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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薛凌从朦胧迷糊中清醒过来。

似曾相识的土胚房,残旧破烂不堪,老式窗户上贴着一对红艳艳的大红喜字,昏黄的小吊灯发出微弱的光。

她躺在崭新却简陋的木床上,盖着一张薄薄的大红色喜被,床尾坐着一个挺拔冷峻的明朗男子。

程天源,那个小时候疼她呵护她的邻家大哥哥,那个娶了她却当了一辈子鳏夫的丈夫,那个默默照顾重病的她,牵着她的手直到她咽气去世的好男人……

薛凌爬坐起来,恍然看着喜庆的土胚房,种种清晰的触感,还有身上薄棉被的暖意,让她彻底懵了!

重生在她和他的新婚夜!

也许是上辈子做的善事终于得以回报,老天爷怜悯她,给她机会让她重新活一回。

薛凌思及此,瞬间泪流满面。

这时,在床尾正襟危坐的挺拔男子撇过冷硬俊脸。

“你闹够了吗?你若真心不愿,以后我会寻机会跟你离婚的。我程天源顶天立地,不会勉强一个女人!”

薛凌慌忙抬头——上辈子新婚夜,他也是这般开口的。

“程天源,你——”她正要开口。

不料,男子冷冷瞪她,沉声:“什么都不必说了,刚才你还骂得不够多吗?”

语罢,他一脸嫌弃转身去了屋后的厕所。

两家人的经济情况和社会地位已经差得太远,他知道这婚事委屈了她,可她刚才不仅不肯敬父母亲茶,还说了那些难听刺耳的话——实在太过分了!

如果不是老母亲苦口婆心,哭着一个劲儿哀求他将这个未婚妻娶过来,他一点儿也不想踏入薛家的家门。

她不愿嫁给他,那他决不会勉强她。

父亲十几年前废了一条胳膊,年岁大了,身体就更不好了。

前一阵子着了风寒,看了好多医生吃了一大堆药都不见好。

母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人,听了村里老人的话,说娶新人能为家里冲喜,又觉得他已经二十五岁,婚事不能再耽搁,因为早年和薛家有过婚约,便腆着老脸跟帝都的薛家联系。

硬汉子什么样的困难都敢扛,却扛不住老母亲的泪水。

急忙忙请假回家,匆匆去帝都提亲,回来又忙里忙外准备婚事,还照顾病重的老父亲,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刚娶过来的新娘子就大吵大闹。

这是能过日子的女人吗?还冲喜?!

程天源冷笑,打开水龙头盛水,清凉的泉水浇洗在脸上和身上,总算将心头上燥热般的火气压住些。

屋里的薛凌早已风风火火跳下床,跑去角落处的老式梳妆台,俯下瞪眼看去。

镜子中的少女肌肤如凝脂,满脸的年轻胶原蛋白,五官精致美丽——果真是二十岁那时的她!

她俯下,看着仍没变形的,凹凸有致的身躯,甚至还不敢相信般按了按胸口。

天啊!她真的是重生了!!

上一辈子,她是典型的白富美,肤美大长腿,脸蛋又美又艳,身材一绝。

若不是被渣男给骗了财,她也不会劳累过度,容貌早衰,身材严重变样,后来还得了重病,最终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得老天眷顾,她竟还能回到最美的二十年华!

薛凌激动不已,忍下眼里的泪水,张望着上辈子被她嫌弃至极的土胚房,心头满满都是怀念之情。

就在这时,厕所的门打开了。

她的新婚丈夫大跨步走出来,套着一件尼龙布薄衫,冷硬的俊脸带着沐浴过后的水汽。

程天源很高大,足足有一米八多,颀长俊朗,麦色肤色均匀健康,虎背熊腰,肩宽腰窄——用现代人的审美话叫禁欲系型男。

上辈子她肯定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抛弃这样的大帅哥跟表哥那样的文弱小白脸在一块——肯定是!

幸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程天源冷冷瞥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等等!”薛凌喊住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嗓音迟疑问:“你去哪儿?”

程天源头也不回,冷声:“去柴房那边睡。”

薛凌杏眼瞪大,扬声:“不许去!这是我们的新婚夜,你去柴房睡——什么意思啊你?”

她天生说话有些冲,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薛凌见他打开门就要出去,心里一急,连忙快步冲前,一时忘形抱住他的胳膊。

程天源自小在农村长大,八十年代初的乡里乡村民风没那么开化。

他以前忙读书种田,后来忙工作,又自小明白自己跟薛家有婚约,所以从没交往过女孩子,被她这么一抱,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他耳根微微红了,低喝:“放开!”

