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斯已经六十四岁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已经到了精力跟不上的年纪了。
可是即便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他的硬气也丝毫不减当年。
提起陈佩斯,许多人首先想起的应该还是舞台上那个神态夸张的陈小二。
1984年春晚,陈佩斯搭档朱时茂,围着一个空桶吃了四碗面,从此他稀里糊涂嗦面条的样子便刻进了所有人的记忆。
《主角与配角》让大家记住了那句“皇军托我给您带个话儿……”
《拍电影》、《胡椒面》、《警察与小偷》……在春晚舞台上的十二年里,他和搭档朱时茂奉献了一部又一部的经典之作。
直到1999年,一场官司,让他永远离开了央视春晚的舞台。
那并不是陈佩斯与央视的第一次矛盾。
早在1988年,陈佩斯排小品《狗娃与黑妞》时,就向导演提出了把蒙太奇手法移植到小品中来,用单机拍摄的请求。
蒙太奇是用镜头转换实现场景转变,在1988年的电影中已经十分常见,但在小品中尚属首次。
他认为这样小品就可以像电影一样不受时空限制,喜剧气氛和观众体验都会更好。
他希望春晚小品能不断创新,但并没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1991年,排《警察与小偷》时,陈佩斯再次提出了之前的请求,结果导演非但不允,还删去了一段他觉得非常精彩的过场戏。
1998年《王爷与邮差》,他还是希望尝试新方法来拍摄,但仍然没有被批准。
陈佩斯怒不可遏:“这届春晚我不上了!”
他奋力推动春晚做出更好的喜剧,但总有更大的力量将他死死禁锢。
“一年一年的,我们提出的意见总是遭到拒绝,所以矛盾就变成针锋相对了。”后来,陈佩斯在杨澜访谈里说出了这个原因,1998年也成了他在春晚舞台的最后一年。
与央视彻底决裂是1999年初,陈佩斯发现,他和朱时茂已经离开央视,但央视下属的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仍然在发行他们的小品光盘。
陈佩斯一纸诉状,将央视告上了法庭,罪名是盗版侵权。
“他们有他们的说法, 我们有我们的说法,他们依据他们的规矩,我们就依据法律。就让法律来决定吧,看是他们的规矩对,还是全世界、全社会的知识产权对。”
可是拿到16万侵权赔偿后的陈佩斯,才真正被拖入了绝境。
一夜之间,各种媒体都开始宣扬陈佩斯被“封杀”,这个一度甚嚣尘上的传言,直到时隔17年后,陈佩斯导演的作品上星央视才不攻自破。
胜诉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陈佩斯几乎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向央视说“不”,让他付出了意料之外的代价。
打完官司,他差不多失去了所有广电系统的商演邀请。没了商演的收入,加上之前投资拍摄的几部电影接连亏损,他的影视公司只能宣布倒闭。
那是陈佩斯一生最绝望的一段日子,有人说,他最困难的时候甚至连女儿二百多块钱的学费也交不起。
陈佩斯怎么也没想到,1995年妻子王燕玲在北京延庆承包的一万亩荒山,成了他最后的退路。
“我嫁给你十多年,太了解你。你有无人企及的才华,但也有致命的弱点。演小品谁也比不了你,但开影视公司你绝对操作不了,经营管理、商业化操作……所有这些你都不懂。”王燕玲说。
一度被认为是中国最优秀的喜剧演员的陈佩斯,就此沉寂了下来。
一开始,他打算把那里建成一个果园,所以有了后来网上盛传的“陈佩斯改行做果农卖石榴”的传言。
尽管后来他了辟谣说:“我最早进那个林子的时候也想种点果树,你知道种一颗果树,一颗杏树大概十平方米都不能长其他的,所以种果树是个最不明智的选择。”但仍有不少人愿意去相信这个略显悲壮的转型。
但承包荒山确是真的,离开舞台的三年里,他也并没有荒废自己的事业,反而是潜心读书、钻研喜剧。他说,山林的环境可以让自身安谧。
直到十六年后,他携自导自演的电视剧《好大一个家》重返央视,提起过往,他只说,路是自己选的。
2001年末,年近五十的陈佩斯带着话剧《托儿》回到喜剧舞台。原本只是尝试,他甚至做好了赔本的打算。但没想到到《托儿》第一轮巡演30多场,就把成本全挣回来了。
随后,他的话剧《亲戚朋友好算账》、《阿斗》、《老宅》……纷纷取得成功,陈佩斯也终于转型成功。
