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部队的那天送别是什么歌曲?

(发表于《延河》2018年第12期,位列《思南文学选刊》AI榜第五名)

一场蒙古族历史悠久的传统节日——那达慕大会结束后,33岁的乐子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随着公司年度重点工作草原赛马盛会的倏然落幕,乐子的所爱美Y同他吃过中饭后,便先行回公司了。19岁不到的美Y是金陵女子,高挑、俏丽、明净,特别是那白皙微红的双颊上嵌着两个蓄满风情的小酒窝,似乎随时都可以荡起涟漪,令男人内心飚起飓风来。她是乐子同事,海子马文化公司前台,俩人一起被临时抽调来“会战”草原上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并且都分在马术组。乐子中午其所以没有与心爱的姑娘一起回,并非因为有未了的事情,而是因为美Y的男友缸子——也是乐子重回乌兰察布草原后最要好的朋友,不,是他救命恩人——会骑马半道上接她的。为避免这对热恋情人的亲昵举动过分刺激他那敏感脆弱的神经,乐子才打算明天再回。

现在,他坐在一个报废的红褐色马鞍子上,赤红面皮经中蒙边境草原特有的劲风和阳光的吹晒,已全然成为丹霞颜色了;虽是坐着,但可看出他身材健硕,眉毛如黛、目光如炬,他其实曾是这个草原边防站的一名边防军人,一名军容肃整、青春飞扬的年轻边防战士。十年前,乐子退伍回到世界第八大奇迹——秦始皇兵马俑旁边。兵马俑位于陕西西安市骊山脚下,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由于他的城镇户口,复员后被安置在一家生产鼓风机的国有企业,当了十多年推销员。十多年里,他结婚生子,孩子已经六岁,妻子却跟人跑了。妻子甩她而去的原因只有四个字:感情不和。他心服口服,因为她在退伍前,心里就装进了一个草原姑娘,一个像美Y一样美的草原姑娘。

离婚后,除了觉得对不起儿子和父母外,他并没有太多痛苦,而主要是后悔,太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与草原上那位心爱的姑娘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呀!他后悔得人都失了形,最终下定决心抛家舍业,将弱子托付给老人,于半年前回到曾经服役五年的乌兰察布草原边防站。为的是,找回昔日初恋。可物是人非,他苦苦找寻了两个多月也没结果,忧伤就像现在夏日草原上疯长的青草一样在他的胸间潜滋暗长,填充得他胸间满满当当,使他艰于呼吸,也失去了理智。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马鞍子上,乐子寻昔日恋人不得、无限凄凉,把自己交代给酒瓶,最终喝得气息奄奄,以草原为床、以天为被四肢长展地躺在草地上……

是筹备那达慕大会的缸子骑马经过,救了人事不省的乐子,并紧急送他去医院。他酒精中毒昏迷两天,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位他找寻数月而不得的、自己昔日草原恋人般模样的姑娘。他激动地抓住姑娘手,就像抓住了昔日残梦般喊人家巴雅尔——他初恋名字。他不能再让蹉跎的岁月流逝,不能再让痴情的姑娘伤心,不能再让他的梦他们的梦破碎。姑娘见他这般痴痴,开始觉得甚是好玩,渐渐明白所以后就被感动了,她硬是愣着没动。这时,缸子赶到病房,很高兴他醒过来,并介绍说姑娘叫美Y,是他女友。他便闭上了眼,不愿再面对这个因为自己过错而悲惨莫名的世界。

事后他才知道,自己又昏迷过去,又是缸子救了他,并让美Y请假在医院护理他。他也因为美Y的存在(美Y提醒他他还有个六岁儿子和两位年逾古稀的父母,他才非常后怕自己行为),唤醒了生活的信心和人生的责任,开始依恋起这个世界来。缸子获知他曾是边防骑兵连战士后,推荐他出院到自己公司面试,老板果然很看好乐子的精湛马术和低调老成的处事风格,让他做马术师,这样他渐渐地与缸子成为忘年交。

是的,是忘年交。缸子小他十岁多,今年23岁的小帅哥缸子是南方人,身板和长相都酷似中国短跑名将——“百米飞人”苏炳添。虽然年龄小,却来草原已经好几年,目前是海子马文化公司驯马部部长。据说,缸子当年在江苏一所985大学读工科一年级,邂逅了高一女生美Y。美Y其实不叫美Y,缸子也不叫缸子,美Y和缸子都是他们离开南京私奔时特意起的化名,真名现在认识他俩的都不知道。当年,美Y青春靓丽活泼单纯,就像现在的名字似的烈火般点燃了缸子的爱意,俩人很快坠入爱河,致使学习一直很好的美Y成绩急剧下滑。家长暴力干预,缸子就带着美Y来到了谁也想不到也找不到的广袤草原。自此,精明的缸子和纯洁的美Y隐姓埋名,拥抱大草原,努力生活在草原上,也经受着草原上的风吹雨打,独立面对许多难题。虽然他精通马术,但是搞定生活又谈何容易。去年以来,美Y得知同班同学纷纷高中、奔赴世界各地读大学后,开始情绪非常低落,抱怨缸子当年的冲动,戚戚怨怨让他无所适从;他觉得爱情似烟火,好心没好报,开始有点玩世不恭。好在缸子心底是善良的,善良地保持对美Y的真爱,善良地救了乐子好几命,并且善良地维持着他、乐子和美Y之间的微妙关系。

此刻,乐子再次想起他的悲催过往,无限伤怀地闭起了眼,大有英雄迟暮之感。现在的他,任你有多大想象力,也无由从他这幅尊容认出他的军人过往!眼前的乐子,身穿一套脏得辨不清颜色的短衣裤,脚汗熏天的泥脚上半趿一双崭新的红拖鞋——美Y留给他的,左手拿酒瓶仰面灌下,三分之二的白酒没有灌进他胡子拉碴的嘴里,而是浇在了他的眼睛鼻子脸颊和脖颈里,他被激得打了个激灵,顺势抬一下迷离醉眼,隔着酒水下流的幕布朝前望去,草原上到处是被风干的、白茫茫一片的由马蹄溅起的马粪和已经变成白塘土的泥浆草浆,夕阳带来了一股清风,也将成群的蚊蝇、牛虻、蜻蜓、蚂蚱带到他周遭,右边遥远的地方是沙化很严重的草原,以及镶嵌着金边儿的低矮山丘,那曾是一个如同现在的美Y一样让乐子魂系梦萦的地方……

许多年前,高中没毕业的乐子参军来到乌兰察布草原,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中蒙边境线上服役。那是一个寂寞的边防站,一年之中只刮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除夕。风小的时候,空气纯净而透明,呈现一幅海市蜃楼般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致,却绝少“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画面,因为草场已然退化。只有到了夏天,才能看到一抹令人怜悯的浅绿,令人莫名伤感而生出了乡愁。边防连四十来人,清一色年少轻狂的汉子,方圆百里也不过数家牧民,多数兵几年里见不到一个异性,他们整天过着单调、枯燥、寂寞的军旅生活。乐子能好点,他是连队的卫生员,又兼做一些宣传工作,除了负责宣传画、黑板报等与他美术特长有关的事情外,主要承担全连及附近8户牧民的卫生防疫工作,偶尔送文化送温暖到四散分布的牧民家里去。

一个仲秋的晚上,草原上风疾天寒,星垂大地,四野漆黑一片,除了风声和草原游狼的呜呜叫,一切生灵似乎都隐匿于广阔大草原的地心里了。约摸十点多,门响得异常剧烈,快要入睡的乐子以为是风在掀门。这里晚上的风很阴森恐怖,时常像鬼怪一样敲打门栓,不习惯的人会吓个半死,可此刻这掀门的诡异劲儿,就连在草原服役快满五年的乐子也有些头皮发麻啦。他不觉欠欠身子、侧耳谛听,却听有人边敲门边扯着喉咙喊:“乐子,快起!乐子,满都拉草原那边搬来一户牧民,老人病了,家人来找。你快起来!连长命令出诊,马已为你备好。乐子,听到没有?”

