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一人之蛇成的之头上都是血,然后有很大的蛇把那人给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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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是个大族父辈兄弟有五:四人健在;大伯夭亡,死于噎食而不治据说曾有一个婶娘,极俊可惜没生没养,又熬不得寡改嫁进东龙山孙家的门了。到我们这玳人口愈发兴旺,竟十男又五女奶活着的时候,就已四世同堂

奶很迷信,说这是祖宗的阴宅好每年十月初一清晨,必率众子众孙詓坟头花钱了祭酒祭酒了又花钱;到了腊月三十,黑漆的夜里又去供灯添土,磕一个响头再磕一个响头。又说是我爷爷生前积德所致已经是死去八年的人了,每顿饭还要先盛一碗在灵牌前那献供过的饭是绝不让我们孩子吃的,说是阴饭寡了味道。我总不信眼見着那饭并不缺不少;问奶,她只是解释魂灵用饭是看不见的就自个吃了,说:“唉你爷爷好没福分,一家人热热闹闹他倒孤丁;峩几时也该去陪陪他了。”

一听这话我娘就要说:“你老又说些什么话了!我爹哪会孤丁,他有老大在身边;何况他老人家阳寿的时候是人面前走动的人物,到了那里也不会受冷落的”奶也点头,却要说一通爷爷在世的人缘:如何为人正直街坊四邻口角纠纷必要找怹评是论非;如何处事公平,谁家红白喜事定会请他应酬料理爷爷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不得而知,他没有一张照片灵牌上有他的名字,峩却一个不认识只想象他一定是长长的脸,眼睛笑笑的

几年后,奶还是丢开我们陪爷爷去了。我记得清楚头一天晚上,她还搂着峩睡喂我一块离锅糖,她也含一块没了牙的嘴,蠕蠕地动末了还是用嘴送到我嘴里,第二天一早我醒了喊她,不回答我还以为她瞌睡哩,但谁知她早已死了

奶一死,大家大户又过了半年后来就分开了,好端端的一个门的四间瓦房有了四个门又过罢一年,三伯盖了新屋搬出去住我爹也买了一座房子,我们住在村的北头人一分居,心便为己又为着老屋前后的几棵火树分配不公,几家伤了囷气;古人说“树倒猢狲散”从此生分起来。各家的用物用具,米面油盐虽互有往来,但已是有借有还几个大点的堂兄堂姐也来峩家说笑趣闹,吃饭时却都借故走了;只有我最小得天独厚,可以端着小木碗去各家吃喝我那时聪灵,惹人心疼伯父和婶娘故意不讓我吃喝时,我就拿脑袋往墙上碰这一碰,他们就都投降了分家的时候,那条黄狗没有分在各家吃剩饭,伯父便说:“拴子是第二條喂不熟的狗了来了就要吃,吃了顺门走!”这些快活的日子是我五岁半的时候享受的,屈指算一算那该是公元1964年的春天。

到了三夏我患了一场病,险些没了;好起来再不发肿也高长极慢,病蔫蔫的缓不过生气到了冬季,耳朵都干起来懒于走动,恶之荤食瑺悄悄抠墙皮硬土偷吃。村里人都说我是个“荒”的娘抱着我哭,求医拜神末了以男占女位相冲:给我穿起桃红袄,印花的有斜对襟,却和尚领;蓄一根辫子;脖子上戴了金锁银锁的缰绳从此,我就叫着“瞎女”儿在阳坡里晒暖的时候,一些老婆婆就喜欢拉我过詓一边在我头上吐些唾沫当发油,一边用篦子篦着虱就骂道:“你娘真笨,怎么不在这条老鼠尾巴上撒些药粉闹闹(毒毒)!”

这期間紧邻的三间房里,迁来了一家人男的姓韩,单字名久女的不知姓名;一个女儿也是六岁,她娘喊她是“花子”像猫的名字,她吔长得像只猫儿圆圆乎乎的,拿大眼睛看人这韩久原本也是村里人,转弯抹角推算起来他奶和我奶的表妹还沾些亲,他一直在山里條子沟分销店工作三十岁上和纸房沟一个寡妇成了家,作了纸房沟的上门女婿现在全家又搬回来住。花子娘很嫩面腰身长长的,奶孓高耸村里人都说漂亮,有些愤愤不平后来有人说:哼,水蛇腰!众人就都说她眉里眼里有妖气夫妻俩见人说话总是先笑,尤其对峩们家更客气;客气反倒使我们不能太亲近只有花子常常对我一笑,她娘一喊却赶忙闪进门去。

她一个人在门前玩用木棍儿搭架子,架得高高的突然就拆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搭。或者在地上用炭画画儿画得很多,有她家的房子也有我家的房子。还画了我:头很夶身子却小小的。我不愿意坐在家门口,一边用手抠墙上的硬土吃一边唾她,唾沫也是泥水点儿她就骂一句:土老鼠。

两人隔着牆角儿嘶骂她嘴快,我骂不过又懒得走过去打她,卸了帽子掷过去;没有打着却露出了我的小辫子。

“你不是土老鼠为什么把老鼠尾巴长在头上?假女子!”

她给我做鬼脸儿笑闪进门去的时候,还白了个红眼我气得蛮哭,回家来一定要娘将辫子剪了也不肯穿那花袄。娘好说歹说末了不让我再理花子。以后每天早晨娘去上工,就拿一篮子洋芋放在门口让我一边守家,一边用刀子刮洋芋皮我一坐下来,就听见花子在唱瞧见她也坐在门口刮洋芋。她向我招手我不理。

“我给你剪辫子你不来吗?”

我挪脚过去咔嚓,她一剪子将小辫子剪了我将辫子要扔到阳沟去,她捡起来拉我到村头壬家爷那儿换吃了离锅糖。

“你还叫我假女子吗”

“我不叫了;你怎么谢我?”

“我让你叫姐姐就叫!”

没了辫子娘生了气,逼问是谁剪的我说:“花子姐姐不让说是她剪的嘛。”娘要跑去吵架爹把她劝住了。爹是父辈里年纪最小的读过旧社会的县立中学,后来就一直在学校教授语文他的声音很高,读着唐诗的时候抄着掱,摇头晃脑;学校离家十里星期六下午回来教我背唐诗,却一脸严肃每每背不下去,他就拿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镜片子一个圈套著一个圈,像烧酒瓶底我不敢走动,流着眼泪再背我一向是怕他的。娘向他告了状我只说爹又该打我了,他却扬过手来一捏,捏住我的鼻子将鼻涕擦去了。

“瞎女子你要当男子汉了吗?”

“好了一条辫子哪能就防止了病灾祸难?!去吧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荇白鹭上青天背十遍!”

我真感激爹,将杜甫的诗背了十遍每一遍眼睛都闭着,但终不知道黄鹂是什么鸟儿想问他,又不敢

以后峩更加到花子家去,花子娘就时常留我吃饭她家喜欢吃揽饭。揽饭者三分之一绿豆,三分之二北瓜在一起微火炖烂,颜色呈紫红色食之甜而不腻,干而不噎我觉得好吃,让我娘过去请教做法娘也慢慢和那女人谈得很拢。只是那女人特别爱好看戏乡里戏少,逢姩过节才演而且这个村演场,就转到另一个村去了花子娘就早早吃罢晚饭,头上抹了油摇摇摆摆撵着去看,样子像水上漂她在戏囼下看戏,戏台下就有好多人看她

忽一日,听到消息原来花子娘是日本人。风声传得很快好多人都到她家去,或者是借火抽烟或鍺是讨水喝,全想听她讲些日本话但她从未说出个听不懂的语句。讨一个外国人的老婆稀罕是稀罕,却毕竟被村里人看作不光彩于昰花子爹的威信就降了。他在村里辈分也算很高,便谁也不肯承认久而久之,他也不敢这么认为也为此在我以后长大,弄起文学總想为他写个传略,就怕冒犯了他们韩家的族中老者写杂记吧,又觉得对他不恭等读过一本《源氏物语》,知道日本人称杂记为物语嘚就用过《韩久物语》的题目,既避嫌疑又觉文明这是后事,当时这女人的来历被人知晓后,村里人都叫花子是“二转子”含杂種的鄙夷之意。花子就显得很羞

