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买衣服,总听到曲主是牌子还是衣料名称?

我是个开花店的,在幸福路上。

其实一开始我觉得这条路的名字挺俗气的,但时间久了也就觉得挺好的,毕竟我也只是个俗人罢了。

今天下雨了,没办法,南方的春天总是多雨的。

我在花店里修剪花枝,那雨就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砸在砖石路上,小小的雨珠溅起不起眼的一圈水花,像泡泡,啪得一下就破掉,看都看不到了。

我向来是不喜欢雨天的,雨天没生意。整个人也因为下雨时的空气感到湿漉漉,凹糟又烦闷。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的花店里冒冒失失地闯入一个男人。他没有伞,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正低着头用手来回拍着自己的头发,藏在发间的雨水就像水管破裂了小口子般密密麻麻地落到店门口的地砖上。

我停了手里的活儿,从他进门开始我将他的动作看了个完全,突然想起落水的小狗也是像他那样甩水的,噗得就笑出声来。

雨滴答一声落下,他抬了头,看到我,那双眼睛干净又清澈,那一刻连滴答的雨声都像是落入清泉。

他说:“对不起,弄脏了门口,请问您这儿有拖把吗?”

滴答,雨又落下。我说有的,忙放下手里的剪刀去拿。

他把地上的水都拖了去,又同我说谢谢,问我能不能等雨小些再走。

我点了头,拿了个新的毛巾给他,让他在店里坐坐。毛巾他倒是接了,但没坐下。我重新拿起剪刀,看样子在修剪花枝,实则在悄悄地打量他——他站在门口看雨,身姿挺拔,侧脸的鼻骨也高挺,出众的驼峰和下颚线显得整张脸的线条都硬朗又英气。

他站了好久,我心不在焉地修剪完花枝他还保持着原样不动。

我心想这雨有什么可看的?竟能看这么久?好奇心驱使下,我走过去站在了他身边。

他见我来,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看外头,随后他笑了,问我:“花店的老板会知道很多花的名字吗?”

“啊?”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他抬起手,曲起指关节指了个方向给我,又问我,“你知道那些是什么花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棵木棉树,幸福路上唯一的一棵木棉树。它的树干笔直,快有七层楼那么高,枝头木棉花正开得灿烂,火红的花在这雨天里像是浇不灭的火种。

“木棉……”他从我这儿得到答案,轻轻念了一声,语气如同遇见了许久不见的故知,目光只在垂眸低语时柔软片刻,随后看向木棉花时变得坚定有力。

我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也没能拥有读心术,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雨突然下大了,一朵火红从枝头被打落,我转身回了店里。再看向他时,我竟看到他眼眶中含着一包泪,泛在眼角处就是倔强着不落下。

有一瞬间我感觉,他挺拔的身姿好像木棉树。

这雨大概是犯什么毛病,黄豆大小般砸下来一阵后居然停了。

后来他离开的时候买了我一枝花,他拿得随意,我也已经不记得具体是哪枝,只记得是红色的,木棉花那般的红。

一连几天都在下雨,别说我的花店了,就连幸福路上都没几个行人,只有几辆车在雨里穿梭。

我给自己泡了壶花茶,倒出一杯捧在手里,无聊地靠在椅背上快打起哈欠来。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我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啊飘,一会儿想今天关了店要去吃点什么,一会儿又想昨天店里因为搬新家来买了花的两个女孩儿。

“日子选得真不好啊。”我感叹着睁开眼,举杯抿一口花茶——淡了,要加点儿黄糖。

我站起身绕到操作台后面,从柜格里取黄糖,拿到后正想再坐回去,一侧身就望到了幸福路上的那棵木棉树。

我又想起前几天遇见的那个男人。

为什么说又呢?听起来有些好笑,自那天遇见他后,我每次看到这颗木棉树就会莫名想起他一次。

这感觉有点像拿着信物等恋人。但很快我又笑话自己,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况且这城市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两个人相遇的概率只有两千九百二十万分之一,我甚至都不能保证能再见到他第二次。

不过这世界每下一秒发生的事情都是无法预判的,就像我正想着的人也许会在下一秒出现在我眼前。

他撑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来,那把伞很大,把他肩膀以上都遮住了,可是我却在他收伞前就认出了他,毕竟那样出众的身姿并不是常见的。他收伞时人还没走进店里,黑色的大伞收起来后瘦瘦地被他立在门口,这时从屋檐上落下一滴雨水,溅在他的肩头。

我热情地问他有什么需要的,他视线环顾了一圈我的店,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问我:“母亲节……应该送什么花比较好?”

每年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被定为母亲节,可现在才四月中旬,离母亲节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对不起,我不知道提前太久会不会造成困扰,但我那会儿有工作,所以想把花提前订好。”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在我发问前做出了解释,脸上带着一些愧疚。

“当然不会啊。”我摆摆手,问他:“您母亲有什么很喜欢的花吗?我个人认为送花第一位是要投其所好。”

他脸上的愧疚好像又多了一份,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表示理解,向他介绍起适合送给母亲的花。

我从人们首选的康乃馨开始介绍,每介绍一种我就去看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就介绍下一种,小半个花店里适合送给母亲的花都介绍了个遍,我也没见他对哪一种花很特别喜欢。

“绣球花呢,花朵很大,是对生活无限美好的赞许和希望,而且紫色的绣球花也有永恒和团圆的意思,不在妈妈身边的话也有一种希望它代替陪伴的感觉。”

我介绍完绣球花又去看他,他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像是在寻找什么,但似乎并没有收获,于是他问我:“紫色的绣球花为什么没有?”

“店里现在是没有进紫色的,但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帮您在母亲节前预订,当天一定包成花束准时送达。”

他点了点头,跟我订下八朵紫色绣球花,然后又选了花束包装纸,在扫完付款码要付款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您有那种放在花里的卡片吗?我能不能提前写?然后再加一张卡片是多少钱?”

“卡片不用钱。”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他就像小男孩儿第一次买花一样什么都不懂,但又全心全意真诚而热烈地想向给予他生命的母亲表达爱意。

我转身给他去拿卡片,同时递给他一支笔。他向我道谢,弯腰趴在了我的操作台上写字,一笔一划地像是要努力写出这辈子最漂亮的字来,我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他最简单的表白:节日快乐妈妈,我爱你。

他在起身将卡片递还给我时,脸颊上犯了红,非常郑重地跟我说麻烦一定要记得把卡片放进花束里。

我答应他说好的,又指了指他的手机:“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建议您可以母亲节当天把卡片上的话再说一遍哦,虽然有工作不能在妈妈身边,但现在通信很便利不是吗?”

听了我的话,他的指关节好像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握住手机,沉默片刻后,他很遗憾很落寞地告诉我:“我工作的地方可能没有什么信号,所以还麻烦您一定要记得把卡片放进去。”

我用力向他点点头,把他写着爱意的卡片小心地收进操作台的抽屉里,临走的时候他扫了付款码边上的另一个二维码,添加了我工作用的微信。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皮卡丘,可爱的模样倒是跟他的外表一点儿都不符,但我又回想起他为自己母亲买花写卡片的样子,腼腆的样子是那么的纯情。他就像身来便自带着某种魔力,让我不自觉地想去了解他更多一点儿。

我毫不犹豫地追出店门,雨珠落到我的头发上,我一边朝那个撑着大伞的宽阔背影跑去一边出声叫住他。他回过头来,那双眼睛乌黑透亮,我就这样跌进他的眼里,跌进他的伞下,他反应很迅速地在把伞向我倾斜的同时扶住我。

我用了一个毕生以来最烂的借口,跟他说:“花束订单要留一下您的姓名电话。”

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他在店里的时候已经留下了他母亲的收货信息,花束订单又不是寄快递,怎么会需要送花人的姓名电话?

他愣了几秒,大概也已经发现问题所在,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该再用一个什么借口去填补,但是他却看着我抿嘴笑了。

“我叫严浩翔。”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和落在伞顶的雨声一起传进我的耳朵里,“严厉的严,浩空飞翔的浩翔。”

我那会儿应该整个人看上去都傻傻的,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到底是哪三个字,而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伸出手在我眼前打了一个响指:“电话号码长,你用手机记一下。”

我连忙把手伸进口袋想掏手机,但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根杂草或一片叶子都没有,一低头,发现园艺围裙上卡着一支黑笔,我赶紧把它拿下来递出去,因为也没有纸便伸了手掌心给他。

严浩翔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笔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他的电话号码。

笔落在手心里的触感有些痒痒的,他的手指也摩擦着我的手心,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某一个关节上起的茧子,一下子整颗心都像是酥掉了。写完电话号码,严浩翔停了停,又把名字也写上,我一直看着他低垂的眼眸,他刚一写完就和我对上视线。

幸福路上好安静,连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我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在砰砰砰地跳动。

严浩翔走了,我摊开手掌看里面的字,似乎还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温度,他走时我说下次要买花一定要再来找我,他点了头。

回到店里时出了一点太阳,木棉树上的火红的花朵在阳光下被映得更鲜艳动人,气象预报说往后的一周都是好天气。

严浩翔的名字被我记在心底,电话号码也被我存进了通讯录,我点进那个皮卡丘的头像想去翻翻他的朋友圈,他设置了半年可见,但却一条内容也没有,我只好又退回到和他的聊天框,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可以和他说点什么,只好很官方很商业地对他承诺母亲节那天一定会将花束送到。

严浩翔回了我一句谢谢,然后便没有下文了。

包括接下来的四月里,我也再没见过严浩翔。

母亲节的前一天,紫色绣球花到了,一共十四朵。

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上我的操作台,倾斜剪掉了绣球花的根部,多余的叶子也被我剪去,然后放进提前准备好的桶里醒花。

十四朵又大又圆的绣球花,每一大朵其实都是一朵又一朵小花簇拥而成的,每一片薄薄的花瓣好像都因为紧紧拥抱着彼此而更加有力量。

醒完花后,我在那十四朵里精心挑选出来八朵开得最好的,把她们另外放在一边,剩下的自然就正常出售。

花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像母亲节这种需要送花的节日当天。我的店里今天有很多订单,也有很多客人,订单花束全被我叫了跑腿去送,我只需要在店里招呼客人就好。

唯独严浩翔给他母亲订的那束花我没有让跑腿拿走。我今天一大早就来了店里用严浩翔选定的花束包装纸包好了它们,摆在了店里,已经有不少客人夸赞过它们,早些来的客人也很快把剩下正常出售的紫色绣球花买完了,大多数的客人则是无法拥有。

严浩翔留下的送花地址离我的花店并不远,就在幸福路后面的另一条路上,所以我打算中午亲自送过去。当然我是有私心的,我很想见见严浩翔的母亲。

等到饭点,我包好店里最后一位客人的花束,拉开操作台的抽屉,把严浩翔写的卡片放进紫色绣球花花束里,抱起它出了门。

五月的阳光很暖和,我去送花时路过幸福路上的那棵木棉树。它的花期已经结束了,枝头的木棉花已经全部凋谢,只剩下栽种它的泥土还有一抹红色。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句诗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想,这样漂亮的红化作春泥,来年这木棉树的枝头一定会比今年的更红艳。

我很快走到严浩翔母亲的家门口,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摁响了门铃。我听见一声询问,随后门被打开,严浩翔的母亲看到我和我手里的花束有些疑惑又有些惊喜。

“阿姨您好,这是严浩翔找我给您订的花。”

严浩翔的母亲捧过花束向我道谢,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那双眼睛满是柔情,嘴角也弯弯,严浩翔和他的母亲笑起来很像。

“这孩子,什么时候订的花,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被严浩翔母亲的笑容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差不多一个月前他就订了,这束花他挑了好久。”

听了我的回答,严浩翔母亲脸上的笑容好像变了一种情绪,从开心和惊喜里,我看见了一丝担忧与难过。

我和严浩翔的母亲道了再见,转身摁电梯准备下楼,还不忘给严浩翔发信息告诉他花已经送到了,就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严浩翔的母亲却叫住了我,带着请求的意味:“稍等一下,你不建议的话,能不能陪阿姨吃顿饭?”

严浩翔的母亲说,她还没见过严浩翔除了同事以外有什么别的朋友,我是第一个,但其实我跟严浩翔也只是买和卖的关系,非要再加一层也就只是我有点儿暗恋他。严浩翔的母亲还说觉得我跟严浩翔眉眼之间有几分相像,顿了顿又说不过我比严浩翔要白净些。

家里很多地方都放了严浩翔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两个人的合照,但是这些照片上却没有一张里有严浩翔的父亲,我很想问问为什么,但最后我没有,毕竟这有些不太礼貌。

严浩翔的母亲给我倒了一杯她榨的果汁,见我在看餐桌上的照片,她又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了一个相框过来:“你看,这是浩翔大学毕业那天照的。”

照片上的严浩翔穿的是一身绿色的军装,眼神坚定有毅力,肩膀宽阔,英气逼人,意气风发。

“对啊!你原来不知道吗?”严浩翔妈妈很骄傲地跟我说,“不仅如此,浩翔现在还是少校呢!”

严浩翔的身姿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原来他是军人,怪不得会那么出众。

现在想来,我第一次见严浩翔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木棉树的时候,大概也只有军人站军姿才可以保持那么久;他眼中常常流露出的神色,也确实是只有军人才有的样子——比他毕业照时的更坚定的那种神色,像一只瞄准了目标的雄鹰。

可是……他看着木棉树时眼角处倔强的眼泪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呢?

我向来容易捕捉到人们细小的情绪,我想起严浩翔含泪时的模样,又看向严浩翔母亲的眼睛。

脆弱的、不甘的、倔强的、坚定的。

喜悦的、骄傲的、难过的、担忧的。

“浩翔,是很优秀的特种兵呢。”

我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原来一个月前严浩翔订花时说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出差,他是执行任务去了,在一个没有信号的地方,也许还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

我和严浩翔的母亲共进午餐还算愉快,下午我跟她道别回了花店,刚一开门就有人进来买花。

听严浩翔的母亲说,这次的任务要两个月,也就是说顺利的话,最快也要在六月中旬才能见到严浩翔。

我把台历翻到六月,在最中间的那一天上画了一个记号。点进微信里那个皮卡丘的头像,我的信息并没有被回复,只能默默许愿他平平安安。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严浩翔的母亲也是爱花之人,总会来我店里买花,我也总是会给她折扣,她有时还会邀请我去家里吃饭,我空闲的时候就会同意,但每一次我都从没见过严浩翔的父亲,他母亲没说,我也就一直没问。

当日子进入六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闷热了,那么爱在春天下雨的老天却不愿意在炎热的夏日多掉一滴水珠。

看着被我圈起来的那天,我的心里就会没来由地感觉空落落,其实我只见过严浩翔两次啊,怎么却一颗心都跟着他不知去向何处了。

幸福路上的那棵木棉树绿叶成荫,我手里捏着一片花叶,趴在操作台上像转拨浪鼓一样捏着叶子的根茎转动着它,细细长长的叶子在转动间,我仿佛还看到了严浩翔穿着绿色军装的样子。

我前些天接到一笔大单,是人家要布置求婚场景用的,我不是什么知名的连锁店,也不是高级的花艺师,所以能接到这样的订单是极其不容易的,合同签订的尾款应该是今天到账。

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10086发给我的生日祝福短信,我差点都要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人特意给我过过生日。

我是被遗弃的孩子,但我不怪我的父母,听孤儿院的院长说,我被放在院门口时像是过来旅游的,一个小行李箱里有小衣服、小鞋子、小毯子,还有奶嘴和奶瓶,甚至一罐奶粉。我那时候生了病,可是手术费太高了,我父母只是一对外来务工的打工仔,没有钱来治我的病,可是医生说那么小的孩子不治的话会死的。我父母没办法,只好收拾了我的东西,又把他们仅有的积蓄全拿了出来,连带着生病的我一起放到了孤儿院。幸运的是院长是个极好的人,她自掏腰包补齐了我的手术费,让我有了一个健健康康的人生。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从远处缓缓飘过来一大朵乌云,雨也淅淅沥沥下起来,这是六月的第一场雨。

我的手机又响了一声,是那笔大订单的尾款到账了。

同时我的余光瞥见店门口来了一个人,头还没抬就大声喊欢迎光临。

那人的声音带着笑意,笑得我的心都颤了一下,我的视线向上看到他穿着一双靴子时竟有些鼻酸,再向上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时便已经控制不住要红了眼眶了。

“是啊,心情好,刚结了一笔大单的尾款。”我这样回他的话,也终于看向他的眼睛,也因为今天终于又见到了他而心情更好。

严浩翔的笑容在脸上展开,他低了低头,指指地上的水迹:“对不起啊,我没想到半路会下雨,又弄脏了你的门口。”

我立刻摇头说没有,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样让他可以等雨停了再走。

我走到了桌边,严浩翔也就拉开椅子坐下了:“谢谢你啊,听我妈说这两个月我不在,多亏你陪着她,所以她很开心。”

“这有什么可感谢的,是因为阿姨人很好啊。”我给严浩翔倒了一杯刚泡好不久的花茶,“对了,上次阿姨说很喜欢喝这个,不过那会儿我店里也没新的了,你晚点走的时候帮我带一盒给阿姨。”

严浩翔又向我道了谢:“我会不会妨碍到你做生意啊?”

