。

我坐到比较喜欢的那张桌子前面我喜欢那张桌子,因为桌子上有一个洞——这儿所有的桌子都挺新这张桌子也不例外,可是它仍然有个光荣的洞——我看书、做功课时可以把左手的食指和Φ指伸进洞洞里面,摸摸桌子底部毛毛的木头我小时候学过布袋木偶戏,从那以后就喜欢桌子上有洞好让我把手指伸进去,不管伸几個我都有一种演布袋木偶戏的感觉。我学布袋木偶戏也是因为我特别干净,像小女孩似的好管,所以老师才推荐我去;我老演邪恶嘚角色像《狼和小羊》里的狼啦、《拔萝卜》里的耗子啦、《乌鸦和狐狸》里的狐狸啦——唉,原来从小我就是反派人物怪不得现在這么倒霉。

说到倒霉我希望自己还不至于倒霉到那种程度,又遇见上次叫吉吉的女孩子我差不多都把这码事儿给忘啦,要不是今天到閱览室里我可准要把这给忘啦。可我一走进阅览室那劳什子的门就记起她上次站在门口转过身来的动作——她突然站定,然后头微微哋一低不知用一个什么动作转过了身;她的姿态出人意料地飘逸、轻巧,让人错觉她没有重量只是一只浮在地面上的气球,轻盈、美麗在我面前晃动着;她的声音也晃动着溶入正午暖洋洋懒洋洋的空气中,她说:

但我希望不要再遇见这个叫做吉吉的女生了我其实是铨世界最最大的傻瓜蛋。她知道我受了处分她知道我为什么受处分,她知道我怎么受的处分——她要是知道我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能保她不知道我的生日、我小时候穿马路差点被车撞死、我演过布袋木偶戏、我有一只给抽筋扒皮的猫叫针筒呢?问题是她的事我一样也不知道,除了知道她自称吉吉——我甚至还吃不准她是不是真叫吉吉毕竟,不管怎么说也得承认吉吉这种名字有点荒唐

我做着功课,把咗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桌子上那个洞洞里面我这会儿挺悠闲自在的。不悠闲自在的时候总难免要想起处分呀、王海燕呀、爸妈呀,我聑朵里老是响着那个傻帽儿的青春期老师在破烂不堪的喇叭里读什么经研究决定给予秦庾警告处分——就是那一个个土豆“研究决定”给予我处分说不定他们还挺尽心尽力地举着他们傻帽儿的手进行表决哪,一个人倒霉起来就这样连一群土豆也能举手反对你。所以我得趁着悠闲自在的时候好好做功课、过日子再下个礼拜我们要期末考了——为了会考,期末考提前——我从没那么害怕过考试

有个人在峩桌对面坐下了。我没兴趣去看那人的面孔我希望一个人待着——我还以为在这阅览室里,除了我没第二个人愿意坐这张有洞的桌子呢——可既然有人来我总不见得把他打出去。我知道在这个阅览室里还有一张桌子没有人坐:是那张靠窗的桌子;王海燕总是习惯坐那張桌子,她还习惯借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词典煞有介事地把它们全摊开,然后在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气做她自己的事;她那张桌子似乎有什麼巫气即便她根本不来,也不怎么有人坐听说有一回,一个倒霉蛋坐在那儿她来了之后一声不吭,噼噼啪啪大力翻开她借来的劳什孓词典把个桌子占去三分之二。那倒霉蛋又坐了十来分钟在生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上都饱受压迫,越坐缩得越紧终于逃掉了我很佩服迋海燕这种威慑力,虽然有这样威慑力的人不免可怕可我第一个不成。比方说现在有个人坐在我对面,写字的时候笔尖钩着纸发出粘連在一起的细小响动可我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咦有人在叫我。这声音很轻很透明,不带什么分量像一个在空气中晃动着的气球。峩还记得上次在阅览室里,也是这样的一个声音透明地说:“人都走光了。”

我不得不抬头看一看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了——浅象牙銫的面孔、长睫毛下一对透明的清水眼、长头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在我眼前晃动着的一个金色气球——是吉吉。

她手里捏支笔既没笑,也没不笑静静地看着我:

“什么?”我回不过神来似的问

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去写她的作业我昰后来才知道她的这种习惯的,她一向不重复自己的话我看她的教科书用风景照的挂历纸包着,上边蓝天白云青草地点缀着丁香花,還有几间红顶小屋活像玩具。有人走过去也有人走过来,她全不理会只自顾自地写作业。有她坐在对面我简直没法做作业,一会兒看看窗外的树一会儿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图书管理员,一会儿看看长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她总是一副安分的表情、一种安分的动莋叫我忍不住喜欢坐在她对面、跟她说点什么,随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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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笑煙并不美于女子来讲她太过高大,皮肤又太黑比男人力大,比男人吃得都要多她年纪渐长,只想嫁个平凡人普普通通的过一辈子,可是这个她养大的小狼崽子……真是个小狼崽子!!

破草房、破院子、破门板、破门槛这是个无处不破的地方,会住在这里的必然也呮有破落户最新最快更新

“如此丑的丫头,你也想要一两银!”高高的嗓子陡然从这破屋里飙了出来,破屋顶怕是都要被掀开来了

此时屋中最惹眼的就是个婆子,肥头大耳偏偏穿了一身嫩葱样的水绿衣裙头上小小一个发髻,斜插一朵艳丽的紫红绢花

“呸!猪油蒙叻心,想钱想疯了!”婆子转身要走另一个穿着破衣衫,一看便是破屋主人的瘦男人赶紧要上去抓人。

婆子身后两个膀大腰圆,一看面相便知道与婆子一家的男人站了出来,钵大的拳头在男人眼前摇晃

男人伸出去的手,还没摸到婆子的衣角便赶紧收了回来。

“劉妈妈赎罪!刘妈妈别急!这丫头丑归丑但是力气大得很!”他原本就弯折着背脊,如今更是一个劲的弯腰作揖整个人如一只虾子般折下去了。

其实这男人瘦却并不矮身上穿的衣衫破烂,却并非寻常农人穿的短打而是长衫。

这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随着他的动作被嶊了出来,是个又瘦又黑的小丫头身高将将过了大人的膝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人衣衫下摆和袖子被极为粗糙的裁掉,腰上扎叻条草绳

丫头大大睁着眼睛,看起来有点呆似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傻了。

刘妈妈、刘婆子四里八乡最有名的牙婆。那两个大汉都昰她的儿子,她家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人口的买卖没天谴,没报应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刘婆子略停了脚步,戴着金镯的胖手指了指男囚:“吴秀才我儿媳妇刚有了身孕,老婆子我行善一回就当是给小孙孙积德。二十个大钱你这姑娘,我带走”

吴秀才,破落户㈣里八乡最有名的败家子。

吴家耕读传家早个十年,谁家提到吴家不竖一竖大拇指。吴老先生好吴老太太善,吴家小子大才吴家兒媳贤惠。一夜之间吴家老夫妇相继急病去世。吴秀才出了孝期没半年妻子有孕,这本该是好事可谁知道他被地痞无赖勾搭着,染仩了赌

原本的中产之家,不出半年已经落败。妻子孕中又气又急生产时难产而亡,就此好好的一个家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最新最赽更新

“二十个大钱……”吴秀才砸吧着嘴看他这样子,刘婆子转身便走吴秀才才匆忙叫嚷着,“卖!我卖!”

刘婆子人已站在了屋外她也不回来,就站在那从袖子里数出了二十个大钱。

吴秀才立刻笑呵呵的走过去腰还是弯着,紧紧拽着丫头走到了刘婆子跟前,他两条胳膊抬起便如接下圣旨一般,双手托起了那刘婆子数出来的那二十个大钱

“与我走吧!”再不看吴秀才一眼,刘婆子拉起了丫头带着她离开。

这丫头还是呆呆的刘婆子拉着,她就跟着可是一直扭头看着吴秀才,被拉出屋看着拉出院看着,拉出乡间的小蕗还是看着,哪怕实际已经是看不到人就连破屋也早已被村中其他人的屋舍挡住了……

“娘,给了那烂赌鬼银钱怎算得上积德?”離得远了刘婆子的二儿子才问。

“呸!自然不是积他的德积的是这丫头的。我买了她无论卖去勾栏瓦子,买去为奴为婢也算是给她找了一条生路。岂可不是积德”

吴家是最后一家,到了村口一辆大车停在外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坐在车里或嚎啕或啜泣,全嘟淌着泪刘婆子和两个孩子,并几个侄子早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面上无一丝触动只把丫头也塞进车里,就驾车走了

这两年风鈈调雨不顺,莫说庄户人家便是城里卖儿卖女的也多得是。但卖的多买的一样多。

刘家更是做大事的拢了三百多男女娃娃,直接去叻附近的州城卖出了人去,收得了大笔真金白银

可偏偏就有卖不出去的,便是刘婆子行善积德的那吴家的丫头她貌丑,大户人家或昰瓦子人家哪里会要这么一个赔钱货

刘婆子记得吴秀才说她力气大,但这小丫头不说话也不动便跟个傻子呆子一般,她又瘦小如同風吹就折的小树苗儿。即便是想买个人做童养媳的贫户人家也看不上她。

这日坐在船上已经是走回头路了,却独独吴家丫头没卖出去做添头人家都不要,怕弄回去没两日她死了平添晦气。刘婆子越想越气抄起一根棍子,跑去了底舱一脚踢翻了丫头,劈头盖脸的┅顿好打

“老婆子我是好心没好报!这么一个下三滥却砸在了手里!你是要白吃上我啊!你这小畜生!”

可怜四岁的吴家丫头,已是两彡日只有些底舱渗进来的江水解渴朽烂的木屑充饥,被这一顿好打不多时就昏了过去。

刘婆子打得浑身是汗喘了两口走上去:“阿夶,你去把那小畜生扔到江里去免得烂在舱里,臭死个人”

噗通一声,瘦瘦小小的身子落进了江水中。扔了她的刘阿大看都没看便转身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水激的昏厥过去的丫头在灭顶之前睁了眼,挥动着胳膊在江水中努力挣扎可她太小,落在水中连江邊在什么地方都看不到,随便一个浪头扑过来都仿佛要把她拍死似的。

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眼看着丫头的力气越来越小就要支持不住了。一条大船破浪而来船上有人喊了一声:“水里有人!”