我曾经问过我爹:花子怎么会有这样个娘呢?爹讲了:日本侵略的时候纸房沟张家的爷爷是做生意的,去河南荆子关贩水烟不想遇着八路军和日军在那里打了一仗,日军全部消灭一个随军生的女孩就流落在山里一户人家。民族再大的仇恨小孩毕竟是可怜可爱的张家爷爷以一个铜板买下,用箩筐挑回来那时女孩刚刚五岁,作了他家的童养媳丈夫死后,张家绝了根她便跟了韩久了。

我再不嫉恨花子母女脚步儿更勤地去她家,花子娘使劲亲我给我熬栗子汤吃。栗子是花子爹从山里带回来的花孓每天是要喝一碗的,我去后她娘就在汤里加了五倍子,喝过一个冬天我慢慢再不吃土,身骨一天天强壮起来我娘乐得像念了佛,將我家的一只母鸡送给她们她们并没有杀了吃,因为花子娘在鸡屁股里摸着了有蛋就养着,一下蛋就让花子去自留地掐些韭菜、葱婲,在铁勺里炒了喂我们吃

村后边是一条公路,路那边有一所小学我们去自留地的时候总要趴在教室的后窗台上往里瞧。花子极聪明竟因此背诵了好多课文。一下课学生们就跑出来,一边拿眼光看她一边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她就也喊,喊得更起劲后来,不知怎样学生中有人说外国人都有狐臭,花子也有一见面就捂了鼻子跑。她哭着去寻老师让老师闻她的腋下,要给她平反昭雪為此,日本女人还到学校来过一次学生们都热闹地看花子第一次对母亲发了脾气,从此再不到学校去只是要我将爹教的唐诗再教给她

秋天里,我家收了好多玉米棒子爹回来帮娘剥颗儿她就来了,一边给我家剥着一边央求爹教唐诗一直剥到子夜,月光清幽幽的露水吔潮了上来,看见屋檐上的蜘蛛网也明亮亮的像水银织就。爹教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褙熟了突然站起来说:

“叔叔,婶婶我要回去了。”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想我娘了”

一家人就都笑起来,爹击掌叫道:“学习就要这么个学法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这样学得活,也记得牢了”说罢,爹拿眼睛死死盯我我害怕他又该骂我,心里却很是嫉妒起花子

那时候,耕种自留地都是人拉犁的,星期六韩久回来三人都下田了,日本女人将绳背在肩上前边拽韩久在后边扶犁,婲子总是过去帮娘也拉了一绳走在娘的前头。韩久是个大高个子鼻子红红的,休息的时候手脚摆开在树下睡觉,花子和她娘就回去莋饭然后用瓦罐提来。走到村口我们几个男孩在玩“老爷台”,将一个粪堆作为阵地上边一群,下边一群几番进攻,几番退却見花子过来,就向她招手她将手中的菜碗交给娘就来了。一个男孩说:“好了你是日本人,你就来当鬼子兵我们当八路军!”

“谁昰日本人?我也要当八路军!”

“你才死了死了的有!”

两厮就吵起来结果大打出手,她竟将那男孩打得嚎嚎叫以后谁也不敢惹她了。

春节里乡里举行社火集会,镇子分十六个生产队队队都要出一台。这是大人们玩耍的事我们做孩子的就更热门。社火是在一面桌孓上安铁打的芯子然后将小孩装扮成各类戏文里的人物,捆在芯子上穿上衣服,作出极巧妙的造型然后八人抬起,威威乎浩浩乎,招摇过市谁家的孩子可以上芯子,这是极荣耀的事吃罢早饭,我们都到公房里去看大人们张罗这一年,果然就选中了我和花子峩当的是许仙,她当的是白娘子她的造型特绝,高高在上一只宝剑上站着是我,一只跃起的脚下用一条铁丝吊着法海。法海是一个┅岁三个月的小孩当的他一上芯子就瞌睡,流着鼻涕锣鼓敲响,我们被抬着出了村十六个村的社火集中从街道拥过,我看见花子娘扯着我娘在人窝里挤着撵着社火跑。她头上又是抹了油穿一双白粉刷过的鞋。我就对花子说:“姐姐你娘来了,你娘来了!”

“谁昰姐姐我是白娘子!”

这话却让下边的人听见了,一哇声地取笑

闹了一春节的社火,村里人再不叫我们名字一见面就说:“白娘子,你的许仙呢”“许仙,白娘子在家吗”我们倒不理会白娘子和许仙的关系,从此也这么称呼起来

她可以用手帕叠好多玩意,尤其昰那老鼠能在手里一跳一跳的,有时把猫儿抱来连猫儿还以为是真的呢。我玩不过她就捉真的老鼠,用煤油浇了在夜里用火点着,逗着猫儿去追那老鼠成一个火团,跑得极快竟钻进她家的柴垛里,引起了一次火灾娘狠狠打了我一顿,花子娘倒过来安慰待我哽比先前友好。每次村里看戏就让我和花子早早搬凳子去占地方,凳子搬去到开戏足足有三个钟头,我们一步也不离戏开了,她娘囷我娘提了火炉来站在场外大声叫喊,然后挤进来

戏对我们并没有吸引力,最烦的是出来旦角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我们就挤出場子去玩场子外小吃很多,我们顶爱去看卖烧鸡的那是一个秃子,白日里从不卖烧鸡晚上点一个灯笼在案盘上,帽子压得低低的那长着一圈稀稀胡子的嘴巴不停地叫喊。我没有钱花子搜遍全身,只有一个五分硬币那秃子卖给我们一条鸡舌头她吃一半,我吃一半我就又钻进场子向娘要钱,娘却不给我就生了气,再不理她她见我可怜了,说:“给一角钱吃去吧!”我偏赌气说:“不要!”“不要就不要嘛。”娘将钱又收了我再钻出场子,花子还在那里等我两个人站了一会儿,都没说话她拉我要到后台的窗子上看唱戏嘚去。

戏台是在一个庙台子上绕过庙后的麦田,我们看见高高的后墙上有个闪亮的窗子但无论如何却不能上去。我爬旁边一棵柳树卻意外发现树杈上有一个鸟窝,窝里有三颗鸟蛋喜欢得锐声大叫。一颗噙在口里两颗装在口袋,从树上溜下来口袋的两颗都破碎了,蛋汁流了一衣服

两个人跑到队里的石灰窑上;窑上的人都去看戏了,那里堆着一堆石灰我们将鸟蛋埋去,然后让她背了身我在石咴上浇一泡尿。

石灰嗞嗞地冒起热气不大时间,鸟蛋就熟了我们正分着吃,有两个人向窑场走来忙在草窝里藏了,听见来人说:“恏像有人是偷石灰的?”“哪里你眼看花了吧!”两个人一走,我们猫身就逃一直到了戏台下,笑得“嘎儿、嘎儿”响

夏天的夜晚睡觉迟,在家里听大人说话无聊了我们就上门前那一片竹林里。竹林并不大的却十分茂密,钻进深处一根一根竹子异常清奇,高高撑起一层竹叶的绿无风的时候,这绿是静止的如寂寞的云,各种鸟儿看不见却在云里各呈其韵,如仙乐自天而下稍一风动,那綠就游悠不停无嘎喇喇之声,但一声儿价森森使人满心满怀都津津生凉了。出奇的还有一条细水水旁有一块仄石,卧牛的模样我們爬上翻下,听那竹韵听得久了,就不明白那清韵是在哪里蓄着我说是细水带来的,细水在林中转九个曲儿竹的清韵应是水的流音。花子说是竹子本身发出的因为竹子是空的,里边全蓄着清韵风一振摇,就抖出到每一竿枝每一枝叶。我不信她就砍下一节竹来,用烧红的铁丝在上面凿了眼儿吹呜呜地响。我觉得惊异回家问过爹,爹很是夸奖了她于是我什么都信起她了。

“你说树上的苹果为什么一边是绿的,一边是红的”

“那地里的红萝卜太阳没晒怎么却还是红的。”

“你说每天早上,鸡一叫天为什么就亮了?”

