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青梅竹马小说女主小时候有点胖胖的一直是班长?

蓝柚妍是个满腹经纶的贵族小姐,却被许给恶名昭著的私盐贩子陈大富。
都说人如其名,蓝柚妍没指望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新婚当晚,盖头掀开的刹那,她发现陈大富竟然是个小白脸。

蓝柚妍近来在蓝家很有存在感,只因阿爹想让她嫁到陈家去。

阿爹是个自诩忠厚老实的读书人,这等磨嘴皮子的事儿自然不能亲自出马。

于是,他那些从名字到打扮都花红柳绿的姨娘乱哄哄堵在蓝柚妍闺房门口,排着队扯着嗓子与蓝柚妍搞起了车轮战。

有唱白脸的,有唱黑脸的。有负责苦口婆心讲道理的,还有胡搅蛮缠原地撒泼打滚的。

蓝柚妍捂着耳朵缩在被子里,心底委屈得恨不能找个绳子把自己吊死。可身上却又懒懒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陈家如今在虞城,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可在三年前,却是没人把陈大富这个年纪轻轻的私盐贩子放进过眼里。

即便那时他已算富甲一方,但在虞城这些老贵族的眼里,他就是个泥坑里摸爬滚打挣一条命爬上来的暴发户。

那时,他们瞧不起他。现在,他们还是打心底瞧不上他。但蓝家在得知陈家有意同自家结亲时,还是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蓝家现在空有贵族之名,可内里早已虚空。因要维持这世代荣耀的体面,即便姨娘们嗑个瓜子都得精打细算,可出门在外装作挥金如土的模样却是个个演技一流。

蓝家急需一个有钱的女婿给一笔值钱的聘礼来继续苟延残喘,陈大富就是送上门的冤大头,这就相当于猪八戒进了孙二娘的店,没理由不被剁了做包子。

只是,陈大富究竟是上了蒸笼的猪八戒还是在天界英明神武的天蓬元帅,目前不好轻易下定论。

“柚妍啊,若非那陈家公子指名道姓就要娶你这嫡亲的小姐,二娘我就让我们柚心嫁过去了。”

阿爹娶的二姨娘是个嘴皮子相当利落的女人,水蛇腰,柳叶眉,除了那因瓜子嗑多导致有些豁口的牙,委实美得像朵花。

“咱们蓝家现在不比从前了,这陈家公子能来提亲,可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人傻钱多,咳咳……他丰神俊秀,天人之姿……”

说完,她掏出帕子擦拭干巴巴的眼底,佯装啜泣:“若是姐姐还在,定然也很满意这门亲事。”

蓝柚妍气得在被窝里咬牙切齿,若阿娘还在,定然打死这些把我往火坑里推的腌臜东西!

二娘继续絮叨,不厌其烦:“前些日子,你父亲请了媒人去张家替你哥哥提亲,可没少吃人家的脸色。

“门当户对倒是门当户对,可惜了,咱们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成州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为了他能结门好亲事,你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

陈家送来的聘礼转手就会被送到张家去,直白来说,蓝家想要“卖”了她这个女儿,以便给嫡子求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蓝柚妍被外面那群女人絮叨得烦了,起身将门推开。

“我可以嫁,但阿爹总不能让我空手嫁过去,”蓝柚妍板着脸,低沉着嗓子,“阿娘带来的嫁妆都被他贪了去,如今,是不是也该还我了?”

陈大富靠贩卖私盐发了家。

虞城那些原本看不上他的富家子现如今都跟在他身后,个个小嘴抹了蜜,一口一个“陈公子”,喊得格外殷勤。

陈大富知道他们瞧不起自己,但对他们的吹捧依旧感觉很受用。

他从来不懂什么叫谦虚内敛,他有钱,他任性,他不靠爹妈,他白手起家。他和那些需要伸手找爹娘讨钱的富二代不同,他的银子都是自己赚来的。

每当公子们消耗完本月的零花还想去光顾那些花街柳巷,就会去蹭他的酒局。

蓝成州就是其中典型代表,花着陈大富的银子,却又嫌弃陈大富粗鲁不堪,上不得台面。贵族子弟骨子里面自有他们的骄傲,从不懂什么叫吃人家嘴短。

蓝成州喝陈大富的酒喝得烂醉,然后开始对台上的舞姬指指点点:“这些,都是庸脂俗粉,陈兄发迹得晚,眼光果然还是不行。”

他的语气满是轻蔑,听得陈大富忍俊不禁。

“蓝兄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也是理所应当,”张家公子——就是那个拒绝了蓝家提亲的张家,摇开折扇,懒懒笑道,“蓝兄的妹妹蓝柚妍,那可是咱们虞城一等一的美人。”

有人随之起哄:“蓝家小姐尚未婚配,陈兄也始终未娶。我瞧着,这倒是一桩好婚事!”

陈大富干笑两声后,随后将酒杯扔到一旁去:“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他向蓝家提亲,起初都是些报复的心思。蓝成州瞧不起他是私盐贩子,大字不识,他便娶了他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嫡亲妹妹。

纵她枝头抱香,他也有的是法子让她零落成泥。对付一个小姑娘,他也用不上什么太混账的法子,只要她嫁给他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鄙流氓,那便已是天大的委屈。

可看着蓝家老爷带着一众姨娘针对聘礼一事与他斤斤计较的模样,他才明白,自己并没有羞辱了蓝家,反倒是蓝家在羞辱他——他们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只肥头大耳的猪。

他们用最讨好的语气和他说着最硬气的话,像极了先前他相中一只金丝雀时,原主同他讨价还价的样子。

陈大富忍不住抖了抖自己翘起来的二郎腿:老子还真是天生的生意人,成亲这门生意,倒也真真是门学问。

“听说蓝家小姐因不满这门婚事闹了许久,”笃墨趴在桌子旁,撑着下巴懒懒道,“你这次接的活儿,怕是不好做。”

阿蔓心底原也是这样想的。

可到了蓝家,她才发现蓝柚妍早已换好嫁衣,现下正在描眉梳妆。虽未见喜悦,但也是不哭不闹。她是江南多有的温婉美人,如今神色清冷,更添一抹韵色。

梳妆完毕,她终是张口问道:“你见过陈大富吗?”

阿蔓摇头,久闻大名,但确实不曾见过本尊。

蓝柚妍轻轻叹了口气:“蓝成州说,那人大字不识,粗鄙至极。私盐贩子出身,作奸犯科的事情没少干。听说日日泡在花街,身上也不知染了多少脏病。

“生得也是五大三粗,不像好人模样……蓝成州自己就算不得什么好人,在他眼中都算不得好人的人,究竟该坏到怎样的地步?”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是有些平淡的:“我阿娘去得早,我自八岁起便要与阿爹那些姨娘斗智斗勇。

“蓝家就剩了个空壳子,可我们家的男人不但撑不起这个家,甚至还为了颜面挥霍得变本加厉。

“我从不抵触出嫁,若是命好,寻得一个对自己体贴细致的丈夫,那便是逃离魔窟了。

“若是命不好,像那大观园的二小姐迎春似的遇到个中山狼,也不过是个早早去了的下场。总好过在这个家日日生气,年纪轻轻,肝就黑了一层。

“如今想来,便是我命不好,要遇到中山狼了。”

阿蔓轻声劝慰:“姑娘尚未见过陈公子,也许,他与传言并不相同。”

都说人如其名,一个名叫“陈大富”的男子……你还能指望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然后,蓝柚妍就被所谓偏见这种东西狠狠打了脸。

“恶名昭著”的陈大富竟然是个小白脸儿……

盖头掀开的刹那,蓝柚妍虽不知陈大富对自己的长相是否满意,但陈大富这张脸着实让她大为震惊。

陈大富……也不知陈家阿爹当初是有多想不开,才会给这张唇红齿白的脸取了一个这般接地气、求富贵的好名字。

陈大富盯着蓝柚妍,蓝柚妍看着陈大富。

然后,陈大富先开了口:“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这种猛男?”

您怕是对“猛男”二字有什么误解。

陈大富在桌上拿了一块喜饼塞进嘴里,然后拿出自家来了亲戚在开招待宴的语气问蓝柚妍:“你吃不?”

蓝柚妍在心里点头,但最终还是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陈大富抓过茶壶,猛灌一口:“折腾一天不饿吗?啥也不吃吗?来点儿花生瓜子?要不整点儿二锅头?我记得,你们小姑娘都好这口。”

在蓝柚妍的认知里,好二锅头这口的小姑娘,不是不多,而是没有。

后来,她坐在床边,饿着肚子看陈大富在那又吃又喝折腾了好半晌。他大抵是个懂得分享的人,时不时还要问蓝柚妍一句“你真的不吃吗”。

他问到第五次,蓝柚妍禁不住诱惑了。她想,只要他再问一次,她就点头,嗑点儿瓜子也是好的!

他说:“折腾一天,老子累了,早些睡吧。”

听到“睡”字,蓝柚妍也顾不得饿了,脸瞬间烧红了起来。这新婚之夜的“睡”,自然不是各占一边、各睡一边。

关于与陈大富圆房这件事,她并不怎么抵触。毕竟嫁来前,她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也许,自己未来的丈夫会是个“黑熊精”。

蓝小姐有时候就是这样肤浅又颜控,她只是没想到,陈大富说的“早些睡吧”就真的是字面意思。

他不顾新婚娇妻那满眼的浓情蜜意,倒头便在床上睡去。年轻人身子康健,睡眠质量也高,没过多久便已是呼吸匀称,梦话连篇。

他哼唧道:“再给老子拿两壶二锅头……”

蓝柚妍站在一旁,脸色颇为难看……这床,今晚,她上还是不上?

蓝柚妍倚在窗前看书,倒不是什么正经的学问,只是无聊时在街头买回来的话本子。

有温润公子和富家小姐的,有江湖侠客和纯情少女的,还有修仙界师尊和徒儿的。只要是言情本子,蓝柚妍就爱看。

待字闺中那会儿不便出门,除却琴棋书画便看这些打发时间。

她肖想着有朝一日她的盖世英雄爬上她的墙头,带她离开蓝家那片囹圄之地。如今嫁来陈家,再想些什么也是无用。

她拉过自己的贴身侍女寒月,小声问道:“你去找找有没有那种男主是文盲的……话本子?”

寒月:“文……文盲?”

她准备从其中学学,与陈大富的相处之道。

书局老板说,现下言情本子不流行糙汉男主,他在箱底翻找半晌,才找出那么几本陈年旧书来。蓝柚妍现下看的,就是其中一本叫做《宠妻之道》的。

可惜,男主虽糙,却也只是长得糙。内里细致温柔,对夫人那叫一个妇唱夫随。

男主长得不好看就没什么意思了,难怪卖得不好,蓝柚妍如是想道。

这本帮不上什么忙,她转身看向下一本。结果换书的功夫,正巧对上陈大富的视线。

“看什么呢?”他嗑着瓜子问道。

蓝柚妍现下看的书,论羞耻程度几不亚于春宫图。于是,她反手便将桌面的书一并扫进桌下的纸篓。然后,勉强挤着笑脸热情相迎道:“夫君回来了?可要用膳?还是先去洗漱?”

