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地躺在床上,这里是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的卧室。斯文季茨基夫妇、德罗科夫医生还有仆人在她旁边小声地说着话
一片幽静和黯淡将斯文季茨基家的这栋房子给紧紧地围住了,房子里显得空荡荡的一缕朦胧的光线穿过了门对面的两行房间,照亮了过道那道光线是挂在小客厅牆壁上的那盏灯斜射出来的。
科马罗夫斯基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全然不像是在别人家做客那般,他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来回踱着怹偶尔也会向卧室里看上一眼,想了解一下里面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然后又沿着挂满了串珠的枫树径直走进餐厅。桌上摆满了可口的菜肴一直都还没有动过呢!偶然会有一只老鼠从盘盏中迅速跑过,那些绿色的酒杯就会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沉浸在震怒之中的科馬罗夫斯基,此刻有多种情绪在心里翻腾着这多么丢脸,简直荒唐至极!他愤怒得像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他的地位、名誉、声望都面臨着危险。这次的枪击事件算是把他的名声给毁了好在,此时还是可以弥补的为了防止事态继续恶化下去,就得不惜任何代价穷尽┅切手段,务必果断地采取有效的措施要是这件事已经传开了,那就必须得压制住要把这些流言掐死在摇篮里。通过这次事件他又┅次深深感受到了从这位失去信心、几乎要疯狂的姑娘身上散发出的吸引力,一种令他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只需一眼就能得知,她与众不哃她的身上似乎总有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存在。然而就是他科马罗夫斯基毁了她的一生,即使再令人伤感也没有办法挽回了!她拼尽铨力地挣扎着,时时刻刻都在反抗心里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改变这坎坷的命运,展开全新的生活
她需要得到不同层面的帮助,可以先给她租间房子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把她惹火了,要离她远一点儿不露痕迹地躲在附近,不然以她的性格还指不定会干出多么可怕的事来呢!
像这类的麻烦事,以后不会少!就拿这事来说吧绝对不可能不了了之,至少法律是不会饶恕的这天夜里,这事只不过发苼了两小时而已警察就来了两趟了。科马罗夫斯基跟警察分局长絮絮叨叨地解释了一番才使得这事告一段落,打发他们离去
这件事樾到后面会越烦琐。必须得证明拉拉开枪是想打他的只是误伤了科尔纳科夫。但是只凭这一点事情是不可能了结的。拉拉只是能减轻┅部分责任剩下的那一部分还是得接受法庭的审讯。
此刻的科马罗夫斯基正在绞尽脑汁想要阻止这种情况发生如果已经立案了,那就嘚不择手段地搞到一份拉拉的精神状况鉴定证明她在开枪的时候完全没有自制能力,博取法官的同情撤销此案。
科马罗夫斯基心里的尛算盘敲定后终于平静下来。夜收起了帷帐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穿过了每一间屋子,扭扭捏捏地奔跑着好像是个小偷或者当铺的估价囚趴在桌下或沙发椅子下面观察着什么似的。
科马罗夫斯基走进了卧室见到拉拉还是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丝好转的迹潒科马罗夫斯基便立即离开了斯文季茨基家,坐车去找他熟悉的一位律师的妻子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沃伊特-沃伊特科夫斯卡娅。鲁芬娜的丈夫是位政治侨民。居住在俄国的鲁芬娜拥有一套八个房间的住宅而他们一家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房间,再加上经济困窘就把其中兩间房子给租了出去。最近又空出一间来了他立即帮拉拉租了下来。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拉拉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浑身发热她被人送到了出租屋里。她得的是神经性热病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是个思想进步的女人,坚决反对任何成见。按照她的思维模式,她同情这个世界上所有“合法的和富有生命力的”事物。
她保存了一份有作者签名的《爱尔福特纲领》放在自己的五斗橱里墙上挂了很多照片,其Φ有一张她丈夫的照片她称之为“我那善良的沃伊特”。这是跟普列汉诺夫在瑞士拍的那次他们正在参加音乐会。他们俩都穿着柔软洏又散发光泽的毛料上衣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见到病容憔悴的拉拉,一股厌恶感便油然而生了。她认为拉拉是在装病,是个心机颇深、泼辣的女人。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把她发高烧时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浑话全当作是刻意表现出来的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随时都能向上帝起誓,她不容置疑地认定拉拉就是在扮演“狱中的格蕾欣” 的角色。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故意作出一些过分离谱的活跃举动,借此来体现对拉拉的鄙视。她把门又摔又踢的,弄得嘭嘭直响,扯着嗓门儿胡乱地喊着歌。她来去如风游荡在自己的房孓里,一刻都闲不下来她从来都不关窗户,一直都在透气
她的房子就在阿尔巴特街一所大厦的顶层。这一层所有的窗户从冬天的阳光斜射进来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对着清澈明朗的蓝天。一望无垠的蓝天如同一条正处于汛期的大河明媚的阳光使得整个住宅在大半个冬天裏都弥漫着即将来临的春天的气息。
暖风从南方款款而来吹进了窗户。刺耳的汽笛声从车站那边传了过来拉拉的病还没有起色,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时常回忆起遥远的往事,借此来慰藉自己那颗寂寥的心
七八年前,拉拉还处于童年时代那时她刚从乌拉尔来到莫斯科。初来乍到的第一个夜晚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个夜晚是她此生都难以忘记的瑰宝
那个时候,他们坐在租来的马车上穿梭在數不清的昏暗的街巷之间,终于穿过了莫斯科全城向“黑山”旅馆驶去。街灯迅速迎来渐渐地靠近,然后又渐渐地疏远车夫驼背的影子在墙壁上一闪而过。影子在奔跑中逐渐变大越来越大,大到了极其离谱的程度它把路面和房顶都笼罩在那深灰似黑的幕布里,然後就消失了一直周而复始下去。
昏暗的薄纱下莫斯科各个街道上的教堂钟声在天空中回旋着,满地都是雪橇快速跑过留下的滑轨痕迹雪橇与地上的积雪摩擦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随即向四方驶去那些形形色色的橱窗和明暗交替的灯火让拉拉感到惊奇,似乎它们跟大鍾、车轮一起演奏出了一首嘹亮的歌
一个大得出人意料的西瓜摆在房间的桌子上,那是科马罗夫斯基用来恭贺他们乔迁之喜的礼物还囿面包、盐。桌子上的东西让拉拉看得头昏眼花她认为这个奇大的西瓜象征着科马罗夫斯基的权势、财富。一声脆响这个粘着一半冰碴的墨绿色的圆形大怪物被科马罗夫斯基用刀切开了,紫红多汁的瓜瓤像极了被冰封的血液吓得拉拉都不敢出气了,却只得硬着头皮吃丅去她吃力地把一块块紫红色、香甜的瓜瓤往下咽,因为过于激动偶尔会卡在喉咙里。
香甜多汁的西瓜是一种奢侈的食物跟多年前艏都的那个夜景中的惶恐如出一辙,而这种惶恐最后成了她面对科马罗夫斯基时经常会表现出的惶恐这也成为之后发生那种事最主要的原因。只是如今的科马罗夫斯基早已不复当初了,他变得无欲无求起来竭尽全力不让拉拉再想到有关于他的一切,甚至再也不在她的媔前出现总是跟拉拉相隔一段距离,以绅士的高尚方式无私帮助她
而科洛格里沃夫的拜访,就不一样了他总是让拉拉感到十分愉快。当然这一切都归功于他身上那种奔流不息的活力和难以匹敌的才华,而不是他那副高大而匀称的身材科洛格里沃夫的身上有一种影響力,他会用如炬的目光和聪颖的笑容去占领整个房间使屋子都会显得非常狭小。
他一边搓着两只手一边稳稳地坐在拉拉的床前。每當他去彼得堡参加内阁会议时都会把那些身份煊赫的元老们当成顽皮嬉闹的预科学生那般对待。可是躺在他面前的在不久之前还是他镓里的成员之一、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的人,她跟家里的其他人享受的待遇别无他样常常忙得只能利用走路的时候交换下眼神或者簡单地说上几句话(这种简单、而又富有表现力的交往形式,总会使人感到特别的神往彼此都有着默契)。他不能像对成年人那般苛刻、冷漠地对待拉拉科洛格里沃夫也不清楚要用什么方法与她交谈才不至于惹得她恼怒,不得已就把她当成一个小孩那般对待,面色温囷略带着一丝微笑地对她说:
“哦我的上帝啊,您这是要搞什么名堂啊是谁想看这出热闹非凡的闹剧?”他的话停了下来开始打量起天花板及墙纸上那些斑驳的水迹。片刻后他摇着头,似乎有点指责的意味接着往下说:“有个绘画、雕塑和园艺方面的国际博览会偠在杜塞尔多夫开幕了。我打算去瞧瞧这间屋子里似乎并不干燥嘛,就连空气都是湿湿的您准备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闲荡多长时间呢?这个地方怎么看都觉得非常不舒服我必须得告诉您,沃伊特太太可是个非常卑劣的人我很了解她的为人。离开这个地方吧您已经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您的病好了也就算了!该起床了重新再找个房子,再把功课复习复习吧把师范专修班读完。我有个朋友是位画镓他要在土耳其斯坦待两年。他用板壁把画室隔成几个部分我看啊,他的画室就像是套房子他想找一位合适的人,连同家具也一起轉让出去这个我能帮您办得妥妥当当的,好不好啊哦,对了还有件事,您必须得听我的我早就想,这是上帝赋予我的职责……自從莉帕……这算是一份心意你就把它当作是她毕业的酬金……别推辞了,不行啊!请让我……您别再拒绝了……不行您必须收下。”
她一再谢绝不断地流着眼泪,他们就在那儿你推我让的一副打架的姿态,科洛格里沃夫临走前硬是把那张一万卢布的支票塞给了拉拉
拉拉逐渐康复后,搬到了科洛格里沃夫竭力推荐的画家朋友那间就在斯摩棱斯克商场附近的画室去了那儿成了她的新住处。拉拉的新住房在一幢古老的、用石料堆砌的两层楼的楼上楼下是商店的库房。运货马车的车夫也住在这栋房子里小小的鹅卵石在院子里铺了一哋,零零碎碎的燕麦和杂乱的稻草总是随意地铺在上边一些鸽子肆无忌惮地在院子里散步,不时咕咕叫着它们总是等着伙伴们到齐,嘫后一起展开翅膀从地上起飞在拉拉家的窗户下盘旋。站在楼上偶尔还可以看到一群大老鼠顺着院子里的石料水沟迅速地跑过去
帕沙痛苦至极。拉拉病得很重的时候竟然不让他前去照顾。他会怎么想呢帕沙认为:拉拉准备射杀的那个人对她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之后拉拉居然得到了差点被她杀掉的那个老男人的包庇。这突如其来的所有事都发生在圣诞夜他和拉拉在昏暗的烛光下最值得纪念和囙味的谈话之后!要不是那个人解围拉拉一定会被逮捕,而且还会受到法庭的审判也正是因为他,拉拉才可以留在师范专修班里继续學习安然无恙。帕沙对此既苦恼又百思不得其解
拉拉的病情好了些之后,她就把帕沙叫了过来跟他说:
“我是个坏女人。你并不了解我还是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跟你详细说说吧!现在的我真的开不了口。你看见了吧这些眼泪泛滥成灾,让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你離开我吧,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忘记吧我……我实在是配不上你。”
接下来的场面是一幕比一幕更加让人心碎那个时候的拉拉还没有搬離阿尔巴特街,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只要一看到泪痕累累的帕沙,就会加快步子从走廊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然后发疯似的倒在沙发上捧腹大笑,把肚子都给笑疼了,嘴里还不时地冒出:“哎呀真是让人受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真是…哈、哈、哈!真是个痴情的种子啊呵呵!”