薛凌发现自己失态,连忙放开他,不过却仍不肯他出去。

不管怎么样,今晚不能让他睡柴房。

薛凌撇了撇嘴,软下语气来。

“刚才我一时糊涂,话说得太过了。咱们已经领证,还拜了堂,已经是正正经经的夫妻了。今晚是我们的新婚夜,你睡在外头,传出去得多难听啊!”

程天源垂下冷硬眼眸,鼻尖冷哼:“你还怕丢脸吗?早些时候你大吵大闹,就算有什么脸,也早就被你自己丢尽了!”

薛凌自知之前太过分,要想他立刻原谅是不可能的。

她压低嗓音:“丢了就不能努力捡回来吗?我的脸已经丢了,难道你也想丢?今晚你睡在外头,真正丢大脸的只会是你。”

程天源微愣,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整个程家村的人都知道他今天娶媳妇,而且娶的是帝都那边来的城里姑娘。

按照这边的新婚规矩,新人拜堂后就进屋洞房。隔天一早亲戚朋友,乡里乡村就会来看新娘讨喜糖吃。

若是让眼尖儿的人发现他新婚夜睡柴房,指不定会传得整个村子都知道,那得多难听。

这个脸,他确实丢不起。

薛凌上辈子做了二三十年的公司女总,早就练就了一副观言察色的火眼金睛。

见他已经开始动摇,连忙给他一个台阶下。

“反正床那么大,你睡一边,我睡另一边。”

程天源仍是很不屑,淡声:“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婚,那就不要太多纠缠。我睡那边木沙发就成。”

她看不起自己,不想跟自己过,他会找机会跟她离婚。

毕竟相识一场,小时候又是街坊邻居,他不能跟她不清不楚,日后她寻到自己的幸福,也不会让对方瞧不起。

薛凌听罢,眼里掠过一抹黯淡,内心深处却难掩感动。

都道莫欺少年穷,她上辈子就是瞧不起他太穷又没远见,才会在表哥的蛊惑撺掇下逃离程家。

直到几十年后,她才知道这个男人有担当责任,最后甚至宽宏大量原谅她,照顾她直到病逝。

这个时候不比以后的花花世界,尤其是在农村地区,女子的清白仍被看得很重。

即便她主动开口,他仍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免得糟蹋她的清白,让她以后能顺利改嫁他人。

这个男人,沉稳内敛,心善又有担当,是真正的男子汉。

她打量收拾木沙发的男子,偷偷下了决心。

程天源,别想了,反正本姑娘这辈子就赖你了!

夜色暗沉,土胚房里唯一的吊灯亮着,昏黄不明。

一对新人各分房间两头,一人睡床,一人睡沙发。

薛凌之前坐车转车好几天,颠簸得厉害,洗漱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木沙发上的程天源却有些辗转难眠,寻思着家里未来的生计,想着即将面临揭不开锅的糟糕情况,心里乱糟糟的。

这一次父亲病得很重,县城里的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幸好抢救及时,父亲总算捡回了命。

他上半年的工资已经花在医药费上,亲戚朋友但凡能借到钱的,老母亲都去借了,加上之前的,欠了足足一千多块。

这次成亲又借了一百块,八十八块做聘金,坐车去城里领了结婚证用了十块,其他实在凑不出来,只好厚着脸皮跟薛家岳丈商量。

幸好岳丈很通情达理,让他们把人娶走安顿好,其他都不打紧。

眼下家里一贫如洗,他得赶紧找点儿钱,给母亲做家用,这样他才能放心回县城工作。

这两天他得想办法把家里先安顿好……

夜很静,床上的女人传来均匀呼吸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的感染,他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隔天一大清早,外头便传来劈柴声。

程天源睁开眼睛,连忙起身穿衣,收拾木沙发,随后去大后方的厕所刷牙洗脸。

他走回来的时候,薛凌仍没醒。

程天源本不想搭理她,可想着一会儿亲戚乡亲们要来窜门看新娘,只好走到大床边。

“薛凌!薛凌!快起床!”

床上的薛凌仍睡得迷迷糊糊的,听着他的嗓音,咕哝问:“天不是还没亮吗?”