他眯了眯眸子,没说话。憋了许久,却只是将双手在衣服上拍了拍,便转身离去。

蓝柚妍以为他生气了,可陈大富断断不是因为这等小事便与女人斤斤计较的性子。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妻子在一起,委实没什么共同语言。

所谓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让蓝柚妍变成文盲应该是来不及了,他应该努力装装文化人。毕竟生意场上一堆老狐狸,只会扒拉算盘子是远远不够的。

陈大富躺在床上深思熟虑,觉得“陈大富”这名字听着就没文化,得换一个。

于是,他请来了隔壁私塾的教书先生来给自己改名。怕先生忽悠自己,他还特意请了家里唯一的文化人蓝柚妍作陪。

先生拉了好长一个清单,认不得几个字的陈大富皱着能夹死苍蝇的眉,觉得这些名字都不咋好听。要么比“大富”还俗,要么就别别扭扭的贼拗口。

先生被逼得抓掉好几绺白毛,最后开始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公子觉得‘陈龙凤’这个名字如何?取‘卧龙凤雏’之意。

“昔年天下三分,蜀中刘皇叔身边有两位谋士,一位是号称‘卧龙’的诸葛亮,还有一位就是素有‘凤雏’之名的庞统……”

蓝柚妍在一旁听着,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但她还是努力保持微笑,装作贤良淑德。

陈大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蓝柚妍:我觉得不怎么样!

“妾身觉得……”她勉强微笑,“还不错。”

陈大富也是听话,听她说不错,竟然真的就想定下这个。

蓝柚妍见状,忙忙劝道:“夫君不再斟酌斟酌?”

“名字而已,斟酌什么,不好听吗?这又龙又凤的,多吉利!”

蓝柚妍捏着核桃,努力优雅端庄:“名字是好听的,妾身只是觉得,不大吉利。卧龙魂归五丈原,凤雏殒命落凤坡。要不,咱们让先生再想想?”

什么不大吉利!她就是单纯嫌弃这个名字!这就不是好不好听的问题,她只是觉得似她夫君这张脸,不该先叫陈大富再叫陈龙凤!

蓝柚妍突然有些恍然,他们之间原已成了这般亲密的关系。可她还是不敢与他过于亲近,男人是靠不住的,有钱的男人更是靠不住。

她很清醒,却又忧虑着害怕会被抛弃。因为,这样的世道她独自难活,却又无人可依。

陈大富不知她脑子里想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略显不耐烦地吩咐先生继续想。

先生又想了好半晌,最后问道:“公子觉得,陈鸿玉这个名字可还能入眼?鸿鹄之志,温润如玉,正好衬您。”

陈大富扭头,又问了蓝柚妍一次:“你觉得呢?”

“挺好的。”她发自肺腑,听起来确实还挺有文化的。

陈大富的新名字就这样诞生了。

他撑着下巴,喝了口茶,盯着蓝柚妍道:“你从前在家时都是这样说话吗?”

“出门在外的,你这样说话叫语言艺术。如今在家,你有什么话还不敢直说的话,活得也太累了,”他训孩子似地说完,还伸手捏了捏蓝柚妍的脸,“你们小姑娘不都说操心太多长皱纹吗?”

陈鸿玉说这些时也没想太多,他是觉得,蓝柚妍那明明很勉强却又看不出太多勉强的笑,挺让人心疼的。

可此番,蓝柚妍却是连那勉强的笑也笑不出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陈鸿玉嫌弃了。

蓝柚妍这病,来得突然却也不算毫无征兆。

整日里忧思苦闷加上节食少餐,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何况她的身子本就不好。若细追病因,说来也是有些难以启齿——蓝大小姐委实想不通,陈鸿玉为何至今都未与自己圆房。

当然,她忧虑至此并非来自于人类自身的欲望,她只是单纯看多了话本子,男人只有对一个女人厌恶至深才不愿与之同房。若只是寻常不喜,他们至少还是走走肾的。

所以,她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陈鸿玉厌恶至深?因为说话不够直白吗?可过于直白不是还会惹他不高兴吗?思及此处,蓝柚妍又把刚刚喝进嘴里的药给咳了出去。

她起身,拉过寒月的手:“你说,他因何厌恶我?是我不够贤良恭顺?还是生得不够漂亮?亦或是……近来我这腰腹胖了些许?”

寒月蹙眉:“小姐什么都很好,只是……”

蓝家大小姐自幼是被人嫌弃着长大的。

民间有句老话,“当孩子有了后妈,那亲爹没多久就会变成后爹了”。蓝柚妍有的可不是一个后妈,所以她的爹简直后得不能再后。

爹不疼娘不在,本该对她照顾有加的嫡亲哥哥却又在心底嫌弃着她。

蓝成州说着“阿娘是被蓝柚妍害死的”这样的话,可实际不过是在贪图蓝夫人临死前留给蓝柚妍的嫁妆罢了。他不着四六好赌成性,贪妹妹那点儿嫁妆贪得全城皆知。

谁料他爹魔高一丈,先他一步把银子都藏进自己的私房小银库里。等蓝柚妍出嫁时,一整箱的嫁妆已经被变卖了个七七八八。

她每天盘算着那点儿体己,计算着陈家将她扫地出门、蓝家也不再要她时,这些银子够不够她经营个小本生意。

没错,蓝大小姐看着清高尊贵,可寒月知道,她自卑到骨子里。她渴望有人愿意对她好,为此,可以巧言欢笑地对身边人极尽讨好。

哪怕她知道蓝家人嫌弃她从不是因为她本身做得不够好,哪怕她很清楚陈鸿玉如今对她已算很好……她在陈家的日子至少比在蓝家时好过得多。

她知道自己不该一味讨好,可脑子管不住身子,下意识便那样做了。

她觉得自己胖了,所以开始格外注意饮食。即便陈鸿玉每日派人做了大鱼大肉给她送来,可蓝柚妍依旧坚持着每天啃菜叶子。

她本就病着,如今更是啃菜叶子啃到营养不良,一病不起。

迷迷糊糊地,她听到陈鸿玉在床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好像在说:“你说她是饿晕的?我陈大富……我陈鸿玉再没出息也不至于让自己媳妇饿晕吧?这么奇葩的理由我亏你想得出来!分明就是你这个庸医看不明白,随便找了个闹着玩的理由!你给我重看!好好看!不行就换人!”

郎中拧巴着苦瓜脸,半晌没说话。蓝柚妍的的确确就是饿晕的,就算去京城请了太医来,只怕也说不出个花来。

他灵机一动,换了个说法:“夫人这是心思郁结、忧思过度,做点儿开心的事,也许就好了。”

陈文盲觉得这玩意儿比饿晕了听着靠谱,也就信了。

他蹙眉,歪头:“你觉得我做啥她能开心?”

郎中:“比如,换一个符合夫人口味的厨子……”

于是,蓝柚妍才一睁眼,便见陈鸿玉守在床边嘘寒问暖:“你是不是不喜欢家里的厨子?我可以去给你请新的。你喜欢什么地方的菜系?鲁川粤苏,闽浙湘徽,只要你能说得出,就算你喜欢西域那些烤羊肉串的,我也能给你请回来!”

蓝柚妍被问得晕头转向,只能怔怔答道:“家中厨子,手艺很好,我不觉得不喜欢。”

陈鸿玉仔细盘算着能让女人开心的事情,于是,她继续问道:“那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可以让人去给你买。”

陈鸿玉眯了眯眸子:“你若是想家了,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住几天。”

好好一句贴心的话,偏偏被蓝柚妍听出了要休她回家的意思。她被吓得连连咳嗽,险些咳出一斤血来。

陈鸿玉被咳得手足无措,也不知自己应该去端茶倒水,还是应该给蓝柚妍换一条新的帕子。

寒月在一旁看着更是着急,终是没忍住张口道:“夫人她……不会想家的。”

何止不想,简直是厌恶至极。

陈鸿玉想起自己岳父那卖鸟似的嫁女儿方式,成功领会到蓝柚妍的“不会想家”。他蹙眉,认真盘算,既然在陈家吃得好、穿得好且不想家,那能让她忧思过度的大概就只有他这个丈夫了。

琴棋书画满腹经纶的贵族女儿会厌恶他这个大字不识的私盐贩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陈鸿玉至今未曾与蓝柚妍圆房,原因也是说来话长。倒不是蓝柚妍想的那种厌她至深,他只是,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畏惧。

有些人,生而美好,看着就会让人想起自己不堪的过往。

比如他看蓝柚妍时,就会想到蓝家大小姐在家修炼琴棋书画诗时,他在小摊上偷包子被摊主追着打的狼狈。

做惯偷鸡摸狗见不得人事情的手,自不配去执那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

他也不知,原是想要羞辱蓝家才结这门亲事的自己、原想着要让蓝柚妍零落成泥的自己,怎就突然抽风般在她面前变得小心翼翼。

大抵是,掀开盖头的刹那,她那陶瓷般易碎的模样拨动了他硬了二十多年的心。

天不怕地不怕、为赚银子不择手段的陈大富,终是遇到了希望对方能精准拿捏自己的人,可她看他的眼神,却是冷漠疏离又小心翼翼。

陈鸿玉不太敢主动去看蓝柚妍,蓝柚妍猜测他想休妻,病得又重了几分。

那段时间,蓝大小姐也不再沉迷看话本子了。只要感觉身上稍稍舒坦些,她便吩咐寒月研墨,然后自己起身,坐在案前,提笔编写遗书。

可想来想去,也不知这遗书写了该给谁看。自己那点儿嫁妆,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给蓝家,他们记不得自己的好;给陈鸿玉,他财大气粗瞧不上。

“寒月,等我死后,你便拿着我那点儿体己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撑着下巴,脸色苍白,“记得把我一把火烧了,然后让我随江海去了吧。”

“姑娘,郎中说,您这病只需静养便能好。”

言外之意,只要您别想这么多,马上就能爬起来活蹦乱跳。

寒月看得通透,却也说不出什么。有些事,还须自己看透才能好。

蓝柚妍半死不活地同陈鸿玉僵持了七日有余,然后她收到了陈鸿玉送来的“赔礼”。

寒月从陈鸿玉的小厮手中拿到这东西时,激动到指尖颤抖。她想,这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什么都好,只要能让蓝柚妍明白陈鸿玉并没有厌弃她便已足够。

寒月万万没想到,陈鸿玉平日里瞧着不着四六,可送起礼物却是直戳心窝——蓝柚妍收到了一对蜜蜡镯子,那是她母亲祖上一路传下来的至宝。

母亲病重时说过,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蓝柚妍戴着这双镯子出嫁。可她去世时,阿爹便将这镯子连同其他的首饰一并卖了出去。

蓝柚妍出嫁时,手上光秃秃的。

现下,这对镯子出现在她面前。无需仔细去看,只需一眼,她便已知这是阿娘留下的东西。

蓝柚妍垂死病中惊坐起,随便披了衣服便要去找陈鸿玉。结果人到门口,却被小厮拦下。

依她从前的性子,定要识趣而归,可这一次她突然就懂得了任性,把人推开强行跑了进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陈鸿玉皮青脸肿正准备往被窝里钻的画面……

“不小心撞到了头!”他躲在被子里,吼得瓮声瓮气,“如果没什么事,你可以先出去!”

他显然是和人打了架……如今这副身价,为何还要亲自与人打架?