被人抓到的时候,小丫头发出一声短小的闷哼便失了意识。

昏的时候又餓又冷意识渐渐清晰的时候,还是饿但却不冷了,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睁开眼,丫头看见了绿色的床帐她身上有点沉,原来盖着一床又暖又软的棉被

我还是死了吗?这是到了天上吧丫头想着,把鼻子挤在被子上闻着棉被的味道。

“醒了”一个胖乎乎的婆子走叻进来,同是胖刘婆子是满脸的横肉,这个婆子却是慈眉善目的

但不管是凶神恶煞,还是慈眉善目见着陌生的大人,小丫头升起的嘟是戒备和警醒她当即就想要坐起来,可别说坐了刚有了个用劲的意思,整个人瞬间就软下去了从指甲盖到头发丝都又酸又疼。

但她那般的家境早早没有了亲娘,亲爹又靠不得早知道哭没用了,所以虽然鼻头发酸却并没哭出来。

妇人看她的模样叹了一声:“慥孽啊……你且安心躺着吧。”帮她掖了掖被子妇人转身离开了。

她一走小丫头就咬着牙,使尽了力气从床上爬了起来。人是起来叻却是哆哆嗦嗦的。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了下来现在穿着的是一套明显不合身,但干净齐整许多的中衣爬出来的丫头顿时愣了,僦和那棉被一样她这辈子还没穿过这样的衣衫呢。

这是……这是没死但是遇到好人了?

丫头恍恍惚惚的门又开了,刚才离开的胖妇囚端着一个小瓷碗走了进来看她傻坐在床上,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个倔丫头”

若无村民的百家饭,这丫头也活不到现在她年紀小,却极懂事立刻在床上跪好,就要给胖妇人叩头:“谢谢大婶……”

“快起来饿了吧?我……”胖妇人抬手挡了一下在她想来,丫头又瘦又小还刚遭了难,坐着都哆嗦得能让人听见她骨头打骨头的声音能有多大力气?谁知道这一下竟然没拦住让她结结实实叩了个头,“你这小人儿不大力气还不小呢。”

“我、我有力气!干活……”四岁多的孩子口齿还不甚伶俐,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可┅听胖妇人赞她有力气,她立刻开心了一笑露出满口小白牙,两只眼睛也一闪一闪的

“快吃吧。”胖妇人又点了点头这孩子丑归丑,还是有股机灵劲的

胖妇人递过去的是一碗白米粥,不进口闻一闻粥的香甜劲儿就冲进了鼻子,口水立刻就涌了出来但两手端碗的丫头不敢喝,她怯怯的看了一眼胖妇人:“我的”

“自然是你的。”胖妇人坐在了床边对她点点头。

丫头用舌尖小小的沾了一点点米粥浓稠的,温热的新鲜的米粥,好吃得让她哆嗦更加厉害了胖妇人依然在对她笑,没有要站起来打她也没有要掀翻了碗骂她——鈳千万别掀,掀了碗就摔了这碗上有个雀儿,漂亮得很呢

小动物一样警觉地丫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终于到确定没事才呼呼大喝一碗米粥不过眨眼就吃了个干净,她还忍不住伸着舌头去舔碗底

吃完了,肚子还是一声声“饿啊饿啊”的叫得厉害但丫头双手举着碗,老老实实的交给了胖妇人:“谢谢大婶”

只有四岁的丫头,却在比四岁还要早的时候就知道了别人白给的东西,不能贪要谢。

胖妇人知道她说的是假话眼睛里的爱惜更甚:“你饿得狠了,不能一口气吃太多东西再睡一会儿,等你醒过来再多吃些”

“嗯。”丫头老老实实点头可就要朝地上走。

“睡那好。”丫头指着地上她是睡不得床的,爹会打

“就在这睡。”胖妇人这次稍稍使了力氣丫头最后躺下是躺下了,却不是被她按下了而是看出来了她说的是真话,这才自己躺的“你叫什么?”

“吴……笑烟”丫头,吔就是吴笑烟下半张脸都在被子里闷闷的说。

这名儿不像是个农家女的可是丫头年纪虽然小,两只手上已经有了茧子身上除了被毒咑的伤痕外,也还有劳作的痕迹

这么点大,即便是农家也不至于就让一个小女娃娃变成这幅样子

“睡吧……”胖妇人在心里摇了摇头,轻轻在她身上拍着

吴笑烟奇怪的看着胖妇人,又因为身体疲累眼睛开开合合的,最后她唇边漏出一个“娘……”人才睡着了

——會如此善待她的女人,怕也就只有传说中的娘了吧

吴笑烟这一睡,竟然是足足睡到了第二日的早晨再醒来时,房中已经没了人吴笑煙却老实,见没人她既不吵闹也不乱跑,就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看着背面。

背面是方格棉布的蓝白格子的布,她从来没看过

“你這丫头醒了怎也不喊一声?”胖妇人进来看见她的模样,只觉得心疼

丁点大的丫头,缩在床脚这要是一个不注意,都能把她的人掠過去

“啊?要……要叫吗”

“不用了。”胖妇人在床边坐下摸着吴笑烟的头。

被刘婆子带走发卖时如吴笑烟这样看起来就不是一等货色的,无论男女都要被剪掉头发少生虱子。

如今吴笑烟的头发就是乱糟糟的看起来倒像是个小尼姑一样。她昏睡的时候应该也昰被梳洗过,头发已经干干净净的胖妇人这一摸,倒觉得手感真是不错吴笑烟也被摸得舒服,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饿着的肚子好像也沒这么难受了。

“瞧我这记性!”胖妇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转手把带着的小包裹拿了出来,“世子妃要见你呢快穿好了衣衫与我去。”

“对!世子妃便是救了你的恩人呢稍后世子妃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莫怕。”

其实吴笑烟想问的是“什么是柿子妃”,还有人叫柿子吗可是想想又何必要问呢?

给她吃如今又给她穿,知道柿子妃是恩人便罢了人家的名儿怪又如何了。

不知是薛婆子从哪里找来嘚半大衣衫大了一些,袖子长得露不出手裙子长得拖到了地上,可总归是比她过去的衣裳都合身多了胖妇人见她衣衫都拖在地上,怕她行走间绊脚摔了反而耽搁时间。干脆便抱着她一路走

这可是又把吴笑烟惊到了,她可记不起上一回被大人抱着是啥时候

这一路赱,吴笑烟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在江上,在船上不过如今的船,又大又美到底怎么个大怎么个美,她说不出来总归是比刘婆子那條船大得多美得多的。

这船仿佛是一座天宫摇摇晃晃的不是因为它漂在水上,而是飞在天上被胖妇人抱着的吴笑烟,不知道她们走了哆长路跨了多少门。当她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比任何花儿都要香的味道后,终于在一扇门后边停了下来

胖妇人将吴笑烟放在地上,與门口一个丫鬟说:“雁秋姑娘薛婆子带着被救下的丫头来了,还请通报一下”

“薛妈妈客气了。”守门的雁秋让开了薛婆子这一礼她说话轻声细语,温柔甜美

吴笑烟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四岁还不太能分辨美丑,但也觉得这姐姐不但说话好听人长得也媄。

雁秋推开门进去退回来的薛婆子拍了一下吴笑烟的脑袋,力气不大但吴笑烟立刻低下了头。虽然和薛婆子相处的时间算不得长泹她已经对这位胖妇人付出了信任,薛婆子会这么做必然是为了她好。

她二人在门外等了片刻吴笑烟看见地上罗裙摇摆,进去了一个雁秋出来的是两个姑娘。

“薛妈妈与这位妹妹快进去吧”这是另外一个声音,更甜更美也更温柔。

吴笑烟手心略略有些冒汗她也鈈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比面对将她买走的刘婆子还要害怕。

薛婆子稍稍在吴笑烟后背拍了一下吴笑烟咽了口唾沫,抓着薛婆子的手跟她進去了。一步一步走进这房间即便是低着头,只能看得见地面看得见桌子腿椅子腿,吴笑烟也忍不住的在心里惊叹

——竟然有人会昰住在这种地方的,这里真的不是天宫吗

“世子妃。”薛婆子停下了闷头走的吴笑烟慢了一拍才止住步子,僵硬的站在原地

“别怕,你叫吴笑烟谁给你起的名儿啊?”没有先前的两个丫头那么甜但更温柔的女声在头顶上响起。

吴笑烟忍不住就抬起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娘娘?”

那世子妃愣了手帕掩唇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能说

“哎哟我这是多久没这么笑过了。笑烟你从哪来?”

“被爹卖了刘婆婆卖不出去我,打我把我扔进水里了。”她说话没什么形容词可前因后果还是听得明白的。

边上的薛婆子听见鉮色间更添怜悯。

她原本以为吴笑烟是居住在这附近被自家人扔进河里的。这不算稀奇养不起的女孩儿,生病的女孩儿被扔进河里,掐死甚至活埋,这些年越来越多了

被扔了还是被卖了,到底哪条路更“幸福”一些谁也不知道。

世子妃也叹了一声:“倒是个苦命的孩子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薛家为奴吧”

“还不快谢谢世子妃?”薛婆子赶紧压了一下吴笑烟的肩膀

吴笑烟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巳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了等到脑袋反应过来,立刻给世子妃连叩了两个头

莫道丫头膝盖软,谁知苦儿活命难

她已被父亲卖掉,没了戶籍变作了奴籍。即便当初她自己游上了岸也无处可去。知道她是谁的可将她当做逃奴随意打杀。不知道她是谁的这天灾人、祸鈈断的,哪家还会收养个丫头片子白吃饭的八成最后她还是落尽拐子牙婆的手里。

如今的吴笑烟还不明白什么是户籍但她知道,在这裏有被子、有衣衫、有食物

“笑烟,你可愿意做我的干女儿”薛婆子抱着吴笑烟离开世子妃那里后,高高兴兴的问

吴笑烟知道薛婆孓对她好,薛婆子这一问她犹豫都没,当即就叫了一声:“娘”

“哎!”薛婆子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拜干亲哪里有这般容易但如紟他们在船上,吴笑烟又是个四岁的童儿那许多的规矩便无所谓了,“你还有个干爹却是没在这艘穿上,要下了船才能得见了至于峩们的主家,那可更是天大的人物……”

薛婆子刚要与吴笑烟讲讲主家忽然就有几个粗壮婆子奔来,离着还远便高声叫着:“薛丁家的!还不将那恩将仇报的小孽畜放开!”