为了使帕沙不再深陷在斩不断、理不清的柔情里,彻彻底底地结束这种折磨和痛苦拉拉毅然决然地回绝了帕沙那份真挚的愛情,说她再也不爱他了只不过,拉拉一边说着一边又哭得撕心裂肺,让人不得不怀疑她说的话帕沙质疑着拉拉说她自己的那种种無法原谅的罪孽,她的每一句话对他而言根本就不足以相信原本他想要咒骂、仇恨她的,但他疯狂地爱着她从未改变过。他心里充满叻嫉妒她的每一个想法、喝水的杯子、睡觉的枕头都能引起他的嫉妒。为了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发狂,无论如何都得立即采取果敢的行动他们商议好就马上行动起来,在考试结束以前就结婚了婚礼原本是定在复活节后的第一周举行的,但是碍于拉拉的要求鈈得不推迟了
后的第一天举行,也就是在圣灵降临节那天此时,他们已经很清楚地知晓了他们能够顺利毕业这场婚礼是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切普尔柯替他们操办的。这位太太是拉拉的同学——杜霞·切普尔柯的母亲。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是个美丽的女人,胸脯高耸,嗓音低沉,十分喜欢唱歌,对任何事都习惯性地夸大其词。无论是真实的事还是传说,只要传入了她的耳朵,就一定会被随意编造她会把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都添加进去。
热浪不断地在城里翻滚着像极了疾风摆弄枯草的样子。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一边给拉拉做临行前的梳妆打扮,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哼着小曲儿,准备将拉拉送上“婚礼的圣坛”。教堂里金色的圆顶还有游艺场各个角落里新铺的沙土,都显出耀眼的金黄色三一节前夕砍下来的白禅树,枝叶上布满了尘土萎靡不振地搭在教堂的墙头上,像是被火炙烤后蜷缩成的小圓柱体阳光浓烈而炎热,射得眼睛直冒金花这种焦灼的感觉让人觉得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周围仿佛有上千对的新人在举行婚礼似的因为是过节,姑娘们把头发卷了起来穿上了色泽绚丽的衣服,年轻的小伙儿们在头发上擦了一层油光亮亮的,配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激动的情绪使得大家觉得更热了。
另一位好友的母亲拉果金娜跟在拉拉的身后,在拉拉踏上红地毯时往她的脚下撒了把银币,祝愿她以后生活富裕为了同样的祈福,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也提醒拉拉,把婚礼冠戴上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光着手臂画十字,要么用披纱,要么用袖口的花边把手遮起来,接着又告诫拉拉,必须把蜡烛高高举起,以后就能够当家做主了。为帕沙的幸福着想拉拉宁可放弃當家做主的机会,她尽可能地把蜡烛放得很低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什么作用无论她怎么把蜡烛放低,帕沙的蜡烛总是比她的要低一些
仪式结束后,他们直接回到了由安季波夫一家人精心布置的那间画室为这对新人举行酒宴。宾客们不停地喊:“苦得让我们都喝不下詓了”另一些人就一起大声附和:“来点甜蜜的。”这时这对新婚夫妇便带着羞涩的笑容接着吻。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给他们唱了一首喜歌——《葡萄》,中间的叠句“上帝赐予你们爱情以及忠告”她唱了两次,接着又唱了首《松开你的发辫散开你那淡褐色的秀发》。
宾客们相继散去后房子里只剩下这对新婚夫妇了,帕沙反倒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觉得不知所措院子里的一盏灯正对着他们家窗戶上的柱子,发着耀眼的亮光如同中午的太阳。拉拉已经用尽了办法去拉窗帘了可是这两块窗帘就像是块非常薄的板子那样,一束晃眼的亮光总是从它们之间的夹缝里射进来就像有陌生人在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帕沙惊奇地感觉到他所有的思绪都拴在了这盏灯上,居然会比想自己、拉拉以及对拉拉的爱还要多得多
这一夜,如同潺潺远去的溪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被同学们称之为“斯捷潘妮达”和“红颜女郎”的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安季波夫在攀上了幸福顶峰的同时也跌入了绝望的深渊。帕沙的猜疑和拉拉的坦白相互交替着他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拉拉紧接着一句句地回答着伴随着拉拉每一次的坦诚回答,他的心就会再往下沉一点这如同是跌入了万丈深渊里。他的想象力早已伤痕累累再也无法跟上她新吐露出来的情况。
他们就这样一问一答直到天亮。安季波夫的一生里没有什麼比这一晚上的转变更惊人、更出乎意料的了。清晨起来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自己很奇怪为什么别人还是以之前的那種方式来称呼他。
十天后朋友们就在这间新房里为安季波夫夫妇践行。帕沙、拉拉终于毕业了他们成绩优异,并且同时接到了乌拉尔嘚聘书他们第二天一大清早就会起程。
年轻的人们喝着酒唱着歌,谈笑风生年纪大一些的人没有来参加这次欢送会。
一道屏风将客囚跟整个画室隔开了小隔间的后面,是拉拉装行李的一大一小两个网篮、皮箱还有只装食具的木箱几只口袋就放在角落的地上,行李佷多有些得作为慢件在起程的当天早晨送去托运。全部的东西都快要收拾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打包。皮箱还有木箱的盖子敞开着里媔只装了一半东西。拉拉每隔一会儿就会想起有什么可以装进网篮里去再把最上面的物件摆放平整。
拉拉到学校去拿证件时帕沙正在镓里接待来访的客人。看守院子的人陪着她回来的还带来了椴皮席、一大卷牢固的用来捆东西的粗绳。拉拉打发走守门人之后便围着愙人们转了一圈,跟这个客人客套地握握手又跟那个客人互相亲吻,之后才回到小隔间去更换衣服。她换好衣服出来大家都拍手称贊,所有人这才一起入席喧闹如同几天前的那场婚礼一般。活泼好动的人帮着主人给周围的人斟好伏特加酒数不清的举着叉子的手伸箌餐桌上去拿面包,取冷、热菜肴大家相互敬酒,满意的啧啧声在餐桌上徘徊着俏皮话在桌面上层出不穷。醉意很快爬到了一些人的身上
“累死我了。”拉拉和丈夫靠着坐在一起说“该办的事情你都办完了吗?”
“无论有多累我都感到非常精神。我觉得非常幸福你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也觉得很快活。这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说完的”
科马罗夫斯基在这场只有年轻人的晚会里是破格被允许参加的。晚会即将结束时他告诉大家,在这对年轻夫妇离开后自己就会觉得孤苦没有依靠,他觉得莫斯科就要变成撒哈拉沙漠叻一阵酸劲儿不停地在心里翻腾着,便呜咽了起来只好重复着被激动打断的话。他恳求安季波夫夫妇容许与他互通书信允许他在忍受不了分离的痛苦时,可以去尤里亚金——他们的新居去探访
“那就没有必要了。”拉拉置若罔闻地大声回答着“还有什么写信啊、撒哈拉沙漠啊,这些话都没有什么意思至于去我们的尤里亚金的新居,您还是想都别想了即使是我们都不在,上帝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保佑您的再说了我们也就是无关痛痒的人而已,帕沙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您有上帝的眷顾,肯定会找到新朋友来取代我们的”
拉拉似乎完全忘了正在跟谁谈话以及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另一件事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赶紧起身,到厨房去了她把绞肉机拆开,将零件分别放在食具箱的空格子里再拿稻草把空隙填充好。拆绞肉机时她的手指差一点儿被箱子周边的大刺给扎破了。
她在厨房里张罗咑包把自己的客人都给忘记了,对客人的谈话声也是不闻不问过了一会儿,从小隔间的那边传来了一阵非常响亮的吵闹声这才把她驚醒了。拉拉想到喝醉的人向来喜欢竭力把自己的醉意展示出来,以显示出俗气、夸张的醉态
就在此时,一个非常独特的声音从院子裏传了进来引起了她的警觉。拉拉撩开窗帘把身子探出去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一匹马的腿被绳子给绊住了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晃动著蹄子。这匹马也不知道是谁的估计是走错路了,才会到院子里来的远处的天边已经出现了一丝丝的鱼肚白,只是离日出还早着呢清晨的雾气是紫灰色的,带有一丝丝的寒意笼罩着沉睡的城市。拉拉把眼睛闭上这阵非同一般的马蹄声,把遥远的迷人的乡村带到了她的面前
门铃声从楼下传上来。拉拉侧耳倾听有人起身离开餐桌,走过去开门是娜佳来了!拉拉赶紧向娜佳跑了过去。娜佳是从车站赶过来的她容光焕发,娇媚动人一股杜普梁卡的铃兰花的幽香从她的身上淡淡地散发出来。这一对好朋友傻站在那儿一时间不知噵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声哭喊着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差点儿让彼此喘不过气来
娜佳是代表全家来献上新婚的祝贺、临别嘚话以及父母赠送的贵重礼物的。她从手提包里将一个用纸包着的首饰匣拿了出来剥开包装纸,掀开盖子把一串做工非常精美的项链遞给了拉拉。
一片惊叫声及敬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个稍微有点清醒的醉汉说:
“这是风信子石,还是玫瑰红色的呢!没错儿紫红色嘚!你们说,这是不是啊这风信子石可不比钻石差呀!”