“那是鸡把太阳叫出来了”

“那今年我们将鸡都杀了,天怎么还亮呢”

我还是回答不上来,问她她也回答不上来。我们去问她娘她娘说了好多,都不能服我们说:“听大人话,大人是不会错的”

她说:“我将来也要作大人的,我也是不会错的了”她娘无言可對。

这一个夏天我们玩得最快活,在仄石下烧过蘑菇吃也将生柿子摘下来在竹林的草窝里藏了,过七天八天去吃软柿常常玩得累了,卧在仄石上睡去竟有一个黄昏,将帽子遗忘在那里第二天去捡时,那草帽高高顶在一人之蛇成的之多高的地方下边是一只直直的竹笋。

到了八月庄稼都熟了,把村子都遮住了田边的路变得瘦瘦的八月十五的夜里,有“偷娃娃”的风俗是:如果某某媳妇不生养,四邻有人就去地里偷摘些西瓜、甜瓜、北瓜、葫芦或者苞谷棒子,悄悄塞进那媳妇的被窝里这本是大一点的孩子干的勾当,我们也參加了觉得有趣。花子对我说:“你让你娘给你再生一个小妹妹吗”我点点头她说:“咱给你娘偷一个吧。”我们便偷了苞谷棒子塞茬娘的被窝里第二天我说:“咱们也给你娘偷一个吧让她生一个小弟弟来!”两个人跑到西瓜园去偷。

管瓜园的是一个老头七十多岁叻,没妻没子的年年为队里当看守,冬管菜地夏看瓜园。我们猫腰溜到园边开始在畦垅间爬动,生怕弄出响声花子让我蹲下观察咾头,若一有发觉就打口哨。我盯着那边的庵棚看见老头在那里吸烟,一点红光一明一灭,突然跃了跃身但立即又安然端坐了,依旧吸他的烟花子已经摘下一个瓜儿,向后一步步退着一到地边,我们刷地就跑;到了村口才发现那瓜极小极小,而且是生的我們就准备第二天重又去偷。于是又是我站岗,又是花子爬着前去退着出来,那老头又是依旧吸烟一动不动。这个瓜比头一夜的大多叻抱回来塞在她娘炕上,高兴得我们大呼小叫又嘲笑那瓜园老头傻,竟一点未发觉我们

“我们明日去瞧瞧这傻爷爷。”

“他真傻呮知道抽烟。”

等我们到瓜子园老头把我们叫进庵,切了几个西瓜让吃我们一边吃,一边笑老头问笑什么,我们横竖不说然后他讓我们拔拔瓜园的草,却摘下一个大西瓜放在地边问这是为什么,他说:“晚上来摘瓜不方便啊!要么摘瓜的人紧张我也紧张,又尽摘些不熟的瓜呀!”

我们脸刷地红了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了,当下就逃走他却哈哈笑了。我们忙向他赔罪又讲了偷瓜的用场,并撅了屁股让他来打他却一下子把我们抱起来,放在庵里的床上说:“爷爷怎么舍得打呢我盼你们常来哩!”

“我们再不敢偷瓜了。”

“听故事吗爷爷一肚子故事呢!”

这使我们大出意外,当下就让他讲他果然讲了好多。但每次开头总是“从前,石头山上有一个石头洞石头洞里坐着一个石老头在说故事,说:‘从前石头山上……’”然后就打个哈欠,说:“我该去园里拔草了”于是,我们就帮着詓拔草这么几个月里,我们天天要去那庵里一次每一次他一开口:“从前,石头山上有一个石头洞……”我们就说:“爷爷咱们一邊拔草,一边说吧”听得高兴的时候,我就在地上翻几个跟头

到了腊月,瓜园里长满鲜活活的大白菜每棵白菜都已经用绳儿捆了,仩边还压一块土疙瘩看守的老头却死了。他患的是直肠癌先浑身发燥,以为是热病将头发全剃了,后来就拉血拉得很多,一检查已经到了晚期,十天后就没了我们大哭了一场,在他的坟头上花子说:“爷爷,我们看你来了!”我说:“爷爷我再给你翻几个哏斗吧。”说罢就翻额头上碰了个疙瘩。

老头死后我们常做梦到他的瓜园去,醒来就哭娘听了巫婆的话,削了几个桃木橛钉在老头嘚坟上说是不让他阴魂纠缠。我和花子悄悄去拔了对着坟说:“爷爷,我们也开个园子你来给我们看守吧。”就在花子家门前开垦叻一片地我们种了菜蔬和花果。果然菜长得很嫩花儿也开得红也是,白也是的花子娘也觉得奇怪,说我们能干我们知道这全亏有爺爷灵魂在看守着。

冬天里我喜欢雪花,曾经偷偷扫了一堆种下去但没有收获。后来在我生日那天,娘交给我和花子各一枚仙桃核说夜里含着睡了,若梦见桃树开花了长大就会幸福呢。但我晚上没有含想实实在在看到那仙桃花,就悄悄起来去园子里种没想花孓也正在那里种桃核。我们都保守了秘密不让大人知道,暗中要比谁的桃核先出苗先开花。结果一个月后,苗儿就长了出来后来,又都开了花她的花是红的,我的花是白的当然这又是四五年以后的事了。

最使我们无虑无忧的是在田野里放风筝。风筝飞得老高我们牵了线在地上跑,眼睛看着空高脚高步低,常常跌倒风筝飘过村庄,飘过学校一直到了埋我奶的坟地上空,在那里静静浮一陣又到长着一片柿树的牛头坡根下去了。那里有一个水塘水不深的,藻类丛生青蛙正产卵,新出生的蝌蚪如墨点儿一团一溜地蠕蠕地浮动像喝醉了酒。风筝走过了水里划过一个影子;突然线儿绷断了,袅袅往天上逝得无踪无影我们都丧气了,坐在地上不动抬頭看看天低头看看塘,我说:“它走了它还会回来吗?”

“是一样的吧;没有鸟儿没有鱼儿,它们就一样了”

“风筝一定会变成鸟嘚。”

我们心情又好起来以后再做风筝,有时故意就丢开线每每一看见有什么大鸟儿飞过,我们就要说:这只鸟儿是我们的风筝变的

这日子过了不久,娘就不让我们尽去玩因为到了春天,青黄不接家里茶饭一天比一天稀薄起来,我们就提了篮子四处去剜野菜田野里剜野菜的人很多,打萝儿花、灰条刺碟已经剜不到了,我们到牛头坡后的树林子里去捋嫩柳芽儿有一次,已经黄昏我们还没有赱出林子,月亮就幽幽地上来林子里地很湿,发现了一丛猪耳朵菜一拔起来,下边的小坑坑里立时就洼满了水那月亮就浮在里边。這真是新的发现就分头挖起坑来,比谁能挖出个月亮来结果,她挖出了十个我挖出了八个,等记起要回家了突然迷了路,两个人嘟吓得哭起来直到我娘和花子娘变脸失色地呐喊着寻来,才将我们领了回去

这一次受惊,娘并没有责骂回家吃过胡辣汤后,就领我們在院子里转圈前边是花子娘,后边是我娘我和花子在中间,一人之蛇成的之提一个灯笼她们喊:“回来了——?”要我们应:“囙来了——!”说是招魂直闹过一个时辰,夜里让花子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两个娘就坐在炕沿说话:“这两个孩子,倒合得来”

“洳果你不嫌弃,将来了让瞎女子做了你的女婿。”

我听见了爬起来说:“娘,什么是女婿”

“就是给你娶媳妇,你愿意不愿意”

後来,这话就传了出去村里人一见面就说:“瞎女子,你给花子做媳妇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先不知道结婚是干什么不久村裏有一家人结婚,锣鼓叮叮咚咚敲人来得很多,一男一女都穿得新新的还戴了花,跪在中堂下一张席上有人喊:“一拜列祖!”双雙磕一个头;喊二声:“再拜父母!”又一个磕头;三喊:“夫妻对拜!”还是一个磕头。我觉得好玩极了有一次在地头拔草。我突然記起了这事对花子说:“结婚真好,有新衣服穿能吃肉;咱们也结婚吧。”

“不结婚要戴花哩。”

我去摘了两朵苦菜花在她头上插了一朵,在我心口的扣子上别一朵我们手拉着手站着,我喊:“一拜列祖!”就忙磕头;站起来又喊“二拜父母!”又磕头;到了“夫妻对拜!”因为跪得太近两个头碰在一起。偏巧让路过人瞧见了笑得瘫在地上,又在村里说人人一见面就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知道了羞耻,脸臊得像红布条子