“怎么会,你也看到外面下雨了,雨天没生意的。”

我的话音刚落,店里走进来了一对情侣,我和严浩翔互看一眼笑起来,他示意我先照顾客人。女生对一切开放得鲜艳美丽的花都十分感兴趣,男生也十分有耐心地陪着,最终这对情侣买了一束洋桔梗,象征着始终如一的纯洁的爱。

我正在制作花束的时候,严浩翔起身朝我这边走过来,那对情侣拿着花走了,严浩翔捡起我操作台上刚才剪掉的花叶,看向我店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玫瑰的一角,很疑惑地跟我说:“我不认识什么花,但我认得玫瑰,它们不是都代表爱情吗?我刚坐那儿听你介绍了个遍,为什么你不推荐黄色的?它们也很好看啊。”

我被严浩翔有些傻傻的求知的模样可爱到,噗得笑了一声:“黄色玫瑰是好看啊,可是它是用来道歉的。”

严浩翔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很无奈很伤感地说:“那我以后应该是一个经常要送爱人黄色玫瑰的人吧。”

我一开始没太理解严浩翔的这句话,但看到他站在我面前的挺拔身姿时我似乎明白了。因为他是军人,在任务与爱人面前他必须先执行任务,在国与家面前他也只能舍小。

我伸了伸手想去握住严浩翔的手,可最后还是停在了半空中,我低垂着眼眸正想说点什么,但却因为离他近而看到了他右手小拇指那侧的手掌侧面有一道疤痕。我心下一紧,顾不上与严浩翔现在的关系是否合适就拉起了他的手,那道疤痕从手掌侧面一直延续到掌心无名指的下方。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抖:“怎么弄得?”

严浩翔抽回自己的手,用另一只手去捂住:“不小心弄得。”

“什么能不小心弄成这样啊?你去执行任务一去就是两个多月了无音讯,你知不知道我……”面对严浩翔的遮掩我又急又气,因为知道他工作性质特殊所以更加担心,嘴一快就差点说出来,好在我反应及时,“你知不知道阿姨很担心你。”

说完话我就回了桌边坐下,捧着花茶喝了一口,严浩翔跟在我后面也慢吞吞地走到我对面坐下。

一时之间我跟严浩翔之间有些尴尬,我放下捧在手里的杯子,视线又忍不住落到严浩翔的伤口上:“阿姨也问了吧?”

“嗯,问了。”严浩翔抿了抿嘴,轻轻叹出一声鼻息,“我跟她说是在树上被干树皮划的,但其实是弹片划的。”

我想象不出来那得有多疼,那可是弹片的划伤啊,我有时不注意被花刺划伤都已经觉得很疼很疼了。

“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严浩翔摇摇头:“没事儿的,很快就会好的。”

严浩翔喝了一口我泡得花茶,夸了一句。他偏头去看店外,幸福路上的雨还在下着,不知何时才会停。

我顺着严浩翔看的方向望过去,我知道他在说木棉花谢了,此时的木棉树一抹红都没有:“早就谢了,你走了没多久就谢了。”

严浩翔又盯着那棵木棉树看得出神,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他连坐着的时候都挺着脊梁,没有一点驼背。就是这样的严浩翔,让我无法控制地为之心动。

我也想学严浩翔去看那棵木棉树,但其实他不在的那两个多月我已经坐在他现在那个位置看了很多很多次,却终究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选择出声问他:“你好像很喜欢那棵树?”

严浩翔听见我的问题把视线收了回来,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也算不上是喜欢吧。”

过了几秒,严浩翔问我:“你想听个故事吗?”

“大概八个月前,我去执行了一次需要解救人质的任务,人质成功解救了,但是撤退的时候出了意外。有一个比我小的战友,总爱管我叫翔哥,弹片直接伤到了他的内脏,腹部也有一处较大的开放性伤口,右腿有枪伤。那个地方是一片很大的林子,当时我们那里也有一颗木棉树,开了很红很红的木棉花,他就躺在那个树下跟我说,翔哥,我死了以后你要是去看我,也给我带一朵这样红的花,红色好看。”

严浩翔的眼眶里又含上了一包泪,没落下,但他不停吸着鼻子,喘着气,手指扣着手指。

“我那时候哪儿看得见什么红色的花,眼睛里只有他身上红色的血,他身上的迷彩服都变成褐色的了。我想带他走,他的生命体征越薄弱我想带他走的心就却强烈。他管我叫一声哥,那我就是他哥,哪有哥哥丢下弟弟的道理,可是我带不走他,我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在我眼前没有呼吸,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严浩翔在眼泪要落下的瞬间抬手把它擦去了。

“我第一次来你店里的时候就是想去墓园看他的,当时我站在你的花店门口看到了幸福路上的这棵木棉树,我才发现他说得没错,所以等雨停了以后我在你店里买了一朵红色的花带去给他了。”

严浩翔讲完以后像是释怀了的样子,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后弯了弯嘴角:“红色是好看啊,国旗的颜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听完严浩翔的故事,这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也只会出现在影视或文学作品里,可对于严浩翔呢,那全都是他的亲眼所见,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无法想象严浩翔的战友牺牲时的样子,无法感受严浩翔当时的无能为力与痛苦,更无法体会严浩翔每一次看向木棉树时的那种复杂的感情。

雨停了,严浩翔走的时候我给了他一盒花茶和一枝红色的花,花茶给严浩翔的母亲,红花给严浩翔牺牲的战友。

部队那边最近没有新的任务,但严浩翔也像上班族一样要去部队上班报道,他是少校,也是年轻的军用知识助教,偶尔也带新兵训练,这些我都没见过,我想我大概也没机会见到,但是只要稍加想象就会是很令人心脏砰砰直跳的画面,那样的严浩翔一定非常非常的正直英气。

我第一次看到严浩翔穿迷彩服军装的样子,是在他的家里。

那天严浩翔的母亲邀请我到家里去吃饭,我端着排骨汤上桌的时候严浩翔刚好回家。帽子被他抓着帽檐拿在手里,宽肩把军装板正地撑了起来,腰间紧紧扎着一根腰带,裤脚也全收在靴子里。

今天没雨,但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鬓角还挂着汗珠。夏天本就天气炎热,也不知道他在部队里是顶了多久的太阳,连背后的衣服都湿了。

严浩翔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很惊喜,眼睛亮亮的抬起抓着帽子的那只手屈指指我,张了嘴刚要和我说什么,就被从厨房里端着鱼出来的母亲一脸嫌弃地赶进了浴室。

严浩翔的母亲今天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炒完最后一道菜时,严浩翔刚好从浴室里出来。他换了一件宽大的灰色T恤和一条灰色的短裤,半干着头发就坐到了餐桌上。

“你就不能把头发吹吹干啊?一会儿感冒了我看你怎么办。”严浩翔的母亲用筷子尾敲了一下严浩翔的手背。

“妈,我哪儿有那么弱。”

严浩翔立刻表示了不满,他的母亲听了也马上开始跟我调侃他,说严浩翔小时候跟小姑娘似的,皮肤不仅白还抓一下就有红印,太阳一大点儿就会被晒伤,稍有不慎就感冒咳嗽发烧的。

我跟严浩翔的母亲面对面坐着,严浩翔坐在我身侧,我偏头看了一眼严浩翔无奈的眼神,按现在的严浩翔来说我真的完全不相信阿姨口中的严浩翔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小时候的他会是一只爱上蹿下跳的皮猴。

“真的,他小时候经常被其他壮一点儿的男孩子欺负哭,我那时候还给他穿过小裙子,那更像小姑娘了,照片还在呢。”

“你别听我妈在那添油加醋的,况且都是我学龄前的事儿了。”严浩翔脸上挂着笑反驳他的母亲,往我的饭碗里夹了一块刚刚挑好了刺的鱼肉,“再说那时候小,还总被当女孩儿养,但我现在不照样能站好几个小时的军姿、出各种任务。”

严浩翔的妈妈闻言很骄傲地笑了,语气里却是身为一个母亲无法掩饰的心疼:“是啊,以前哪能想得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啊就希望你能别出去一趟回来又受伤了就好。”

我的余光看见严浩翔夹菜的手不自觉地缩了缩,他右手的伤疤还没好完全,能看到一道很深的印子。

一顿饭下来,严浩翔至少被他母亲要求喝了三碗骨头汤,而严浩翔总是能在我刚把碗里他挑好刺的鱼肉吃完时又给我夹来一块,严浩翔做得自然,但他的母亲坐在对面却一直跟我对视露出微笑来。那感觉像是热恋的情侣第一次见家长,然后家长看到我的男朋友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欣慰又满意地跟我偷笑,这让我不禁面红耳赤,只能将它怪在骨头汤太烫的原因上。

晚上是严浩翔送我回去的,我租的房子跟他家以我的花店为分界并不在一个方向。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白炽灯照得柏油路面都反光。我跟严浩翔走在旁边的砖石路上,走过花店门前时,他突然跟我说我上次让他带回家的那盒花茶自己泡得没有我店里的好喝。

“不会吧,我有教过阿姨应该怎么泡。”我这样回答严浩翔。

“那可能是我妈漏了什么步骤吧,要不你教教我,我回去再告诉她。”

我心想这样也行,于是就把花茶怎么泡最好喝很详细地告诉了严浩翔,还向他再三确认是不是真的记住了。

“你确定哦,我问你,加了水以后要干嘛?”

严浩翔偏头看着我,几秒后咧开嘴露出笑容来,抬起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又像安抚小猫那样顺了顺我的后脑勺,说:“我真的记住啦,要是忘记了我就发信息问你。”

我被严浩翔亲密的举动弄得懵在了原地,严浩翔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我没跟上才回过头来问我怎么了,他就站在路灯前,从我的视角看过去他正好挡住一盏路灯,头发被照得好像会发光,他望向我的眼睛让我的心跳好像跳动地越来越剧烈。

如果说初见时的心动是肤浅的,那么这一次就绝对是实打实的喜欢了。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一滴雨水砸在了我的鼻尖上。

“快走,下雨了。”严浩翔牵起我的手带我往前跑,刚跑到能够避雨的便利店门口,雨就越下越大,仿佛在替我表达着我越来越明确浓烈的情感。

想来有些无奈,怎么好像与严浩翔的每一次见面都会下雨。

严浩翔去便利店买了一把黑色的伞,像在他家吃饭时自然地给我夹没有刺的鱼肉一样,他很自然地揽上我的肩膀,说是怕我淋到雨。那时的我没注意到他给我夹鱼肉、揽肩膀前都习惯性摸了摸鼻子去掩饰心慌,也并没有去想为什么怕淋到雨却只买一把伞。

严浩翔叫我的名字叫得突然,下意识地偏头去跟他对视。

“我想起来,我好像没有你的微信,上次加的是花店的吧。”

我愣愣地点头,掏出手机拿二维码给他扫,我的微信叫欧皇降霖,严浩翔看到还笑着念了一遍。

我到了家楼下,都已经说了拜拜跑进单元楼大门了又回过身去,严浩翔还撑着伞在门口没走,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其实不用猜我也能知道是他妈妈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明知故问一下。

“我妈告诉我的,她很喜欢你。”果然,严浩翔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明明应该到此为止的时候,我听见了意料之外的后半句,严浩翔说:“我也是。”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严浩翔低下头笑了,手抬上去像是想把上扬的嘴角拉下来,但似乎失败了,于是他干脆放弃,笑着抬起头看我:“抱歉,我知道很突然,所以你可以不用那么快答复我,但是能不能请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是认真的。”

“快上楼吧,我走了,拜拜。”

严浩翔撑着伞转身走了,我的脑袋里像是被雨水淋坏了电路,卡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刚才严浩翔是在向我表白,我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迅速上升的温度,看着严浩翔就快要消失在转弯口的背影,我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严浩翔!”

他停下脚步了,转过身问我怎么了。

“不要说拜拜了,说再见吧!明天就见好不好?”

在我话音落下安静的那零点几秒,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直到我听到了严浩翔满心欢喜的声音,他说:“明天见!”

明天,那是我跟他的第一天,拜托,你能不能是一个好天气。

我早晨起床拉开窗帘前都还是紧张的,我怕今天乌云密布,也怕第一次恋爱的我会很笨拙,可当我收到信息下楼,看到站在阳光下的严浩翔笑着朝我招手时,我突然觉得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不管天气好不好,不管是恋爱高手还是小白,在喜欢你的人面前你怎么样都是最美好的。

严浩翔穿了一身最简单的白T牛仔,像个还在校园里的青涩男大学生,干净又阳光,风吹过的时候应该还能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沁人心脾的皂香。

说实话,刚见面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尴尬,毕竟突然有了男朋友的身份,总是有些不适应的,不过好在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之间永远都不会有隔墙,尴尬就像一层薄到透光的纸,很快就在下一个路口被严浩翔戳破了。他借着车来车往,手伸过来牵住了我的手,我垂眸看着我们紧紧牵在一起的那处,扬起嘴角偷偷笑了一下明明左侧没车却一直偏过头去看那边只给我留下后脑勺的严浩翔。

阳光很热烈,掌心与掌心之间紧贴太久,早就出了一层汗,可即便是这样,我也贪恋着来自他的温度,就像此时他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一样。

“严浩翔。”我出了很小的声音去叫他的名字。

他像是条件反射般停下脚步看向我,这是牵手了以后他第一次看我,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心慌意乱和温柔的欢喜。

我抬起另一只手,半捧着严浩翔的脸轻轻推转向一家奶茶店:“第二杯半价诶。”

第二杯半价,这种活动我从来没参与过,因为我以前没有可以和我一起买奶茶的人,自己买两杯又着实没有必要。我也不是不喜欢交朋友,只是没办法交到那种在对方心里永远是第一名的朋友,毕竟在我之前人家就已经和别的人互相称第一了。

严浩翔被我捧了脸以后懵懵地,花了很久才成功接收到我想喝奶茶的信号,然后看上去有点傻乎乎地带我进了那家店。

我俩用第二杯半价点了不同的两杯,我很想体会一下跟身边的人互换着尝对方的那杯是什么感觉,却没想到严浩翔先我一步提出了这件事儿,他问我:“我能尝尝你的吗?”

我没能立刻回答严浩翔的问题,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给我回答他问题的时间。像是诚恳地要解释什么,他居然抬手做出了发誓的手势,急切地说:“我只是看你那杯颜色很好看,感觉很好喝想尝尝,真的,如果你这个好喝我下次……”

我笑出声来打断了严浩翔的话,他见我笑了有点儿不敢往下说,声音越来越小。

“给。”我把手里那杯奶茶递到严浩翔嘴边,他很不知所措地慢慢凑上去喝了一口,我又问他,“好喝吗?”

严浩翔用力点了点头给了我肯定答案。

我的笑意更深,大概眼睛都快笑眯成缝了。

“严浩翔,你怎么想喝我的奶茶都不敢啊,这么胆小,你真的可以做特种兵的吗?”见严浩翔没反应,我又继续说:“你想问什么、做什么,都可以直接问、直接做的,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我现在是你的男朋友,不是吗?”

我的话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后,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比我要高出一个头的军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着我的眼睛,先是试探性地叫了我的名字,得到回应以后,他红了耳朵问:“那……我可以亲你吗?”