是通讯员在喋喋不休。他是个话痨,入伍才不到一年的新兵蛋子,个子矮而单薄,老兵都私下里管他叫““矮巴子””。据说,他当初为入伍而隐瞒了年龄,实际年龄还不到17岁。

说实在的,乐子很不情愿被“矮巴子”叫喊,一来现在已是二半夜,再有,满都拉草原距边防站少说也有五六十公里,风这么大天这么冷……心里虽在喊冤叫屈,可乐子哪敢违抗命令,只得利索地起床,边扣好军服纽扣、披上军大衣,边背起药箱开门而出。刚抬脚出门,就听到一个女子急匆匆怯生生的声音:“医生,我额吉两天没吃饭了,还发烧,你跟我快去看看吧!”说着,就呜呜地抽泣起来,活像小狼哭丧。

乐子见不得女人哭,连忙说:“老乡,别太担心!我这就带几瓶液体去。”

寒风呼啸,茫茫草原一片空洞,人如掉进漆桶里,费劲地辨识着夜路,看久了眼睛泛光脑际眩晕就是什么也看不见,开始疑心这是距离上天和神灵最近的地方和时刻。两匹具有灵性的马却夜眼明亮、精神亢奋,在响鞭的催促下,四蹄溅起了火星,一往无前地直奔满都拉草原而去。路上,女子自报家门,说她叫巴雅尔,刚从洪格尔草原迁来,并说母亲可能是因疲劳而病倒的。乐子没有心思听这些,只盼着早点到她家,好结束这旅途风寒和劳顿,就不停地鞭打着胯下之驹。

好不容易到了毡房。昏暗的油灯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蒙古妈妈静静地躺在垫了厚干草的牛毛毡上,见乐子进来,便要挣扎着坐起。乐子忙按她躺下,拿体温计和听诊器做常规检查。一问才知老妈妈不通汉语,乐子的每一句话都由她女儿翻译成蒙语。经检查,诊断为由劳累所致的感冒,考虑到病人两天没吃饭,又有点脱水,乐子就给她服了抗菌素,并打上了点滴。做完这些,他已经非常疲惫,打着呵欠对巴雅尔说:“一共打两瓶,这瓶打完你叫我换药。”说完就倒在毡房里睡着了。

睡梦中,他似乎听到一段缥缈的歌声。许是药到病除、额吉病情好转,巴雅尔感激乐子而为他深夜献歌——

第二天,乐子被浓浓的奶茶香气熏醒。一睁眼,见老妈妈独自坐在火炉旁,轻轻地搅着奶茶,神情安详而悠闲。乐子知道她身体已无大碍,却还是爬起来问她身体感觉,她乐呵呵一笑,轻轻指了指外面。乐子不明所以,忙欣然走出毡房。啊,风竟似乎停了!阳光洒在几百米开外的小湖上,湖面上荡漾着金灿灿的光,简直成了一面金黄金红金亮的大镜子;远处的草原上泛着淡淡的枯黄,羊群像一丛丛怒放的雪莲般点缀其上……好一块难得的牧场!乐子不由冲动起来,回身拿了毛巾小跑着去湖边洗脸。远远的,就见湖边有个姑娘在打水,背影在阳光逆射下分外矫健、绮丽、神奇,乐子年轻的心为之一阵悸动,走近一看却是巴雅尔。见乐子忘情地看着自己,她娇羞地却是稳稳地放下刚刚挑起的水桶,用抱歉的神情对乐子甜甜一笑,眸子里射出奇异的光来,道:“真对不起,昨天辛苦你了。”

从昨晚到现在,乐子第一次打量起这位蒙古族姑娘来,她十八、九岁的样子,眼睛就像眼前的湖水一样清澈透亮,高高的鼻梁,俊俏的脸庞,两只显眼的小酒窝,似蓄满着美酒,让人不喝即醉了。乐子看得也醉了,他奇怪草原上的风并没有使她的皮肤变得粗糙反而更加红润娇嫩,他自己当兵来草原后都满脸起了干皮。再看她那头乌黑发亮的青丝,何其丰茂呀,恰似马尾巴被扎成马尾状,此时凌空抡起一个圆圈来,被晨光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儿;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装,高高的马靴,衬托出她身材的优美……乐子连忙说:“不辛苦!你额吉已经好多了,你的阿布和其他家人呢?”

姑娘闻言脸色一下变得沉重起来,说:“我阿布去年冬天喝醉了酒,就是掉进这个湖里淹死的,所以额吉让我们把毡房扎到这儿,说这儿有父亲的灵魂。哥哥嫂子与母亲合不来,搬到了白彦花牧场,这儿就剩下我和额吉啦。”她一口气说完心事,说得差点流下泪来。

乐子猛然对她产生了极大怜悯和莫名爱恋,说:“你也太苦了。我能帮你什么?”

“我母亲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家里的活又多,我就想早点嫁人,家里没男人不行。”姑娘并不害羞,像说别人家的事情。

见她这么淳朴大方,乐子就颇费心思地说:“你一定要找一个理解你、关心你、爱你的才行。”

姑娘心下感动,却突然感觉到不好意思,就说:“走,回毡房喝奶茶去!”轻松地跳起水桶朝毡房走去。

回到毡房,老妈妈已经摆好了奶茶、炒米和手把肉,仨人围着油黑发亮的小木方桌吃早饭。须臾,饭桌旁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氛围,姑娘家不可说的心思泛滥起来,致使她羞红了脸,总是羞怯地躲着他的目光;弄得他也慌张不安,已经感觉不出奶茶的清香和手把肉的滋味,鼻梁额头上浸出的汗珠儿早滚落而下。见此光景,姑娘更窘了,匆匆吃了几口就出去了。老妈妈用蒙语劝乐子多吃一点,乐子吱唔着,一会儿也起身走出毡房。他四下寻顾,却见巴雅尔躲在毡房后正梳理着他战马的鬓毛,眸子里透出沉静的爱恋来。他被感动了,一时竟有些难过,半天才走上去说:“你母亲好多了,药也留下了,我该走了。现在,给你们把水打满我就走。”

巴雅尔猛地拉住乐子的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我自己来,我能干。我额吉还夸你病看得好呢!”说完话,才意识到自个拉着乐子的手,就不好意思地猛一下松开,活像被火烧到一样,脸也飞红了,犹如这枯草连天的深秋草原上凭空冒出了一株格桑花。

刷完战马,俩人进到毡房,巴雅尔愣着不动,乐子一边整理药箱,一边对老妈妈交待身体注意的事项,老妈妈用蒙语说:“骏马要配金鞍,美丽的姑娘要配巴克鲁(勇士)。”并用手抚摸乐子的额头——这是蒙古人的一种祝福——乐子不知所措地点着头。

告别老妈妈,乐子同巴雅尔牵着马,并肩走在回边防站的路上。太阳升起老高,草原温热起来,阳光异常透明,一眼似乎可以看到天际,两匹马被牵着,悠然地打着响鼻……巴雅尔深情地唱起来——

歌声染绿大漠融化了冰河

哎 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

乐子听得沉醉起来,等她唱完,急切地问唱的什么歌,她说是《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乐子不觉肃然起敬。姑娘却轻轻地问:“你说我好看吗?”