那对蜜蜡镯子对陈鸿玉来说不值什么钱,但得来的过程却也着实有些波折。

他想哄蓝柚妍高兴,又不知那样的女孩子比较喜欢什么东西,揪来一众狐朋狗友出主意,结果也是众说纷纭,论起不靠谱的程度,比之给他想新名字的那位先生更胜一筹。

“给她花钱,买她喜欢的东西!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的,没有女人不喜欢这些。再不,有些品味特殊的,就给她买狗买猫买小马驹。陈兄大手笔,要不给嫂子买两套房子吧!”

陈鸿玉在小本本上记下:买!

“我家夫人一生气,我就拎着搓衣板主动跪下。别嘲笑我,对付我家那母老虎,就这招最为好用。”

陈鸿玉在小本本上记下:跪下。

“搓衣板”太难,不会写。

“哄什么哄,男人得树立威信才行!”

陈鸿玉想了想,把这人的话当放屁,默默喝了口茶。

张家公子笑了笑:“陈兄不如问问蓝成州……他总该知自家妹妹喜欢些什么。”

蓝成州被叫来酒局,认真想了想,发现自己对蓝柚妍并不算太了解,憋了半晌只能干巴巴道:“我妹妹在家时,从未发过脾气。”

她不是不会生气,只是得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因为不会有人在意她因何生气。

“我妹妹喜欢的东西大概就是我阿娘留给她的那些嫁妆,出嫁前巴巴寻我爹讨了来,可惜了,值钱的东西早就已经被老头子拿去卖掉了。”喝了两壶有些上头的蓝成州借着酒劲儿大声道。

“其中,有我外祖母留给我阿娘的一对蜜蜡镯子,那是我外祖家世代留给女儿的传家宝。蓝柚妍因为出嫁时没戴那镯子,和我家老头子闹了好久的别扭。”

陈鸿玉派人四下打听,最后得知那镯子几经辗转被卖进了拍卖行。他亲自去将镯子拍回来,花了一千两。

这镯子原本不值这么多,可孙家公子带来的姑娘也说了声喜欢。孙公子为了面子,自然要跟着叫价。从起拍价的一百两开始,二人一路竞争。最后陈鸿玉喊了一千两,孙公子再就没了动静。

这镯子不值,身边的姑娘也不值。可他还是觉得失了面子,于是,散场后对陈鸿玉开启了言语嘲讽的模式:“陈兄可知,这蜜蜡镯子,最多只值百两而已。”

言外之意,陈鸿玉不识货、好忽悠,就这样当了冤大头。

陈鸿玉白了他一眼:“老子有的是钱。”

“听说陈兄拍下这镯子是为因惹了嫂夫人生气,所以想要博美人一笑?”孙公子慢悠悠往前迈了一小步。

“何必呢,蓝家现在是什么境况大家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同陈家结亲,蓝家老爷子又哪儿有银子能维持他世代贵族的体面?

“他家儿子蓝成州同张家小姐成亲,不也是靠你的名声和周济?虞城谁人不知,陈兄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娶回来一个落魄小姐,被蓝家那一群蚂蟥吸上了血。

“陈兄既然已经当了冤大头,又何必要对蓝大小姐那么好?一只看着有些漂亮体面的金丝雀罢了,还真敢和陈兄生气?”

陈鸿玉想起蓝柚妍倚在窗前看书的模样,安逸、娴静、漂亮。

他想要视若珍宝的姑娘被家里人当做雀鸟一般卖掉,现下被闲人当做金丝雀肆意嘲讽,他以为是他出身过于卑贱配不上她,却不想,她也同样身在囹圄难以自拔。

既然如此,他们便一起住在泥泞里也挺好的。

陈鸿玉挥拳,将孙家公子打翻在地。

“张口便将老子的媳妇儿说成是金丝雀?你才是雀,你才是鸟,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腌臜东西!看我不把你的狗牙都打掉!”

孙公子带来的小厮见状连忙上来帮忙。陈鸿玉的小厮也瞧见了,于是,双方打成一团。

陈鸿玉为护住怀里的镯子,结结实实挨了孙公子两拳。还好,他都踹回去了。虽他皮青脸肿,但孙公子已成猪头。不亏,这波一点儿也不亏!

他从被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去牵蓝柚妍的手。

“这个礼物,你可喜欢?”

她连连点头,眼底有些湿润。

“既然喜欢……心情可好?可还有其他忧虑之事?”

蓝柚妍先是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她鼓足勇气问:“夫君迟迟不肯与我圆房……可是对我心生厌烦?”

陈鸿玉反问:“郎中说你的病是因为心情烦闷,是因为嫁给了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我吗?”

心底大概都在想……这人的脑子,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虽然圆房的日子迟了些,但终归还是来了。陈鸿玉虽生得一副小白脸相,但于床笫一事上却如他的性子、言语一般粗犷。

蓝柚妍感觉自己遭不住,还默默倒了厨房为讨好陈鸿玉而炖的各色补汤。

她被陈鸿玉娇养着,每日也没什么事可做。除去遛鸟喂猫、打牌逛街,唯一的正事便只有教陈鸿玉看书识字了。

他聪明,学得极快,没过多久,便能读懂蓝柚妍的那些话本子。他曾偷偷翻阅过,看过内容后对妻子娴静高雅的滤镜不禁碎了一层,为此,也敢再多亲近几分。

直到那日她教陈鸿玉写字时,寒月来报:“大少爷来看您了。”

“看我做什么?”蓝柚妍蹙眉,手里的毛笔歪歪曲曲在纸上划了好长一道子。

蓝成州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二话不说便直入主题——要钱!

他要五百两,说是救命钱。

“我在韶家赌坊输了钱,这债若是还不上,韶昱这人你是知道的,他一定会杀了我的,”蓝成州渐渐变成死皮赖脸地威胁,“蓝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若是死了,阿爹不会放过你的!”

蓝柚妍脸色惨白,积压在心底的怒火喷涌而出。

“我没钱,”她冷下脸来,“谁给你的自信,觉得我能拿出五百两?”

“陈兄刚刚送你的那对蜜蜡镯子便值一千两,那毕竟是阿娘的遗物,你若是直接给了我,阿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若你舍不得,便得请妹夫接济一番了。”

蓝成州转又看向陈鸿玉:“陈兄,我们已是一家人,区区五百两,算不得什么吧。我也不白拿,日后手头宽松,定会还你。”

陈鸿玉扭头看向蓝柚妍。

蓝柚妍注意不到这些,只想早些把人打发走,不能让陈鸿玉因蓝成州这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厌恶了自己。

眼见她就要拿出体己将人打发离去,陈鸿玉倒是先张了口:“既如此,还请大舅哥先写张欠条。时限三十日,若还不出,我便让人把你削成人彘扔进粪坑里。

“别看你妹妹了,出嫁从夫,她现在什么都得听老子的。”

想耍流氓的蓝成州就这样被更流氓的陈鸿玉治得服服帖帖,离开时,甚至连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陈鸿玉伸手捏了捏妻子那没什么肉的脸:“既然已是陈家人,那就不能有人再踩着我来欺辱了你。蓝成州……这名字谁取的?”

“蓝成州,烂成粥,什么名字,还不如陈大富好听呢。”

陈鸿玉撑着下巴,继续念叨:“蓝柚妍,蚰蜒……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取了个虫子的名?”

蓝柚妍捏了捏手里的笔,面带微笑:“来,咱们今天写一百遍‘柚妍’。”

他写着,她看着。他乖得像被驯服了的狮子。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如果你娶的是别人,也会对她这般好吗?”

“老子看上的是你,娶别人做什么?”

蓝柚妍请了阿蔓来为自己梳理发髻,为接下来夫人们的游湖茶会做准备。

阿蔓看了一眼蓝柚妍相较从前多少胖了一点儿的腰身。

“我没有身孕……”蓝柚妍解释的模样似有无奈,“我只是胖了些。”

因为腰上被陈鸿玉喂出的这圈肉,蓝柚妍无数次被怀疑有了身孕。

“我想减肥的,”她单手托腮,“可你不知道,我只要少吃一口,陈鸿玉就会有多烦人!”(完)

《囍:娇妻》作者:大白兔糖糖

一觉醒来,我发现我被青梅竹马囚禁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全是他的谎话。
本来,我连做梦都想嫁给他。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昏倒在雪地里,漫天的雪花打着旋儿仿佛就要落进我的眼中。一个玄衣公子踏着风雪而来,小心翼翼摸了摸我的脸颊,接着双臂一伸,抱我在怀。当我想要看清他的眉眼时,场景突然一转,冬雪消退,梨花满园。一树梨花下,玄衣公子将我抱在大腿上,而我攀着他的脖子,任他将温热的唇覆在额头。微风过处,洁白的花瓣缓缓飘落,满园春意抵不过此刻情浓。

那人的面容隐没在满园的梨香中,我一费力窥探,梦就散了。

最近我经常做一些诸如此类的奇奇怪怪的梦境,梦醒时分,甚至还有些怅然若失。

我怔愣地看着身旁范浔沉静的睡颜,手也不自觉地抚上了他俊美的脸庞:啊喂,你可是有夫君的人,怎么能做这种梦呢!

「今日怎么醒得如此早?」,范浔闭着眼捉住我作乱的手,一把塞进了被窝里,语气慵懒,「再睡一会吧,还早呢。」

我佯装答应,实则微微起身一手捧脸手去瞧他的容貌:面若白玉,眉如墨画,高挺的鼻梁上还有一颗淡淡的小痣,就连睡觉的样子都是如此迷人!

我倒吸了一口气,不禁在心底感叹:我的老天爷,我一个琴女何德何能!

我是一名琴女,名唤金雅,小名盈盈。几年前,我被推荐在贵人的梨花宴上演奏一曲《春波绿》。也正因如此,结识了当时还在准备科举的范浔。他因缘际会同贵人的儿子相识,也在应邀宾客之列。

待我离去时,他走上前来同我搭讪,「这首《春波绿》本是首欢快的曲子,意在赞美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之象,可姑娘的琴音中,却好似含着浓郁的哀愁。」

一番言谈中,我才得知范浔不仅文辞了得,竟同我一样擅琴!

青春正好的男女对视一眼,便已成诗。

后来他常找我切磋琴技,两人也曾竹林相约,焚香鸣琴。待他进士及第之后,便买了这座槐花巷的三进宅院,娶了我过门。

「怎么还不睡」,范浔蓦地睁开眼,与我四目相对。

他突然睁眼,吓得我一个机灵,红着脸急忙钻回被子里。总不能说,我看你看得魂不守舍了吧!

谁知我刚闭上眼睛,他倒不安分了,大清早搂着我胡作非为了一番,气的我早膳都没吃几口。

范浔身为朝廷命官,需得时常同京城贵人打交道,我再不好抛头露面出去抚琴。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待在家中,从一个身份低微的琴女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太太。每日闲暇时就是拨弄一番我的琴弦,待在家中等范浔回来。

范浔离家以后,我百无聊赖,实在想出去逛逛。

「雪团」,我唤了唤吃完早膳伏在一旁打瞌睡的小丫鬟,悄声同她说,「我们出去玩吧,我给你买点心好不好?」

听完我的话,雪团脸色煞白,「夫人,老爷交代了,您身子不好,老爷不许我们私自带您出去,还是等老爷休沐了您同他一起去吧。」

看雪团这个反应,我心中憋闷。

范浔时常会带我出去,他不在家的时候,惯常不喜我出门。平日也从不带我去繁华热闹的街市上游玩,反倒爱去一些风景清幽的郊外。

若不是他日日与我同床共枕,我甚至还有些怀疑,莫非我是他养在别处的狐媚子?