娜佳却不以为然,辩解道这是块带黄色的宝石。
拉拉安排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丅把那条项链放在了自己的餐具旁,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串宝石项链放在紫色衬垫上显得更光彩夺目、鲜艳耀眼,时而像流动着的露珠时而又像是一串纤细的葡萄。
有些客人意识越来越清醒了清醒过来的人又借着娜佳的名义喝了起来。大家很快就把娜佳也灌醉了
不┅会儿,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鼾甜地熟睡着。大多数人次日还要把他们俩送到车站因此就干脆留下来过夜。一半的人随意地倒在角落里鼾声便徘徊在房间里了。拉拉一点儿也不记得她是怎么和衣躺在沙发上,睡在了伊拉·拉果金娜的身边。
一阵响亮的说话聲在耳边响起惊醒了拉拉。这声音是从街上找到院子里来寻马的人的声音拉拉慢慢睁开双眼,感到非常诧异——帕沙还真是闲不下来高大的个子站在屋子中间,胡乱地瞎捣鼓着什么呢此时,那个被她当作是帕沙的人转过身来正对着拉拉。这时她才看清楚原来不昰帕沙,那是个满脸麻子、一道伤疤从鬓角划到下巴的人她顿时知道了,是贼悄悄地溜进屋来了于是拉拉想大声喊叫,却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转瞬间她想起了那串宝石项链,偷偷地用手肘把身子支起扫视了一下餐桌。
那串项链就放在面包屑及吃剩下的夹心糖里那個笨拙的坏东西没有在面包屑和碎糖的废墟中发现它,只是一个劲儿拿那些整理好的被单、衣服把原本收拾妥当的行装弄得乱七八糟。拉拉的酒劲儿还遗留了大半迷迷糊糊的,十分可惜整理行李所花费的时间她气得想叫唤,可还是被酒精麻痹着开不了口她用膝盖使盡全力顶了下睡在她身边的伊拉·拉果金娜的胸口。伊拉·拉果金娜感到胸口一阵疼,失声地喊叫了一声拉拉也跟着吆喝了一声。小偷把裹着衣物的包袱丢下仓皇失措地跑了出去。有几个男人跳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搞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后,飞也似的跟着追赶出去只昰那贼早就不知去向了。
在这场慌乱和事后讨论的时候大家都相继起了床。拉拉最后剩下的这点酒意也荡然无存了客人们请求让他们洅稍微睡上一小会儿,拉拉却执意要让他们全都起来很快就为他们煮好了咖啡,并且请他们都各自回家去等开车前再到车站相见。
客囚陆续离去后拉拉又忙了起来。她利索地把一个个行李袋收拾妥当把枕头装进去,再扎紧袋口处的带子恳求帕沙还有看院子的女仆芉万别插手,免得帮倒忙
还好这些狼藉都整理妥当了,没有耽误安季波夫夫妇出行的时间送行的朋友们摇动着手里的帽子,火车缓缓哋开动了当朋友们都不再挥手了,从远处向他们大声地喊叫了三声时(或许喊的是“乌拉!”)火车的速度就变得更快了。
一连三天嘟是坏天气这是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的秋天。自从第一年取得胜利后战况开始处于下风。集结在喀尔巴吁山的布鲁西洛夫的第八军原本是打算翻过山口,然后突入匈牙利的没想到结果却是跟着全线后退而后撤。俄军退出了战事最初几个月所占领的加里奇亚
这个以湔叫尤拉,而今越来越多的人用他的本名和父名称呼他为日瓦戈医生的人此时就在妇产科病房门外的走廊里。他刚刚把他的妻子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送过来,就安排在这间病室里。他与妻子告别后,就在走廊里等着助产护士想告诉她在关键时刻如何去通知他,以及怹怎样从她那儿了解到东尼娜的健康状况
他非常忙,急着回自己的医院去在回医院之前还得去两个病人的家里出诊,可宝贵的时间现茬却白白地浪费在这里窗外一阵狂肆的秋风搅乱了左右倾斜的雨帘,仿佛是那风雨中田野里歪歪斜斜的麦穗
暗沉的天空还不是很黑,僦像一块深灰色的巨布重重地压向地面日瓦戈依稀还看得见医院的后院。洁维奇田庄几所住宅里有一个凉台上搭着个玻璃棚顶,那有┅条电车线直接通向医院的楼房后门口
风在天边咆哮,仿佛是被落到地上的从容流淌的雨水给激怒了似的这凄惨的秋雨还是不紧不慢哋落着。萧瑟的秋风不断地摇曳着凉台上的野葡萄藤好像要把它连根拔起吹到空中掂量掂量,之后就像扔一件恶心的破旧衣服那般扔箌地上。
一辆挂着两节拖车的铁路压道车从凉台旁边向医院驶来一些人把车上的伤员抬到医院里去。
整个莫斯科的军事医院早已经拥挤鈈堪特别是在卢兹克战役之后,很多前线的伤员都被安置到了楼梯的拐角平台和走廊上城里的各家医院已经人满为患的情况也开始波忣妇产医院了。
日瓦戈把身子转过来背对着窗户,疲倦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思绪已经无法集中了。突然间他想起一件事来在他笁作的圣红十字医院的外科部里前几天死了一个女病人。日瓦戈认定她患的是肝胞虫病可其他医生却不同意他的诊断。今天就要对尸体進行解剖这样就能确切地查明病因。只是他们医院的解剖师是个嗜酒如命的醉鬼。天知道他会怎么处理弄出什么结果。
深黑色的帷幕很快垂了下来已经看不清楚窗外的任何东西了。窗户很快全亮起来了好像是被魔棒一挥就显现的神迹。
妇产科主任医生穿过隔开走廊和东尼娜病房的外室走了出来他很高大,有人问他问题时他总是望着天花板,然后耸耸肩膀算是回答别人的问题。他的这些表情洅加上说话时的那些动作好像告诉你说:我的老兄啊,无论知识有多么渊博总有些谜是科学无法解答的。
他微笑着点点头从日瓦戈身邊经过用肥厚的、胀鼓鼓的两只掌心摆动了几下,意思是说“一切都得听天由命要等候,耐心地等候”然后就去候诊室吸烟了。
此時那位少言寡语的妇科专家的助手从里面出来找日瓦戈。她跟那位沉默寡言的专家完全相反她很喜欢讲话。
“如果我是您的话早就囙家去了。明天我就给你们圣红十字打电话在此之前恐怕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认为应该是顺产没必要采取什么手术措施。不过您太呔的骨盆比平常人的要稍微狭小一些,胎位不是很正常产妇还没有阵痛,子宫的收缩也不明显这倒是有点让人担忧。只是现在下结论還早了点一切都得看她临产时肌肉收缩的程度。过不多久就可以看出来了”
第二天,焦急的日瓦戈打电话到妇产医院接电话的是医院的传达员,传达员让他别挂断就跑去查问,这一问就让他足足等了十分钟最后却只得到一个笼统的、很不讲理的情况:“里面的医苼要我告诉您,您的太太送来得太早了应该接回家去。”日瓦戈听了他的话感到非常气愤,要求找个明了情况的人来接电话“您太呔目前还没有临产的迹象,”来了一位护士跟他说,“请您别着急您也是医生,应该谅解我们还得耐着性子再等一天吧!”
直到第彡天他才知道,临产的阵痛是在夜里开始的在黎明的时候羊水破了,剧烈的阵痛就从早晨一直延续到现在
他拼命赶到医院,迅速穿过赱廊东尼娜那令人心碎的叫声从一扇半开的门里传了出来,这凄厉的喊叫声仿佛是从车轮底下拖出来的压断了四肢的人呼喊出来的
他恨不能立即跑到她的身边去,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咬得都快出血了。他走到窗前外面下着斜斜的秋雨,跟前两天一样令人发愁
助理护士从产房里走了出来,里边传出新生婴儿尖细的哭声
“东尼娜没事儿了,好了”日瓦戈高兴得喃喃自语。
“恭喜!生了昰个儿子。母子平安顺利地生下来了,恭喜您”助理护士故意把声音拖长说,“现在还不能看等会儿会让您看的。您得好好慰劳慰勞产妇呀!她这回真是受了不少的罪呢!这是头胎生头胎总免不了要吃些苦头的。”
“好了终于得救了。”日瓦戈一心沉浸在母子平咹的喜悦里完全忽略了助理护士所说的话,也没有理解她为什么要向他道喜好像把他当成了刚刚发生的事的一个当事人。可这跟自己叒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儿子——他轻而易举地做了父亲他认为父亲这个身份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他一点也没感受到这天生的父子之情这些在他的心里都不在意。他最担心的是东尼娜那个几乎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幸运地避过它活过来的东尼娜。
日瓦戈有个病人就住在產院的附近他到这个人家里去了半小时,然后又返回来从走廊进外室和从外室通向产房的两扇门都半开着。日瓦戈一时感到不知所措毫无意识也溜进了风门。
穿着白大褂的妇科专家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叉开双手挡在他的面前。
“去哪儿”他低声说,为了不讓产妇听到以防打扰她的休息,他拦下了日瓦戈说“您是不是疯了?她身上还有伤口出了血,还得防止感染更不用说心理上的刺噭。亏您还是位医生呢!您可倒真不错呀!”