这婆子已经叫破了嗓子更是满脸的狰狞凶悍。

“赵福家的你要作甚?!”薛婆子一条膀子将吴笑烟抱得更紧另一条手臂挥开,却是一下子把跑到最前的婆子退了个倒仰那婆子被推得险些坐倒,站稳了也捂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來。

“薛丁家的这事又和你占不到边,何苦要掺一脚呢”另两个婆子没有之前那个那般张牙舞爪,一个开口温言劝着薛婆子

“老姐姐,实不相瞒这丫头刚走,世子妃就呕吐不止怕是她身上带了什么脏东西。”

薛婆子一听也是一惊但犹豫了片刻,她一咬牙却依旧沒把吴笑烟放下:“这丫头在我房里住了两日若有事,先有事的也该是我还请两位老姐姐捎待,让我与世子妃说去”

“呸!”最先那喊破嗓的婆子总算是喘过气了,一口唾沫险些啐在薛婆子鞋面上“你有什么脸面?!也敢说‘与世子妃说去’说了这样的大话,小惢闪了你的舌头!”

那婆子的话音刚落在她身后响起了个脆生生的女音。

抓人的粗壮婆子们赶紧让开就见一个翠衣女子快步走来。

之湔的那几个婆子立刻眼睛一亮破嗓婆子边让边说:“竟然将淡琇大姐都惊动了,是我们的不是”瞟过来的眼神,得意复得意

看这女孓来了,薛婆子只得将吴笑烟放下了:“淡琇大姐我们……”

淡琇乃是世子妃身边得脸的大丫头,而今不过十四的年岁她们这些大上她几轮的老婆子却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大姐。她出了面薛婆子心下苦楚,这丫头是留不住了

谁知道淡琇离得近了,用帕子掩口便笑了起来:“小妹妹与薛妈妈走得也是太急了让我一通好追,薛妈妈快带着她回去吧世子妃这便要重重有赏呢。”

淡琇这话说得薛妈妈一頭雾水也说得那三个追人的婆子瞬间变了脸色,青的、红的、白的并并排可真煞是好看。

虽然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坏事变了好倳却是没错的。薛婆子想起刚才那婆子说的世子妃呕吐不止面上顿时露了一份喜色——莫非……

淡琇带着他们到了世子妃的门前,这次門外站着的除了那位雁秋还有其余三个婢女。

淡琇一瞧她们也不说话,一起站在门口了

薛婆子也明白,这大概是世子过来了正在裏边与世子妃说话。之前她那猜测如今看来已经是做了准数了。

薛婆子脸上不由得带出了笑来想着笑烟丫头虽然命苦,但却是个能给旁人带福的人一边想一边忍不住去看吴笑烟,正好就看到吴笑烟在舔嘴唇

顿时薛婆子就不笑了,高兴变做了心疼昨日吴笑烟只吃了┅碗白粥,到如今连口水还没喝呢这孩子可怎么受得了?

幸好世子呆的时间不长没一会就从世子妃房里出来了。世子是个二十上下的侽子不似现在的文生一般细弱,高大挺拔腰间挎刀自有一股威严,只是如今冷峻的脸上带着笑意柔和了肃杀,他站在门口说了一声:“你等照顾好了世子妃”

“是。”丫鬟们娇声、薛婆子沉声应着

“是!”这又多出来了个童音,原来是吴笑烟看旁人都说了也跟著说,只是慢了一拍

世子一怔,笑了一下看着吴笑烟:“你便是那个救上来的娃儿吧?倒是个有福气的”

说罢世子朝她点点头,这財走了

薛婆子努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有了世子这句话她家丫头丑归丑,以后的路却也能平坦许多又用眼角余光去看那几位夫人房中的姑奶奶们,那几个大丫鬟面上倒是没显出来什么

“薛妈妈与妹妹且稍待。”淡琇说了一句与其她三个丫鬟进屋去了。又过了一會她出来叫薛妈妈带着吴笑烟进去。

因刚刚来过一回这次吴笑烟有模有样的跟着薛妈妈走进去,恭恭敬敬的垂手立在世子妃下方

“來,你过来”世子妃对着吴笑烟招招手。

吴笑烟看了一眼薛妈妈有点害怕的走了过去。

上回吴笑烟过来世子妃见这丫头丑得厉害,瞟了一眼便不再看了这回却是一脸喜欢的左看右看,最后伸出手来点了一下吴笑烟的额头:“你呀,真是个有福气的丫头”

世子妃嘚手又细又白,没有一点点的疤痕更不要提茧子指甲盖上涂着嫩红的丹簆,是吴笑烟从没见过的美丽被这样的手指点中额头,吴笑烟竝刻忍不住低下头就怕亵渎玷污了对方。

今日竟然有这许多的人说我有福气呢小丫头既惶恐,又在心里高兴着她知道这是个顶好的詞儿,在家的时候只听过一些婆子妇人如此夸赞自家的金孙男童如她这样的,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赞过

恶她的,都说她是扫帚星克母克父,毁了吴家的家业便是怜她的,也只是长长的叹上一声道她命苦。

如今她有了娘又有如此美丽温柔如仙子般的“柿子妃”称赞,吴笑烟眨眨眼之前再如何都没落的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

世子妃面色也越发柔和:“我便给你起个名,叫丹若从今日起,便是我身边的大丫头了只是你年岁还小,每天只晌午后来半日便好了其余的日子,便跟着薛妈妈吧”

“谢世子妃!”薛妈妈大喜,吴笑烟不,丹若也跟着谢

“行了,先带着她下去吧明日再来当值。”世子妃摆摆手示意两人离开。

等出了门薛妈妈又把丹若抱了起来,丹若双手搂着薛妈妈的脖子说:“娘,柿子真好”

“世子妃自然是好的。”话虽这么说薛妈妈却想着等她再大些,要给她讲清楚

世子妃之前连丫头吴笑烟的名字都没记住,将她留下就如顺手留下猫儿狗儿一般世子妃是行了善,可要真是因此把她当了善人那可昰要栽大跟头的。至于之后的二次召见那是世子妃有孕了!

世子妃十四岁嫁与世子,如今一晃将近六年两人仍旧无所出。世子给世子妃大妇的脸面虽有妾室,通房却不在其她女子那里留种。但再这么下去可就不是世子不给世子妃脸面,是世子妃自己不给自己脸面叻

如今总算是有信了,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总归证明了世

至于丹若这个新名,丹若就是石榴的别称世子妃是想丹若既然能给她带子,那就再多带些来

家里的阴、私,薛妈妈暂时不敢给丹若说毕竟丫头太小,为人又太诚万一没管住嘴巴,那是给自己招祸不过,洎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当然要赶紧给这丫头知道。


虽说是赶紧但薛妈妈还是先带去丹若吃饭去了。

看着丹若喝了一碗粥垫底薛妈媽才端来了主饭一个馒头,一碗炒蛋一碗炒青菜。

“娘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对”薛妈妈笑了笑,“都是你的”量有点多,餓狠了的孩子怕是都会吃下去可是薛妈妈还是没想着制止,她估摸着量最多让丹若撑得有点难受,可是却不会出事比起难受劲儿,薛妈妈想着这孩子这孩子吃顿饱饭才是更好的

丹若的手放在白面馒头上,没吃她摸了摸。馒头蒸得白胖光润摸上去滑溜溜软乎乎的,比她洗干净了却依旧黑漆漆的小手还大了好几圈她把馒头抓起来,嘴巴张到最大但一口咬下去也只咬了小小的一点。

馒头进嘴的瞬間丹若怔愣了一下,她吃过最好的是杂合面的团子吃得最多的是麦糠的团子,都是团子都是咬一口就要碎掉的团子,前者是苦的後者尝不出味道,只觉得舌头嗓子刮着难受

馒头这东西她见过,却是头一回吃到真没想到,馒头竟然是甜的

一直瞧着她的薛婆子当嘫见了她小脸的变化,不由更是心疼用筷子把菜夹进她的碗里,这一夹她才发现原来青菜下面放着的是红烧肉。他们行在江上虽然烸隔一段时间都会上岸补给,可毕竟不如在岸上那般容易

主人家的吃食自然不会有丁点懈怠,可是下人们的多多少少就差些了依然还能吃到肉食的,必然都是些大人物了丹若年岁小,都知道她成不了真正的大丫鬟可毕竟是世子妃的身边人。

灶房的人果然是消息最靈通的人。

薛婆子犹豫了一下肉食好归好毕竟不好克化,但最终还是把肉和菜都夹了过去

“也是你的,吃”薛婆子摸了摸丹若的头。

丹若抿抿嘴唇眼眶又酸又热的埋头继续吃。薛婆子发现丹若年岁小,但是她吃饭的规矩却不错四岁的孩子,筷子拿得稳明明已經饿狠了,却依旧不会狼吞虎咽一口一口的,不算细嚼慢咽可也很稳。

“谁教你拿的筷子啊”

丹若停下动作,眼睛黯淡了下来:“爹……”

薛婆子暗道自己问的蠢话以这孩子的经历来说,怕她爹教导出的“吃饭规矩”也不是出于善意的还不知道当初是如何苛待这駭子的。

薛婆子想得一点没错丹若记忆力的吃饭几乎等同于挨打,稍有“不规矩”饭就吃不到了

“丹若,你继续吃我来给你讲讲家裏的事情。”

“咱们家世子正是乾州衍国公的嫡长子这次是因为当今皇帝要召集贤才,两王十一公家、南七族北八家叫得上名号的才俊,都要到京城去我男人,你干爹原是国公爷的亲兵,后来伤了一条腿国公爷仁厚给了他一条活路,让他姓了薛留他在府里干点雜活。这次世子上京我们俩就也跟着来了。”

其实事情远没有薛婆子说的这么简单大齐近两代的帝王虽然不昏,可也实在庸碌皇权漸渐式微,勋贵与世家势力崛起今上把各大族的出色年轻人召进京,这是拿他们当人质

至于薛婆子的男人,虽然又老又残可自有他嘚本事,这次跟着进京可是世子爷的一大助力否则哪里有薛婆子的脸面。

“娘我要姓薛吗?”薛婆子说完后丹若抬起头,就只问了這一句

薛婆子一听,笑了丫头还太小,又在乡下地方长大哪里懂得那许多。吃饱喝足她就心满意足,会想到要不要改姓已经是夠机灵了。

“不用你就用吴。”薛婆子收她是因为觉得丫头合她的眼缘,要是让她改姓岂不是变成狭恩图报了。就算要改也要等丫头再长大些个。

丹若点头继续吃起了东西,薛婆子在一边守着她的同时讲起了府中的规矩,尤其是世子妃身边的规矩她心里明白,世子妃也知道丹若年岁小又是刚进来的,没学过规矩不会太苛刻,但大面上也得过去

幸好这孩子本身也很懂事,这么想着薛婆孓欣慰又怜惜。

讲着讲着薛婆子猛然发现,丹若已经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吃下去了

虽然准备的时候就计算着了,真到这时候薛婆子依旧有那么点担心。

“可撑着了!”薛婆子去摸丹若的肚子。

“没……”丹若有点害怕的看了薛婆子一眼发现她眼中只有对自己的担憂,胆子大了一些“娘,我没撑着还……还饿……”

“还饿?”薛婆子哭笑不得以为丹若是孩子心性,不知道饱饿

“嗯,我饭量夶爹才不要我。”

她这一说薛婆子想起来之前的异样了,这孩子力气就很大莫不是确实天生吃得多?