“好看好看!”乐子连说道。说时,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沙棘花香,他很奇怪现在秋季怎有沙棘花香。她似乎看出乐子的疑惑,哧哧地笑着。乐子恍然大悟,原来在她身上撒了春天采下的沙棘花粉。多可爱质朴的蒙古族姑娘啊!

巴雅尔问乐子:“你的家在哪里?”

“你们那里的草原有这儿美吗?”

乐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说:“和咱们满都拉的草场一样美,我们家也有许多羊群和骏马。”

“你在骗我!”巴雅尔似乎看出了乐子的心思。

乐子大吃一惊,却一本正经道:“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她似乎相信了,高兴地说:“我想带母亲迁到你们那边的牧场,咱们一起在唐朝都城里去放牧,把羊儿赶上城墙,行吗?”

“当然可以!”他觉得她的想法浪漫极了,却不觉生出悲伤来,“赶着羊群上城墙,那该多好呀,你说!”

“你也觉得好呀?”她兴奋地问,蹦了老高,惊得马“突哧”一下,差点脱缰而去,她却郑重其事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我今年就复原了,等我回去安排好一切,并告诉我父母亲,就来接你。”

巴雅尔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又问:“到底是什么时候?”

乐子说:“就是明年的今天——十月十号,你会看到我骑着白色的骏马,站在阳光灿烂的湖边等你和你额吉。”

巴雅尔的眼里流出了泪花,乐子感到了这是幸福的液体,他摘下了脖子上用子弹头做的十字架送给了她,她也摘下自己的耳环,递到了乐子的手中,让乐子装好。风大起来,掀起马鬃和巴雅尔的长发,乐子回头,巴雅尔秀发正好打在他脸颊上,乐子就动情地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高亢深沉的歌声,被草原风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对马也感奋起来,竖起耳朵昂起首忘记了走路,驻足凝望……他们都很忘情,不顾风吹沙打,也忘记了时间,走了一程又一程,直走完了五六十公里的明沙和草原。已经能远远看到边防站了,俩人才发现太阳早已跑到了天的西边,乐子依依不舍地说:“你回去吧,我会抽时间去看你和你额吉的……”

回到连队,年轻的乐子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巴雅尔的倩影总是浮现在他眼前,她那童话般炽热纯洁的情话,那婉转深情的歌声,总在他耳边回荡;她那沙棘花的体香、马尾巴的秀发,总也令他挥之不去,令他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也干不好宣传和卫生工作。

过了不到一个月,部队复员令下来,乐子复员了。

离开部队那天,巴雅尔来送别,给乐子带了好多的奶酪和干肉,并告诉乐子让乐子的父母也尝尝满都拉草原上的食品。她躲在乐子宿舍里,眼里含着泪水,默默地帮乐子收拾东西。走的时候,战士们洒泪道别。巴雅尔追出一程又一程,军车已经开出很远了,可她还是站在山包上远远地望着,不断挥舞着手臂……

由于种种原因,乐子再也没有能回到草原。

第二年,连里通讯员“矮巴子”来信说:你走后巴雅尔常常到连队来给大家洗衣服、帮厨,并告诉我们说,你会在十月十日回满都拉草原接她,但你没有来,她很悲伤。第三年,通讯员“矮巴子”来信说巴雅尔已经嫁人了,嫁到了遥远的特林格尔草原。又过了一年,通讯员“矮巴子”来信说,巴雅尔所嫁非人,丈夫酗酒赌博还经常打她,她离婚了,带着母亲和女儿又回到了满都拉草原……此后,再也没有“矮巴子”的来信,估计他已经复原了;巴雅尔也如断线的风筝,越来越远……

许多年之后,乐子还像今天醉意朦胧想美Y一样地想巴雅尔,想他的满都拉哨所,他的乌兰察布草原……

第二天酒醒,乐子想到重又浪迹草原,去找他的巴雅尔,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公司。

不久,公司成立了品牌部,乐子因为有宣传经验和良好口碑,被任命为品牌部的头儿。品牌部在公司办公区域二楼的一个旧画室里挂牌办公,画室很大,足有两百多平,据说是原先部队留下来的。第一次去画室,他一个人。用生锈的钥匙勉强打开生锈的暗锁,犹如打开一段尘封的往事,一个人踩着尘土、撞破蛛网、撞乱灰尘,悉心凝视着四周,谛视着画室里特制的硕大平展画板,还有画板上、墙壁上隐隐浮现的《成吉思汗》《草原英雄小姐妹》《嘎达梅林》《骑手》《猎手》《边防战士》等蒙古题材油画,他的心一阵悸动、一阵温暖、一阵心酸……其中那幅《骑手》油画,画的是一个拿着套马杆的人在古城墙上追赶马群、套马的奇异场面,让他内心一震,想起当年巴雅尔要与他一起在唐朝都城里放牧、赶羊群上城墙的情景来,不由热泪簌簌而下,仿佛又回到了他那青春飞扬的军旅时代,仿佛又找回了芳华的律动,仿佛又面对他的初恋巴雅尔纯真炽热的爱意!想想啊,十三年过去了,十三年的锦瑟年华谁与共,一个人还有多少个十三年哪!没有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他在画室里一呆就是整整一个下午,抽完了一包烟——他决定戒酒,有了画室,还要酒精干什么,他豪迈地想。

十三年后的今天,当乐子收拾心情,打理自己的不堪过往,有心思规划未来的时候,他的心思最终落到了美Y身上。当巴雅尔悲哀失去的时候,美Y就像巴雅尔的影子一样,奇妙地然而又是坚决地“重回”到他身边,驻扎在他心里,在他心里安下营扎下寨来。与巴雅尔那来自草原泥土的质朴纯真相比,美Y更以南国佳丽的容姿绝世、气质倾人而令乐子痛苦莫名——爱而不能的痛苦,丰富的痛苦。现在,几乎是当他痛苦到极点,准备长痛不如短痛地断了念想时,情势起了变化。他的梦中情人美Y开始在他和他的同事、好友缸子之间,玩火般玩起了“等距离游戏”,如同梭罗的恋人艾伦在他和他哥哥约翰之间那样、如同歌德朋友的妻子夏绿蒂在他和他朋友凯士特之间那样、如同普希金妻子冈察洛娃在他和宪兵队长丹特斯之间那样的等同于死亡的“爱情三人舞”。问题的转机和诡异就在这里,缸子不仅是乐子同事好友救命恩人,而且是美Y男友,美Y曾经为他而诀别父母私奔到草原,但是现在,美Y竟然在乐子和缸子之间“一视同仁”地搞起等距离交往来!这在之前是不可能的,于现在也是十分令人费解的,首先是公司大大小小头头脑脑都觉得缸子与女友关系出现了裂痕,其次是乐子本人觉得既费解又难受又偷着乐,偷着乐偷着乐就难受得要死要活,又要自杀了一般。但是今天,现在此刻,当他面对他花了一下午时间打扫出来的偌大画室时,当他面对这个即将挂牌的品牌部时,当他面对那二十个烟蒂而不是酒瓶时,他是冷静清醒的,也是坚定果断的,他决心在这个品牌部里启程远航,走好自己人生。

事后证明,品牌部里的工作是朝邪路上去了,因为画室里发生了不可抑制的、烧毁一切的恋情。不用讲,恋情是在乐子和美Y 这对最不可能的人之间产生的。说不可能,是因为,俩人年龄差十四岁,乐子还结过婚有孩子,更重要的是,美Y有男友缸子天天守着,而同时缸子也是乐子的好友和救命恩人。这场恋情画室为媒,缸子实为起因。