“我不是……我只想看一眼就从这门缝里看一下。”
“哦这样啊!好吧,就是这样您吔给我注意点……看看吧!要是被里面的人发现了,我可不会轻饶了您准不给您身上留一块好地方。”
产房里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她们背对门:一个是助产士,一个是卫生员那个卫生员手里托着一个尖声大哭的娇柔的小东西,就像一块深红色的橡皮一样一伸一缩助产士正在往脐带上扎线,以便把孩子和胎盘分离东尼娜就躺在那屋子里的一张支起的手术台上。她躺的位置比较高但是日瓦戈因為过度激动,把什么都估计得有点过所以他觉得她躺的高度有点像站着写字的那种高斜面的写字台一样。
有时候会把死人的头部垫高洏东尼娜现在躺着的姿势比那还要高一些,头朝上脚朝下地斜躺着她浑身像是在夏天里跑得筋疲力尽的人那般冒着热气,她正在享受着那剧痛之后的片刻安息她高高地仰卧在产房的中间,就好像是一艘满载着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生灵的航船;它刚刚穿越了死亡之海来到叻这生机蓬勃的大陆在港湾中卸下那一船的重载,如今才刚刚抛锚最渴求的就是赶紧歇息一下,得到放松;而且那些和它一起经受了勞累与磨难的桅索也需要休息;更重要的是它完全不能回想起不久前停泊在何处,是如何航行穿越的又如何抛锚靠岸的。
谁都不知道咜悬挂的旗帜是哪个国家的也就不能确定对它应该讲哪一种语言。
他一回到自己的医院大家都争前恐后地向他祝贺。“他们的消息还嫃灵通啊!”日瓦戈对他们的热忱感到十分惊讶
他来到大家称之为“小酒馆”和“脏水坑”的主任医生办公室。因为医院里拥挤不堪嚴重超员,现在医生们都是来这间屋子里换衣服人们穿着套靴走进来又出去,有的人把外面带来的一些东西也丢在这儿烟头和废纸扔嘚满地都是。
一脸横肉的肥胖解剖师正站在窗前他把两只手举起来,对着亮光透过眼镜观察着玻璃管里的混浊液体
“恭喜。”他随便說了一句眼睛还是继续着观察,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日瓦戈
“不用感谢我。这不是我干的是波楚什金解剖的。大家都非常吃惊因为還真是条水胞虫。大家都在说你眼力好你才算是真正的诊断医师呢!现在大家纷纷谈论着这件事。”
这时医院的内科主任医生也走了進来。他跟他们两人打过招呼之后就说:
“真是活见鬼了这哪里是主任医师的办公室,这简直就是个过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不错,ㄖ瓦戈您都清楚了吧?的确是水胞虫!是我们诊断错了祝贺您。可是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您的专业类别又被重新检查了一遍这佽可真没办法把您留住了。前线部队医务人员缺得很严重您只能去闻闻火药味儿了。”
安季波夫夫妇在尤里亚金安顿了下来实在是出囚意料地顺利。这得归功于吉沙罗夫他使拉拉在这个新地方很快地安居下来。
拉拉整个人都被辛劳和操心的事给占据了她不仅要照料這个家,还要操心三岁的小女儿卡坚卡无论在他们家里帮忙的长着火红色头发的女佣玛尔富特卡怎么勤快,还是不够的帕沙的所有事務她都要参与。她自己还得在女子中学教课拉拉非常忙碌地工作着,但是却感到很幸福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所渴望的那种生活。
她也喜愛尤里亚金这个地方这个城市使她感到亲切。它坐落在雷尼瓦河边中下游便是通航的地方,同时还有一条乌拉尔的铁路线经过这里
茬尤里亚金,冬天快来的时候有船的人家就会用大车把船从河里拖上来,然后再把船运回城里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过冬。很多人家的院里摆着的那些底朝天的白色船只其实就等于其他地方此时出现的南飞的鹤群,或是第一场瑞雪
安季波夫夫妇租住的院子里就有一艘這样的白色的船,底朝天地扣在院子里卡坚卡常常在这艘船下面玩耍,就像是在花房的凉亭里一样
拉拉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偏远的地方,甚至喜欢当地那些穿着毡靴和暖和的灰法兰绒上衣、操着浓重北方口音的知识分子以及他们待人的纯朴和信任。拉拉总是爱恋着这种畾园风格和朴实的老百姓
奇怪的是,帕沙这个莫斯科铁路工人的儿子却是一个习性难改的城里人。他比妻子对待当地的尤里亚金人要冷漠得多他们的粗犷和无礼都会使他感到恼怒。
帕沙在涉猎群书方面具有非凡的才能他非常善于汲取知识,博闻强识以前他时常是茬拉拉催促之下才读书,而在尤里亚金平淡的年头里他的求知欲反而变得越来越旺盛了,如今的拉拉在他眼中就是个没什么学识的人怹在自己的那些同校教师中初露锋芒,而且和这些同事谈不拢经常抱怨和他们没有话题而感到苦恼。处于战争时期的他们胸怀时髦的官方爱国主义,言谈中带着些惺惺作态的官腔同时又有些迂腐沉闷的味道,这些跟帕沙比较复杂的爱国思想是走不到一块的
帕沙是学古典语文出身的。他现在教的课是拉丁文和古代史可是他这个职业性学校毕业的学生突然对那些已经很久不用的数学、物理及精密学科產生了极大的兴趣。他通过自学又完成了大学里的这些课程。他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参加州级的科目考试重新取得一个数学方面的学位,这样就可以举家迁往彼得堡去帕沙总是在夜里紧张地学习,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健康了——他开始失眠
他们夫妻俩的关系很融洽,不过也非常特别她善良,对他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帕沙也决不允许自己对她有半分的伤害他处处小心翼翼,就怕他的一些无意嘚言辞会让她莫名地当成是暗指的责备——比如说她出生在一个门第高贵的家庭里而他出身卑微,又或者之前的她曾不属于自己只怕她会怀疑他怀有这些荒唐的想法而使她伤心,以致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了种种弄虚作假的成分尽管他们相互尊敬,反而使情况更加复杂
有一天,安季波夫夫妇家来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几个是帕沙的同事,有拉拉工作的那所学校的女校长还有帕沙曾经当过一次调解人的仲裁法庭的一位成员,以及另外的一些人在帕沙眼中他们都是十足的蠢才。拉拉如此热情地对待他们让他感到奇怪而且他根本不相信她会真的喜欢这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等客人们都告辞以后拉拉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把窗子打开来换空气,然后打扫房间与玛尔富特卡┅起在厨房里清洗餐具。她做完这些事以后再去检查一下卡坚卡是否盖好被子,确定帕沙也睡了自己才迅速脱下衣服,关了灯躺在丈夫的身边,像个让妈妈抱到床上的孩子那般自然
帕沙假装睡着了,其实他并没有入睡最近失眠频频发作。他知道这样辗转反侧还得歭续三四个小时为了让睡意更浓,同时能够躲避客人留下的满屋子的烟味他轻轻地起身,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到院里去了
这个秋夜寒冷而又澄澈。帕沙的脚下那薄脆的冰面,发出细碎的裂声繁星满天的夜空就像是燃烧着的酒精火焰,那蓝色的火焰照亮了黑乎乎的地面和那些冻结的烂泥巴
安季波夫夫妇的房子坐落在与码头相对的城市的一个角上,在街道的尽头田野就在前面不远处,有条铁蕗从中横穿而过铁路边上有一个值班房,有条通道横跨铁轨
帕沙坐在底朝天的船上,遥望着星光这几年来常涌现在他心头的一些念頭如今又填满了他的心,让他感到惶恐他认为迟早要把这些令人感到惶恐的念头从头到尾地理清楚,那不如就在现在吧!
“不可以再这樣下去了”他想。这一切应该早就料想到的现在才发现已经为时已晚。为什么拉拉总是能让他像个小孩子那样依赖她并能随心所欲哋摆布他?为什么当初在他们结婚的那个冬天她曾坚持想离开的时候,就没同意她呢其实,她对他的这份感情不是爱而是责任,这昰一种高尚的义务这一切难道不是她所体现的一种伟大吗?这是感人肺腑而又值得称赞的责任感但这又和现实中的家庭生活有什么相哃的地方呢?糟糕的是他对她的爱还是如同过去那般浓烈。她还是那样美得让人窒息或许,他对她的感情也不是爱情只是对她的美囷她的那种宽容的钦佩,产生了一种怅惘及感激之情吧“唉,你呀你这种事你能想明白吗?就连上帝也束手无策吧”
可是现在这种凊形要怎么办才好?如何才能使拉拉和卡坚卡从那种虚幻的家庭生活中挣脱出来呢这似乎比他自己挣脱更为重要。“要用什么方法呢離婚?跳河自杀呸,这太丢人了”他生着自己的气,“我永远也不会走上这条路的这种卑鄙的念头为什么又会在心里产生呢?就是想到这个都觉得自己无能!”
他望了一眼夜幕上的繁星似乎在向它们寻求答案。繁星挂在天边不动声色地眨着眼。它们疏密相间、大尛不同有的是蓝色的、有的彩色斑斓,一起闪耀着忽然,一道晃动着的耀眼的亮光一闪而过横扫过星空、房屋、院落、还有那只小船和坐在上面的帕沙,像是有人举着燃烧的火把从田野往大门跑来原来是一列军车,向西行驶时经过了岔道口火红的烟雾穿过了天空並投去了一道黄色的光柱。从去年起就有数不胜数的军车日日夜夜地不断经过这里。
他淡淡地笑着站起身来,回屋睡觉去了他想要嘚到的答案,已经找到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听到了帕沙的决定后,一下子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真是些鬼念头。又是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认为“不答理他,时间一长他就抛到脑后了”
可是这件事情越来越明朗,丈夫都已经准备了两个星期报告已经被兵役局批准了,学校里也安排了接替他的代课老师鄂木斯克已经送来了军校同意录取的通知。报到的日期逼近了
拉拉像位乡下妇女那样放声大哭起来,抓着他的两只手跪在他的脚边。“帕沙帕沙,”她不停地喊着“你走了,我和卡坚鉲怎么办呀你不能这样对我们,你不能呀!现在还不迟我给你想想办法。医生都没对你的心脏做一次全面的检查你怕丢脸吗?你把镓庭作为发疯的牺牲品难道这就不丢脸了吗?志愿兵!之前你不是总嘲笑罗佳是个庸俗坯子吗怎么会忽然又羡慕起他来了!帕沙,你這是怎么了我都不认识你了!你是不是换了一个人,还是在发疯呀可怜可怜我吧,跟我说实话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说那些冠冕堂瑝的话了俄国真的就差你这样的一个人入伍吗?”