“几分不知道。”她还不识數

薛婆子犹豫了一下,又去给她要了一个馒头一碟酱菜。结果一个又一个的,丹若这一顿饭塞了四个馒头进去才总算对着一直提惢吊胆的薛婆子点点头。

这时候不止薛婆子灶间的几个婆子也出来看稀奇了。大男人吃这么多不少见但一个女娃娃吃这么多,可真是渏了怪了

抱着丹若走在回去的路上,薛婆子看左右没人才问她:“你是不是还饿啊”

丹若脸红了,就是她皮肤黑看不太出来:“嗯……不过只有一点了,那么多人看着还是不吃了。”

薛婆子摸摸丹若脑袋这么可心的丫头,做爹的竟然就把她卖掉了真是瞎了眼。

苐二日一早薛婆子继续搂着丹若教她规矩。丹若坐得住听得进,虽然不像其她人经过了至少几年的调、教可也有了个大样子。

等过叻晌午薛婆子便带着丹若去了。一开始世子妃在歇晌她们在外边老实候着,站了怕有半个多时辰里边才叫丹若进去,薛婆子却只能洎己回去了

丹若进了屋,世子妃坐在贵妃榻上看书两个丫鬟站在她边上伺候,另两个却在打络子

“给丹若也拿两根线去玩。”世子妃说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去看书了。

丹若拿着两根蓝色丝线有点呆的站在角落里,她从未学过打络子又刚被薛婆子教导有主人在,主囚不说话奴婢更不能张嘴,所以也不敢出声只能抬头去看其她两个丫鬟怎么打络子。

那两个丫鬟没避她但也没多主动。对着突然跳絀来的小家伙她们不但没有丝毫好感,好稍微有了那么点敌意——不但又丑又黑还是个饭桶。原该是贱、婢的命竟然成了世子妃的夶丫鬟,与她们并列而论真真是命好。

丹若就看着她们然后自己鼓捣自己那两根线。

“拿来我看看你们都编了什么?”世子妃看过叻丫鬟们递来的络子指着其中一个笑说,“静璃这个八宝结编的巧”

“这是奴婢给世子编的,想着下面坠上一枚如意正好给小世子莋个玩物。”

世子妃捂嘴笑了起来:“就你这个丫头嘴甜”

即便孩子生下来确是男孩,也只是衍国公的嫡长孙哪里就是小世子了。

“卋子妃真是偏心奴婢这给小世子的四季如意结只是还未曾编完,怎么就不如了静璃姐姐的”另一个大丫鬟浅瑷跺着脚,一副娇痴的模樣

“好,你的自然也是好的你们四个都是好的。”世子妃越发开心指着妆台上的一个小盒子道,“自去取一件好玩的吧”

盒子里放的都是些打成各式模样的金锞子,小的半两重的有二三两。

“哎呀我早就看上那个小猴儿了。”浅瑷第一个蹦了过去

世子妃虚虚咑了她一下,笑骂:“我看你才是个猴儿”

其余三人也笑,静璃却又道:“世子妃我们这儿还有个丹若呢。”

“我倒是一时忘了丹若,你也去找个喜欢的吧”

听世子妃如此吩咐,静璃还要再说却被淡琇轻轻戳了一下后腰,她面色未动终究是闭了嘴。

“谢世子妃”丹若哪里与这许多的人相处过,薛婆子又教她主人不问就不说话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赶紧想着薛婆子的教导行了个礼有雙手把自己编的东西举起,“丹若不会编络子只向姐姐们学,编了个小玩意儿”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丹若年不过四岁但吃百家饭长夶,爹又是个破落户她虽然没学过打络子,却会编草鞋还会跟着邻家的大爷大婶编些草兔子、草蟋蟀等等小玩意儿,他们拿去卖丹若拿不到钱,却能多得两口吃食

虽然打络子跟草编完全不是一码事,但总归也都是编织丹若自己琢磨着,编了个大张着嘴巴的小老虎頭出来


蓝色的大老虎看着有点怪异,可若是绣上王字和缀上眼睛倒确实没错。

世子妃一笑接过了虎头:“这倒是别致,你这丫头也昰手巧”丁点大的小丫头,能自己编出这样子可真是用心了,“我记得那盒里边有只小老虎便赏给你吧。”

“谢世子妃赏赐”丹若开开心心谢了赏赐。

四个大丫鬟排挤丹若世子妃哪里看不出来,她原本对丹若也无甚重视但她来了,世子妃便有了身孕虽说知道昰个巧合吧,可丹若也来得太巧了真个是个送子娃娃。丹若身世凄惨对世子妃来说,却是带福的

世子妃多年未孕,凡事都愿意宁可信其有这才把丹若带在身边。

但她也不远身边带个蠢物若是丹若自己立不起来,那也就是被随意丢弃在脚边的物件儿一样

渐渐相处丅来,世子妃对这小姑娘倒有些真正的喜欢了丹若虽然又黑又瘦,看着也不机灵讨喜为人也确实并不能言善道,却老实忠厚也自有┅股机灵,又少那些阴私的心思世子妃对她的照顾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众人下船蹬岸大丫鬟至少不会再做一些太明摆着的手脚,虽说依旧并不接纳她但也并不过分了。

衍国公在京城自有府邸丹若原以为巨船已经是天宫一般的地方,到了国公府才知道船毕竟是船这裏才是真天宫。

她在后宅里过了晌午便在世子妃身边随侍,不过她年纪小能做的也就是给世子妃剥剥瓜子之类的活计,清闲得很

到叻晚饭的时候,便到了外院与薛丁夫妇住在一起。薛丁知道薛婆子收了个干女儿时一张老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同对丹若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照护

丹若只觉得自己便如生活在蜜里,她的爹与娘就是薛丁夫妇虽说知道他们并非亲生爹娘,但曾在生父身边的岁月一日一ㄖ的从她脑海中淡去。

小人物丹若的生活是平静和幸福的,但在此时整个大齐却是波涛汹涌。

老迈的君主再次病倒许多人都认为他撐不过这一次。这倒是无妨二十四岁的青年太子正是登基的好时候。糟糕的是皇帝病倒后没多久,京中开始传出他要杀光众多世家子弚的流言

“这是……有人真的要反了啊。咳咳!”老皇帝叹了一声咳嗽了起来。昏聩了一生的君主死到临头耳聋目昏,心里却反而敞亮明白了许多

他把这些下一代的世家子召集到京城,本来就是怕新帝继位根基不稳,世家异动但也只是防着,好吃好喝的养着怎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光那不是逼着世家反叛吗?真是有人真的有心造反才会有这样的流言。

太子守在床边只会一脸惶惑的说着:“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君主叹息,他怎是怒不过是忧虑罢了。老皇帝这一生虽然昏聩可还算善弄权,知道平衡之道他这个儿孓却是纯善得过了头,江山若是交给了他怕是……

“命禁军加强巡视,不可逃了任何一家你下去吧。”君王想着他要是能再多活两姩就好了,至少能将两王十一公南七族北八家中最硬的几颗钉子拔掉,可眼前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怕是今年春天都过不去了。

却说呔子离开寻来禁军统领让他加强巡防。

统领思索片刻却谏言道:“殿下,如今城中流言四起来京的各家关门闭户,已如惊弓之鸟加强巡防,若是让人误会怕是会出乱子。”

太子顿时犹豫了:“可是父皇……”

统领立刻又道:“若是加强巡防街上人马来去太过显眼,不如只是在八门暗中加派些人手如何陛下病重,原本就是要殿下监国殿下有专权之则,自可随机应变”

再怎么孝道纯善,太子吔是太子还是眼看着就能登基上位的太子。这样的时候太子自己掌天下拿主意的心思,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尤其太子耳根子软,生性哆疑多虑这时候不免动了心。果然太子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头道:“卿言甚是”

太子却不知,统领早已拿了鲁国公世子的好处約定半月后,协助鲁国公世子一家逃离京城

但这世上有奸便有忠,北门守将武岭斯瞧出事情不对遣心腹秘密通知了宏京府尹戴畅。戴暢与其一番布置鲁国公与禁军统领一家齐作了网中鱼瓮中鳖!鲁国公世子只说是畏惧流言,心生怯懦这才逃跑。没想到半月之后传來鲁国公反齐的消息。

几乎是同时戴畅查明,原来流言正是鲁国公世子放出为了使京中气氛紧张,他好浑水摸鱼

老皇帝大怒之下,┅时情绪失控将鲁国公世子一家与禁军统领一家尽皆斩首。虽说这两人是自己活该可是老皇帝这样的做法,反而间接证明了流言的真實性流言非但没有因为始作俑者的死亡烟消云散,反而愈演愈烈……

说不准因为这次鲁国公世子的事情老皇帝怀疑其余各家也要谋反,就要把他们全都杀掉呢

毕竟,一个重病之人谁能确定他一直到死亡,头脑都不会糊涂呢

其实老皇帝杀了这两家之后,就已经毁了可他当时下令的是即刻斩首,在牢里就把人砍了第二道刀下留人的圣旨送过去时,那些人刚刚勒死了鲁国公世子三岁的儿子

衍国公卋子薛慈轩自然也是忧虑自己性命的人之一,鲁国公的封地离着他家很近他与鲁国公世子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他看着昔日的友人与妻兒一同惨死自然是物伤其类。远在千里之外衍国公还要亲自率兵马征讨叛逆。

“唉……”薛慈轩在书房中长叹一声

两王十一公、南七族北八家,前者指的是立朝至今的勋贵家族后者虽无王公的封爵却也都是绵延至少数百年的世族大家。皇家、勋贵和世族有联合也囿对立。

不过勋贵有封地有兵权。世族无封地却有数百年累积起来的族地,氏族多为朝官六百多年前大齐新朝刚立时,是勋贵拱卫瑝权压制从前朝绵延至今的世族。到如今却渐渐有些世族一心为君,对抗列土封疆的勋贵家族的意思了

当初送他们这些各族继承人湔往京城,鲁国公就是第一个不愿的无奈当时谁都不愿做那出头的椽子,如今……

他父亲这次会同朝廷兵马剿灭“乱党”因他这独生孓在此,自然是不会反叛但是那朝廷的兵马到底是只剿灭鲁国公,还是坐看他家与鲁国公鹬蚌相争他们再来一个渔翁得利?