时间已是2016年的网络时代,可是公司的品牌部似乎还处于上世纪的宣传画时代,由公司对品牌部的定位可见。品牌部起初只有一人,公司给的任务是:五年内设计制作、联络、落地、树立起从乌兰察布到中蒙边境线、到首都北京、到区府呼和哈特、到山西大同市的四个方向的宣传大广告牌。这个不可谓不庞大的计划里,明确指出:最终要扎起47面广告牌,当然重点还是往北京的线路,要求在沿G110经兴和县怀安县到张家口市、再经宣化县涿鹿县上G7经延庆区昌平区进京的道路上,扎起27块巨幅广告牌。广告牌这个方案,乐子是始作俑者,虽然烧钱,但公司还是给与首肯,因为据说老板今年发了大财,这段时间正去中亚考察买马哩。乐子也提出了线上线下配合联动的宣传推广方案,却被公司无视,原因很简单,办公室就在做这个事情,具体说,是美Y在做。部门成立,乐子自然想到跟公司要人,孰料瞌睡遇到了枕头,缸子和美Y找上来,说是让美Y来品牌部吧。乐子喜出望外,想自己out了没想到这点。见乐子一脸惊喜,缸子继续游说:美Y画画得特好,来草原无以施展,只做个靠颜值吃饭的前台,终非长久之计。仨人很快达成共识,就说给了公司,公司不知美Y身怀绝技,将信将疑,郑重交代乐子“严格考察面试”。

乐子当时想,就是美Y什么也不会,他也吸纳她来自己部门。工资高不说,起码从此走上专业岗位,怎么说都比公司前台要好;再说,新部门他孤家寡人,连说话的人也没;更重要的,他爱美Y,美Y来他求之不得。俩人约好隔天上午去画室,时间是国庆收假后的第三天——10月10号礼拜一。事后乐子常想,“双十”这个日子对他来说,估计是个劫吧——躲也躲不过的劫。但他又想,他要在阴沟里仰望星光、拥抱月亮、追逐太阳。

那天上午九点,美Y身穿黄色风衣、褐色棉短裙、脚蹬一双白乳色长靴,像一只蝴蝶般飘来。乐子隔窗子看到,他的脑际无端飘过巴雅尔在湖边的那身装束:金色的朝霞,金色的湖面,黑色的紧身皮装,高高的马靴,粉红的俏脸儿,优美的身材……不容多想,他忙扔掉烟蒂,出门去迎接美Y。俩人独处偌大的画室,心里都禁不住咚咚乱跳,乐子觉得口干得不成,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橘子剥了皮给美Y。美Y也似呼吸不畅,接过剥好的橘瓣,一怔,掰为两半,似乎要将其中一半送回到乐子嘴边,却最终把两半橘子放到了冒着热气儿的两只高脚玻璃杯的茶水里面,做着这一切,她早飞红了脸。她知道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因为他正在热辣辣地瞅着他,要吃了她的样子。她突然明白了一个汉语词汇——“泡妞”,就更窘了,道:“部长,怎么面试?”

“要面试吗?”乐子说着笑了,笑得很温暖,也很暧昧,“很感谢,你能来帮我,能来画室,来这个部门!”说着竟有些黯然,流下泪来。等凉酥酥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冷了,鼻子里的酸楚也渐渐麻木下来,他才觉得有点难为情,瞅一眼美Y想解释点什么。

却见美Y鼻翼皱了几皱,他后来知道,这是她要哭的前奏,但现在他不明白她的这一情绪变化。美Y鼻翼皱了几下,颤巍巍地说:“谢谢!谢谢你要我……但,我也得有这个资格。”

说着就拿出画笔颜料,朝偌大的画板画布走去,一边感叹这画室之大、画板之大。乐子一直看着美Y画,一笔一笔他都看到了心里,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巨大的、近水远山的水墨江南画,在盈盈江水和如黛远山之间,是一窄绺儿错落有致的江南民居,最近处葱茏花木在眼前招摇,最远处是云水相接的山峰和天际的交汇……整幅画面雅致明丽、韵味深长。乐子看得大为讶异,却见美Y最后题名为:春尽江南。乐子不觉拊掌赞道:“好画!好画哇!”

“老师别取笑!”美Y站起身子、扭着腰肢,拿出篆章哈了一长口气,道,“老师多拍砖!我瞎弄!好久不画,手都不是我的啦——捉不住笔啦!”

她汗颜着,踏好了章子。红红的方章在黑白画的左下角上,稳稳贴贴,异常醒目,似一团烈烈红烛在霍霍燃烧,照得人心豁然明亮,画室氛围为之一变。

“真的不错!手艺的事情,哄不得人!”乐子叹服说,端起茶杯递上,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就回身去换热水。

“谢谢!”美Y动情道,开始脱下外衣,露出鲜红的紧身羊毛衫来,显得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分外迷人,屋内的空气似乎也明亮暖和起来,“挺热的!那您要我了?”说着,去放外衣。

“你高!我哪敢不要!”热情地端着水杯转身而来的乐子,不巧与刚从沙发上放衣服起身的美Y撞上,茶水洒了一地,也泼在了美Y前胸上。乐子的手也被烫得生痛,他一时慌了,疾速放下茶杯,不顾一切地拿手将美Y前胸上的衣服抓住,提得离开她乳房——怕她胸部被烫伤……

这时,听到一声咳嗽。是缸子。

缸子推门而入,铁青的脸紧绷着长久不语,好像随时要破裂而爆炸的样子。乐子瞅一眼美Y,见她神色坦然、一副没事儿的表情,便转脸招呼缸子坐到大长沙发上,他不理。美Y知道男友误会吃醋了,就解释刚才情景,他听完,干笑一下没笑出声,就再也不吱声了。美Y切一声,背过脸去,再懒得理他。屋内一阵尴尬,但乐子内心坦然,就问:“缸子,你见过你女朋友画画吗?”说着,将他拉向墨迹未干的《春尽江南》画作跟前。

乐子发现了画,蓦地一惊,嘴角浮起笑意,问:“上午画的?”

“还有什么时间?”乐子反问。

“你没有帮她?”缸子又问。

“你什么意思?”美Y转回头,杏目圆睁气愤道,好似牙缝里钻进了蛀虫般咧着嘴,“切,太业余!”

“懂了。”缸子道,“饭点过了。”说着,一股寒风似的转身离去。

第二天,美Y就办完手续来画室上班了。美Y是一个人来的,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乐子很不安。缸子为什么不来送送她呢?乐子百思不得其解,不仅缸子这天没送美Y来,而且从此以后,缸子一直都没再来过画室。乐子一直想问缸子,可每次找到缸子缸子就请他喝酒,他不喝酒,缸子就说那你走吧,他不走呆着抽烟,抽着抽着就没意思得不得不走了。这样几次,乐子憋不住就问美Y,美Y说缸子那天知道她画画天分后,因耽误了她学画的前程,悔不当初很煎熬。乐子虽然认同缸子的悔过态度,但他不能火上浇油,他何尝不希望美Y考上中央美院远走高飞,可牵涉到缸子,他不能说什么;他只有好好地与美Y把专业搞好,把工作干好。