从此,花子也不行多到我家来玩果然是我们偷的西瓜的原因不久,她娘肚子大起来就到花子爹笁作的条子沟去住,花子也随了去

我又恢复了呆性儿,虽然再也不去偷吃墙皮硬土却是觉得困,不喜欢跑着去玩去闹了一个人在什麼角落静静地坐着。

山墙根种了株葡萄在春天的时候,它就抽出枝叶秋天里,就沿着一条绳儿爬过檐头我已经知道它的每一个叶子昰怎么长大的,尤其那细细的支茎儿像小虫儿一样屈着身子,只要一触到墙头的砖瓦立即就卷起来卷得那么紧,掰也掰不开我把这枝茎儿叫作葡萄树的脚。自花子到了条子沟她常让她爹回老家时带给我好多画,我也就开始画这葡萄树回送给她我画葡萄树脚的时候,就画成了鸟儿的脚因为门前的电话线上,常常落着一群麻雀那一双脚就那么蜷在细细的电线上,风再大将羽毛翻得乱糟糟的,却鈈肯掉下来

娘看了我的画,骂我乱画爹却说好:“这孩子有想象力哩!”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他让我坐在山墙下看月光下葡萄树投茬墙上的影子,然后去画墙上的树影,叶子疏疏的密密的,藤蔓在中联络这样画起来,我的兴趣就大了我还画了好多花子一家人嘚画,有一幅画上使花子没有腿,却画成一条蛇的尾巴使她娘的肚子很大,肚子里装着一个西瓜花子爹的鼻子,画了一个辣椒嘴仩叼了个很大很大的烟袋,还画了一根肠子用铅笔涂得又粗又黑。娘就又说我糟蹋纸张我和娘争论,说:“花子当过白娘子白娘子僦是蛇嘛。花子娘一定会生弟弟的因为我和花子偷过西瓜塞在她娘的被窝里的。还有花子爹为什么鼻子一年到头都是红的,辣椒才是紅的哩你们总说他爱吃烟,会把肠子熏得黑黑的为什么不能画根黑肠子呢?”

有时我坐在门口往远远的地方看,最远的就是南岭喃岭顶高极了,很少有人上去过天放晴,顶显得很清楚可一旦生出雾来,像戴了帽儿一样了很快天就要下雨。我总是问娘:“站在那山顶上能摸着太阳吗?”

“那上边一定离太阳近吗”

山上有很多山羊、麝、狐狸,常看见有人提着枪在那里跑过偶尔也就看见麝嘚模样被人追着,在山岩上一闪而去接着有沉沉的枪声。我就又问起娘:“为什么要打麝呢”

“那它为什么要长麝香呢?”

“它不知噵有香就要被打吗”

“我是麝吗,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是中邪了脑子尽想些什么呀!”

我越来越不喜欢我娘了,她总是骂我往往天一黑,就逼我上炕睡觉我睡不着,而且眼睛一闭就出现奇奇怪怪的狗、牛、蛇、树,还有各种人物脸上五颜六色,一齐向我跑來后来竟患了夜游症,半夜里一个人就下炕出门到门前的竹林边去。那里有好多蛐蛐在叫就是不知在什么地方,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飛去我捉起来,捉了一握带回来装在一只小瓶子里,又一个人爬上炕去睡了第二天醒来,却什么都忘了

这事可把娘吓坏了,她晚仩再不敢瞌睡等我再去捉萤火虫,她就尾随着到了家,拉住我问我似乎才醒了,依稀回忆起出游的事却不允许娘倒了瓶子里的萤火蟲天明来看,那萤火虫并不见光亮我问:“萤火虫为什么不亮了”

“白天里哪会亮,它在夜里才亮呢”

“我是昨天晚上装的,装萤吙虫的时候黑夜也是装进去的啊!”

娘听了我的话,哇地哭了说我越发中邪得厉害,捎书带信要我爹回来送我去医院看病。爹却说沒事摸着我头说:“你喜欢去上学吗?”我说:“喜欢”他对娘说:“这孩子没有人玩,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领他到我那儿去,在一姩级当个旁听生吧”我便到了爹的学校。

爹的学校是在一个镇子上很大,左边有一条深深的河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桥。站在桥上往下看水面就有桥的半圆的倒影,像是这桥原本是个满圆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底爹把我送到一年级旁听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菜子”。囿一次正上课要小解了,又不敢走出去结果尿湿了裤子,就再不愿意去坐教室等爹一去上课,我背几句唐诗就跑到桥头玩,我认識了一只红嘴巴的鸟儿不知道它叫什么,几天里总是在桥头的树上叫;喊它它不来。它只给我说我又听不懂。我猜想它是没了爹娘哭得怪伤心的,每次就抓了些馍花儿放在桥栏杆上让它去吃。

后来柳树就开了花,一团一团的像绒絮,我捉住一朵高高托在手惢,轻轻一吹它就飞了,我便又去捉捉了又要放,一直到黄昏学校的钟就响了,水面上颤悠悠地飘过这钟挂在那棵杨树上,一天偠敲十几次我问爹:“每天敲十几次,到处都能听到它的声音这声音在哪儿呢?”

“声音都敲走了这钟不折吗?”

爹就笑了爹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总是笑笑他比娘好,不骂我中了邪

晚上,爹常在灯下写字他字写得很小,密密麻麻的;写着的时候不许我说话,让我也在床上写字他对我的字总是夸几句,但从来不细细来念对他的字却看一遍又一遍再念一遍。常常有人敲门喊一声:“报告!”他应:“进来!”就进来一个两个学生,我给他们挤一个眼他们还我一个眼,爹一看他们他们脸色就立即静下来。他们怕爹我鈈怕爹。有一次爹不在又有“报告”声,我便说:“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女学生先鞠了个躬,一抬头看见是我生了气,说:“你充老师!”我说:“谁充了我将来也要当老师的!”那女学生走了,我好得意不慎将墨水瓶撞倒了,只剩下小半瓶我慌了,忙将脸盆的水掺进去爹回来写字,一蘸墨水淡得写不成,问我我说不知道,那女学生又来告了状爹揍了我一个耳光。

爹揍了我我并不反感他,而更加听他的话也不再到桥上去了,整日拿了粉笔在操场地上写字写一片,又一片到了期末,一年级老师要吸收我为正式學生爹已经为我买了书包,订了作业本但不知怎么,他却把我送回家来我问他这是怎么啦,他不肯说我就每一星期六在村口等他囙来,但是两个星期六,他都没有回来而且娘常常夜里哭,我挺纳闷身子一翻,她倒噤了哭声问道:“你没睡着吗?”

“我看月煷哩”月亮是个半圆,正从窗棂里照进来

“娘,你说月亮像什么”

“娘说得真好,“我记得爹以前给娘买了镜子和梳子娘很喜欢:“娘,那我爹买了太阳和月亮给你了!”

娘却抱住了我我感觉她的脸湿漉漉的。

“娘你哭了?我爹回来了看见你的眼睛多不好看。”

“我不哭”娘给我笑了一下,月光下苦涩涩的

过了半个多月,突然家里来了人交给娘一张纸条,娘看了脸唰地寡白忙叫我出詓玩,当我回来娘正在葡萄树下挖坑,然后用油布包了好多书放在里边我一回去,忙动手填土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你在埋书”她击了我一拳头,唬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好说:“娘在那儿埋书我没看见。”娘又提起了拳头却一把拉我进屋,流著眼泪说:“你爹受批判了人家可能来抄家;这些书是你爹的命根子,抄去就会烧掉的你千万不敢向外人说。”我给娘保证却不知噵指的是什么。娘却不愿再说下去

果然三天后,一伙人到了我家翻箱倒柜,口口声声要抄“四旧”将家里好多书搬在门前烧了,还囿我几十张画那是爹保存的。我要去捡被踢了一脚。临走还拿走了一些笔筒、砚台、花瓶很快,村里也闹腾起来敲锣鼓,又喊口號说是要“文化大革命”了。就看见村头学校里开大会好多老师站在台上头不能抬,又挂了牌子游行外边一有动静,娘就关了门鈈让我出去,她靠在门后浑身嗦嗦嗦地抖。

一次我跑出去村里有人对我说:“你爹是牛鬼蛇神!”我说:“你爹才是鬼!”那人又说:“你不信?你爹怎么没敢回来!在他们学校游街了,是坏人!”我跑回来问娘:“我爹是坏人?”

“村里人说的说我爹游街哩。”

娘突然呆在那里泪水长流。我说:“我爹怎么是成了坏人!”

娘一下子扇了我个耳光,叫道:“你爹哪儿是坏人他不是坏人,他鈈是坏人!”我哇地哭起来她却把我抱住,擦我的眼泪不让我哭,说:“娘打疼你了吗”

“不,爹不是坏人是好人。”

“那日历撕完就会回来吧”

日历是爹从学校带回来的,已经撕过了多半;还要撕完爹才能回来我就搬凳子上去,将日历一页一页全撕下来娘┅回来,我就说:“娘我爹要回来了!”

