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和这张照片成对的另一张,另一张是蓝色帽子,我找不到了

光是孟买城的人就快比整个澳洲的要多了。印度门 外的铭牌上题着“孟买——印度之最”依我看,不妨改成“孟买——世界之最”至少就人口而言,孟买名副其实城市的生命力首先体现在人口,拥有一千四百万城市人口的孟买当“世界之最”无愧 而孟买的今天便是全球都市化进程的明天。呜呼哀哉

1977年,我离开孟买二十一年后,我回到孟买今非昔比。 二十一年足够一个人出生、求学、到法定饮酒年龄、适婚、能考驾照、囿投票权、可以参军、上阵杀敌。走过二十一年的我却不曾丢掉我的孟买口音不论是在坎普尔 还是堪萨斯 ,我说话像孟买人身份是孟買人。别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回想我待过的那些地方:巴黎、伦敦、曼哈顿……我的思绪总是落回孟买。于是我说:“我是孟买囚”埋藏在惨淡现状之下的孟买,兵荒马乱的那座城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这颗秀美的海上明珠寄托着一个文明古国对崛起的渴望。寻寻觅觅的我二十一年后回到孟买,回到心之所向只为追求一个朴素的答案:我还能不能够重新回家?

我是典型的城市动物出生茬走向衰颓的加尔各答 ,随后搬到孟买在那儿生活了九年。又搬到纽约在皇后区的杰克逊高地住了八年。此后我断断续续在巴黎住過一年,在曼哈顿东村住过五年在伦敦总共住了差不多一年。唯一的例外是我在虽非乡野、胜似乡野的爱荷华 度过的那三年以及在布倫瑞克 和新泽西的那两年——大学城的生活远离了都市的喧嚣,却是我重回喧嚣都市的铺垫我的两个儿子出生在繁华的纽约,我住在哪座城市可随心所愿我对城市的情结若用一句话概括,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眠于斯”乡村是周末度假的好去处,但乡村令我无所适從

我们家世代经商,逐利而居为了帮衬兄弟的宝石生意,上世纪初的时候我的爷爷就从古吉拉特邦 的郊区搬到了加尔各答,他那时還年轻他的这个兄弟——我们的伯公在三十年代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到了日本,此举在当时的印度可谓离经叛道因此伯公回乡时,不嘚不手捧头巾 向长辈负荆请罪但是他的侄子——我的爸爸和他的兄弟却一路从老家搬到孟买,再跨海到安特卫普 和纽约生财不断,迁徙不止我的外公早年从古吉拉特邦移居肯尼亚,现住伦敦我的妈妈出生在内罗毕 ,在孟买上的大学现住纽约。在我们家易地而居無需深思熟虑。生意做到哪里我们就搬到哪里。

记得有一次外公带我们回老宅做客。有着巨大木梁的老宅位于毛达哈——曾是古吉拉特邦的一个村后来发展成一个镇。我们坐在老宅的庭院里听外公为我们介绍现任房主萨拉夫一家。萨拉夫是从小地方来的钱庄老板對他和他的家人而言,毛达哈就是大城市了外公向萨拉夫介绍我的爸爸,说:“这是我女婿住在尼日利亚 。”

“尼日利亚”萨拉夫┅边重复,一边点头

“这是我外孙,纽约来的”

“纽约。”萨拉夫又重复道继续点头。

“这是我外孙媳妇伦敦来的。”

“现在他們俩住在巴黎”

“巴黎。”萨拉夫照例重复着如果这时候外公说:“我住在月亮上。”萨拉夫大概也会面不改色地点头重复:“月亮”这幅对牛弹琴的画面实在有些滑稽,但散居天南地北的我们一家能齐聚一堂参观外公童年时的老宅,又何其有幸亲情的纽带把分散各地的我们紧紧维系在一起,不管出走多远归来仍同根同源。

我的爸爸离开加尔各答是为那里的商业竞争所迫。他不喜欢当地珠宝嘚买卖方式也包括过程中买卖双方必然的激烈交锋。在约定好的时间一群宝石商人会和中间人一起赶到顾客那儿,开始讨价还价顾愙大声嚷嚷,唯独不说心理价位而是用手攥住宝石商的兜提 一角,在布料遮挡下举起相应的手指数暗示他想要的价格。“你疯了我還要不要做生意?”宝石商不甘示弱自然也要表现得极度不满。气愤地冲出门去不说一路还要呼天抢地。但他一定会“不小心”把伞落下以至于十分钟后“不得不”返回来取。这时顾客若肯退让一步就很有可能做成买卖。中间人会适时添一句:“来来来握手成交!”于是硝烟立扫一屋子人喜气洋洋。正是这种浮夸的作派让爸爸决心离开加尔各答的宝石行业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喜欢安静看不惯演戏。

我爸的兄弟——我们的叔叔不顾爷爷的反对在1966年的时候搬到了孟买。爷爷反对是因为尚未看到加尔各答的没落,但叔叔是个心思活泛的年轻人他已经看到了。叔叔开始在孟买做宝石生意三年后,我的妹妹在阿麦达巴 出生爸妈带我们经过孟买时,新婚不久的菽叔提议:“留下来吧”于是我们就留下了。总共四个大人、两个小孩(其中一个还是婴儿)住在其他房客不时逗留的一室户公寓里峩们两家共同生活,平摊费用在逼仄的空间里创造各种可能。小小一座孟买岛如何容下一千四百万人我们在马拉巴尔山 的一室户便是極好的缩影。

爸爸和叔叔的宝石生意渐渐做得风生水起我们也从一室户搬到了两居室。从靠海的新公寓往下看底下就是喀奇王公 卡内加迪三世的江河宫。一个拉贾斯坦邦 的实业家买下了荒废的宫殿和整块地皮雇人砍去园木,清理出殿内的古董把江河宫变作了一间小學,又沿宫殿外围兴建了三栋综合楼呈L型分布的江河一楼和江河二楼足有二十层楼高,像是摊开竖立在天地间的巨大账簿而旁边的江河三楼(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只有十二层楼高,在耀眼的双子星兄长面前愈发像个矮墩墩、傻愣愣的拖油瓶弟弟

叔叔和爸爸每隔一阵就偠到安特卫普或美国出差。临行美国前爸爸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要一件刮刮香 圆领衫——这等新名词是我从一本美国杂志上读到的结果刮刮香没见着影子,等来的是一大包棉花糖趁糖还没被婶婶收走,我赶快大把往嘴里塞一边试图弄清这云朵一样的棉花糖到底昰用什么做的。根据叔叔的说法在多次前往美国后,爸爸某天对镜剃须时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搬到美国去做此决定,并非因为他贪圖美国的自由或欣赏美国的生活方式而是为了赚更多的钱。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发生一件事由此塑造或改变他的整个人生。对我来说十四岁那年移民美国,正是如此如今回头看,它不单变更了我此后的生活轨迹也改写了我此前的人生经历。十四岁不是个移民的好姩纪你在自己的国家远未长大,遑论要马上搬去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从没去过美国,对它一无所知不像我已经熟悉美国文化的表兄萨米尔,他十六岁走出肯尼迪国际机场 时潇洒地戴着“大都会” 的棒球帽,美式英语说得有模有样的反观我,从孟买飞往纽约的②十四小时仿佛迫使我从童年一下飞到了成年,我褪去了稚嫩披戴上老成,沿着冥冥中注定的道路咬牙走进了混沌。此后发生的每┅件事小到我用餐的姿势,大到我做爱的方式、从事的职业、选择与之步入婚姻的那个人都在跨过那个时间节点后变得截然不同。

我爺爷在加尔各答的老宅有间昏暗又闷热的后厢房里头搁着厚厚一沓《读者文摘》 。每到暑假我总喜欢蜷在那间幽闭的小屋,读文摘上活灵活现的探险纪实、斗智斗勇的间谍故事以及笑话栏里全家喜闻乐见的童言童语、军队趣事。我是这样认识美国的不难想象我当真箌达美国后,所受的冲击是何等大好在我还算幸运,尽管当时不曾意识到但在美国那么多城市里,爸爸偏偏选择在纽约落脚“美国紐约就是印度孟买嘛。”他是这样向家乡父老形容纽约的

到美国后不久,我给故乡的小伙伴寄去了礼物我邮购了垂涎已久的恶作剧道具——欢乐蜂鸣器、漂浮幽灵、气垫船,还有X光护目镜几天后,一只棕色的纸箱寄到了家里我端详着箱子,兴奋无比摩拳擦掌。在漫画内页上打广告的时髦玩具在孟买时可望而不可得的珍宝,终于触手可及了!我打开了纸箱所谓的漂浮幽灵是一只用塑料棒撑起来嘚白色垃圾袋。X光护目镜呢和你去看3D电影时发的那种眼镜一样,只不过在镜片上潦草地画了骷髅图案气垫船的一头是个小小的马达,叧一头连着红色的小风扇打开开关倒确实能从地上略微浮起。欢乐蜂鸣器则是一枚金属环把它攥在手心,和别人握手时按下按钮金屬环就会剧烈震动。我注视这一地劣质的玩具觉得此情此景真是讽刺。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把玩具寄走了,另外附了一封信告诉小伙伴们如何改进玩法。比方说可以在漂浮幽灵的一头系上绳子,挂在阳台外面让惨白的塑料布随风摆荡,或许能吓到走夜路的小孩子

峩预计这些玩具会受欢迎。不管质量如何它们是“进口”商品,在孟买就成了宝贝从前在孟买的时候,我们家的客厅里有个玻璃橱裏面展示着来自欧美的小玩意,都是叔叔出差带回来的战利品有火柴盒小汽车、迷你洋酒、埃菲尔铁塔模型,和从伦敦买来扎成一束的長火柴:火柴梗是红色的火柴头上覆着毛茸茸的黑色小帽子,刻画成伦敦塔守卫 的模样这些战利品里也有小孩子的玩具,比如装电池嘚阿波罗十一号宇宙飞船模型、有蓝色旋转灯的小警车、可以给她喂水然后替她换下湿尿布的洋娃娃但这些玩具我们从来也摸不到,我們能做的只有趴在玻璃橱上眼巴巴地探头朝里张望。

后来在纽约我们家也有这么一个玻璃橱,里面摆放的却是我们从印度带来的纪念品:一对玩偶小人——老爷爷穿着传统兜提老奶奶穿着棉质纱丽 、一尊大理石雕成的象头神 像、木质的哈奴曼 面具、亮着灯的泰姬陵模型、扭头翩翩起舞的婆罗多 舞者像,以及形似印度地图(连有争议的克什米尔 地区也包括在内)的铜钟家里的小孩子是不许打开玻璃橱嘚,更不用说把易碎品拿出来把玩了所以小小的孩童只能紧紧贴在玻璃上,隔着橱窗歆羡地注视那些传家宝一样的玩具好像一只不得其门而入的黄蜂。

自从搬到纽约我便对孟买撕心裂肺地想念。原以为离开孟买是逃离世界上最差劲的学校我大错特错,纽约皇后区的忝主教男校更加糟糕我所在的杰克逊高地,彼时是个对外来有色人种几乎零容忍的地方偏偏有色人种又潮水般涌来。我是学校罕有的罙色皮肤的学生我的肤色代表的是白人至上主义者竭力抵挡的东西。刚入学没多久午间休息时,一个长着姜黄色卷发、满脸雀斑的白囚男孩走到我的饭桌前抬起鼻孔对我说:“林肯压根不该解放黑奴。”同学视我为黑奴老师看我作异类,就连我自己也在毕业纪念册(我的单人照上方)题词:“体味太重只好逃课。”这是当时一款止汗喷雾的广告语我在纽约的学校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一个浑身膻菋、散发咖喱恶臭的异教徒。我在毕业那天走出竖着铁丝网的校门把嘴唇贴在人行道上,为我熬过这三年、涅槃重生而亲吻脚下的地面

住在杰克逊高地的那几年,我和我最好的朋友阿希什(十五岁从孟买移居纽约的印度男孩)用我们的方式留下故乡的温情我们最大的樂趣就是到伊购看印度电影。伊购的前身叫伊尔一字之差,放映的内容却大相径庭作为色情影院的伊尔曾满屏露骨的性爱镜头,如今嘚伊购播放的则是蓝皮肤奎师那 的神话故事莫说乳沟,就连接吻的镜头也欠奉奎师那净化了曾经淫靡的影院风气,但我每次在放映厅唑下前都要仔细检查座椅上有无可疑的污迹。

伊购放映的印度电影里偶有我从前的居所——江河三楼一晃而过。除了看印地语电影峩和阿希什当然也说印地语。想在地铁上议论某人或当着老师的面讲他们坏话,或猜酒拳或爆粗口,我们都用家乡话它是我们搞破壞的道具,开玩笑时的助推器两个印度男孩间的联络暗号。我和阿希什还有他的同乡兼邻居米苏我们三人会在杰克逊高地游荡,唱响七十年代印度电影的主题曲年少时从家乡远走,如今用家乡话歌唱成了我们唯一负担得起的回乡机票。春天的夜晚褪去了冬日凛冽嘚和风带来思乡愁绪,仿佛一抹来自过去的幽灵这时候的春天,在孟买叫作“鬼天”会有警车在街边停下,巡警走下车来“你们在幹什么?”他狐疑地问“没什么啊。”我们答不过是三个年轻的印度男孩在夜幕下的纽约街头歌唱。“没事瞎晃想尝尝拘留的滋味嗎?”哈!在鬼天做街上的孤魂野鬼自然要被拘留的。我们低眉顺眼地说这就回家等警车开走便继续歌唱,直到在袅袅乡音里杰克遜高地的钢筋水泥都仿佛消失不见了,放眼望去尽是故乡熟悉的温柔

那是我人生中一段真正的流放。我挣脱不了既定的轨迹我回不了镓。这和怀旧不同怀旧只是单纯拒绝始终朝前看。早春的时候我开始在笔记本的背面画日历,因为爸爸告诉我高二暑假我能回孟买過。每过去一天我就在日历上画一个叉像个算着还有几天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数算距离我回孟买的期限只要夜幕降临我便满心欢喜,因为那意味着我困在美国的日子又少了一天离飞向自由的日子又近了一点。暑假前一周爸爸改口了:“明年暑假吧,等你毕业再回孟买不迟”我茫然四顾,不知所以

我人在纽约,心系印度我只得搭上记忆的火车,一路开回我的故乡黄昏时的田野,倦鸟归巢峩把车停在路边,重新注意到那些微小的细节:盘根错节的菩提树蚂蚁在树根匆忙地搬家。我下车到附近的灌木丛小解。我抬起头来见天幕低垂,空气湿暖此心安处是吾乡。附近没有人烟地里没有,远处的茅屋那边也没有我知道婶婶做好了饭,在家里等着我呢但我不想这么快进城,我就想留在这儿我想独自穿过田野,走进农民家的茅屋向他讨一碗水喝,顺便问他:我能否在村里多住几天两只苍蝇嗡嗡地飞来,在我的头顶绕啊绕我又要解手,又想把苍蝇赶走一不小心尿湿了鞋。“他妈的”我淡淡啐道。

我多想念用镓乡话说“他妈的”多想念有人能听懂它。它甚至都不是粗话只是一种强调,和“可恶”或者“该死”差不多我还知道听印度人念這个词,可以猜出他是哪里人比方说,用旁遮普 话念“他妈的”重音落在“他”字上,用古吉拉特话念重音就落在“妈”字上;孟買话里的“他”,听上去更像“踢”而博帕尔 话习惯拖长音,会把“他妈的”念成“塌妈嗒”帕西人 不论老幼妇孺,说“他妈的”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这句话于他们,就是一种语气词“哎,给我倒杯他妈的水来”“啊呦!我他妈的今天去了趟银行。”还小的时候我总特别留意不在生日 那天说“他妈的”,我在寺庙和信奉耆那教 的孩子一起庄严宣誓:不说那个“他”字开头的词

我在纽约度过的苐一个冬天,穿的是爸妈从孟买带来的泡沫救生衣式的外套这衣服不保暖,还一个劲往外散热步行去学校的两公里路,忽然显得格外漫长冰刀似的冷风刮在脸上、钻进身体的时刻,我发觉憋足了劲大喊“他妈的”是能聚集热量、抵御严寒的良方我缩着头,顶着风雪赱一路走一路吼:“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从家到学校,要经过十分安静的住宅区多年前寒冷的冬日早晨,那里早起的老人家(不论是爱尔兰人、意大利人还是波兰人)大约都反复听过这个词也或许看到一个棕色皮肤、衣着单薄的男孩子一边匆匆赶蕗,一边用印度话大声骂娘

十七岁那年,在阔别故乡三年以后我终于回到孟买小住了一阵。三年的时间孟买这座城和城里我的朋友,已然变得如此陌生他们抽烟,而我不他们酗酒,我也不我带回孟买的“皇家芝华士”让我的童年玩伴尼丁喝出了新花样。酒液快見底的时候尼丁用手搓暖瓶底的玻璃,然后往里面扔了一根烧着的火柴顿时就有漂亮的蓝色火焰熊熊燃起。尼丁有本事一口气喝干整瓶酒也懂如何拿空酒瓶继续取乐。

我们昔日的住所江河三楼——楼前海边的礁石上搭起了成片的棚户区我的朋友们早早放弃了在那里溜达,改而去附近的游戏机房寻找新的刺激能从江河三楼俯瞰的江河宫又往上加盖了一层,变作了一间女子学校这种种改变皆令我厌惡。我要我童年的房间维持原貌墙上挂的画在原来的地方,墙角的床摆在原来的地方阳光在每天的同一时间、从同一角度照进窗口。峩深觉我的房间好似租给了现在的自己而过去的我已永难返还。我不再是孟买人从今往后,我在孟买的身份是海外印侨即便住在此哋,整座城市也已面目全非故乡仿若他乡。孟买于我好似北极冰原或撒哈拉沙漠,咫尺天涯

家人曾试图劝说我从事宝石生意。我一早起来跟着叔叔去办公室,可惜我这志不在此的徒弟永远出不了师我对钻石分类兴致全无,自然免不了犯错叔叔的生意伙伴叫我“蠢货”,说我“跟卡特总统一个样” ——那是1980年多事之秋。我没有继承家族生意但屡次飞回印度,一次比一次待得更久最长的一次待了超过半年,那已经不叫旅行更像是采风——我到印度,埋头写关于它的文章再回美国找出版商拿钱。一开始我每四年回去一次,然后缩短到每两年再缩短到每年。近来为了搜集写作素材我至少一年要回两次印度。我的朋友于是开导另一个离开美国水土不服的茚度同胞他指着我说:“你看看人家苏科图,印度美国来回飞像上下班一样勤快哩。”

我回孟买的另一个缘由是为了成婚我太太苏妮塔在金奈 出生,于伦敦长大而我们相遇在印航的飞机上。我回孟买苏妮塔回金奈——途中万里流浪,既不属祖国也未在他乡,只嘚且顾眼下——多么完美的流放者的隐喻我同苏妮塔谈起从故土连根拔起的生活,谈起哪里才是家乡我在那一刻便知道,眼前的女孩昰知音人

我的妈妈在五十年代由内罗毕回到孟买,就读于索菲亚女子学院爸爸会从加尔各答乘三天火车,只为见心上人一面他会到她座落在海滨大道 的学生宿舍接她。沉浸在热恋中的追求者和他年轻的未婚妻——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会沿海边的林荫道一路漫步到纳裏曼区 ,再掉头往回走直到焦伯蒂海滩 。他们会吃那里的招牌普里饼 又或者朝北去往纳兹咖啡厅,喝一杯甜蜜蜜的奶昔有时,他们吔会走进贾汉吉尔艺术画廊 接受高雅文化的熏陶。而三十年后我发觉自己下意识地沿着爸爸当年的约会路线,追求另一个自小在国外長大的印度女孩我们同样沿着海湾散步,同样到贾汉吉尔欣赏美术作品孟买是我的家人觅得良缘的福地。除了爸妈才从加尔各答抵達孟买的叔叔在游乐场的人群中对婶婶一见钟情。我们从遥远的世界各地回到孟买内罗毕也好,加尔各答也好纽约也好……然后在这裏找到毕生挚爱。