程天源沉声:“外头已经亮了,快起来!一会儿有不少人来讨喜糖,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薛凌总算清醒一些,腾地跳坐起来。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领口敞开,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子和肩膀,发丝有些凌乱,杏眼惺忪,樱唇嘟起,没了昨日的咄咄逼人和泼辣,多了一些娇憨和可爱。

薛凌揉了揉眼睛,以为他不肯答,放软语气解释:“我不懂你们这边的结婚礼俗,你先给我说说吧。”

程天源很快回神,撇过冷硬俊脸,避开不再看。

“不复杂,新娘只需要负责端喜糖和敬茶。老长辈敬一杯茶,其他一人分两颗糖果。”

薛凌点点头,干脆利落的起床。

她风风火火跳下来,甩上外衣披上,动作迅速的叠好被子,套上鞋子,快步走去洗漱。

程天源禁不住有些惊讶。

之前薛家岳丈说她娇生惯养长大,小毛病不少,尤其喜欢赖床,偶尔一拖就半个多小时,让他要多督促她,不要让亲家们看笑话。

他哪里知道此时的薛凌早已脱胎换骨,常年的高强度繁忙生活,练就她不敢浪费一丁点儿时间的良好习惯。

刷牙、洗脸、换衣服、梳头发,五分钟弄得齐齐整整,然后大跨步走出门。

此时,天仍蒙蒙亮,程天源在院子中砍柴,厨房里有火光,却空无一人。

薛凌走过去,动作利索捡柴火,捆好抱去厨房。

程天源瞥了她笔挺的背影一眼,暗自诧异她一个娇滴滴的城里姑娘,竟会主动干粗活。

薛凌见炉里的火快熄灭了,连忙添上柴火,吹了吹。

炉里的火苗窜出来,秋天的柴火干燥,很快就呼呼烧起来。

她走出厨房,扬声问:“源哥哥,水快开了,要做什么用的?”

程天源后背微僵,答:“……爸敷胳膊用的,你去喊妈来提就行。”

小时候在大胡同口,她喊他“源哥哥”,总爱缠着他背她,撒娇让他带她出去玩。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又熟悉又陌生。

“哎!”她快步往另一边的土胚房走去。

程家只有两间土胚房,外头是一个大院子,围着整齐的竹篱笆。厨房和厕所都在院子里,一左一右。

考虑到新媳妇是城里来的,住不惯村里的破旧环境,前几天程家特意将土胚房修整干净,在后面加多一个大厕所给小两口单独使用。

程天源的父亲叫程木海,母亲叫刘英,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

程木海为人憨厚,小时候读过几年书,所以比较有见识。

年轻时在县城一家化肥厂当工人,县城里的环境好,机会也多,不久后他就将妻儿一道接过去。

薛父是化肥厂的技术人员,从帝都大城市过来,因厂里宿舍太小,便带着妻女出来租房。

凑巧的是,两家人就住在同一个大胡同口。

街坊邻居,又都是化肥厂的员工,两家人走得很近,孩子们也常常在一块玩耍。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化肥厂进料的时候发生坍塌事故,程父不顾危险救出薛父,自己却废了一条胳膊。

劳动工人没了一条胳膊,也丧失了劳动力。

薛父很感动,把五岁的独生女薛凌许配给程家做儿媳妇,并承诺会一直照料程家。

不料噩耗接踵而来,化肥厂竟倒闭了。

薛父是帝都人士,只能带着妻女回老家。

程父是农村人,拖家带口回到乡下后,因为废了一条胳膊,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让程木海和刘英看起来都苍老得很。

程木海半躺在床上,脸色很差,跟妻子低低商量着。

“结婚是大事,昨天咱没钱请乡里乡亲吃个宴席,今儿怎么能连喜糖都没有……”

刘英眼里泛着泪,解释:“前阵子咱借了不少钱给你看病,办喜事还是凑出来的。喜糖我去订了,人家不肯送来……怕咱们赊账还不起。”

程木海长长叹气,问:“阿源从供销社回来时,不是还有三四百块吗?”

刘英擦着泪水答:“那是他存了大半年的工资,一毛都舍不得花。还了诊所的看病钱和借款后,就剩下十几块,都买了砖块建厕所了。”

程木海闷声:“嫁过来只有一窜鞭炮,连个喜糖都没有,难怪新媳妇闹脾气……”

老夫老妻正躲在房里唉声叹气,听到外头一道玲珑嗓音喊:“爸!妈!”

