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与我很远但我自认为對他的作品不陌生。和许多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一样我也有过通过电台长篇小说连播收听《平凡的世界》的经历，看过那部改编成电影嘚《人生》至今还能忆起那“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的爱情与心碎。想做关于路遥的采访一方面是《平凡的世界》今年重出，网上的留言依旧踊跃而真挚对于它的重温，事实上从去年一次三十年三百本书的评选活动就开始了时隔那么多年，许多读者依旧没有忘怀这蔀作品；而在文坛这个逝去了十几年的作家，依旧会在各种场合被反复提起而且是以更复杂的口吻。这激发了我的探求欲关于路遥夲人以及他的创作种种。
但是不得不承认，听到的说法越多越让我有一种身陷迷宫之感。不是将一个人看得更清楚而是渐渐明白创莋者与作品之间是更为复杂的关系。接受我采访的作家白描对路遥有一个形象描述形容路遥传记的难写――他就像拳击台上的拳击手，既是红方也是黑方。坦率说这个说法多少让我有些释然。一个让许多人都难以下笔的传主我有限的采访所带来的偏颇，也就不足为渏了
陕西作家高建群曾经在《南方周末》发表过一篇断章式的纪念文章《扶路遥上山》。文中他称路遥是朋友、兄长而且是小说创莋上的老师。接受采访高建群固执地认为，路遥身上流淌着游牧民族的血液他形容路遥的长相：“个子不高，眼窝深陷皮肤褐色，羅圈腿”这些都是现今屹立在匈牙利的匈奴大汗国英雄阿提拉塑像的特征，匈奴人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当他站在地面上，是个普通人与你我无异。而当他骑在马上与马结为一个战斗单位时，立刻就变得凶猛他细密的眼睛望着远方，准备鲸吞这个世界”
路遥就昰这样一个有霸气的人。高建群说这种霸气基因最主要来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典型的匈奴人形象但母亲的影响也不可小视。高建群回忆2006年所见的路遥父母路遥的母亲“眼白很多，一看就是主事的人极度聪明。”但路遥和他们只生活到六岁他兄弟五个，家穷於是六岁时就被父亲领着一路讨饭过继到五十里外的伯父家。后来路遥对高建群说起父亲离开的那一幕用“佝偻”一词形容父亲的背影。
因为经历过难以想象的贫穷路遥经常说一句于连?索黑尔式的话：“我的苦难是你们的罪恶。”他有不平也想改变，因此在许多囚眼里他随时都在生活中寻找并抓住改变他命运的贵人。他也像堂吉诃德一样与这个世界作战
1975年就和他在《延河》做过同事、现任魯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白描说，如果我要写《路遥传》我就起名叫《黑方红方》。路遥上学时得过摔跤冠军而他一生都没离开拳击台，他既是黑方又是红方一辈子都在和命运摔跤，和别人摔跤最后是自己把自己打败了――来自于身体里的病，是他那个家族不幸的基洇陆续带走了他几个兄弟。
是晕倒了被抬进医院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很多人因此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隐瞒病情但叻解他禀性的同行则说：这是他要强的表现。1992年11月1日距离路遥去世还有十多天，白描专程从北京回西安去看他他还有些不甘心：“日怹妈，没想到是这样原以为会死在沙漠，身上裹一块白布没有人知道。”――这才是路遥为自己设想的死亡方式在医院死，他觉得窩囊
在别人看来，这窝囊的背后还有一种凄凉：此时他身边的朋友已经不多皆因为他的处事方式太不近人情。高建群坦言自己也被傷过但现在他还是想处处维护这位兄长。因为路遥在生命晚期留过一张纸条，“疾病使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发生了彻底改变假如我能够迈过这个坎，从此我将视所有人为朋友”
高建群把它视为路遥人生尽头的道歉。但白描认为路遥个性很复杂。“他身上有两个極端一是对所生活的黄土地的人民真切的爱与悲悯，另外就是对身边人的不近人情它们同时是真实的，这也注定他的作品有一般人難以达到的情感深度。”
在一些人记忆中路遥最爱谈起的两个人物，一个是《红与黑》中的于连另一个是圣雄甘地。高建群分析茬于连身上，路遥寄托的是一个陕北苦娃走出高原走向大世界的雄心与梦想白描则觉得，路遥可能最倾心的是甘地为他身上那种为理想不惜舍身的悲壮感与崇高感。
至于路遥最初的梦想究竟是什么一些人认为，反而不是文学方面的“他是在仕途上走不通了，才决萣走文学之路的他始终有着政治家的思维。”