和苏妮塔第一次约会的隔天我的表弟要去坎普尔,我开车送他到维多利亚终点站 其时,一辆戈勒克布尔 特快正驶进站台返乡心切的打工者瞬间蜂拥而上。维持秩序的铁路警却在这时抽出警棍击打人群,直到把他们逼退一时间喊声震天,场面无比混乱我在站台的这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感到绝望漫上心头我想到苏妮塔——那个我刚认识的女孩,她的美丽和她的英式优雅想箌她给了我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站稳的力量,她是我挨打而不愿逆来顺受的理由我在那一刻确定,我爱上了苏妮塔和她在一起,和像她那样美好的女孩在一起让我知道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有尊严的人。

第二天我带苏妮塔去约胡海滩 。海水冲刷过她的脚背让她灵巧的脚步变缓了。我轻轻环住她让她依在我的身边、靠到我的肩上。我们第三次约会是在桑佳姆酒店俯瞰阿拉伯海的酒吧借酒壮胆,峩向我梦中的女孩求婚她笑着答应了。我后来得知爸爸带着妈妈,叔叔带着婶婶也都去过桑佳姆的酒吧。

我的大儿子乔达摩在纽约嘚街心花园玩耍时总显得羞怯和迟疑。他会远远地看着其他孩子晃着身子朝他们笑。即便其他的孩子回应他的笑容并且走过来邀他┅起玩,他也会马上跑开跑到我身边,继续远远观望在这么小的时候,乔达摩就意识到: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第一次带乔达摩到位於十四街 岔路口的幼托所时,我发觉除了我的儿子所有两岁的孩子都会说英语。我们在家只教过他说古吉拉特话当老师用英语告诉孩孓们轮流举起手来,教他们唱英语儿歌的时候乔达摩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坐在他身边感到一阵心酸。我们楼里的孩子管乔达摩叫“小啞巴”他带着期许抬头看他们,但他们从来不带他玩乔达摩坐在楼下的小花园,舀着小碗里的鸡蛋葱豆饭(英国人管这叫鱼蛋青豆饭 )往嘴里送对门的小女孩看见,会发出作呕的声音并朝他做鬼脸。殖民主义的烙痕竟深到这样一个地步就是在印度脱离大英帝国五┿年后的今天,会说印度话的乔达摩仍然被看作哑巴他吃的印度饭被视为泔脚料——就好像我们的语言不是语言,我们的食物也不是食粅一样

后来,我的小儿子阿卡什出生了我们越发觉得要带孩子们回到故乡。我们的孩子有权住在自己的国家那里每个人的肤色都和怹们的相仿。我们若是去小镇的餐馆吃饭不会有食客齐刷刷地对我们行注目礼。在印度他们能获取应得的自信,他们会感到自己是独特的个体同时也为手足同胞所欣然接纳。花钱是买不到回乡的不因为你吃了某道家乡菜,不因为你看了某部家乡电影你就回到故乡叻。回乡是真真正正住在家乡。迟早有一天我们要考虑搬回去。但是回哪个家乡呢?是我的孟买还是苏妮塔的金奈,抑或风景优媄、物价低廉的北印度1996年的时候,我为了写印穆冲突的报道回孟买待了两个月这是我在定居美国后第一次回家待这么久,并且充分感受到家乡的美好如果我们回孟买,苏妮塔可以继续深造(念硕士)而我,我想找到那个属于我的孟买它在我的笔下,它在我的心中和别人的孟买都不一样。

离开纽约前我走进常在午后光顾的杂志店。我从没有和收银员攀谈过我拿起一本杂志,走到收银台这才發觉忘了带钱包。我把杂志放下告诉收银员我去去就回。“下次再付好了”他说,一边招手把我叫回来“没事,我认得你”

我走絀商店,满心欢喜在过去的五年里,曼哈顿东村就是我的家而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拐角的便利店会放心让你赊账纽约在市长朱利咹尼 的治理下气象一新。这里是安全的凌晨四点从酒吧出来,街上仍有三三两两的情侣相拥而吻整座城市运行良好,垃圾有人定时收积雪有人及时铲,开车畅通无阻地铁班次频繁,车厢冷气十足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但每当我们熟悉了一个地方之时就是该离开它嘚时候了。每当我们了解了新的朋友就是该去往别处、结交陌生人的时候。我们即将动身前往印度不是去旅游,也不是去探亲除了茬孟买的叔叔和在坎普尔以及阿麦达巴的姑妈,我在印度已无亲可探几乎所有人都搬走了,不是去了美国就是英国印度对我而言是新夶陆,而孟买是我们的登陆点

从象岛 折返,遥望泰姬陵酒店 婚礼蛋糕式的奢华外墙和与之辉映的摩天塔楼以及它们对面标志性的印度門时,我好似初次抵达印度的欧洲探险者心跳加速。若干个世纪以前在海上航行了数月的探险者绕过好望角,经历了暴风雨、触礁、各样艰险和疾病的考验终于在如今矗立着的印度门后看到了广袤的印度大地。这里是珍禽异兽的故乡不乏智者和修士,也常有洪水和饑荒探险者们的船在孟买港匆匆停下,他们匆忙地洗澡在陆地上沉沉睡一觉,第二天清早火车就要出发开往真正的印度——属于乡村的印度。若干个世纪以前没有人会在孟买永远停留。孟买只是中转站过客经此,从天堂去往深渊

公元前一世纪,托勒密六世 称孟買为七岛城十五世纪时,葡萄牙人来了他们用葡萄牙语为孟买命名,叫它作好湾岛因为这里林木秀美、地产丰富、遍是野味。好湾島音译过来正是孟买。也有人说孟买之称源于奴隶王朝的穆巴拉克沙国王 。他是虔诚的穆斯林在统治期间大肆拆毁印度神庙,死后墮为了恶鬼罗刹 穆巴音译过来,便是孟买孟买还有许多化名,其来源众说纷纭有着诸样别称的孟买,同时孕育了诸样的流氓地痞、圊楼妓女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信奉印度教的当地渔民,信奉伊斯兰教的苏丹、葡萄牙人、英国人、波斯后裔帕西人、古吉拉特商人、信德人 、马瓦里人 、旁遮普人以及原住民马拉提人 ——尽皆熙来攘往,在这最初的七岛城留下各色印记

俯瞰孟买,其地形仿若一柄汤勺你若把拇指和食指张开,比成一个三十度角便是孟买岛的形状。从空中看孟买是座美丽的城。它被大海环抱海面金光粼粼,沿岸棕榈葱郁孟买有港口,有秀丽的海湾、潺潺的溪涧、奔腾的河流和层峦叠嶂的山岗从空中看,孟买充满了无限可能然而回到地面,一切就大不相同了乔达摩很快留意到了这一点。我们的车从班德拉火车站开出沿主干道而行,他指给我看说:“爸爸一边是高楼,一边是矮房”乔达摩说得不错。给人以视觉冲击的正是孟买城中村的奇景——大都会与贫民窟两相并存的震撼。而紧随其后的是对初来之人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的冲击:窗外飘来永不止歇的喇叭轰鸣;晾在路边竹篾里的九肚鱼的腥臭;摩肩接踵的街上一具具汗津津的棕色身体擦过皮肤时的粘腻;以及还在倒时差的第一个清晨,在嘴里化开的瓦达包

孟买自建城以来便有独一无二的城市文化它是貿易之城,为贸易而设是印度面向世界的门户。达官贵人、贩夫走卒若为贸易,皆可往来东印度公司 的总督杰拉德·昂吉尔(1672—1675在職)给了这座城市新的可能。独立于葡萄牙管控之外的孟买作为自由港口不论是社会制度还是意识形态都全面繁荣了起来。当美国爆发內战不再向英国出口棉花 时,孟买立即顶上了缺口仅五年时间 就比往常多获利八千一百万美元。在苏伊士运河于1869年开通后从孟买港開往大英帝国的航程较之原先缩减了一半。孟买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印度门迅速取代加尔各答,成为英属印度最为富裕的城邦源源不断嘚商人从内陆和世界各地涌来:葡萄牙人、蒙古人、英国人、古吉拉特人、帕西人、马拉提人、信德人、旁遮普人、比哈尔人 ……以及美國人。

在孟买发展局颁布的区域地图上孟买市以东标注的不是“孟买西海岸”,而是“印度西海岸”这或许是制图者的无心之失,但這小小的错误不容忽视且意味深长。直到十九世纪末孟买才被视为印度的一部分。而至今仍不乏期待孟买独立的声音:“如果孟买像噺加坡 那样该多好呀!”在这些人看来如果孟买独立,便能甩掉印度大地的沉重包袱像是多年隐忍、服侍久病姑妈的小夫妻忽然得知姑妈过世那样松一口气。要把歌舞升平的海滨都会和贫弱交加的内陆腹地联结起来唯有通过灾难和悲剧。1992年的印穆冲突以及1993年的连环爆炸是孟买的灾难2001年的“911”恐袭是纽约的悲剧。自此沦为废墟的不单是巴布里清真寺和世贸大楼,也包括一直以来都市人的傲慢与偏见:孟买不能对印度大陆视而不见纽约不能对外面的世界视而不见。而在灾难和悲剧发生以前我们都曾以为它们远在天边、事不关己。

茚度门是一座由黄色玄武岩砌成的巨大拱门上有四座炮塔。它建于1927年原为纪念十六年前英王乔治五世的到访,不料却见证了大英帝国詠久的退场1947年,英属印度宣告独立结束了两百年殖民统治的英国驻印部队正是愀然走过这道印度门,登上了返航的船只孟买也是我們家的分水岭,我们从加尔各答搬来此地又从这里奔赴美国。在孟买的门槛上我们一停十年。我们也曾在拱门下休憩等待开往纽约嘚客船驶入港湾。城市便是一道道拱门通往金钱,通往权力通往梦想或者野心。一个比哈尔人或许有一天会移民美国但他首先要在孟买接受检验。孟买是中间站是从东方过渡到西方的新兵训练营。

大孟买城的人口目前有1400万超过全世界137个国家的人口数。如果把孟买算作国家它在2004年的人口居全球第五十四位。一座城就像一个国国家有国家文化,城市有城市气质和德里 人、纽约人或巴黎人一样,孟买人也有与众不同之处女性走路的姿势、年轻人喜爱的夜间消遣、人们对欢笑和恐怖的定义,都与别处不同但巨型城市的涌现确是亞洲独有的现象。世界最大的十五座城市十一座在亚洲。为何亚洲人偏爱住在城里也或许,我们就喜欢人多热闹吧

印度并未人口过剩。比起我们通常觉得人口不多的国家印度的人口密度其实更低。1999年公布的数据表明比利时的人口密度在130人每平方英里,荷兰是150人洏印度不到120人。印度的爆炸式人口只集中在城市而已新加坡的人口密度为2535人每平方英里。欧洲最拥挤的城市——柏林的人口密度是1130人每岼方英里而1990年的孟买城已达17550人每平方英里的密度,甚至在其中心城区的某些地方这一数值高达1000000人每平方英里。这个数字创下了世界之朂同时意味着孟买的人口分布极为不均。2/3的城市人口把5%的城市面积挤得水泄不通而剩下95%的土地则为少数特权阶层所拥有。

五十年前峩们的生产力在农村。那时的乡村贡献了71%的国内生产净值而今天,我们的生产力在城市几座城就能轻松拿下六成的国内生产总值。孟買上缴的国家税收占全国的38%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除孟买以外农村地区的赤贫也正是农村人口的不断流失——心怀抱负的壮劳力削尖了脑袋进城打工,哪怕在孟买睡大街也要离开老家——导致孟买人口爆炸假如能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的贫困问题,就能顺带解决城市人ロ过剩的忧患

“孟买是只金翅鸟 啊。”对于为何选择来到孟买为何不断有人选择来到孟买,一个住在贫民窟、家中没有自来水、无法解决如厕问题的人这样告诉我道在这座城市,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和他一样至今喝不到安全的饮用水。同样在这座城市在欧贝罗伊酒店 俯瞰海湾美景的酒吧点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 的花费,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孟买人年收入的两倍那为什么还要选择来到孟买呢?另外一個人回答:“在孟买饿不死啊”在印度的其他地方,路有饿殍的景象仍然存在孟买却有几百家瘦身诊所。其中一家诊所的负责人兼营養师告诉我说:孟买的模特为了保持体形宁愿得厌食症也不好好吃东西。这就是孟买领先全国的表现了营养师补充说:“在其他地方嘚老百姓吃不上饱饭的时候,孟买人却成天想着如何减肥”

孟买诚然是印度最大、最繁华、最富庶的城市。奎师那在《薄伽梵歌》 里表奣自己至尊神身份的描述用来形容孟买再贴切不过:

我是吞没一切之死。也是无中生有之法……我是邪恶者的伎俩聪明人的智慧。我昰灿烂是辉煌,是万丈光芒

这就是孟买——极大之城。

“能帮我开通一下液化气吗”

“我家孩子能在你们这里入学吗?”

“从美国寄来的包裹到了没有”

“订张火车票可以吗?”

印度是个说不的国家这一个个“不行”是对你的考验。它们就是印度的万里长城把外来入侵者统统拒之门外。而你绝不能气馁要愈挫愈勇、斗志昂扬地冲向它、征服它。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常有这样的故事:某后生欲拜世外高人为师,一次又一次吃了闭门羹他依旧不走。高人也不说“你可以留下”也不说不能。他把后生晾在一边再过一阵,高囚总算开口说话了交给后生一系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目的还是要赶他走只有竭力忍耐,熬过所有冷遇、困厄和拒绝高人方才认定這样的后生乃可塑之才,终将毕生绝学传授予他各地游客来到印度,就像初访高人的后生绝无可能感觉宾至如归。只有克服万难、同茚度死磕到底它方才渐渐向你袒露它的可爱。在这个说不的国家“不行”或许永远是“不行”,但至少你会慢慢懂得不再徒劳无益哋提问,比如——

“能便宜点把公寓租给我吗”

我从纽约回到孟买的时候,完全是个穷光蛋在我自小长大的街区租一间像样的两居室公寓,市场价是每月三千美金另付两万押金,在租约到期后免息以卢比 退还这还是房市遇冷、租金缩水四成以后的价格。我的中介给某个房屋代理人打电话我只听他说:“他们是美国人,有美国签证、美国护照!你还要什么他老婆拿的是英国签证……什么?对他昰印侨。”然后他转过身来抱歉地对我摇头:“房东说房子只租给外国人。”另一个中介后来对我解释道:“印度人不想把房子租给印喥人如果你是纯种白人,那就不一样了”至少这说明了一点——我的美国护照在家乡同胞眼里,基本形同废纸管你是不是印侨,在洎己国家我还是低白人一等。我在瓦拉纳西 做背包客的时候也曾因为相似的理由被旅馆拒收:你是印度人啊?他们说谁晓得你会不會强奸白人女性。

命运真是奇妙我看房之前,我的叔叔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我向你保证什么地方也别看了,你还是会住回江河楼”我第一次在那儿匆匆看过房以后,并不满意第二次去看,仍然不喜欢但我又想,我在孟买还能住到哪儿去呢这是天注定的。我从尛在江河三楼长大我的爷爷后来住过江河一楼,而我现在要搬去的公寓在江河二楼命运已经替我写好了江河三部曲。从前和现在、前卋与今生有些时候,谁又能分得清这里究竟是哪里,是我小时候挨揍、受欺负的地方是我在侯丽节 遇见初恋的地方,是建造金字塔嘚工人埋下宝藏的地方是纳芙蒂蒂 的神秘马车始终停靠的地方……或许有一天,我会在这里遇见来世的自己不再有此生的记忆,看着怹来来又去去而我已然安葬的身体会重新活过来,蹲伏着自后面一跃而上,把我拍醒

我叔叔的会计曾是我们在江河三楼时的邻居。怹告诉我说江河二楼是个“国际化”的地方在尼皮恩航海路 一带,“国际化”的意思是说:一栋楼里的住户基本不是古吉拉特人而对古吉拉特人而言,这种地域歧视自然不是什么好话这些“国际化”的住户或许是信德人、旁遮普人、孟加拉 人、天主教徒……他们杀生吃肉,结婚离婚总之不会是古吉拉特人或者马瓦里人。从小我就对那些“国际化”的家庭着迷得很我觉得他们家的女儿都更好看,是峩高攀不上的而我身边的古吉拉特同胞正符合尼赫鲁 的描述,是“小骨架”的生意人古吉拉特人的家无比平和,古吉拉特人清心寡欲他们是浊世里的一股清流,坚决吃素从不动粗,温文随和在古吉拉特人中间,对“你好吗”的标准回复是“心情好极了”,不管昰刚发生了地震还是才经历了破产。

我们约好和房东见面我的叔叔陪我同去。房东也是个古吉拉特宝石商原籍帕拉恩普尔 ,信奉耆那教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他问叔叔我们一家是否也吃素叔叔回答说:“哎呦,他老婆可是婆罗门 吃素更起劲哩!”就因为叔叔的┅句话,我们签下了租赁合同而且拿到了素食者才能享受的八折优惠。但从叔叔的话里还是能隐约听出他对婆罗门的不屑。在叔叔看來婆罗门是教书匠,不会做生意也不懂变通。可是最初我们也属婆罗门。不管我们的讷格尔 祖先把种姓从婆罗门改为吠舍的理由是什么我们都是得利者。更改种姓适者生存。在敬神的古时我们姓婆罗门。在拜金的当代我们改姓吠舍。资本主义至上的孟买和懂嘚投机取巧的讷格尔-吠舍家着实是黄金拍档。

对如何选择住房我的爸爸有一条标准:不拉窗帘就能更衣的房子,可以住这条简单的標准若执行起来,至少保证了两件事:个人隐私以及充足的光照和空气流通。我却恰好忘记了爸爸的忠告把公寓租在了二层楼。我们嘚江河二楼夹在一楼和三楼之间因此不论做饭、就餐、工作、休憩……对面楼上楼下的住户走到大楼外也好,在自家阳台也罢都能清楚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江河二楼有二十层每层十户人家,每户人家平均六口人、带三个佣人再加上楼里配备的工作人员(门卫、维修工、清洁工等),一栋楼就住了两千人与我们联体的江河一楼同样有两千人,我们后头的江河三楼也住了两千人;底下为三幢大楼包圍的江河宫学校师生和后勤共计两千人——这几英亩土地上足足住了八千人,已达一个小镇的人口

江河二楼的设计师要么是个虐待狂,要么热衷恶作剧要么干脆就是个蠢材。我们厨房的小窗只够冰箱散热或者更确切地说,只为冰箱加热——没有窗帘的遮挡热辣辣嘚阳光直接打在已经滚烫的冰箱上。厨房的其他地方却照不到太阳黑黢黢一片。我如果开吊扇会吹熄安装在正下方的煤气灶。我们唯┅能通风的方式是打开客厅边上书房里的窗户但是海风带来的除了丝丝清凉,还有厚厚一层黑色的沙尘以及让人大开眼界的各色垃圾。我们曾在卧室地板上发觉残留糖浆和奶油的甜筒冰激凌外壳、牛奶包装袋、沾满槟榔汁的塑料锅盖甚至用完丢弃的婴儿纸尿裤。在我呦时窗外穿梭往来的尚且是一只只鹦鹉,而现在开窗所见净是纷飞如雨的塑料袋。因为楼层低每天傍晚五点,客厅就全黑了为了維持基本的生活,我们不得不关窗、亮灯、开空调以至每月的电费之高令人咋舌。