只见薛凌走进来,笑盈盈道:“妈,厨房的热水开了。”

刘英“哦哦”点头,转而呵呵笑了。

“原来是凌凌……昨晚睡得好不?怎么这么早起?还是去睡多一会儿吧。”

薛凌摇头笑答:“不困了。”

两位老人见她进来,一时都拘谨得很。

这婚事虽说订下很多年,可路途遥远,两家人近些年都没怎么联系。

突然去提亲,除了一点儿礼金,什么都没有,还让她那么匆忙就过门,实在委屈了她。

昨天她大吵大闹,老两口噤声不敢开口,心里都觉得对不起她。

薛凌看出来了,风风火火走了上前,给他们两人鞠了一躬。

“爸,妈,我要为昨天的事跟你们道歉。我有些晕车,坐了好几天的车,又困又难受,所以昨天一进门就大发牢骚。我很后悔,真不该乱发脾气。对不起!请你们原谅!”

好半晌后,程父回过神来,慈爱微笑道:“不碍事……没关系的。”

刘英也反应过来,连忙道:“自家人!都是自家人了!没什么原不原谅……没事的!”

薛凌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谢谢爸!谢谢妈!你们小时候疼我,我都记得。你们放心,我以后会和天源哥好好孝敬你们二老的!”

简简单单两句话,把程父和程母哄得开怀大笑,一个劲儿赞她乖巧。

薛凌踏步上前,主动抱住程母的胳膊。

“妈,咱们提水煮饭去。一会儿听说还得分喜糖和敬茶,咱们不能太迟了。”

程母一听,为难眨巴眼睛,扯开笑容按了按她的手。

“是……我们先去厨房做饭吃。”

到了厨房后,程母下锅洗米,薛凌则负责烧火。

她闻着淡淡的米香味儿,本想要程母聊聊话,却发现她不在。

这时,院子里传来程天源压低的嗓音:“赊不了也没办法,家里还有一些老茶,泡了敬老人就得了。”

程母为难皱眉:“可是……谁家娶个媳妇连点儿喜糖都没有……太不喜庆了,不像话。”

程天源刚要开口,却见薛凌快步走过来,便转开话题。

“妈,你去帮爸敷胳膊,我去找堂叔。”

程母知道他是要去借钱,不敢当着薛凌的面讲,赶紧悄悄点头。

程天源扔下斧头,拍掉身上的灰尘,转身往大门走去。

“等等!”薛凌喊住他,快步追了过去:“源哥哥,你帮我一下忙!”

程天源脸色不怎么好,沉声:“我没空!”

他终于娶媳妇了,爸妈欢腾高兴了好些天,可惜这媳妇却只想着要离婚。

人迟早会走掉,家里唯一剩下的钱都打水漂,眼下还得再去借钱。

薛凌的手往屋里指去,扬声喊:“你帮我把最大的那个行李箱拿下来,里头有两大袋喜糖!是我爸给咱们贺喜用的!”

半个小时后,陆陆续续有乡亲上门道贺讨喜糖吃。

薛凌大大方方喊人,左一句“大叔”,右一句“大婶”,不停掏喜糖送人。

村里人多数没出过远门,头一回吃到大城市来的喜糖,一个劲儿欢呼好吃。

程父和程母大大有面子,欢喜得笑不拢嘴,也暗自捏了一把汗。

幸好凌凌贤惠懂事,将亲家送的糖果都分了出来,解了燃眉之急。这么两大袋糖果,肯定不便宜!

孩子们争相奔走,笑嘻嘻过来讨喜糖吃。

老人们吃着糖,连窜顺溜说着吉祥话。

“头一回吃到!又香又甜!沾你们城里小媳妇的光啊!”

“那是那是!这附近好几个村,就只有咱们天源娶了城里人的闺女!”

“哪里!不是普通城里,还是大都市呢!最大的帝都,有名着呢!”

“天源家有福了!咱天源太招人羡慕啊!”

程天源不善交际,紧绷着脸拘谨站在角落里,看着游刃有余招呼好几十个乡亲的薛凌,心里微微有些钦佩。

快晌午的时候,大多数的乡亲吃了喜糖都回家了,只剩一位堂叔和他的老婆还在嗑瓜子喝茶说着话。

“源侄子,恭喜啊!新嫂子漂亮!大方!小嘴也甜!”

“城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那肌肤雪白雪白的!模样跟电视里的大小姐太像了!”