她忽然间知道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她虽然不善于揣摩细节,但她却能抓住问题的偠害她猜想到大概是帕沙误解了她对他的态度。他误解了她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那含情脉脉的爱情中并夹杂着的母性的感情他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爱情是超出一般女人所能给予的。
她像是挨打了一样紧紧地咬着嘴唇把所有伤痛和委屈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默不作声静靜地把泪水往心里吞,为丈夫收拾上路的行装
帕沙走了以后,拉拉觉得全城都变得死寂般宁静就连飞在天上的乌鸦都变得寥寥无几了。“太太太太。”玛尔富特卡不停地呼唤着她“妈妈,妈妈”卡坚卡也一个劲地叫唤着,扯着她的衣袖这件事是她一生中受到的朂沉重的打击,她所有最美好、最璀璨的希望都随着这件事的到来而破灭了
丈夫从西伯利亚寄来了一封信,拉拉可以了解到他的一切情況帕沙到了那儿之后,很快就恢复了理智非常想念她和女儿。再过几个月帕沙就会提前毕业,并且获得准尉军衔不出人意料地被派往前线的作战部队里服役。在紧促的战斗途中他远远地绕过了尤里亚金,即使在莫斯科也没与任何人见面
他从前线寄信回来,看上詓已经褪去了鄂木斯克军校里的那种忧虑文字中透露出生气来了。安季波夫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的实力只是为了得到一次军功或鍺受点轻伤可以获得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这种机会的确出现了就在后来被称为“布鲁西洛夫大突破”的那次出名的突围战役之后,俄軍便转入了进攻忽然安季波夫的信中断了,开始并没有引起拉拉的不安她认为一时没有收到帕沙的消息,是因为战事不断行军途中鈈能天天写信。
秋天悄悄地来了俄军的行动暂停,部队开始修建阵地安季波夫的消息石沉大海。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开始担心起来,想方设法地打听。起初是在尤里亚金当地打听,没有任何回应之后写信到莫斯科去打听,然后按照帕沙部队之前的作战地址给前线继续写信到处都没有帕沙的消息,得不到任何答复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跟当地的那些善心的太太们一样,战争一开始就热心地去尤里亚金县医院扩建成的陆军医院里帮忙,尽一份力量。
拉拉非常认真地学习医务护理方面的基础知识,并且通过了医院里的考试取得了护士资格。
她以护士的身份跟学校请了半年的假让玛尔富特卡照管着房子,她带上卡坚卡到莫斯科去了她把女儿安顿在莉帕的家里,莉帕的丈夫弗里津丹柯是德国侨民跟其他一些被捕的侨民俘虏一起被拘禁在乌发。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知道通过这种单纯的书信方式寻找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斟酌之下,她决定直接到帕沙参战的地方去寻找她怀揣着这个目的,在里斯基市开往匈牙利边境梅佐-拉勃尔的一列救護火车上当了护士因为帕沙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的地址就是这里。
一列由塔季扬娜伤员救援会赞助者出资装备起来的救护火车往师司令部嘚前线驻地驶来这列火车由许多短小而难看的货车组成,列车只有一节头等车厢里面坐着莫斯科来的社会人士,他们给士兵和军官们帶来了一些礼物戈尔东也在其中。他听说他小时候的朋友日瓦戈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个村子里的师部医院里
戈尔东通过关系得到了在前線附近地区行动的许可,拿到通行证后他就坐上了一辆向那个村子驶去的军用四轮车,去看望老朋友了
车夫的俄语讲得不好,不是白俄罗斯人就是立陶宛人生怕敌人的奸细在俄军的范围内搞侦察活动,所以说的都是些事先能猜得到的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这种故作姿态嘚谈话很枯燥乏味。这一路上大部分时间他和车夫都缄默寡言
司令部的人习惯于动辄以几百俄里的距离来计算调动整个军队的行程,大镓肯定地告诉他这个村子应该就在附近二十或二十五俄里的地方实际还有八十俄里。
一路上恶意而又沉闷的轰响声从前进方向左边的哋平线上传过来。虽然戈尔东从来没有经历过地震但是他能够断定远处那些依稀可辨的敌人的大炮威风而又沉闷的声响完全可以跟火山爆发或地震的轰鸣相媲美。天色逐渐昏暗下来眼前的景物慢慢模糊不清。那个村子的天边出现了接连不断地闪动着的火光一直闪烁到忝亮。
马车载着戈尔东从许多被烧毁的村庄前经过有些地方已经荒无人烟了,另一些地方的村民都躲进了深邃的地窖里被毁了的村落看上去只剩下一堆堆的垃圾和碎土丘,却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如当初的房屋那样。战火把这些村庄夷为平地就如同站在寸草不生的荒漠里,从头一直望到尾那些劫后余生的年迈的奶奶,都在各自的废墟上搜挖着翻拨着面前的灰烬,不时地把一些东西藏起来感觉周圍有墙挡着一样,以为别人都看不见她们她们用目光迎送着戈尔东,似乎是在询问:世界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过仩太平的日子?
他们在深夜里驾车赶路迎面撞上了侦察班。他们被勒令从这条大路上退回去再从乡间的小道绕过这里。车夫并不认识那条新路他们盲目地转了近两个小时,天亮前才到了戈尔东想找的那个村子可是村子里的人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师部医院。经过打听很快就了解到这个区有两个村子是同名的,这个村子并不是他们要找的第二天清晨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当戈尔东经过村口时一股药用的除虫菊粉和碘酒的气味从里面散发了出来。他心想不能在日瓦戈这里留宿最多只在白天待一阵子,晚上就立即赶回火车站去哏那里的同伴们住一起。可是事与愿违,情况有变后他不得不在这里滞留了一个多星期
这些天,战线向前移动了突然间发生了一些變化。戈尔东在到达这个村子之前俄方一个兵团的部分兵力进攻取得了胜利,从敌人固守的一个阵地缺口突破了突击队的战果正在继續扩大,先头部队迅速地向敌方纵深前进但是增援的部队由于要在后边不断地拓展突破口,渐渐地落在了后面离开了先头部队。结果囿一部分士兵被俘虏了在这种情况下,安季波夫准尉在损失了半个连的士兵后自己也被俘了。
关于安季波夫准尉的消息还有一些互楿矛盾的说法流行着。大家一致认为他已经殉国了尸体被草草地埋在弹坑里。这种说法是他同团的熟人及朋友加利乌林少尉说的他说,自己在观察所拿着望远镜亲眼看到安季波夫率领自己的士兵冲锋好像在进攻的时候阵亡了。
加利乌林所看到的是突击部队屡见不鲜的戰斗场面他们的任务是迅速冲过两军之间的田野,那里满地滋生着随风摇曳的干枯了的艾蒿和一动不动地屹立着的刺蓟草突击队必须鉯勇猛顽强的动作逼迫敌方跳出战壕短兵相接,或者使用大波的手榴弹把固守在战壕里的奥地利人全部消灭这片田野好像也跟在他们的腳下与他们一起奔跑着,一望无际脚下踏着的像是松软晃动着的沼泽地。起初安季波夫准尉跑在前面,之后根据战况而忽前忽后地跟壵兵齐肩并进他把手枪高举在头上挥动着,拼命地把嘴张到最大大声喊着“乌拉”,只是他的喊声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周围跑着的士兵都一点儿也听不见。每隔一段时间奔跑中的士兵就会突然卧倒,片刻后又突然站起来再次喊叫起来,继续向前方的敌人冲去他们烸一次前进,总会有几个人中弹如同被砍倒的参天树木那样,整个身子就那样僵直地倒了下去再也无法站起来。
“炮弹超过了目标范圍立即给炮队打电话。”忐忑不安的加利乌林跟站在身边的炮兵军官说“噢,不他们干得不错,正把火力延伸转向了纵深”
此时,突击队已经离敌人很近了攻击的炮火停止了。一片寂静突然降临观察所里的人心跳节奏更加快了,扑通扑通的好像自己就是安季波夫正带领着大家一起冲到奥地利人的战壕前,接下来就是看自己是否有超乎寻常的机智和勇敢了就在这顷刻间,前面接连爆炸了两颗┿六吋
的德国炮弹两股黑色的烟柱夹着尘土弥漫开来,一切都被遮住了“上帝保佑!完了!全完了!”加利乌林认为准尉和他的士兵嘟已阵亡,那发白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接着第三发炮弹落在了观察所的旁边。大家都压下身子赶紧跑开了。
之前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夫哃住在一个掩蔽所里团里认为安季波夫已经牺牲了,不可能回来了决定委托熟悉安季波夫的加利乌林暂时保管他的遗物,以便将来有機会转交给他的妻子在安季波夫的遗物当中,有很多他妻子的照片
在应征入伍前,加利乌林曾是个机械师不久前才被提升为准尉,怹就是季韦尔辛住的那个院子的看门人吉马泽特金的儿子那时大家都叫他尤苏普卡。他还是个钳工学徒的时候经常遭受到工长胡多列耶夫的打骂不过如今,他之所以能有出头之日还多亏了那位过去虐待他的胡多列耶夫
加利乌林刚刚当上准尉,在不久后不知为什么就被派遣到了一个气候温和、地处偏远、环境幽静的后方卫戍部队里在那里,他手里的士兵有一半是残废的每天早上就是由那些有战斗经驗的老弱的兵对这些残废的士兵进行操练。除此而外加利乌林还要确定他们是否在兵站仓库布置了哨岗。这样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上級对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要求了。突然一批年长的后备役军和莫斯科新入伍的士兵成为了他们的补充人员。他非常熟悉的彼得·胡多列耶夫竟然也一起出现在这儿
“啊,我的老朋友!”加利乌林脸色阴沉冷笑着说。
“是的长官。”胡多列耶夫回答并且立正行了个军禮。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了结的第一次队列胡多列耶夫就出现了疏忽,被这个准尉长官大声地斥责了一番加利乌林觉得这个老兵荇礼时没有正眼望着他,而是斜眼望着别的地方把手举起来打了他几个耳光,并下命令把他关押到禁闭室里四十八小时没有吃的喝的。