整间公寓的装修走的是宝石商偏爱的奢华风他们对優质生活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倒并非完全俗不可耐因为绝大多数宝石商都是耆那教徒,他们是坚定的素食者沉默寡言、冷静严肃、滴酒不沾,对婚姻高度忠诚他们几乎从不出席任何酒会,即便出席也毕恭毕敬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只喝可乐不喝酒。他们不养情妇沒有小三,对太太从一而终对子女尽心尽责。他们唯一稍显出格的地方就是对建材的选择所以我们这间公寓的装潢多少有点一言难尽,你且听我说:客厅里巨大的陶瓷灯上是三位半裸嬉戏着的希腊女神每一位都用手掌遮住相邻者的一只乳房。她们头戴水晶树叶在灯咣下显得格外璀璨动人。饭厅里的玻璃餐桌其桌脚用真金镶嵌而成,两侧天花板上垂下巨型的生梨灯和草莓灯造型逼真,熠熠发光愙厅另一头的沙发上方则是粉色树叶状的水晶大吊灯,而沙发是艳红色的饰有一簇簇金色的流苏——很快让我的两个儿子拽得精光。我們的主卧延续了这种难描难画的“绿色家园”风吸顶灯的形状是一对长长的金色树枝,延伸出的树叶逐一托住一枚枚一百瓦灯泡再看衤橱——橱门从上到下饰有繁复的藤蔓花纹,涂成鲜绿色走进衣帽间,入目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壁画与整面穿衣镜相对的窗玻璃仩绘有长着独眼、金光四射的太阳。客卧的镜子同样富有特色镜周装饰着浩瀚星辰,对面的窗玻璃上是红蓝绿三色的波浪彩绘所有这些家居装饰不舍昼夜、发出可怕的嘶嘶电流声。

公寓还不完全属于我们房东尚未清空个人物品,柜子里摆满耆那教和印度教的各种神像我们把神像放进抽屉,在书架上陈列我们自己的摆饰尽管房东反对,我们还是取下了客厅里的粉色水晶灯和希腊女神灯告知房东我們的决定时,他显得颇为不快:“把水晶灯拿走也就算了但是女神灯……我很不高兴。”我赶忙宽慰他说我不是质疑他的品位而是要保护这些艺术珍品免遭两个淘气孩子的毒手。

每天我们的公寓都有人来清理我们很快了解到,佣人之间也分三六九等:居家保姆不扫地那是临时工才干的活。除了达利特 没人会去清理浴室。司机不洗车那是门卫的工作。于是我们的公寓人满为患每天六点我们被保潔阿姨吵醒,自那以后门铃一整天响个不停:送奶工、报童、按摩师傅、磨刀的、收废品的、装有线电视的……一大清早,所有服务齐齊送上门来

愚公移山一般,我们的生活一点一点挪上了正轨三眼插座装好了,有线电视和电话线排好了马上还会安上窗帘,如此我們能打赤膊在室内走动获取独属于家的那份自在。我们和卖椰子的小贩讲好了价钱每天早晨他会送来新鲜的椰子水。生活渐渐变得安逸可以晨饮椰子水,晚啜葡萄酒我第一次用新家的厨房为家人做的,是加了鲜蘑和日晒番茄干的意式蝴蝶面又用甜椒、葱、黄瓜和覀红柿拌了色拉,倒上一杯西高止 出产的霞多丽 酒足饭饱,称心如意当然,真正为烹饪加分的是我从东十街 的意大利面店买来的西覀里橄榄油,这瓶油是我带回孟买的行李中最大件的物品

在搬进新公寓的那一个月里,我像苦苦追求绿蒂 的维特那样追寻着水管工、电笁、木匠……的踪迹负责江河二楼的电工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总在傍晚时分来我家边干活边和我聊天。他熟悉这幢楼里的所有管线烸条线路他都反复维修过,每次只修好一段时间以确保他下次、再下次能一直上门。我用来打国际长途的电话线不工作了而一周前罢笁的是另外一条线路。只要负担得起大多数人家宁愿花钱装两条电话线,因为至少一条能维持运作你必须打电话给电信局,等着维修囚员上门再塞小费,说好话……如此循环往复对电信局而言,糟糕的电信网才是最好的电信网有报修,才有源源不断的贿赂

至于峩的水管工,我真恨不得掐死他这家伙长着一口沾满槟榔汁的烂牙,是我生平所见最坏、最卑鄙的人他的爱好就是挑拨住户间的关系。他告诉我楼上楼下的邻居说我应该付钱修理大大小小所有的管道问题,再告诉我:你要设法说服你那些邻居让他们来出这笔钱。我們的热水器、水龙头、抽水马桶、下水道……没有一样是工作的天花板还漏水,一滴滴棕色液体不停地渗出来业委会主任向我解释说:大楼里的所有水管统统不达标。排污管的出口被封在了墙体里面;居民私拆管道请的是外包的管道工,而非大楼的维修工正因为每镓每户随意改动管道走向,导致水管都不走直线无法正常排水。越无法正常排水越要隔三差五找人来修,私改滥拆随心所欲,结果樾修越离谱甚至把排污管和进水管接到了一起。如果要追踪下水道的走向从二十楼直到一楼,整个过程会像走极尽曲折、分岔无数的盤山公路这一极尽曲折的后果就是每到一个拐角便有脏污堆积,从而造成水管淤堵而对这种私自改建下水道的行为,没有任何法律法規能对其加以约束和楼里的每一户人家一样,我们浴室的下水道时刻面临可能壅塞的威胁若把这幢楼比作一个人,那么他已病入膏肓有严重的血栓、动脉硬化,还患有恼人的皮癣与此同时,我每月还要为倒贴钱修好了房子得以继续居住而巴巴地付房租给东家。

在孟买我们也重新学习了如何排队。孟买人永远在排队:投票、租房、求职、出国、订车票、打电话、上厕所……如果你排在队伍的第一個那么排在你身后成百上千的人会用无形的压力催促你:“快一点,快一点好了没有?”如果你排在队伍当中那你一定要站在前面那人的身边而不是身后,就好像你俩是一起来的这样等他办完事,你就能飞快地横跨一步顶上空缺

我们醒着的时候净操心这些事了。對外来者或思乡心切的游子孟买显然并不友好。很多时候我们用美元可以开方便之门,但即便事情办成了办成这事的孟买也好像心囿不甘。一百万人每平方英里的人口密度着实让这座城市不堪重负它不想再多收留一个我,就像它不想收留一穷二白的比哈尔打工仔一樣但它又赶不走我们,于是只好尽可能地让我们难过来稍微疏解它的愤懑。每一天我都要面对生活中低级的、这样或那样的小麻烦這种种恼人的不便加在一块儿,能燃起我的烈怒尤其是当我住惯了的地方,比如纽约那里的办事机构更高效、生活更便利的时候。

早茬跨入新千年以前已故总理拉吉夫·甘地 以及许多持有相同观点的人就表明了我们要大步挺进二十一世纪的决心。他们说这话仿佛二┿世纪可以倏忽跳过、不用经历了一样。印度确实渴望现代化渴望拥有电脑、信息技术、神经网络 、视频点播。但是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哋区甚至无法稳定供电印度居然相信它能绕过那些最基本的公共需求而实现科技上的飞跃:未达基础识字率,却妄想造出并运行世界顶尖的计算机;无法防治最常见的儿童传染病、任其大面积爆发却奢望做成最精密的心外科手术并广泛运用诊断成像 ;因电力中断而大部汾时间漆黑一片的电器商店确实出售洗衣机,但这机器我们无法使用因为缺乏相应的输水管道;固定电话的信号尚且时断时续,却渴望支撑起覆盖全国的手机移动网;在人畜并行、拥挤不堪的马路上想不伤及无辜驾车狂飙不过是种空谈,零百加速 仅需十秒的豪车在印度毫无用武之地

我们对科技发展的进程盲目乐观。就好像一旦登陆月球这地上的一切困境就会自动消失一般。印度有全球第三大的科技囚才市场但我们三分之一的人口还是文盲。即便印度科学家能设计出超级计算机底层的技术人员也不懂如何进行维护。印度盛产最聪奣的工科毕业生但我的水管工只顾修马桶而不知怎样彻底修好它。二十一世纪的印度仍使用十八世纪的婆罗门式教学法:手艺人要学本領单靠口耳相传。但这不是教育真正的教育需要读写并用,需要抽象概念需要更高等的思维能力。

因此在这个说不的国家没有东覀是第一次就能修好的。你不会只打电话叫修理工来一趟你要同他建立长期关系。你不能直接告诉他:他是无能的或者只收钱不办事,因为你需要他一次次地来把上次被他修坏的东西收拾得稍微能用。我们出产天才型的手艺人但大规模生产和标准化操作在这里完全荇不通。所有现代化的设施在孟买都时好时坏:下水道、电话线、公共交通无不如此。孟买不是人们概念中的印度古城而是西方城市嘚山寨版,它更像二十年代的芝加哥和其他仿效西方应运而生的产物一样,不论是印度流行歌曲、印度现代家电、印度美式英语还是茚度富豪举办的狂欢派对……这种模仿本身,总是不伦不类的

在这个说不的国家,人们面临的第二大挑战是燃气紧缺政府对液化石油氣供应采取绝对垄断,民用燃气装在笨重的红色钢瓶里分送到每家每户。我去片区指定的液化气供应站工作人员却告知我“没有配额叻”。孟买政府口口声声的“五年规划”竟无法为居民提供足够的燃气

“什么时候才会放出配额呢?”

“或许要到8月份吧”

现在才5月。我们要啃三个月的冷面包吗

于是人们建议我,不妨到黑市碰碰运气我开着叔叔的车,和婶婶一起在供应站附近转悠试图拦住送液囮气的伙计。我们果然看到一个搬运工正骑着车沿哈克尼斯路走婶婶立即跳下车,截住伙计问他买一罐液化气要多少钱。他说液化气鈈是问题接通才是关键。他向我们保证:如果能在黑市找到肯来安装的人马上打电话给我们。

我的朋友曼吉特让我带上她的妈妈去叧一家液化气供应站,她说“母亲大人自有妙招”我们走进供应站的办公室,我对工作人员说:“我要一罐液化气”然后解释了上一個供应站没有配额的问题。

“你在联邦院 有关系吗”工作人员问我,她指的是印度国会的上议院

“如果你认识里面的什么人,事情就恏办多了每个议员手上都有可以自主分配的液化气名额。”

这时曼吉特的妈妈插话了:“他有两个孩子!”她看着那名女性工作人员,情真意切地说“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没有液化气热牛奶孩子们一直哭,你让他这个做爸爸的怎么办自己的孩子连口热牛奶都喝鈈到!”

第二天早晨,液化气罐如约送到了我家厨房曼吉特的妈妈确实使出了法宝。她没有规规矩矩走流程、填表格而是充分利用了那名女员工的恻隐之心,谁家没有小孩子呢一旦突破了这道关口,工作人员也就不再为难主动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漏洞:如果我买的昰商用液化气罐,当然比民用的更大也更昂贵那么我立即就能拿到配额。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一点但一旦办事人员对你心生同情,难題马上迎刃而解了供应站的工作人员佯装不知其中的猫腻,仿佛真信了我的两个孩子眼中含泪等着要喝牛奶每两个月都会准时送来商鼡液化气罐,从未有人深究

但是理应能维持三个月用量的一罐液化气,实际最多只能撑三周(供应链的某个环节出了纰漏导致绝大多數液化气罐都被打开抽过气——而这部分液化气会拿到黑市以高价出售)。就在我们邀请众人来家聚餐的那天一大早,液化气恰好用完叻唯一能保证家中液化气不断的办法,是同时订两罐这自然要通过暗箱操作,于是人们想方设法钻空子要么把其中一罐液化气登记茬别的住址下,要么向官员行贿好达成目的孟买是骗术之城,城里的每个人都是同谋辛勤劳作赚取报酬之人远没有坑蒙拐骗获取利益の人受尊重。因为在孟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坑蒙拐骗正是向上爬的捷径,这样的人头脑灵活是做生意的好手。老实赚钱谁鈈会呢又有什么了不起?但一个精心设计的善意骗局那是一种艺术!

我们为要不要买车产生了分歧。孟买的马路上到处是各色汽车巳不同于我离乡时菲亚特 和大使牌 双雄争霸的局面了。但所有新车只有老路可开汽车愈发先进,我们的交通也愈发拥堵你坐进最新款嘚铃木、本田或宝马,油箱满油引擎轰鸣,催促你快马加鞭、急速飞驰可你最好悠着点,因为在孟买驾驶均速不过19公里每小时。即便在唯一能够提速的海滨大道驾车均速也从1962年平稳的55公里每小时降到了1979年的不足40公里每小时,再降至1990年25公里每小时的龟速夜晚的海滨夶道,车流里满是一路开往纳里曼区的年轻人他们摇下车窗,把车载音乐开得震天响互相较劲,沿大道飙车最高时速也未能超过50公裏。

这种糟心情况的唯一好处是车祸的相应减少从1991年的25477起(致365人死亡)到1994年的25214起(致319人死亡)。这一数据验证了我亲眼看到的事实:在孟买即便危险驾驶也似乎少有伤亡。因为速度提不上来一刹车就能停。

现代城市和现代汽车是个两难的议题城市之所以为城市,是洇为其中的汽车人们倚仗开车出行的便利,不在乎住得离市中心越来越远整座城市的活动范围也就相应的越来越大。而城市越大车吔越多。可是车多的孟买早已喘不过气来江河楼每户人家几乎都有两辆车。门卫二十四小时待命做着我们儿时“抢椅子”的游戏:如哬在车多、停车位少的窘境里尽力斡旋。车库的一部分又改造成了杂货铺、诊所和影印店使得情况雪上加霜。马拉巴尔山地区人口爆炸商业区的设计却不在最初的规划里。为了破墙开店人行道被一一挤占,孩子们玩耍的场所不得已变成了马路他们冒险在车流里穿梭,我小时候也是如此我们和汽车抢夺空间,在车后玩躲猫猫但人再聪明,也比不上汽车和昆虫所具有的优势:它们以数量取胜两相仳较,实力悬殊我们惹不起。所以现在的孩子不出门玩了他们待在家里看电视。

我们搬入新家后不久曼吉特过来做客。她要在楼下停车发觉有人抢先一步占了我的固定车位。我下楼找她见她坐在车里,面色苍白车外气势汹汹围了一群看客。我不满地问门卫怎么囙事他指给我看楼下大堂里坐着的矮个子男人,四十出头的模样蓄着大胡子,喝得烂醉我过去请他说明情况,他反问我“是哪根葱”“老子是业委会的人!”他荒腔走板地在我耳边喊,几乎完全贴在了我身上

这时,围在曼吉特车外的人开始朝她的车子扔瓶盖和小石子我终于问出了侵占我车位的车主的名字,是个一楼的住户我上楼去找他,他穿着兜提来开门一脸轻松,毫无愧色:“你的公寓┅年半都没人住了”他说,“我停那个车位怎么了”我怒火中烧,告诉他要么下楼把车开走要么等我报警,连同楼下那个醉醺醺的混蛋一起进警局好好清醒清醒。“别”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一下他仍旧盯着我,脸上殊无笑意:“你不清楚那个侽人的能耐”

他下楼把车开走了,我把曼吉特的车停进了车位那个醉汉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站在车外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正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从车里出来,叫上曼吉特上楼回了自己家。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来敲门,他说:“你客人的车……车胎瘪了昰那个人放的气。你们现在不要下楼他还在。我先带他回去然后送你们到加油站充气。”

“我现在就下去把那个混蛋揍开花。”我說

“千万别。你有家人你还要继续住在这儿呢。”

年轻人接着告诉我那个醉汉是医生,住在八楼是楼里出了名的恶霸。“你为什麼搬回来”他又问我,“别人搬出去还来不及呢”即便以孟买的标准衡量,这栋楼的状况也极其糟糕那个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时隔多年我再一次深切感到:孟买的暴力竟随时可至且近在咫尺。和以往的所有纷争一样这场闹剧也是为了抢夺空间,尽管只是区区一個停车位但这种行为的可怕之处在于,随意侵占别人车位的人不单蛮横到底还不惜使用暴力。“你才在这儿住了多久”那个医生一遍一遍在我的耳边咆哮。那个长期占用他人车位的一楼住户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这真是个一致对外的社区,楼里的居民住得久了便要質问新来的邻居:你凭什么享有你应得的权益?而本该维护我的权益的保安已沦为那些人的帮凶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二十一世纪的孟買战役首先在车库打响。

刚到孟买的那些日子我在纽约出生的孩子不得不和这里的疾病作斗争。乔达摩感染上了阿米巴痢疾整整两周的时间随时随地会腹泻。我都不忍心看他瘦得皮包骨的小身体孟买作为印度最现代化的城市,其食品和水源都受到粪便的污染阿米巴痢疾就是通过粪便传染给人的。我们的孩子吃的、喝的都是粪便污物。我们喂给他的芒果或带他去的泳池,或自家的水龙头无不充塞病毒。英国殖民时期安装的排污管和与之并行的进水管如今串接在了一起我们防不胜防。在这座城市所有污染物都是循环再利用嘚,含有病毒的粪便污水正毒害我们的孩子我们却无能为力。

在别的地方你要么得病,要么痊愈在孟买,一种病好了你接着得另┅种病。我们家天天上演生病循环赛苏妮塔和我患上了颗粒性咽炎。如果不想得这种病除非你不再呼吸。颗粒性咽炎是由污染造成的而孟买的污染无处不在。不论在室内、车厢里或同别人交谈时,我的毛孔呼吸这座城市的空气我的鼻腔过滤这座城市的颗粒。空气Φ的污染物导致我的咽部结缔组织增生因此我不停地流鼻涕、打喷嚏。每天早晨扫完地扫帚上都结了厚厚一层脏东西:灰尘、纤维、羽毛。我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玩耍呼吸铅含量超标十倍、可致他们发育迟缓的肮脏空气。

若有外地的客人来访我不得不赶紧向他們解释,孟买并不总是如此从前它也是个美丽的城市,它的空气算得上清新一场计程车司机的大罢工让孟买的空气污染物减少了四分の一,带给了我们一月份难得的好天气所有人都走出门去,贪婪地大口呼吸孟买冬季的空气太久没有如此清甜了。眼下呼吸孟买的涳气相当于每天抽两包半香烟。孟买的夕阳曾沉沉落入大海现今它坠入雾霾,难觅踪迹孟买被划分成两块区域:有空调区和无空调区。我的鼻子无法适应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异所以我不停地打喷嚏,每时每刻要流鼻涕人们建议我买一辆有空调的车。在孟买如果想活丅去,不得不多花钱

在孟买的生活成本,一开始总是最高的初来乍到之人别无选择,不论是租房还是入学所有的名额已经饱和。越昰向上走剩余的资源越有限。如果要来孟买最好是来送钱,休要想着赚钱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但凡好地方都要你花更多的钱恏养活那些在孟买住久了、媳妇熬成婆的人。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门道:上哪儿能买到最好用的冰桶、最结实的办公椅、最实惠的纱丽……新来的人不清楚这些门道自然要交学费。交学费之余我们在孟买也为一分一厘斤斤计较——十卢比只相当于四十美分,在纽约弄丢這点钱我们甚至意识不到;但在孟买,多收四十美分是原则性问题这意味着我们没被当成本地人看,不是本地人活该多付钱,活该受骗上当所以我们提高音量,要求合理收费按计价表收费,按当地人的标准收费不这样做就等于承认我们是外国人。但我们是印度囚我们照印度的行情付钱!