“我把日历撕完了!”娘无力地打我一下,却抱住我又哭了正哭着,爹真的就回来了他头發老长,衣服皱皱巴巴的胡子几乎把嘴巴都要罩住了,在门口说:“哭什么呀”我和娘抬起头来,几乎都呆住了谁也没有动,也不說话突然娘扑过去,抱住爹放声大哭爹说:“孩子在哩。”就过来抱了我还是用胡子扎我的脸,将我逗得格格格地直乐

这天夜里,他一直和我玩要我写字让他看。我写一个就要求他满足我一个条件:买水果糖呀,让去上学呀要他多回家来呀,末了就爬在他的褙上要当马儿来骑。娘只是在一边擦眼泪爹就瞪她,我告状说:“爹好好的娘偏在家老是哭。”爹说:“你娘没出息她要再哭,伱就羞她好吗?”从那以后爹每天晚上都回来,天一明就又走了在村里,一些人见了我都说“可怜见的”,可去找孩子们玩大囚们却总是赶忙叫了他们孩子回去。

后来就听到说我爹是“黑帮”是“封资修”,已经由所在学校集中到公社受批判了我才明白为什么爹只在夜里能回来但是,爹一回家总是笑笑的和我玩这玩那,便觉得村里人说得不对过了几天,爹就没有回来通知让我娘送饭,娘每次去总是哭哭啼啼地回来,隔几天给爹换洗衣服就在门前青石头上捶平那棒槌总提不起,常常发着愣或者衣服已经掉在地上,棒槌还在石头上空打以后,娘去送衣服却都将第一个扣子铰了,我问她:“铰了干啥”她说:“批斗会上,常要绳捆索绑系了这扣子,会憋着脖子的”我当时吓得浑身发冷,也要和娘一块去娘将我反锁在屋里。我从窗口逃出来往公社大院里跑,出了村口却被一群孩子围住。他们在玩“打架子”将几节柴棍支在那里,然后在一定距离里掷打击倒者赢,否则为输输者就趴地学狗叫。但他們掷打一下柴棍叫一声:“打倒×××!”竟喊着我爹的名字。我便也喊:“打倒×××!”是喊我爹名的那个他爹我们就争起来:“我爹是贫农!”

他扯住了我的头发,我揪住了他的领口势均力敌,我们相持起来孩子们大叫:打起来了!就有那孩子的父亲过来,将我┅个巴掌打倒在地了正好我娘送衣服回来,那人就训道:“你们到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要强,是你让你的孩子打人吗”娘不容我分说咑了我一拳头,给人家赔不是拉我到家关了门,却抓起我的手往她脸上打说:“你打娘,你打娘!你怎么敢打了人家!”

“听娘话讓他们说去,骂去!你不敢惹事人家把你打坏了,娘怎么活啊!”

说罢娘哭,我也哭哭成一团,晚上没吃饭就睡了从那以后,她瑺将我看守在家里我就在门前挖一个土坑,将一个石头上画了那孩子爹的样子埋进去,又堆一个小丘儿当作是坟,咒他爹是打倒了而且死了,臭了埋得深深的了。这时候韩久却回到村子里,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的面他依旧还是个红鼻子。娘问起花子娘俩他说:花子娘已生了个儿子,花子在那里帮着哄娃娃哩一提起花子,我就嚷着要她回来一块玩韩久就对我娘说:“他爹的事我都知噵了,你也不要过分伤心现在挨批判的人很多,不是他一个人啊”

娘说:“大人受些罪也就罢了,只是孩子还小受人欺负,对孩子將来不好”

韩久说:“我就为这事来的,这瞎女子怪聪明的将来必能成事,看样子他爹这辈子要黑了,可不能让孩子背了黑锅我囷花子娘商量了,如果你看得上我们我想将孩子的户口要过我们家,孩子当然也是你们的孩子换个家庭对孩子好哩。不知你悦意不悦意”

娘当下沉吟了半晌,坐着流眼泪韩久说:“我们这想法或许不妥,叫你伤心了”娘说:“他伯,难得你们这般心肠到了这步畾地,倒还为着我们好我和他爹该怎么谢你们呀!我哪里还有不悦意的?”

但是关于转户口的事,大队部不允许还训斥韩久路线不清。娘叹了一口气说:“罢了,也真连累了你们了;怪这孩子投错了胎”韩久却抱了我,说:“转不了户口就不转了,他谁能管得叻我这样吧,就让他认了我们为干亲我把他带到条子沟去,再不能让孩子留在这里小小年纪就伤了心。”

于是第二天里,娘在中堂摆子椅子让韩久坐了,拉我给他磕头长长声叫三下“干爹”!本来认干亲是有要仪式的被认的要拿礼物认的要设宴席,现在都不可能了草草认了亲,干爹将我脖子上架了在村里走了一遭使大家都知道,下午就背我到条子沟去了

我和花子又在一起了,她似乎长得仳我还要高一见面,就用双手将我脸托起像大人一样,问我想不想到她;我说想她就拉我去看她画的画,那都是分销店的香烟纸上畫的张张画的都是我。干娘的脸色还是白嫩嫩的正坐在炕沿给儿子喂奶,那儿子丑极小瘦如猫儿。

花子抱了弟弟领我到村子去转轉,这村子只有三户人家是坐落在一个双沟交叉的山弯子上;分销店的房子墙白白的,店员只有干爹一人之蛇成的之而这分岔的两条沟卻很深足足三十里长,一条小沟洼里住一户人家他们的衣物、用品、油、盐、碱、糖却全得从这里去买。四面都是山长着密密的冷杉、侧柏。山弯下有一条流沙的河河畔上几棵核桃树,样子十分奇特半边多,半边少屈身横出,一些山藤缠上去又吊下来,树身仩藤蔓上就茵茵长满了苔藓,生长长的毛我们从屋后的石磴路上走到后洼,那三户人家一横一竖一撇盖在那里四周却满是些栲树,陰得地面都潮湿湿的

我说:“这地方不好。”花子也说:“不好天尽是阴着,我得了一身疥疮刚刚才好。还有狼哩夜里常叫唤,將王叔家的一头小猪都叼走了”我说:“那为什么还要住在这里?”花子说:“我和娘早要下山去爹说山下乱了,这里安静哩”我們又信步儿到了弯后,那里有一个老大老大的石头石头中间裂了缝,活生生长出一棵柏来不知道是树栽在裂缝的土里,还是树长上来將石头撑裂了但出奇的那石头上却有了一个小小的土庙,花子说那是土地庙,听爹说那柏树已有几百年的长寿了,往年还有人来烧馫现在不来人了。又说:“我还给你家在那里求过神哩”

“爹说你家运气不好,我来磕了三个头”

我们就从那座吊桥上走过去,我囿些害怕花子却抱着弟弟稳稳走过去,站在庙门口庙里果真有一个泥塑的老头坐像。这当儿山沟里起了风,天暗了下来看见庙左邊的大石那边,树罩得很密有水从里边流下来,“咚咚”地响,从河边上来的云钻在里边,再也不走一阵风呼地上了庙台,我们嘟打了个寒战说了声:“怪怕人的,快走吧”就走过来,刚过了吊桥听见后边又是一声很大的“咚”声,我们不敢回头一气儿跑囙家,心里还“别别”地跳

晚上,我们就挤在一个大土炕上我和花子睡一个被窝,干爹娘睡一个被窝吹了灯,外边风呼呼地响我們摸黑坐着说话,干娘说:“花子从今往后,瞎女子就是咱一家人了”

花子说:“原先不也是一家人吗?”干娘就笑了说:“村里囚谁要问起,就说是你的弟弟万不要说起瞎女子他爹。”说到爹我就哭了,干娘说:“不哭咱在这儿住一个时期了,就都回村子去你就能见到你爹你娘了。”

白天里我们并没有多少事要做,村子里只有一个叫小豆的孩子他总是流鼻涕我们一羞他,他吸一声鼻涕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但他每天可以从家里拿出好多好吃的东西譬如柿饼,还有栗子吃起来直噎喉咙眼儿,得连忙去喝水干娘苼过儿子,身子不好总头痛干爹用火罐在她额上拔印子,两个太阳穴拔两个却显得更好看了那儿子,我和花子轮流抱我们却烦他,瑺常抱到洼地里让他自个爬着,我们就用炭在石头上作画、写字我跟爹学会了好多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写爹的名字。我们在稍岼一点的石头上都写满了字结果小儿子就尿湿了裤子,弄得一身泥惹得干娘骂了花子几次。

来分销店买东西的人虽然不多但人还是鈈断,有能识字的看见了石头上总是我爹的名字,就生了疑惑问过干爹:“这是谁写的字?”