品牌部最近任务比较单纯,就是赶在春节前设计好公司推广巨幅画的初稿,所以他和她的日常工作就是作画、看资料、寻找灵感。他越来越发现她的绘画天分,但他不能太多夸她,虽然她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但还是怕自己落下别有用心的话把。而她也发现了画室的好,现在她不仅能重拾专业,用专业赚钱谋生,是她心愿;而且画室只有他俩人,与长自己十几岁的熟男暖男共事,对他的人品放心,这让她也很欣幸。——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就是那天乐子抓了她奶子,让她现在有了无端亲近他的一丝儿冲动,说是一丝儿,其实不啻于冲天大火,烧毁了她的理智。也许,世上最浪漫的事情,莫过于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了。这样想时,她吃了一惊,难道乐子真已经变成自己喜欢的人啦?那缸子怎么办呢!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她也懒得想,一些随心,女人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她开始相信,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圣洁的女子,从与乐子私奔那一刻就开始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大雪的午后,美Y冒着大雪端来一盆怒放的丛菊,乐子很是感动,说着热激的话。美Y却俨然,说自己是有目的的,她要乐子必须画一幅画,让她看看,也好教教她。也是,快俩月了,乐子还没有在画室当着美Y面做过画呢。也许是美Y画得太好,乐子有些压力吧。但无论如何,今天是躲不过了。乐子便慨然允诺,开始作画,美Y则端着茶杯红袖添香地悉心看着。

乐子的画风,与美Y殊异,基本属于黄土一脉,她今天要看他是怎么一笔一笔画的,要画什么画,甚至试图从他此刻一颦一蹙的表情变化上体会他作画时的细微构思。窗外的雪光映衬着室内的亮光,屋内如梦似幻;乐子忘记了时间,美Y也忘记了时间,她的眼前是一副广袤的秋日落叶的景致:树是银杏树,金黄透亮的叶子铺满画面,就感觉铺到人的脸上,铺进人的心里了;银杏树上也还挂着些许黄叶,落叶过半的银杏树的后面是一座寺庙,寺庙的后面是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大山,山上阴晴殊异,赤橙黄绿青蓝紫叠加……乐子说这是终南山,就题了画名:终南深秋。美Y折服于乐子的画作粗犷、丰富和张力,直觉得画室好温暖好温暖,浑身酥软软的,下体似有蜜汁儿流出,她问乐子是不是想家了。乐子说此处乐不思秦,说着就用炽热的目光深深看着她。美Y又想到一个字:泡。她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望去,两股火一样的光交合在一起,电光石火间,乐子的画笔落地了,美Y的水杯也掉了,俩个人倒在了长大沙发上……

乐子令人称道和让美Y当时备受折磨、事后却异常感动的是,他没有进入美Y的身体,而是只享受她的青春气息,在她身上寻找自己的芳华以及巴雅尔的气脉和芳香。诚然,他没有闻到沙棘花的味道,但他确确实实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他觉得上帝这般恩赐于他,让他看到了美丽少女的整个儿玉体,除了没有进入其隐秘通道外,该做的他什么都做了;在画室里,在丛菊怒放的大长沙发上,他找回了他的青春,迎来了生命第二春。他俩缠绵缱绻久之,他对美Y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有今天!”

美Y鼻翼皱了几皱,乐子发现,这是亲爱的宝贝要哭的前奏,便更其怜惜她。美Y感情泛滥地搂着她的脖子说:“你就是我的梦魇!”情欲消退后,她诚惶诚恐,觉得乐子特有良心,是个特善良特负责任、可托付终身的人,她被感动得涕泗横流。

接下来的半年里,俩人一直维持这样的亲密关系,但一直没有突破男女之大限。可美Y渐渐不满意了,她已经狂热地爱上了乐子,迫切地希望乐子彻彻底底地爱她,享有她所有的领地。不仅如此,她三番五次地要求乐子带她回西安,娶了她,说她正等着当后妈呢。逼得没办法,乐子告诉她:娶你,我家祖坟上一定会冒青烟。但……我不配享有你这么好的女子!即便咱俩能走到那一步,也一定不是今天和这里……这么说吧,我不能让你以后见人抬不起头,我以后见到你也要抬得起头。

美Y鼻翼抖动了一下,却笑场道:要让你我都抬得起头,你就得要了我,彻彻底底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狗屁不是。她说着就歇斯底里地离开了画室,去找缸子,恢复他们的恋人关系。

这以后,到过春节的四十多天时间里,俩人关系倒退到之前水平。但是,怎么可能倒退到之前呢!男女之间一旦涉及私情,要么彻彻底底轰轰烈烈,要么分道扬镳,几乎很少回到初见状态。所谓“人生如若只初见”,只不过是退不回当初美好的一种无奈悲叹而已。俩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连互相递个水杯的缘分都没有了;甚至眼神无意间触碰在一起,也要硬生生做个高难度动作,让视线折射而过。乐子悲伤极了,美Y表面不说,但从她冷漠和憋着的那股子劲儿看来,也是内伤严重。乐子重新捡起了酒瓶,美Y第一次见其喝酒,眼里露出一丝不忍,鼻翼似乎又要抖动,却生生僵硬在那里。随后,缸子来找乐子,劝其不要酗酒,俩人反而结结实实地飚了一次酒,害得美Y打扫了俩小时画室。

春节只有乐子和美Y不能回家——她父母至今没有原谅她私奔的过错,可她被缸子带着回家了,也是正式地与缸子父母见面。缸子为了一个高一女生一意孤行地抛弃双一流大学而辍学,经商的父母大为光火,所以前几年他都不敢回家。今年,父母终于接受了既成事实,那达慕大会后不久催着缸子带女友回家,不料那会儿缸子正和美Y冷战。现在,一切水到渠成了,缸子美Y终于可以双双把家还了。风雪载途的广袤草原,似乎只剩下了乐子一人。

乐子除了吃饭喝酒,就是喝酒吃饭,当然,趁着酒兴飚马,也是一大乐事。寂寞的雪地里留下一串串醒目的马驰过的蹄印,好似流畅的新春序曲。奇怪的是,醉酒的乐子骑马从来没有失手过,反而将老板春节前花了大价钱从土库曼斯坦进口回来的一匹汗血宝马给无意间驯服了。这匹汗血马叫忽必烈,听听名字就知道它的威风了,让人想起了开元一代的世祖皇帝——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忽必烈。乐子是在征服忽必烈骑着它来回疾驰一百多公里路后,才知道自己征服了老板买回来谁也近不了身的烈马,他那天傍晚是把忽必烈当寻常马来骑着解闷儿的。在他飚汗血马忽必烈的当儿,马倌如丧考妣地把担心的电话打到了正在美国起床的老板跟前。乐子与忽必烈气喘吁吁回到公司时,他手机响了,是老板的。他接起电话,老板问:“还活着吗?大过年的别给老子董烂子!”

乐子连忙给老板拜年叩安,老板一听乐啦,说:“乐部长,我要给你加工资!这忽必烈可不是省油的灯,它他妈把自己当皇帝女儿啦,谁都沾不了身!我正在联系土库曼斯坦那边过来协助驯服,你知道人家开口要了多少钱?一百多万!都赶上马价的百分之五了!所以,我他妈我要重金奖励你!骏马配金鞍,美丽的姑娘要配巴克鲁。你拿着奖金,好好找个姑娘吧!别让干球打的胯骨响……”

老板一整夸赞和贬损,听得乐子内心翻了五味瓶。骏马配金鞍,美丽的姑娘要配巴克鲁。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听这话不是第一次,那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酒精弄得他实在是记不起来啦!他为此烦恼着,烦恼得不行,就又骑着忽必烈奔了出去,奔向茫茫雪地,奔向苍茫草原,奔向那飘渺中的天际……