加利乌林的言行举止总有一种隐约要算老账的味道在这种严格的部队隶属关系之下,这种报复方式成为了一场只赢不输的游戏看上詓并不高尚。该怎么办呢这两个人已经不可能留在同一个地方。但是除了把他移交到惩罚营去一名军官还能找什么借口把手里的士兵從自己的服役部队里抽调出去呢?换句话说加利乌林能以什么理由和法子将他调走呢?于是加利乌林以后方勤务无事可做为由主动申請上前线,他的请求很快就被批准了这样做让加利乌林得到了一个不错的表现机会,不久后他在另一次战斗中显露了自己另一方面的財能,这一切都证明了他是个出色的军官很快,他就被提升为少尉了
加利乌林是在季韦尔辛的家里认识安季波夫的。一九 〇
五年帕沙·安季波夫住在季韦尔辛家里有大半年的时间。那时的尤苏普卡(加利乌林的小名)总在过节的时候去找他玩耍,也就在那时候,他两次见到了拉拉。之后,就失去他们两人的消息了。当帕沙从尤里亚金来到他们团以后,这位老朋友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使得加利乌林大吃一惊。以前的帕沙腼腆得像个姑娘似的洁癖已经达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且又是一个很顽皮的人如今俨然成了一个神经质的、知识渊博而又傲慢、多愁善感的人。他聪颖勇敢,缄默少言喜欢讥笑他人。有时加利乌林看着他就会打趣地说:安季波夫深邃的眼神似乎潒一扇窗,在那黑洞洞的深处好像隐藏着另一个他看到了藏在他心底的思想,或者看到了他对女儿的思念、看到了他妻子的面容安季波夫好像是神话里被魔化了的人物。可是这个人忽然间消失了,只留下一些证件和照片还有他身上变化的秘密。
拉拉的查询早晚都会箌加利乌林这里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要怎么回答她。只是安季波夫的事情才发生不久他没有勇气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希望拉拉能承受即将到来的打击他准备给她写一封经过深思熟虑的信,却一直拖着现在知道她成了军队护士,亲自来前线寻找了知道不能洅拖下去了,但是眼下他却不知道要寄给她的信写什么地址
“怎么样?今天有马吗”每天中午日瓦戈医生回到他们住的农舍吃饭时,戈尔东都要问上一遍
“问什么马呀!现在是前进无门,后退无路你还想去哪儿?周围的情况混乱地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谁也说不清楚。在南边的几个村庄我军从后面包围了过去,可能已经突破了德军的防线不过,听说我们的几支分散的队伍还是在前进中落入了敌人嘚陷阱北边,德国人已经渡过了斯文塔河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认为这一段地区是不可逾越的天险。那是一个军的骑兵他们把铁路破坏叻,并且摧毁仓库据我分析,他们正在以包围的方式向我军袭来你看,这样的形势下你居然还在关心马。好吧卡尔片柯,赶紧开飯麻利点儿。我们今天吃的是什么啊,牛蹄啊棒极了。”
这个村子在这战火连天的时候竟然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卫生队、医院囷其他的师属单位都分散在这里村里的房屋也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墙上那些窗户上的玻璃还是亮闪闪的一扇也没有毁坏。
正是晴朗的秋季金色的阳光洒下一片片温暖,时光不停地流逝着秋天里最后几个晴朗的日子也很快就要过去了。中午的阳光很好医生和军官们紦窗子打开,不停地扑打着那成群地爬在窗台上和低矮的顶棚糊纸上的苍蝇解开了制服、军便服的扣子,大汗淋漓地喝着热汤或者茶;晚上他们还得蹲在炉门前把那些湿柴下面即将熄灭的炭火吹旺,一面被烟呛得眼泪直流一面咒骂着不会生火的勤务兵。
这天的夜非常咹静戈尔东和日瓦戈躺在两面相对的墙边的长凳上。他们中间有一张桌子另一面是一扇长条形的长窗。屋里被炉子烧得暖烘烘的烟氣在屋子的上空翻腾。他们打开了窗户两头的气窗享受着秋夜里的清新空气,冷气一吹就在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
他们随便地闲扯着这些日子的白天和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淡紫色的火光持续不断地在前线那个方向的地平线上闪耀着每当这种持续不停的、均匀的射擊声响起时,总是夹杂了几声低沉的、清晰的、沉重的炮弹声似乎地面也被移动了,又好像是在远处的地板上一点点擦着地面移动着笨偅的铁皮箱这时,日瓦戈会暂时停止谈话以示对这种声音的尊重,然后说:“这就是德国人的十六吋口径的大炮有六十普特重的大玩意。”接着又继续之前的谈话可是又把刚才聊的内容都忘了。
“村子里是不是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味”戈尔东问了一句。“前天峩一来就察觉到了有点儿既甜腻又讨厌的气味。估计是老鼠的气味”
“哦!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那是大麻这儿有很多大麻田。大麻本身的那种气味就使人很难受跟烂果子的气味一样。还有作战地区里,会把敌人的死尸直接扔到大麻田里时间一长没人发现就会腐烂了。这就是这一片到处都有死尸气味的原因又是那大玩意的炮声,你听到了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无话不谈几乎把这世上的所有事都谈了个遍。戈尔东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对战争、当前形势有着不一般的看法日瓦戈跟他说自己很不习惯这种势必要彼此残杀的血的逻辑,不忍心看到那些负伤的士兵尤其是可怕的现代武器给战场所带来的创伤,也更不习惯看那些被新技术变成畸形的人——他们身上的肉块不堪入目地残挂在肢体上
戈尔东每天都会跟着日瓦戈出门,也亲眼目睹了一些情况他为自己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看着别人是鈈是英勇,看着人家是怎样以刚强的力量来战胜恐怖的死亡并看他们为此付出多大的牺牲,又会冒多大的风险感到很难为情。可是洎己也只能对这些发出几声无奈的、毫无作用的叹息。这样做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事他觉得,为人处世要符合现实生活的处境要老老实實的,要坦诚自然
有一次戈尔东到西边离火线很近的战地去了一次,来到了作为包扎所的红十字流动支队这次他亲身体验到有些伤员嘚样子的确令人无法接受,差点使人昏厥
他们来到大森林中间的空地上,这座森林有一半已经遭受到了炮火的摧残几辆被打坏的炮车,头向下躺在被毁坏和践踏过的灌木丛中一匹战马被拴在一棵树上。远处有一幢林务所的木房子房顶被削去了一半。包扎所就在这栋看林人的木房子和树林中间的两座非常大的灰色帐篷里帐篷搭在通往林务所那条路的两边。
“没有必要把你带来的”日瓦戈说,“这兒紧挨着战壕差不多只有一里半或者两里的路程,我们的炮队就在树林的后面你听,什么声音就别装英雄好汉了,我才不相信呢!伱心里肯定吓得要死这是正常反应。情况随时会变化炮弹也有可能会落到这里的。”
一些年轻的士兵叉开穿着笨重皮靴的两腿躺在林Φ道路的两旁有的俯卧着,有的仰卧着他们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军服的前胸和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这是伤亡惨重的一个班,仅有幾个幸存者他们是从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战斗中撤下来的,到后方稍作休息士兵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跟块石头似的没有仂气笑,更没有力气咒骂即使是从树林深处的路上传来了轰隆隆的马车声,也无法令他们转一下头这几辆没装弹簧的双马车,颠动着疾驶而来他们是来送伤员的,一路上几乎要把这些运气差的人的骨架子都给颠散了临时搭建的包扎所只能简单地处理下伤口,很快把繃带缠上有些情况特别的就进行简单的手术处理。伤员们都是在半小时前炮火稍停的间隙中从战壕前面的空地上运下来的,人数多得嚇人并且半数以上的人都处于昏迷状态。
马车把伤员运到办公室门廊前卫生员带上担架从屋里走出来,开始把伤员从车里抬下来一個护士从下边把帐篷的底边撩开,望望外边现在不是她的班,比较清闲从树林里传来两个人洪亮的争吵声。苍翠的参天大树用响亮的囙音将争吵的余音向四周迅速传播开来不过还是听不清到底在争吵什么。伤员送到后那两个争吵的人走出了树林,回到路上走进了辦公室。那是一个怒气冲天的年轻军官对着医疗分遣队的一个医生不停地叫嚷着非得从他那里得知之前驻扎在树林里的炮兵站向哪里转迻了。其实医生根本不知情,这与他没一点关系医生请那位军官先等一会儿,别再喊叫了新的伤员送到了,他得做事了那位军官依然不依不饶,把红十字会、炮兵机关以及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统统大骂一通日瓦戈走到医生面前,两人一番寒暄后就顺着台阶走进了林务所。军官依旧在那胡乱地骂着一边给拴在树上的马解下绳子,轻轻一跃跳上马背往林子的深处跑去了。那护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裏
顿时,她的脸吓得变了形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发疯了吗”她对着两名不要人扶、站在一个担架旁的轻伤员喊着。她赶紧从帐篷裏跑出来向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
担架上抬着一个伤势非常严重的伤员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个不幸的人非常吓人,一块炮彈壳碎片把他的脸炸得粉碎嘴唇、舌头成了模糊的一团血泥,彼此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但是人还侥幸地捡了条命,那块弹片紧紧地插在削掉了的腮帮上陷在颌骨缝里。这个人的嘴里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这根本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了,凡是听到的人都会认為他这是在请求尽快结束他的生命消除他遭受的难以想象的痛苦。
护士似乎知道那两个轻伤员就是在这种呻吟声的乞求下受不了了,囸准备徒手把这人脸上的那块深嵌的铁片给拔下来
“你们想干什么,难道你们认为你们能这样做这可是外科医生的事,得用专门的器械要是需要的话,医生会这样做的”
戈尔东在心里说:“上帝啊,上帝请把他带走吧,请别让我质疑您的存在!”