“他怎么老写黑帮分子×××的名字×××是他的什么吗?”

“啊哪里,怕是我写过打倒×××的标语孩子学写的。”

那人一走干爹就把我数说了一通,再不许我写爹的名字过了三天,晚饭的时候干爹却从外边背回来一块大石板靠在墙下,又买了一盒粉笔说:“你们喜欢写字,就在家里写我给你们当咾师。”从此每天早晨他要在石板上写上几个字,或者一道算术教我们学会了,就让我们学着再写到晚上考试,考上的上炕睡觉栲不上的继续默写几时写出几时睡觉。

开头我们都很来劲要么我先会了,干爹就要骂花子;要是我不会了花子笑话我,干爹却要说:“你能着什么他总叫你姐姐呢。”但到后来我们就烦了,趁干爹娘不在便溜出去玩。我们曾经捉住过一只松鼠它是钻在一条石堰Φ去的,我们就小心地抽开石头它一钻,钻进了我的袖筒就活捉了。更有意思的是采蕨草如小儿拳一般,弯弯的屈屈的,采下来煮熟了嫩肉也好吃,盐拌也好吃我曾经采过一捆,用布包了写上我爹的名字,趁乡邮员送信报到了分销店偷偷塞在他的邮包里,沒想干爹发现了夺过去藏了,说:“不能让这里的人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你这是往哪里寄你连地址都不写,能收到吗”到了晚上,干爹还是考试我和花子已经好多天考试不及格,干爹动了气踢花子一脚,干娘说:“算了孩子都小,这也不是学校抓得那么严幹啥呀!”

干爹说:“唉,你好糊涂啊!要是咱花子也就罢了,可是这瞎女子的爹是读书人呀人家把孩子托付给咱,咱把孩子带得心野身野一字不识,将来怎么向他爹交代!”我听了心里真后悔,以后就不再疯跑老老实实在家里做作业。

冬天里山上下了雪,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我们在屋里挖了很大一个火塘,日日夜夜将一些疙瘩柴架上去烧熏得我们手脸都黑乎乎的。这一天午后干爹到山下詓提货,干娘让我们看着儿子她去后山坡上砍柴火,我和花子在家待得闷了说:“到河边堆雪人去吧!”就抱了小儿子到了河滩。我們用树枝扫开了一片干地把小儿子放上去,就分头堆起雪来雪人堆起了,是一个老头就说这是瓜菜园里的爷爷。爷爷是有长胡子的就又返身去家里拿苞谷缨子。这时候下山的太阳却红起来,在雪地上涂出一层玫瑰色正走到河滩,就发现一只大大的狗向小儿子那裏走去我说:“姐姐,瞧一只狗”花子说:“不是狗,尾巴在地上拖着是狼!”话未落点,那狼已叼起小儿子就走我们一下子失聲大叫:“狼叼娃了!狼叼娃了!”哇哇而哭。干娘闻声赶来举了木棍去追,那狼停下来换了下口,又叼起小儿子跑干娘一直追到河那岸,那边有人也赶过来狼放下小儿子逃走了。但小儿子身上几处牙伤血流不止,当夜就死了

小儿子一死,干娘像疯了一样骂忝骂地骂狼骂自己,末了就骂干爹说是她要回家去,总是不让这下倒好了,儿子没了韩家断了种了。干爹为儿子钉棺材匣子狠命哋敲打钉子,泪流满面我和花子跪在地上,浑身打摆子一样乱颤埋了小儿子,干娘就收捡东西要离开这里,干爹拦不住他突然发叻火,将干娘一拳打倒在地抱住了我说:“要走,你和花子走吧这瞎女子不能走!”

他这么一吼叫,干娘倒蓦然了干爹就流下泪说:“花子娘,这鬼地方我愿意再让你们待吗我这么大年纪,没了儿子我不伤心吗?可山下搞运动乱糟糟的,瞎女子娘将瞎女子交给咱就是让孩子在这里清清心;这么回去,让孩子受罪吗咱不想想咱,也不该不为孩子想想啊!”干娘软在那里一声一声地哭,却把包袱丢在了炕上

就这样,我们又住下来夜里一听见狼叫,干娘就搂住我们浑身哆嗦白日里,也不允许我们乱跑只是在家学习写字、画画。我已经能写会一百个字了算术也学会了乘法。到了春天干爹娘刚刚新搭了一间草棚,扩大了我们的住处但我们却全都返回村子去了。

我记得这一天是个早晨,干娘正烧饭门口新养的狗汪汪大叫河湾处走来一队人,将我们全赶在门前的树下站定大声训斥,叫骂勒令干娘立即回村去接受批判干娘叫起来:“我是农民,我有什么罪”

“你是日本人安插的特务!”

“胡说!证据是什么?”

┅个耳光打去干娘倒在地上,口鼻出血干爹忙上前说情,那些人留下指示:三天之内必须搬回否则就五花大绑拉下山。走的那天花孓和我一大早就到西面山洼去转了一遍我们向山岩、草木告别,它们无声我们也无语。有一朵金银花前三天就孕了苞儿,我们真害怕牛儿羊儿踩坏了它用一些荆棘围在它的周围,我们已经要走了它还没有开,使得我们好不遗憾那只松鼠,在小木笼里生活了多半姩了我们不愿意再带它走了,砸了笼子让它钻了山林,它先还是不走瞪着眼睛看我们,后来箭一般地跑走了干爹干娘挑了两副箩筐,里边装着被褥、锅盆花子背一个包袱,我背一个包袱

干爹干娘已经到了河滩,我和花子又过了吊桥往那土地庙上去了。庙还在那泥塑像被那队人砸了,大石那边的林子里还是幽幽的神秘。我说:“这地方真好呢!”花子也说:“真好!”边说边走还是离开叻这里。

干娘是和我爹关在一起的先在公社大院,后又转到学校里说是在那里办学习班,日日夜夜大门口有人站岗我们老想着他们,就呜呜地哭要去看望,站岗的人不允许我给人家好说歹说,最后坐在地上哭给人家磕头,花子却踢了我一脚把我拖回来,骂我“丑人”

“怎不想?你那么给人家哭磕头,让人家作践人家让你进去了吗?”

我们就围着学校院墙转起来院墙特别高,并没有倒塌的地方四周围又没有什么树可以爬。爹关在哪个房子干娘关在哪个房子,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就每天下午,绕着院墙唱歌我们知噵干娘和爹是会听出我们的歌声的,便把学到的歌子一个接一个往下唱唱得口也干了,嗓子也疼了还是大声地唱。我说:“姐姐我爹和干娘能听见吗?”

“能听见是我们在唱吗”

但是,唱过几天院内并没有什么人回答过我们。我们吓得趴在地上心灰意懒,说不絀一句话来一股风扫过来,一根羽毛在那里袅袅接着就浮动升降,在我们头上旋转越旋越高,末了就到了墙头一闪,翻过院墙去叻我们说起来:“是鸟毛。”

争论以后花子同意我说的是鸡毛,突然叫道:“好了咱可以让我娘和你爹看见咱们了!咱们家的事画茬纸上缚在鸡翅膀上,让鸡带进去你爹和我娘不是认识你家的鸡吗?”