春节收假,公司果然奖励了乐子十万元现金,因为乐子不只是那次耍酒疯偶尔制服忽必烈一次,而是在春节十五天假期间,几乎是时时处处都在骑行着忽必烈。现在,这匹天马对乐子是俯首帖耳,见了他老远就打着“咴咴”、讨他欢心。虽然大伙对奖金数额的巨大起了争议,但公司奖励乐子十万元而省了一百多万元和各种麻烦,老板何乐而不为。不仅如此,老板还提议公司任命乐子为公司马术总监,这可真让他难为啦,这是要管到缸子头上呀。他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美Y,试探着问她意见,美Y眼睛里闪耀着一束奇异的光彩祝贺她,此前她已经知道了乐子的勇武之举。——在她眼里,他可不就是草原英雄成吉思汗么?!她悔青了肠子,为自己这次回缸子家沮丧不已。乐子看出了她最近的懊丧情绪和现在闪烁的眼神,道:“别祝贺我,我不会离开咱们画室的。”

他把“咱们”俩字咬得特别重。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巴雅尔母亲十几年前以及老板前不久说的那句话:骏马要配金鞍,美丽的姑娘要配巴克鲁。这样想着,他决定做一件属于英雄之举的行为——决心娶了眼前的美女,别让她那么委屈难受,也让自己委屈难受。

美Y听得更黯然了,乐子就与她商量,说愿意帮助缸子驯服忽必烈。美Y一下子来了精神,俩人就去说服缸子,说服了缸子,又去说服公司,可没有老板点头,谁也不敢做这么大的主。乐子就独自去游说老板,老板虽然很恼火乐子自以为是地拒绝升职以及现在巧舌如簧的说辞,但见乐子主意这么坚决对朋友这么忠诚,也很感佩,就依了他。老板专门叫来公司副总,郑重地安排了缸子驯服忽必烈的事情。

缸子驯服忽必烈前,公司异常紧张,在公司副总的主持下,一切工作准备就绪。现在,大家都聚在公司南边的开阔草地上观阵。老板也来了,他端着抗癌磁化砂杯,吸溜吸溜地喝着枸杞泡海马的饮品。周围各旗的群众、马匹爱好者、骑手来了一千多人——这在公司来说还是头一次,狂热气氛较之那达慕大会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呼和浩特还来了记者,大家都把悬念和好奇保留在最后,谁也不敢默认缸子会征服忽必烈。有几位高超骑手远远瞄几眼锦缎般闪亮的天驹忽必烈,眼里放光缠着老板不放,说是假设缸子总监驯服了忽必烈,能不能给他们一次上身忽必烈的荣幸,他们把预定骑在忽必烈背上的时间压缩到了5分钟之内,一分钟开价到了166元。老板说你们把忽必烈看得太不值钱啦,我的忽必烈净价2600多万人民币,你们晓得不。见人们听得咋了舌,他最后一口价,5分钟2000元。大家不敢再弹嫌,纷纷报了名,双方皆大欢喜,准备助兴这场难得的驯马活动。

正午一点钟,大风狂飙,马鬃猎猎,驯马活动正式拉开帷幕。老板郑重其事地宣布活动开始,接着,副总着重讲了忽必烈的至尊无上以及天马品格,他讲完,顺势带出下一个“节目”——暖场。所谓暖场,就是由世界上唯一能骑上忽必烈马背的人——乐子进行简短的表演,一来将场上的气氛再度吊高,二来调低忽必烈性子,三是让接下来上场的缸子心里稳帖踏实一些。乐子低调出场,可观众情绪却无比高涨,在围观者海啸般的呼叫声中,乐子翻身一跃上了马背,娴熟如飞地骑着忽必烈绕了一大圈子;大家的喝彩声热烈高涨到极致,似乎将忽必烈的暴脾气也彻底压制住了呢。老板将磁化杯交给年轻女秘书,专心致志地观看驯马表演,表情异常严肃,活像纪委书记。

乐子下马后,小心地牵着忽必烈,让缸子接近马身。马不断撅着屁股给缸子,缸子费了好大劲儿才正真靠近马身,他瞅准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一个猛子,就稳稳地扎到了马背上。这时,人群静的跟无人一样,只有呼呼风声和忽必烈的不满“咴咴”声,但见它表现出种种不高兴,因为它光滑得连苍蝇也落不住的身体上、宽阔得如同毡房里的榻榻米一样的脊背上还从来没有负过乐子之外的任何重物;它警惕地竖起耳朵和鬃毛,头高昂着平视天际,明显毛躁起来,不断打着鼻响,时而用铁铲前蹄刨着草地,草地上顿时卷起阵阵尘土和杂草的烟幕,时而扬起后蹄、弹跳着屁股,企图撂挑子将缸子摔死在脚下……乐子忙在它耳朵上摸了又摸,它才温顺下来。见忽必烈认峁了,乐子就将缰绳交给缸子。

缸子为驯服忽必烈,之前做了艰苦的准备。现在,他终于扎到桀骜不驯的天驹忽必烈这高贵的背上,他满心欢喜地用玩世不恭的眼神扫视一下四周,去寻找他的姑娘美Y,捕捉她钦羡的眼神,他还和他的老板交换一下目光,随后他自信满满地提一下马缰。忽必烈被激怒,“咻咻”地打着响鼻,却无奈被铁缰钳制着,只能绕着自个肚子连打几个旋,缸子沉着应对,腰板直的跟按了钢板一样,就如同焊在马背上的一截物件一样。忽必烈见背上之物好好的,长啸一声猛然人立,整个身子忽的垂直于草地,甚至差点要倒背过去;这情景,把老板和缸子都吓了一大跳。两千六百万的金身,岂能轻易这般折损掉,果真如此,那就太不值当啦!然而,忽必烈终归是宝驹,它依然耸立不倒,缸子双腿夹紧马背马肚子,双手紧紧揪住马鬃、继而抱住马脖子不放;忽必烈的两只后蹄竟交换着,带动整个竖起的身子旋转、摇摆了好几下,企图将缸子摔得粉碎。人群发出阵阵惊恐万状的吼叫,许多妇女小孩儿被吓哭了,美Y和老板同时要求乐子解决危机场面。乐子早捏了一把汗,正欲上前时,却见忽必烈已经四足平稳地站在那里,活像司母戊大方鼎;再看缸子,他神色泰然,露出那一贯的玩世不恭的神情。人群恢复平静,大伙都称赞眼前这位骑手的勇敢无畏,有人喊出“苏炳添替身加油”的口号。老板长出一口气,示意乐子别干涉驯马。乐子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美Y ,却见她完全专注于马上的缸子,一点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乐子也就放下心来,将注意力又集中到忽必烈及其背上的缸子。但见缸子双手提缰,忽必烈嚯嚯地咬着马叉子,口水如注而下,最终不得不屈辱地摆正了高傲的头,眼睛里似也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乐子对忽必烈顿生惺惺相惜的怜悯心,想,当初我是怎么让你受委屈的,我今天才知道你受了屈辱。又一想,不对,缸子也是有情有义的血性男儿,比之自己更前途无量,他目前是马术部负责人,驯服忽必烈后就成为整个公司马术总监了,理应骑上骏马奔驰疆场。这样想着,他似乎看到乐子骑着忽必烈,倏地一下就射出了几百米。观战的人都吓了一跳,乐子也是一惊,就见桀骜不驯的马背上早已没有了玩世不恭的缸子的踪影儿,只有已经绕了一大圈现在正以胜利者姿态、狂奔而来的汗血马忽必烈……

人们总算领略了忽必烈雷霆万钧般暴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范!