但静下心来转念一想,他不喜欢我出去也是正常的。范浔出身书香门第,品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好,娶了我这个身份低微的琴女,确实上不得台面。范浔这相貌气度,怕是皇家公主才能配得上吧。

袖子被我揉得乱糟糟的,过了许久,我才不耐烦地放下袖子,出去玩的心更坚定了。

我在后院环顾一圈,趁着四下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开了竹林后的那个狗洞,迅速钻了出去。本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不雅之事,但一跺脚,还是点心香。

四个月前我从床上掉了下来,磕坏了脑子,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此刻看着面前的道路,我犯了难,点心铺子该往哪里走呢?

算了不管吧,先走走吧。

我家的地段说不上好,街坊四邻也大都是些农户,商铺也少。

朝着东面走了好一会才见到一个茶馆。我有些累了,正好进去点了杯碧螺春。

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说着故事,那出「二王夺嫡」他正说到末尾:

「大皇子残了臂膀,二皇子又通敌叛国、意欲谋反。两子如此,先帝哀恸不已。奈何膝下只得三子,无奈之下,只得在大病缠身之际下了一道旨意,着三皇子继承大统,是为当今圣上。」

我饮了一口茶水,听到二皇子这个称谓时,总觉得异常熟悉,脑海中好像有画面一闪而过。似乎,这个称谓我已经听过很多很多遍了。

说书先生又继续道,「圣上仁孝,甫一登基便尊其生母肃嫔为皇太后,赐居慈安宫。」

三皇子的母妃不是肃嫔娘娘的一个丫鬟吗,怎么变成了肃嫔?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时,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想法,我只是个琴女,这种事情又如何得知?

脑袋里传来一阵钝痛,我晃了晃脑袋,按了按太阳穴走出了茶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兀自逛了一会,在街边找了家糕点铺子买了些桂花糕沿着原路回了府。

还未走到家门口,便同一脸惶急的范浔碰个正着。

我心虚地捏着手心的一包桂花糕,垂着眼睛不敢看他。他怎么回来了,他一向不在家里用午膳的呀。

「盈盈,过来」,他站在原地朝我伸出了手,清秀的眉宇间带着隐忍和克制。

迟疑须臾,我还是上任前牵住了他的手,刚一触到他的指尖,猝不及防就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正思索着要不要开口道个歉,毕竟早上我还答应他乖乖在家待着,如今被他抓个正着,心中难免忐忑。

我还没开口,他却先放开了我,袖子一挥,自顾自走在前面。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身后,谁知他突然转身停下,我没注意,径直撞上了他硬邦邦的胸膛。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鼻子,眼中含泪瞪了他一眼,真是太过分了!

他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话中带着火气,「街上坏人那么多,你怎敢独自出门,万一被拐了可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脸多么招摇,你到底知不知道外面多危险?」

我承认我的确花容月貌,但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里就能被拐卖了?我抬头看了范浔一眼,心中不由泛起些苦水,你到底是担心我的安全,还是担心别人认出我是你的妻子,丢了你的脸面?

觉察到我心情不好,范浔叹了一口气,一手接过我手里的点心,一手牵起我的手,无奈道,「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买这个?」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话一出口却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委屈,「你公务繁忙,又不让丫鬟带着我出门,我都十几日未曾出过门了。」

范浔揉了揉我的手,又开始叹气,「我也不想做这个官,我也想日日陪你。不如我辞了官日日都陪着你好不好?」

「真的吗?」,我扒着他的袖子有些雀跃,转念一想又撇了撇嘴,「你不要打这种歪主意,你辞官,谁来赚银子给我花呀!」

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没皮没脸气笑了,噗嗤笑了出声。

「都是我不好,这阵子太忙了,后日无事,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那我也跟你道歉,我不该偷偷溜出来的」,我抱着范浔的胳膊蹭了蹭,把脸埋在他的臂弯。今日这出,怎么看都是我没理。

「盈盈,你不要再蹭我了,胭脂都蹭我衣服上了」,范浔好笑地看着我,丝毫不掩饰眼睛里的嫌弃。

我翻了个白眼,遂改为挠他手心。

打打闹闹回府用午膳时,雪团却不见了踪影。

管事的王嬷嬷木着脸说,雪团没能看好我,职责未尽,早已将她打发出去了。

我松开了范浔的手,默不作声回了屋,方才收拾好的心情又成一团乱麻。

范浔随着我进了内室,也不解释,坐在椅子上,寻了本我常看的书,读了起来。

「夫君,能不能把雪团找回来?」,我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被人赶出去的丫鬟,还有哪家敢收呢?

我无父无母,乐坊也因经营不善倒闭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朋友,我所亲近之人,不过范浔和府上几个丫鬟罢了,怎么能因为我不听话,就卖了雪团呢?

「盈盈,嬷嬷管家自有她的章程。」

我顿住了,眉头紧锁,据理力争,「王嬷嬷只是个下人,她如何能做你的主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叫人将雪团卖出去,你不就是为了让我心生愧疚,以后好好待在家里。你不想我出门,即使带我出去,去的多是山林、花海。我当真如此见不得人吗?我既然如此见不得人,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

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顷刻间爆发,我吸了口气,吐出了困惑我许久的问题,「范浔,不让丫鬟带我出门是因为我身份低微,会给你丢面子吗?你从不带我去参加宴会,也从不带我去京城繁华的酒楼铺子,我就真的这么不堪吗?」

我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将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越说越委屈,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你若是后悔娶我,不如我们和离。」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在这世上,除了他,我一无所有。

我这么喜欢他,怎么舍得同他和离,可我总觉得我看不透他。

我离他很近很近,可有时在某个瞬间,他却好像离我很远很远。

「盈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紧锁着眉头轻柔地给我擦了擦眼泪,「净会胡思乱想,一天天这小脑瓜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被他一说,我更加委屈,抓着他的前襟,泪眼婆娑地问他,「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见不得人?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出去?」

「盈盈,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心里只有你啊」,范浔忽然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十分怅然,「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盈盈,说出去的话便再也收不回来了,不要说这种伤我心的话,我们好好的好吗?」

他抱了我很久,哄了我很久,且答应我会将雪团找回来。

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是不是我无理取闹了?

再范浔的再三唠叨之下,我也答应了他再也不说这种话。

范浔果然又差人将雪团买了回来,可不知怎么,我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失落,我所介怀的,他也并未能给我个解释。

看着窗外绿油油的枝蔓,我舒了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吧,何必自卑作祟,怀疑不休,又有何益?

「夫人,香已经焚上了」,雪团在香炉里点上熟悉的梨香,示意我可以去睡午觉了。

这会子也正好困了,我关上了窗子,爬到了床上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我又陷入了梦境。

「休要再用了,你都喝了三碗了!」一粉衫女子手托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并不理会女子,呼噜呼噜又喝了一碗。

桌案前摆着一盅菌子排骨汤,那汤上面飘着一层淡淡的油光,看起来鲜美极了。玄衣男子端着碗,眉眼带笑,「无碍,今日腹中甚是饥饿。」

说完,玄衣男子放下碗,伸手仔细检查着女子的手,「以后休要再去厨房了,你的手是用来抚琴的,不是用来做这些琐事的。」

女子垂着头,小脸红扑扑地,复又抬起脸偷偷去看男子。

那公子趁机拉起女子出了房门,在一个特别特别大的宅院里散步消食。两人并肩走在一片月华下,连吹来的风都是轻轻柔柔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从边上经过,留下一串愉悦的笑声。

玄衣男子红了耳根,却并未放开粉衫女子的手,他笑着叫她,「盈盈——」

这玄衣的公子是在叫我吗?他是谁啊?

刹那间,大宅子不见了,三月艳阳里,竹林白墙下,有两个人似乎是在吵架。

「盈盈,不要嫁给他,你不能嫁给他」,范浔慌张地扯住了我的袖子,我颇不耐烦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一脸嫌恶,「放开」。

「你听我一回好不好,你最后再听我一次好不好,不要嫁给他。」

听见他说话,我的心里针扎一般地疼,甚至连心尖都在颤抖,我在压抑着,决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决绝道,「你走吧,从此我们再不相干。」

「盈盈,你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睁开眼睛时,入目便是范浔近在咫尺的脸。我一摸脸,满眼湿热。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合,看着范浔的脸,梦里那种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我扑上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腰身,躲在他怀里呜咽,「我梦见,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了。」

范浔拍着我的背沉沉出声,「我不会不要你,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我窝在范浔的怀里,呆愣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这个午觉睡得人疲累,竟然睡到了晚上。

「饿了吗?可要用晚膳?」

我摇了摇头,惊魂未定地搂着范浔的脖子,闻着他怀里熟悉的香气,心底最害怕的东西此时再也隐藏不住,小声道,「我只是一个琴女,哪天你厌弃我了,你就会不要我了,我无父无母,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

「盈盈,你该怎么办呢?」,范浔拍着我的背循循善诱。

我抬起眼帘,一脸迷惑,愣愣地重复了一遍,「我,我该怎么办?」

「同我生个孩子,拴住我——」

半夜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十分后悔未用晚膳。

黑暗中可以听见范浔平顺的呼吸声,我朝他怀里蹭了蹭,抱着他合上了眼睛。

其实我和范浔之间,是我爱他更多一些吧,一直以来幻得幻失、战战兢兢的人,从来是我啊。

第二日同雪团在院中散步时,忽然忆起梦里的菌子排骨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我的身体缺少菌子和排骨了!

看着厨房的食材,我忽然灵机一动,想着不如亲自做给范浔喝。

说来也奇怪,我一向不通厨艺,做汤时,脑子里却自有一番章程,手法也熟稔地不像话,好像我之前我曾这样做过无数遍。

做好以后,我尝了一口,竟然还挺鲜美。

厨房众人都夸我天赋异禀,第一次做汤,谁料竟如此成功!