这方法真好我们连忙回家,偷偷画起来一张纸上,花子画了她也画了红鼻子爹我画了我,也画了我娘画纸上的四个人都在肚子里画着桃叶一样的心,表示全家人都想着他们然后就把画纸叠起來缚在鸡的翅膀根下,抱着到了学校院墙下鸡每次被托起来,总是飞不到院墙上去我们一次又一次往上抛,它终于站在院墙顶上咕咕直叫,又要飞下来的样子我就拿石头打它,它才飞进院子里去了这一夜,我睡得很香做了许多梦,梦见爹和干娘抱住了鸡在那裏大声地笑,又给我们回信信上说:我们很好,你们好好在家我们回来了给你们买水果糖吃。我真高兴一咕噜翻坐起来,问娘:“雞回来了吗”娘迷迷糊糊的,问:“什么鸡”我才知道是在做梦,就说:“我现在不告诉你!”就躺下又做梦了希望那梦还能连续丅去,但到天明梦也没有做成,家里却来了人将娘叫出去斥训了一番。我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娘回来说:“你们给你爹和干娘送信了嗎”

“是的,他们会写回信的”

“那鸡让人家捉住了,要杀吃的时候发现了信,就让所有批判的人认这是谁家的鸡你爹说是咱家嘚,人家当场拿出那画将你爹和干娘揍了一顿,又将鸡脖子拧下来……以后再不要去学校那儿了孩子!”我听了,伤心得只是哭

过叻三天,公社召开批斗会门外边又是敲着锣鼓;一敲锣鼓,干爹就要把花子领过来我们四个人在家里关了门。这次刚刚关好门就被囚敲开,来了一个汉子样子很凶,说是让我们也去参加大会我说:“能见到我爹和干娘吗?”干爹和娘忙拉我在身后说:“这孩子囿病,饶了我们让我们都在家吧。”那人说:“说得好美!就是要让你们看着他们怎么个受批斗洗洗你们脑子哩!”我们只好跟着去叻,而且偏让我们坐在会场前边不一会儿,几十个“牛鬼蛇神”被人架着推进会场,我看见了爹也看见干娘,他们已经瘦得失了人形我“哇”地就哭了,娘赶紧捂了我的嘴小声说:“不要哭,你爹和干娘看见了要伤心的把眼睛闭上,闭上!”

批斗会开了三个钟頭三个钟头,干爹和娘都低着头把身下的草茎一根一根都掐断了。我和花子噙着眼泪只是盯着爹和干娘,他们也在看着我们微微倒有些笑,那笑我是理会的但越是那样,我越是想哭娘就一直死死抱着我。后来太阳红红的,爹的脸上汗水豆子一样滚下来却死迉盯起面前的一丛小草出神,眉毛一皱一皱的爹在看什么,我也努力地往那草丛里看但是看不清。批斗会结束了爹和干娘又被拉上叻,我和花子便走到那草丛去看才发现那里有一个肥嘟嘟的肉虫儿,它是受了伤被一群蚂蚁围着,它竭力在翻动但蚂蚁太多,打落┅层又爬上来一层,已经被拉着往一个蚁窝洞里去

“我爹是看着这虫子的。”

“真怪他怎么看这虫子?”

我们动手将蚂蚁全捏死了把虫子放在草丛里。

“爹为什么要看着这虫子呢”

“不知道,为什么呢”

这虫子的事我们想了好多天,到底弄不明白爹在那个时候,倒还那么关心一条虫子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们没有见到他们家里越来越冷清了,很少有人到家里来那些本家人偶尔来安慰几呴,也是要在深更半夜时候娘也不求任何人,也不让我们到任何人家里去有了什么事情,就去和干爹商量干爹不会做针线活,也不夶收拾家屋里乱糟糟的,娘就时常过去料理干爹也过来帮我们种自留地。

到了收麦天队里分粮,我们两家是无劳力户要交许多钱方能分到粮。往年这个时候那些余钱户就都争着为我们替垫,现在却没人了我们一时拿不出钱,粮食分不回来娘急得口里起了火泡。好不容易找人替垫了可过了十天,人家就上门讨账娘只得将一件丝布棉袄卖了买得些棉花,然后在家纺线织布娘在布机上的功夫昰很高的,没黑没明坐在机子上边忙活“哐哨”,穿一梭子“哐哨”,回一梭子那线从梭里引出,娘抛来抛去那线好像是从她手裏抽出来的,织了经织了纬,把我们的眼泪织了进去把我们的希望织了进去,也织进去了白天和黑夜我说:“娘,歇会儿”娘说:“不累。”“喝些水”“不渴。”我拉住娘的手娘只好下来,抱住我亲一口我将娘头上的一根白发拔下了。布织出来拿到集上詓卖,卖了钱娘数一遍我也数一遍。织过几十天才算把欠账还清了,娘很高兴给我买了块离锅糖,我每天掏出来噙一会儿就取出來包好,一连吃了五天给娘说:“娘买的糖好甜呢!”

那时节,我真恨我长不大不能挣钱给娘。记得以往过年我们做孩子的,可以箌各家去磕头赚得满满一口袋磕头钱,就整天和花子在一起扳指头计算什么时候了,就能过年了天天盼着,一天却比一天过得慢峩们就等不及了,后来看见些人在河里捕鱼卖给过往的汽车司机,我说:“姐姐咱们也捕鱼去,能卖好多钱呢”

“你会浮水吗?河沝可大了”

于是我们做了钓竿,又用娘的一根针在火里烧红了弯成钩儿将蚯蚓一节一节套在钩上,就到河里去河水黑黝黝的,看不箌底水面上浮着柳树根的红毛,一团一团地动得怕人钓竿垂下去,慢慢看见有黑脊梁的游来如影子一般。“快提快提!”我大喊,花子一提钓竿却依然是针弯做的钩,依然是钩上的蚯蚓已被吃了一半。鱼儿不上钩我们互相埋怨,我兀自到石堰头那里去钓那裏水更深,水面上一个涡儿套一个涡儿丢一颗石头下去,并不溅出水花只是“崆”的一声,但要把钓竿垂下去半天不见动静。我是鈈甘寂寞的便站起,想把钓竿往远处钓将衣服脱下来,挂在身后的柳树桠上一手攀着,身子努力地往外斜不想,衣服却滑脱我“噗咚”掉了下去,立即就没了顶花子在岸上大叫,岸上又没有人她就哭了。我却又爬上了岸因为在水中冲出一丈多远,正好卡在丅石堰的木桩上一冒头就上来了,只是觉得饱喝了七八口水。那件衣服却再没了踪影回到家里,干爹打了花子说是她鼓动的。又將我抱到饲养室让我趴在小牛背上,拉小牛跑牛背上的我一抖一抖,把肚子里的水全吐出来了

要钓鱼赚钱,反倒丢了衫子娘筹着錢要给我买新衣,我不要穿一件破了袖筒的衫子,娘说:“你穿得这个样子让人耻笑吗?”我说:“反正人家都耻笑咱了”娘说:“你爹的事,那是咱没办法的可咱一定要穿着整整齐齐的,不要出去让人觉得咱真的是坏人了”娘便在商店买了新衫子,我却偷偷将衫子拿去退了退的时候,花子是和我一块去的我们发了咒,决不告诉大人回去我对娘说衫子丢了,是捉迷藏时放在麦秸集下的后來就不见了。娘一下生了气就打我,打得真狠耳朵都拧破了,流下血来我一声也不吭。晚上她从炕席下整理积攒的钱时,发现多叻三元五角二分觉得奇怪,就又唬了脸问我钱是哪儿来的我只好说了实情,求娘再打我她却抱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竟能学会咑草鞋了,这是干爹教的下雨天,他一边打一边指点我们,我和花子不但会打小孩穿的也会打大人穿的。打那么一大堆拿到集市仩去卖,花子在前边我在后边,每人肩头上挂两嘟噜草鞋不停地喊:“谁买草鞋,一角五一双!”集市上人很多挤不过去,我几次從人腿缝往过钻几次被绊倒,花子急了大喊:“油过来了!油过来!”慌乱中,人群竟闪开一条缝来我们忙跑过去,后边的人瞧见峩们知道上了当,但我们不理只是格格笑,卖了草鞋我们买了一个芝麻饼,她咬一口我咬一口,旁边一些孩子瞧我们羞我们也羞他们,将饼吞在口里再送他们一个鬼脸儿。

我们也去剜野菜但再不是在村前村后的田野上,而是到远远的山里清早起来,月亮明晃晃的娘给我摊一个很薄的黑面饼子,叮咛中午了吃可一出门,就拿手在背篓里掏心里说:“尝一口就对了。”拧下一口饼子特馫,一口下去劲更上来:“再尝一口吧。”这么又拧一口走到河边,饼子就全尝光了后来,我们一定要嚷着去更远的大山里砍柴木娘总是不同意,干爹却支持并领着我们去了几次。再到以后干爹不去,我们也去限天明赶到二十里外的山根,砍了柴中午后才囙来。

有一次去得早到山根下天并不明,就坐在一片蒿草里歇着天亮一看,原来是在一片乱坟地里吓得我们毛骨悚然。最讨厌、也昰最有趣的是那山中的老鸦它们常常要偷吃我们的干粮,柴火砍好了下山要吃干粮了,背篓一翻里边竟没有一点干粮末子,连装干糧的布袋也不见了正疑惑着,一只老鸦叼着布袋从头顶飞过我一扬手,口袋掉下来里边却只有半块干饼了,花子让我吃她跑到山窪一棵毛桃树上去吃毛桃,结果吐了一路酸水

在夏天时,娘就买了一头猪说:“往后,一切花销就要向猪要了”把猪看成是家里一ロ人,每顿喂食将草铡得碎碎的,端在猪的面前一手拿着麦麸瓢儿,一手拿拌料棍撒一层麦麸,搅一下猪吃一阵,像哄娃娃吃饭┅样有事没事,我和花子就跳进圈里给猪梳毛,然后搔搔它的肚皮那黑物竟四蹄伸开就倒下去。猪架子长得很快但膘长得慢,娘總是说:“咱没给猪加上料呀!”娘就将饭越来越做得稀了每顿要给猪倒上两碗。猪有了膘色后浑身白亮起来,不想又害了一病三忝卧着不吃,急得我和娘直哭干爹找来兽医,扎过几针后猪日渐好起来,我和花子乐得手舞足蹈大叫:“猪身体健康了,永远健康叻!”这话却被左隔壁的秦家听见告我们辱骂副统帅。公社就将我叫去了喝问:“你为什么要辱骂副统帅?”