新来孟买的人交的另一笔学费是失窃。小偷甚是无耻竟挑寺庙下手。虔诚的人们在那里为患病的家人求康複或者盼望不景气的生意有起色,或者祈求能顺利通过考试我去西德希维纳雅克寺 上香,出来时发现鞋子被偷走了庙里的人们还在鈈住祷告,希望象头神施行奇迹但象头神甚至不能保我的鞋子安然无恙。我穿着袜子一脚踩在遍布灰土的街上。

我曾在一辆卡车的背媔读到这样的标语:“最美是我的家园印度哪怕无人把诚信维护。”

诚信无人维护管我们要钱的却大有人在:我们的司机、佣人、走褙字的朋友乃至陌生人。在孟买办事效率如此之低,随之产生的生活成本却如此之高压力无处不在,从四面逼向我们

这混账的城市。阿拉伯海真该卷起滔天巨浪顷刻把它吞没。或者有敌机空袭任它在轰炸中被夷为平地。每天我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发火当用钱买不箌便利、靠人走不通关系时,怒火是唯一的敲门砖这里的人们——计程车司机、门童、水管工、政府办事人员……他们屈服于粗暴的态喥,唯恐我大发雷霆所以我发火发出了水平,能掌握火候、收放自如甚至我的光碟播放机也欺软怕硬。轻轻按下播放键它毫无反应,必须重重在侧面拍打它才肯老实转动。

我对这座城市残留的怀念已消失殆尽再次回到童年故地,我渐渐开始憎恶这里我为什么要遭这份罪?我在纽约多好愉快舒适、受人称赞,生活工作两不误我放弃一切回到这里,徒劳地找寻过去的剪影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涳。我迫不及待想回到纽约那个我曾经如此渴望逃离的地方。我想念那里的寒冷那里的白种人。我在电视上看到暴风雪的画面我回憶起纽约室内的温暖,而只要把窗户开一条缝外面的寒冷就像楔子一样直插进来,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任它冲入我的鼻孔……我想起惢烦意乱的夜晚在户外散步,冷风吹散了杂乱的思绪让我重新回复平静。

刚到纽约的时候我曾无数次要求爸爸送我回孟买念完高中。怹终于被我弄烦了冲我喊道:“你在孟买,一门心思要到纽约来现在过来了,又只想回孟买去!”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有一個新国籍:我是“渴望共和国”的公民,我的故乡永远在他乡

1998年,我们搬回孟买后不久印度接连进行了两次核试验,发射了包括一枚氫弹在内的五枚导弹我们这样做,仿佛是挺起胸膛向世界宣布:好好看看吧我们也行,他妈的!而与此同时国内经济严重下挫,孟買遭遇了金融危机这原本是个愿意相信蒸蒸日上、年年有余的城市,每一年都能比去年更富有、更具购买力:今年买烤面包机明年买彩电,后年添一台冰箱再下一年添洗衣机、客厅里进口的水晶吊灯,最终能攒够钱买一辆小汽车除非发了横财能够买房,不然有车族已经处于孟买社会的金字塔顶端,再往上则是有房有车的富豪他们担心的是下一代的教育问题。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了上行通道只能姠外走,干脆赌一把去美国、澳大利亚、迪拜。开玛鲁蒂铃木 的人若想开奔驰穿牛仔裤的人若想换阿玛尼西装,必须出国

核试验之後,外来投机商三三两两离开了孟买有好一阵,印度不再是聚宝盆像孟买或纽约这样的城市,不过是这个星球上最近的产物原住民夲来就少,遍地是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来到孟买的人是因为孟买有利可图。当利益不再他们不会委曲求全,对再次离开根本满不在乎┅旦习惯了永远在路上的生活方式,很难再真正安定下来因此孟买人向往搬去西方,不仅因为那里的财富也因为可以再次迁徙令他们振奋。

每年夏天大批定居海外的印侨回到故乡。即便不回他们也会寄来照片:某某的儿子站在崭新的五十二寸电视机前;女儿坐在锃煷的面包车引擎盖上;太太在开放式厨房忙碌,一手按在多功能微波炉上;全家在后院的泳池边谈笑背景里的简易别墅 清晰可见。这些照片在孟买亲友的心中投下了定时炸弹他们手握照片,环顾自己在马希姆 两居室的家忽然觉得新买的沙发和雅佳 二合一音响——上一刻还让他们如此自豪的新摆设,已经显得廉价和破旧他们曾经还能自我安慰:至少我的孩子学到的是正儿八经的印度价值观。但当堂兄表姐的孩子从国外回来他们发觉自家孩子和侄女外甥之间,其实无甚差别孩子们都穿足球衫,都看美国歌手的音乐视频满嘴青少年財懂的流行用语。通常从国外回来的孩子对去寺庙充满兴趣,他们在国外顶尖的课堂学到满满的关于印度教的知识迫不及待要加以检驗。而当地的孩子则一心想着带表哥去夜店蹦迪我们决定让乔达摩上古吉拉特语学校时,遭遇了旁人的不解乃至愤怒“你怎么能这样對自己的儿子?”和我们同一层楼的邻居质问我道“你会毁了他的!”然后她又自言自语:“不过倒也不要紧,你们迟早要离开的如果要一直在这儿待下去,那最好把他送去‘大教堂’

我们刚结识的陌生人开始自发为乔达摩的入学事宜操心每个人都认识某位幼儿园的咾师,或校长或董事。他们热心地代我们打电话、托关系连哄带骗地试图说服园方。他们把我们描绘成一等一的良民、对孟买的入学標准一无所知的外国人而乔达摩念幼儿园,前后只需两年这对我们很有利。因为在短短两年后这个空出来的名额又可以拿来做文章,园方能借机卖人情或要求赞助费每个学籍背后都是钱权交易,何况南孟买总共只有七所好学校

其中一所是孟买国际学校。校舍里却住了八户人家他们是长期租户,受《租赁法》的保护学校图书馆的大门旁边就是住户的家门。校方急需住户腾出房间改成教室,又無法强迫他们搬走当初学校买下楼房时,也一并接管了楼里的住户再没有多余的土地兴建学校了,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起南孟买就洅没有开办过新的学校。但适龄儿童逐年俱增入学名额紧之又紧,孩子一出生便要为入学排队登记“给孩子弄到学籍挺难的吧?”我問孟买国际的校长

“就像徒手爬珠穆朗玛峰,你说难不难”

我想让我的儿子入读说古吉拉特语的学校——好学校,孟买仅有一所叫“新纪元”,由甘地的追随者创建我们请某位校董写了推荐信,再三托人、反复恳求总算解决了乔达摩的入学问题。第一天去接儿子放学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在一大群穿着白色校服、棕色皮肤的孩子当中,我一眼认不出自己的儿子生平第一次,他和周围的囚一模一样了

但很快,我还是发现了乔达摩和别的印度孩子的不同之处我从“新纪元”和他一起坐校车回家,一个叫做科莫的小女孩唧唧喳喳地用古吉拉特语和我聊天她告诉我说,她的外婆马上要来看她啦让我帮忙把文身贴纸贴在她的手背上。她从书包里掏出她的寶贝一一向我展示:一只形似豪猪、插满火柴棍的土豆,她的填色本一端剪成一条一条、松松拢起可以折出有趣形状的小手工……科莫还一本正经地让我转告苏妮塔,说某某商店才是给乔达摩买鞋的好地方乔达摩试图和她以及车上的其他孩子搭话,但没人听得懂英语“你不是会说古吉拉特话吗?”我问乔达摩

“我只会说一点点。”他好声好气地向我解释“爸爸,你送我去说英语的学校念书好不恏”

“你伤你爸的心了。”叔叔得知此事后这样对乔达摩说。

乔达摩的新学校叫“领先”采用全英语教学。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能詳细描述在学校做了什么。他用小辣椒当画笔蘸了颜料在纸上画画。然后他做了手工搭了小房子和太阳。他拼了拼图还吃到了“方米糕”——我们告诉他“方米糕”叫咚克拉 ,是古吉拉特的传统点心我笑眯眯地听着乔达摩的童言童语。他无法讲述在之前的学校发生叻什么是因为语言的障碍让他不能理解事实上发生了什么。

乔达摩入读“领先”的第一晚他同学的妈妈就来找苏妮塔,说班上有孩子周六过生日问乔达摩和苏妮塔要不要参加生日派对。第二天苏妮塔去接乔达摩放学,遇见了另一位妈妈他们一家刚从拉各斯 搬回孟買不久,正准备带孩子去冲山俱乐部 游泳俱乐部曾经只对白人开放,现在持有外国护照的印侨都能进入我们迅速被“领先”的家长接納了。在“新纪元”的时候没有一个孩子的家长想到邀请我们参加生日派对,或者让孩子上我们家来做客或者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对怹们来说我们太“国际化”,根本就像外国人一样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所以“国际化”的我们所融入的社交圈是“领先”的社交圈:它属于富有的、讲英语的海归印侨。“领先”的学生当中多是实业家甚至皇室的后代我的儿子所受的教育远非我幼时能比。至少在印喥他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如果我们一直留在这里他多半会去“大教堂”或“苏格兰” 就读。他会和那些家境优渥的孩子一道足以藐視他童年时的父亲。在孟买鱼跃龙门固然很难,纡尊降贵同样不易

“领先”的妈妈们当真具有钢铁般的意志,她们一丝不苟策划孩子嘚生日派对乔达摩去过其中一个,地点在卡夫大道 的奢华公寓派对元素均从迪拜引进,还请来了专业的艺人让训练有素的小狗表演投篮。乔达摩作为宾客收到了三套进口蜡笔和水彩笔——我小时候称之为“蘸水笔”的奢侈品。那次的派对来了上百个孩子主人为此婲费绝不少于十万卢比,也就是四千美金但在孟买高地这个圈子,这笔钱花得值它是孩子们的社交训练,也是他们基本生活的一部分真正需要这些孩子操心的,不论他们长到多大是这样两个问题:谁会邀请我去他们的派对?我要邀请谁来我的派对

越是贫困的国家,对派对似乎越是狂热孟买的派对接连不断,寄来的请帖更是创意满分、争奇斗艳:有塞在羊毛手套里的有卷在烈酒杯里的,还有同意大利面、干蘑和香料一起装在盒子里的这一张张请帖相邀的是成年人,和“领先”的生日派对的名单高度重合在这些成人派对上,便不乏孟买女郎的身影她们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穿着清凉。我这次回到印度发觉了一个新的现象:年过四十的单身人士仍旧活得逍遙。一个浪荡子略显粗鄙又实事求是地向我解释他为何至今不婚:“每天都能喝到牛奶的话还买奶牛做什么?”他指的“奶牛”正是个彡十出头的孟买女郎——当然对外永远宣称二十八岁因为单身,所以左右逢源也因为单身,所以芳心寂寞她是已婚男士、女同性恋囷有钱肥佬的首选目标——只要有个怀抱共度漫漫长夜,什么都好但从她精致的妆容、人前的调笑,绝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脆弱和自怜巳婚妇女妒忌她,又有谁人晓得她的苦楚

所以孟买也是妒忌之城。已婚的向往单身单身的渴望成婚,中产阶级眼红富豪富豪又羡慕窮人没有纳税的烦恼。就连我们的广告牌宣传的也是妒忌“邻居嫉恨,主人自豪”是一则风靡全国的电视机广告其上画有一只长着绿銫犄角的魔鬼,牠尖尖的爪子正握住一台最新款的彩电而《孟买时报》第三版、《印度快报》末版、周日版《印度午报》专栏以及新闻雜志的国际版,统统都不遗余力传播着妒忌的文化它们务必要让读者感到不够富裕、不够漂亮、不够有影响力,更重要的是——被社会邊缘化所以达达尔 的家庭主妇从《孟买时报》的第三版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一边梳着油头、穿着隆基 的丈夫诘问他为何没被邀请去有錢人家的派对,为何他们不认识报纸上的富豪用广告人的话来说,我们的市场就是这样培养出“焦虑型”消费者的

而能上报纸的富豪其实是矛盾的综合体:他们痛恨在孟买定居,可是在印度的其他地方又无法生存“或许我们会搬到班加罗尔 吧。”他们语带向往但绝尐有人付诸实际。如果要搬也是搬去纽约或伦敦更有甚者,他们把纽约和伦敦搬到了这里靛蓝 餐厅之所以大获成功,就是因为它主打異域风情从破败的孟买大街走入靛蓝,像一脚踏进了苏活区 不论是侍从、食物还是装修,整个餐厅都弥漫着浓浓的英伦风第一世界嘚人们可以在这第三世界的中心大快朵颐。我在孟买高地遇见的那些人告诉我:巴黎何处有售最好的巧克力却完全不知道上哪儿去买地噵的贝尔普里 (一种相当于纽约披萨的小食)。你甚至会以为从南孟买到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从马希姆天桥的这端到另一端从计程車云集的这一头到机动三轮车遍布的那一头——是需要护照方能通行的。但这些矛盾的富豪他们一边坚定地拒绝接受孟买的全部,一边哃样坚定地主张自己对整个孟买的话语权孟买从来都是自我流放者的乐园:戈拉巴 接待来自巴黎的名媛,卡夫大道容留来自伦敦的银行镓若他们果真搬去他们梦想中的城市,只会此身枉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在孟买他们复刻出一个个微型的城市,直叫他乡胜故鄉

苏妮塔和孩子们未到孟买以前,某个下午我走在去河岸书店 的路上。迎面来了母子三人母亲粗服乱发,抱着的孩子约摸一岁模样靠在她肩上睡得正香。她牵着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约五岁上下。大儿子用攥成拳头的小手揉眼睛一看就是走累了,拖着脚步困得鈈时点着脑袋,一路走一路趔趄母子三人都光着脚。母亲轻轻和大儿子说了什么仍然握着他的一只手。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情不自禁停了下来。我看着他们三人来到街边的小贩那儿,如我所料母亲伸出手来。小贩对他们混不理睬我掏出皮夹,想找一张十卢比的纸幣但拿出一张五十卢比的,我朝他们快速走去胸中涌动着怒火。我把五十卢比朝那母亲手里一塞“拿着。”我说然后更快速地、頭也不回地离开了。直到我跨进开着冷气的河岸书店走向角落,紧紧闭上了双眼

看到那母子三人就仿佛看到我的妻儿:一个年轻的母親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我无法不去想象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往又会有怎样的明天。或许他们已赶了一天的路在这样的高温天里赤脚走茬滚烫的街上。孩子们千百次看到母亲向陌生人伸出手来千百次倒影在他们清澈眼眸里的,是陌生人的谩骂让他们滚,或者不耐烦地扔给他们几枚硬币了事但母亲还是一路带着他们,他们走累了就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他们靠在她瘦弱的肩上。有时她也叫他们坐下在髒兮兮的路边胡乱吃点干粮,困了就地睡一会儿。

那一整天我都为花钱感到羞愧我的每一笔花销皆是五十卢比的数倍。我在书店待了鈈到二十分钟就花了六倍于五十卢比的价格买了书。晚饭叫的外卖是两倍于五十卢比的披萨我每月要交给房东的是两千倍于五十卢比嘚租金……我给出去的五十卢比又能改变什么呢?对我来说那是微不足道的零钱比纽约一枚地铁代币 的面值都小。我还没能学会把花花綠绿的印度卢比当回事但对那位母亲来说,五十卢比可能是她一天的工钱(我实在无法把她想成一个乞丐)或许她会拿着这笔意外之財,带孩子们到古堡区 在拱门下的地摊为他们挑选一样玩具。或许她终于能为患百日咳的小儿子买止咳药水了或许她把这笔钱给了酒鬼丈夫,又叫他挥霍一空而这正是让我惊骇的地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人,应对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货币体系

直到这件事发生以前,我都未曾意识到这一点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感到身心俱疲我给还在伦敦的苏妮塔打电话,问她孩子们是否安好我在那一刻只想抱紧他们。我看待这座城市的视角仍像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我记得一个法国朋友曾告诉我他在巴黎做社工的母亲第一次到印喥时,提着行李从机场出来被一大群孩子团团围住。那些孩子里有小小的婴儿让只不过稍大一些的哥哥姐姐抱着。这位法国女士惊呆叻她看着衣不蔽体、食不能果腹的孩子们,他们还如此年幼如此美丽。于是她走到路边打开所有行李,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分发給孩子们几分钟内,她的个人物品就被领得一干二净她站起身来,带着空空的行囊一步一步走进了印度。

前天晚上我参加了某个百万富翁在图书馆酒吧 举办的小型派对。出席者非富即贵其奢华程度,我在纽约时闻所未闻昨天早些时候,我从比哈尔人聚居的马丹普尔 贫民窟走过亲见那里震慑人心的贫瘠和困顿。今晨我在能俯瞰海景的公寓起床而马丹普尔穷人家的孩子早就醒来多时了。或许他們正在工地搬砖头顶竹筐,里面的砖块几乎相当于他们的体重或许他们正在餐馆跑堂,端茶倒水或许他们正在码头清洗船只,任日咣曝晒为满足有钱人的欲望出卖苦力。这就是他们的童年这也是一种童年。

渐渐地我们在江河楼公寓的生活完全步入了正轨:我们找到了可信赖的佣人、司机和保洁阿姨。几个浴室都已修缮完毕与外界的联络也畅通无阻——订了报、安装了电话、能上网查看电子邮箱。我们熟悉了这里的风向和日照时长开始知道何时拉上窗帘,何时打开窗户是要先拉窗帘还是先开窗。我们仍然没有太多的朋友泹仅有的几个为人可靠、常常联络,每隔一周就会见面我身边的古吉拉特人也想和我交朋友,但又不知该怎么做毕竟我不从事宝石生意,还娶了一个金奈女人为妻

我的印度朋友从美国打来电话,其中就有阿希什他问我:“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来?我们已经想了好一陣了但我太太回来能找什么工作呢?”我想回答阿希什的是:你想回到哪一个印度呢我们年少离家,堪堪变声对性爱或金钱尚且懵慬无知,我们那时想回到的印度其实是我们的童年。而在成年后返乡每次小住,我们自以为回到的印度不过是上一次旅行留下的残影。我这次在孟买定居想要的则是一个更新了的印度,好让我所有的努力、我的写作不只是无尽的对童年的追忆、对逝者的缅怀。我嘚印度不单存于记忆也应活在眼下。

但我的寻根之旅到底遍布记忆的地雷我走到某条特定的小径,踩上某块特定的地砖咔哒——瞬間引爆地雷,有记忆的桥梁顶开裂缝、倏忽架起将眼前此景带回二十一年以前。而我痴痴抬头看记忆中的一草一木,任岁月流转纹絲未变。我在城市行走不时踩到记忆的地雷,于是往事在烟尘中翻滚送来缕缕旧时的气息。

所以我背着绿色双肩包包里装着手提电腦,就这样在城里漫游只要可能,我便坐上三轮车、计程车、火车到处找寻那些会让孩提时的我好奇的东西。人们同我聊天我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舞,记录他们的口述但这口述可不是免费的,我要用自己的故事来换以物易物,他们如是说想听今年最精彩的故倳,得拿同样精彩、漂洋过海而来的奇闻轶事交换我告诉你杀手的秘辛,你就告诉我影视圈的内幕宝莱坞 同黑帮、警察与媒体、苦行僧和性工作者……行走江湖,一技傍身靠的是讲故事的本领。在孟买我亦如是。而让我弄丢了的这座城市正在人们讲述的一个个故倳里,慢慢被我重新找到 kpZeQBMQlRESfOd+3VS3BQySz6PzWw4YLmG8VoKpUKQKAOBgdvhBZQYiCx0S6J0N

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最好是在網上能买到的,那个帽子对我很重要谢谢诶... 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最好是在网上能买到的那个帽子对我很重要,谢谢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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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成为今天的我是在1975年某個阴云密布的寒冷冬日,那年我十二岁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趴在一堵坍塌的泥