谁料晚上我将汤端上桌时,见到汤里飘着的菌子,范浔有些遗憾道,「盈盈,我用不得菌子,一用就浑身发痒不舒服。」

我心虚地摸了摸脸,还是让人将那道汤羹撤了下去,我实在不知道,他还有这个毛病。

「好久没有同你抚过琴了。今晚月色极好,不如我们合奏一曲?」,用过晚膳后,范浔如此建议。

我笑了笑,吩咐丫鬟给我们取琴,弹的是《幽林静月》,正合今日意境。

弹琴的时候,脑海里不断涌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

我和范浔在一处竹舍院里弹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一块大石上对着我俩的琴音指点一番,时不时捋着胡须仰面倒一口酒,看起来肆意潇洒。

「夫君,我记起你了!」

我有些激动,兴高采烈地告诉范浔,却骤然听见琴弦断裂的声音。

「盈盈,你又分心了,吓了我一跳,看来今日是弹不成了。」

范浔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脆弱的表情,待我再看时,他又恢复了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是月光太柔和,我看错了。

「盈盈,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我们以前一起弹琴的场景。」

「那,那再好不过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不过我是怎么从床上掉下去的,怎么能磕坏脑子,忘了许多事情呢?」

范浔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是啊,怎能有人如此蠢笨」。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愤愤不平地觑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要是你搂紧我,我怎么可能从床上掉下去,还不是都怪你」。

「是是是,都是为夫不好,所以现在每日睡觉我不都将你搂得紧紧得?」

一说起睡觉,我就忍不住打了哈欠,「夫君,我们早些睡吧,我困死了。」

又到了月初,王大夫如往常一般上门看诊。我身子不好,所以范浔便请王大夫每逢月初便来为我调理一番身子,开些温补的药方。

这次王大夫蹙着眉头把了半天的脉,好像我得了不治之症似的。眼看我就要开口催他,他终于摇头晃脑地朝着范浔笑了笑,「夫人这是有喜了,已近两个月了。」

「当真吗?」,范浔一把扯住了大夫的手臂,喜上眉梢:「这可是真的?」

大夫捋了捋胡须,「错不了,上月月份尚小,是以没能诊出来,如今确是喜脉无疑了。」

范浔看着我笑,低头看看我的肚子,又看看我的脸,喜不自胜。送走王大夫以后,他坐在我的身侧,盯着我的肚子笑了起来。这样子,着实有些渗人了。

「盈盈,我们有孩子了」,他搂着我,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里,褐色的瞳孔里映着的小小的我,「我知道你心里都在忧心什么,我知道你很不安,如今你可否安心一些?」

我看着他眼瞳中自己的剪影,轻轻抱了抱他。

忽然脑中有零星画面闪过,他言笑晏晏地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从门口进来,而我隐在角落,看着他同另一个女人谈笑风生。

「夫君」,我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不对啊,这不对劲儿。

「怎么了?」范浔问我。

话到嘴边,我终究还是闭上了嘴,摸了摸肚子,「无事」。

自从半年前我醒来之后,便忘了许多事情。如今脑海里总不时蹦出来一些零碎的画面,可我却分不清哪些是真,那些又是我所臆想出来的。

我身为一个琴女,却能识字,更是写得一手端正的簪花小楷。或许,乐坊里会教琴女读书、写字吗?

甚至,我真的是个琴女吗?

我看着万般温柔的范浔,心情复杂非常,他告诉我的全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三月春至,天气晴好,每日我都要坐在树影下给孩子绣一绣小肚兜。

没想到,我竟是个刺绣天才,拿起针线就知道如何绣花,绣出的绣品还颇为规整。发现了新的技能以后,我惊喜地连小肚兜都不做了,扯了绸缎就要给范浔做荷包。

一时失神,绣花针扎了手,一滴血从指间溢出,滴在了银白色的绸上,这块料子废掉了。

我心绪有些不宁,干脆丢下手边针线框,进屋躺了一会。

最近实在太反常了,我内心深处竟无端生出一丝害怕,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

范浔下午回家时,我还有点恹恹。

「怎么了?」,他摸了摸我的脸颊,一脸关切。

「我头疼,你陪我躺躺吧」,我拉着他的手一拽,他顺势躺在了我的身侧。

「夫君,最近你怎么不到天黑就回来了?」

「是谁总是哭着抱着我的脖子控诉我不陪她?我巴巴回来了,谁承想,又遭了人嫌弃。」

我有些不好意思,枕着他的手臂笑得如同偷了蜜的老鼠,「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喜欢你陪着我。」

静静躺了一会,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长生的喊声,「老爷,小安子在外头有要事求见。」

「不见」,范浔眉间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让他回去吧」。

「老爷,实在是有大事,不得不亲自向您禀报」,长生又喊了一声。

「小安子是谁啊?」,我好奇道。

「没事,不过是些托我办事的人。」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劝说道,「夫君,你去吧,长生找得那么急,定是有要事,你快些出去看看。」

晚间范浔回来时,眉宇之间是藏不住的烦愁。

「可是事情有些棘手吗?」,我关切地给他夹了菜,出声问询。

「无妨,吃饭吧」,他抿出一个清浅的笑意,督促我多用些饭。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长生慌里慌张地又来禀报。

范浔阴沉着脸去外间听了听长生的回话,再回来是脸上全是凝重,「盈盈,我可能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有一桩要紧的差事要办,约莫十几日方回。」

我没忍住撇了撇嘴,我从未离开过他一日,他一去就十几日,这着实也太长了些吧。

「你去吧,差事要紧」,说完之后,我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饭,放下碗筷就起身回屋了。

「差事一办完,我就即刻回来」,范浔坐在床边温言细语地安慰我,「上面交待我的事情,我怎敢拒绝?我还要领俸禄养活你和我们的孩儿。」

「那你答应我了,办完差事就要尽快回来」,我倔强地扯着他的袍子,指着肚子狡辩,「不是我不要你走,是他想你,也不是我要闹小性子,都是他不想你走。」

「我知道」,范浔摸了摸我的肚子,「乖乖在家里待着,现在怀着身孕,真的不能再跑出去玩了。」

这是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了范浔不出去,就真的没有出去,只是无聊的时候会坐在门口看看来往的行人。

街边种了许多垂柳,冒着黄绿色的小芽,空气中全是春天的味道。

一男一女口从我门前经过,那粗布衣衫壮汉对着身旁妇人粗声粗气说,「宴平公主出殡,阵仗可大着呢。早上我打城南回来,路上赶巧遇见了,吹唢呐的、撒纸钱的,敲敲打打一路,阵势老大了。」

「是嫁到静安侯府那位?」

「哪啊,嫁到静安府那位是玉华公主,宴平公主嫁到范国公府了」,男人叹了口气,「真想不到,那范世子小小年纪便成了尚书大人,真是后生可畏啊!」

「真是可惜,纵然贵为尚书,年纪轻轻却死了婆娘......」

宴平公主,范尚书,范世子?宴平公主,宴平公主?

见我神情呆滞,雪团忙走了上来,「夫人,咱们进去吧,您怀着身孕,不宜在门口久坐,都坐了有一会了。」

我点了点头,心神不宁地往里走。

宴平公主,范世子,心间好像有跟弦崩裂,我脚下一空,直直从台阶上摔出老远。

肚子传来坠坠的痛感,我捂着肚子,感受到小腹一抽一抽地疼。

「——快来人啊,夫人摔了一跤!」

雪团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想扶我起来。

一小滩血水缓缓从身下流了出来。

看着这刺眼的鲜红,我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这熟悉的疼痛感,熟悉的无力感。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尘封已久的记忆冲破桎梏,呼啸而来。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也是这样一滩血,宣告了他的死亡。

我曾经有过夫君。他死时,七窍流血,躺在我的怀里没了呼吸。

那么多血,那样鲜红的颜色,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得人头脑发昏。我颤颤巍巍地用手去擦,想让我的夫君走得体面些。可血太多了,怎么都擦不干净,纵横交错、鲜血淋漓的血痕让我夫君坚毅的面容显得那么狰狞。

心脏抽痛不已,泪水爬满了脸颊,合上眼睛的那一刻,被我遗忘的过去重新鲜活了起来。

我根本不是琴女——金雅。

我是兵部侍郎柳勤懋唯一的嫡女,我叫柳矜雅。

我娘盼我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盈盈。

我自小不喜诗书,只略微对琴表现出一些兴趣,我娘就想让我拜在京城著名老琴师竹已先生门下。

竹已先生放荡不羁,不肯轻易收学生。我抱着我的琴在他竹舍门口等了七日,他才心软。我就这么成了他的徒弟,第二个徒弟。

他的第一个徒弟,是国公府的世子范浔。

先生说,我该唤范浔一声师兄。

先生说,师兄胸中有丘壑,琴音豁达、开阔,哪像我闺阁女子情态,琴音里总是不知忧愁的天真。

我点头称善,我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忧愁?父亲虽妾室众多,却只有我一个嫡女,母亲又疼我得紧,我怎会有忧愁?

可是平康二十九年冬天,娘亲得了一场风寒,身子不好了。我日日侍奉在侧,第一次知道忧愁的滋味。

四月宁化侯府办了一场梨花宴,也给我家下了帖子。我平素最喜欢梨花,可是因着娘亲的病,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娘亲不愿我在家忧心她的身体,握着我的手劝我出去散散心,回来好给她描述描述宁化侯府的满园梨花。

看着娘亲苍白的脸色,我含泪点了点头。

那场梨花宴上,我应侯夫人的提议弹了一曲《春波绿》,却不想无心插柳,自此名动京城。

站在树边看花时,身后传来清朗的笑声,「这首《春波绿》本是首欢快的曲子,意在赞美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之象。可姑娘的琴音却不似这般,曲中哀愁倒是坏了美感了。」

我一转眼,不经意望进一双秋水明眸。那人长身玉立,一声紫袍更显得他华贵非常。看清他的容貌,我忽就红了脸,只觉得此人容貌过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或许,柳姑娘该称我一声师兄。」

竟然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京城中除了他,谁还会有这般气度?我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端正的礼,「总听先生提起师兄,师兄有礼。」

「师妹的琴音虽好,却不应景,但方才满园梨花配着这琴音反倒一种凄婉之美。琴音如此,师妹可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吗?」

旁人都夸赞我弹得好,只有他能读懂我的琴音。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就道出了实情,「家母缠绵病榻,弹奏此曲时,想及母亲,难免有些伤情。」

来人垂眸沉吟了许久才说,「先前我姨母生病时,曾寻得一位蜀地医士,治疗风寒极有效果。今日回去后,我给姨母去一封信,若有消息,改日让家父引荐医官给柳大人。」

「当真,如此就多谢师兄了!」

一来二去,我们便这么熟悉了。他带我去一片花海中、在竹已先生的竹林里抚琴。他说,若能在清风明月下抚琴,想必是一桩乐事。我十四岁生辰那晚,有人在我家门外弹了很久的琴,扰了许多人的清梦。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定下亲事,那之后,两人更加亲密,他开始叫我盈盈。

我做梦都想嫁给他,同他一起弹琴看花,生儿育女。

可是我等啊等,等来了他说要退婚。旁人说,他要娶公主了。

那日雪下得很大,漫天的雪花好像要迷乱我的眼睛。

我握着他从小戴在身上的玉佩,不顾廉耻地跑到范国公府。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明明说好的,明明明明,为什么他变了呢?