2014年,60岁的陈佩斯和杨立新合作演出了一部《戏台》,一则讲述大时代和小人物的故事。
在《戏台》上映之前,陈佩斯就已经对大众言说:
本剧是一个寓言故事。寓言者,不便直说的事。拐几个弯,祗虚虚泛泛的一指。凡故事,自然是过去发生的事。有些倒霉事儿,能把当时的人,为难的要死要活,可事情一过,就成了后人的乐子,成了百姓嘴边的笑话。
这句话,颇有些“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味道。
“让我们的儿孙辈永远永远看着它开怀大笑,痛痛快快地笑,而不要像我这样,说起这故事时总带着当事人的辛酸。”
陈佩斯的喜剧,内核永远是悲情。
当看到剧中的侯班主,在强权的压力下,为了活命而委曲求全,让票友包子铺老板扮上西楚霸王,披着太监的红绿色鲜艳斗篷,热热闹闹地上场时;
当候班主被枪逼着更改剧本,演一出“霸王不别姬、过河见父老,并东山再起”的剧目时;
当结尾处,一束灯光打在老班主的身上,在四周黑漆背景的映照下,侯班主悲凉地独白着”还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好啊!”时;
观众在哄笑之余,也免不住替他鼻酸。
陈佩斯说的哪里是戏台子的那些事儿,分明说的就是他自个儿。
他的心酸,大概就是剧中所饰演的金班主的那一句“下辈子,再也不吃这碗开口饭了。"
据他回忆,在参加春晚的那几年,整整后半年,就是为了台上那十几分钟而活。整日整夜的排练,不停地审批、改剧本。
“那可真是磨人啊,比现在累多了。是没有任何进步和意义的瞎忙。”他笑着说。
而当被问到“是不是不想吃这碗开口饭了”时,陈佩斯又立刻否认了,说:“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非常孤独,没有同行者的那种孤独。”
陈佩斯似乎总是这么孤独,不合时宜的独孤。
当主旋律电影盛行时,他拍喜剧;当春晚流行相声时,他搞小品;当剧场还黑着灯的年代,他开始做起了话剧。
他的进退,从不看时代的脸色。
他带着团队跑到二三线城市,在老旧的剧场不遗余力的演出,有的剧场,舞台旁就是厕所,甚至台上都有粪便;有的剧场,舞台两旁人声鼎沸,你在台上演戏,两侧就有人唠家常,隔老远大声说话。
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一场一场地硬跑下来了。
陈佩斯的硬,硬在本事。
一个艺术家,安身立命,首先拼的是一身本事。所谓艺德,骨气,其实只是附加品,只有当你认可他带给大家的作品之后,才有心情去看一看他的风骨,聊一聊这些作品之外部分。
陈佩斯的硬功夫,体现在三个方面:对戏剧理论的理解,对舞台和影视表演的精通,对剧本创作的坚持。
这些本事不是一路顺风顺水、顺理成章得来的,相反,正是十年磨难,造就他这一身本领。
看过陈佩斯话剧的观众,总会得到一些其他喜剧话剧中不曾传达过的欢愉。这就是陈佩斯话剧故事本身制造冲突的能力。
陈佩斯的喜剧,不依赖所谓的流行段子,也不需要繁多的方言和地域梗,即使换了演员换了地域,哪怕换一种语言表演,只要演员水平够,翻译得当,一样能有良好的喜剧效果。
评价艺术的角度往往多元,但陈佩斯在21世纪初这个话剧荒芜的年代,带着他的团队,在走出了一年1000万票房的成绩,在艺术上的成就,才是他硬气的根源。
如今的陈佩斯依旧一身傲骨,他拒绝春晚的邀请,抨击综艺节目作假,毫不留情。
有人问起他,当年态度那么坚决,意义何在?他说:“我们在这么烂的社会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了,还要再把余生都这么烂下去?”
面对强权,他坚决不肯妥协:“必须有人说话,否则的话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我们的后人看到我们是这样生活的,他们会愤怒!他愤怒的不是强权,而是每一个愿意接受强权的人!我的后代会为我感到丢脸!”
陈佩斯的影视公司会客厅里挂着他的书法,郑板桥的《沁园春·恨》,这首词里有一个激愤癫狂的文人,怅问苍天:“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经历了大起大落,饱尝了人生冷暖,他想的还是“长吁一两声”,他还是那个绝不低头的陈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