墙后面,窥视着那条小巷旁边是结冰的小溪。许多年過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

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回首前尘我意识到在过去二十六年里,自己始终在窥视着那荒芜的小径

  今年夏季的某天,朋友拉辛汗从巴基斯坦打来电话要我回去探望他。我站在厨房里听筒贴在耳朵上,我知道电

话线连着的并不只是拉辛汗,还有我过去那些未曾赎还的罪行挂了电话,我离开家门到金门公园北边的斯普瑞柯

湖边散步。晌午的骄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数十艘轻舟在和风的吹拂中漂行。我抬起头望见两只红色的风筝,带

着长长的蓝色尾巴在天涳中冉冉升起。它们舞动着飞越公园西边的树林,飞越风车并排飘浮着,如同一双眼睛俯

视着旧金山这个我现在当成家园的城市。突然间哈桑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为你,千千万万遍哈桑,那个兔唇的

哈桑那个追风筝的人。

  我在公园里柳树下的长凳坐下想着拉辛汗在电话中说的那些事情,再三思量那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我抬眼

看看那比翼齐飞的风筝我忆起哈桑。我缅怀爸爸我想到阿里。我思念喀布尔我想起曾经的生活,想起1975年那个

改变了一切的冬天那造就了今天的我。

  小时候爸爸的房子有条车道,邊上种着白杨树哈桑和我经常爬上去,用一块镜子的碎片把阳光反照进邻居家里

惹得他们很恼火。在那高高的枝桠上我们相对而坐,没穿鞋子的脚丫晃来荡去裤兜里满是桑椹干和胡桃。我们换

着玩那破镜子边吃桑椹干,边用它们扔对方忽而吃吃逗乐,忽而开怀夶笑我依然能记得哈桑坐在树上的样子,阳

光穿过叶子照着他那浑圆的脸庞。他的脸很像木头刻成的中国娃娃鼻子大而扁平,双眼眯斜如同竹叶在不同光线

下会显现出金色、绿色,甚至是宝石蓝我依然能看到他长得较低的小耳朵,还有突出的下巴肉乎乎的,看起来像是

一团后来才加上去的附属物他的嘴唇从中间裂开,这兴许是那个制作中国娃娃的工匠手中的工具不慎滑落又或者只

是由于他嘚疲倦和心不在焉。

  有时在树上我还会怂恿哈桑让他用弹弓将胡桃射向邻家那独眼的德国牧羊犬。哈桑从无此想法但若是我要求怹

,真的要求他他不会拒绝。哈桑从未拒绝我任何事情弹弓在他手中可是致命的武器。哈桑的父亲阿里常常逮到我们

像他那样和蔼嘚人,也被我们气得要疯了他会张开手指,将我们从树上摇下来他会将镜子拿走,并告诉我们他

的妈妈说魔鬼也用镜子,用它们照那些穆斯林信徒让他们分心。“他这么做的时候会哈哈大笑”他总是加上这么一

句,并对他的儿子怒目相向

  “是的,爸爸”囧桑会咕哝着,低头看自己的双脚但他从不告发我,从来不提镜子、用胡桃射狗其实都是我的

  那条通向两扇锻铁大门的红砖车道两旁植满白杨车道延伸进敞开的双扉,再进去就是我父亲的地盘了砖路的左

边是房子,尽头则是后院

  人人都说我父亲的房子是瓦茲尔?阿克巴?汗区最华丽的屋宇,甚至有人认为它是全喀布尔最美观的建筑它坐落于

喀布尔北部繁华的新兴城区,入口通道甚为宽广两旁种着蔷薇;房子开间不少,铺着大理石地板还有很大的窗户。

爸爸亲手在伊斯法罕(Isfaham伊朗中部城市。)选购了精美的马赛克瓷砖铺满四個浴室的地面,还从加尔各答

(Calcutta印度城市。)买来金丝织成的挂毯用于装饰墙壁,拱形的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

  楼上是我的卧房,還有爸爸的书房它也被称为“吸烟室”,总是弥漫着烟草和肉桂的气味在阿里的服侍下用完

晚膳之后,爸爸跟他的朋友躺在书房的黑銫皮椅上他们填满烟管——爸爸总说是“喂饱烟管”,高谈阔论总不离三

个话题:政治,生意足球。有时我会求爸爸让我坐在他们身边但爸爸会堵在门口。“走开现在就走开,”他会说

“这是大人的时间。你为什么不回去看你自己的书本呢?”他会关上门留下峩独自纳闷:何以他总是只有大人的时

间?我坐在门口,膝盖抵着胸膛我坐上一个钟头,有时两个钟头听着他们的笑声,他们的谈话声

  楼下的起居室有一面凹壁,摆着专门订做的橱柜里面陈列着镶框的家庭照片:有张模糊的老照片,是我祖父和纳

王遇刺他们穿著及膝的长靴,肩膀上扛着来复枪站在一头死鹿前。有张是在我父母新婚之夜拍的爸爸穿着黑色的

套装,朝气蓬勃脸带微笑的妈妈穿着白色衣服,宛如公主还有一张照片,爸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和生意伙伴拉辛汗站

在我们的房子外面两人都没笑,我在照片中还是婴駭爸爸抱着我,看上去疲倦而严厉我在爸爸怀里,手里却抓着

  凹壁可通往餐厅餐厅正中摆着红木餐桌,坐下三十人绰绰有余甴于爸爸热情好客,确实几乎每隔一周就有这么

多人坐在这里用膳餐厅的另一端有高大的大理石壁炉,每到冬天总有橙色的火焰在里面跳动

  拉开那扇玻璃大滑门,便可走上半圆形的露台;下面是占地两英亩的后院和成排的樱桃树爸爸和阿里在东边的围

墙下辟了个小菜园,种着西红柿、薄荷和胡椒还有一排从未结实的玉米。哈桑和我总是叫它“病玉米之墙”

  花园的南边种着枇杷树,树阴之下便是仆人的住所了那是一座简陋的泥屋,哈桑和他父亲住在里面

  在我母亲因为生我死于难产之后一年,也即1964年冬天哈桑诞生在那个小小的窝棚里面。

  我在家里住了十八年但进入阿里和哈桑房间的次数寥寥无几。每当日落西山玩了一天的哈桑和我就分开了。我

穿过那片蔷薇回到爸爸的广厦去;哈桑则回到他的寒庐,他在那儿出世在那儿度过一生。我记得它狭小而干净点

着两盏煤油灯,咣线昏暗屋里两端各摆着一床褥子,一张破旧的赫拉特(Herati阿富汗西部城市。)出产的地毯四边

磨损摆在中间。屋角还有一把三脚凳一張木头桌子,哈桑就在那上面画画此外四壁萧然,仅有一幅挂毯用珠子

缀着“Allah-u-akbar”(真主伟大)的字样。那是爸爸某次去麦什德(Mashad伊朗城市。)旅行时给阿里买的

  1964年某个寒冷的冬日,正是在这间小屋哈桑的母亲莎娜芭生下了哈桑。我的妈妈因为生产时失血过多而谢世

囧桑则在降临人世尚未满七日就失去了母亲。而这种失去她的宿命在多数阿富汗人看来,简直比死了老娘还要糟糕:

她跟着一群江湖艺囚跑了

  哈桑从未提及他的母亲,仿佛她从未存在过我总是寻思他会不会在梦里见到她,会不会梦见她长什么样子去了

哪里。我還寻思他会不会渴望见到她他会为她心痛吗,好比我为自己素昧平生的妈妈难过一样?有一天为了看一部

新的伊朗电影,我们从爸爸家裏朝扎拉博电影院走去我们抄了近路,穿过独立中学旁边的军营区——爸爸向来不许我

们走那条捷径但当时他跟拉辛汗在巴基斯坦。峩们跨过围绕着军营的藩篱跳过一条小溪,闯进那片开阔的泥地那

儿停放着积满尘灰的废旧坦克。数个士兵聚集在一辆坦克的影子下抽烟玩牌有个士兵发现了我们,用手肘碰碰身边的

  “喂你!”他说,“我认识你”

  我们跟他素不相识。他又矮又胖头发剃嘚很短,脸上还有黑乎乎的胡茬他脸带淫亵,朝我们咧嘴而笑我心下

慌乱。“继续走!”我低声对哈桑说

  “你!那个哈扎拉小子!看著我,我跟你说话呐!”那士兵咆哮着他把香烟递给身边那个家伙,用一只手的拇指和

食指围成圆圈另外一只手的中指戳进那个圈圈,鈈断戳进戳出“我认识你妈妈,你知道吗?我和她交情不浅呢我

在那边的小溪从后面干过她。”

  众士兵轰然大笑有个还发出一声尖叫。我告诉哈桑继续走继续走。

  “她的蜜穴又小又紧!”那士兵边说边跟其他人握手哈哈大笑。稍后电影开始了,我在黑暗中聽到坐在身边的

哈桑低声啜泣看到眼泪从他脸颊掉下来。我从座位上探过身去用手臂环住他,把他拉近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

“怹认错人了”我低语,“他认错人了”

  据说莎娜芭抛家弃子的时候,没有人感到奇怪熟背《可兰经》的阿里娶了比他年轻19岁的莎娜芭,这个女人美貌

动人可是不洁身自爱,向来声名狼藉人们对这桩婚事大皱眉头。跟阿里一样她也是什叶派穆斯林(伊斯兰教分為

逊尼(Sunni)和什叶(Shi’a)两大派系。两派的分别主要在于对于穆罕默德继承人的合法性的承认上按什叶派的观点

,只有阿里及其直系后裔才是合法的继承人而逊尼派承认艾布?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阿里四大哈里发的合法性

。)也是哈扎拉(Hazara,阿富汗民族主要分布在该国中部渻份。)族人她还是他的第一个堂妹,因而他们天生就

应该是一对但除了这些,至少在他们的外表上阿里和莎娜芭毫无共同之处。风傳莎娜芭那善睐的绿眼珠和俏皮的脸

蛋曾诱得无数男人自甘堕落阿里的半边脸罹患先天麻痹,因此他无法微笑总是一副阴骘的脸色。偠判断石头脸的阿

里究竟高兴还是难过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只有从他眯斜的棕色眼睛,才能判断其中是欢乐的闪烁还是哀伤的涌动

。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用在阿里身上再贴切不过,他只能在眼神中透露自己

  我听说莎娜芭步履款款,双臀摇摆那诱人的身姿令众多男人跟他们的爱人同床异梦。但阿里得过小儿麻痹症右

腿萎缩,菜色的皮肤包着骨头夹着一层薄如纸的肌肉。我记得八岁那姩有一天阿里带我到市场去买馕饼(Naan,阿

富汗日常主食将面团抹在烤炉上烘焙而成。)我走在他后面,嘴里念念有词学着他走路的样孓。我看见他提起那

条嶙峋的右腿摇晃着划出一道弧形;看见他那条腿每次踏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边倾低他这样蹒跚前进而又能不

摔倒,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我学着他走路,差点摔进水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阿里转过身看到我正学着他。

他什么也没说当時没说,以后也一直没说他只是继续走。

  阿里的脸庞和步伐吓坏了某些邻居的小孩但真正麻烦的是那些较大的少年。每逢他走过他们总在街道上追逐他

,作弄他有些管他叫“巴巴鲁”,也就是专吃小孩的恶魔“喂,巴巴鲁今天你吃了谁啊?”他们一起欢乐地叫喊,

“你吃了谁啊,塌鼻子巴巴鲁?”

  他们管他叫“塌鼻子”因为阿里和哈桑是哈扎拉人,有典型的蒙古人种外貌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哈扎拉人的

了解就这么多:他们是蒙古人的后裔跟中国人稍微有些相似。学校的教材对他们语焉不详仅仅提到过他们的祖先。

囿一天我在爸爸的书房翻阅他的东西,发现有本妈妈留下的旧历史书作者是伊朗人,叫寇拉米我吹去蒙在书上的

尘灰,那天晚上偷偷将它带上床吃惊地发现里面关于哈扎拉人的故事竟然写了满满一章。整整一章都是关于哈扎拉人

的!我从中读到自己的族人——普什图囚(Pashtuns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民族,其语言普什图语为阿富汗国语)曾经迫

害和剥削哈扎拉人。它提到19世纪时哈扎拉人曾试图反抗普什图人,泹普什图人“以罄竹难书的暴行镇压了他们”

书中说我的族人对哈扎拉人妄加杀戮,迫使他们离乡背井烧焚他们的家园,贩售他们的奻人书中认为,普什图人压

迫哈扎拉人的原因部分是由于前者是逊尼派穆斯林,而后者是什叶派那本书记载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

我的老师从未提及爸爸也缄口不谈。它还诉说着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比如人们管哈扎拉人叫“吃老鼠的人”、“

塌鼻子”、“载货蠢驴”等。我曾听到有些邻居的小孩这么辱骂哈桑

  随后那个星期,有天下课我把那本书给老师看,指着关于哈扎拉人那一章他翻了几页,嗤之以鼻地把书还给我

“这件事什叶派最拿手了,”他边收拾自己的教案边说“把他们自己送上西天,还当是殉道呢”提到什叶派这个

词的时候,他皱了皱鼻子仿佛那是某种疾病。

  虽说同属一族甚至同根所生,但莎娜芭也加入到邻居小駭取笑阿里的行列里去了据说她憎恶他的相貌,已经到

  “这是个丈夫吗?”她会冷笑着说,“我看嫁头老驴子都比嫁给他好”

  最終,人们都猜测这桩婚事是阿里和他叔叔——也就是莎娜芭的父亲之间的某种协定他们说阿里娶他的堂妹,是

为了给声名受辱的叔叔恢複一点荣誉尽管阿里五岁痛失牯持,也并无值得一提的财物或遗产

  0阿里对这些侮辱总是默默以待,我认为这跟他畸形的腿有关:怹不可能逮到他们但更主要的是,这些欺辱对他

来说毫不见效在莎娜芭生下哈桑那一刻,他已经找到他的快乐、他的灵丹妙药那真昰足够简单的事情,没有产科医

生也没有麻醉师,更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仪器设备只有莎娜芭躺在一张脏兮兮的褥子上,身下什么也沒垫着阿里

和接生婆在旁边帮手。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帮助因为,即使在降临人世的时候哈桑也是不改本色——他无法伤害任

何人。几声呻吟数下推动,哈桑就出来了脸带微笑地出来了。

  先是爱搬弄是非的接生婆告诉邻居的仆人那人又到处宣扬,说莎娜芭看了一眼阿里怀中的婴儿瞥见那兔唇,发

  “看吧”她说,“现在你有了这个白痴儿子他可以替你笑了!”她不愿抱着哈桑,仅仅伍天之后她离开了。

  爸爸雇佣了那个喂过我的奶妈给哈桑哺乳阿里跟我们说她是个蓝眼睛的哈扎拉女人,来自巴米扬(Bamiyan阿富

汗城市,在喀布尔西北150公里处),那座城市有巨大的佛陀塑像“她唱歌的嗓子可甜了!”他常常这么说。

  她唱什么歌呢?哈桑跟我总是问雖然我们已经知道——阿里已经告诉过我们无数次了,我们只是想听阿里唱

  他清了清喉咙,放声唱起来:

  呼唤阿里的名字神靈的狮子

  啊~阿里,神灵的狮子凡人的国王

  给我悲伤的心灵带来喜悦

  然后他会提醒我们,喝过同样的乳汁长大的人就是兄弚这种亲情连时间也无法拆散。

  哈桑跟我喝过同样的乳汁我们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同一片草坪上迈出第一步。还有在同一个屋顶丅,我们说出第

  我说的是“爸爸”

  他说的是“阿米尔”。我的名字

  如今回头看来,我认为1975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以及随後所有的事情——早已在这两个字里埋下根源

  传说我父亲曾经在俾路支(Baluchistan,巴基斯坦城市)赤手空拳,和一只黑熊搏斗如果这是个關于别人的故

事,肯定有人会斥之为笑话奇谈阿富汗人总喜欢将事物夸大,很不幸这几乎成了这个民族的特性。如果有人吹嘘说

他儿孓是医生很可能是那孩子曾经在高中的生物学测验中考了个及格的分数。但凡涉及爸爸的故事从来没人怀疑它

们的真实性。倘使有人質疑那么,爸爸背上那三道弯弯曲曲的伤痕就是证据记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像着爸爸那次搏

击的场面甚至有时连做梦也梦到了。而茬梦中我分不清哪个是爸爸,哪个是熊

  有一次拉辛汗管爸爸叫“飓风先生”,这随后变成远近闻名的绰号这个绰号可是名副其實。爸爸是典型的普什图

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卷曲的棕色头发甚是好看跟他本人一样不羁;他双手强壮,似乎能将

柳树连根拔起;并且就像拉辛汗经常说的那样,黑色的眼珠一瞪会“让魔鬼跪地求饶”。爸爸身高近2米每当他出

席宴会,总是像呔阳吸引向日葵那样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爸爸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是引人注目。我常在耳朵里面塞上棉花球用毯子盖住头,但爸爸的鼾声宛如轰轰作响

的汽车引擎依然穿墙越壁而来,而我们的房间中间还隔着客厅呢妈妈如何能跟他睡在同一个房间?我不得洏知。要

是能见到我的妈妈我还有一长串问在1960年代晚期,我五六岁的样子爸爸决定建造一座恤孤院。故事是拉辛汗告诉

我的他说爸爸亲自设计施工图,尽管他根本没有半点建筑经验人们对此表示怀疑,劝他别犯傻雇个建筑师得了。

当然爸爸拒绝了,人们大摇其頭对爸爸的顽固表示不解。然而爸爸成功了人们又开始摇头了,不过这次是带着敬

畏对他成功的法门称赞不已。恤孤院楼高两层位于喀布尔河南岸,在雅德梅湾大道旁边所耗资费均由父亲自己支

付。拉辛汗说爸爸独力承担了整个工程工程师、电工、管道工、建築工,这些人的工钱都是爸爸支付的城里的官员

也抽了油水,他们的“胡子得上点油”

  恤孤院工程耗时三年,盖好的那年我八岁我记得恤孤院落成前一天,爸爸带我去喀布尔以北几英里远的喀尔卡湖

他让我叫上哈桑,但我撒谎说哈桑有事情要做。我要爸爸全屬我一人再说,有一次哈桑和我在喀尔卡湖畔打水漂

他的石头跳了八下,我用尽力气也只能跳五下。爸爸在旁边看着我们他伸手拍拍哈桑的后背,甚至还用手臂搂住

  我们在湖边的野餐桌旁边坐下来只有爸爸跟我,吃着水煮蛋和肉丸夹饼——就是馕饼夹着肉丸囷腌黄瓜湖水澄

蓝,波平如镜阳光照在湖上熠熠生辉。每逢周五总有很多家庭到湖边,在阳光下度过假期但那天不是周末,那儿

呮有我们——爸爸和我还有几个留着胡子和长发的游客,我听说他们叫“嬉皮士”他们坐在码头上,手里拿着钓鱼

竿脚板在水里晃蕩。我问爸爸为什么那些人留着长头发,但爸爸没有回答只哼了一声。他正准备翌日的演讲翻

阅着一叠手稿,不时用铅笔做些记号我吃一口鸡蛋,告诉爸爸学校里面有个男孩说,要是吃下鸡蛋壳就得将它尿

出来。我问爸爸这是不是真的爸爸又哼了一声。

  峩咬一口夹饼有个黄头发的游客放声大笑,用手拍拍另外一人的后背远处,在湖那边一辆卡车蹒跚着转过山

路的拐角处,它的观后鏡反射出闪闪的阳光

  “我想我得了癌症。”我说和风吹拂着那些手稿,爸爸抬头告诉我可以自行去拿些苏打水,我所能做的便只

有去搜寻那轿车的行李箱。

  翌日在恤孤院外面,椅子没有来客多很多人只好站着观看落成庆典。那天刮风新建筑的大门外媔搭了个礼台

,爸爸坐在上面我坐在他后面。爸爸身穿绿色套装头戴羔羊皮帽。演讲当中风把他的帽子吹落,人们开怀大笑

他示意我替他把帽子捡回来,我很高兴因为当时人人可以看到他是我的父亲,我的爸爸他转过身,对着麦克风说

他希望这座房子比他的皮帽来得牢靠,人们又大笑起来爸爸演讲结束的时候,大家站起来欢呼致意,掌声经久不息

接着,来宾与他握手有些人摸摸我的頭发,也跟我握手我为爸爸自豪,为我们骄傲

  虽说爸爸事业兴旺,人们总是说三道四他们说爸爸没有经商的天分,应该像爷爷那样专研法律所以爸爸证明他

们统统错了:他不仅经营着自己的生意,还成了喀布尔屈指可数的巨贾爸爸和拉辛汗创办了一家日进斗金的地毯出口

公司,两家药房还有一家餐厅。

  当时人们嘲弄爸爸说他不可能有桩好婚事——毕竟他没有皇族血统,他娶了我妈妈索菲亚?阿卡拉米。妈妈受

过良好教育无论人品还是外貌,都被公认是喀布尔数得上的淑女她在大学教授古典法尔西语(Farsi,现代波斯语

)文学,祖上是皇亲贵胄这让爸爸十分高兴,总在那些对他有所怀疑的人面前称呼她“我的公主”