他没出来,我手脚冰凉地站在风雪中,好像整颗心都不会再热了。

我抱着双臂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遇到了骄辇上一身华服的宴平公主。

「这不是柳小姐吗?」,宴平公主的两个侍女对望一眼,毫不掩饰地笑了出声。

我狼狈地将湿透了的鞋子藏进裙里,踉跄着朝公主行礼。

她命人放下了骄辇,见我手上拿着的玉佩,两眼发直,一把夺了过去,「这不是浔哥哥的玉佩吗?怎么在你手里?」

我突然反应过来,猛然伸手想拿回来我的玉佩,那是我及笄那日,他亲手送给我的,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刚伸出手,瞬间被公主的两个侍女扑通按倒在雪地里,「大胆,竟敢对公主不敬!」

「公主,这是臣女的东西,您能否还给我,我......」,我跪在雪地里,任风雪在割在脸上,而宴平公被罩在伞里,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她看我的时候,好像在看一只卑贱的蝼蚁,眼睛里全是讥讽,「你不就会弹个琴吗?就凭你一个侍郎之女,你也配嫁给浔哥哥吗?你这种身份,凭什么跟本宫争?再者说,你们的亲事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若他真心仪于你,怎么父皇一放出消息,他连为你闹一闹都不愿,二话没说就上门退了亲呢。只有我才配站在他的身侧......」

我听不见宴平公主的话了,呼呼的风雪拍打在我身上,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随着泪水的无声滑落,我听见宴平公主说,「你既冲撞了本宫,便在这雪地里跪上半个时辰,也好静静心。」

不知在雪地里跪了多久,我起身拍了拍毫无知觉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行在无边风雪中。

他不要我了,他要尚公主了。

他骗了我,他说他娶我的,他骗了我。

意识越来越昏沉,我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天旋地转间,我好像看见一张端正冷冽的脸庞和一角玄色的衣袍。

那人自风雪中,朝我走来。

送我回家的人叫赵晔,泰安将军府的二公子赵晔,人们都称他小赵将军。

据说他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就已跟着赵将军征战沙场,实在是个英勇男儿。

我顾不上听丫鬟们聊八卦,在雪中跪了许久,一回府我就病倒了。等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赵小将军抱着我回府之事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了。

京城就那么大,我成了贵妇人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本就被退了亲,如今又摊上这桩事,我的名声彻底毁了。

娘亲坐在我的床前日日垂泪,又是恼怒范浔同我退亲,又是嫉恨旁人坏我名声。我的病还未好,娘亲也病了。

名声算什么呢?他都不要我了,我还揣着名声作何?

没过几日,父亲喜笑颜开地告诉我,赵小将军上门提亲,他已经替我答允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流言根本就是父亲找人放出去的。

眼看我同国公府的亲事告吹,他心急如焚,正好借此事攀附上将军府。

我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看着父亲,我只觉得他好陌生,我大力怒吼着,「我不嫁,我不嫁!」

赵将军是二皇子和宴平公主的亲舅舅,是贤妃娘娘的亲哥哥。

我不要嫁给赵小将军,我再也不想看见宴平公主和范浔,再也不想同他们有任何干系。

「由不得你,你这般名声,你不嫁就永远也嫁不出去了!我已经收了聘礼,你就待在家里好好绣嫁衣吧。」

我从未想过,我的父亲竟是这般趋炎附势之人。他虽同我不甚亲近,却不想,不堪至此,宁愿毁了我的名声也要逼迫赵小将军娶我。

可若是将军府执意不从,我这一辈子也算完了,这就是我爹。

那一刻,我的心也凉了,我不该对他有什么期望的。他有八个孩子,我本以为我是不同的。看来,我也没什么不同。

我同赵晔的婚期定在了来年的四月十九。

年节时候,他亲自来送了礼品,父亲叫我同他见一面。

彼时他正背着手,望着院里光秃秃的树出神。似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身来,有些拘谨,「那日是在下唐突,平白害了你的名声......」

那日风雪那般大,若不是他好心搭了把手,或许我会冻死在雪地之中也未可知。他有什么错呢,是我对不起他。

我站在廊下朝他扯开了真心实意的笑,「赵小将军不必介怀,矜雅多谢将军相救之恩,感激不尽。」

我们两人静默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待我向他行礼告退时,他又唤住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我。

我打开那个锦盒看,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花样繁复、精致贵重的凤尾东珠流苏簪。

看着那支簪子,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四月十九那日,我身着大红的嫁衣,拜别双亲,嫁入了将军府。

不料洞房花烛夜又遇上一个不速之客。

「矜雅,你不能嫁给他!」

我并未挣开他的手,只是望着他戏谑地笑出了声,「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就只准许你尚公主,不许我嫁将军吗?」

范浔和宴平公主的婚事定在了六月三十,我们以后也算是沾亲带故了。

想及此,我轻笑一声,「想来赵小将军是宴平公主的表兄,往后我们也是一家人了,或许你该提前唤我一声,表嫂?」

握着我的手颓然垂了下去。

「范浔,我不怪你了。今日是我的新婚之夜,你同我说一句对不起吧,就当是贺我新婚之喜。」

范浔走了,什么也没说。

连一句对不起,都吝啬施舍给我。

进门的方式如此不光彩,先前娘亲就有些担忧,怕我到将军府会受到轻慢。

谁知将军府竟都是些通情达理的,婆母、大嫂都是良善宽和之人,平日里待我亦十分亲切,并未因京城里的风言风语看轻我。

赵晔同大哥和公公去京郊练兵,我每日就是跟着婆母、嫂子听戏赏花,打打叶子牌,再逗逗嫂嫂的小儿子。

我的老天爷,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只是,宴平公主不时来将军府看望舅舅、舅母,免不了对我冷嘲热讽一番。

无非就是些,你既然嫁给了我表哥,就应当安分守己,好好对我表哥,再也别有旁的龌龊心思。

再者就是,你别以为你现在当了我表嫂我就看得上你,若不是你使了手段,就凭你也能配得上我表哥吗?

有次她如往常一般坐在水榭对我颐指气使,正巧被刚回府的赵晔看个正着。

他生了很大的气,当下就让宴平公主回自己的公主府去。

宴平公主哪里受过这种气,眼圈一红,提着裙子就跑走了,临走还不忘放下狠话,说是再也不来将军府了。

「她之前一直这么对你吗?」,赵晔紧锁着眉头,语气沉沉。

我着实不知如何回答,嗫嚅了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

「你就干站着听她骂你?」,赵晔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头,「怎么这般没出息?」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委屈,本来也不委屈的,可不知怎么,这一刻就觉得万分委屈。每次在婆母、嫂嫂面前宴平公主都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说我们年纪相仿,要我陪陪她。她贵为公主,我又如何敢忤逆她。

眼泪串成了线吧嗒吧嗒砸在地上,赵晔走上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软,「别哭了」。说罢,竟然想伸出手给我擦眼泪!

我的老天爷,他平日一向冷着个脸,这还是他第一次同我这般亲昵!我身子后仰,不自然地后退两步,躲过了他伸过来的手。

赵晔这个时辰从宫里回来,说是收到北疆叛乱的急报,皇上指派了公公出征平乱,五日后便要出征。

婆母和嫂嫂忧心不已地给公公和大哥收拾行装,我也不好意思再没心没肺,装作忧愁极了的样子蹙着眉头给赵晔收拾衣物。装着装着,我确实也后知后觉地忧愁起来。

赵晔对我也挺好的,我不想他出事。再说,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了小寡妇。

第二日我就惴惴不安地跟着婆母、嫂嫂去远近闻名的观音庙求了平安符,希望观音娘娘保佑赵晔平平安安。

从庙里回来时,赵晔不知从哪里抱来一直狸花猫。

他说,「宴平小时候被猫挠过,最怕猫。以后她再来,你就抱着猫出去。」

我摸了摸猫儿软软的小肉垫,心里滚烫又熨帖。

出征那天,婆母和嫂嫂抹着眼泪依次同公公和大哥道了别。

轮到我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尴尬,磨蹭了一会才走到赵晔的高头大马下。我说,我等着你回来。

他身着甲胄骑在马背上朝我笑了笑,掉头,策马疾驰,扬起了一地尘灰。

自大军出征以后,婆母和嫂嫂每日都闷闷不乐,宴平公主常来将军府陪伴。

本来她的婚期定在了六月三十,圣上想着打仗劳民伤财,不若让公主婚期往后推推。

宴平公主并不愿意,说是婚礼一切从简,不必大操大办。

她的婚礼算不上盛大,她却是满心满眼的欢喜。

她成婚后常常带着范浔来将军府做客,他们笑意盈盈手挽着手进门,看起来恩爱无双。

宴平公主费尽心机非要带着范浔来我面前展示一番恩爱,我只觉得她幼稚。

这场仗打了多半年,大军班师回朝那日,已经快过年了。

筵席间,我无心吃饭,只一个劲儿地盯着赵晔看。他并未瘦,看起来依旧壮实,不知道,是否受了些伤。

「怎么,不认识晔儿了?」,见我不住地盯着赵晔看,婆母出言打趣。

我羞红了脸有些无所适从,我们成婚两月,他便出门打仗去了。如今半年未见,难免有些好奇,婆母惯会说笑,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快尝尝这盅菌子排骨汤,你媳妇日日跟着我学,说是要回来做给你喝呢」,婆母咧开了嘴,朝着赵晔推销我的汤。

赵晔低头看我,我更加不好意思,婆母怎么这样?明明是她说,赵晔最喜欢她做的这个汤。她还说,她年纪大了,做不动了,让我好好学学,替她做给赵晔喝。

整个席间赵晔都没怎么说话。

晚上我以为他心情不好,便仔细询问了一番。谁知他突然欺身压了上来,仔仔细细地亲吻我的嘴唇,当晚我们莫名其妙圆了房,成了真正的夫妻。

他在我们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梨花。

梨花开放的时候,我坐在梨花树下给他弹琴,弹的是我的成名曲《春波绿》。

他叫了我娘才会叫我的小名,他叫我盈盈。

我叫他的表字,叫他仲明,我更喜欢叫他阿晔 。

我们也算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那年中秋的月圆之夜,范浔带着重兵围了将军府,从将军府搜出了二皇子勾结将军府私囤兵马、通敌叛国的证据。

那晚明月皎皎,我只觉得夜凉如水,寒意自脚底顷刻间流过了四肢百骸。

将军府众人无一不信他,他是宴平公主的驸马啊,谁会料想到,谁会料想到!

一夜之间,显赫的将军府倒了,将军府众人皆被下了大狱。

证据确凿,皇帝震怒,都未仔细调查,轻而易举就给将军府定下大罪。

贤妃娘娘妃柱而亡,皇帝终是允了她生前遗言。只在牢中给众人赐下毒酒,并未让将军府众人斩首示众。

我怎么也没想到,繁华背后是边地狼藉。

我怎么也没想到,政治是如此肮脏不堪。

那夜,赵晔抢在我的前面饮下了毒酒。

他说,你要乖乖待在我的身后。黄泉路难行,为夫先给你开路。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殷红的血液潺潺从他的眼角、嘴角、耳朵里不断流出。

他就那么躺在我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当年,从雪地里救起你后,我是故意抱你回家的。我故意叫柳大人看见,是故意,故意这么做的。我本以为,这些话,我有一辈子可说,可今日不说,以后我便再没有机会了。」

「那年宁化侯府的梨花宴上,你弹了一曲《春波绿》,叫我,记,记了很久。那日没敢上前同你说上两句话,我后悔了很久,我后悔。我没有范浔那万一挑一的好相貌,也没有他文辞了得,更不比得你们青梅竹马的情谊。我知道你忘不了他,那现在呢?如今你心里可有一点我的位置?」

我双手发颤地擦去他眼前流出的血泪,血水又会从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那样浓稠的鲜血,真多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想,一辈子那么长,哪怕你之前心里有人,我也会努力叫你爱上我。可若是早知今日,说什么也不娶你了。若是早知今日,我,我不娶你了。」

还未等到我的一句答话,赵晔便在我的怀里咽了气。

我想告诉他,我不喜欢范浔了,他不要我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了。

我想告诉他,现在我的心里都是他了,我早就把他当成我的夫君了。

可是抱着他仍有余温的身体,我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牢房里真冷啊,钻心的阴气仿佛要直直要渗进我的骨血里。

我缩在他的怀里,落了满脸的泪,端起毒酒一饮而尽。阿晔,我这就来陪你了,我来了。

不知过了许久,我在一坐三进的小院落醒了过来。

有丫鬟婆子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我想自戕都无法得手。

我想起公婆、想起哥嫂、想起将军府上下八十七口人,想起将军府满园的梨花,恍恍惚惚就投了湖。

谁知老天不张眼,我还是被救活了。这回,我在床前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范浔。

他说我有身孕了,要我好好活下去。

当时我就想啊,苟延残喘活着又如何呢?这是阿晔的孩子,是赵家唯一的血脉,我一定要保住他。

我不再寻死了,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座小宅院里养我的胎。

从那日后,范浔日日都来看我。

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我不能,这世上只有他能庇护我和我的孩子,纵使他杀了将军府满门。

原来范国公府早就投靠了三皇子,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他说我不能嫁给赵晔。

原来,他终究会对将军府出手。

独活的滋味太难受了,每个日夜我都想起将军府的人和事,这滋味与我而言,生不如死。

范浔拉着我的手说,当年二皇子逼迫他娶宴平公主,他没有办法。他说,他心里只装得下我一个人。他说,我们能不能还像从前一样?