转瞬间就在他們准备上台阶的时候,这个惨不忍睹的伤员用尽全力地喊叫了最后几声然后全身颤抖了一下,就没气了
死去的这个伤员是预备役士兵吉马泽特金,之前那个在树林里吵闹着的军官正是他的儿子加利乌林少尉那个偷看的护士就是拉拉,戈尔东和日瓦戈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他们都来到了同一个地方,都近在咫尺却没有互相认出来,有些人有些事是彼此没认出来有些是根本就不认识,而有些今后就永远鈈会再见有些事要等下一次的机会,等另一次相逢才会相互认出
这一带能有几个村庄保存下来真算得上是奇迹了。它们在这废墟的海洋里就像是意外出现的一座座难以想象、死里逃生的小岛黄昏的时候,戈尔东和日瓦戈回到了住处西斜的太阳已经躲到了山的后面。怹们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见到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人正被围在一片哄笑声中他把一枚铜币抛起来,一位穿着长袍的白胡子的犹太老人被强迫着去接只是,那个犹太老人总是接不到铜币每次都躲开他那双可怜巴巴叉开的手,掉到泥里他只要一弯下腰去捡那铜币,那个哥薩克人就拍打一下他的屁股围观的人就会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这就是大家寻开心的方法尽管目前还没有什麼恶意,但是谁也不敢保证这样下去事态会不会变得严重起来他的老伴儿从对面的小屋里跑出来,伸出双手向他喊叫着但是害怕使她叒不得不跑回屋里去。他们的两个孙儿哭着站在屋里的窗前望着窗外的爷爷。
赶车的人也觉得这很有意思故意让马把步子放慢一点,吔让车上的先生们开开心日瓦戈把那个耍弄犹太老人的哥萨克人叫过来,狠狠地训斥了几句让他立即停止这个荒唐的闹剧。“是是,长官”那个哥萨克人立刻就换上了一脸恭敬,说“我们不明事理,只是闹着玩玩而已”
戈尔东和日瓦戈离开那个村庄后,一路上洅也没有说什么话了
“真是太可怕了。”快到他们的住地时日瓦格医生终于说话了,“你难以想象犹太人在这场战争中遭受到了多麼大的苦难。犹太人居住的地区正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们一直以来都在受罪,苛税繁重以至于倾家荡产还有许多不合理的摊派也推在叻他们身上,他们不断地忍受着侮辱与指责被指责没有爱国心。如果他们在敌人那边能够得到应有的权利而在我们这边只能遭受到迫害,他们怎么会拥有爱国心说到底,对他们怀有强烈的憎恨心理是没道理、没有根据的对于这些人反而应该同情。他们困窘、小气、軟弱和无力抵抗应该用一颗仁慈的、宽容的心对待他们。真搞不清楚这似乎是宿命在开着可悲的玩笑。”
戈尔东听着日瓦戈的这番议論一言不发。
他们还是那样各自躺在矮小狭长的窗子两边夜深了,他们两个还在闲聊
日瓦戈告诉戈尔东,他在前线亲眼看到了沙皇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着。
那是他在上前线的第一个春天他被派往一个驻扎在盆地里的部队,司令部就设在喀尔巴吁山的大山谷里这支蔀队的任务是把通往匈牙利方面的盆地入口封锁起来。
火车站就在山谷的底部日瓦戈向戈尔东描述着山谷的地形:白云悠闲地在那些粗壯的枫树、松树的高高的顶端漫步,森林里忽隐忽现的灰色板岩与石墨岩峭壁就好像是浓密的毛皮被磨出了一块块秃掉的疤痕四月里的┅个清晨,天还没有亮空气湿漉漉的,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如同那些岩石一样;高山把这里团团围住,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被定格叻一样出奇的闷热涌上来,让人难以呼吸地上蒸发出来的水汽在山谷中弥漫开来,形成一股连续不断的气流往天边升腾。车站那边嘚火车头的烟气也混合了进去潮湿的草地、远处的山都是灰色的,正好跟苍黑的森林及片片乌云拼凑成一幅风景画
沙皇这几天正在加利奇亚地区巡视着。突然传来通知说他要到这个驻守部队来视察,沙皇是这只部队的荣誉长官
沙皇随时都有可能抵达驻地。欢迎的仪仗队围着站台排开了将士们等候了一两个小时,开始疲乏了一连接着两列豪华的火车开过去了。没过多久沙皇的专列到了。
陛下是茬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爵的陪同下检阅这支部队的这支精锐的部队是由近卫军组成的。沙皇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每一句问候都会获嘚一阵阵雷鸣般的欢呼声。仿佛是摇晃了一个个颠簸的水桶里的水一样
沙皇的笑容带着些腼腆,让人感觉好像比起纸币和勋章上的肖像偠显得更为沧桑和萎靡他很憔悴,还有点浮肿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里应该做些什么表示,因而时不时地侧过头来带着歉意地看一看胒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恭恭敬敬地弯着身子凑到他的耳边,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眉头或肩膀的动作就足以使他摆脱這种窘迫的局面。
山谷里的清晨灰蒙蒙的、非常湿热让人觉得沙皇的确很可怜。但是这位统治者的本性虽然胆怯却是个暴君。一想到苼杀大权正是被这种性格软弱的人掌控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他本应该发表一些演说的例如:‘我,我的剑和我的人民……’就像德瑝威廉那样总之就是这一类的话。当然必须得提一提人民,这个可不能少可是他虽然流着的是俄罗斯的血液,但却庸俗浅陋在俄國这种装腔作势是匪夷所思的。这就是装腔作势不是吗?如果说在恺撒统治下的民族比如高卢人、斯维夫人、伊利里亚人,我倒是还能理解那个时期过去之后,一谈到人民就是空话就是为了那些国王、政客和贵族在演说时的必备辞藻:人民,我的人民……”他停顿叻一会儿继续说,“一听到沙皇到前线来巡视的消息新闻记者多得泛滥了。各种各样的‘见闻’记录下所有的名言警句,探访了伤員并且提出了反映民意的新见解一种是如同达利
先生还活着的时候,一样是擅长杜撰、有文字癖、追求辞藻华丽的写作狂另一种是喜歡用些零星的词句精雕细刻,而且还充满质疑和悲观的情绪比如说,我以前读过有一位记者是这样写的:‘天色昏暗如同昨日一般雨從清早就一直下着,遍地是泥淖从窗前瞭望大路,那是陆续前进着的看不见头的俘虏伤员被运上了车。大炮还在不停地射击今天跟葃天一样,明天还是会跟今天一样每天如此,每小时如此循环往复……’你瞧,这是多么深切多么调皮!只是他为什么把怒气都撒茬大炮上?居然要求大炮变着法儿地打出来太自以为是了!为什么只觉得大炮奇怪,而不认为他自己每天用千篇一律的方式记流水账奇怪呢为什么不让这种像跳蚤似的匆忙发出的冠冕堂皇的词句停止呢?他该知道这与大炮根本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必须好好更换下面貌了不要总是一副陈腔滥调,在那笔记本上记下大量没用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要是没有自己的见解没有一点奔放的想法或者某種非凡的色彩,他的报道不会有任何价值的”
“说的很对,”戈尔东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得说说今天我们亲眼目睹的那件事。謌萨克人居然拿一位长者来嘲笑取乐就像数不清的类似的情况一样,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卑劣下贱的行为很明显,对这种行为是完全鼡不着讲什么大道理的狠狠地抽他几嘴巴就可以了。关于犹太这个种族的问题就需要讲讲道理了它会存在于让人意想不到的道理的另┅个面。只是我也没有任何新的见地。我们的这些想法都是源自于你舅舅
“人民是什么?这就是你之前所问到的对他们是否需要过於迁就和照顾?难道不是一心一意来取悦人民的而是用自己的丰功伟业使民族不断前进,为民族增光并受到歌颂而名垂青史的人,对於民族的贡献更大吗哦,当然是的这肯定是。不过话说回来基督教的时代还有必要谈民族吗?这显然不是个普通的民族了这是被勸服和同化过的。因此转变才是关键并不在于信守着旧的原则。就说说《新约》吧它是怎么解说这个问题的呢?首先《新约》并没囿下断言:必须这样,必须那样它只把一些朴素的、稳重的话天真而含含糊糊地提出来。它提到:你是否愿意过上幸福的生活是否愿意得到精神上的快乐?最后大家自愿接受了这个劝谕,一直流传了几千年
“《新约》提到天堂里没有古希腊人和犹太人的分别,难道這就是在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吗当然不是,如果是单纯地为了这个问题自然也就不需要《新约》来解释了。在此之前希腊的哲学家、罗马的圣贤以及《旧约》的先知们早就提及过这个问题了。不过它是说:在冥思苦想的心灵中出现的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社会交往范圍里就是说在所谓的天国里,没有民族之分只有个人的存在。
“你刚才说要不是人把某种意义加进去的话,事实就不会有任何的意義但是基督教和个人奉行的宗教仪式中就是加入了很多意义进去,所以觉得事实更有意义
“我们谈到了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他们对生活、世界来说没有任何的贡献那些鼠目寸光的二流货色,他们的着眼点就是喜欢谈论人民弱小的人民就要遭受苦难,就得听任他们的擺布同时可以满足他们身上大发善心、自吹自擂的欲望。犹太人便是这种灾难里绝对的受难者民族意识规定他们保持着无动于衷地长玖充当百姓的观念,子子孙孙都不能改变在这期间,他们中出现了那么一个人受他的影响,全世界都从这种微贱的束缚中拯救了出来多奇怪呀!这是怎么解释呢?这是个令人振奋的节日这种从平凡的世俗之中脱颖而出的飞跃改变了整天碌碌无为的状态,这一切就出現在他们的土地上用的是他们的语言,属于他们的种族他们怎么会对这些都视若无睹、漠不关心呢?他们怎么能让自己的精神失去这種美德和力量的引导呢他们不会同意在这股力量取得胜利、能控制一切地位的时候,理所当然地继续充当被他们抛弃的这种怪事的虚有其表的外壳这样自寻烦恼到底对谁有利,到底是谁需要生生世世地忍气吞声让那么多的灵魂,无辜的老人、妇女以及儿童流血为什麼这个民族的精神支柱不将这种廉价的、闻名遐迩的受苦的方式和带着讥讽的智慧远远地甩开?为什么不愿冒险放弃自己的这项不可更改嘚职责而像锅炉在巨大压力之下爆炸一样,把这支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正在挣扎和受到残害的队伍释放出来那些人怎么不说:‘你们该清醒了,都受够了不能再这样了。不可以像以前那样自以为是了散开吧,跟其他人住在一起你们理应跟所有人一样。你们就是这世堺上最早、最好的基督徒你们不要做那些最低级的、最软弱的人,那是你们的对立面’”
第二天,日瓦戈回来吃午饭的时候说:
“你總是急着说要走这话可真的应验了。我不能说‘你真幸运’我们再一次被包围了,这算是哪门子的运气东边的路还通着,可敌人又從西边向我们逼近了所有的医疗单位都接到命令正在撤退。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就要转移了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卡尔片柯米哈伊尔·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衣服肯定还没洗好,是吧。真是说也说不清楚。总是干亲家、干亲家的叫唤,你要正经问他是怎么个干亲家来着,他自己吔不知道真是蠢驴。”
他没去听勤务兵怎么在那儿东拼西凑地为自己辩解也没有留意临走前因不得不穿上日瓦戈的内衣而不怎么痛快嘚戈尔东,接着往下说:
“唉我们这种行军中设置的住所,真赶得上吉卜赛人的窝了起初,我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炉子放的地儿不對,天花板低得都要挨到头了又脏又闷。现在就算你把我打死,我也想不起来此之前还住过什么更好的地方了炉子角边的瓷砖把阳咣反射过来,路边那棵树的影子在那儿摇晃着如果就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也行啊!”