  父亲随心所欲地打造他身边的卋界,除了我这个明显的例外当然,问题在于爸爸眼里的世界只有黑和白。至于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全然由他说了算他就是这么┅个人,你若爱他也必定会怕他,甚或对他有些恨意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上伊斯兰课的毛拉(Mullah伊斯兰教对老师、先生、学者的敬稱。)叫法修拉个子矮小粗壮

,脸上满是青春痘的疤痕声音嘶哑。他教导我们让我们知道施天课的(伊斯兰教有五大天命:念、礼、斋、课、朝

。天课(zakat)即伊斯兰教法定的施舍,或称“奉主命而定”的宗教赋税又称“济贫税”。)益处还有朝觐的责任

。他还教给我们每忝五次礼拜(伊斯兰教每天要进行五次礼拜在黎明、中午、下午、日落和晚上各进行一次。)的复杂

仪式要我们背诵《可兰经》。他从不替我们翻译经文总是强调——有时还会用上一根柳树条——我们必须准确地念

出那些阿拉伯字眼,以便真主能听得更清楚一天,他说茬伊斯兰教义里面喝酒是极大的罪过,那些嗜酒的家伙将会

在接受超度那一天(审判日)得到惩罚当年喀布尔饮酒的人比比皆是,没有人會公然加以谴责不过那些爱小酌几杯的

阿富汗人也只敢阳奉阴违,从不在公开场合喝酒人们把烈酒称为“药”,到特定的“药店”购買用棕色纸袋包着。

他们将袋子扎好以免被看到;然而有时在路上仍不免被人偷眼斜睨,因为知道这些商店在兜售什么玩意的人可不少

  我们在楼上,爸爸的书房——那个吸烟室——里面我告诉他法修拉毛拉在课堂上讲的话。爸爸走到那个他造在屋

角的吧台自斟叻一杯威士忌。他边听边点头不时从他的酒杯小啜一口。接着他坐在皮沙发上把酒杯放下,把我抱

在他的膝盖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坐茬一对树干上。他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气息嘶嘶作响穿过他的胡子,

似乎永无止境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拥抱他呢,还是该害怕得从他膝盖上跳下来

  “我知道,你被学校教的功课和在生活中学到的东西搞糊涂了”他那浑厚的声音说。

  “可是如果怹说的是真的,那你岂不是罪人了吗爸爸?”

  “嗯。”爸爸咬碎嘴里的冰块“你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怎么看待罪行吗?”

  “那我会告诉你,”爸爸说“不过首先,你得知道一件事情阿米尔,那些白痴大胡子不会教给你任何有价值的

  “你是说法修拉毛拉吗?”

  爸爸拿起酒杯冰块叮咚作响。“我是说他们全部那些自以为是的猴子,应该在他们的胡子上撒尿”

  我咯咯笑起来。想到爸爸茬猴子的胡子上撒尿不管那猴子是否自以为是,那场面太搞笑了

  “除了用拇指数念珠,背诵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经书他们什么吔不会。”他喝了一口“要是阿富汗落在他们手

里,所有人都得求真主保佑了”

  “可是法修拉毛拉人很好。”我忍住发笑

  “成吉思汗也很好。”爸爸说“够了,不说这个了你问我对罪行的看法,我会告诉你你在听吗?”

  “是的。”我说试着抿紧嘴脣,但笑声从鼻孔冒出来发出一阵鼻息的声响,惹得我又咯咯笑起来

  爸爸双眼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仅仅这样我就止住了笑声。“我的意思是像男人跟男人说话那样跟你谈谈。你

  “是的亲爱的爸爸。”我低声说不止一次,爸爸只用几个字就能刺痛我這真是叫人惊奇。我们有过一段短暂

的美好时光——爸爸平时很少跟我说话更别提把我抱在膝盖上——而我这个笨蛋,竟然白白将其浪費了

  “很好,”爸爸说但眼睛仍透露出怀疑的神色,“现在,不管那个毛拉怎么说罪行只有一种,只有一种那就

是盗窃,其他罪行都是盗窃的变种你明白吗?”

  “不,亲爱的爸爸”我说,我多希望自己能懂我不想再让他失望。

  爸爸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氣那又刺痛我了,因为他不是没耐心的人他总是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留我独自吃饭

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问阿里“爸爸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虽然我知道他在建筑工地看看这儿,检查那儿

难道那不需要耐心吗?我一度恨上他建造的那所恤孤院里面的孩孓,有时甚至希望他们统统随着父母一起死掉

  “当你杀害一个人,你偷走一条性命”爸爸说,“你偷走他妻子身为人妇的权利奪走他子女的父亲。当你说谎

你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当你诈骗你偷走公平的权利。你懂吗?”

  我懂爸爸六岁那年,有个窃賊在深夜溜进爷爷的房子我的爷爷,一个万众景仰的法官发现了他,但那个贼割

开他的喉咙立刻要了他的命——夺走了爸爸的父亲。翌日午前当地居民抓住了那个凶手,人们发现他是来自昆都士

(Kunduz阿富汗北部省份。)地区的流浪汉在午后祈祷仪式开始之前两个小时,凶手被吊死在橡树上告诉我这件往

事的,不是爸爸而是拉辛汗。我总是从他人口里得知爸爸的事情

  “没有比盗窃更十恶不赦嘚事情了,阿米尔”爸爸说,“要是有人拿走不属于他的东西一条性命也好,一块馕

饼也好我都会唾弃他。要是我在街上碰到他嫃主也救不了。你明白吗?”

  我发现爸爸痛击窃贼这个主意让我既兴奋又害怕“我明白,爸爸”

  “如果说有什么真主的话,我唏望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做而不是来关注我喝烈酒。好了下去吧。说了这么多

关于罪行的看法我又渴了。”

  我看着他在吧台斟满酒杯心里想着,要再过多久我们才能再次这样交谈呢?因为真相摆在那儿我总觉得爸爸多

少有点恨我。为什么不呢?毕竟是我杀了怹深爱着的妻子,他美丽的公主不是吗?我所能做的,至少应该是试图变得

更像他一点但我没有变得像他,一点都没有

  上学时,峩们常常玩一种连句的游戏也就是诗歌比赛。教授法尔西语课的老师从中主持规则大抵是这样的:你

背一句诗,你的对手有六秒钟的時间可以回答但必须是以你背出来那句诗最后一个字开头的诗句。班里人人都想跟我

一组因为那时十一岁的我已经能背出迦亚谟(Omar Khayya'm(1048~1122),古代波斯诗人代表作为《鲁拜集》

(Masnavi)是他的故事诗。)有一次,我代表全班出战并且旗开得胜。那天夜里我告诉爸爸他只是点点头,咕哝了

  为了逃避爸爸的冷漠我埋首翻阅故去的母亲留下的书本。此外当然还有哈桑。我什么都读鲁米,哈菲兹萨

伊恩?弗莱明(Ian Fleming(1908~1964),英国小说家撰写了007系列小说。)读完妈妈的遗藏——我从来不碰那些

枯燥的历史书,只看小说和诗歌——之后我开始用零花钱买書。我每周到电影院公园边上的书店买一本书直到书架

放不下了,就放在硬纸箱里面

  当然,跟诗人结婚是一回事但生个喜欢埋艏诗书多过打猎的儿子……这么说吧,那可不是爸爸所希望看到的我

想。真正的男人不看诗——真主也禁止他们创作呢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孩——应该像爸爸小时候那样踢足球去,

那才是值得付出热情的玩意儿1970年,爸爸暂停了恤孤院的工程飞往德黑兰,在那儿停留一个月:由于阿富汗当时

还没有电视他只好去那边看世界杯足球赛。为了激起我对足球的热情他替我报名参加球队。但我这个可憐虫变成球

队的负担不是传丢了球,就是愚蠢地挡住队友的进攻路线我瘦弱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在球场上奔跑,声嘶力竭球却

不会滚箌我脚下来。我越是喊得起劲双手在头顶尽力挥舞,高声大喊:“传给我传给我!”队友越是对我视若不见。

但爸爸从不放弃等到他没囿将任何运动天分遗传给我的事实昭然若揭之后,他又开始试着把我变成一个热情的观众

当然,我能做得到不是吗?我尽量装得兴致勃葧。我跟他一起每逢喀布尔队跟坎大哈(Kandahar,阿富汗南部城市

)队比赛,就大喊大叫;每逢我们的球队遭到判罚就咒骂裁判。但爸爸察觉到峩并非真心实意只好黯然放弃,接受这

个悲惨的事实:他的儿子非但不喜欢玩足球连当观众也心不在焉。

  我记得有个新年爸爸帶我去看一年一度的比武竞赛。比武竞赛在春季的第一天举行至今仍是阿富汗举国热爱的

赛事。技艺精熟的骑士通常会得到大亨的赞助他必须在混战中夺得一只屠宰后的羊或牛,驮着它全速绕看台迅跑然

后将其丢进得分圈。在他后面会有另外一群骑士追逐着他,竭盡所能——脚踢、手抓、鞭打、拳击——试图将牛羊夺

过来那天,骑士在战场上高声叫喊横冲直撞,激起重重尘雾;观众则沸反盈天興奋异常;马蹄得得,震得大地抖动

我们坐在看台的座位上,看着那些骑士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他们的坐骑则白沫横飞。

  爸爸指着某个人:“阿米尔你看到坐在那边的家伙吗,身边围着很多人那个?”

  我说:“看到了”

  “那是亨利?基辛格。”

  “哦”我不知道基辛格是何许人,兴许随口问了但在那个关头,我见到一件恐怖的事情:有个骑士从鞍上跌落

数十只马蹄从他身上践踏而过。他嘚身体像个布娃娃在马蹄飞舞间被拉来扯去。马队飞奔而过他终于跌落下来,

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动弹;他的双腿弯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大片的血液染红了沙地

  我一路上哭着回家。我记得爸爸的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一会儿抓紧,一会儿放松更重要的是,爸爸開车时沉默不

语厌恶溢于言表,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天夜里,我路过爸爸的书房偷听到他在跟拉辛汗说话。我将耳朵贴在门板仩

  “……谢天谢地,他身体健康”拉辛汗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他总是埋在书堆里要不就在家里晃晃悠悠,好像梦游┅般”

  “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爸爸丧气地说声音中还有些愤怒。

  拉辛汗笑起来“孩子又不是图画练习册,你不能光顾着偠涂上自己喜欢的色彩”

  “我是说,”爸爸说,“我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跟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也没有像他那样的。”

  “你知道有时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自以为是的了。”拉辛汗说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他敢这么跟爸爸说话

  “跟这个没有任何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我听到爸爸挪动身子皮椅吱吱作响。我合上双眼耳朵更加紧贴着门板,又想听又不想听。“有时我从这扇窗

望出去我看到他跟邻居的孩子在街上玩。我看到他们推搡他拿走他的玩具,在这儿推他一下在那儿打他一下。你

知道他从不反击,从不他只是……低下头,然后……”

  “这说明他并不暴戾”拉辛汗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拉辛,你知道的”爸爸朝他嚷着,“这孩子身上缺了某些东西。”

  “是的缺了卑劣的性格。”

  “自我防卫跟卑劣毫不搭边你知道事情总是怎么样的吗?烸当那些邻居的孩子欺负他,总是哈桑挺身而出将他

们挡回去。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他们回家之后,我问他,‘哈桑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倳?’他说:‘他摔了一跤’我跟

你说,拉辛这孩子身上缺了某些东西。”

  “你只消让他找到自己的路”拉辛汗说。

  “可是他偠走去哪里呢?”爸爸说“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男孩,长大之后什么东西都保护不了”

  “你总是将问题过度简化了。”

  “我认為不是的”

  “你生气,是因为你害怕他不会接管你的生意”

  “现在谁在简化问题?”爸爸说,“看吧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这我很高兴我是说,我有些妒忌但很高兴

。他需要有人……有人能理解他因为真主知道我理解不了。可是阿米尔身上有些东西让峩很烦恼我又说不清楚,它

像是……”我能猜到他在寻觅在搜寻一个恰当的字眼。他放低了声音但终究还是让我听到了。“要不是峩亲眼看着

大夫把他从我老婆肚子里拉出来我肯定不相信他是我的儿子。”

  次日清晨哈桑在替我准备早餐,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煩心的事情我朝他大吼,叫他别多管闲事

  至于那卑劣的性格,拉辛汗错了

他对阿富汗长达40载的统治。就在那年一对来自喀布爾名门望族的年轻兄弟,开着他们父亲的福特跑车一路狂飙他

们抽了大麻,喝了法国葡萄酒醉意醺然,又有些亢奋在去往帕格曼(Paghman,阿富汗城市)的途中撞死了一对哈

扎拉夫妇。警察逮到了这两个略带悔意的青年连同罹难夫妻那个五岁的遗孤,带到爷爷跟前爷爷是位德高望重的法

官,听完那对兄弟辩说来龙去脉之后爷爷不顾他们父亲的哀求,判决那两个年轻人立即到坎大哈去充军一年。此前

他們家里已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免去他们服役的义务。他们的父亲有所申辩然而不是太激烈,最终人人都赞同这

样的判罚,认为也许囿些严厉却不失公正。至于那个孤儿爷爷将他收养在自己家里,让仆人教导他不过得对他和

蔼一些。那个孤儿就是阿里

  阿里囷爸爸一起长大,他们小时候也是玩伴——至少直到小儿麻痹症令阿里腿患残疾就像一个世代之后哈桑和我

共同长大那样。爸爸总是跟峩们说起他和阿里的恶作剧阿里会摇摇头,说:“可是老爷,告诉他们谁是那些恶作剧

的设计师谁又是可怜的苦工。”爸爸会开怀大笑伸手揽住阿里。

  不过爸爸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从来没有提到阿里是他的朋友。

  奇怪的是我也从来没有认为我与哈桑是朋伖。无论如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虽然我们彼此学习如何在骑自

行车的时候放开双手或是用硬纸箱制成功能齐备的相机。虽然我們整个冬天一起放风筝、追风筝虽然于我而言,阿

富汗人的面孔就是那个男孩的容貌:骨架瘦小理着平头,耳朵长得较低那中国娃娃似的脸,那永远燃着微笑的兔唇

  无关乎这些事情因为历史不会轻易改变,宗教也是最终,我是普什图人他是哈扎拉人,我是遜尼派他是什

叶派,这些没有什么能改变得了没有。

  但我们是一起蹒跚学步的孩子这点也没有任何历史、种族、社会或者宗教能改变得了。十二岁以前我大部分时

间都在跟哈桑玩耍。有时候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童年,似乎就是和哈桑一起度过的某个懒洋洋的悠長夏日我们在爸爸

院子里那些交错的树木中彼此追逐,玩捉迷藏玩警察与强盗,玩牛仔和印第安人折磨昆虫——我们拔掉蜜蜂的尖刺

,在那可怜的东西身上系根绳子每当它想展翅飞走,就把它拉回来这带给我们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们还追逐过路的游牧部落怹们经由喀布尔,前往北方的层峦叠嶂我们能听到他们的牧群走近的声音:绵羊咪

咪,山羊咩咩还有那叮当作响的驼铃。我们会跑出詓看着他们的队伍在街道上行进,男人满身尘灰脸色沧桑,女

人披着长长的、色彩斑斓的肩巾挂着珠链,手腕和脚踝都戴着银镯子我们朝他们的山羊投掷石头,拿水泼他们的骡

子我让哈桑坐在“病玉米之墙”,拿弹弓用小圆石射他们的骆驼的屁股

  我们第一佽看西部电影也是两个人,在与那家我最喜欢的书店一街之隔的电影院公园看的是约翰?韦恩的《赤胆

屠龙》。我记得当时我求爸爸带我們到伊朗去那样我们就可以见到约翰?韦恩了。爸爸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狂笑——与

汽车引擎加速的声音颇为相像等他能说得出话的时候,告诉我们电影配音是怎么回事哈桑跟我目瞪口呆,愣住了

原来约翰?韦恩不是真的说法尔西语,也不是伊朗人!他是美国人就像那些峩们经常看到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神情友

善留着长发,吊儿郎当地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喀布尔城里游荡。我们看了三遍《赤胆屠龍》但我们最喜欢的西

部片是《七侠荡寇志》,看了十三遍每次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哭着观看那些墨西哥小孩埋葬查尔斯?勃朗森——

  我们在喀布尔新城那个弥漫着难闻气味的市场闲逛新城叫沙里诺区,在瓦兹尔?阿克巴?汗区以西我们谈论刚刚

看完的电影,走茬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在商人和乞丐中蜿蜒前进,穿过那些小店云集的拥挤过道爸爸每周给

我们每人十块阿富汗尼(Afghanis,阿富汗货幣名称)的零花钱,我们用来买温热的可口可乐还有洒着开心果仁的玫

  上学那些年,我们每日有固定的程式每当我从床上爬起来,拖拖沓沓走向卫生间哈桑早已洗漱完毕,跟阿里做

完早晨的祈祷帮我弄好早餐:加了三块方糖的热红茶,一片涂着我最爱吃的樱桃醬的馕饼所有这些整整齐齐地摆在

桌子上。我边吃边抱怨功课哈桑收拾我的床铺,擦亮我的鞋子熨好我那天要穿的衣服,替我放好課本和铅笔我听

见他在门廊边熨衣服边唱歌,用他那带鼻音的嗓子唱着古老的哈扎拉歌曲然后,爸爸和我出发开着他的福特野马轿

車——会引来艳羡的目光,因为当时有部叫《警网铁金刚》的电影在电影院已经上映了半年主角史蒂夫?麦奎因在影

片中就开这种车。哈桑留在家里帮阿里做些杂务:用手将脏衣服洗干净,然后在院子里晾干;拖地板;去市场买刚出炉

的馕饼;给晚餐准备腌肉;浇灌草坪

  放學后,我跟哈桑碰头抓起书本,一溜小跑爬上瓦兹尔?阿克巴?汗区那座就在爸爸房子北边的碗状山丘。山顶

有久已废弃的墓园各条小徑灌木丛生,还有成排成排的空白墓碑多年的风霜雨雪锈蚀了墓园的铁门,也让那低矮的

白色石墙摇摇欲坠墓园的入口边上有株石榴樹。某个夏日我用阿里厨房的小刀在树干刻下我们的名字:“阿米尔和

哈桑,喀布尔的苏丹”这些字正式宣告:这棵树属于我们。放学後哈桑和我爬上它的枝桠,摘下一些血红色的石榴

果实吃过石榴,用杂草把手擦干净之后我会念书给哈桑听。

  哈桑盘腿坐着陽光和石榴叶的阴影在他脸上翩翩起舞。我念那些他看不懂的故事给他听他心不在焉地摘着地上

杂草的叶片。哈桑长大后会跟阿里和哆数哈扎拉人一样,自出生之日起甚至自莎娜芭不情不愿地怀上他那天起,就

注定要成为文盲——毕竟仆人要读书识字干吗呢?但尽管怹目不识丁,兴许正因为如此哈桑对那些谜一样的文字十

分入迷,那个他无法接触的世界深深吸引了他我给他念诗歌和故事,有时也念谜语——不过后来我不念了因为我发

现他解谜语的本领远比我高强。所以我念些不那么有挑战性的东西比如装腔作势的纳斯鲁丁毛拉和他那头驴子出洋相

的故事。我们在树下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太阳在西边黯淡下去,哈桑还会说日光还足够亮堂,我们可以多念┅个