我微微一愣,看着范浔笑了,笑着笑着泪流满面。我一直想问问他为什么,我在心底揣了很久,我做梦都想知道他为什么轻而易举就不要我了。

可是如今,说这种话还有什么必要呢?

「你已娶,我也嫁,如今我们之间隔了血海深仇,怎么能重新开始呢,我恨不得你现在就死啊。你诬陷将军府通敌叛国,你从将军府搜出证据,你带着军队抄了将军府的事情,所有的所有,怎么能够一笔带过,怎么能一笔勾销呢?那可是我生活了近一年半的地方啊,那个院子里的人,现在全是一堆白骨,我怎能同你重新开始呢?错过了的人就不必再相见了,再相见也没有原来的位置了。」

他黯然神伤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轻易就将他忘了。

他红着眼角问我,我是不是爱上赵晔,再也不要他了,赵晔哪里好了?

我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我想告诉他,不是我不要你了,是你先不要我的。

或许是因为,我陷入风雪中,是赵晔抱起了我;或许是,我娘病逝的时候,他给我擦去眼泪,承诺会照顾我一辈子。又或许,一切没那么复杂,他是真的对我很好很好。

时间一直在往前走,回不到过去了。

我的孩子没在肚子里待很久,那日我一觉醒来,身下就是无尽的、刺眼的鲜红。

我不信,我不信我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竟然感到一阵解脱。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苟活。

我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一日一日衰败下去,想也是不久就能与我娘和阿晔团聚。

不知过了多久,范浔推开了我的房门,明亮的光照进眼里,刺得我不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范浔坦坦荡荡地同我说,是他做了手脚,他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想起,我曾经嫁作他人妇,他绝不允许我生下这个孩子。

我气血翻涌,踉踉跄跄拔下头上的簪子,猛地插进了他的心口,「那么你也去死吧。」

我疯了一般,将那枚簪子推进了他的胸口。

范浔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气若游丝道,「盈盈,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眼尾,「盈盈,对不起。」

时隔两年,我终于听到了他迟来的歉意。可是,他如今欠我的太多太多了。

我的将军没有死在黄沙漫天的沙场,却死在朝堂的诡谲风云中,这全是因范浔而起啊。

是谁都可以,可是范浔就是不行。

范浔不能是那个人,他怎么能是那个害了将军府满门的人呢?

范浔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无声落了满脸泪。

大夫说,只差一点,金簪在没入一点,范浔就必死无疑了。

在他昏迷期间,我被困在了这座院子里,严加看守。

白日我在院子里痴痴地看看天上的流云,晚间会望着夜空中的星星出神。

有时候做梦,我会梦见范浔曾带我去的一片花海,好似一些都未曾变过,我们还是在竹已先生竹舍里弹琴的师兄师妹,还是那般年轻的青春男女。

有时我也会梦见赵晔送我的狸花猫,小奶猫最喜欢赵晔,总是不肯给我抱,却一个劲喵喵叫着地往赵晔怀里钻。

我还梦见我娘了,她死的时候,还嘱咐我放下过去,同赵晔好好过日子。

日子过着过着我就分不清梦境现实、今夕何夕了。

我开始对范浔柔顺起来,抱着他唤他师兄。我说,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你了。

这么一天天过着,他总算对我放下戒心了,减了众多丫鬟,搬来了小院,同我过起了悠闲日子。

四月梨花盛开的时候,我难得有兴致,给范浔弹了一曲《春波绿》,那是我们初初相见时我弹的曲子,是一切一切的因由。

一曲终了,范浔朝我笑了笑。我想起那年,他说我的琴音配上满园的梨花别有一种凄婉之美。我就只是悄悄抬起眼帘望了他一眼,一见倾心。

我朝着范浔笑了笑,无声地说,师兄,再见。

尔后,迅疾地起身,一头撞在了白墙上,白墙红血,妖艳凄美。

现在的画面同过去的片段交错,一波又一波的前尘往事向我袭来。当时的恐惧还在,破碎的记忆流淌进身体的那一刻,我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锥心之痛。

「盈盈,别怕,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时,范浔的脸在我面前扩大了数倍,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憔悴极了,愣神间我就被拥进他的怀里。

我静静任他抱着,心却在下坠。

「没事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范浔搂着我轻声安慰。

真是个好孩子,不会让娘亲为难,知道娘亲接受不了,乖乖地就去了,真是个好孩子。我窝在范浔怀里,感受到他怀抱的温度,再也流不出眼泪了。那些说不清楚的爱恨我已经不在乎了,那些忘记的过去和不堪的现在不断在脑海中肆虐,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再去爱、去恨了。

「夫君,你怎么提早回来了,我好想你」,我攀着范浔的脖子喃喃开口。我知道,他不是去办差了,他的妻子死了,他只是瞒着我回家处理丧事去了。

「夫君,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穿着嫁衣嫁给你了。咱们成婚的场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真是好遗憾,我能不能再穿一穿嫁衣呀?」

「好,都依你」,温热的水珠滑过我的颈间,他竟然流眼泪了。

廊下挂了一片又一片的红灯笼,满园的树上挂满了大红的绸带。

可惜四月芳菲,这座小院子里却没有满园的梨花。

我坐在庭下轻拢慢捻抹复挑,弹的是那年我们初见时的曲子《春波绿》。

微风徐徐,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悄无声息地摸了摸脸,一片湿热。

「盈盈,你身子还未好,受不得风」,范浔从屋里出来,拿着件披风远远朝我走来,「我们进屋里去吧,起风了」。

床上铺着鲜红的嫁衣,范浔捻着青黛,站在铜镜前为我轻扫峨眉。

打扮妥当以后,我推了推范浔,「我要换衣服了,你不能看。等再进来时,你掀开我的盖头,我就嫁给你了。」

房门关上以后,我穿上鲜红的嫁衣,给自己盖上了红盖头,然后攥紧了那支差点刺死范浔的金簪,蓦得插进了心口。

电光火石间,锐利的金簪没入心口,尖锐刺痛之感划过皮肤,巨大的压迫感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闷哼一声。

好疼,好疼——,顷刻间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我死死攥着簪子朝里推进,用尽全部的力气将金钗又没入几分。求求老天了,这次,一定要死透啊。

身上再无半点力气,我也轰然倒在了床上,带起的细风吹动了鲜红的纱帐,一片迷蒙中,好像我的生命也在一寸一寸流逝。

「盈盈,你穿好衣服了吗?我进来了。」,范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勾起了湮没在时光中的少年心事。

我们相识于少时,那时他是鲜衣怒马、风姿绰约的无双少年郎。只看他一眼,我就满心欢喜。可如今我看着他几乎不曾改变的容貌,看一眼,心尖就颤抖着疼。

范浔含着笑外面进来,看清眼前状况,震在当场,须臾又惊惧万分朝我扑过来,嘴里还慌乱地朝着外面大喝,「快来人,快来人,快请郎中来!」

他扑在了床边,握住我的手,流了我一手的眼泪,「盈盈,盈盈,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起......」

「师兄,我,我记起你了,我真恨你,我真恨——」,眼前红色的纱帐影影绰绰,再也看不真切了。

不知阿晔死的时候,眼前是不是也是这样鲜红一片?

最后一眼停留在范浔的大红嫁衣上,我不忍再看,含泪合上了眼睛。

天地之大,从此世上再无柳矜雅。

杀人诛心,我杀了自己,为诛范浔的心。

番外——范浔 惊鸿一面误余生

十七岁那年,宁化侯府的梨花宴上,我遇见一个眉间结着哀愁的漂亮姑娘。

她那时穿了一身水青色的衣衫,鬓间松松插着一支木兰白玉簪,整个人说不出的雅致婉约。

我心间微动,探着耳朵默默留意了一番旁人闲话。

她竟然是柳矜雅,我那位从未谋面的师妹?

那日,我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搭讪了一个姑娘。

还好,她并未怪我孟浪唐突,真是万幸。

那日晚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宁化侯府的满园梨花。

我对自己十分不齿,亦十分懊恼。夜半无眠,干脆披衣起身,坐在油灯下给姨母写了封信,想问问前些年给她瞧病的蜀地医士。写着写着,白日那木兰花又飘进了脑海中......

时至今日,那日的细枝末节依旧清晰。

若是,早知如此,我宁愿她从来不曾遇见我。

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们顺利地定下亲事,我父母都喜欢她,他父母也喜欢我。

我等着、盼着和她成婚,我想和她正大光明地在清风明月下抚琴,而不是晚上徘徊在她家门外,贺她生辰快乐。

我想她以后的每个生辰,我来陪她过。

明明二皇子只对我说了寥寥几句话,那轻飘飘的两句话,葬送了我的一辈子。

二皇子只是同我说,「我是个当哥哥的,我妹妹想要的东西,我必会给她。」

他只是说,「本宫侧妃之位空悬,母妃正有意为本宫选一位侧妃.....」

我和盈盈已经定亲了,我们已经定亲了啊!他怎么可以!

我曾经暗自庆幸长了一张好皮囊,好让我在面对盈盈时不那么难堪。可如今,我真恨,我真恨。

二皇子走了以后,我摊开藏在袖子下的拳头,手心已是血肉模糊。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盈盈时的样子,想起我第一次亲盈盈时的样子,想起了我在心底偷偷想好的我们孩子的名字。

我放弃了我的姑娘,我同她退了亲,转身就同宴平公主定了亲。

看着宴平公主那骄傲肆意的样子,我恨不得亲手掐死她。

她竟敢罚盈盈跪在雪地里,她竟敢。我自嘲地笑了笑,她贵为公主,她有什么不敢?

可是我不能开口求情,我不能,因为范国公府投靠了三皇子,我要作为宴平的驸马假意同二皇子逢迎。

先帝只得三子,三皇子生母身份低微,一向不受皇帝待见。先前大皇子同二皇子斗得死去活来,大皇子受伤遇刺,左臂算是废了。这时候,二皇子独大,立为皇储只是时间问题。

这时,我却投靠了三皇子。

我同父亲解释说,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有强有力的后盾,只有三皇子身旁无人驱迟。若是三皇子得以继承大统,那我范国公府便是第一功臣,可借从龙之功更上一层楼。

父亲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罚我去跪祠堂静静心。

我跪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我范国公府一直不涉党争,可二皇子非要将我拉入其中,娶了宴平公主,范国公府便是公然归了二皇子一派,哪里还能袖手旁观?