程天源扯了一个笑容,点点头。

程彪呵呵笑了,眼睛溜了一圈,对程天源招招手。

“大侄子,你过来,俺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程天源剑眉微蹙,仍礼貌点头应声,跟着程彪走出去。

薛凌正在帮婆婆收拾板凳,瞧见他们走出去院子外,狐疑挑了挑眉。

这个程彪堂叔……似乎有些印象。

记得上辈子程天源离家前,曾跟一位堂叔签了一份土地转让契约,将家里前面的二十亩地低价卖给他。

当时程天源的妹妹程天芳气呼呼,跑进婚房大骂她害人,说什么家里都没钱了,还要借钱娶她过门,还说堂叔不讲理,新人刚过门就来要钱,没钱就逼着大哥卖地,嚷嚷都是她这个新嫂子害的!

薛凌想想觉得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彪叔逼着程天源卖地,不敢迟疑,连忙跟过去。

远远便看到堂叔虎着脸,还用手指向前方的一大片荒地,一边比划着。

而程天源则硬绷着脸,摇了摇头。

堂叔一下子急了,大声呵斥:“靠你那点儿工资,什么时候还得了?!你老爹胳膊废了,种不了田。你三天两头都在县城,哪里顾得了种庄稼,荒着还不如卖给我!”

程天源沉着脸,俯下低头,似乎是在商量劝着。

薛凌暗自着急,刚走出大院子,便听到婆婆在后面喊话。

原来刘英以为她在看家门外的土泥路,笑呵呵解释。

“凌凌,咱家门口这条大路是刚修的,可方便来着!拐去前方就是村委会,再往前些就是欧阳村。往另一边笔直出去,就能看到省道,走小半个小时就能到县城。”

当年她觉得程家村是穷乡僻野,总认为跟帝都那边的贫民窑差不多,其实是她目光狭隘了。

离这里不远的县城叫荣华县,再过不久就会被省里定为重点经济开发区,短短一两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程家村离荣华县很近,交通很方便,很快也发展起来,村里出了很多大富豪。

不仅如此,程家村后来被纳入城郊发展区,地价蹭蹭上涨。之前有农田有农地的人家,全都成了大土豪。

程家门口的这一大片荒地又平坦又靠近大路,以后绝对会很值钱!

思及此,她连忙快步往大门走去。

只听得程天源沉声解释:“叔,给半年时间我一定能还上。我爸之前一百块钱医药费,还有娶媳妇的一百块,我一定尽快还上。”

“不行!”程彪粗声虎着脸,吆喝:“我这钱急着用呢!半年你能还上?我才不信!半年得多少日子你知道吗?母猪都能养得老大了!”

程天源淡定站着,眼眸中却早已风起云涌。

想当初父亲在化肥厂做工,眼前的这位堂叔几乎每一个月都上门去借钱。

父亲念着本家亲戚,从不计较,偶尔甚至跟邻居借点儿凑给他,就连他娶媳妇的钱,也是父亲帮着出了一半。

那些年的欠款,父亲一笔一划都记着,一共是五百三十四块。自从他承包了鱼塘赚了钱后,只先后还了二百多块,其他账目就一概不肯认了。

当时他还小,父母亲又都老实巴交,见他不肯还钱,想着念着大家都是本家人,不要计较太多,便没再去讨要。

可没想到自家给他借了两百块,前后不到一个月,他就追着来讨钱,还硬逼自己得将地贱卖给他。

拿人家的手短,谁让现在欠钱的是自己家里。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蹭蹭上涨的怒气压下去。

“叔,那三个月吧。我到时一定还上,再补十块钱给你买条烟。家里刚娶了新人,实在腾不出钱还你。”

程彪粗声:“少废话!现在就得还,还不上就卖地!”

程天源俊脸冷硬邦邦,沉声:“我家里的地都是爷爷辛辛苦苦一小块一小块开荒垦出来,我做子孙的,断然不能将爷爷的心血给卖了。”

程彪冷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借条。

“大侄子,这是借条,你老娘的手指印还在上头呢!总之今天不还上两百块,就只能把这前面二十亩地卖给我!看在本家人的份上,我大发慈悲再补多你家一百块!”

“不行!”一道娇喝声在后方响起!

程彪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去,转而冷笑连连。

“哟!原来是侄儿媳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就一个新人,没资格插嘴!行不行,这事不是你能说了办的。”

薛凌抬头挺胸,快步走到程天源的身边。

“我已经跟源哥哥领证结婚了。法律上讲,我就是他的合法妻子。他家拥有的任何财物,包括土地房子我都有份儿。我有份儿的东西,我为什么没资格插嘴!”