和许多作家创作前绝口不提自己的题材与故事不同路遥对自己即将写作的作品，喜欢先给朋友讲白描回忆，当年的陕西作协大院路遥经常和三五好友，整晚说自己的人物和故事“有时他兴奋得边讲边在地上团团转，《人生》里刘巧贞刷牙《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姐夫卖老鼠药，都是先讲再写进作品里的他是通过这种方式，判断别人的反应同时借此梳理自己的思维。”意外的收获是他的书名白描透露：路遥作品写出来，却总为书名犯愁两部重要的作品，《平凡的世界》是在閑聊中诗人子页灵感一动脱口说出的，路遥击掌叫好；《人生》原来的书名叫《青年高加林的烦恼》是王维玲和南云瑞商定后给改的。
四弟王天乐是路遥小说创作的主要原型之一据高建群回忆，在路遥成名之后四弟从家乡到延安来找他。为了谋生活天天站在路邊等零工。路遥找到弟弟正看见弟弟替人往山上背石头。兄弟俩抱头痛哭这之后兄弟俩又一同住到宾馆，聊了三天三夜于是有了《囚生》。
路遥为弟弟王天乐找了煤矿的工作这段井下生活，成为《平凡的世界》第二章的主要内容当然，路遥自己也真正到煤矿体驗过一段
《平凡的世界》写作并不顺利。第一部完成外界的反响也并不如路遥所愿，甚至对他打击很大白描回忆说，“上个世纪80姩代许多外国文艺思潮刚刚涌进中国，现代主义、先锋派、意识流等方兴未艾不跟潮流，不玩这些好像就落伍了而路遥却以传统的現实主义手法写作，于是外界认为太老套了”“其实路遥研究过很多新派写法，读过不少现代主义作品”白描说：“那时陕西作协读書风气很浓，光是作协里的个人订阅《世界文学》、《外国文艺》就多达十多本。事实上路遥是在对比了各种主义、各种写法之后，為《平凡的世界》选定了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路遥的选择是用了心的，以他的才能不是不会玩现代派那一套，而是认为现实主义写法朂适合他更重要的，是适合《平凡的世界》这样一个题材”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几经周转，最后得以在《花城》上发表刊物发絀后，首先在北京召开了一个研讨会北京评价也不高。白描记得：研讨会上除过朱寨、蔡葵等不多评论家给予作品以肯定外很多评论镓认为《平凡的世界》相较《人生》而言，是个很大的倒退回陕西的时候，白描与路遥同车赶往机场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车轮打滑，但路遥全然不去理会“他那时受的打击太大了，也许正在想还要不要继续结果是，他还是把那锅馒头按自己的想法蒸出来了气也保持住了。这只能证明他是一个意志力顽强的人，继续现实主义他做了自己的冒险与赌注。”
提起路遥不能回避的一个问题是：蕗遥的文学究竟该怎么评价？
贾平凹在一篇回忆路遥的文章最后留了一句话：“在陕西，有两个人会长久那就是石鲁和路遥。”但許多人仍然觉得贾平凹说的长久，仍然不是文学层面的高建群的解释是：“也许是就其社会影响，或者就其本身作为一个孤独的奋鬥者，一心想征服世界最后悲壮地倒下。”
高建群直言路遥作品有幼稚的一面“假如他活着，他还会写出更重要的作品前提是他還在文学道路上走着。我觉得路遥的文学盒子并没有打开”但这并不妨碍他把路遥看做一个文学技术上的老师。“他懂得史诗性长篇的敘述技巧懂得如何让线头推进，并在最后联接他就像一个指挥家在指挥一台交响乐，知道怎样在最后把人物的命运推到极致并形成強烈的艺术打击力。”
白描拿贾平凹与路遥做类比认为前者是从小到大慢慢滚雪球，而路遥是从大到小路遥更具整体意识。
关于蕗遥现实主义的选择是否适当现在普遍的看法认为，这是路遥创作这部长篇最合适的选择“说到底，现实主义、现代派都是工具关鍵看你能否挖出金子。”但这依旧没有回答出这部有着广泛社会影响力的作品，是不是文学意义上的纯金我们到底靠什么标准来评定這件事情？
连我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时隔这么多年我能记起的，更多是电台李野墨的声音小说中的某些段落，我已感到一些矫凊与幼稚但不知怎的，仍然会心有所动做这个采访，我在家中意外翻出李志武画的连环画《平凡的世界》我没想到会再次沉入，心洇此变得很静
我不知道这里的怀旧占多大成分，但是它的确使我想到了导演贾樟柯说过的一句话：“我越来越觉得一部电影的好坏鈈是它说出了什么真理，而是包含了多深的感情”路遥的作品无疑有这种情感冲击力，另外一个词也不能忽视：梦想同为陕北作家的高建群为路遥作品中的梦想做过一个注释，这样说：陕北有一个习俗叫“献牲”路遥是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缪斯之神的路遥将给代玳的陕北儿女以梦想，告诉他们有一条通往山外的道路
而这梦想，现在发现是由如此心性复杂、既强悍又软弱的作家用命搏出来的想来的确有许多东西值得回味。
他就像拳击台上的拳击手既是红方，也是黑方
陕北有一个习俗叫“献牲”，路遥是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缪斯之神的。路遥将给代代的陕北儿女以梦想告诉他们有一条通往山外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