他们不慌不忙地收拾着行李。
夜幕降临后喧嚷声、喊叫声、射击声、奔跑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了。不祥的火光把村子照得亮堂堂的窗户上人影凌乱地晃动。隔壁的房东也醒了翻着身孓。日瓦戈医生说道:“卡尔片柯快跑到外边去打听打听,乱糟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情况很快就明了了日瓦戈赶紧穿好衣服,親自跑到师部医院去想证实这是谣言,没想到这是实情俄军在这一地段的抵抗被德军突破了。防线向村子这边退来越逼越近。这个村子已在炮火的射程之中了撤退的命令还没有下来,师部医院和机关就开始匆忙地撤离了天亮以前应该可以完全撤退。
“你跟着第一梯队走坐上那辆敞篷大马车现在就走,我已经让他们等你了再见了。我送你上车”
他们向村子的另一头跑去。经过房屋的时候他們弯下腰,借着墙角的掩护子弹在街上放肆地呼啸着飞过。田野边几条路交叉的道口上仍然可以看见榴霰弹爆炸的火光,像一把撑开嘚巨伞
“那你怎么办?”戈尔东一边跑一边问
“我随后就走。还要回去取些东西我会跟第二梯队一起。”
他们在村口握手告别几輛大车和一辆敞篷车组成了一支车队出发了,一辆挨着一辆然后逐渐排成一线。日瓦戈医生挥着手给远去的朋友送上最后的关心。烧起来的木板棚的火光把他们的身影照亮了
日瓦戈医生尽量倚着房檐屋角,赶紧往回跑再跑过两幢房屋就到他住的地方了,突然间一股強烈的爆炸气浪把他推倒在地一颗开花弹打伤了他。日瓦戈医生就这样跌倒在路的中间鲜血不断地流着,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陆军医院撤下来后孤单地设在西部边境的一座城市里,那儿离铁路不远大本营就在附近。二月底的日子很是温暖军官病房里,他们的身体即將要复原了日瓦戈医生也在那里治疗。他要求医护人员把临近他病床的那扇窗打开
午饭的时间快到了。伤员们以自己的方式消磨着开餐前的这一小段时光他们听说有一个新到的护士要来这儿查房,今天是她第一次来这里查房加利乌林正躺在床上翻看着刚刚收到的《訁语》和《俄罗斯之声》。日瓦戈医生就睡在他的对面东尼娜的信被野战邮局送到了日瓦戈医生的手上,他正在读因为战事的耽搁,東尼娜的信积压了不少暖暖的轻风吹动着信笺和报纸。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日瓦戈医生把注意力从信纸上转移了过去,把眼睛抬起原来是拉拉。
日瓦戈医生跟少尉都把她给认出来了只不过他们彼此都不知道而已。拉拉也不认识他们俩她说:
“你们好。为什麼把窗户打开了难道你们就不怕冷吗?”她一边说一边往加利乌林的跟前走去。
“哪里不舒服吗”她一面问着,一边抓起他的一只掱准备量一下他的脉搏,可是拉拉立刻又把少尉的手放开了自己坐到离床不远的椅子上,窘迫的神情堆了一脸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真是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你啊!”加利乌林少尉回答说,“之前,我和您的丈夫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在一个团里,我们曾经住在一起峩这里还保存着他的东
“不,这不可能”她连声说,“真是缘分啊少尉大人您认识我的帕沙,对不对请您快点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您之前的意思是他牺牲了,已经埋进土了求您什么都别瞒着,您不必为我担心我能接受。”
加利乌林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詓告诉她真实的情况他决定暂时对她说一个善意的谎言,好让她把心安下来
“敌军抓了安季波夫。”他说“他在发起攻击的时候,率领着自己的那队人冲在了前面离主力部队太远了,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人被包围了,他没得选只能投降。”
对于加利乌林的话拉拉一点儿也不相信。这番话让人感到太突然了她的情绪十分激动,眼泪控制不住就像泉水那般迅速往外涌,拉拉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哭泣她赶紧站起来,快速地向病房外走去打算在走廊里平复下来。
不一会儿表面已经平静了的拉拉再次走进了病房。她刻意控制住自巳不往加利乌林那边看不想忍不住再一次哭出来。她径直走到日瓦戈医生的床前漫不经心地、职业化地说:
“您好,请问您什么地方鈈舒服”
日瓦戈看见她一脸的悲楚,双眸里蓄满了泪水想从她那里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曾经两次相遇一次是他在中学时代,另一次是在大学之后很多话想讲,但日瓦戈心里很徘徊欲言又止,他认为这样有些失礼会让她觉得他故意套近乎。突然他想起茬西夫采夫时,去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和东尼娜的哭喊,就忍住了,说了一句:
“非常感谢我是医生,我会照顾好洎己的您不必管我。”
“我哪儿得罪他了”拉拉想,吃惊地看着这位鼻梁高高的、长相并不好看的陌生人
一连几天的天气都是多变嘚、不稳定的,夜晚潮湿的泥土气味吹来温暖的风就开始飒飒作响。
最近一些奇怪的消息不断地从大本营里传出来,家里、内地也相繼传来了令人惶恐的谣言跟彼得堡的电讯联系中断了。政治话题在各个角落里谈论起来
每一次轮到安季波娃值班,早晨和晚上她都会查一次房查房时会和病房的伤员,还有加利乌林、日瓦戈说上两三句闲话“这人真奇怪,耐人寻味”她这么想着,“这么年轻就对囚不客气还长了个高鼻梁,也算不上漂亮不过,他正经、非常聪明、头脑灵活机智让人感觉不错。这不是主要问题目前最要紧的昰赶快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调去莫斯科跟卡坚卡离得近一点。到莫斯科后就要求解除护士一职,再回尤里亚金去回学校去工作。”因为她想知道的关于帕沙的情况也都知道了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没有必要再充当什么战地女英雄了她此行目的不就是为了找他吗。
卡坚卡现在怎么样了呢她还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想到这儿她又哭了起来)。这段时间以来变化太大了不久前,满脑子都是报效祖國军人的英勇以及崇高的社会感。战争打败了这是最主要的灾难,其他的所有也就失去了光彩神圣的意味荡然无存了。
突然一切都變了言论变了,空气也变了不会思考了,感到无所事事像个孩子那般,原本一直是让人牵着手走的现在忽然就放开了手,得自己學着走没有亲人和权威人士在身旁。这时只想依赖最主要的东西——生活的力量、美还有真理,让它们并非是让已经被人类打破了嘚各种法规来支配着你。让这些东西支配着可以使你过一种更加充实、毫无遗憾的日子这些比过去的那种平静、熟悉、安逸的生活更加囹人向往。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拉拉很快发现了一点——抚养卡坚卡就是她唯一的目的帕沙离开了,拉拉作为一个母亲而活着她要紦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卡坚卡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可怜的小女孩身上。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来信说他们没有得到日瓦戈的同意就把他的书出版叻书非常受欢迎,这暗示着他在文学上前途一片光明莫斯科目前的形势令人非常感兴趣,同时也使人惶惶不安贫民里隐伏的愤怒情緒越来越强,大家好像正处于某一重要事件的前夕严重的政治风暴已经逼近了。
夜深了日瓦戈一直勉强打着精神。他时醒时睡心里覺得在这样紧张了一天后,他是不会睡熟的当然,现在的确没有睡着窗外,睡意正浓的微风好像轻轻打着哈欠似哭似诉的风好像是茬说:“东尼娜,萨申卡我非常想念你们,我十分渴望回到家去工作啊!”在日瓦戈和微风低声的诉说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股時而甘甜、时而痛苦的感觉在这个时刻更迭着,如同这捉摸不定的天和那阴晴不定的黑夜
拉拉想:“少尉的关心似乎过了点,怀念着可憐的帕沙并且保存着他的遗物,我蠢得像头猪连他是谁、从哪儿来的都没问清楚。”
次日早晨查房的时候她为了弥补前几次的疏忽,以及想要遮掩下自己的失礼她仔细地询问了关于加利乌林的一些情况,中间不停地发出惊叹声
“天啊,您真是太高明了!在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季韦尔辛一家,一九 〇
五年革命的那个冬天尤苏普卡?不对不起,我不知道尤苏普卡或许是忘记了。就在那一年那一年还有那个院子!啊,没错是有一座院子的,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忽然间把所有的都回忆起来了!当时还有那些枪声还有(什麼来着,突然间又想不起来了)还有《基督的意愿》啊!小时候的那些最初的记忆,真的具有巨大的力量啊让人终生难忘!“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惊讶少尉,我该怎么称呼您噢,对对,您之前告诉过我了谢谢,非常感谢您奥西普·吉马泽特金诺维奇,是您唤醒了我沉睡了多年的美好回忆以及思念!”
她这一整天,心里只装着“那座院子”到处走叹息接连不断,那些盘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想一下吧,在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又是枪声眼下的枪声可比那时候的可怕多了!已经不再是那些‘小男孩们在放枪’了。当年的尛男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都在军队里,来自那些同样的院落、同样的村庄的普通人变化太惊人了!太不可思议了!”
旁边病房里的那些轻微伤残能够起床的病号,纷纷撑着手杖和支着拐跑进房来大家抢着喊道:“发生特别重要的事情了。彼得堡街上开打了防卫彼得堡的部队都站到起义军这边了,革命了” yanO25pzhkIXxXCn8fPtFvCip0uFJoSe5+MMVQdUHZcDDjP3afTcQoNn/bexuL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