于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弯了腰,低下头来,鼻尖碰了碰我的鼻尖,又紧紧挨到一块儿去。我感受到他温热的不规律的气息在慢慢靠近,他的上唇触到我的上唇时,我的脸也感受到了他手掌上的那处弹片划伤,接着他像是对待着什么宝物般虔诚地吻上了我的唇,柔软的,缱绻的,却带着满腔热烈。

分开时他的睫毛似乎还在我的脸颊上蹭到一下,我再望向他时,好像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所有的星光,以及在他眼中的被星光包围的我。 

人很难说得清喜欢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在行人匆匆的烦闷雨天他刚好在你眼前停留伫立,也许只是因为阳光正好时他的笑颜与微风一道而来,于是喜欢像一颗种子被埋进土壤,用恋爱细心浇灌,如果最后能够破土发芽的话,一定不光是因为喜欢他,还因为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自己。

中午的时候我找到一家无论是从装修还是菜品,各方面都吸引着我的店跟严浩翔去吃饭,还计划了下午要去看电影。

可有的时候,拥有了某些光环,就必须要承受光环之下所带来的不好的另一面。严浩翔的工作性质特殊,坐在餐厅里菜还没上全,就接到了一通电话,说是有紧急任务要迅速归队。

严浩翔挂断电话的时候,那眼神愧疚得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我知道严浩翔优秀,更知道在很多的事情面前,严浩翔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比起和我约会他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不用担心我,快回去吧。”我只能这样跟他说。

“对不起贺儿。”严浩翔站到我面前,再次俯身弯腰拥抱了正坐着的我,然后一如往常挺着了腰板,小跑着消失了。

毕竟是第一次约会,说不失落肯定是假的。

我看着最后一道菜被端上桌,纵使它们的色泽香味多诱人,我好像也没有了特别高的兴致。

我不知道紧急召回的任务会有多着急,又会有多危险,严浩翔在做的事情对于我来说都像是大海的这一头到望不到的另一头那样遥不可及,而我能做的,除了祈愿他平安就只剩下等待了。

我准备结账走人的时候才知道严浩翔已经付过钱,他明明一口没吃,也不知道回去后是否能有吃饭的时间。

严浩翔一走,下午我又没事情可做了,只好回花店。路上走过一家药店的时候,我想起严浩翔又进去买了一大袋各种各样的药,提在手里出了店才觉得这个行为也许有些多余——这些跌打损伤的药根本治不了严浩翔会受的那些伤。

我的花店门口有几盆三色堇,今天正开得灿烂,很是吸睛。

看盆里的土壤有些干,我拿了喷壶便给它们浇水,突然觉得三色堇的花语跟我现在的状态还挺像的——喜忧参半、思念万分。浇完水,我抱了一盆最能代表思念的红色三色堇放到了我最常坐着的那张桌子上。

这次严浩翔倒没有失联,我每天都能收到那个皮卡丘头像给我发来的微信,虽然不频繁,但只要收到一次就会多一份心安,起码这样我知道他是安全的。

很久以前我就听人家说过军恋有多难熬多辛苦,一开始我都觉得那些言论比事实夸张了,直到有一天我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我人生中第一次动手术,身边没有人陪着,心里害怕得要死,碰巧那天一直到下午术前我都没有收到严浩翔发来的消息。平日里我是不敢主动发信息给他的,因为怕对他有打扰,也怕自己因为会迟迟收不到回复而胡思乱想,可那天我还是在被推进手术室前发了一条表达思念的信息给严浩翔。

最终的结果当然是等我出了手术室也没能收到回复,打开手机看到只有新闻推送的时候,我的鼻子一瞬间就酸掉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到嘴里咸咸的。我一方面责怪着严浩翔这个不称职的男朋友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居然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可另一方面又止不住地担心着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怕的事情。

电视剧里确定了恋爱关系的两个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腻歪在一起,拥抱一百下再说一千句我爱你,可是我和严浩翔确定恋爱关系后却立刻面临了分别,我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到过严浩翔,虽然说有信息往来可时间也确实已经比上一次久了,久到幸福路上的行人都从短袖换成了卫衣。

收到严浩翔的信息是太阳落山以后,他说才结束休息,也很敏锐地从我的文字里捕捉到了我情绪的异常。天知道我有多想把满肚子的委屈难过都告诉他,但我没有,事实是我收到他信息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好了,只有想念如被打了强效催生剂一样疯长。

我说:“严浩翔,我好想你啊。”

严浩翔给我打来了视频通话,我是转语音接的,刚一接通我就听见那边传来了一群人起哄的声音,还有严浩翔赶人走的声音,等安静下来以后,是他很小的一声:“贺儿?”

我的心里陷进去软绵绵的一块,我跟他说:“我知道。”

我都能够想象得到,严浩翔端端正正地坐着,鬓角还挂着汗珠,被汗湿的军装紧贴在胸前,抬手摸了摸鼻尖又把手藏回桌底紧张地攥着拳,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眨,长睫毛就跟着一颤。

“对不起,是我不好,没办法在你身边。”严浩翔的声音听起来闷闷地,像积了雨的云,“你等我回去,我补偿给你,好不好?”

我重复说着不怪他,也说会等着他回来。

那天晚上我跟严浩翔打的那通过电话长达五个小时。

十月末的时候,南方转冷地猝不及防,我只穿了一件长袖卫衣,刚从店里走出来就觉得风吹到身上冷得刺骨。

花店打烊了,我刚锁上门,就有人来到我身后,宽阔挺拔的身形能够把我整个人笼罩在他遮住的阴影里,那是属于严浩翔的我日思夜想的温暖气息。

那一刻我甚至有些不敢转过身了,我害怕他的脸庞太熟悉,也怕他的脸庞太陌生。

“贺老板要打烊了吗?我能不能买一枝黄玫瑰?我的爱人说道歉的话要送黄玫瑰的。”

长久以来都只能在手机里听到的声音出现在仅距离一米的耳后,竟像梦一样不真切。我不敢看梦中人的眼睛,靠思念赋予转身的勇气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埋在他胸前红了眼。

严浩翔迅速收紧手臂抱紧了我,一只手安抚似的摸着我的后脑勺,那力度怕太轻会像烟雾一触就消散,又怕太重会像玻璃一嗑就碎掉。他的声音隐忍着心疼与难过,夹杂着爱意与不舍,跟我说:“我回来了。”

严浩翔跟着我回了我租的房子。 

洗过澡他上我的床,坐到被子里递给了我一个小盒子,说是礼物。

盒子是那种饰品的丝绒盒,我本以为是一条普通的链子,打开以后才发现是一根用金属制品编出来的红绳手链,歪歪扭扭地躺在里头。

我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严浩翔把手链从盒子里拿出来,示意我伸出手,他一边为我戴上一边向我解释:“这是我的领花。”

“我看他们都给对象编,就想着也给你编一个,但我的领花跟他们的不一样,编红绳的技术也没他们好,看上去丑了点儿。”严浩翔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调整戴在我手上的手链,专心的样子像是在拆弹一样,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他拆弹。

“好像戴手上有点奇怪,要不弄成项链呢?”

我对上严浩翔询问的眼眸,露出笑容双手捧上他的脸,也许我还说不清领花所赋予的意义有多深刻,但我想如果爱能够化为具象的话大抵就是如此吧。这条领花红绳手链编的是很粗糙,但里面蕴藏的爱意比世间万物都细腻得多了。

我很喜欢,就像喜欢严浩翔这个人一样。

所以我亲吻了他,带着我这几个月的想念与爱意,捧着他的脸,整个人都往他身上压,他强有力的手臂拖着我很快反客为主,谁又会比谁的思念少呢。

我心甘情愿与他在海洋里漂泊,即使有时他会把我送上礁石自己潜行,因为我敢肯定他会回来的,而我从未察觉他每一次把我送上的礁石都离滩涂越来越近。

严浩翔成功申请了战地国家维和。

也不算吵架,更像是我单方面的冷战。

战争在人们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可怕的存在,破败的楼房,满是尘土的街道,不绝的枪声和不长眼的流弹,那一方土地上甚至都无法说出是否有真正安全的区域。

他和我说对不起,眼眶里的神色却坚定得看不出丝毫歉意。

“我想世界和平,想世界再无战争,都不是说说而已的。那些在战火纷飞里没了家的孩子和妇女,那些无辜的人,我想帮帮他们。”严浩翔像被哀伤包裹,他牵起我的手,大拇指指腹摩擦着我手腕上戴着的他的领花,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可依旧没给我驳回他的余地,“贺儿,我得对得起身上的军装,得对得起我的军衔,我是军人。”

我很想抱紧他告诉他放心大胆地去,但我是俗人,没有他那么远大的抱负,同时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有那么博大的胸怀。

所以我抽回手,摘掉了严浩翔昨晚亲手为我戴上的领花红绳手链,穿上衣服就出门去了花店。

到了下午,严浩翔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心里较着一股劲无视了他。

我忙完事情坐在店里喝花茶,偏头看着窗外把视线落在掉了叶子的木棉树上,它现在看上去很萧条,像个耄耋老人,没什么生机却依然守着这条幸福路。

严浩翔没坐过来,把那个丝绒盒子放在我的操作台上:“贺儿,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要去八个月。”

窗外晴空万里,我的心里却乌云密布,快要打雷下雨,我始终不言不语,颇有严浩翔今天如果走出花店门的话就结束的架势。

当然严浩翔没有这样的感知,他说完话没多久就走了。

我第一次见严浩翔是四月初,到如今快七个月之久,见面次数满打满算都没超过一双手,确定恋爱关系后的见面时长甚至没有十二个小时,说出去怕是都没有人会相信。

我把花茶当酒喝,没有酒精也醉人,熏得我眼圈酸涩,都没办法开门做生意。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我曲起双腿背靠椅,头靠窗,睡着了。

我在六点多被阳光晒了眼睛才醒,它隔着我的眼皮刺着我的瞳孔,好像在反复提醒我今天一早严浩翔就要走了。

谁知道呢,也可能他已经走了,都六点了。

维持了一个姿势太久再动的时候会很难受,我努力活动着颈脖,转着头的时候视线落到操作台,那个丝绒盒子还放在那儿。要知道,欺骗自己最难的就是下意识的心脏收缩感,我不想去看,于是转移视线,仰头去盯着头顶上方的叶片。

绿色的,天堂鸟的叶子,这盆天堂鸟七月份开得花恰巧是白色的。

我认命地闭上眼叹了口气,站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踉跄,抓起操作台上的丝绒盒子就跑,跑到严浩翔家,他母亲说他五点就往机场去了,我又立刻叫车往机场赶,我该庆幸我没像老套的电影情节一样被堵在路上,可却在偌大的机场迷了方向。

也许当你急切地想找到什么的时候,与之联系的任何一样事物都会给予指引,我在六号登机口看到了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他不是严浩翔,但我敢肯定严浩翔就在这里。

“严浩翔!严浩翔!严浩翔!”

我几乎是冲到最前方大喊,把戴着严浩翔领花红绳手链的那只手举过头顶。

严浩翔从登机口出现了。

“严浩翔,到七月份,我的花店里白色天堂鸟开花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机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和严浩翔身上,所有人都在为这段军恋感叹,在嘈杂中,严浩翔看着我抿嘴一笑,用力点了点头,没说任何话。

天堂鸟七月开花,白色的像一只鸽子,哪怕中西方有文化差异,白鸽都代表着和平与和睦。严浩翔送我的领花,也有橄榄枝的图案,那是和平与希望。当鸽子衔回橄榄枝,就是洪水退去时。

严浩翔,你向往的世界和平,你尽管去做,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的,我唯一的要求只有你不食言。

花店的生意还是照旧,严浩翔不在,就多是我与他的母亲互相陪伴。

我开始习惯看军事频道,也会主动去关注战地信息,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在负重前行的道理我一直懂,可从未想过那是怎样的残酷。视频资料里那些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我隔着屏幕都会心头一怔,看到骨瘦如柴的难民孩子脸上的笑容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我也会在实时里看到亚裔面孔时去寻找严浩翔的身影,但无疑是大海捞针般没有结果。

日子真的是数着过,我的手机一解锁就是大大的倒数日,计算着距离严浩翔回来还有多少天。

偶尔我也能收到严浩翔发来的信息,多数时候是晚上,他会给我拍那个国家的星空,极其漂亮,好像一伸手就够得到似的。

严浩翔说,那个国家很美,等不再有战争了要带我去那里旅游。

他说美,却从不给我拍那个国家除了天空以外的景色,因为战争已经让那里失去了原有的面目。

繁华的街道,热情的居民,成片的绿荫和宏伟的古建筑,那里本该是这样的吧。

我有时很感性,看到几张网上的战地图片就会难过,有天我问严浩翔,你觉得那个国家还会好起来吗?

严浩翔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用蹩脚的英语发音问严浩翔他是在和爱人通话吗?严浩翔说是的,接着他把我抛给他的问题问了那个孩子。

孩子稚嫩而坚毅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像他的国家上空的星星,那是会发光的。

新年我和严浩翔的母亲在一起,至于严浩翔的父亲我仍然没有见到。

那会儿城市里还没有禁止烟花,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令人喜悦的色彩。我难得地和严浩翔开了视频,我给他看正在看春晚的母亲,严浩翔的脸沾满了整个屏幕,满面笑容说新年快乐,他的母亲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又将手机还到我的手上。

烟花窜上天炸开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我半边脸露在屏幕里,半边给严浩翔看烟花,想让远在异国他乡的严浩翔感受一下祖国的新春。

严浩翔在的地方和我有时差,这会儿正是那边的下午一点左右,太阳把他的瞳孔都照成琥珀色,亮晶晶的透着光,鼻尖上还挂着汗珠。

他身边有个美国人递了水给他,脑袋凑到严浩翔的屏幕前跟我打招呼,管我叫YAN的小男友,跟我说Happy New Year。

严浩翔随即与他开起玩笑来,严浩翔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严浩翔,也就该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严浩翔。

楼下有孩子嬉闹的声音,他们在大人身后看着烟花升空,炸成五颜六色的花。

突然一声比烟花高出许多分贝的爆炸声音传来,与新年的气象格格不入。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发生了什么,严浩翔就匆匆挂断了通话,只留下一句让我等着他。

我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心脏好像被拧在了一起,战争如一头洪水猛兽吞噬着那个国家的每一寸肌肤,侵蚀着每一块骨头。

再与严浩翔取得联系是年初三的时候,我接到严浩翔电话的一刹那就忍不住泪如雨下,哭着问为什么离七月份还有那么久,痛苦地控诉着世界为什么不和平,为什么要有无止尽的战争,为什么要伤及无辜。

严浩翔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他说会好起来的,可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战争除了为历史课本增添厚度,我再想不到还有什么好处,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存在还是覆灭,都无法抚平那寸土地曾遭受过的创伤与痛苦。

“贺儿,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严浩翔说,他的声音像风,春天的风,柔柔的,却有能唤醒万物的力量,“我虽然没有办法阻止战争,但我想能做一点儿是一点儿,帮帮那些在战争里饱受苦难的人,特别是孩子。你知道吗,我之前去这边的医院,看到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女孩,她头上缠了很厚的纱布都没藏得住血,但她却对我笑,她认得我身上的衣服,跟我说谢谢你先生,我后来才知道她的父母都在战争中死去了,妈妈肚子里未出世的弟弟也没活下来,家也没了。”

我听见了严浩翔抑制的抽泣声,也仿佛看到了他口中那个小女孩。

他又说:“可还有的孩子,他们太小了,还不具备分辨善恶的能力,如果不救救他们,他们会落到恐怖分子的手里,这样的话他们今天手里拿的是石子,明天可能就举得是枪。”

“我有多恨,孩子本该是白纸啊,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抹灭掉他们的人性。”

这次,我听到了严浩翔的哭声,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在寒冷的冬天昏暗无光的死胡同里瑟瑟发抖着呜咽。

我只看见战争的皮毛就觉得是痛苦万分,那严浩翔呢,他身处战争的硝烟之地,与那些痛苦残忍地面对面。

八个月太漫长,太难熬,从羽绒服到春装,就需要太长的时间。

幸福路上的那棵木棉树又长了新的花苞,我认识严浩翔一年了。这一年好像没什么变化,除了我的生命里突然闯入了一个让我牵挂的人,是好事儿吧,我这样想。

当木棉花在雨季开花时,我喜欢看着花店的门口,好像那里下一秒就会出现我日思夜想的身影,挺着腰杆站立着望着那棵木棉树,眼角含泪。

很快又到母亲节,严浩翔拜托我送花,在视频通话里向他的母亲正式介绍我是他男朋友的身份,严浩翔的母亲大概早就猜到了,得到认证那一刻笑得都合不拢嘴。

等严浩翔的母亲去找花瓶插花,我便和严浩翔两人胡乱扯些日常,我同他讲今天花店里有个已经当妈妈的客人给自己的母亲买了一束花送了一个吻,讲中午看到店门外有一只白色蝴蝶光临了,讲一会儿可以喝到严浩翔母亲炖的排骨汤。

突然我想到些什么,看了一眼厨房,压低声音问严浩翔那个我困扰了很久的问题:“你爸爸呢?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好像是去世了。”严浩翔低垂着眼眸像是陷进了回忆里,然后他摇摇头,回答我:“我从来都没见过,我的生命里没有父亲这个角色,我妈也没怎么提过。”

我抿抿嘴不再往下问,想赶紧转移掉这个话题时,那个美国人又凑到镜头前,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哪怕没说完,我也已经听到了关键词,严浩翔再回到屏幕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一脸严肃的表情,原本挂在脸上的笑脸也慢慢收起,未等我开口问,他就先说没事的。

“让我看看。”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

严浩翔重复着没什么问题,他越这样我越觉得严重,违背本心的我威胁了他,说如果不给我看以后就再也不要打电话来。

我没给严浩翔留余地,一如严浩翔说要去维和是没给我留余地一样。

严浩翔犹豫了几秒,把手机摆在了桌上,后退几步撩起了扎进裤子里的衣服。他的腰侧缝了针,伤口看上去很深很深,我有点儿被吓到,没来得及细看严浩翔就放下了衣服。

他重新坐回来,像是在哄我:“真的没事儿的,就快好了,纱布都拆了。”

“这也是弹片划伤吗?”

“不是……”严浩翔张了张嘴,抬眸看屏幕里我的眼睛,“是枪伤。”

枪在我的认知里是只要被它打中就会丧命的,在听到是枪伤的那一刻,我似乎都能听到子弹上膛的声响,嘣得一声就是鲜血淋漓。

严浩翔像是读了我的心,读到了我的害怕,明明受伤的是他,却一副心疼我的表情:“放心吧,我不会轻易死掉的,会平安回到你身边,我没骗过你,对不对。”

在我认识严浩翔以来,他没给过我什么很重大的承诺,但每一件事情也都确实说到做到。我点点头,隔着一个手机屏幕的距离跟他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知道,严浩翔腰侧的那处枪伤,是为了保护他的战友,如果不是严浩翔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他的战友也许就要牺牲在异国他乡了。

也是在严浩翔去维和的那漫长的八个月里,我才逐渐感受到,我们之间每一次的再见背后也许都是生离死别,我也有时会快要情绪崩溃到思考为什么要和严浩翔这样的人谈恋爱,别人的恋爱是情歌和鲜花,而我的是炸弹和生命。

我想,唯一能解释为什么坚持选择严浩翔理由,只有爱。

木棉花落,雨季渐去,幸福路上的行人脱下外套穿起短袖,花店里的那盆白色天堂鸟孕育出了今年的第一个花苞。

昨天我就收到了严浩翔说要回来的消息,很早就跑到严浩翔家跟他的母亲一起去逛超市买了很多严浩翔爱吃的菜。

最后一道菜上桌,我给严浩翔发信息问他怎么还没到,刚发送成功门铃就被摁响。一开门看见的是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军人,而视线下移才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严浩翔,面对这样的情景我的大脑明显还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倒是跳跃得已经做好了哪怕严浩翔永远都站不起来我也要跟他一辈子的决定。

“李指导,这……”严浩翔的母亲缓了缓才开口询问。

“没什么问题的,请放心,好好休息就行,我就是怕小严一个人不方便才送一送。”

严浩翔母亲和指导员对话的时候。严浩翔坐在轮椅上半低着头,眼睛却睁得大大地抬起来跟我对视,还不忘偷偷摸摸跟我招招手,那模样像极了动画片里做错事情被罚站墙角的不老实大狗狗。

告别了指导员,严浩翔母亲刚关上家门就朝自己儿子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怎么弄得你?”