薛凌的话有理有据,眼神犀利,道理也足。

程彪一时没了刚才的气势,支吾:“没钱就拿地来还,反正你们家没人手种地,荒了多浪费,还不如卖给我!”

这时,程母擦着泪水走出来,哽咽:“阿源,凌凌……咱家的地挺多的,你们爸身子不好,这些年地大半都荒着。要不就卖一些给你们堂叔吧。”

程天源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听到老母亲这么说,一时为难不已。

薛凌怕他松口,偷偷扯住他的衣角,转身对婆婆道:“妈,钱咱们可以去赚,地是家里的不动产,不能随便卖。”

程天源想不到薛凌竟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有人支持自己,心里顿觉有了底气。

“对!家里的地不能卖!”

程彪见他们夫妻口吻一致,眼看逼人不成,气得甩出撒手锏。

“不卖?!不卖就还钱!现在就还!今天就得还!”

刘英嘴唇微颤,哽咽哀求:“他叔,昨天新人刚进门,阿源也还没去城里开工,家里……实在凑不出钱来还,你就宽恕一阵子吧。”

“不行!”程彪的老婆一边吐着瓜子壳,一边叽叽喳喳冲出来,道:“你家儿媳妇不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吗?你们家攀上高枝了,怎么会没钱?!别尽找借口!”

彪婶嗓门又尖又大,嚷嚷:“不卖地就立马还钱!不还我们就上村委会解决去!欠钱不还,还有王法不?!”

刘英羞愧不已,上前低声:“他婶,小声些……街坊邻居都出来了……”

乡下地方安静得很,哪家那户大声点儿,立马传得老远。这不,邻里邻居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彪婶横眉竖眼瞪她,叉腰尖声:“我就偏偏大声了!让村子里的人都通通知道你们欠钱不还!”

刘英被她吓唬得脚下一个踉跄,老实人一个劲儿掉泪水。

程天源冷沉着脸,拳头捏得硬邦邦,正想要发作——薛凌抱住他的胳膊,将他扯了回来。

下一刻,她快步上前扶住刘英,对着彪婶大喝:“谁说我们不还的?!我们还没商量怎么去取钱,就差个一会儿工夫,就瞎嚷嚷个不停!谁不知道乡下地方就靠地里种庄稼过日子,亏你们还是天源的堂叔和堂婶!竟逼我们家卖地!”

薛凌走了开去,吆喝喊:“村里的各位大叔大婶,乡里乡亲们,你们都来评一评理!我和源哥哥才刚结婚,堂叔堂婶就上门讨债,逼着我们家卖地!你们说,有这样过分的本家人吗?”

程彪以前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老婆蛮不讲理,整天占村里人便宜,大家早就看不顺眼了。

大伙儿早些时候都刚从薛凌手里吃到城里的甜甜好吃喜糖,对她这个新嫂子印象好得很,连忙七嘴八舌附和,骂程彪夫妻太过分。

“人家办喜事呢!你们就怎么做——忒过分!”

“又是本村又是本家,哪能逼着卖地的!天源家除了那些地和这两土胚房,也没啥值钱的。你把地要了去,让他们以后没庄稼吃啥?!”

薛凌这么一喊,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程彪夫妻骂得个狗血淋头。

这时,薛凌拉了拉程天源,低声:“你扶好咱妈!”

场面乱哄哄,程天源顺势扶住老母亲的胳膊,见她一溜烟跑回新房去,还“砰!”地一声将门甩上了。

他眉头皱起——她这是害怕了?!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他的新婚妻子却自己飞了。

程彪毕竟是天生爱面子的男人,见乡里乡村指着自己骂,窘迫又尴尬,躲到他胖乎乎的老婆身后去了。

彪婶脸红脖子粗,打算破罐子破摔,尖声:“关你们屁事!今天反正就要他家还钱,还不起钱就地来赔!足足两百块!你们有谁帮他们家还啊?还啊!”

八十年代初,像程家村这样的乡下小地方,十块和五块就是大钞票,谁家有一张一百块的,就能算半个大富翁。

帮忙说话做得到,帮忙还钱肯定不行。

彪婶的话刚下,全场噤声了,一个个埋下脑袋,还有甚者往后退了好几步。

两百块——那可是一笔很大的钱!

彪婶得意极了,晃着双层肥下巴,横眉竖眼道:“怎么?有本事就还啊?没本事唧吧什么!滚!”