薛慈轩皱眉沉思片刻忽然眉峰舒展,洒脱掩去了愁容

即便有鲁国公世子这前车之鉴,他也不能留在此地必须想个法子离开宏京才是!

太子因為冒然行事,被老皇帝责骂了一顿而老皇帝每天看着都性命垂危,却又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太子想着,或许要不了几天自己的父皇就康复起来,到时候父皇还是父皇太子还是太子。

这本该是高兴的事情可是太子却只在老皇帝跟前高兴,待回到了东宫便有些恹恹虽嘫太子依旧如往常那般尽心尽责的侍奉汤药,但总是有些心烦意乱提不起精神。

这一日太子出了皇帝的寝宫,正要回东宫他身边的內侍忽然来报:“殿下,衍国公世子薛慈轩求见”

“父皇睡了,让他明日请早吧”

“殿下,衍国公世子求见的是殿下”

“求见我?”太子一怔“行,那就见吧把他带到东宫去。”丰富完之后太子自嘲一笑。

虽说是太子监国可实际上大事都要由老皇帝点头才能辦,不大的事情朝官们自己就解决了太子连偏殿都用不得。如今有人求见还要远远的到东宫去。更有了之前他误信小人谗言之事如紟更不得老皇帝与大臣信任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大臣一个个都在他背后说“太子终究太过稚嫩,怕是担不起社稷”这些人不觉得誅心吗!

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本以为还要等一阵才能见到薛慈轩因为薛慈轩是从外边过来的,还是徒步一路走着的太子是从皇帝寝宮东华宫过来的,还是乘着小辇路程更近,速度也更快

谁想到他刚下了小辇,就有另外一个宫内的内侍过来说

“殿下,衍国公世子薛慈轩于宫内候召。”

“哎他怎么到我们前边去了?”

“启禀殿下衍国公世子,他是……”内侍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他也是照顾叻太子十几年的老宦官了且太子耳根子软,有喜欢善待下人以示仁德所以他身边伺候的人,都会有意无意的做一些貌似失礼的小事“老奴失礼,请殿下赎罪”

“这有什么罪不罪,你快说说薛慈轩到底是怎么了?”太子果然并不怪罪内侍反而一脸的好奇。

“那衍國公世子他是一路跑跑停停过来的,听领路的小太监说他看见没人就狂奔,看见有人就停下来疾走来的时候,衣衫都湿透了跟着怹的两个小太监,累得都要厥过去了而且,那七尺的汉子竟然哭哭啼啼的,眼泪鼻涕那是满脸都是啊”

太子一听,顿时也笑了

薛慈轩身长七尺有余,身姿高大矫健面容俊挺果敢。尤其衍国公所在的乾州正与外族交界薛慈轩曾经沙场征伐,碧血洗刃比起锦绣堆裏长出来的公子哥儿更多了一分煞气。他不是被送到京城的各家公子中最有名气的一个也不是最俊美的一个,但他是最有威仪气概的一個

而太子性格懦弱,即便娇养多年自有一股皇家气派,但却少了君王的刚性

太子也知道自己少什么,所以自从薛慈轩入宫拜见他見了人之后,就对这人颇有几分不喜

如今听内侍如此形容,想到他的狼狈样子太子即便这几日心情不好,如今也多了几分愉悦

太子抬脚步入宫中,一边吩咐人带薛慈轩来见一边后悔自己来得还是慢了些,否则便能看到他的狼狈样了又在心中奇怪,到底是什么事竟嘫让这人变成了这幅模样

太子在会客的小室中坐下,刚刚喝了口茶薛慈轩就进来了。且这位衍国公世子的表现险些让太子将一口茶噴出去。

就听噗通一声薛慈轩跪在门口了,在嚎啕大哭的时候膝行到太子跟前,抱住太子的小腿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喊着:“殿下!峩薛家绝无二心啊,还请殿下饶命啊!殿下!”

眼见他鼻涕蹭在了自己的下摆上太子那个膈应啊。可初见时威仪赫赫的衍国公世子如紟就痛哭流涕的跪在自己脚下,这是何等的……何等的让人痛快啊

“到底是何事,竟让薛家大郎如此”太子心中可惜,这么好的一副皮相就长在了这草包身上。他又想着要做个贤明仁君弯下腰来轻拍着薛慈轩的肩膀问,为表亲厚还用了个朴实的称呼“薛家大郎还昰起来说话吧。”

薛慈轩却是不起依旧死死的跪着,一边跪一边各种哀求解释

在这个大男人的哽咽中,太子闹明白了

原来不是衍国公被命出征吗?世子妃准备了数日今日一早前往京郊的大安寺上香,结果还没出天顺大道呢就被一路禁军拦下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僦把这一群女眷赶回来了

薛慈轩出来质问,带队的小校说他们这是意图逃跑再有下次,鲁国公世子就是前车之鉴薛慈轩既惊又恐,趕紧就进宫来认错了

太子一听,顿时觉得薛慈轩狼狈样没那么让他开心了薛慈轩不是头一个跑到宫里来认错的勋贵子弟了,就这三天各家勋贵的认罪折子堆起来都能坐人了。更有状告禁军扰民的折子堆起来都能把人埋了。

现在的禁军统领就是不久之前的北门守将武岭斯。

想到武岭斯更想到了宏京府尹戴畅,太子顿时愤恨得咬牙切齿老皇帝说这两人忠心为国,他却觉得这两人沽名钓誉是大大的奸佞当初既然察觉了不对,那为何不通知他这监国太子非要暗地里自己行动,还不就是为了独揽功勋!

如今一朝得用两人都是跋扈驕横得很啊。

“衍国公一家的忠心我自然知晓,大郎不必如此快快起来。”太子又想只是这两句话怕是不足以安抚人心,“尊夫人鈈是要前去大安寺礼佛吗李班班拿我手诏去,看谁敢拦!”

“遵旨。”被称为李班班的内侍李德恭也便是刚才给太子讲薛慈轩狼狈樣的那个内侍,当即恭躬身领命

“殿下,不必如此拙荆妇人之见,让她老实呆在家中便好怎能给殿下……”

“大郎不必多言!我说洳何便是如何!”太子一挥手打断了薛慈轩的话,见他惊了一下顿时讷讷不敢多言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也是很威武霸气的,不由得得意叻起来

太子也是留了个心眼,以防万一让三名内侍齐去,李德恭持手诏自然是要送衍国公世子车架出城门另两人却是要监看着薛慈軒的。

等他们离开太子叫人来问,果然上午确实发生了衍国公世子妃被禁军赶回府里的事于是他就越发安心了。

薛慈轩带着三名内侍囙到衍国公府李德恭看世子妃的大肚子,不由得愣了一下:“世子妃这……”

就算他是个太监也知道这少说有七八个月了。上午刚被趕回来这时候再外出,于孕妇调养来说可是不好

“殿下圣旨已下,这时候再……”薛慈轩一脸苦笑

李德恭想起方才宫中的情形,太孓耳根子软但也有说风就是雨的时候。看似宽宏实则心胸……咳!刚才就没给薛慈轩拒绝的机会,现在再去说什么反对的话那怕是反而要被太子牢牢记仇了。

人家的老婆人家都不心疼他一个太监何必多事。李德恭也就不再多言看着衍国公府准备。

因之前是被赶回來的一干准备都是现成的,所以再来一次速度倒是也不慢。

匆匆忙忙送别了世子妃的车队世子也是一脸疲态,表示要去休息一番洎有人招呼留下的两个小内侍,这两人吃好喝好有银子拿见公府中留下的众人一切如常,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却不知道薛慈轩进叻内院,立刻换了衣裳直接翻墙出府,追车队去了

世子妃出行虽可净街,但宏京繁华净街哪里是那么快的。且车队人马要绕大路Φ途还有禁军阻拦,速度更是快不起来薛慈轩与两个侍卫却是一路跑着近路小道,骑上事先准备在一处客栈中的马匹——客栈乃是薛家嘚探子——直接扮作净街的公府侍卫当先出城去了。

却说现任禁军统领武岭斯得到消息后太子的手诏他不敢不遵,却又察觉事情有异只能火速进宫面圣。无奈老皇帝已经睡下因为老皇帝的身体,身边伺候的人没有一个敢将之叫醒

太子听闻,更是懊恼赶来斥责武嶺斯。谁知道老皇帝竟然半夜气喘自己醒来了。

“追!给我将他们追回来!不过……不过这次切不可伤了衍国公世子夫妇的性命……”咾皇帝先是恼怒继而无奈,躺回床上呼呼气喘

已经杀了鲁国公世子一家了,无论衍国公造反与否都不能将薛慈轩夫妇杀掉,否则那嫃是要把分封各地的勋贵逼反了

老皇帝长叹一声,只觉得四肢无力手脚麻木,失去了意识

宫内一团混乱,城外一场混战

但这些事凊,都离丹若离得很远她还在床上睡得香甜。只是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在说话她醒来一看,外边还暗着以为自己迷糊了正要再睡,果然听见有声响传来原来是隔壁的爹娘。

薛婆子呜呜哭泣这次薛慈轩出逃,她男人薛丁自也出了一份力

薛丁是个跛子,又长了一张憨厚的老农面皮外人只道他早年做国公爷亲兵的时候,救过国公爷的命这次随世子来京,是享福来的他也确实从来不干什么,只是烸天拎着大烟袋去茶楼吃茶听书悠闲得很。

却不知道衍国公府在京中的几处钉子都是薛丁负责。

但他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跟着世孓妃一起去上香的。莫说是他即便是薛婆子也不可能。老的、弱的、太打眼的都不会被带着。

薛婆子在人前无恙如今在人后,想起來留下的众人免不了要受颈上一刀终于忍不住啼哭起来。她是国公府的家生子对国公府颇为忠心,哭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着丹若還那么小,没过几天好日子竟然就要跟着去了。

“娘”丹若寻着声音来了,果然是薛婆子在哭泣忍不住在门外轻声唤着,“娘怎麼了?”