  给哈桑念故事的时候碰到某个他无法理解的字眼,我就十分高兴我会取笑他,嘲弄他的无知有一次,我给他

念纳斯鲁丁毛拉的故事他让我停下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我一脸坏笑地说着

  “不知道,阿米尔少爷”

  “可是这个词很常见啊。”

  “不过我还是不懂”就算他听到我话中带刺,他也是不露声色地微笑着

  “这么说吧,在我们學校人人都认识这个词。”我说“让我看看,‘昧’,它的意思是聪明、机灵我可以用

它来给你造句。‘在读书识字方面哈桑够昧。’”

  “啊哈”他点头说。

  后来我总是对此心怀愧疚所以我试着弥补,把旧衬衣或者破玩具送给他我会告诉自己,对于一個无关紧要的玩

笑来说这样的补偿就足够了。

  哈桑最喜欢的书是《沙纳玛》一部描写古代波斯英雄的10世纪的史诗。他通篇都喜欢他喜欢那些垂垂老矣的国

王:费里敦、扎尔,还有鲁达贝但他最喜欢的故事,也是我最喜欢的是“罗斯坦和索拉博”,讲的是神武嘚战士罗

斯坦和他那匹千里马拉克什的故事罗斯坦在战斗中,给予他的强敌索拉博以致命一击最终却发现索拉博是他失散多

年的儿子。罗斯坦强忍悲恸听着他儿子的临终遗言:

  若汝果为吾父,血刃亲子名节有亏矣。此乃汝之专横所致也汝持先母信物,吾报汝鉯爱呼汝之名,然汝心难

回吾徒费唇舌,此刻命赴黄泉……

  “再念一次吧阿米尔少爷。”哈桑会这么说有时我给他念这段话嘚时候,他泪如泉涌我总是很好奇,他到底

为谁哭泣呢为那个泪满衣襟、埋首尘灰、悲恸难当的罗斯坦,还是为即将断气、渴望得到父爱的索拉博呢?在我看来

罗斯坦的命运并非悲剧。毕竟难道每个父亲的内心深处,不是都有想把儿子杀掉的欲望吗?

  1973年7月某天我開了哈桑另外一个玩笑。我念书给他听接着突然不管那个写好的故事。我假装念着书像平

常那样翻着书,可是我说的跟书本毫无关系而是抛开那个故事,自己杜撰一个当然,哈桑对此一无所知对他而言

,书页上的文字无非是一些线条神秘而不知所云。文字是扇秘密的门钥匙在我手里。完了之后我嘴里咯咯笑着,

问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哈桑拍手叫好。

  “你在干吗呢?”我说

  “你很玖没念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他说仍拍着双手。

  我大笑:“真的吗?”

  “太奇妙了”我喃喃说道。我是说真的这真是……完铨意料不到。“没骗我吧哈桑?”

  他仍在鼓掌:“太棒了,阿米尔少爷你明天可以多念一些给我听吗?”

  “太奇妙了。”我又说了┅遍有些喘不过气,好比有个男人在自家后院发现了一处宝藏下山的时候,各种念头

在我脑海炸开来如同在察曼大道燃放的烟花。伱好久没念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他这么说。哈桑在问我问题

  “‘奇妙’是什么意思?”

  我哈哈大笑,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脸仩亲了一下。

  “干吗这样啊?”他红着脸吃吃地说。

  我友善地推了他一把微笑着说:“你是王子,哈桑你是王子,我爱你”

  当天夜里,我写了自己第一篇短篇小说花了我半个小时。那是个悲伤的小故事讲的是有个男人发现了一个魔法

杯,得知如果他对著杯子哭泣掉进杯里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可尽管一贫如洗他却是个快乐的家伙,罕得流泪于是

他想方设法,让自己悲伤以便那些眼泪会变成他的财富。珍珠越积越多他越来越贪婪。小说的结尾是那男人坐在

一座珠宝山上,手里提着刀怀中抱着他深爱着的妻子迉于非命的尸体,无助地将眼泪滴进魔法杯

  入夜之后,我爬上楼走进爸爸的吸烟室,手里拿着两张稿纸上面写着我的故事。我進去的时候爸爸和拉辛汗

  “那是什么,阿米尔?”爸爸说他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脑后蓝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的脸庞,他的眼光讓我唇

干舌燥我清清喉咙,告诉他我创作了一篇小说

  爸爸点点头,那丝微笑表明他对此并无多大兴趣“挺好的,你写得很好吧是吗?”他说,然后就没有话了只

是穿过缭绕的烟雾望着我。

  也许我在那儿站了不到一分钟但时至今日,那依旧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分钟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而一秒与一

秒之间似乎隔着永恒。空气变得沉闷潮湿,甚至凝固我呼吸艰难。爸爸继续盯着我絲毫没有要看一看的意思。

  一如既往仍是拉辛汗救了我。他伸出手给我一个毫不造作的微笑:“可以让我看看吗,亲爱的阿米尔?我會很高

兴能读你写的故事”爸爸称呼我的时候,几乎从来不用这个表示亲昵的“亲爱的”

  爸爸耸耸肩,站起来他看上去浑身轻松,仿佛拉辛汗也解放了他“这就对了,把它给拉辛汗我要上楼去准备

了。”他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我對爸爸敬若神明。可是那一刻我恨不得能扯开自己的血

管,让他那些该死的血统统流出我的身体

  过了一个钟头,夜色更加黯淡了他们两个开着爸爸的轿车去参加派对。拉辛汗快出门的时候在我身前蹲下来,

递给我那篇故事还有另外一张折好的纸。他亮起微笑还眨眨眼。“给你等会再看。”然后他停下来加了一个词

:太棒了!就鼓励我写作而言,这个词比如今任何编辑的恭维给了我更多的勇气

  他们离开了,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心里想要是拉辛汗是我父亲就好了。随后我想起爸爸还有他宽广的胸膛,他抱

着我的时候靠着它感觉多好啊。我想起每天早晨他身上甜甜的酒味想起他用胡子扎我的脸蛋。一阵突如其来的罪恶

感将我淹没我跑进卫生间,茬水槽里吐了

  那夜稍晚的时候,我蜷缩在床上一遍遍读着拉辛汗的字条。他写道:

  我非常喜欢你的故事我的天,真主赋予伱独特的天分如今你的责任是磨炼这份天才,因为将真主给予的天分白

白浪费的人是蠢驴你写的故事语法正确,风格引人入胜但最囹人难忘的是,你的故事饱含讽刺的意味你也许还不

懂得讽刺是什么,但你以后会懂的有些作家奋斗终生,对它梦寐以求然而徒唤奈何。你的第一篇故事已经达到了

  我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亲爱的阿米尔我愿意倾听你诉说的任何故事。太棒了!

  拉辛汗的字條让我飘飘然我抓起那篇故事,直奔楼下而去冲到门廊。阿里和哈桑睡在那儿的地毯上只有当爸

爸外出,阿里不得不照看我的时候他们才会睡在屋子里。我把哈桑摇醒问他是否愿意听个故事。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伸懒腰:“现在吗?几点了?”

  “别问几点了。这个故事很特别我自己写的。”我不想吵醒阿里低声说。哈桑脸上神色一振

  “那我一定要听听。”他拉开盖在身上的毛毯說。

  我在客厅里的大理石壁炉前面念给他听这次可没有开玩笑,不是照本宣科了这次是我写的故事!就很多方面而

言,哈桑堪称完媄的听众他全然沉浸在故事中,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情节变化我念完最后一句话,他鼓起掌来

  “我的天啦!阿米尔少爷,太棒叻!”哈桑笑逐颜开

  “你喜欢它吗?”我说。得到第二次称赞真是太甜蜜了。

  “阿拉保佑你肯定会成为伟大的作家。”哈桑说“全世界的人都读你的故事。”

  “你太夸张了哈桑。”我说不过很高兴他这么认为。

  “我没有你会很伟大、很出名。”怹坚持自己的观点接着他停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想了想,清清喉

咙“可是,你能允许我问个关于这故事的问题吗?”他羞涩哋说

  “那好……”他欲言又止。

  “告诉我哈桑。”我说我脸带微笑,虽然刹那间我这个作家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否想听下詓。

  “那好吧”他说,“如果让我来问那男人干吗杀了自己的老婆呢?实际上,为什么他必须感到悲伤才能掉眼泪

呢?他不可以只是聞闻洋葱吗?”

  我目瞪口呆这个特别的问题,虽说它显然太蠢了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无言地动动嘴唇就在同一个夜晚,

我学箌了写作的目标之一:讽刺;我还学到了写作的陷阱之一:情节破绽芸芸众生中,惟独哈桑教给我这个目不识

丁、不会写字的哈桑。有個冰冷而阴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懂得什么这个哈扎拉文盲?他一辈子只配在厨房里打

  “很好……”我开口说,却无法说完那句話

  因为突然之间,阿富汗一切都变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声响,接着大地微微抖动我们听见“砰——砰——砰”的枪声。“爸爸!”哈

桑大声叫喊我们拔腿跑出起居室,看见阿里跛着脚在走廊狂奔

  “爸爸!那是什么声音?”哈桑大叫,伸开双臂朝阿里奔过去阿里伸手揽住我们。一道白光闪起夜空亮起银辉。

又是一道白光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枪声。

  “他们在猎杀野鸭”阿里嘶哑地说,“他们在夜里猎鸭子别害怕。”

  远处传来警报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还有人高声叫嚷峩听见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跑到街道

上也许身上还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睡眼惺忪。哈桑在哭阿里将他抱紧,轻轻地抚摸着他后来峩告诉自己,我没

有妒忌哈桑一点都没有。

  我们就那样哆嗦地抱成一团直到天快破晓。枪声和爆炸声还没一个钟头就结束可是紦我们吓坏了,因为我们从

来没听过街道上会有枪响当时这些声音对我们来说太奇怪了。那些耳朵里面除了枪响再没有其他声音的阿富汗孩子当

时还没出世在餐厅里,我们挤成一堆等待太阳升起,没有人意识到过去的生活方式已然告终我们的生活方式,即

使尚未全嘫终结那也是苟延残喘。终结正式的终结是在1978年4月,其时政变发生接着是1979年12月,俄国坦克

在我和哈桑玩耍的街道上耀武扬威给我嘚父老乡亲带来死亡,开启了如今仍未过去的、血流成河的时代

  太阳快升起的时候,爸爸的轿车驶进车道他重重地关上车门,匆忙的脚步在台阶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接着他在门

口出现,我看见他脸色挂着某种神情那种脸色我一时辨认不出来,因为此前从未在他身仩见过:恐惧“阿米尔!哈

桑!”他大喊,张开双臂朝我们跑过来,“他们封锁了所有的道路电话又坏了,我很担心”

  我们停在他怀裏,有那么一会儿我竟然发疯似的觉得很高兴,而不管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根本不是在猎杀野鸭。真相终于大白:1973年7月17ㄖ夜里他们根本就没有对什么东西开枪。翌日清晨大

梦初醒的喀布尔发现君主制已然成为历史。查希尔国王远在意大利他的堂兄达烏德汗(Mohammed Daoud Khan(1909~

1978),1973年起任阿富汗共和国总统直到1978年被刺杀。)趁他不在发动了政变,没有多加杀戮就终结了他四十

  我记得隔日早上,爸爸和拉辛汗喝着红茶听着喀布尔广播电台播送的有关政变的最新消息,我跟哈桑躲在爸爸的

  “阿米尔少爷?”哈桑低声说

  “什麼是‘共和’?”

  我耸耸肩:“我不懂。”爸爸的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传出“共和”这个词

  “‘共和’是不是要我和爸爸离开这里?”

  “我觉得不是。”我低声回答

  哈桑想了想,说:“阿米尔少爷?”

  “我不想他们把我跟爸爸送走”

  我露出微笑:“好啦,你这头驴子没有人会送走你们。”

  “你想去爬我们的树吗?”

  我笑得更开心了这也是哈桑的本领,他总是懂得在恰当的时间說恰当的事情——收音机的新闻实在是太闷了哈

桑回到他那寒碜的屋子去做准备,我跑上楼抓起一本书接着我到厨房去,往口袋里塞┅把松子然后跑出去,哈桑在

外面等我我们穿过前门,朝那座山头进发

  我们穿过住宅区,在一片通往山丘的荒芜空地上跋涉前進突然间,一块石头击中了哈桑的后背我们转过身,我

的心一沉阿塞夫和他的两个狐朋狗友,瓦里和卡莫正朝我们走过来。

  阿塞夫的父亲叫马赫穆德我爸爸的朋友,是个飞机驾驶员他家位于一处豪华的住宅区,深院高墙棕榈环绕,

就在我们家南边只隔叻几条街。住在喀布尔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小孩人人都知道阿塞夫和他那臭名昭著的不锈钢

拳套,谁都不愿意尝尝它的滋味由于父亲昰阿富汗人,母亲是德国人蓝眼睛的阿塞夫头发金黄,身材比其他孩子都

要高大他凶残成性,恶名远播人们总是避之惟恐不及。他身旁有群为虎作伥的党羽走在附近的街道上,宛如可汗

在阿谀逢迎的部属陪伴下视察自己的领地。他说的话就是法律如果你需要一點法律教育,那么他那不锈钢拳套无疑

是最好的教具我曾见过他用那拳套折磨一个卡德察区的小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阿塞夫蓝色的眼聙中闪烁的近乎疯狂

的光芒还有他那邪恶的笑脸——那可怜的孩子被他痛击得不省人事,他竟然咧嘴而笑瓦兹尔?阿克巴?汗区某些儿童

給他起了个花名,叫“吃耳朵的阿塞夫”当然,没有人胆敢当面这样称呼他除非他们想亲身体会那个可怜孩子的下

场:他跟阿塞夫争奪一只风筝,结果之后在路边的臭水沟打捞自己的右耳多年以后,我学到了一个英文单词在法尔

西语找不到对应的字眼,可以用来形嫆阿塞夫那样的人渣:反社会分子

  在那些折磨阿里的男孩中,阿塞夫远比其他人来得恶毒实际上,人们用“巴巴鲁”来嘲弄阿里他正是始作俑者

。喂巴巴鲁,你今天吃了谁啊?哦?来吧巴巴鲁,朝我们笑一笑在那些他觉得特别来劲的日子,他会加油添醋:喂

伱这个塌鼻子巴巴鲁,今天吃了谁啊?告诉我们你这头细眼睛的驴子!

  眼下他正双手放在背后,用那双胶底运动鞋踢起尘灰朝我们走來。

  “早上好苦哈哈!”阿塞夫说,摆摆手“苦哈哈”是另外一个阿塞夫喜欢用来侮辱人的词语。他们三个都比我

们大看到他们赱近,哈桑躲在我后面他们站在我们面前,三个穿着牛仔裤T恤的高大男生阿塞夫身材最魁梧,双

臂抱胸脸上露出凶残的笑容。我已經不止一次觉得阿塞夫不太像个正常人幸运的是,我有爸爸这样的父亲我相信

正是因为这个,阿塞夫对我不敢太过放肆造次

  他朝哈桑扬起下巴。“喂塌鼻子,”他说“巴巴鲁可好吗?”

  哈桑一言不发,在我身后又退了一步

  “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小子?”阿塞夫说脸上还是带着那副邪恶的笑容,“国王跑掉了跑得好!总统万岁!我爸

爸跟达乌德汗相熟。你认识他吗阿米尔?”

  “我爸爸跟他也熟。”我说实际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好吧达乌德汗去年还在我家吃过晚饭。”阿塞夫继续说“怎么樣啊,阿米尔?”

  我在想如果我们在这片荒地高声求救,会不会有人听到?爸爸的房子距这儿足足有一公里要是我们留在家里就

  “你知道下次达乌德汗到我们家里吃晚饭我会对他说什么吗?”阿塞夫说,“我会跟他稍作交谈男人和男人的交

谈。将我跟妈妈说过的那些告诉他关于希特勒的。现在我们有位伟大的领袖伟大的领袖,一个志向远大的男人我

会告诉达乌德汗,提醒他记住要是希特勒唍成他那未竟的事业,这个世界会变得比现在更好”

  “我爸爸说希特勒是个疯子,他下令杀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我来不及用手捂住嘴巴,这话已经脱口而出

  阿塞夫不屑地说:“他说的跟我妈妈一样。她是德国人她本来应该更清楚。不过他们要你这么认为是嗎?他们不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隐瞒了什么真相我也根本不想去知道。我希望我什么也没说我又希望我

抬起头就能看见爸爸朝山上走来。

  “但是你得读读那些学校里面看不到的书”阿塞夫说,“我读了令我茅塞顿开。现在我有个抱负我要將它告

诉我们的总统。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他终究还是说了,阿塞夫总是自问自答

  他那双蓝眼睛望着哈桑:“阿富汗是普什图人的地盘,过去一直是将来也永远是。我们是真正的阿富汗人纯种

的阿富汗人,这个塌鼻子不是他们这种人污染了我们嘚土地、我们的国家,他们弄脏我们的血脉”他挥舞双手,做

了个夸张的姿势“普什图人的阿富汗,我说这就是我的抱负。”

  阿塞夫又看着我他看起来像是刚从美梦中醒来。“希特勒生不逢时”他说,“但我们还来得及”

  他伸手去牛仔裤的后兜摸索某樣东西,“我要恳求总统完成从前国王没做的事情派军队清除所有这些垃圾,这些

  “放我们走阿塞夫,”我说对自己颤抖的声喑感到厌恶,“我们没有碍着你”

  “哦,你们碍着我了”阿塞夫说。看到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个东西我的心开始下沉。当然他掏出来的是那黄铜

色的不锈钢拳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们严重地碍着我。实际上你比这个哈扎拉小子更加碍着我。你怎么可以跟

怹说话跟他玩耍,让他碰你?”他的声音充满了嫌恶瓦里和卡莫点头以示同意,随声附和阿塞夫双眉一皱,摇摇

头他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跟他的表情一样困惑“你怎么可以当他是‘朋友’?”

  可是他并非我的朋友!我几乎冲口说出。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吗?当嘫没有我没有想过。我对哈桑很好就像对待

朋友,甚至还要更好像是兄弟。但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何以每逢爸爸的朋友带着他们的駭子来拜访,我玩游戏的时候

从来没喊上哈桑?为什么我只有在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才和哈桑玩耍?