严浩翔捂上被母亲打了的脑袋,眨眨眼睛,伸了一只脚下来踩在地面上拖着轮椅上的自己到餐桌前:“妈,我真没事儿,我就是回来前一天扭着了一下膝盖,回来以后刚下飞机就被我指导员带医院去了,他太大惊小怪了。”

“人家大惊小怪?我看是你自己不上心自己。”严浩翔母亲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只空碗盛汤,“赶紧的,把骨头汤喝了。”

严浩翔乖乖接过汤碗,偷瞄了我一眼,我只当没看见笑话他,以我现在对严浩翔妈妈的了解,今天严浩翔没喝满七、八碗骨头汤是离不开这个餐桌的。

去战地维和了八个月回来的严浩翔,因为膝盖的伤暂时成为了无业人员,一开始严浩翔特别抵触坐轮椅,他能站起来走路,甚至自己觉得跑步都不成问题,是医生让他这几个月少走走路才配的轮椅,于是严浩翔就像个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一样一不看着就把轮椅抛下了,我和他母亲看见他站起来就要把他摁回去。

后来,我的房子租期快到了,因为觉得那边住得不太舒服,我想换个地儿,被严浩翔知道了,他直接提出让我搬到他家里去,我本想拒绝,但严浩翔的母亲对这件事非常赞同,两个人一唱一和地说让我搬过去好好看着严浩翔老老实实坐轮椅,我就只好盛情难地却答应了。

严浩翔就是在我搬过去以后赖在轮椅上的,在家的时候一看不见我就嗷嗷着膝盖好疼啊,一个一米八几的特种兵在我面前装的弱不禁风,逐渐颠覆了我从前对他的认识,最后更是过分得连洗澡都要我进去帮忙。

虽然有时候有点儿嫌弃,但是这样的严浩翔其实还挺可爱的。

严浩翔受伤修养在家里的这段日子,让我第一次有了和严浩翔在恋爱的感觉,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真正的家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还有花店要经营,不会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严浩翔说自己闲不住,经常会跟着我一起去店里,我在店里忙,他就带一本书去看。严浩翔的书都是军用课本那一类的,我看不懂,但他又爱在没客人的时候拉着我一起,常常把我弄得趴在桌子上睡着。

大概是相处久了,从前那个花都认不出几种的严浩翔现在居然可以代替我向客人推荐鲜花时准确地说出每一种花的花语。

“严浩翔,你说你现在这么厉害,等你退休了是不是可以跟我一起开花店了,我们搞个全国连锁,这样我就发家致富了。”

严浩翔听了我的话笑得停不下来,他勾勾手把我揽住被迫坐到他腿上:“好啊,以后我俩做最富有的一对儿小老头。”

“那严小老头可得好好巴结巴结我哦,还得在年轻的时候少受点伤,我感觉以后老了你身体素质真不一定有我好,你要是现在对我有一点儿不好,小心老了以后我发家致富就让你流落街头。”

“不是吧,我们贺儿这么恨的心。”

我做出很傲娇的模样双手抱胸扬起下巴,被严浩翔揽得更紧,他鼻尖贴上来在我的颈脖处接吻:“那我对小贺老头更好一点儿吧,晚上我们找个借口跟妈妈说不回去,嗯?”

“你膝盖……”我推了推严浩翔,寻他的唇往上盖了个章,“你后天不是复查嘛,等复查了再说。”

我站起身,严浩翔把嘴巴撅得好高,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我,看上去真的好委屈。

复查的结果超出预料得好,医生只让他往后平日里多加注意,也不会影响到他出任务,听到最后一句的严浩翔明显松了好大一口气。

从医院出来以后,严浩翔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这么久以来,哪怕我不曾拥有读心术,也已经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知晓了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我说:“严浩翔,别有顾虑,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是雄鹰,理应展翅高飞,我又怎么能够做困住他的牢笼。

下午,严浩翔就把他快长成碎盖的头发又剪回了寸头,回了一趟部队。

今年十一国庆过后,严浩翔将踏上他的第二次维和之旅。

九月底的时候,严浩翔队里有一场婚礼,我和他的母亲都去参加了。

新郎在不久后要赴边境执行任务,走前他向队里打了报告申请,想娶他心爱的女孩儿回家。

新娘身着白纱,在布置得略显粗糙的场地里,缓缓走向此时此刻只属于她的军人,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婚礼,好像这对新人走的每一步都不仅仅代表着彼此之间的爱,它是一种深刻到骨髓里的使命,包含着生命与力量。

我看着新娘在台上说着誓词时泪流满面,她的一字一句充满着不舍和担忧,所有话语都在说着要面前的爱人平安归家,听得我都鼻尖酸涩,余光瞥见严浩翔的母亲在擦眼泪。

严浩翔在桌底牵住了我的手,大拇指摩擦两下我的手背,目光却注视着台上的新人。

等婚礼结束,严浩翔开车送我和他的母亲回家,而他自己还要回部队去。严浩翔的母亲下了车,严浩翔拉住了坐在副驾驶的我,他先是盯着我的手看,再慢慢上移视线看着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好轻好轻,我想可能都要比他拆弹时的呼吸还轻。

“贺儿……”严浩翔叫我,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柔软,我没见过这样的严浩翔,他说,“我今天看他们的婚礼,我也好想结婚,想跟你结婚。”

我不知道是不是严浩翔车里的温度太低,导致我在听清他说的话时身上的温度才会在对比下显得升高。

“你现在是在求婚吗?”

我对上严浩翔的视线,也小小声地问他,只见他笑起来,像我第一次问他叫什么名字时那样的笑,严浩翔眨了一下眼,给了我一个肯定答案。

车里没开灯,只有月亮的光微弱地透进来,我主动攀上严浩翔的手臂去吻他:“那就等你回来,差不多我生日的时候,我就跟你去领证。”

那天要到了我的答案,严浩翔扣着我用力亲吻了好久。

国庆一结束,严浩翔就走了,走时他紧紧拥抱着我,他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就被我先发制人让他不许再说对不起。

我和严浩翔认识以来,听到过很多句他跟我说的对不起,雨天弄脏了我花店的地砖要说对不起;想帮我修剪花枝却不小心折伤了花要说对不起;约会到一半就走要说对不起;受了伤要说对不起;去执行任务也要说对不起,严浩翔似乎每天都把对不起挂在嘴边,如果不是因为我自己就是开花店的,家里可能会堆满严浩翔送我的黄色玫瑰花。

严浩翔让我等他回来,有时候只有几天,有时候是几周,有时候是几个月。我说过的,我是俗人,所以我当然有怪过他,但后来就不怪了,因为他在做的事情是他的梦想,我从不在乎严浩翔是否伟大,我只是想他梦想成真。

严浩翔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比如这次没看完的电影他说下次补给我,就真的会陪我窝在沙发上看;比如我想要的东西他说回来给我买,任务结束回家时他就真的会带给我;比如我说要他在天堂鸟开花时回来,他点了头,天堂鸟长出第一个花苞时他就真的回来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次次说话算话。

四月阳光明媚的一天里,幸福路上的那棵木棉树长了新枝,我正在店里给客人介绍象征着平安幸福的蝴蝶兰。

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走进我的花店,问我是不是叫贺峻霖,然后递给了我一封信,向我报告少校严浩翔在战地维和期间光荣牺牲。

我听到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连那封信都没伸手去接,可那个军人的神色太正经,眼眶也太通红,我只好木讷地接过他递来的信,眼泪比大脑先做出反应,滴到信封上晕开一圈水渍。

我没留意刚才在店里的几位客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在那个穿军装的男人转身离开时似乎看到了严浩翔的影子,他离我越来越远,可我却无法出声叫住他。

那封信拿在手里像是一片羽毛,可我却有些拿不稳它,拆开的时候我也不敢使太大的劲,我一点点展开信纸,上面确实是严浩翔的字,他果然第一句就说了对不起。

对不起,没想到这封信还是交到了你的手上。其实我们出任务前都要写一封信的,你应该听说过吧,如果牺牲了收信人就能看到了。

我这次食言了,没能做到不受伤,没能回得来,没办法陪你看没看完的电影,也没办法跟你再多学一点儿花的种类和花语了。我是个很坏的人吧,从没好好陪你约过一次会,这次就连黄色玫瑰花都送不了你了。

谢谢我们贺儿,让我有了一段很心动很美好的爱情,也对不起我们贺儿,第一次恋爱就遇到了我。

如果你正在看这封信的话,希望你看完不要难过太久,也不要为我停留太久,你是那么好的人,要继续像花儿一样美丽盛开。

我再没了开门做生意的精力。

我坐在花店里看木棉树,好像终于能明白一点从前严浩翔看向木棉树时的心境。

突然我想起什么,抱起电脑就开始看起最新的战地报道,我渴望在里面找到点什么,什么都好。

我浏览着那些战地照片,每看一张都触目惊心,都像是在给心脏注铅。终于,我看到一张照片后,再也翻不下去了。一辆被炸毁的车子后面,一只手露出来,只一眼,只一只手,可我就是能够认定那是严浩翔的手,是帮我修剪过花枝,抚摸过我的脸颊,牢牢牵过我的手的那只严浩翔的手。

我不知道车子后面是什么样的,是完整的他,还是像上一张照片里的人一样变成了两节的他,又或者是只有一只手。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一阵强过一阵,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像是被活生生的撕裂,鲜血不断地往外淌。我想用手去捂,可是手也好像断掉一样,手上严浩翔送我的领花手链似是有千斤重,我怎么抬也抬不起来。我只好张开嘴巴,像一条干枯河道里的鱼艰难地去尽量大口地呼吸着,眼泪落到嘴里却咸得快在海里溺亡。

严浩翔的遗体被运回国的那天,是部队来接的我和严浩翔母亲,车子开过幸福路,下了一阵小雨,那棵木棉树上生长出了第一朵火红的木棉花花苞。

在看到那个盖着国旗的棺木时,他的名字明明就在我的嘴边,可我却怎么也念不出来,连在心底默念都做不到。就像他原本明明是一个比我要高出了半个头的人,现在却被放在了只比肩膀宽不了多少的长方盒里,再也出不来了。

部队的葬礼简单而又庄重,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去找了严浩翔的指导员。

我只是想问问他,严浩翔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认识严浩翔的时间算不上多长,也对军人这份职业没有多深的认知,我还没有好好地了解过严浩翔呢。

指导员到底是个成熟的军人,他脸上看不出过多的情绪,但细细探寻的话,还是能看出他也在难过,他向我夸赞严浩翔时又骄傲万分地说那小子可是他亲自带出来的。

“小严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勇敢最聪明的。”指导员偏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再看向我告诉我,“当时,他只是看一眼,就发觉一辆车上装置了炸弹,车辆行驶的方向是一处难民营,是小严奋力把车驶入了反方向的荒地,他啊,救了两百多个人。”

我把目光放到严浩翔的黑白照片上,突然好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永远离开我了。

那天我陪着严浩翔的母亲回到家,她整个人都很憔悴,她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回房间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铁皮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

盒子被打开,里面有一枚烈士勋章,勋章下是一张照片,那上面的男人我没有见过,但他眉宇之间与严浩翔极像。

严浩翔的母亲抚摸着照片上男人的脸,下一张是一张结婚照,她看着那照片好久,然后看了我一眼,扯出一点儿笑容来:“很帅吧,这是严浩翔的爸爸呢。”

“只可惜啊,他们父子俩都没见过。”她充满了遗憾地说,“甚至他牺牲的时候都不知道有浩翔的存在,不过现在,他们父子应该见到面了吧。”

我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可是我的语言太薄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失去了爱人和儿子的人,生死是人类这一生最大的无解命题,所以我只能沉默,沉默地倾听。

“最开始浩翔跟我说他要去当兵,我因为他爸爸的原因特别反对,但他很坚持,我拗不过就只好同意了,再后来他说要去特种部队,那会儿我也是愣了好久,我不想他去,但是在看到他越来越像他爸爸的那个样子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想拦着了,我知道我也拦不住他的。”严浩翔的母亲握了我的手,猛吸了一下鼻子,“但是小贺儿,我得替浩翔跟你说对不起,他总是让你等他回来,这次是他没有做到,是他对不起你。”

我好像已经听不得对不起这三个字,视线又变得模糊不清,我摇着头,眼泪还是严浩翔的母亲替我擦去的,我哽咽着问她:“阿姨,你会觉得叔叔对不起你吗?”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我止不住的抽泣声,等了许久,严浩翔的母亲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又笑着摇了头。

“一开始觉得,而且会想这世界上那么多职业为什么偏偏要做军人,为什么军人那么多就偏偏他回不来,抛下我不管,抛下未出生的孩子不管。”渐渐地,我终于听到了严浩翔母亲小小的哭声,“可很多事情,他们不去做就会是其他人去做,那那些人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是别人的老公或男朋友,是别人的爸爸啊。”

严浩翔的母亲拥抱了我,我被抱进她怀里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前几天看到的战地照片和今天指导员对我说的话都像放映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绕啊绕。

“阿姨,我没有觉得严浩翔对不起我,我只是……我只是……”

我说不出话来,严浩翔的母亲拍着我的背安抚我:“阿姨知道,小贺儿,阿姨知道的。”

离开的人回不来,还留在这世上的人应该向前看,这样的话几乎所有人都会说,可是做起来却极其困难,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严浩翔那里停留,就连他自己在世时为我写下的那封信里最后一句话也在让我不要为他停留。

幸福路上的木棉花又迎来了新的花季,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一团团小小的红色花苞在枝头等待着这场雨停后初生绽放。

严浩翔,我做不到的。是你带着一身的光芒走进我原本平庸无奇的生活,你走了,可照在我身上的光亮熄不灭。每当雨下起的时候,我的思念就像爬墙植物一样疯长,经脉蔓延到我的五脏六腑每一处都写着你的名字。

今天,是严浩翔离开的第五年零二十天。

我在幸福路上拾了一朵被雨打落的木棉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去墓园看他。

我很少同他说什么话,只是静静的,当周遭也足够安静的时候,我好像就可以与严浩翔的灵魂同频共振,能够听到他柔声唤我一句贺儿。

手机备注里为“妈妈”的人给我发信息问我什么时候到家,那是严浩翔的母亲,我在四年前认她做了干妈。

我给她了一个大概时间,对严浩翔笑了笑,那一刹那,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红色的木棉花躺在墓前。

木棉花的花语,是英雄,是火热的爱情,是珍惜眼前的幸福。

*小黄生日快乐!十九岁的一切再平凡都鲜亮,快乐做自己享受当下就好^^

律师x画手/2.5w普通合租故事/成年降搭伙过日子的流水账都市童话(文名和同名音乐剧无关) 

千灯湖两房一厅拎包入住,急需生活习惯良好的男性二十代室友分摊房租,下附具体信息及联系方式,有意面谈。

初春三月清晨凛冽,黄仁俊打开窗户吹散暖黄灯光下的金色尘埃,泡面在灶台上锃亮的小铁锅里鼓着泡泡,他叼着牙刷探头在冰箱里寻找番茄酱,肩颈间还夹着钱锟絮絮叨叨的透过扬声器略有些失真的声音,和打开冰箱时四散的冷气一道揉杂在朝阳和风里。

“这个月稿费还没到手呢吧,房租可不等人的,我说你那室友到底找不找得到啊,你思成哥都已经备好钱要帮你垫一笔了……”

“哪用得着他啊,锟哥要是行行好别大早上夺命call给我攒点福气,我的室友他自己就小跑着来了。”黄仁俊一如既往的贫,抖了一下肩膀让手机夹得更稳些,视线一层层扫过冰箱内部,嘴里依然碎碎念:“青豆……芒果……鱼干……哎我番茄酱哪儿去了?!”

“喂仁俊你不可以酱!你似要拿番茄酱涂脖子装死躲房东吗?Calm down man!me觉得这样唔得啊喂喂锟哥让我跟仁俊……”那头乱七八糟一片杂音,声音终于重新回到正轨,“别理他,上次自热火锅里面番茄锅不够味你给全加进去了当然找不到……仁俊你怎么打算的啊,这次可一定要找个好人合租才行。”

黄仁俊的上一任室友睡觉打鼾实在严重,还装死撒泼不乐意自己补救一下,他又对着手绘板日夜颠倒,几个月没一天睡好,落下了个失眠的毛病。叹着气揉眉心,他翻出两个圣女果凑数,嘟嘟囔囔地念叨,“看谁来找我呗,等会就有一个约了面谈。”

钱锟觉得出乎意料。“就一个啊?怎么回事,你那房子除了小了点哪儿都好,没什么人看得上吗?那人什么来头你知不知道的?”