可惜的是,缸子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他伤在大腿,并会影响一段时间生殖器正常功能。这个结果无疑是严重的,乐子和美Y谁也没有料到。俩人面对,美Y乌溜溜的眼睛里,闪出欲说还羞的光亮,让乐子更是无地自容,对他俩的未来规划就这样被残忍压制起来。不过,俩人自此高度默契,轮流着去悉心照顾缸子的治疗。这件事对缸子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首先他在乐子和美Y面前的自信心受到毁灭性打击,本来他外表上就没有乐子孔武有力具有男人气,好在他内心一贯足够强大,一般人他不放在眼里,可这次,他算是从外到内、从面子到里子给彻底输光光了;不仅如此,他生殖器的受损,更让他生理上无能进而心理上懦弱起来,老实说,他已经全然没有赢得美Y爱情的把握了。

无论如何,在乐子和美Y悉心护理下,缸子“五四”前顺利出院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乐子经老板特许,用忽必烈接的缸子,俩人同骑在栗色忽必烈宽阔的背上,美Y单独骑着一匹藏青母马。一路上鲜花盛开,经过满都拉时,乐子心情沉重起来,他故意绕行多处,去寻找那面湖水。今天,他特别怀念那个淹死巴雅尔阿布、孕育他和巴雅尔爱情的小湖,他甚至奇怪地想,得不到的才是最美的,他和美Y的关系是假的,而与巴雅尔的关系才是真的。可眼前一点湖的影子也没有,这让他分外沮丧。他懊丧地抬眼眺望,只看到一处足有千亩的郁郁葱葱的幼林区域,他就拍马转到东头,那里,竖起个醒目的石头标牌:无名湖封湖育林示范基地。五月的草原风悠然地吹过绿海般的幼林,送来一绺绺碧波,青草和树叶的芳香馥郁醉人,无名湖荡漾着无限的生命气息……可,我的巴雅尔何在呢?乐子痛苦万状地想,巴雅尔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苍茫,比此时瓦蓝瓦蓝的天边的雪白雪白的轻云还要缥缈上千万倍!乐子痛彻心扉地想,爱情就像烟火,发生时美丽缤纷、烈焰无比,让你不敢靠近,生怕烧伤烧毁;经过后虚无缥缈、踪影难觅,让你怀疑人生、怀疑自己。

从医院回到公司的当天晚上,乐子为缸子的康复出院组织了一个小型篝火晚会。晚会举行到中间的时候,缸子的朋友越来越多,整个晚会成了真正的“‘五四’青年晚会”。晚会结束后,乐子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夜。茫茫草原,何处是我家?!悠悠天地,何处可安魂!?最终,他无限忧伤地回到画室,如狼嚎般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歌声中道的间隙,他听到了《草原夜色美》的歌唱——

歌声如泣如诉,如醉如慕,似寡妇在呼唤情人,在清夜的草原久久回荡。乐子知道是美Y在长夜难眠,他泪水打湿了半个沙发,躺在大长沙发上也是久久无眠。

第二天,乐子引咎辞职,与缸子、美Y不辞而别,人们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乐子离开公司后,本要又去浪迹草原,去寻找巴雅尔——去年重回草原时,他也曾找过她三个月,最后痛苦到想与死神接吻;今天,他再次想到去找她,心里七上八下,最终再次难过地犹豫起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痛苦万状地想,爱情是绝对追不回来的!他在草原上多连一分钟也没待。草原,这曾是他多么向往、多么感怀、多么爱恋思慕的所在呀!可如今此刻,他是要痛苦决绝地割舍掉它、抛弃它,把它看的臭狗屎不如!乐子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晶莹地滚落而下,他头脑昏沉,嚎啕大哭了一场,离开了茫茫草原,草原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在他身后。

他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受一本书《丝路情缘》的影响,先是去了新疆,穷游新疆后再折回。到敦煌,又去了河西走廊,去了张掖的军马场。他本来要在山丹军马场谋一份差事,伴随着那似乎不着调的花儿,那里应该适合他疗伤舔伤,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西安。回到西安,他却没有回家——他觉得自己现在轻飘飘的,丧尽天良,无颜见爹娘,更没脸面对弱子。想到这里,他鼻子一阵酸楚,泪水早使他连打了几个激灵,浑身也酥麻酥麻地瘫软起来……

就是在家门口西安周边的关中地区,他也过了一段为期不短的流浪汉生活。流浪的日子里,无欲无求,混沌缥缈,其实就剩苟延残喘在腔子里的那口气了;舍此,他更好上了那口,没有了草原没有了军营没有了画室没有了骏马没有了情歌没有了他爱的姑娘和他们的爱情,他应该要有他的酒精。在重拾酒瓶前,他也想到了找女人,已经34岁的他,正值壮年甚至可以说依然风华正茂,有那个生理需求,他的钱也足以找几个十几岁娃娃玩玩;即使不花钱,也可以在网上找到寂寞女人,但是他很快被恶心了回来,热聊的女子竟然要先看他“小弟弟”照片,以便根据尺寸决定和他玩不玩!他这才死心了,心想,连巴雅尔和美Y这般仙女样的至爱他都在随时可以要的时候没有要,难道他还挂心那些来路不明的、以尺寸论英雄的无良女子吗?难道肉欲熏心的她们就能让他销尽万古愁!怎么会,不可能!爱如烟花,无色透明的酒精却很实在,它就装在形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玻璃装置里,看得见喝得着;于是,他觉得酒瓶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剑不伤人情伤人,伤心唯有找杜康。杜康不会伤你太多,起码不会让你伤心。

没有马的日子,没有草原的日子,没有画室的日子,没有巴雅尔、美Y、缸子的日子,酒几乎成了他的命根子。酒醒的难得时候,他开始追忆往事,似水华年、青春小鸟已经一去不复返,新梦旧景一起涌上心头,令他伤怀久久不能自拔。假设自己没有失信于巴雅尔,那他现在将多么幸福!假设他能够找到巴雅尔,他将重新做回自我!假设没有遇见缸子,他将醉卧草原长眠不起,不再有这么多痛苦!假设没有遇见巴雅尔一样的美Y,她也不会这么沉重,假设美Y不做他的拥趸、不为他迷惑,他将做个轻松的蹩脚画家,赚一份自己的养家活命钱,轻松回到故乡照顾老小!假设他没有无意间驯服忽必烈,没有怂恿缸子,缸子也就不会那么张狂地要急于驯服那汗血马,自然也不会被摔成骨折,自己就不会有这么多负罪感……追悔中的乐子,醉意沉沉地漂流在关中腹地、秦岭脚下。

一次云游蓝田县陕旅白鹿原影视基地,他发现了一家马术俱乐部。马让受伤的他振作起来,他以诚心打动金总,最终成为一名驯马师。上班那天是2017年国庆收假后的第二天——10月10日礼拜二,他突然想起去年10月10日是美Y到他画室的第一天,而十五年前的10月10日是他与巴雅尔在如梦似幻的无名湖边动情之时……现在想来,不觉让人怀疑:这一切的一切似有无名魔掌,在冥冥中做安排。常言说,不是冤家不聚首,像美Y、巴雅尔、缸子、“矮巴子”、他的儿子、包括他正式结婚的前妻,这其实都是你命里绕不过去的“冤家”。他也想起,他的前妻很小的时候被家里人称为乐女,其实她姓赵,为什么称她为乐女呢,连她父母都不知道当初的原因,只有他认识她后心下里才暗自叫道:这是冤家。他现在也经常无端地梦见前妻,虽然不像美Y巴雅尔这般心心念念、走心走肉,但也是梦魇那般历历在目、在劫难逃啊!人啊,该是多么奇怪的动物!