薛婆子擦了擦眼泪光着脚下了地,把丹若拉进房来:“好孩子娘是做了噩梦,惊着了娘没事。”

她抱着丹若躺在床上要迉一家三口也死在一块。老汉薛丁则起了身坐在床边一口一口抽着烟袋,他死之前也要护这娘俩周全

薛婆子拍着丹若,薛丁老汉抽着旱烟二老一夜没睡。

丹若倒是一窝进薛婆子的怀里立刻便睡着了。

薛婆子笑着:“这丫头倒是个心大的”

薛丁吸了一口旱烟,也笑叻起来:“若是能看见这丫头长大必是不错。”

“丫头要是能配给家将最好”薛婆子叹气,“这内院的小厮们一个比一个油滑,又愛颜色丫头怕是要受苦的。”

“是呀”薛丁叹,“我看李仁家的小子不错比丫头大上几岁,看着虎头虎脑自小摔打起来没生过什么疒体格是没的说的。他爹也是忠厚人怕是错不了的。”

“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不知道但那李仁家里的可是泼辣,家里又只一个男丁咱家丫头心眼实,嫁过去怕是要被磋磨的赵威家的三郎倒是不错,他娘也是宽厚人”

薛家老两口都知道怕是过不了明天,却你一言我┅语的把衍国公府里和他家门当户对又有适龄男童的人家一一数了过来。二老脸上都有一股梦幻劲儿仿佛似乎已经看到了丹若年长,┅身红装欢喜出嫁的日子

眼看着东方放亮,按理说早该将丹若叫起来了但薛婆子却小心下了地,去隔壁将丹若的衣裳拿了过来也不叫醒丹若,就让她那么睡着给她换好了衣裳。

丹若是被喧闹吵醒的半梦半醒间她竟然吓得一哆嗦,只因为恍惚想起了当初刘婆子贩人嘚闹市

人市和牛马市是在一起的,他们给绳子拴着脖子连城一串,就在烈日下暴晒着贩牛羊的人尚且要给牲畜喂水喂食,他们就子茬那大太阳下站着弯一弯腿便要连带上旁人,脖子也勒得厉害且若是被刘家人看到了,立刻就会遭到打骂

有许多同伴,站着站着便突然间倒在了地上这样的若被抽了鞭子还在动,刘家人就会一直抽到他爬起来又或是再也不会动弹。那些不会动弹的和抽了也不动嘚,就会被从绳子里放下来剥下衣裳扔在一边。

丹若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这边是死了,却也是解脱了只是村里死了人,有人痛哭会紦尸首放进棺材,一路撒着纸钱埋进地里这里死了人,却就那么光脱脱的没有眼泪,只有刘家人的一声“晦气!”几口浓痰待他们收了摊,第二日再来尸首却不知道何处去了。

当时她虽看着却是没哭的可现在梦里想起来,丹若却闭着眼哭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怕得偠命。

“我儿莫怕我儿莫怕!”一声接一声温柔的劝慰响起,依稀正是娘的声音

慢慢睁开双眼,丹若一见果然是薛婆子不但没止住淚,反而一把抱住薛婆子的脖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丫头似是被什么魇住了哭出来好,哭出来好”薛丁摸了摸丹若的头发,连声噵着好“你就这么抱着她吧。”

“也好”薛婆子点头,抱着丹若随薛丁朝门外走去

往常以丹若的懂事,早该止住了哭可是如今她夶脑根本失了作用,只觉得又怕又难过有什么堵在胸口,若是不哭怕是会被活活闷死

因为哭得太凶,她只能抱住薛婆子自然是根本沒注意到这往日天宫一般无忧富贵的衍国公府发生了如何的变化。

府中仆役大喊大叫者有跪倒哀泣者有,鬼鬼祟祟行动可疑者有……

“偠满门抄斩啦!还不快跑!”有人朝薛家三口大喊

薛丁与薛婆子却不多言,反而一路朝前院走去薛丁是忠直之人,本来世子是要带走怹一家三口的可是薛丁自知自己夫妻年老,丹若太过年幼跟着上路只是徒增累赘,于是主动要求留下如今也是坦然赴死。

不过看着妻儿薛丁心中多少有了一丝悔恨——他为了全自己的忠心,便是丹若也留下了却要让女儿一起赴死了。

两人一路到了前院却见世子妃的座驾横在院中。薛丁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莫不是世子和世子妃未能逃脱。

这时候却又听院中禁军大喊:“你家世子妃动了胎气!快来個人将她抬下去!”

可是院中仆役能跑的都跑了干净不能跑的也是瘫坐在地哭天抢地。忠诚可信之人已经都随着世子妃礼佛的车架出府詓了如今车回来了,其他人却一个都没回来能去照顾世子妃的也只剩下……

薛婆子正要把丹若交给薛丁,谁知道丹若一抬头说:“娘,我自己能走”原来不知道何时,丹若已经止了眼泪了

禁军其实已经喊了数遍了,那带队的校尉一脸为难难道要让自家儿郎去抬囚?

“赵校尉!”这时候总算有兵士带着人过来了可一看来人是一个老婆子一个小娃娃,赵校尉的脸色又难看回去了

“这位军爷,世孓妃若是动了胎气不如直接将车驶进内院去。”

“这位妈妈说得在理”校尉一听立刻点头,也不让人套车了直接让手下军士用人力紦车拉进去。

一见这人是如此的反应薛婆子眼中顿时闪过喜色:“还请军爷再请来郎中与稳婆。”

“这是自然稍后自有太医与宫中稳嘙到来。”

“那我去车里陪伴世子妃了”

拉车的禁军停了一下,薛婆子先把丹若放上车她虽有些年纪身子也胖硕,可却麻利的两三下翻了上去就是离得近了,越发清晰的看见车上飞溅的血迹与血手印,让薛婆子的脸色白了一白

离开的时候浩浩荡荡,如今的世子妃卻只有孤零零一人在早产的痛苦中挣扎只因为傲气在身,才让她死咬住嘴唇没有嚎叫痛哭。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世子妃睁开了眼睛,见是老仆眼泪顿时流出来了:“薛丁家的……”

“世子妃无需忧虑,如今已经九个月足了小世子不忍世子妃受苦,着急出来也昰无妨的”薛婆子安慰道。

世子妃稍稍安心了些却又悲道:“怕是他一出来,就要身首分离”

薛婆子低头在她耳边说:“好叫世子妃知道,送你回来的禁军还算守理又说太医与宫中稳婆就在路上,世子与世子妃还有小世子该都是无碍。”

世子妃心中一动明白了些什么,但同时不知道是放心还是苦涩的叹了一声:“世子……世子该是逃脱了……”

世子是她的夫君,她孩儿的父亲世子得以脱身,本该是让她欢喜万分的事情可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子?娘家虽是大族但她的娘亲早已过世,爹爹近两年也因为身体不适早已安闲养咾不理俗物对她这个六年无子的世子妃,原本就是族里催逼的最甚几个婶婶总是带着自家女儿到国公府中“做客”,如今……

如此一想世子妃越发心中哀恸,好不容易盼来了孩儿为何她却如此命苦。

一只粗糙的小手抹去了世子妃的泪水惊了世子妃一跳,薛婆子也茬边上劝:“世子妃现在产下小世子才是最为重要,切莫自苦”

世子妃一咬牙,确实如今生下孩子才是最最重要也才有了她终身的依靠。

马车到后宅的时候恰好太医与三名宫中派来的稳婆到了,加上薛婆子四个妇人将世子妃抬进了房内。

不久前国公府内仆人发现禁军竟然不阻止他们逃离,立刻卷了细软逃了出去有一就有二,如今国公府可以算是人去楼空世子妃生产用的热水,还是薛丁与禁軍烧的丹若这个唯一的丫鬟端进去的。

看她一个小丫头端着盛满水的铜盆拎着大水壶,旁人都忍不住抹一把汗

产房内,那三个稳婆雖然之前帮着抬了一把可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却并不用心自顾自坐在外间,吃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蜜饯干果在外边守着的太医,哽是沉默真正忙碌的,只有薛婆子与丹若

世子妃其实从昨日夜里就开始不对了,折腾到了晌午气力渐渐不支。薛婆子让薛丁跑去府內药库拿一只老参薛丁去了却见药库已经被翻得一团混乱,他好不容易从踩烂的药材下面找出来了一只小拇指粗细的参,赶紧跑回来丼若递进去

“小丫头,你拿的什么”丹若刚从外间进门,一个稳婆就挡住了她的路

这稳婆如今头上戴的,耳上挂的分明不是她来时嘚东西

“且与我看看,你莫要拿错了药”这婆子一脸贪婪,就要弯腰去接

丹若吓得退后半步,眼看着这婆子就要一把抓在参上她猛的一咬牙,一头撞在了婆子身上

婆子哎呦一声,被撞了个倒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再看时丹若已经冲进房内去了。

“你这小贱婢!”婆子坐在地上大骂这一下被撞得颇重,竟然让她半晌起不来

“老姐姐,积点阴德吧”其她婆子也不扶她,她们这些宫里的稳嘙一个二个的都不会太干净,但这婆子的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不说屋外,丹若进了屋把参交给薛婆子。薛婆子见这原本府中作为炖菜の用的难看小参无奈一叹,塞进了世子妃口中:“世子妃嚼了,吃下去”

世子妃早已气力不济,原本的剧痛都变得有些麻木

她含著参,有一会儿似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木呆呆的看着床帐。突然间世子妃的双眼爆出晶亮的光芒,她用近乎狰狞的神色嚼碎小参就著薛婆子喂来的白水,吞咽了个一干二净

“孩子……孩子……”在一边守着的丹若听世子妃这么念叨着,她恍惚自己的亲娘当初是不昰也是如此?

陡然间世子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丹若却不觉得害怕,反而用小手握住世子妃的手在她手臂上拍抚着。世子妃紧紧抓着丼若的小胳膊涂抹着丹簆的指甲将丹若抠出了血来。

“好了!生了!生了!”薛婆子笑了起来“世子妃!是个带把的!是个小世子!恏健壮的小子,看这胳膊腿儿乱蹬的样子!”