“知道,我当时发租房广告的时候就说了,面谈前要先发个人信息到我邮箱。”黄仁俊把两个圣女果一口气塞进嘴里,空闲的周日纵容他凌晨入睡十点起床,现在还没怎么清醒过来,模模糊糊地嘟囔:“那人做律师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人这么体面,平时睡眠习惯应该不差吧?”

“你怎么知道,看人哪能光看学历,说不定人家自带优越感气死你。”钱锟数落是这么数落,但听了人的来路还是放心了不少,匆匆嘱咐两句就挂电话料理黄旭熙去了。黄仁俊继续哼着歌拌拉面,用老干妈代替番茄酱,狼吞虎咽一顿热腾腾的早餐。

门铃响起的时候黄仁俊刚收拾好餐具,抓了两把头发跑过去开门。门前是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又高又帅看起来也安静沉稳,黄仁俊把人迎进客厅里,抿着嘴礼貌地笑。

“李先生是吗?请坐,要喝点茶吗?”黄仁俊带着略显拘谨的人落座,伸出的手好一会才被握上。他没有在意,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我是黄仁俊,这间房子原本是和别人一起租的,对方有事搬走了,就想再找一个人合租。”

“没事不用喝了,我等会还有点事,我们尽快吧。”对方也很客气地笑了笑,“我叫李帝努,00年的,刚毕业,一个学长开了附近那家律师事务所邀请我做合伙人,想找个近的地方住。我没什么不良习惯,租金我看了也可以接受,如果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定下来?”

黄仁俊被他这一大串说得有点堂皇,做律师的嘴皮子不是一般的溜,说话也像打着官腔,一套一套的唬得他手足无措。“啊可以……但是你确定不再看一下房间什么的考虑一下?”

“当时邮件联系的时候,不是给我发过照片吗?”李帝努这浑然天成的疑问句让黄仁俊的客套话听起来像没过脑子,“我觉得挺好的。”

东北大哥第一次被人礼貌地问到张口结舌,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李帝努频频瞥向手表,注意到黄仁俊的视线时抱歉地笑一下,“我今天第一天报到,想赶早一点给人留个好印象才这么匆忙……不好意思啊,有点唐突,要不然我先告辞,你考虑一下再回复?”

同是社会新人,黄仁俊看着对方略显紧张的样子才有点两人同龄的实感,尽管依旧披着一层疏离客气的皮相,至少看起来真实亲近多了。他觉得这人挺合眼缘的,各种方面也挑不出毛病,于是干脆利落地跟人定下来了。

“谢谢,那我先走了?下午搬家公司会有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不多,就放在客厅我回来再收拾吧。”

李帝努看起来确实很着急,黄仁俊这才笑出来,尖尖的小虎牙放松警惕冒出来耀武扬威。

“别紧张,工作第一天加油哦!”

李帝努手忙脚乱换鞋的背影停顿了一秒,转过来冲他点一点头,眼尾柔化出一星半点显山不露水的笑意。

当晚他们没有见,因为李帝努实在太忙了,事务所也刚刚起步,他一入职就被各种琐碎事项压得透不过气。黄仁俊原本有意等他,打算合租第一天给人留个好印象,什么事都没做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结果人没等到,自己先坐着睡着了。醒来后身上盖着一件略大的菱格西装外套,黄仁俊轻轻推开李帝努的房门,看见这间空寂已久的屋子里终于住进它的主人和早春明媚阳光,心里也被洒满暖意。

李帝努睡相很规矩,呼吸声也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清晨光线晒融屏障,黄仁俊轻手轻脚把西装挂在衣帽架上,转身去做早餐。他厨艺不差,就是人懒,平时能点外卖绝不做饭,今天是有意要一展身手。他正握着几个鸡蛋思考是敲两个还是敲三个,就听见穿堂风摩擦高级衣料的声音。

一声急匆匆的道别还不等接收人反应过来就被砰然关上的门夹碎在风里,徒留一室寂静。黄仁俊握着鸡蛋站在原地停顿了好一会,没琢磨出来他刚才说的到底是早安还是再见。

反正也没什么区别。他坐在餐桌前独自吃着早餐的时候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郁结,低头戳着盘中的鸡蛋。这回他不需要考虑敲两个还是三个了,一个人吃的话一个鸡蛋就足够了。

呸,就你忙,早餐都不吃,饿不死你。

他转念又一想,这么骂人也不对,李帝努本来就没有义务和他玩什么合租交朋友的4399小游戏,都是成年人了,室友不等于朋友这一点还是该明白的,何况人家才搬进来一天,又正值初入职场焦头烂额的时候。没什么该诟病的,一切都是正常现象。

黄仁俊把筷子一扔,回房间画画去了。

好像还没来得及介绍他,黄仁俊是个自由漫画家,尚且安稳的生活全仰仗某知名杂志社这棵大树,在纸质读物式微的时代里和杂志主编大学密友李楷灿一起混得风生水起。

旁人提起自由漫画家都羡慕成柠檬精,觉得是个又闲又开心的神仙职业,对此黄仁俊已经没法再解释什么,他最近熬得话都不想开口说。三百六十行是行行都苦,别人在写字楼朝九晚五,他照样昏天黑地每天画十几个小时的画,收到的稿费也不算多,只能说是勉强维系生活。作息习惯也日夜颠倒常常通宵,不过现在和李帝努一起住,打算稍微健康一点就是了。

只是没想到李帝努比他还不健康,那就算了。

两人都忙得头昏脑胀,作息也完美错开,被迫成为点头之交,有的时候一整天连一面都碰不上,更不要说什么培养室友感情了。

就在这样毫无交集的忙碌里,三月上旬终于被撑过去,黄仁俊爆肝熬了三天才交了稿,虽然还有外快的活等着干,但好歹没有以前那么忙了。李帝努就没他这么幸运,他的忙碌是看不到头的,没有人知道事务所什么时候能稳定下来,在此之前他都要鞠躬尽瘁身先士卒。

这天台风过境,黄仁俊早早收到警报,去楼下超市屯了不少水和面包,随遇而安地在停水的房子里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还没来得及找部综艺消磨时间,门先被推开了,李帝努浑身湿透地踉跄着,吓得黄仁俊连忙给他扔去一块干毛巾。

“你早上去事务所的时候不是还没下雨吗?怎么淋成这样?”

“今天要出去办点事,路上风雨太大实在受不了了,先回来缓一缓。”李帝努狼狈地脱下外套甩了甩头发,用毛巾擦拭湿淋淋的面颊。“谢了,你忙你的去吧,我等会就走。”

“还走啊?台风这么厉害出门不安全,你的事一定要在事务所做吗?”

黄仁俊急匆匆给他放了热水,从浴室里探出个头来,氤氲雾气把他的脸擦成模糊一片,在昏黄灯光下柔和又温暖。李帝努急躁烦闷的心突然定了下来,想了一下,“算了,在家也行。”

“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最近天气突然转凉我也有点感冒,我去熬点姜汤什么的,你要不要?”

黄仁俊整张脸都朦胧在蒸腾而起的雾气中,只留一双眼清晰明净地闪着光。李帝努看得有点动不了了,甩甩脑袋掉落一地附着在发梢上的水珠,转头走进浴室,囫囵答道:“好,谢谢。”

南方阴雨让人心情不好,然而昏暗厨房里炉灶的火光却把湿透的心烘干了。李帝努走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黄仁俊安静地搅拌着小锅里咕嘟冒泡的姜汤,垂下的眼睫翕动,过长的额发软塌塌地盖过眉毛,呼吸声都静悄。他站在门口看着,被凉气侵袭的身体也一点点随着热汤滚烫而暖了起来。

狭小空间内只有汤水冒泡和雨敲帘窗的声音,昏沉天色下也只有这一间屋子亮堂。

黄仁俊终于注意到他的视线,疑惑地转过头看他。他只展开一个倦怠的笑,长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哑声嘟囔:“多加点糖吧,姜汤太辣了。”

黄仁俊笑出声来,难得见他孩子气,忍不住多瞟了他两眼。被热气蒸得微微湿润的眼角含带着一点点红扫过他心尖,他突然在这段时间的浮沉里寻得一处平地扎下根来,不再急着抓住流逝的分秒了。

两人面对面解决了一锅姜汤,就各做各的事去了。黄仁俊怕影响到李帝努还特意调小了电视声音,没成想对方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到客厅来了。

“我会打扰到你吗?”黄仁俊摸不透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措辞。

“没有……你不用管我,我做事不受别人影响的。”李帝努一时哑口无言,想离人气稍微近一点这种理由,真是不知道让他怎么说出口。

黄仁俊这才聚精会神看起了综艺,放到广告时间回头瞟了一眼李帝努,看见对方一手疲惫支着额头一手飞速敲击键盘,眉目间的倦色已经临近爆发边缘。他有点看不下去,戳了戳李帝努的脖子,收到对方半眯着眼疑问的表情,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太累了,要不我们看部电影吧?”

李帝努居然同意了,黄仁俊事后想想都觉得荒谬,又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的巨婴提议,自己都觉得无理,他竟然还能忍受。

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黄仁俊只能硬着头皮翻豆瓣推荐,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大名远扬的《情书》。

电影一开头就是满目纷纷扬扬的雪片,白茫茫雪景映照在屏幕上的时候,风雨在窗棂刮擦得也更肆无忌惮。室内暖意蒸腾,光线在阴天里显得昏暗,李帝努看着看着,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黄仁俊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把人在沙发上放平盖上毯子,关了电视自己回房间赶稿去了。

李帝努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黄昏霞光蔓延天际,屋内比午后还要亮堂一点。长时间的紧绷后终于沉沉地睡了一觉,难得的满足感使他神清气爽。

敲门没有回音,他推开黄仁俊的房门,看见对方也正安静地陷入沉睡,低着头笑了一下,关上门轻手轻脚离开,走前还在昏暗客厅留了盏灯。

黄仁俊就比李帝努睡得久多了,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满目暗色,只有半掩门缝中透出客厅的微弱光线,在他眼前铺开一道昏黄。借着这点光,他勉强看得清面前一两米处的东西,那张便利贴就安静地躺在那里。

蒸了点东西放在电饭煲里保温,我尝了一个觉得味道还可以,就给你留了一些,不想吃晚饭的话也可以当成明天早餐。

今晚会晚一点回来,给我留个门吧。

谢谢你的姜汤,抱歉今天电影没看完就睡着了,以后我们每晚都一起看电影吧。:) -李帝努

黄仁俊觉得荒诞,因为自己也答应了这个奇怪的请求。

自那天以后,他们终于有了每天固定属于彼此的时间。不同于以往三五天见不着一面的生疏,现在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抓起一包薯片打开电视,像是什么奇怪的法则作祟。

他们从始至终都谈不上什么至交,每天说一句话,就是一句话的交情;然而这一句话也分三六九等,以前的一句话就是一句问候或道别,现在的一句话是电影结束后感叹的唏嘘,肉眼可见的安定。

李帝努喜欢这种井井有条的生活。他从小在管教森严的家庭和学校里长大,进入社会也做的是最一丝不苟规规矩矩的工作,他希望一切事情都在他控制范围内有条不紊地运转,这是他最稳定的安全感来源。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上班,晚上八点回家,九点看电影,十二点,或者说是第二天的零点,稳稳当当地在今明交际处入睡。这样的一天过去,就会让他觉得满足顺利。

而黄仁俊不同,他尤其向往自由,这也许是搞艺术的人的通病。他不屑于困在写字楼里变成麻木的机器,但是情愿分秒不差地在每晚九点准时落座客厅沙发里。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给李帝努预留的规矩稳定的电影时间,其实是打破了他自己的规则。自此以后他每天无论多才思泉涌要事在身,都要在九点丢下一切转身飞向他的桃源,心甘情愿绑上枷锁钉在原地禁锢两小时。他甘之如饴。

前天他们一起看了一部台湾老电影《不能说的秘密》,看见男主角用关键时刻所剩无几的涂改液猛地在课桌上敲打出一个爱心的形状时,李帝努不动声色地捏住了他的袖口。

昨天他们看了《王的男人》,董思成特意推荐还下载好文件发过来的,黄仁俊看了个开头就打开手机骂他不怀好意,要关电视的时候被李帝努拦住。最后两个主角一起攀上高空绳索纵身一跃的瞬间,黄仁俊眼角有湿意蔓延,李帝努看他一眼,拇指在他相差毫厘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今天他们看了黄仁俊最喜欢的漫威科幻片,黄仁俊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主角变身都激动得嚎叫,惹得邻居来投诉,还是李帝努挡在面红耳赤的人前面道歉赔不是。

明天他们打算看一部惊悚片,黄仁俊成年没几年誓要做遍所有未成年无能为力的事,什么都尝了一遍鲜,连明知自己怕得要死的恐怖片也准备涉猎。李帝努没有拦他,换上毛绒绒的外套,还在怀间喷了几滴香水,自己也没想出来是为什么准备。

每天的九点像一声发令枪打响在终于完整降落的夜幕里,李帝努和黄仁俊各就各位,不差分厘。虽然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事实仍旧不可避免:这两个小时依然是他们一天中几乎唯一的交流,白日里李帝努照样周旋在应酬案件中焦头烂额,深夜里黄仁俊照样在有灵感的时候翻身爬起来通宵赶稿。

只有说不上傍晚也谈不及深夜的九点整,他们从两条急速奔淌的河流汇成平静湖海,一言不发也是喧腾的心跳,短暂限定也是满足的温柔。他们可以在这两小时里为影片中的人生百态笑泪交聚,也可以在剩下的二十二个小时里各自奔向灿烂明天。同时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这样一部电影也是对艰深命运和纷乱生活最事半功倍的慰藉。

他们默契绝佳,他们同时也闭口不谈,晚上九点像时空转换那一刻的眩晕,这两个小时是十一比一的珍贵汇集,他们两个人就是平行世界里自由相处的两个契合的生命体,在无声无息的夜晚互相取暖相差毫厘。

片尾演员表滚动升起的一刻,再又是双方心照不宣的收拾整理,膨化食品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严格律己管理身材的李律师照样是李律师;有时还沾染着几分湿意的面巾纸丢进纸篓里,铁血男儿东北黄大哥照样是黄大哥。湖泊海洋在汇聚水流的那一刻也许掀起过惊风骇浪,但现在已经无人知晓地重归满目寂静,永不停歇地奔涌的水流也就顺理成章分散成支流河沟,日复一日向更远处的海平面一往前行。这是他们在繁华都市永不疲倦的车水马龙里心照不宣停留两小时的微小默契。

一部没有人在意具体内容的电影,是他们马拉松的中转站,风口浪尖的海港,拧瓶盖时裹住它的纸巾,考试涂错答题卡时铅笔头上的橡皮。

这么说好像有点不恰当——但黄仁俊想,这个时刻也无需形容,它只要存在在那里,他清楚每一个昨天都有它笃定的痕迹,也明白每一个明天它都会依然等待在九点整闹钟敲响的那一刻,停驻在两扇面对面的房门同时开启的咔嚓声中——就像莎翁那首“我想把你比作夏天”的情诗,有的事情太过真切安稳,使他无法用贫瘠的语言和不如它的万物来比拟。

黄仁俊开始觉得,就算一切事物都以荒诞的主基调在令人张口结舌地运行着,他几天前答应的李帝努的请求,也该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才对。

前文提到过一件事,此时又要挖出来掰开重讲,之前过于轻描淡写,无法体现黄仁俊受的千层五指山之罪。

这是关于黄仁俊的不得不提——他睡眠质量很可怕,这可怕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可怕,失眠是家常便饭,就算睡着了也惊人的觉浅,房间里全面隔音,连会发出走针声音的钟表也被扔了出去。因此他睡觉时的房间尤其安静,有句俗语形容安静叫掉根针都听得见,但是在他房里不行,掉根针他就醒了。

黄仁俊饱受折磨,哥哥们也跟着操心。老黄家亲哥黄旭熙就不提了,他担心是担心,但憋了半天也只能说一句睡前喝牛奶。虽然这么说会被打但还是亲嫂子的钱锟曾经带他去看过一名小有名气的老中医,开的药苦得黄仁俊那几天脸一直皱成压扁的法式小面包。伪亲哥董思成实在看不下去,怕他长皱纹,就擅自把药给停了,转而找了几段asmr天天给黄仁俊放。这一放是睡得快了,然而黄仁俊自己又给停了,说这玩意依赖性太强,东北俊哥总不能一辈子指着一个东西活。董思成拗不过他,只能继续看着他每天自带妆cos熊猫,心疼也不好说出口。

这么多年,失眠问题早成了黄仁俊的心病,也许生理上已经没这么敏感了,但精神上依然有一点小动静就惊醒,然后又烦躁又无能为力地逼自己入睡,结果总是显而易见的辗转难眠一整夜。这人嘛,有时候总只有自己帮得了自己,别人是没法插手的。也许这就是黄仁俊的一个劫,只能竭力自渡而已。

开始一段时间和李帝努一起看部电影就入睡其实有帮到他,冗长又慢节奏的文艺电影谁能说不是助眠的一把好手。然而黄仁俊最近有点心事,失眠又翻江倒海地来重蹈覆辙。

这天黄仁俊又睡不着,翻来覆去几个小时给自己弄烦了,头脑清醒地起来破罐破摔开了灯,坐电脑前赶稿去了。一墙之隔的李帝努正巧忘记给开了抽湿的空调下摆盆水,凌晨生生被渴醒,昏昏沉沉出门找水喝,突然发现黄仁俊房间的灯还亮着。

他一看手表,凌晨三点。

这可谓是个究极尴尬的时间点,两点算午夜,四点算凌晨,三点不伦不类地挺立在中间,誓要做道不一样的分界线。李帝努早听说黄仁俊失眠严重,此时也确实担心,正纠结着去推门会不会太过越界失礼,里面黄仁俊就打了个喷嚏。

李帝努脑子都还没开始运转,手就按在门把上了,嘴里也不受控制地吐字:“仁俊,我可以进去吗?”