接着,她脏兮兮的胖手往程天源母子面前伸去,吆喝:“快还!立刻还!”

程天源牙齿咬得紧紧的,仍冷静开口:“五天!乡亲们为我程天源做个证,五天后我一定能还上。”

彪婶冷笑得意摇头,尖叫:“不行!今天就得还!”

“哪有这样的……人家这不刚娶媳妇吗?家里肯定缺钱。”

“阿源一向是个说话准的!都说五天能还,怎么还这样逼着啊!”

“总得给点儿时间凑钱吧。这样太过分了!”

几个年长的乡亲胆子偏大些,低声劝起来。

刘英擦着泪水,红着眼睛哀求:“他婶……阿源说五天就五天吧。算我求你了!”

她上前,作势要跪下——

“妈!”程天源慌忙要搀扶她,不料一个身影迅速钻进来,快他一步,将刘英拽了起来。

她高昂起头,身板笔直,大声:“不用等五天了,这里是崭新的两百块,还你们!”

程彪和彪婶连忙抢着夺过,摸着那崭新亮泽的两张纸币,都一脸不敢置信。

薛凌扬声:“借条呢?快拿出来!”

彪婶暗自吞口水,从程彪的口袋里摸出借条,讪讪递了出来。

薛凌接过,看了一眼,递给后面的程天源。

“大叔大婶们今个儿帮忙做个见证,程彪家借我们家的钱都已经全部还光。如果他们以后敢再找我家麻烦,那就甭怪我们不客气!”

彪婶瞪她,没好气嘲讽:“本家人竟要不客气了!”

薛凌大声喝道:“你们算哪门子的本家人啊!趁人家新婚你们上门讨债,还逼着我们家贱卖土地!有你们这样的本家人吗?!”

“就是就是!忒过分!”

一旁的乡亲七嘴八舌数落起来,彪婶只好讪讪不敢再开口。

程彪摩挲着那亮泽笔直的纸币,忍不住嘀咕:“哪里来的钱?太新了吧?会不会假的?”

薛凌扬声:“睁大狗眼看清楚!这是我爸特意从中央银行取来的首发纸币,特意庆祝我和源哥哥新婚大喜的!敢胡说八道诬陷是假的,咱现在就去派出所说说理去!”

程彪以前是个混混,一听到“派出所”三个字就吓得腿软,连忙拉住老婆,灰溜溜跑了。

乡亲们见热闹没得看了,也都先后散了。

薛凌很是客气,一手提一大袋瓜子,一把又一把往他们的手里送。

“多谢大叔大婶!有空常来我家喝茶啊!谢谢!谢谢!”

程母回了家后,立刻拉着薛凌激动问:“凌凌,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薛凌笑答:“我爸给我的嫁妆。”

薛父自化肥厂倒闭后,带着妻女回了老家帝都。后来跟人合伙做生意,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

他一直感激程父救了他一命,所以程天源去帝都提亲,他一口就应下了。

老两口只有薛凌一个女儿,疼得不得了,知道婚事匆促委屈了她,给她备了好几箱丰盛的嫁妆,还有两千块钱。

在花钱仍是一毛两毛的时代,这可是好大一笔钱!

不过,她没说实话,只说这两百块是自家老爸给的。

程母欢天喜地般跑进屋,跟老伴儿说着亲家多好多好,儿媳妇多乖多乖,连嫁妆都舍得拿出来。

程天源看着薛凌的眸光多了一份感激,低声:“谢谢……这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本以为她见乱躲开,谁知她竟是去拿钱来为他解围——他很感激。

薛凌巧笑嫣兮,见四下没人,故意调皮撩拨他。

“可以不用还,以身相许呗!”

程天源硬朗的俊脸隐约浮上红晕,尴尬转身大步迈开,背影有些狼狈。

这么一闹,日头已经上了中天。

程天源继续劈柴火,程母则忙着在厨房煮中午饭。

薛凌没闲着,帮忙拾柴火进厨房,见婆婆刘英在厨房内为难搓手,看到自己走进去,连忙侧身挡了挡。

她暗觉不对,趁着放柴火的空档,瞄到老人家煮了两锅米粥,一锅都只有米水,一锅则是半干的稀饭,米水偷偷端自己屋里去了。

老人家这是打算偷偷喝米水,留着稀饭给她和程天源吃。

刘英一边摘着黄叶菜,一边慈爱笑道:“等我炒个小菜,很快就能吃了。”