二皇子害我失了妻子,我怎么能甘心,我怎能甘心为他驱迟!

我暗中投靠了三皇子,哪怕是死,我也绝不同二皇子为伍。

只有假意逢迎,混入敌人内部,才能知己知彼啊。

可是我没想到,阴差阳错,盈盈要嫁给赵晔了。

这怎么可以,我要她再听我一回,我说破了嘴皮子,只换回她一个冰冷不耐的眼神。

是啊,我还有什么立场呢?

盈盈,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她成婚那天,她眸中含泪望着我说,她不怪我了,要我同她说声对不起。

好像我同她道歉的话,她就会放下我,原谅我。

我不要她的原谅,即便她想起我永远心痛,我也不愿她忘了我,我不愿她放下我。

那日我在席间吃多了酒,晃晃荡荡回家时,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我无力起身,趴在地上闻着泥土的尘灰味儿,忽然没忍住流了两滴眼泪。

她穿着鲜红的嫁衣的样子,比我梦里样子好看百倍。

我也想要一句对不起,可是谁能同我说一句对不起呢,盈盈本该是我的妻子啊。

我知道,我越爱宴平,二皇子就会越放心我,只有这样,他才放心让我参与他们的事。

跟着宴平去将军府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总能远远地望一望我的姑娘。

回公主府时,宴平同我说,「我对我那么好,你别再想着她了,如今我们才是夫妻啊。」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手,心中却一片清冷。天底下断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才是害我的罪魁祸首啊,你稍微对我好一些,我就该感恩戴德吗?

宴平着实善妒,她卖了两个从小服侍我的丫鬟,不愿让任何女人往我身边凑。

有一日,她又在府上惩戒了两个书房洒扫的侍女。

我厌烦极了,第一次同她大吵一架。

她跑回宫住了好几日,还是二皇子劝我去接她回来。

走在宫中的路上,我突然觉得一阵疲累。

我到的时候,她还在哭哭啼啼同贤妃诉苦。见我到了,急忙抹了抹眼泪朝我跑过来,扯着我的袖子说她错了。

她人不坏,只是被宠坏了,如果她不嫁给我,我或许不会这般厌恶她。

我又想起了盈盈,她是家中长姐,庶弟、庶妹众多,父亲对她也不甚上心。她受了委屈也不会搞得人尽皆知,更不会愿意同我分享她的负面情绪。总是自我安慰一番,流两滴泪又开心起来。

我看着身旁的宴平,我说,「我真羡慕你。」

我替我的姑娘羡慕你,若是她也有哥哥,若是她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该有多好。

后来的事,再说出口时,真是有些难堪了。

我联合三皇子陷害了将军府。

大皇子与储君之位无缘时,皇上便有意提拔三皇子以分权制衡。

我从未想过将军府那么容易就倒了,还是三皇子想得明白。他们皇家之人,好像天生就懂权谋。

三皇子嗤笑一声说,「将军府功高盖主,二哥最近又锋芒太盛。这江山毕竟还是父皇的,你说,父皇心里着急吗?这次朝堂大臣一致逼迫父皇立二哥为储,看来,父皇心里也有火了。」

说是陷害,也并未冤枉了赵将军。赵将军竟同当年北疆叛乱部族的将军私下联系,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政治里,谁又是干干净净的呢?一时间,卖官贩爵、结党营私、私囤兵马、通敌叛国各种罪名都出来了。

皇帝年老,证据呈上的时候,气得简直要吐血,当下判将军府众人斩首示众。

贤妃苦苦哀求,触柱而亡,皇帝经受不住打击,也病了。

这时,三皇子已经羽翼渐丰了,我有足够的能力将了盈盈从牢里救了出来。

终于,终于,她又回到了我身边。

可是,她醒来便要寻死。

第一次,她投了湖,我抱着她冰凉的身体,从未那么害怕过。

大夫说,她有了身孕,孩子还在。

我一愣,随即开心起来,有了这个孩子,她一定会好好活着的,她喜欢赵晔,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她果然一天天好起来,只是不愿意理我。

没关系,只要我能天天看着她,哪怕她不理我,也是好的。

或许是在牢里吃不好睡不好,又或是伤心过度,再加上她之前投了湖,身子不好了。

她的孩子没有保住,她又活不下去了。

我费劲心机,就是想让她好好活着,但是她恨极了我,她再也活不下去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说,是我害了她的孩子,希望她带着对我的恨,好好活下去。

她拼了命地想杀掉我,拔下簪子刺进了我的胸口。倒在她怀里的时候,我很高兴,她还会为我哭一哭。我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眼泪,她没躲,真好啊。

或许是因为她憔悴了很久,身上没什么力气,我还是活了下来。

我派了很多人看着她,我怕她又寻死,我真的怕了。

后来,她会愣愣地看着我喊师兄,她说她只有我了。

我小心翼翼抱了抱她,红了眼眶,她心里还有我。

哪里能想到,她全是同我做戏,她对我百依百顺,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

她撞了墙,昏迷了七日,再醒来却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她睁开眼那日,迷迷糊糊朝我笑了,脱口而出道,「你是谁啊?真好看。」

我浑身颤抖地搂紧了她,抖着声音说,「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

抱了我一会,她又摸了摸头,「我在梦里好像见过你许多许多次,你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你一定是我很重要的人吧?莫非你是我的夫君?」

我说不出话来,嗫嚅半晌,垂下眼眸答了个是。

此后,她黏我黏得不像话,我们之间很好很好,我从没过过这样的好日子。

她有了我们的孩子,她那么爱我。

偷来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都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不知是在哪一日,她悄悄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那天,她穿着鲜红的嫁衣,想要嫁给我。

明明只差一点,又是只差一点啊,她穿着嫁衣用簪子刺死了自己。

我抱着她,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而下,她说她恨我,她说她真恨我。

我忽然想起几日前,宴平死前,她说我不配得到爱。

可是,明明是她破坏了我的幸福,要不是因为她,我的人生本就应该同盈盈幸福美满,一生顺遂。

我信誓旦旦地跟宴平说,我一定会幸福的。

我离家几日,我和盈盈的孩子死了。

孩子没了几日,盈盈也死了。

我抱着盈盈,感受着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僵硬冰凉下去。

我啊,一辈子就是个笑话。

我给盈盈整理了整理妆容,最后一次为她描了眉毛,涂了唇脂。

当天晚间起了雾,微雨。

我抱起身穿嫁衣的盈盈,光明正大地走在无边夜色中,以前她总怀疑,我看不起她琴女的身份。

我只是害怕,有人认出了她。

长生带着人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买了一口棺材抬到了赵家坟。三皇子登基后,念在赵将军一生尽职尽责,为其正了正声名,埋将军府一家的荒地也被圈了起来,做了赵家坟。

一块块木板找过去,总算找到了刻着赵晔名字的木牌。

我命长生他们刨开了那个土堆,看着两具并在一起的棺材,微微勾了勾唇角。

我最后抱了抱盈盈,将她放在棺材里说,埋了吧。

我知道,你爱他,你想同他在一起,我愿意成全你。我再也不将你关在小院子里了,你终于能和你的阿晔在一起了,这样,不知能否少恨我一些些。

雨丝细细密密打在我的脸上,我伸手一摸,全是热的。

后来,我常常独自去坟地里坐一坐,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在赵晔和盈盈的坟头种了一棵梨花树,每年开花的时候,一树梨花,好看极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从族中过继的儿子都已中了武举。

四月梨花开放,一树洁白,我带着我那孩儿到赵家坟给盈盈上香。

我那孩儿忽然问我,「爹,您为何喜欢梨花呢?家中也多梨花,梨字谐音同离,意在离散,总归不太吉利,因此少有大户人家种植此花。您倒好,倒真是却毫不避讳!」

我怎么没想到呢?原来还有这一说吗?

当天晚上,月光正好,我坐在竹林下,拿出了多年不曾碰过的琴。

清冷的琴音自手边泠泠而来,这首《春波绿》,终究不复当年了。

我那孩儿被吵得睡不着觉,循着声就来了院子里,见抚琴的人是我,一脸震惊,「爹,您还会弹琴?真是了不得,但是这么晚了,您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笑了笑,恍恍惚惚记起那年盈盈生辰那天,我在柳府外边弹了好几曲,那日也是这么好的月光,没人说我扰人清梦。

想着想着,我头一偏,栽倒了过去。

看见我儿惊慌失措朝我奔来,我动了动嘴,「儿啊,等爹死后,把爹火化了,骨灰就洒在那棵梨花树下吧。」

说完,我就合上了眼睛。

不知我儿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今日带他去祭拜了,他应该不会想错吧。

迷迷糊糊间,我还有些忐忑,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敢去打扰她和赵晔,不知她气消了没有,还会不会原谅我。

不求能同她葬在一起,只是将我的骨灰埋在梨花下,这也算不上打扰吧。

5本女主超会撩的言情小说:“撩完就想跑?!想都别想!”甜到炸!喜欢这一类型的书友可以收下这个书单。

1,书名:《温柔十里冬》 作者:宋玖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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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名:《易燃易爆》 作者:无影有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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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书名:《撩他入怀》 作者:倪多喜

小短评: 前期校园,后期社会。男主不小心撞到女主,女主对他一见钟情,没什么事还碰瓷非要男主送她去医务室。女追男,各种撩,女主每天送爱心盒饭,向男主请教题目。男主逐渐动心,但是不想把感情当作儿戏,深思熟虑要不要答应女主。男主不自觉的被吸引,之后总是格外注意女主,在一起的契机是女主放出消息,她跟另外一个喜欢她的男生在一起了(实际上并没有) ,还晾了男主几天故意不找他男主醋得不行,哈哈哈。追到之后就是男宠女,各种撒糖恩爱,男主家人对女主也是各种好,高中就认定了儿媳妇。然后上大学,女主无意中陪朋友艺考就以第一名考上了电影学院,老师各种求着她进去,大学里第一部戏就是女主然后一炮而红,反正从头到尾撒糖,强烈推荐!

5,书名:《樱桃唇》 作者:姜之鱼

小短评:话痨会撩人的大小姐×傲娇害羞的学霸小混混,两个月以前,男主陆宇还是一个长得漂亮,正经高冷的学霸好学生,是苏可西豁出脸去追到手的男朋友。可是好不容易追到手的男朋友居然一声不吭的消失了!两个月之后意外在医院重逢,原本的高岭之花,学霸好学生的男朋友居然变成了专注打架的小混混。女主撩汉一把好手,第一次遇见男主一见钟情立刻就亲到了男主(佩服佩服!),男主口嫌体正直,容易害羞红耳根,幸好女主知道他的个性,撩起他来从不手软。其实男主也是很喜欢女主的,妥妥的忠犬妻奴,占有欲很强,女主碰过的东西都是他的!都是他的!偶尔反撩一下女主也是情话技能满分!这篇文不长,一下午能看完,很甜,全程憋笑,不敢抬头。本文1v1,无男女配。请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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