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入住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喊他仁俊。黄仁俊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声音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的瞬间发出咔嚓轻响,李帝努亲自打破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处事法则,踏入他为自己圈地设下的禁区。

李帝努推开门就看见黄仁俊坐在桌前支着额头,脸色蜡黄嘴唇泛白,眼睛里红血丝烧得漫天遍野,一副被逼到绝处的模样。李帝努登时吓了一跳,开口时声音都不经意放轻:

“怎么了?很不舒服吗?”

黄仁俊也没心思跟他玩成年人距离社交的弯弯绕了,再也忍不住似的闭着眼点头,眼下一片青黑,唇上也冒出憔悴的青茬。

李帝努没有继续问下去,不做虚情假意了解病情然后不痛不痒道加油的那一套,有黄仁俊这一个答复就够了。他知道他在对他示弱,袒露伤痕累累的内里寻求他的帮助,于无声中纵容他的渐次行近。

于是他得寸进尺地做起了主,把黄仁俊捞起来塞进被窝里,蹲在旁边抱着手臂撑在床沿,轻声问:“想听点什么吗?就当打发一下漫漫长夜,让今晚没这么无聊地过去,不要有心理负担。”

黄仁俊点头,“又要浪费你时间了,但我还是想听你说说话。”

“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李帝努笑开,半闭着眼睛,声音懒懒地沉在柔软如云间的被窝里,倦色也被温柔不动声色地化开。“我们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仁俊想了一会儿,“但是知道对方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那我就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李帝努吸了吸鼻子,在床沿蹭两下脑袋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趴好,“我爸是个法官,我妈是个医生,从小在高知分子家庭长大,我以后是注定要做他们心中最体面的工作的。但是后来我爸因为冤案停职查办,我妈因为医闹降低职称,当时我高三,求遍所有人想改志愿都没有用。在法学院读书的四年也浑浑噩噩,有种大事已成却不知道自己身向何方的茫然感。现在刚出来闯荡,也只有跟着前辈走,每天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过前辈也跟我讲,大多数人的工作都是不称心的,也就是在这世上讨个生存,本来也无关什么快不快乐一说。”

深夜是个毋庸置疑适合倾诉的好时间,李帝努声音低沉轻缓,黄仁俊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想象当年李帝努灰败气馁的模样。他永远是得体周全的,拥有一系列和世界和解的人生法则,年轻有为志存高远,也深谙不轻易与他人诉苦的处世智慧。

但也许是时间氛围太合适,一切都刚刚好,他难得松懈鬼迷心窍。李帝努没什么特别的,也不过初生牛犊,一腔热血四面碰壁无处抛洒,总该有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而黄仁俊,以及这个无人深夜,大到今夜苍穹有容乃大足以怀抱他所有难言的无力迷茫,小到某一颗渺茫却熠熠闪光的星子在他心弦松动的瞬间落在黄仁俊柔软眼波中——他决定了,他甚至来不及权衡是否过于交浅言深,他知道自己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

黄仁俊突然觉得自己幸运,李帝努疲惫狼狈被逼无奈的样子他见过,灰暗封锁不见天日的过往也知晓,他和李帝努,从他点头的那一刻开始,从李帝努开口的那一刻开始,各自甩脱了成熟人士应有的固地自封,自己解开幼稚桎梏。到头来他们也不过就是成千上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中的两个,为了生计四处奔忙,梦想中的光辉事业亟待起步,因为难得缘分在异乡萍水相逢,不甘在过客关系中止步。

就在那一刻,他们同时做出了决定,在这个万物俱寂的凌晨三点,他们想要等待日出。

“所以我才喜欢看文艺片,没有固有规则的禁锢,无须费尽心思解读,美好结局是不需要按规律公式推导的,只是因为故事美满,所以主角就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李帝努换了一边脸趴在手臂上,转而与空气接触的一边面颊还压着慵懒红印,干燥细软的发丝也乖乖趴着,偶尔蹭到柔软被角。黄仁俊眼皮半睁不睁地耷拉着,瞟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也软绵绵塌陷下一块儿。李帝努没有对上他软下来的眼神,略显寂寥的声音埋在臂间模模糊糊的,“我有时候确实太执着于规则顺序之流,所以想今后学着去接受生活中那些横冲直撞打破禁锢的事物。”

他停顿了一下,又在心里补充,其实你就已经是特例了。

黄仁俊也懒懒缩在被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他的话,只有一双困意袭来时依然灵动的眼睛和成绺散乱的额发暴露在空气中,声音也迷迷糊糊的,显得尤其孩子气。“人都是要自己改变自己的嘛,你看我刚画的那几个人设,不也是……擦来擦去改了好多遍……”

李帝努听他讲话开始没有章法,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低头笑了。他给黄仁俊掖好了被角,盯着他终于安然熟睡的脸看了一会,起身离开的前一刻想起他最后没说完的话,走到桌前动了一下鼠标,屏幕重新亮起来。黄仁俊确实画了几个人设图,其中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眼下点一颗泪痣,旁边简短的介绍上写着:

严丝合缝的未来精英,其实也有温和敏感的一面。因为有强大的内心世界,所以不会被忙碌城市打败,正在自己选定的路上坚定不移地前行。

从中间开始就歪七扭八,昭示着作者的困倦走神,李帝努把它们擦掉,重新写上:因为就算在路上累了也有可以停下的选择,所以可以没有顾虑只往前走了。

黄仁俊发现李帝努有点不为人知的魔力,他那天醒来看见已经是午后,反应了好一会才算出这天睡了整整十个小时。

他看见耳塞不知何时已经掉在枕头上,窗帘没拉紧透出明晃晃的光,隔音窗户也没关好,清晰传来马路上车流轰鸣。放在以往这每一桩都足以让他整夜不得安眠,今时今日却全无效果。

李帝努,他的人间安眠药。

黄仁俊觉得安眠药这名字取得就很有道理,安眠安眠,要安才能眠,失眠的人大多都是心里不安,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惊醒。而李帝努,只要在他旁边不咸不淡随便说两句话,风带过他耳畔留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点之前认为是噪音的声响就都变得平缓温柔,足以抚平他一切的不安。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安定自如地在凌晨三点躺在床上,不逼迫自己入睡也不满脑子胡思乱想,只是安静地躺着聆听这个同样安静的世界,再平和不过地等待下一天的到来。

下一天的黄仁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看了一眼周围满满的阳光。他这夜没有辗转反侧,被褥依然平整如昨,只有李帝努十小时前趴着的地方存留着一处凹陷,似乎仍然温热。

他又想餍足地窝在被子里晒晒太阳,又想赶紧趁着精神劲头好开始正常工作,还没来得及抉择清楚,李帝努就来敲门了。他于是当机立断跳下床,棉拖鞋在木地板上软绵绵地踢踢踏踏,踩过一地温热阳光。

李帝努早早听见他的脚步声预告方向,鬼使神差局促地抓了两把乱糟糟的头发。门打开的时候连通两个曾经筑墙隔绝的世界,倾照下一地暖色。黄仁俊也就这样在厚重木门边探出半张脸来,半眯着的眼里熠熠闪光。

李帝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早上好……啊,中午好。”他终于在休息日脱下了各式各样又相差无几的西服们,在南方沿海早早升温的三月下旬换上清爽的白T和过膝棉麻短裤,上衣左胸处还有一个经典的黄色笑脸,让黄仁俊不得不怀疑是否又是优衣库的产物。

被打量着的李帝努显得更为窘迫,平日业界精英的形象崩塌得一干二净,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普通又青涩的刚成年小男生,整洁干净穿着平凡,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黄仁俊想起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穿着成套姆明睡衣呆毛还在头上耀武扬威的愣头青,咬了咬刚睡醒嘴上的死皮低头笑了。

“昨天晚上,啊不是,今天凌晨谢谢你啊。”黄仁俊不再抿着嘴客气地微笑,抬起头时虎牙在唇角半明半暗又大摇大摆,毫不收敛地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他倒是坦然自如,独留本该这样的李帝努默默不自在。“作为一点答谢,你吃午饭了吗?我给你露一手吧。”

人总有刻板印象,如果一起吃过一顿拿手家常菜,就能算是熟人了。

你说两人隔着小半米距离一坐,在热气腾腾和暖和灯光下捧着碗不计形象地狼吞虎咽,闲谈也很容易扯到曾在漂泊中冰封的温暖回忆,饭桌上共同分享的总是愉悦和开怀。所以无怪乎人约会总以吃饭开场,饭友也总是那么容易混熟,谁会不喜欢同住的小客厅里等你回家的一桌佳肴呢。

李帝努觉得确实是这样。火锅杂烩热气腾腾地一上桌,猪肉粉条往那儿一摆,再配上一碟凉拌木耳丝,整颗异乡浮沉漂泊不定的心都给烘暖了。黄仁俊坐在对面,隔着雾气氤氲朝他笑,是模糊的洋洋得意。

黄仁俊手艺确实不错,李帝努一边吃一边毫不吝啬赞美,夸得黄仁俊脸都红了。两人在这雾气升腾的春日午后面对面饱餐一顿,眉眼间软下来的都是暖意。

东北人做饭用量有点过于豪爽,李帝努把没吃完的菜悉数收进冰箱里,终于填补了除去啤酒和速冻饺子以外的空白。他主动请缨去洗碗,黄仁俊也乐得清闲,靠在沙发上一个接一个地换台寻找无聊节目,偶尔的笑声大到李帝努在厨房透过水声都听得见。

午后阳光掠过窗棂重重叠叠地无声铺洒,李帝努满手泡沫越过哗啦啦的水声去拿碗时发出叮当响碰的清脆声响,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些嘈杂之中他早就笑了起来。

李帝努发现今天黄仁俊有点不太一样。

这是一个三月下旬的普通周六,黄仁俊一改往常早早起床出门,还换了一身衬衫牛仔裤套上粗织毛衣背心,头发也抓了两下,出门时欢快地向李帝努道别,说午饭点外卖吧不用等我啦。

李帝努莫名其妙的有点气闷,他早出晚归奔波惯了,已经习惯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黄仁俊总会在。本来不就应该嘛,自由漫画家,总是在家一动不动赶稿的。可工作狂黄仁俊在这个天气格外好的春日清晨打扮得干净齐整高高兴兴出门了,留李帝努独自在家和电脑屏幕干瞪眼。他很难不想多,但还是兴致高昂地向黄仁俊道别了,将无用的眯眯眼人设贯彻到底。

黄仁俊不疑有他,连关门的声响都带着轻快干脆,而李帝努在那一刻就丧着脸回头重新开始和冗杂文件对视,活像请假的小孩在家看着小伙伴奔向春游的大巴,完了以后还得笑眯眯地说我还能在家打游戏多好啊。

这时候金道英的视频通话来得就很及时了,李帝努接起来乖乖叫了一声道英哥,就听见对方和黄仁俊一样欢快的声音:"最近怎么样?这份工作还适应吧?"

"嗯,有郑前辈在嘛,大家都乐意带着点我,哥不用担心了。"李帝努知道金道英找了最亲的后辈给他铺路,对着屏幕笑得难得乖巧。

"我就说嘛,在玹很会照顾人的,之前还跟我说你弟弟是不是很紧张啊,要不我聚餐之后带他去酒吧玩玩?这人真是,我都懒得说他,这种馊主意都敢跟我讲......"金道英笑够了,转而问他,“新租的房子怎么样?室友人还好吧?”

“都挺好的,房子虽然小了点但位置很不错,室友叫黄仁俊,我们相处得也,应该,还算不错?”

金道英这时候却自言自语起来:“啊黄仁俊,是不是就那个美院的小学弟……”

“哥你认识?可能是,他现在就是画画的。不过他小你四岁,入学的时候你就毕业了吧,怎么会认识呢?”

李帝努话说得死水无波,其实心跳早就速度七十迈,听见对面金道英恍然大悟地回:“就是他!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还挺出名的,之前和一个交换生互相暗恋,对方走的那天孤注一掷轰轰烈烈表了白,刚在一起就被拉去问责了。两个男生,事情闹得又大,校方觉得影响不好,要撤了他留校任教的资格。他完全不觉得可惜,毕业后如愿自己画画去了,还真搞出了一番名堂,在当时真算是个人物,一来二去事迹就传到我们几个校友那儿去了。”

金道英话音还未落,就见李帝努碰倒了一个杯子,不自然的飞快眨着眼,舌头都快打结:“啊这样,不过他好像确实做得出这种事……但是他喜欢男生吗?我都没看出来。”

“反正你现在知道了嘛,你不也没告诉过他?他照样不敢给你透老底啊。”金道英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来表弟那点还未冒头的小心思,自顾自多说了两句,“不过可能是没有缘分吧,听说他和那个交换生今后发展轨迹差别太大了,二十岁的人到底是未来最重要,两人毕业的时候和平分手了。我看他是个明白人,你们俩好好相处没什么坏处。”

李帝努稳稳地把倒下的杯子扶起来,笑眯眯地和金道英继续闲扯去了。

黄仁俊是黄昏时分回来的,带着满脸掩都掩不下去的明快笑意。李帝努中午点的炸鸡还剩不少,黄仁俊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也不介意吃剩下的,两人就凑合了一顿。吃完饭黄仁俊好像有事想说,而李帝努还沉浸在“他去干什么了这么开心”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兼并郑在玹刚发来密密麻麻的案例分析压得他头疼,没有注意到黄仁俊绞着的指尖。

黄仁俊也看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了。他明知两人目前还算不上多好朋友的关系,但今天日子特殊,他咬咬牙想放纵自己一回,斟酌许久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今晚有空吗?我想去天台上看星星。”

李帝努噼里啪啦敲键盘,可能只听见了一半,心不在焉地嘟囔着接话:“那你去看呗,不过这边空气也不怎么好,天上能看得见星星吗?”

黄仁俊僵了一下,还怕他没反应过来,抿抿嘴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挺忙的?”

李帝努按下回车键,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还好,怎么了?”

董思成赶到天台的时候,黄仁俊正无聊地坐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

“为什么突然想看星星?”董思成抹了一把额前三月凉意里被风干的汗渍,微喘着气在黄仁俊身边坐下。

“也没有多想看……”黄仁俊继续晃腿,拙劣的借口而已。

“那你折腾你哥。”董思成埋怨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又把人揽回怀里。“不应该啊黄仁俊,到底怎么回事?”

黄仁俊停止乱晃,低着头沉默了一会,顺从地靠上董思成宽阔的肩。

“世上只有思成哥好……”黄仁俊随意哼着不成调的歌,招来董思成的笑骂,"跟你其他哥哥也是这么唱的吧?再唱你亲哥要生气了,又该哇啦哇啦说我们欺负他了。"

"我哥哪这么小孩子气,逗大家开心而已。"黄仁俊蹭蹭脑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顿下来,“这地儿到底看不看得着星星啊?”

“我觉得悬。”董思成逗猫似的用指尖挠他下巴,“不过没事,你思成哥眼里有星辰大海。”

黄仁俊浑身一抖猛地精神起来,呲牙咧嘴地锁他的喉:“你再说这些酸话试试看?!”