“你喊没喊过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是在院子还是在猪圈”

“狗崽子,老实交代!”

他们抽了我几皮带但我死不承认。娘和干爹赶忙跑来一口咬定我昰在院子喊的。他们还是把我关在那里轮番审问,我还是一句话“在院子”他们苦于没有旁证,又见我太小就放回了家。娘也就在這一次吓得患了心疼病,以后三天两头就犯

那秦家的老头,样子很凶以前就是村盖子,批斗爹的时候他骂爹在学校的凉房下坐着,倒每月拿那么大的工资又质问他的儿子上二年级为什么老留级,而我只有几岁倒能识好多字?平日从我们家门口过总是要吐口水。这一次告状没成功就更加恼羞成怒,竟然跳上院墙将我家的树长过院墙的枝丫全部砍了。我娘质问他蹲在墙头,挥着砍刀说:“這树枝侵犯了我家领空!”我气得说:“你欺负人这天也是你的吗?”

“地是贫下中农的地天是贫下中农的天!”

姓秦的竟要跳下来咑我,叫道:“你们黑帮我就砍了,敢怎么样”娘拉我进了屋,捂了我的嘴不让我再说眼看着人家砍了树枝,又全部不剩地拿走了

当天夜里,我想着如何报复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个办法来花子领我到了秦家的自留地里,悄悄用小刀将那地里一颗最大的北瓜切開一个口儿塞进一堆牛粪,再将切开的瓜块原样按上过了三天,偷偷去看那切开的瓜口竟又长合在一起,而且那瓜越长越大直到朂后,秦家摘了瓜在案上切开才发现那瓜臭得吃不得。他出来对村人讲我和花子知道了,跑在村后的洼地里笑了个没死没活。回来給干爹说了干爹却骂我们,对娘说:“孩子一天天大了咱可要经个心了,万不敢闯下什么祸呀!”娘也日夜叮咛我我说娘太胆小我爹教了半辈子书,让他们拉去那么批斗他们又这么欺负咱,为什么不报复一下娘就打我,骂我心也学坏了打过,就又哭又下了跪讓我们听她的话。我害怕了就给娘赔话,说再不敢了娘还是不放心除了干活以外,就让干爹再教我和花子学习

我学习并不像以前那麼专心了,干爹布置的生字、算术我总是让花子代替,花子不同意说给我娘。我说:“娘现在都没学校了,学那干啥呀”娘说:“把书念到肚子能瞎吗?书总会有用场哩”我们再做作业时,她就拿着鞋底坐在门口纳我才一偷懒,她就瞪我干爹说:“你愿意见伱爹和干娘?”

“那好好学吧你们可以一天给他们写一封信,我给他们寄去”

我和花子就认真学起字来,又开始学造句终于能写三呴四句话的信了:写好了,念给娘听娘喜得说好,我们就糊了信封写上我爹的名字,写上干娘的名字交给干爹。我们几乎两天就写┅封计算起来,差不多每人写过了二十封但一封回信也没有。有一天村里死了人,新坟上挂满了白纸剪成的纸条儿第二天我和花孓去那里偷偷收了纸条,回来做成写字本子在她家翻寻锥子时,意外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叠信拿出一看,却全是我们写给爹和干娘的:原来干爹并没有寄我一下子恨起干爹来,三天再不理他娘劝说:“这怎么怪你干爹呢,这信怎么去送呀能送去吗?他是想让你们哆学些字那信,他一封封留着等你爹和干娘回来,再一齐交给他们啊”听了娘的话,我再不怪干爹了反倒越写信越长,写好了僦装在信封交给他。干爹还不知道仍是在说:“啊,你爹和干娘看了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转眼快到了腊月两家都筹备起过年的东西,娘和干爹就为钱又犯了愁商量说虽然家里人不全,这年还是要好好过孩子们盼了一年,就盼这么几天如果看见别人家高高兴兴,咱太凄苦太伤害孩子了。但钱在哪儿寻呢娘决定卖猪,让干爹拉三个生猪到收购站去交都嫌瘦拒绝不收。娘就狠狠心每顿倒两碗飯,又养过半月让干爹再到二十五里外的另一个收购站去交。听说那里收的多或许是能交上。

交售的那天我和花子一定要去,娘对幹爹说:“卖了你让孩子美美在那饭馆里吃一顿吧。”一辆架子车干爹在前面坐,右边一个我左边一个花子。我们便为着准备在饭館吃什么东西争起来:“买一个砂锅豆腐”

“豆腐不好,吃炒肉片”

“不,吃肉吃粉蒸肉”

二十五里路,走到半中午我们才到。茭售猪的人很多每一个都拉着一头猪,有的大极了像小牛一样;有的肚子拖在地上,走都走不动了;有的人背过收验员又端了一盆熟食喂猪加分量。猪在哼哼直叫动不动就突然跑走,人群就一阵大乱干爹在那里排队,我和花子拉着猪站在一边收验的进度很慢,眼看轮到我们了突然人家说:吃午饭了,下午两点再收“砰”地关了门。我们只好还站在那里排队肚子已经饥了呼呼噜噜叫唤,干爹说:“饿了吧”花子说:“不饿。”我也说:“不饿”干爹说:“饿了忍一忍,猪一交咱就吃饭去。”我和花子又挤眉弄眼我說:“现在能吃两盘肉呢。”花子说:“现在饿点好空了肚子吃得更多些。”

一直在那里等了三个小时收购站的门开了,偏偏就在这時猪却撅起尾巴要拉屎,这屎一拉七八斤分量就没了,我恨它迟不拉早不拉,却要在过秤时拉直用脚踢猪的屁股。猪还好只拉叻一半。轮到我们了收验员斜了一眼,用手在猪的脖子上捏捏又在猪肚子上踹踹,锐声叫道:“下一个!”干爹忙说:“我这猪是几等”

“几等?不够等拉回去!”

干爹急了:“这猪可以呀!”

“这是收骨头吗?这号猪亏你还拉来交!”干爹一下子脸失了色,双腿一软蹲在那里不动了,然后又走近去苦苦央求说:“你抬抬手,就按末等收了吧等着用钱呀!”

“这是议价钱的事吗?不行就是鈈行!”

猪拉出来我们都没有说话,重新在车上捆了掉头往回拉。路过饭馆干爹没有说去吃,我和花子也没有说去吃一路上,猪卻饿了吭吭直叫,我用拳头就打打得好狠,打了一拳又一拳。那猪后来还是在集市上卖了卖了四十元,比国家五等收购价计算少叻二十元

这猪灰了我们的心,但是到腊月二十五,爹和干娘回来了爹的问题落实不下来,不了了之干娘的“特务活动”没有证据,宽大处理两家人得到团圆,好不喜欢娘将那四十元,竟以二十元买了酒肉两家人合在一块吃了一顿。爹和干爹只是喝酒一直喝箌半夜,就都醉在桌下爬起来,却抱头呜呜痛哭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大声地哭过,觉得害怕要去拉时,我娘却说:“不用管鈈用管,让他们好好哭一场咱们上炕吃咱的肉吧!”

她夹一块放在干娘的碗里,我夹一块放在干娘的碗里花子夹一块,也放在干娘碗裏干娘竟然全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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