薛凌点点头,走去自己屋里,打开嫁妆箱子,取了一袋腊肉出来。

“妈,这是我爸自己晒的腊肉,让我带些给你和公公尝一尝。”

程家一直过得紧巴巴,逢年过节才能闻到一点儿肉香味儿。刘英暗自吞口水,推辞说这么多腊肉,太破费了。

薛凌故意说道:“我家里人少,晒得多,偶尔总吃不完浪费。我爸还跟我说,以后逢年过节都要给咱们寄,让咱们帮忙吃。”

刘英听罢,终于放心收下了。

“那……那我去煮一块。今儿阿源也在家,让他吃点儿荤的。”

一会儿后,厨房飘出了诱人的肉香味儿。

程天源一直都在院子砍柴,薛凌走进走出,他虽没抬头,也没开口,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这是做什么?接二连三对家里人这么殷勤?

昨天她大骂大闹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难道是昨晚他主动提出会跟她离婚,她心里头高兴?愧疚?

思及此,他内心深处一阵发堵。

薛凌见里屋有些脏,拿了扫把进去打扫。

扫了一半,厨房那边传来一道愤愤的女声:“妈!咱家就那么一块腊肉,还是梅姐姐送我的!你怎么能都给煮了啊?!”

薛凌挑了挑眉——程天芳?!

程天源有一个妹妹叫程天芳,小她六岁,今年十四岁。

当年两家人搬离大胡同口的时候,程母挺着一个大肚子,回到程家村后才生下这个小女儿。

程天芳不爱读书,成天跟一些村里大婶大妈东家长西家短,年纪小小就辍学,天天想要嫁去大城市做富家太太。

程天芳还在厨房大声嚷嚷:“妈!那腊肉是我的!你和哥太过分了!要煮我的腊肉也不说一声,我才不同意呢!”

刘英温和解释:“丫头,这不是你那块腊肉。这些都是你嫂子从城里带来的。你嫂子第一次跟咱们一块吃,中午得吃一餐好的。”

程天芳一听就炸毛了,酸里酸气道:“至于吗?又不是她才有腊肉,得意啥?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你才是婆婆,该她对你好才对!”

刘英连忙做了一个嘘声动作。

程天芳娇哼,扭过不说话。

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哥哥大她十一岁,什么都让着她。

后来程天源去县城工作,家里就她一个半大的孩子,父母亲自然疼得不得了。于是也养成了她骄纵傲慢和一大堆坏脾气。

薛凌隐约记得上辈子程天芳整天到处乱跑,后来被一个城里小混混骗了色,最后还狠心将她卖到北方山林给人做老婆,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也许她得先给公公婆婆提个醒,希望能挽救得了她。

薛凌将垃圾倒了,洗手走进厨房。

“妈,我来搭把手吧。”

程天芳看到她就黑着脸,转身又跑出去溜达,直到开饭的时候才回来吃。

薛凌摆好碗筷,程天源帮忙盛饭。

刘英笑呵呵说,你爸身子不好,他得在屋里吃,我陪他在里头,你们小两口一块吃就行。

薛凌一下子听出来了,想起那稀薄的米水,连忙给程天源打个眼色。

“咱们进去陪爸妈吃吧。”

程天源恍然想起刚才老母亲悄悄端了米浆盆的身影,很快猜出来了。

“好,把菜都端进去吧。”

刘英和程父见瞒不下去,赶紧将米水藏起来。

程天芳又跑又跳进来,拿起筷子,一下子夹住最大的腊肉往嘴巴送。

程天源瞪她一眼,“吃饭前不用洗手吗?”

“哦……”程天芳跑出去洗了手,回来就一个劲儿吃腊肉。

薛凌帮程父和程母夹了腊肉和菜,自己才开始吃。

程天源瞧着她体贴的动作,又见一人独食的妹妹,冷硬俊脸沉了沉。

吃饱后,薛凌帮婆婆收拾餐桌。

程天芳剔着牙,翘着二郎腿,哼道:“妈,你都娶媳妇了,就得享福了!这些都给嫂子干就行!”

刘英偷偷瞪她,继续埋头收拾。

薛凌见程天源的脸色很不好,忍着没发作。

看来,有人会帮她收拾这厉害的“小姑子”。

程天芳见自家妈妈去刷碗,一下子就破口大骂。

“哥!你也不说说嫂子!碗怎么是妈去刷?看你娶的懒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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