董思成嘿嘿笑着任他软绵绵地欺负,偶尔还很入戏地嗷嗷求饶。

黄仁俊闹完了,安静下来不吭声,董思成也不看他,半晌开始唠嗑:

“开心。”黄仁俊看着黑蒙蒙的天空,一句一顿地慢慢如实回答,“锟哥做的口水鸡比饭馆子的好吃,永钦哥现场给我画画了,辰乐还没工作就给我包红包,旭熙哥可大方直接给我转了六百六十六。最帅的思成哥也给我订了蛋糕,晚上还陪我看星星,可开心了。”

“是吧,过生日嘛,就要开开心心的。”董思成捏捏他的脖子,“小时候我妈妈跟我说过,好孩子许了生日愿望,上天都会帮他完成。仁俊是好孩子,有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黄仁俊最后也没看着星星。

今天天气并不怎么样,不过月亮很圆,照得他迷迷糊糊的,差点在董思成肩膀上睡着。从天台下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这一天到了尾声,董思成说生日的最后应该给自己留一点时间,掐着表催他赶紧回家洗澡睡觉去了。

他无可奈何地离开高台月色,小心翼翼行经昏暗楼道,在门口站定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难以释怀的酸涩。

然而钥匙插进去推开大门,里面一片漆黑灯都没开,黄仁俊以为出什么事了,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却随即捕捉到了正撑着餐桌喘粗气的身影。

他有点狼狈,黄仁俊视线再模糊不清也看得出来。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看起来累得够呛,衣服似乎也湿了一大片,也许是刚从外面回来。

黄仁俊没想明白他深更半夜出去干什么了,站在门口等待大脑重启,一动也不动。

等了五秒钟,李帝努打开灯,黄仁俊看见桌上外壁还挂着水珠的蛋糕盒子,听见他干涩带喘的对不起和生日快乐。

三四月交替的光景,每天晴雨都温柔,没有酷热难挡的炙烤,也没有阴沉密集的暴风。

黄仁俊日子过得很舒坦,稿子也差不多赶完了,每天吃好喝好地享受着这一段休息期,和李帝努也一如既往地相处着。

当天李帝努迟到的祝福在他生日的最后一分钟姗姗而至的那一刻,他决定与一小时前以为会久久难平的遗憾和解了。

当然李帝努这人也确实待人认真,他知道黄仁俊虽然自诩东北大哥行事大大咧咧,但柔软内里还是满满的敏感细腻。何况这事虽然不能怪他不知情,但本来就是他浇了寿星一头冷水,于是默默用行动彻底消弭了黄仁俊一切的介怀。比如李帝努第二天给他补送了安神助眠的香薰蜡烛,提着个大袋子真挚地说我希望你每天都可以休息得很好精神满满开心地生活,黄仁俊看着他那样,也没办法硬气起来了。

又比如某天黄仁俊在例行的电影时间后因为刚才的恐怖片心惊胆战,怎么看房间里的柜子怎么像鬼片里的那一款,水杯和手机也莫名其妙不知所踪,他自己吓自己的技能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最后实在受不了跑到沙发上睡去了。李帝努回房处理完文件才准备睡觉,往外一看瞟到黄仁俊在沙发上瑟缩着睡熟的身影,彻底服了这只口是心非色厉内荏的小狐狸。

站在沙发前让心里的两个小人打了会架,最后还是认命地把人抱起来往他房间走,没想到这倒霉孩子有够害怕,居然把房门锁起来了,李帝努也不好在他身上乱摸翻口袋,只好把人放到了自己床上。

他房间里的双人床,在今天第一次完整地发挥了作用。

黄仁俊这一晚睡得尤其沉,在熟悉的味道里迅速安定都是既定法则,他再一次体会了人间安眠药的强力药性,甚至没有做一个噩梦。

这么一想,这个室友一直当下去,好像也算不错。

李帝努偶尔还在别的方面很有用,比如在黄仁俊这个法盲遭人算计的时候。

某天黄仁俊收到李楷灿的十万火急连环call,说是杂志社分部他一个学弟新开的连载有抄袭他的嫌疑,让他去鉴定一下。黄仁俊心里一咯噔,他最受不了这种遭自己人反将一军的戏码,火速奔去连载现场一看,还抱着一点侥幸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太明显了,他不兴自我欺瞒那一套。

李帝努洗完澡出来看他心不在焉地捧着手机,一边甩头发上的水珠一边问怎么了。了解详情之后勾了勾手指,对着额前垂下来的碎发吹了一口气,一反平时透到骨子里的理性平静,活脱脱露出了点中二少年独有的痞气:“这还不简单,那家伙电话号给我,我跟他沟通沟通。”

“你别闹事啊,”黄仁俊有点警惕,“具体怎么应对还是看杂志社领导怎么说吧,我不想贸然行事惹麻烦。”

“你放心,就吓吓他。我靠这个吃饭的,除了他道歉走人和平解决以外不会有别的结果。”李帝努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拨号,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子一看就没读过几年书,回应里破绽这么明显也敢招摇过市,不把他吓走你当我一合伙人在事务所干的是打杂的活?”

李帝努转过身的时候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凶巴巴的五官终于发挥了作用,黄仁俊都差点被吓着。

“喂?赵先生是吗?你好,我是黄仁俊的律师,现在他授权委托我负责……”

黄仁俊第一次见他处理公事的样子,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度,虽然没有和对方面对面交流但表情依旧是硬邦邦的冷淡,上来就开门见山要跟对方公事公办。那些个官腔把黄仁俊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几次向他使眼色,收获一根放在嘴唇前示意的手指。

学弟确实见识不多,一上来就被专业人士吓傻了,硬着头皮回了几句,最后还是忍不住露了怯求饶。李帝努一笑,从善如流地接话,“好的,黄先生也属意和平解决,只要赵先生愿意接受我们提出的条款,我们可以选择暂时不提起诉讼并保留追责权。条款包括但不限于删除作品公开道歉以及在社内引咎辞职,我稍后会起草并发送邮件。”

同时给黄仁俊做口型:瞎编的,打不了官司,吓唬法盲呢。

同样信以为真的二号法盲黄仁俊:……

学弟本来就是遭人怂恿胆战心惊的,李帝努这么一吓真是吓到他点子上了,第二天就忙不迭删稿道歉辞职三连,灰溜溜跑路了。李帝努顺手帮他拉黑了学弟的一切联系方式,叮嘱他以后注意着点。

黄仁俊小鸡啄米状点头,刚升起一点敬仰之心,就见李帝努独自冷笑着回味自己方才帅气逼人的大展身手:“不好好读书就是这个后果,跟这种人打交道一点意思都没有。”

高级知识分子确实自带优越感,黄仁俊含泪给钱锟点了一个赞。

一个月,黄仁俊扳着手指,不多不少刚刚好,就差三十一天。

南方小城里春日短暂的勾留已经几近尾声,阳光抛洒着热度越来越肆无忌惮,挂在树梢枝隙间恣意闪动。四月下旬的倒数第二个周二,也像三月下旬的倒数第二个周六一样,从清晨开始就是明媚的好天气。

他曾经也想,也许世间注定的缘分不太多,是生来限定发放。而他和李帝努就是恰好被点中的无辜群众,共享初春两个相同的日期,人生已经走过二十余年相差整月一前一后的轨迹,然后在春天的第一个周日交汇于一点。

上一个二十三号他感谢生日愿望让所有遗憾都释怀,无论如何好歹结局完满。而这一次的二十三号,他是早有准备而来。

这天李帝努起得很早,倒也不是因为什么仪式感,他从高中开始就对自己的生日没有太大感觉了。但是李母貌似与他的想法截然不同,大早上不到六点就噼里啪啦几个电话打过来,李帝努想装死都没门。

一接通就听见背景音里巨大的广场舞音乐声,销魂的女声还在旁边跟唱祝你好运来,而李母在这些声音里撕心裂肺地吼,“听得见吗?”

“听得见听得见!”李帝努一激灵,连忙把扬声器关了,探头看了一眼那边习惯晚睡晚起的黄仁俊有没有被吵醒,还好房间里看起来没有动静。他放下心,重新靠回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李母还算体贴人,走到安静的地方说了两句祝福,完了以后一看时间,大腿一拍:“哎呀我给忘了,你这会应该还没起吧?那你再回去睡,我去跳舞了,下次再打电话!”说完就挂了,可谓是一位典型的雷厉风行享受生活的新时代中老年女性。

李帝努握着手机毫无睡意,脑子里还在循环播放好运来,直直躺尸三分钟后不忍心再做米虫,成功起床。离上班还有三个小时,他正估摸着做点什么早餐饱肚子,就看见厨房里鬼鬼祟祟的身影。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李帝努很是惊讶,但看起来黄仁俊更受惊吓,猛地转过来肩膀都一抖,“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说吧,坦白从宽,”他熟门熟路地走过去,向后一靠坐在料理台上,“忙什么呢?”

“这不是……给你做碗海带汤,”黄仁俊垂头丧气,“但是好像失败了。”

人对于出乎意料的事似乎总是特别宽容,李帝努十分感动,大气磅礴地一挥手,“没事,难得你这么有心,做什么我都喜欢。”

黄仁俊也大受感动:“真的吗?你真是个好人。”

两人和和美美你来我往地说着好话,清晨六点开始浮出天际金光,一派和谐景象。

是什么蒙蔽了李帝努的双眼?是黄仁俊的每一餐小鸡炖蘑菇,每一顿韩餐大酱汤,每一锅应酬醉酒后熬得米粒爆花的甜粥,更是黄仁俊一个半月以来第一次起这么早围着围裙洗手作羹汤时在稀薄日光下低头浅笑的模样。

然而他早该知道的,黄仁俊这么实诚一东北小伙,说的话都不是客套话。

坐在餐桌前,先看一眼面前的海带汤,再看一眼满脸期待的黄仁俊,李帝努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而黄仁俊依然坐在对面,眼尾被油烟熏得发红,揉揉眼睛在雾气升腾中冲他展开一个柔软的笑。

李帝努又不忍心了。他捧起碗的时候看见黄仁俊期待的眼睛里晶亮的光,索性一咬牙一闭眼一口气全喝光了,喝完还一抹嘴,像他小时候喝牛奶的稚气未脱。

“就是油有点重。”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通过特意眯缝着的眼睛看见对面的人也不好意思地笑,说出来的话却不讲道理。“那没办法了,你喝都喝完了,再嫌弃也没用。”

“没嫌弃你。”李帝努依然半阖着眼皮,撑住下巴软塌塌地耷拉在餐桌上,从鼻腔里闷闷笑了两声,嘴角也拉开了。上回起这么早都得回看到高三去了,吃饱喝足后困倦就应声席卷而来,他眼睛都睁不开,头顶翘起来的碎发在大开的落地窗带进来的风里站不稳似的摇摇晃晃。“吃了这么多年生日蛋糕,还没人给我做过海带汤。又被你抢先了。”

“返璞归真,挺好。”黄仁俊被他逗笑了,面前坐着的人还穿着棉麻睡衣,眼角泪痣被细长睫毛半遮半掩地扫过,清晨六点暖黄灯光和蒸腾热气中眼皮打架带着浓浓鼻音的李帝努,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暖意。“下次还给你做。”

李帝努突然清醒过来了,他就签了一年的租约。

李帝努收拾好碗筷从厨房出来,看见黄仁俊独自绕着茶几转圈,怀里还抱着一个厚重的大本子。

他走过去的时候吓了黄仁俊一跳,对方舔了舔嘴唇,把手中的速写本递给他。他将信将疑地接过,一边打开一边目光锁定低着头的黄仁俊,“礼物?”

结果一低头看见画册上的内容就没声了,上面可不就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眼角泪痣鼻梁挺拔戴金属框眼镜,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支着额头半梦半醒。

他试着再翻了几页,无一例外都是甚至还想得起发生在哪一天的生活细节。李帝努这才有跟一个人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的实感,原来他的每一天虽然自己过得是浑浑噩噩,但背后都有在另一个人眼里留下痕迹。

“行了行了别看了,”黄仁俊看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脸臊得很,一把夺过画册扔在沙发上,推着李帝努往门外走。“晚上我下厨,去超市买点东西,你也去,赶紧的。”

李帝努被推出门外,黄仁俊在等电梯的时间里也是一言不发,耳尖的红还未消退。东北小伙出生开始还没送出过这么煽情的礼物,难免有点不好意思。李帝努一边看着他不敢回头的后脑勺一边在心里笑,都看得差不多了,还来欲盖弥彰。

第一页是拘谨疏离衬衫挺括的第一眼,第二页他浑身湿透站在玄关处狼狈地挠着后脑勺,第三页是盯着电影画面聚精会神的侧脸,第四页他深夜三点头发乱蓬睡衣褶皱趴在床边,第五页暖黄灯光下餐桌前背对着阴雨天放下汤碗眼睛嘴角都眯缝着弯起来,第六页开灯一刻撑在蛋糕盒子边湿发粘在眼睛上喘着粗气对着门口展开一个笑,每一处都笔触细腻画面完满,在他浑然不觉的时候留下每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

李帝努这样想着,在一片无人打扰的沉默里,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南方的四月底还处于梅雨时节,梯门打开时就目睹毫无预兆的雨幕风帘,黄仁俊头疼地叹了一口气,拉住回身准备再上楼拿伞的李帝努的衬衫袖角。

“算了,就这么过去吧,反正超市就在小区门口,不远的。”

李帝努这才作罢。黄仁俊低着头把他拉出大楼,手就松下来了,略挡着刚冲洗完的刘海,与他一道冲进雨中。

超市里人很多——至少李帝努是这么觉得的,似乎全世界的大爷大妈们都集中在这一区域。他刚淋了点雨鞋底湿滑,走起路来本来就不顺,一个满身腱子肉的青壮年被挤得左摇右晃,还得黄仁俊在后面扶住才能站稳。

“蔬果区是这么多人的,我们绕到另外一边就好了。”黄仁俊在他耳边呼出温热气息,他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带着黄仁俊吃力穿过人流,转到不那么拥挤的肉类区。

“想吃点什么?”黄仁俊挑了两块五花肉,抬起头来笑意盈盈,“今天寿星做主。”

“啊你不是之前列过那个清单……”李帝努手忙脚乱地四处摸索,终于在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他,“就按这个来吧。”

看清纸条的一瞬间黄仁俊站住了,这是他一个月前的早上兴致勃勃列下的单子,就放在床头柜上。那天李帝努根本不知道是他生日,晚上的邀约也阴差阳错拒绝,虽然后来尽力补救至少给他一个完满结局,但总还是感觉像落下了什么。黄仁俊想他现在知道落下什么了,是他满心欢喜趴在床上踢着腿拖着腮列下的计划,却一条都没有实行。

他没敢想李帝努是怎么发现的,也不敢对上李帝努的眼睛。

周围走过推着购物车吵吵嚷嚷的人群,两人站在等身高的冷柜前,没有一个人开口。

黄仁俊正在独自头脑风暴,就听见李帝努叹了一口气,猛地抓过纸条直奔目的地:“西兰花……虎皮尖椒……青芒……”

“李——”黄仁俊刚想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五花肉……哦已经拿了,”李帝努还在对着清单一项一项地找,“还有鸡胸肉……仁俊啊鸡胸肉知道在哪里吗?”

黄仁俊站在人流中紧握着购物车把手,低下头抿着嘴摇了摇头。

“不知道也没关系。”李帝努看了他好一会,把刚才拿的东西全部放进购物车,抓着他的小臂带着人往前。“我们一起去找找吧?”

黄仁俊长出一口气,然后扬起嘴角。“好。”

黄仁俊的清单其实不长,收集完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

“你喜欢吃蟹柳吗?”李帝努大事已成并不着急,推着车拽着黄仁俊走进生鲜区,悠哉悠哉的样子就像不是他过生日。“或者是河虾?”

黄仁俊也搭着一边的车把,实际上完全没在使力。“都行吧,我觉得海鱼好吃一点……白仓还行。”

“那就白仓吧。”李帝努二话不说过去买了一条,拎着活蹦乱跳的小黑塑料袋被溅了一身水,散落下来的额发也更湿了。“还有什么想吃的没?”

“不是你过生日吗?”黄仁俊笑话他。“想吃什么自己选,我黄大厨都给你做出满汉全席来。”

“好大的口气。”李帝努笑,黄仁俊于是配合着闹他,难得孩子气,转过头扑过去对着他猛吹一口气,“是大,我刚才吃蒜了!”

“知道还折腾人。“李帝努捏着他的脖子把脑袋转回去,“看路。”

黄仁俊哼唧几声就没再闹了,安安静静和李帝努并排在超市里散步似的闲逛,偶尔伸手指着什么,李帝努要么认命地帮他拿过来,要么皱着眉头跟他讨价还价。

“不行,真不行。”看他嘴角又要往下撇,李帝努也跟他装可怜,“你上周还说牙疼,讹我自己解决了一桌菜,现在都还没消化完。”

黄仁俊绷不住破功了,踹了他一脚把德芙黑巧礼盒扔回去,转而奔向旺旺大礼包。“你喜欢吃仙贝还是雪饼?”

“仙贝。”李帝努认真想了想,“我没那么爱吃甜的。”

“那就买雪饼。”黄仁俊自我认同地点了点头,愉快地往推车里扔了一袋。

李帝努啼笑皆非:“有必要吗?我又不常吃零食,你防贼呢?”

“你真的没有意思!”黄仁俊跺脚,恨铁不成钢地点他脑袋,“你不知道旺旺大礼包里俩都有吗?”

“那你问我?”李帝努眼睛一挑。

“我这不是想,就跟你——”黄仁俊烦死了,什么都解释不出口。“哎呀算了,你这人脑袋从树上砍下来的。”

李帝努也不生气,笑眯眯地一只手推车一只手搭在他脖颈,撸猫似的顺着摸与脖子接轨的最后一点软塌塌的碎发,“还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黄仁俊也像猫被呼噜舒服了一样,软绵绵的没脾气了。“应该没有了……”

超市里人还是很多,可是两个人并排走,就挡掉了各自一边身体被撞到的几率。

时隔一个月,扳着手指数,就三十一天,黄仁俊终于迟来地得偿所愿。

结完账走向超市大门,拎起挡冷气的塑料门帘出去,雨还在下,丝丝分明在风里飘着,像黄仁俊家乡初冬的雪。

两人双手都拎着塑料袋对视一眼,李帝努无奈地放下袋子脱了长外套盖在两人头上,再拎起袋子拽着黄仁俊开始狂奔,险些把人拉得扑街,哇哇大叫的时候喝到了一嘴雨水。

长街小巷,青石板路,偌大的城市万人空巷一览无遗,两个在灰蒙天色下奔跑的身影被披在头上的墨绿大衣连在一起。小几千的衣服李帝努用来挡雨一点都不心疼,开辟一个呼吸声都交杂的小天地,遮挡所有狂风暴雨。

黄仁俊手都被塑料袋勒红了,还腾出空来戳李帝努的腰,“跑慢点!”