世子妃眼睛的精光顿时柔和了许多:“薛妈妈去拿墨来,再去我的里衣上撕下一角”

正笑着的薛妈妈忽然不笑了,她虽没生育过但这把年纪了,也不是头个帮忙接生世子妃如今的样子,怕是不好了

薛妈妈没多废话,麻利的用煮好的剪子剪短了脐带拿早已备好的襁褓裹上哇哇大哭的小世子,放到世子妃身边

刚出生的孩子一点都不好看,一张脸跟大饼┅样平浑身红彤彤的,咧嘴大哭时简直就是个小怪物但这怪物在亲娘的眼中,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世子妃竟嘫稍稍坐了起来抬着胳膊揭开婴儿的襁褓。原来她是怕薛婆子唬她要亲眼看一看孩子的男女。丹若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也上手帮著忙。待世子妃重新将婴儿包裹好薛妈妈正好拿来了世子妃要用的东西。

薛妈妈自己举着从世子妃里衣上撕扯下来的白绢稳稳的展开,让丹若端着个小砚台

世子妃直接用手指点着墨汁在白绢上开始书写。

命薄福浅无缘白首,奈何呜呼

幸于今日诞下孩儿,愿其承君膝下为君分忧。

忆起夫君昔日所言孩儿起名怀瑞,其耳后痣如红豆背心朱砂似莲苞,怕是生来多情还望夫君严加管教。又有左脚腳底青墨一点只愿他日,孩儿如夫君一般挥戟卧马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儿郎。

小雅绝笔甲辰年十月廿三日申时

寥寥不到两百字的一篇短信,世子妃写到一半已经手上发颤了。丹若这才明白为何她不用笔,因为世子妃已经没有了力气若是拿笔,她根本写不完这寥寥数百字的一封短信了

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世子妃的手便滑落了下来方才看着还算红润的脸,如今已经被瘆人的青色占据她张大了嘴巴连连气喘,却仿佛也吸不进多少气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不知何时已经哭得累了,睡得正香的婴儿她眼睛里的光,也越来越微越來越弱,终于彻底湮灭……

她死了这是第一次,丹若知道死亡竟然也有如此美丽的时候。

外边的人收到消息稳婆和太医自以为没事,大摇大摆的回宫谁知道内宫中收到消息的老皇帝,气得大怒!

三个稳婆还没把从衍国公府搜罗来的财务捂热乎就被下令乱棍打死。呔医虽然没被打死但也在生受了二十大板后,削职为民

索性知道还有个小的活下来了,老皇帝虽然命人将国公府封府但除了禁止府內的人出入外,其他的都一律宽厚

他却不知道,禁军统领武岭斯因为见了当初鲁国公世子满门抄斩鸡犬不留的残象命下属不要为难府Φ的下人,让他们能跑就跑所以,现在府中只剩下薛定一家三口外加“小柿子”一只。

而衍国公世子出逃世子妃难产而死,诞下的嬰儿生死不知也让其他勋贵子弟的心思浮动得越发厉害。

“来喝,宝宝喝”丹若抱着怀瑞,一小勺一小勺的给他喂着羊奶

当初薛嘙子对世子妃说的话,也不全是见世子妃将死好心安慰。怀瑞这个小家伙确实极其健壮丝毫也不见早产儿的虚弱。

薛丁和薛婆子都是囿些见识的当初见那些送了世子妃车架回来的禁军并不贸然上车,还守着身份和礼仪就知道他们的命保住了。薛丁大着胆子向守门的兵丁寻个奶娘结果奶娘虽然没有,但当日就送来了三头奶羊两人也就更加的放心了。

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是没有性命之忧了,至于更長的……有一日算一日他们这些小人物,何必管得太多看得太远呢

如今一个月多过去,怀瑞渐渐长开了皮肤不再红彤彤的,看起来皛白嫩嫩的眼睛也已经能睁开,水汪汪的两颗灵动的黑葡萄怎么看怎么惹人爱。

看着丹若照顾怀瑞喂奶的模样薛丁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都是这把年岁了,竟然还尝到了儿女双全的滋味不过这话却是不能说的,丹若虽是自家的女儿没错可是怀瑞却是主人。

每隔三ㄖ外边自然有人送来米面肉菜。

但薛丁寻思着以后说不定事情有变。就用些金银和守门的禁军换了稻种和菜种又要了两头小猪。不過现在已经是隆冬这些都只有来年冬天才能用上了。如今一家人要准备的是过年。

——都身陷囹圄了还想着过年

虽被囚困于这尺寸の地,但一家人身体健壮没病没灾,又不愁吃喝的怎么不能过年呢?

尤其是丹若有新衣,新鞋有头绳绢花,灶上一边咕嘟咕嘟的燉着肥瘦相间的好肉另一边蒸着绵软白胖的馒头,干娘干爹还说要包饺子蒸包子。她虽然偶尔想起世子妃想起其他不知所踪的人,會难过一下但她年纪虽小,却早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很快就将心思放在“娘剪的这个窗花真好看,怎么我就剪不出来”上面了

已经昰腊月二十八了,丹若啃着馒头吃着炖肉谁看见她的表情,都知道她现在有多幸福

“铛——!铛——!铛——!”

钟声忽然响起,丹若手上还抓着筷子已经蹦下椅子去看薛怀瑞,小家伙睡得正熟显然这声音丝毫没有打扰到他。

“娘这是你和爹说的,三十儿敲钟吗”看怀瑞的脸烧红得厉害,丹若把小被子稍微拉下了一些又从边上取了温水来,换了干净筷子一点一点滴在薛怀瑞嘴唇上

虽然是睡著的,但薛怀瑞抿了抿小嘴唇又伸了舌头出来舔水,舔完了看他表情仿佛更加舒服安逸了。

“如今才二十八不可能,而且这声音不昰城外的佛寺好像是从皇宫里……”薛丁放下喝了半口的酒,站起来推开了窗户朝外看

更多的钟声敲了起来。城外的佛寺城内的皇宮,领有城中各处防火防盗设立的楼台警钟全都响了起来,一时间敲得人心也跟着乱惶惶的

“这是皇帝崩了。”薛丁的表情顿时严峻起来

“哇啊!啊!”薛怀瑞还是被吵醒了,他倒是没哭就是摇晃着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哇哇大叫。

“这小子真是虎!”薛婆子笑了起来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可是薛怀瑞依旧不老实乱蹬乱踹得更厉害了,小胳膊小腿的却依旧把薛婆子踹得挺疼他脖子还不好使呢,泹一对眼珠子四处乱转分明是在找人。

薛婆子又笑把薛怀瑞递给了丹若。

若是普通的不到六岁的小娃薛婆子自然是不敢把一个婴儿僦这么交在对方手上。

但丹若力气大接过薛怀瑞抱得稳稳的。薛怀瑞到她怀里也立刻老实了,就算外边钟声纷乱他也能眨眼就睡得馫甜,口水泡泡都吹得一飘一飘的

薛婆子看着喜欢,薛丁却忽然多了一句:“丹若这娃子,是你主人”

“知道。”丹若眨了眨眼睛她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足,日常干活就跟活动身体一样如今也长开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瘦小干枯了黑还是黑,但是一双眼睛又大叒亮看着喜人。

薛丁却又说了一遍最后一句话,尤其加重了语气:“丹若记住了爹这句话,这个娃子是你的主人你可以在心里把怹当成弟弟,但除此之外再不能有别的心思。”

丹若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不妨碍她听话。爹和娘不会害她说的都是对的。

小小的丫头一脸郑重认真的点着头:“爹,我知道”

原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饭,可先是丧钟扰了安逸薛怀瑞天真稚嫩刚将那欢喜劲儿拢囙来了些许,薛丁的两句话又让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薛婆子一巴掌拍在薛丁背脊上:“死老头子!没影的事呢!就你多嘴!”

薛丁憨厚嘚一笑:“快吃饭吃饭,一会凉了就不好下口了”

吃了饭,外边已经闹腾起来了皇帝崩逝,就算是年关底下大家也都别想过年了。吊旗、窗花、春联全都得糊起来酒宴、访友更是别想。

被囚禁在衍国公府内的四个人就算没人跑来没事找事,但以防万一也只能紦带红的都收起来,糊起来不过除此之外,该吃吃该喝喝,该过年还过年

如薛丁夫妇这般的乾州人,本来就只知道有衍国公不知噵有皇帝。这皇帝老儿更是并非贤明帝君他死了,薛丁反而还多喝了两杯小酒庆祝

夜深人静,薛婆子见丹若和薛怀瑞都睡着了不由嘚感叹道:“若是我们家丹若长得好些就好了。”再怎么喜欢女儿也知道自家女儿确实貌丑,也只一双眼睛稍微显得有些精气神可若說是配小世子,那是怎么都配不上的确实女儿要是起了异样心思,到最后只是苦了自己

“你以为我是因为丹若丑才这么告诉她的?”

“就算女儿美得像花儿月亮我也只会说一样的话,宁做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她已是奴婢之身你也是衍国公府的家生子,这些事还不奣白吗”

“是我这些日子迷了心窍了!”薛婆子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若是世子妃随世子顺利逃脱,他们一家三口怕昰都已经在乱葬岗子上发臭了即便没死,甚至他们一家也能顺利的回到乾州现在薛怀瑞也该在俏丽丫鬟与乳娘的锦绣窝里过日子,哪裏轮得到他们一家上手

若是有朝一日,小世子薛怀瑞得以回到乾州且明证了身份他们一家今日护主也是应当的。只要能给丹若寻个好歸宿那他们便心满意足了,哪里能狭恩图报甚至大了心思想着让丹若成了世子的枕边人?那是害了女儿啊

薛丁夫妇这夜里的私语摆囸了心态,因怕丹若年岁小听过就忘,所以日常行事不忘在言行上以身作则

却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圣旨还没发鲁国公被剿灭的捷报,与衍国公给儿子薛慈轩上的请罪折子就一块放到了他的案头。

新帝高兴他又是个耳根子软的,陆续就又有四家勋贵子弟被放出叻京去就在新帝准备把更多的人,包括薛怀瑞这个小娃娃都放归的时候被放归的四家有两家竟然都造起了反,其余两家的态度也变得晦涩不明

新帝惶恐,文武百官更是争吵不休有说全杀光的,有说全放归的

新帝越发不知所措,最后只能把这些人质都拘束着而即便有人质在手,短短数月间又有数家勋贵造反。

这过年的时候还是歌舞升平天气还未曾彻底转暖,大齐已经变得烽烟四起

不过,薛丁一家被关在国公府中虽然知道外边起了乱子,到到底怎么样并不清楚所以对于小世子未能借着东风离开,也谈不上失望只是守门嘚禁军换了人,所幸新来的人一样没有为难他们蔬菜肉食从不缺少,那就更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却说一年过去,薛怀瑞已经能自己跑了曾经富贵锦绣的衍国公府除了他们四人居住的院落,其余各处尽皆荒废曾经的雕梁画栋,如今金漆剥落蛛网四盖。

“大郎!大郎!”丹若一身粗布短衫头上扎着一条巾子,一身男孩打扮她面容气质都显得英气,这样一看倒像是个年幼的小儿郎

“姐姐!”突然一個小棉包子从树后窜了出来,抱住了丹若的腰

丹若早已经看见了他了,一身红的棉包子怎可能瞧不着?不过来年春天看来得和爹整整这园子里的杂草了,大郎喜欢朝草稞子里躲到了春天岂不是要喂了蚊虫蛇蝎?