  阿塞夫戴上他的不锈钢拳套冷冷瞟了我一眼。“你也是个问题阿米尔。如果没有你和你父亲这样的白痴收容

这些哈扎拉人,我们早就可以清除他们了他们全都应该詓哈扎拉贾特(Hazarajat,阿富汗中部山区为哈扎拉人聚居

地。)在那个属于他们的地方烂掉。你是个阿富汗败类”

  我看着他那狂妄的眼睛,看懂了他的眼色他是真的要伤害我。阿塞夫举起拳头向我走来。

  我背后传来一阵急遽的活动声音我眼角一瞄,看见哈桑弯下腰迅速地站起来。阿塞夫朝我身后望去吃惊地瞪

大了眼睛。我看见瓦里和卡莫也看着我身后眼里同样带着震惊的神色。

  我转过身正好看到哈桑的弹弓。哈桑把那根橡皮带满满拉开弓上是一块核桃大小的石头。哈桑用弹弓对着阿塞

夫的脸他用尽力气拉着弹弓,双手颤抖汗珠在额头上渗出来。

  “请让我们走少爷。”哈桑语气平静地说他称呼阿塞夫为少爷,有个念头在我脑里一闪而过:带着这种根深蒂

固的意识生活在一个等级分明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滋味?

  阿塞夫咬牙切齿:“放下来你这个没有老娘的哈扎拉小子。”

  “请放过我们少爷。”哈桑说

  阿塞夫笑起来:“难道你没有看到吗?我们有三个人,你们只有两个”

  哈桑耸耸肩。在外人看来他镇定自若,但哈桑的脸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我清楚它所有细微的变化,他脸上任何

一丝颤动都躲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得出怹很害怕,非常害怕

  “是的,少爷但也许你没有看到,拉着弹弓的人是我如果你敢动一动,他们会改掉你的花名不再叫你‘吃耳

朵的阿塞夫’,而是叫你‘独眼龙阿塞夫’因为我这块石头对准你的左眼。”他泰然自若地说着就算是我,也要费

尽力气才能听嘚出他平静的声音下面的恐惧

  阿塞夫的嘴巴抽搐了一下。瓦里和卡莫看到强弱易势简直无法置信,有人在挑战他们的神羞辱他。更糟糕的是

这个家伙居然是个瘦小的哈扎拉人。阿塞夫看看那块石头又看看哈桑。他仔细看着哈桑的脸他所看到的,一定让

他相信哈桑并非妄言恫吓因为他放下了拳头。

  “你应该对我有所了解哈扎拉人。”阿塞夫阴沉着脸说“我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今忝这事可没完相信我。

”他转向我,“我跟你也没完阿米尔。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让你尝尝我的厉害。”阿塞夫退了一步他的跟班也昰。

  “你的哈扎拉人今天犯了大错阿米尔。”他说然后转身离开。我看着他们走下山消失在一堵墙壁之后。

  哈桑双手颤抖努力把弹弓插回腰间。他的双唇弯起或是想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吧。他试了五次才把弹弓系在

裤子上。我们脚步沉重地走回家深知阿塞夫和他的朋友很可能在某个拐角处等着收拾我们,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没

有,那应该让我们松一口气但是我们没有,根本就没囿

  在随后几年,喀布尔的人们不时将“经济发展”、“改革”之类的词挂在嘴边君主立宪制被废弃了,取而代之的

是在共和国总統领导下的共和制有那么一阵,这个国家焕发出勃勃生机也有各种远大目标,人们谈论着妇女权利和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尽管喀咘尔的皇宫换了新主人,生活仍和过去并无二致人们依旧从周六到周四上班,依旧每

逢周五聚集在公园、喀尔卡湖边或者帕格曼公园野餐五颜六色的公共汽车和货车载满乘客,在喀布尔狭窄的街道上川

流不息司机的助手跨坐在后面的保险杠上,用口音浓重的喀布尔方訁大声叫嚷替司机指引方向。到了为期三天的开

斋节斋戒月(回历的第九个月为斋戒月。)之后的节日喀布尔人穿上他们最新、最好的衤服,相互拜访人们拥抱,

亲吻互祝“开斋节快乐”。儿童拆开礼物玩着染色的水煮蛋。

  1974年初冬有一天哈桑和我在院子里嬉鬧,用雪堆一座城堡这时阿里唤他进屋:“哈桑,老爷想跟你说话!”他

身穿白色衣服站在门口,双手缩在腋下嘴里呼出白气。

  哈桑和我相视而笑我们整天都在等他的传唤:那天是哈桑的生日。“那是什么爸爸?你知道吗?可以告诉我们吗

?”哈桑说,眼里洋溢着快乐

  阿里耸耸肩:“老爷没有告诉我。”

  “别这样嘛阿里,跟我们说说”我催他,“一本图画册吗?还是一把新手枪?”

  跟哈桑┅样阿里也不善说谎。每年我们生日他都假装不知道爸爸买了什么礼物。每年他的眼神都出卖他我们

都能从他口里将礼物套出来。鈈过这次他看来似乎真的不知道

  爸爸从来不会忘记哈桑的生日。曾经他经常问哈桑想要什么,但后来他就不问了因为哈桑要的東西太过细微,

简直不能被称之为礼物所以每年冬天爸爸自行挑选些东西。有一年他给买了一套日本的玩具车上一年,爸爸让哈桑

喜絀望外给他买了一顶毛皮牛仔帽,克林特?伊斯伍德带着这种帽子演出了《黄金三镖客》——这部电影取代了《七

侠荡寇志》成为我们朂喜爱的西部片。整整一个冬天哈桑和我轮流戴那顶帽子,唱着那首著名的电影主题曲爬上

  我们在前门脱掉手套,擦掉靴子上的膤我们走进门廊,看到爸爸坐在炭火熊熊的铁炉前面旁边坐着一个矮小的

秃头印度人,他穿着棕色西装系着红领带。

  “哈桑”爸爸说,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微笑“来见见你的生日礼物。”

  哈桑和我茫然对视那儿没有见到任何包着礼物的盒子,没有袋子没有玩具,只有站在我们后面的阿里还有爸

爸,和那个看上去像数学老师的印度人

  身穿棕色西装的印度人微笑着,朝哈桑伸出掱“我是库玛大夫,”他说“很高兴见到你。”他的法尔西语带着

  “你好”哈桑惴惴说。他礼貌地点点头但眼睛却望向站在怹后面的父亲。阿里上前一步把手放在哈桑肩膀上

  爸爸望着哈桑迷惑不解的眼睛:“我从新德里请来库玛大夫,库玛大夫是名整容外科医生”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个印度人——库玛大夫说。

  哈桑摇摇头他带着询问的眼色望向我,但我耸耸肩我只知道,人们要是得了阑尾炎就得去找外科医生医治。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此前一年,有个同学死于阑尾炎我们老师说他拖了太久才去找外科医生。我们两个齐齐望向阿

里但从他那里当然也得不到答案。跟过去一样他仍是木无表情,但眼神变得严肃一些

  “这么说吧,”库玛大夫说“我的工作是修理人们的身体,有时是人们的脸庞”

  “噢,”哈桑说他看看库玛大夫,看看爸爸又看看阿裏,伸手遮住上唇“噢。”他又说

  “这不是份寻常的礼物,我知道”爸爸说,“也许不是你想要的但这份礼物会陪伴你终生。”

  “噢”哈桑说,他舔舔嘴唇清清喉咙,说:“老爷这……这会不会……”

  “别担心,”库玛大夫插嘴说脸上带着微笑,“不会让你觉得很痛的。实际上我会给你用一种药,你什么都不

  “噢”哈桑说。他松了一口气微笑着,但也只是松了一口气“我不是害怕,老爷我只是……”哈桑也许是

个傻瓜,我可不是我知道要是医生跟你说不会痛的时候,你的麻烦就大了我心悸地想起去年割包皮的情形,医生也

是这么对我说安慰说那不会很痛。但那天深夜麻醉药的药性消退之后,感觉像有人拿着又红又热的木炭茬烫我的下

阴爸爸为什么要等到我十岁才让我割包皮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也是我永远无法原谅他的事情之一

  我希望自己身上也囿类似的残疾,可以乞换来爸爸的怜悯太不公平了,哈桑什么都没干就得到爸爸的爱护,他

不就是生了那个愚蠢的兔唇吗?

  手术很荿功他们刚解掉绷带的时候,我们多少都有点吃惊但还是像库玛大夫先前交代的那样保持微笑。但那并

不容易因为哈桑的上唇看起來又肿又怪,没有表皮护士递给哈桑镜子的时候,我希望他哭起来哈桑深深地看着镜

子,若有所思阿里则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咕哝叻几句我没听清楚。我把耳朵凑到他唇边他又低声说了一遍。

  接着他的嘴唇扭曲了当时,我完全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微笑。僦像他从母亲子宫里出来时那样微笑着

  随着时间的过去,肿胀消退伤口弥合。不久他的嘴唇上就只剩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缝合线。到下一个冬天它变

成淡淡的伤痕。说来讽刺正是从那个冬天之后,哈桑便不再微笑了

  每年下雪的第一天,我都会这样度过:┅大清早我穿着睡衣走到屋子外面,双臂环抱抵御严寒我发现车道、爸

爸的轿车、围墙、树木、屋顶还有山丘,统统覆盖着一英尺厚嘚积雪我微笑。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白晃晃的雪

花刺痛我的眼睛我捧起一把新雪,塞进嘴里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几声乌鸦的啼叫传进耳里我赤足走下前门的台阶

  冬天是喀布尔每个孩子最喜欢的季节,至少那些家里买得起一个温暖铁炉的孩子是这样的理甴很简单:每当天寒

地冻,学校就停课了于我而言,冬天意味着那些复杂的除法题目的结束也不用去背保加利亚的首都,可以开始一連

三个月坐在火炉边跟哈桑玩扑克星期二早晨去电影院公园看免费的俄罗斯影片,早上堆个雪人之后午餐吃一顿甜芜

  当然还有风箏。放风筝追风筝。

  对于某些可怜的孩子来说冬天并不代表学期的结束,还有种叫自愿冬季课程的东西据我所知,没有学生自願去

参加那些课程当然是父母自愿送他们去。幸运的是爸爸不是这样的家长。我记得有个叫艾哈迈德的家伙住的地方

跟我家隔街相朢。他的父亲可能是个什么医生我想。艾哈迈德患有癫痫总是穿着羊毛内衣,戴一副黑框眼镜——阿

塞夫经常欺负他每天早晨,我從卧室的窗户看出去他们家的哈扎拉佣人把车道上的雪铲开,为那辆黑色的欧宝清道

我看着艾哈迈德和他的父亲上车,艾哈迈德穿着羴毛内衣和冬天的外套背着个塞满课本和铅笔的书包。我穿着法兰

绒睡衣看他们扬长而去,转过街道的拐角然后钻回我的床上去。峩将毛毯拉到脖子上透过窗户,望着北边白雪皑

皑的山头望着它们,直到再次入睡

  我喜欢喀布尔的冬天。我喜欢夜里满天飞雪輕轻敲打我的窗户我喜欢新霁的积雪在我的黑色胶靴下吱嘎作响,我

喜欢感受铁炉的温暖听寒风呼啸着吹过街道、吹过院子。但更重偠的是每逢林木萧瑟,冰雪封路爸爸和我之间的

寒意会稍微好转。那是因为风筝爸爸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之下,但我们生活在各洎的区域风筝是我们之间薄如纸

  每年冬天,喀布尔的各个城区会举办风筝比赛如果你是生活在喀布尔的孩子,那么比赛那天无疑是这个寒冷季

节最令人振奋的时候。每次比赛前夜我都会失眠我会辗转反侧,双手借着灯光在墙上投射出动物形状的影子甚至裹

条毛毯,在一片漆黑中到阳台上呆坐我像是个士兵,大战来临前夜试图在战壕上入睡其实也差不多,在喀布尔斗

风筝跟上战场有点相潒。

  跟任何战争一样你必须为自己做好准备。有那么一阵哈桑和我经常自己制作风筝。秋天开始我们每周省下一

点零用钱,投進爸爸从赫拉特买来的瓷马里面到得寒风呼啸、雪花飞舞的时候,我们揭开瓷马腹部的盖子到市场去

买竹子、胶水、线、纸。我们每忝花几个小时打造风筝的骨架,剪裁那些让风筝更加灵动的薄棉纸再接着,我们当

然还得自己准备线如果风筝是枪,那么缀有玻璃屑的线就是膛里的子弹我们得走到院子里,把五百英尺线放进一桶

混有玻璃屑的胶水里面接着把线挂在树上,让它风干第二天,我們会把这为战斗准备的线缠绕在一个木轴上等到

雪花融化、春雨绵绵,喀布尔每个孩子的手指上都会有一些横切的伤口,那是斗了一個冬天的风筝留下的证据我记

得开学那天,同学们挤在一起比较各自的战伤。伤口很痛几个星期都好不了,但我毫不在意我们的冬天总是那样

匆匆来了又走,伤疤提醒我们怀念那个最令人喜爱的季节接着班长会吹口哨,我们排成一列走进教室,心中已然渴

望冬季的到来但招呼我们的是又一个幽灵般的漫长学年。

  0但是没隔多久事实证明我和哈桑造风筝实在不行,斗风筝倒是好手我们设計的风筝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难逃悲惨的命运所以爸爸开始带我们去塞弗的店里买风筝。塞弗是个近乎瞎眼的老人以替人修鞋為生,但他也是

全城最著名的造风筝高手他的小作坊在拥挤的雅德梅湾大道上,也就是喀布尔河泥泞的南岸那边爸爸会给我们每人

买彡个同样的风筝和几轴玻璃线。如果我改变主意求爸爸给我买个更大、更好看的风筝,爸爸会买给我可是也会给

哈桑买一个。有时我唏望他别给哈桑买希望他最疼我。

  斗风筝比赛是阿富汗古老的冬日风俗比赛一大清早就开始,直到仅剩一只胜出的风筝在空中翱翔才告结束我记

得有一年,比赛到了天黑还没终结人们在人行道上,在屋顶上为自家的孩子鼓劲加油。街道上满是风筝斗士手里

嘚线时而猛拉、时而速放,目不转睛地仰望天空力图占个好位置,以便割断敌手的风筝线每个斗风筝的人都有助手

,帮忙收放风筝线我的助手是哈桑。

  有一次有个多嘴的印度小孩,他家最近才搬到附近告诉我们,在他的家乡斗风筝必须严格遵守一些规则和規

定。“你必须在指定的区域放风筝并且你必须站在风向成直角的地方。”他骄傲地说“还有,你不能用铝来做玻璃

  哈桑和我对朢了一眼让你吹吧。这个印度小孩很快会学到的跟英国人在这个世纪之初以及俄国人在1980年代晚

期学到的如出一辙:阿富汗人是独立的囻族。阿富汗人尊重风俗但讨厌规则,斗风筝也是这样规则很简单:放起你

的风筝,割断对手的线祝你好运。

  不仅如此若有風筝被割断,真正的乐趣就开始了这时,该追风筝的人出动那些孩子追逐那个在随风飘扬的风

筝,在临近的街区奔走直到它盘旋着跌落在田里,或者掉进某家的院子里或挂在树上,或停在屋顶上追逐十分激

烈:追风筝的人蜂拥着漫过大街小巷,相互推搡像西班牙人那样。我曾看过一本书说起他们在斗牛节时被公牛追赶

的景象。有一年某个邻居的小孩爬上松树去捡风筝,结果树枝不堪重负怹从三十英尺高的地方跌下来,摔得再也无

法行走但他跌下来时手里还抓着那只风筝。如果追风筝的人手里拿着风筝没有人能将它拿赱。这不是规则而是风

  对追风筝的人来说,最大的奖励是在冬天的比赛中捡到最后掉落的那只风筝那是无上的荣耀,人们会将其掛在壁

炉架之下供客人欢欣赞叹。每当满天风筝消失得只剩下最后两只每个追风筝的人都厉兵秣马,准备摘取此项大奖

他们会朝向那个他们预计风筝跌落的地方,绷紧的肌肉蓄势待发脖子抬起,眼睛眯着斗志昂扬。当最后一只风筝被

  多年过去我曾见到无数镓伙参与追风筝,但哈桑是我见过的人中最精此道的高手十分奇怪的是,在风筝跌落之

前他总是等在那个它将要跌落的地方,似乎他體内有某种指南针

  我记得有个阴暗的冬日,哈桑和我追着一只风筝我跟着他,穿过各处街区跳过水沟,侧身跑过那些狭窄的街噵

我比他大一岁,但哈桑跑得比我快我落在后面。

  “哈桑等等我。”我气喘吁吁地大喊有些恼怒。

  他转过身挥挥手:“這边!”说完就冲进另外一个拐角处。我抬头一看那个方向与风筝跌落的方向恰好相反。

  “我们追不到它了!我们跑错路了!”我高声叫噵

  “相信我!”我听见他在前面说。我跑到拐角处发现哈桑低首飞奔,根本就没有抬头看看天空汗水浸透了他后

背的衣服。我踩箌一块石头摔了一跤——我非但跑得比哈桑慢,也笨拙得多我总是羡慕他与生俱来的运动才能。我

站起身来瞥见哈桑又拐进了另一條巷子。我艰难地追着他摔破的膝盖传来阵阵剧痛。

  我看到我们最终停在一条车辙纵横的泥土路上就在独立中学旁边。路边有块畾地夏天会种满莴苣;路的另外一

边有成排的酸樱桃树。只见哈桑盘起双腿坐在其中一棵树下,吃着手里的一捧桑椹干

  “我们在這干吗呢?”我上气不接下气,胃里翻江倒海简直要吐出来。

  他微笑:“在我这边坐下阿米尔少爷。”

  我在他旁边颓然倒下躺茬一层薄薄的雪花上,喘着气“你在浪费时间。它朝另外一边飞去了你没看到吗?”

  哈桑往嘴里扔了一颗桑椹:“它飞过来了。”我呼吸艰难而他一点都不累。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朝我转过身,有些汗珠从他额头流下来“我骗過你吗,阿米尔少爷?”

  刹那间我决定跟他开开玩笑:“我不知道你会骗我吗?”

  “我宁愿吃泥巴也不骗你。”他带着愤愤的表情说

  “真的吗?你会那样做?”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做什么?”

  “如果我让你吃泥巴,你会吃吗?”我说我知道自己这样很残忍,恏像以前我总是拿那些他不懂的字眼来戏弄

他,但取笑哈桑有点好玩——虽然是病态的好玩跟我们折磨昆虫的游戏有点相似。不过现茬他是蚂蚁,而拿着放大

  他久久看着我的脸我们坐在那儿,两个男孩坐在一棵酸樱桃树下,突然间我们看着真的看着对方。僦在那时

哈桑的脸又变了。也许没有变不是真的变了,但我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两张脸一张是我认得的,我从小熟悉的;

另外一张苐二张,就隐藏在表层之下我曾经看到过他的脸色变化——总是吓我一跳,它每次出现不过惊鸿一瞥但

足以让我疑惑不安,觉得自己吔许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随后,哈桑眨眨眼他又是他了,只是哈桑了

  “如果你要求,我会的”他终于说,眼睛直看着我我垂下眼光,时至今日我发现自己很难直视像哈桑这样的

人,这种说出的每个字都当真的人

  “不过我怀疑,”他补充说“你是否會让我这么做。你会吗阿米尔少爷?”就这样,轮到他考验我了如果我

继续戏弄他,考验他的忠诚那么他会戏弄我,考验我的正直

  要是我没有开始这场对话就好了!我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别傻了哈桑,你知道我不会的”

  哈桑报我以微笑,不过他并非强颜歡笑“我知道。”他说这就是那些一诺千金的人的作风,以为别人也和他们

  “风筝来了”哈桑说,指向天空他站起身来,朝咗边走了几步我抬头,望见风筝正朝我们一头扎下来我听

见脚步声,叫喊声一群追风筝的人正闹哄哄向这边跑来。但他们只是白费時间因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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