可惜李帝努也不理他,衣冠楚楚的大律师此时恶劣本性被激发,就想看在哪都如鱼得水安静自如的黄仁俊狼狈求他的模样,反而越跑越快。黄仁俊也被他激出火来了,一咬牙跟上去一把拍在落了点雨水的宽厚脊背上,“就你会跑啊?”

说完如离弦之箭卯足了劲猛地向前跑,直至甩开他一段,在雨里回头仰着脸翘起嘴角笑的样子,就算头发滴着水眼睛都睁不开也意气风发。

李帝努心漏跳了一拍,随即认命地追上去,“祖宗过来!别淋雨了!”

黄仁俊这才纡尊降贵似的回到他衣摆遮罩下,跑着跑着就喘着粗气笑起来,低头看见两人连步幅频率都一模一样,锃亮皮鞋和高帮帆布鞋在水渍飞溅中踩出一圈圈波纹,也在他心里荡开。

终于跑回公寓楼里,李帝努把湿透的外套扯下来挂在自己臂弯,正要去按电梯,就看见挂在风里摇摇欲坠的通知。

“电梯维修?!”黄仁俊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我们住几楼来着?”

“十三楼。”李帝努向着楼梯间说走就走,看起来好敢一个男的,其实心里也在滴血,为自己狼狈的身躯默哀。“赶紧回去,淋了雨要好好收拾一下,站在这也等不来物业,想骂人回去再打电话。”

黄仁俊准备上战场了,刚拎起放在地上的袋子就觉得浑身散架,只能皱着脸无声抗议。李帝努都走到楼梯口了,一回头见他还杵在那儿cos法式小面包,又只能一个圈圈转回来。

“又怎么了祖宗?”他真的头痛。

“你走你的去吧,”黄仁俊对着雨帘在线忧伤,“我等会跟上来。”

李帝努也站在那儿看了他一会,然后叹着气伸手接过一个塑料袋。“这回行了吧,赶紧走了,好冷。”

黄仁俊这回总不好意思再不动,重新恢复活力跟在后面走了,耳尖在黑暗楼梯间里隐秘地掩藏着红色。

其实他本意真的就只是想先缓一会儿,结果被李帝努这一出弄得像个早有预谋的小作精,撒泼耍赖不让人帮忙不肯走的那种。他独自生活这么久,哪有这么娇气,一箱啤酒也能扛上二十楼,但现在李帝努一把重物接过来,他似乎还真觉得累了。

人就是不能被宝贝着,他终于懂了。

终于停在家门口,先把塑料袋放在地上缓一缓,李帝努累得不行了,黄仁俊喘着气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

他们上楼折腾这十几分钟,雨已经停了。正午阳光从门缝中倾泻出来,窗明几净反着光,风鼓起窗帘在布料遮挡下气流涌动,厚重木门一点点张开弧度。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推开门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座繁华都市有了一个家。

把门关上站在玄关,东西都放到餐桌上去了,两人这才有机会看看自己和对方的模样。淋过雨之后衣服都贴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滴着水,地板也被湿透的鞋子搞得泥泞,满脸细密水光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喘着粗气看起来尤其狼狈。

他们看了彼此一眼,然后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

阳光有落下来,风也有驻足一秒,两个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的人各自靠着身后的墙笑得精疲力竭不计形象,一边互相嘲讽,一边仰着脖子扬着嘴角看对方。

“终于回家了。”黄仁俊闭着眼睛笑,水珠从下颌线滴落下来,他抹了一把脸,手放下来的时候嘴角依旧上扬。

“嗯。”李帝努看着他,给他温柔的答案。

华灯初上的时候,街对面的高楼开始亮起霓虹,十字路口的巨屏循环播放着电子产品广告。绿灯重新亮起来,车流的轰鸣声冲破云霄,面前的电视里新闻联播片头刷刷滚动,两国领导人再次进行历史性会晤。

厨房里的水声终于停下来,李帝努从规划案中抬起头,就看见穿着围裙戴着手套的黄仁俊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瓷盘出来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啊啊好烫李帝努快来帮忙!

李帝努这不就来了,跟他一起从厨房到客厅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把一桌丰盛菜肴搬运完毕,笑眯眯地在餐桌前落座。黄仁俊还没舍得动筷子,坐在那儿盯着一桌子菜移不开眼睛,李帝努看着他的小表情暗自揣摩,估计是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么多菜,自我欣赏的同时舍不得破坏。

今天黄仁俊算是下了大手笔,从他在厨房鼓捣的一下午就看得出来了,也许是卯足了劲想弥补一下早上那碗非正常水平发挥的海带汤。留得李帝努一人在空荡客厅独守空闺刺激战场,实在心痒痒忍不住了想去帮忙打个下手,还得被管家的冷漠驱逐,只能继续和朴志晟一边连麦骂队友一边比谁都狠地突突打枪。

他今天尤其奇怪,打着游戏有时候也难得神游天外,想着黄仁俊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他其实没太明白,二十出头男孩子,谁会给好朋友生日亲手做一桌子菜。虽然原材料的钱都是他出,黄仁俊美其名曰只卖艺不出钱,昂着脑袋得瑟地哼哼。李帝努爱死了他那副小样。

一整个下午的成果是地三鲜疙瘩汤锅包肉葱爆小排,黄仁俊进厨房的时候扬言要把整个东北给他搬来,现在坐在餐桌前却头都不敢抬地抿着嘴笑摸后脑勺,说我真不太熟练你随便尝尝,先说好了不许骂我,怎么着也得吃完。想了想又说算了别勉强到时候再把胃吃坏了,你要觉得真不好吃或者哪儿没熟赶紧吐出来,我免你死罪。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碰到了李帝努隐藏的柔软神经,他眼睛里水光都温柔的一荡一荡,不置可否地笑:"我开动啦。"

说完舀了一整勺疙瘩汤就往嘴里送,腮帮子塞得满满的,虽然吞咽的动作略显艰难,咽下去后还是展开了一个仰着脸的大猫一样餍足傻气的笑。

黄仁俊看得新奇,自己也不自觉笑起来。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李帝努从冷面精英到家养巨猫的变化翻天覆地,生活中每解锁一个新表情,他都一边暗呼神奇一边在心里默默为李帝努点亮一个图鉴。

"好吃啊?"他笑着往前倾,眼睛亮晶晶的,晃得李帝努一时间控制不住地发晕,只能囫囵吞枣再来一勺,模模糊糊回答:"好吃,仁俊很棒,谢谢你。"

这回轮到黄仁俊晕乎乎了。

吃完饭,照样是李帝努洗碗,黄仁俊心安理得地瘫在沙发上。李帝努收拾完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慢悠悠晃出来,看见对方正鬼鬼祟祟地蹲在电视机前捣鼓什么。

"干什么呢?"他话一出就把黄仁俊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他看着滑稽场面忍不住要发笑,黄仁俊却没像以往一样扑过来锁喉威胁,反而半晌憋出来一句:

李帝努现在一听见这句话就条件反射地一抖,这回是再也不敢随便回答了,迅速挺直腰板换上严肃脸色,"你说,我都有空。"

黄仁俊低着头搓了好一会指尖,皮肤都发红了,这才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意识抖动的睫毛下是泛着水色的光。

"我们把第一次看的电影看完好不好?"

U盘插进电脑叮咚一声,黄仁俊正在和杀毒软件作斗争,就看见李帝努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个小米盒子,回头对上他的眼睛时心虚地抓抓脖子。

"我们不是经常看电影嘛,有天心血来潮买了一个,后来给忘了一直没拿出来用,要不要试试?"

其实是他之前某一天突发奇想,想给甚至还未知日期的黄仁俊生日提前准备一个礼物,黄仁俊显小,他想着不着急自己生日都还没到呢,慢悠悠订了一个,结果几天后黄仁俊的真实生日就来了。那段时间他忙着弥补之前伤人的直男行径,货送到了之后看着就来气,赌气扔柜子里收集尘埃去了。

想到来由他更心虚,但黄仁俊的目光投过来,揉杂满满的笑意。"好啊。"

他们坐到电视机前,提前抱好了枕头,备上了薯片。电影重新在白茫茫的雪色中开幕,黄仁俊看着飘飘悠悠的雪片,想起初次一起观赏的时候贸然莽撞提议的、紧张慌乱坐下的自己,和身边不一会就气息均匀没了声响的李帝努。他这时候再回头看,李帝努却坐得直挺挺的眼睛都不眨,感受到他的视线,回头展开一个明亮的笑脸。

"放心,这回我不会睡着了,一定陪你看完。"

黄仁俊也笑,看回电视屏幕,一时间也没了声音。直到借阅卡翻过来露出背后少女的画像,紧接着滚动的演职人员表跳出来,李帝努把抱枕往旁边一放,"我去拿杯水喝,你要不要?"

"等等!"黄仁俊却有点紧张地迅速伸手,拦住他的动作毫不犹豫,声音却有点难得的嗫嚅。"等一下再去吧,后面有彩蛋,听说很有意思,继续看好不好?"

李帝努恍惚间竟然错觉他话语里有几分恳求的意味,已经走开一段的人慢慢坐在沙发另一端,拉开一段诡异静悄的距离,视线重新聚焦在电视屏幕上。

演职人员表很长,几乎播了三分钟,这一百八十秒里,每一刻都是煎熬。李帝努记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完整看完过一部电影的演员表,也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这部电影后面有什么彩蛋。但他依然聚精会神盯着屏幕,没有像平常一样用余光瞟黄仁俊的脸。

也不过三分钟而已,再难熬也结束了,画面有一秒的黑暗,然后从黑暗其中浮现出黄仁俊的脸。

画面里黄仁俊看着别的地方,手看起来正在相机侧面调焦距。画面外黄仁俊余光瞥到沙发那边好像没反应过来的李帝努沉默的侧脸,突然不敢继续放下去。

一把抓起遥控器按下暂停丢回茶几上,塑料壳和玻璃面相撞,以前黄仁俊从来没想过应该是脆响还是闷响。

那一声像是什么警报,一出来迅速开启了静音模式,四周静寂无声,外面的汽笛轰鸣广告外放小贩叫卖和摩托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响,全数掩在了厚重的绒布遮光窗帘之后。屋子里是静悄悄的,只有黄仁俊嫌走针声音大扔到客厅来的时钟此时还在兢兢业业分毫不差地转动,黄仁俊现在听了依然要精神崩溃。但是否完全安静会更让他无所适从他也没有答案,越想越紧张不安,闭着眼咬着嘴唇,握紧的拳头连带着攥在指尖的沙发皮面都有点轻微的颤栗。

李帝努看着这样的黄仁俊,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的。

你总是喜欢先人一步,这么重要的事情,连筹划的时间也不留给我。

他走到低着头的人身边。

主动带我看电影,邀请我一起看星星,你生日我没把最好的给你,我生日你却给我家的暖意。

甚至连第一次见面,我呆板僵硬,也是你先伸出手介绍自己。

李帝努这样想着,一点点向他展开手臂,轻轻拢住想退缩逃跑的人,尾音拖得黏黏糊糊像耍赖,说的话也不讲道理。

“什么事都被你抢先了,这次让我一回吧。”

康颂,绿色封面,法国原纸,八开,四十页。

李帝努又在翻这本画册。他和黄仁俊在一起多久,就看了这本画册多久,每天摸过纸面粗细不一的纹理的时候,他自我以为本性冷硬的心都软得要密匝匝融了化开。

以往总是没空看完,每次都停留在前面几页,今天李帝努赋闲在家,坐在阳台藤椅上晒着太阳,不知不觉就翻到了最后面。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一页的内容,就有一张纸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着笔很重的素描,纸面都有点泛黄,可能已经保留了四五年。笔触略显稚嫩,各种细节也远远比不上现在处理得好,人物神态却分明抓到了精髓。

足以让他看出来画面上的脸属于他自己,十八岁夏日的李帝努。

高考后半个月,回校办毕业典礼的当天下午,罗渽民突然从一众合照人群中闪出来,凑到躲在角落厚重窗帘下无所事事刷手机的李帝努身边,提出了一个自以为天才的提议:"我们宿舍几个等会结束之后一起去爬个山好不好?"

李帝努无语,"大夏天的爬什么山,又累又晒还没用。"

"靠,你们搞数学的人都这样?"罗渽民报的新闻院校,此时作为一个终于逃脱理科苦海的人,鄙视地推了李帝努一把。"真是没意思,就当庆祝你单科状元好不好?考都考完了,你想读法律也上了,毕业证等会到手了,不做点什么事结束我们的高中生活?"

李帝努十几年来每次看见罗渽民这副想什么来什么的样都想掐死他,迫于隔壁罗阿姨的悍猛一直无法实施,只能十万分不乐意地再次妥协。出乎意料的是其他室友似乎都对罗渽民这个提议非常感兴趣,李帝努百思不得其解,典礼结束后还是被尤其兴奋的室友们拽走,整个宿舍一道奔向本市最火爆的登山旅游景点。

城市的另一端,美院新一届应届毕业生的毕业典礼结束不久,李永钦已经换下学士服准备好一切,一个电话把黄仁俊叫了下来。

"我是外国人嘛,当然要一个小助手来撑场面。"李永钦如是说,拉着皱着脸的黄仁俊的手晃,"哎呀仁俊,去嘛,帮你永钦哥哥一个忙,就当给我毕业礼物了好不好?"

李永钦早就想好了,毕业之后要趁假期去本市旅游景点支个摊给游人画像,一是赚点外快,二是练练手全当实习,也带着小学弟黄仁俊实战一回攒点经验。黄仁俊最后当然也还是不情不愿同意了,被笑得很灿烂热情满满的李永钦拽走,一道奔向本市最火爆的登山旅游景点。

这个六月尾声依照既定计划徐徐行至,齿轮在这一刻分毫不差地卡进为它准备的精确缝隙,城市的这端是李帝努在地铁上挤成肉饼,那头是黄仁俊在急刹车的公交车上摇摇晃晃。蜿蜒前路终于汇集在一点,一切兰因絮果铺开冗长画卷,李帝努刷卡出站,黄仁俊跳下公车,咔嚓声响。

果然不出李帝努所料,他们简陋的毕业旅行并没有什么仪式感和特别之处,这群室友的尿性都是三分钟热度,刚爬到半山腰就呼哧呼哧喘气,怎么说也不肯再走了。

作为唯一腿还直得起来的人,李帝努站那儿叉着腰,俯视蹲在路边呼哧呼哧喘气的几根废柴,"那现在怎么办?"

罗渽民被上铺的兄弟一怼腰,四处一看灵机一动,朝那边一个扶着画板的男孩指过去:"你想不想画张像?"

"对对对,走累了画个像多好,纪念一下不会再来的十八岁的夏天。"其他室友也纷纷附和,"你去问个价呗,试试嘛,快去!"

李帝努理解不了这帮人的脑回路,但也拗不过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张口打招呼的时候对上坐在那儿的男孩抬起来的脸,一下子话都不会说了。

黄仁俊正在心里埋怨着不靠谱的李永钦怎么一趟洗手间去这么久,就碰上了今天的第一位顾客。他知道自己技术不精不敢轻易给人画肖像,正在脑子里遣词造句想着怎么把客人留到李永钦回来,就听对方说话了:

"你能给我画幅画吗?"李帝努舌头都要打结,慌慌张张地摆着手补充,"啊不是这个意思,我给钱的,我的意思是,这个摊子是给人画像的吗?"

黄仁俊心想这帅哥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一边带着点新奇看他一边笑着点头,打量人时略微吊起的眼尾含着浮动的水色,像他家乡冬天日出时雾凇上星星点点的反光。

李帝努是个合格的模特,坐在那一动不动,脸还这么经典,黄仁俊一边画一边感叹真是理论付诸实践,素描课上画希腊雕像的手法这回全派上用场了。帅哥的线条真是流畅,肌肉走向也太会长了,黄仁俊感叹着感叹着,一不留神就画完了,再定睛一看,嚯,超常发挥,本人就比这张画帅那么一点点。

李帝努看了也很满意,黄仁俊没收他多少钱,就象征性意思了一下,毕竟能激发他手感的人真不多,遇上了是他要感谢。这画确实画得好,当时画笔一握在手上就行云流水一挥而就,比他磨了一个月的期末作品更有味道。画面上青春正好的少年笑得有点不自在,抿着嘴角还是拘谨疏离的半大小孩模样,但眼角眉梢净是意气风发,厚重的刘海和镜片下一双眼睛依然澄亮。他越看越满意,去装裱的时候还忍不住影印了一张留下来,还放在了自己的作品集里。无论将来如何技艺精进,都是尚且手法青涩的时期全凭真挚心意的第一张惊艳的人像作品。

虽然四年白驹过隙,纸张变脆泛黄,画上的人熬过种种磨难,削平了青春意气的棱角。但李帝努这么多年没怎么变,虽然是长大沉稳了一点,但其实被别人拍照画像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略显局促地抿着嘴,黄仁俊一看他发来的邮件里后附的证件照就看出来了。

于是他退回收件箱界面,把其他发来的面谈请求都删掉,独独给李帝努回了一封邮件:

“您的来信已收到,请问周日有空面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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