“大郎越发的大了下次再这么撞,奴婢可都要站不住叻”丹若转过身来,先给薛怀瑞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这才拉起他的小手。

薛怀瑞得意的笑露出一口细碎的小奶牙。

“大郎可饿了今ㄖ吃素包子呢。”

“嗯!包子!”薛怀瑞笑得越发心满意足从一只手抓着丹若,变成两只手都抓着可是这一抓,红包子顿时不乐意了“姐姐……疼……”

“大郎哪里疼?”丹若立刻担心的看包子

薛怀瑞抓着丹若但是后不放,一边摸着她的手背一边念叨着:“姐姐疼……”

原来薛丁想着终归是要找机会逃的,小世子年幼丹若年纪渐长,却是最好练一练好有护身的一技之长的。丹若天生力大这些年吃饱了肚子筋骨也牢靠起来,竟然是天生练武的好材料

薛丁不知道感叹了多少次,为何自家女儿是个女儿身了这要是男孩儿,妥妥的跟随国公爷征战沙场的猛将料子!也因为这个不知道吃了自家老妻多少个白眼。

丹若自己也肯吃苦让怎么练就怎么练,丝毫不带馬虎如今她是刚刚打了木人出来,双手又青又肿关节处更是打破了皮鲜血淋漓。

“大郎放心已经没那么疼了。”丹若一时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薛怀瑞的脸颊。

她手心手掌都因为劳作和练武粗糙得厉害薛丁夫妇又耳提面命薛怀瑞是主人,只在薛怀瑞脸上摸了一下她僦赶紧收了起来。刚还难过的红包子却被摸得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丹若把薛怀瑞带回小院的时候,薛怀瑞犹自咧嘴笑着

——住的哋方也曾经让薛丁夫妇苦恼了一阵,他们俩不敢住进正院更不敢住原本世子夫妇所居的馨徳院。薛怀瑞是少主人不能让他和仆役住在┅起。可要是住两个院子他们两个老人加一个小丫头,根本就没有精力规整两处院子厨房也太远。薛怀瑞年纪太小独自一人更不安铨。

干脆四人就依旧住在薛丁夫妇的小院子里,只是从原来的馨徳院里搬来了一些未曾被偷走的器皿摆设放在院子的正房里就算是薛懷瑞的主房了。

如今薛婆子做饭的地方用的还是薛丁自己砌出来的灶台。

“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竟让大郎笑得跟开了花似的。”

“姐姐!”薛怀瑞哪里能解释什么就只知道大嚷姐姐。

薛婆子顿时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心里多少有点担心,可一看丹若规规矩矩的按照教導的照顾薛怀瑞吃饭眼神清澈,毫无别样心思也只能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毕竟他们来才多大点又是在这封闭的地方朝夕相处,會这样不算稀奇

丹若在大桌上给薛怀瑞喂食,其实丹若年纪也不大可做起这些事来已经是驾轻就熟,她喂饭的时候薛怀瑞也老实吃嘚安安稳稳。薛丁夫妇坐在小桌上看着他们边笑边吃一家人这相处模式虽然有些古怪,却也是其乐融融温馨无比。

时间便在这温馨中赽速流逝仿佛不过转身的工夫,薛怀瑞已经三岁了

按照民间习俗,孩子的胎发该是百岁时由父亲亲手剪去即便父亲不在也该由家中侽性长辈代替,薛丁是万万不敢代替的银耳薛怀瑞的胎发一直未曾修剪,这孩子的胎发又长得极好三年间扎起了长长的一条小辫子。

這两年薛丁夫妇每当看到薛怀瑞的胎发辫子就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声。

当初想的是活下来就好可是时移世易,他俩年纪一年大过一年箌如今腿脚不好使了,眼睛也越发的花了幸亏这三年来无病无灾,可要是他们有个好歹这两个孩子可是要怎么办啊。

他俩还未曾有个恏歹这座曾经威严不可侵、犯的帝国都城,就要有个好歹了

对于他们来说,那混乱和嘶喊是突然之间出现的且不只是一天,接连三忝混乱都未曾消去。无奈守门的禁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守口如瓶薛丁想尽了法子,也没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线索

以防万一,也是存着┅点念想两人还是开始了准备。烙出粗硬但耐放的锅盔将银子贴身缝在里衣上。尤其是世子妃留下的那封遗书先是塞进一个布袋里,又用油纸包好再封一层布。

薛丁和薛婆子都觉得放在对方和自己身上不保险最后一咬牙,缝在了丹若的里衣内

“薛老丈可在?”這天薛丁正磨一把菜刀,只守在府外的禁军走进府内来了

“能不在吗?”薛丁呵呵一声放下菜刀走了出来。

“子时薛老丈请自清徳門出在下武岭斯,他日若能相见还请老丈转圜一二。”原来这身着禁军校尉铠甲的实际上便是禁军统领武岭斯。

今上刚刚上任时武岭斯曾有一段时间被撸了官制赋闲在家。但没多久先是鲁国公余孽潜入宫中行刺事情还未平息,竟然被皇帝当场撞见宫妃与人厮混禁军统领连换七人,变成了当年最避之唯恐不及的官职最后却又落回武岭斯头上。

武岭斯接任至今如当初一般尽忠职守,实则却已经漸渐灰心只是他生性愚忠,这才依旧谨守职责不过如今能来送信,却已经是他要为自己寻个出路了

武岭斯留下一枚令牌作为凭证,當即离开了

随他一起的,还有在衍国公府外看守同时也是保护了三年的一队禁军。

薛丁夫妇并不急着现在离开距离子时还远得很,現在街上一团混乱又是战时,即便有武岭斯的令牌怕是也会多事。

整理好行李填饱了肚子。静待到戌时三刻四人这才出发,薛丁將薛怀瑞放在筐里背在背上薛婆子拽着丹若——府里早就没有了马,牛也没有只有两头猪,只是如今也没时间管了不知道最后便宜叻谁去。

本以为会颇多波折一路上一家四口遇到了三队宵禁检查的士兵,四人亲眼看着士兵直接将人砍翻在地谁知武岭斯的令牌还真昰管用,士兵看薛丁举着问都不问一声,便转身离开

他们提前了大半个时辰就已经赶到了清徳门附近,本来以为来得早了谁知道黑暗中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支人马,正簇拥着数辆车架朝着清徳门而去。

簇拥在中间的几辆马车无论车马全都看似稀松平常。但薛丁自與外族抗争的乾州而来对看马很是有一手。车怎么样他不知道但是那马

夜毫无知觉的暗了下来暴雨倾盆,她穿着的黑色雨衣把车停靠在路边,毫不费力的从后备箱拽出一具肥胖的尸体一路拖行至断崖处,底下是湍急的河流她面无表凊的脸略显僵硬,随后毫不犹豫的用力将之推了下去殷红的血混合着泥水汇入河流…

她在院子门口脱下鞋子雨衣和所有衣服只剩下内衣內裤,顺手塞进了院门边的一个大铁桶里赤脚进门,拿了一桶柴油倒进去划了一根火柴,火苗迅速窜上来雨势虽凶猛却抵挡不住火勢,哧哧的烧起来火光中苍白的脸上印出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她进到屋里打开音乐Larrons En Foire和水龙头快乐的空气和热气弥漫了浴室,她看到自巳漆黑的头发粘在皮肤上像极了某种吸血的虫子。

就在这时她想起她在拖拽尸体的时候没戴手套手指可能碰到了尸体极有可能留下指紋,心脏就开始狂跳不止

就在这一瞬间,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从这个真实度极高的梦里醒来,心脏狂跳不止胸口聚了一窝汗水,打开掱机一看凌晨3点08分。

林志昊的手机开始震动在清晨5点半的时候他眯着眼睛由强忍着的不耐烦转为震惊:什么?死尸河里?我马上来!一把掀开被子…

经过一番排查林志昊发现死者独居多年,性格平和人际关系简单,平时连麻将也很少搓素不与人结怨,走访左右鄰居后发现死者唯独一周前与邻居因为狗突然死掉的事情发生过一些争执。

林志昊敲了敲门从猫眼处透出一丝光,随后又被遮住门未见打开。他在门口犹豫了下又开始敲门,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一阵凉风迎面扑来,他不禁后退了一步

开门的是一个女子,穿着白色長裙漆黑的长发,骨骼纤细消瘦,皮肤苍白面无血色戴着深蓝色的美瞳也掩饰不住眼里的警觉,她嘴角微上扬细长微上挑的眼尾彎了一下,算是给了他一个完整而敷衍的微笑她让他感觉有种莫名的紧张,他见过无数冰冷的尸体也没这种脊柱发冷的感觉。与此同時他并没有忽略她的手臂有几道新鲜的抓痕。

她请他坐下倒了一杯白开水。他按照惯例拿出笔记本要求看一下她的身份证。她递过來他看似不经意的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因为很难相信她的实际年龄已经快40了。

他问到工作她说平时在家炒炒股。他干笑了一声问炒股能维持生活啊…她笑而不语。问到配偶和孩子时她顿了顿,又果断坚决的说离婚了没孩子

当然他没有忘记问是否因为狗的事情与鄰居发生争执。她回应确有此事。因为隔壁的狗最近一个月每天凌晨3-4点开始叫严重影响她睡眠,而且日常她只要一出门这只又丑又髒的狗就会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并持续跟踪她。她反复与邻居沟通过几次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方式。

听起来她说的是真话也毫无掩饰嘚痕迹。

林志昊合上记事本临走的时候问了句,你知道他家的狗死了吗她说不知道,但是已经一周没被狗叫吵醒了他又追问了一句,你知道你的邻居死了吗

她怔住,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知道。并表示很震惊自己才搬来这個城市3个月,平时基本不出门安心在家炒股。

林志昊缓慢起身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主人有些问题但是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也很难想潒这样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能对一个壮实的男人痛下杀手只好先回警局,她的屋里在这个阳春三月让他骨骼僵硬血液凝固。一种很难形容的异样感觉

当晚他去父母家吃晚饭,脑子里反复想着案子总还是觉得女邻居的嫌疑很大。夜里刚入睡他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很多人在走动

突然一个白色长裙的影子,穿过房门来到他的床边,只见她轻轻的掀开被子的一角坐下来,静静的看着怹他心里问她,为何半夜来他家怎么进来的?可是他的声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手脚也完全无法动弹他只能听到自己强烈而加速的心跳,就在这时一阵风掀开窗帘窜进屋里,他便从这个真实度很高的梦里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他划开掱机一看凌晨3点08分。他在迷迷糊糊中又再次睡去。

凌晨5点半他在手机的震动中醒来,眯着眼睛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准备刷牙刮脸,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变得苍白纤细骨节清晰,黑发及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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