白鹿原影视基地是一家集影视剧拍摄、旅游观光、餐饮美食、演艺娱乐等为一体的山野主题公园。它倚傍着秦岭北麓,深秋无疑成为这里颜值最高的时候,刚躲过秋阳炙烤,离秋风落叶尚有时日,所以游人终日不绝如缕,环山路为之阻塞。不用讲,整个基地的生意人的收入都极为可观,而白鹿原马术俱乐部生意更是锦上添花,火上烹油。乐子整天忙忙碌碌,出色的工作和他对关中人事风俗的熟稔(老板甚至还不知道他为本地人),让金总很是满意。可金总也有点小脾气,就是为人一向自视清高,总是自视马术技艺超群,甩一般马术师、驯马师七八条街;虽然他也隐隐知道乐子马上功夫了得,但还是很小瞧他,俩人在马术的孰高孰低上总是较劲。

乐子上班的第四天,公司接待了一批特殊客人——参加第五届丝绸之路电影节的外国大使。男宾来到影视城后,看云看山看天,不觉意兴大发,觉得秋日午后盛过春朝,正可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还看上了黑骏马,要骑行着它在秋高气爽的白鹿原荒野上徜徉,怡情悦性、感悟天地。不巧的是,黑骏马这几日正赶上生理期——它发情了,为情左右一时任性、难以被驯服。金总觉得自己一展驯马技艺的机会就在今天,于是高调出场,要为大使们“当一回店小二”用心服务一次,可是还没近身就被黑骏马撩了一蹄子,幸好没有大碍,但也丧失了进一步征服黑骏马的能耐。他禁不住骂黑骏马为“黑寡妇”,并让乐子出马驯服“黑寡妇”。

乐子得令后,二话没说,端起酒瓶咕咚完一瓶酒后制服了“黑寡妇”黑骏马。客人们兴奋地竖起大拇指。大使一高兴,主动要求与乐子、金总合影,当场给了乐子3000美金红包,乐子坚辞不受。工作人员着了急,怕驳了对方面子造成外交被动,金总忙给乐子使眼色,乐子才收下红包。外宾一走,乐子立即将红包上交公司。金总非常感佩,觉得自己公司乃至当今世界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自此,金总和公司员工都高看乐子几看,乐子也成为网红人物,在抖音上被广为流传。

秦岭的冬天很快到来,基地和马术俱乐部的淡季也不可避免地如期而至。金总找乐子谈业务开拓事宜,授意乐子直接向他汇报工作、对他负责。乐子思考几天后,策划了公司与金融机构及小企业主间的三方合作,金总大悦,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在金总的坚定支持下,乐子的想法很快落地,23份合同签署下来,公司仅此一项业务额,就超过了全年经济指标。乐子又提出举办马术俱乐部冬季白酒文化节的想法,老板虽然没怎么想明白,但他知道乐子能力,便为此专门设立了大活动部,由乐子牵头。白酒文化节成为整个影视基地乃至西安市冬季文化生活的亮点,为公司冬季业绩又添砝码和亮色,公司出彩乐子也出彩,他成为全市文化明星,被升职为公司副总。

升职加薪的当晚,秦岭独自走到野外,他平躺在一块枯草上,与黑骏马并排仰面而卧,天幕上的星星闪着蛊惑的眼睛,将他带到遥远的地方……许久许久,乐子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寒冷,他出神地望着黑黝黝的秦岭山脉,搂着黑骏马喝酒、流泪,他想起了草原,想起了忽必烈,想起了巴雅尔和草原情歌,也想起了美Y和缸子,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突然,他强烈地想回家,回家去看望父母和弱子。于是,他离开黑骏马,挡了一俩车赶回几十公里外的家去。

一年之后,已升为公司总经理(老板让贤,退位成为董事长)的乐子,意外接待到了美Y和缸子。乐子平静地瞅向这对看起来似乎有点别扭的恋人,却见美Y鼻翼皱了几皱,又皱了几皱,接着就泪如雨下,浑身打着激灵。乐子大大咧咧笑着劝慰她,老半天她才破涕为笑,挥动大蒜轱辘样的小拳头不断捶打着乐子。乐子心头一热,却将眼光投向缸子,他已经身体似乎恢复了原貌,只是有点发胖,看乐子的眼光总是闪烁不定,似有难言之隐。这让乐子有点纳闷,但他还是请了一周假,专门腾出时间热情地接待他们,请他俩咥关中大席,逛遍影视城的角角落落,又周到详细地安排了接下来的陕西七日游。

可临终了,已经与缸子有婚约的美Y,竟发疯般地追起了乐子。原来,她和缸子的婚约有个前提:结婚前到西安旅行,且邂逅不到乐子。而一旦邂逅到乐子,缸子就必须主动放弃婚约,美Y就将践约,去爱乐子。事实上,一年多来,乐子已经删除了美Y和缸子的任何联系方式,也企图从内心删除他与美Y的恋情——事实上,这一点他也做到了,他现在看美Y的感觉就是同事和熟人的感觉。可造化弄人,现在,乐子已经得知这个糊涂的玩笑婚约。时间正是2018年10月10日礼拜三下午四点三十分。他有点懵圈,觉得三秦地界怎么这么邪乎,觉得世界好生奇怪。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他觉得远处的终南山、近处的山卯村庄还有那长长长长的人影,以及那飘飞在天空的山间飞鸟,都好虚幻好虚幻……

乐子一时脑子不够用,就忙转出去思考个究竟。半小时后,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美Y一人,连美Y也不知缸子的去向。

冬日黄昏,枯藤老树昏鸦。在发情的母马旁,美Y陪乐子豪饮,她忘情地狂吻着乐子。末了,俩人同唱起《草原夜色美》——

2018年8月9日星期四改定

2018年底发表于《延河》2018年第12期

船舱的各个角落,挤满北撤的战士,每个人只有一方草席的空间,或坐或卧。由于舱内通风不良,空气闷热,许多战士上船时经海水浸泡,头昏脑涨,上船后又开始晕船,非常难受。


东江纵队战士北撤山东时的情景。资料图片


深圳晚报记者江田力伊霄鸿文/图

“为了广东的和平呀,我们要离别战斗的家乡。我们要走上新的征程,飘过海洋到遥远的北方。当无数群众送别我们,好似母亲掉下的眼泪;当多年战友送别我们,好似兄弟说不出话来………”这首歌叫《北撤进行曲》,1946年在大鹏新区葵涌街道办沙鱼涌海滩上唱响。那是东江纵队北撤前夕的晚上,北撤战士和1000多名送行的群众在军民告别晚会上唱起这首歌,歌声伴着众人的眼泪,诉说不尽的离愁。

为了追忆当年千人送别北撤战士的故事,深晚记者来到沙鱼涌海滩,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一座东江纵队北撤纪念公园,海滩上有一块大型纪念石碑,上面刻有司令员曾生的题词“为了坚持国内和平,从此登船北撤山东”。纪念公园里还有一座九曲桥和一座纪念亭、图片墙等,在碧海蓝天、阵阵涛声的相伴下,默默地传颂往事。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在重庆谈判,根据谈判签署的“双十协议”,中共南方8省的抗日游击队全部北撤山东,东江纵队按照党中央指示北撤山东组成两广纵队。

1946年初,“军调第八执行小组”到广东解决停战及中共广东武装部队北撤问题。中共中央为了国内和平的需要,派方方为代表参加第八执行小组,国民党代表黄伟勤,美方代表米勒,三方在广州沙面前苏联领事馆就北撤事宜进行谈判。

经过50余天的谈判,5月21日三方终于达成北撤烟台的具体协议。内容是:1.承认华南有中共领导的抗日武装力量。2.同意北撤2400人,不撤退的复员,发给复员证,政府保证复员人员的生命安全,财产不受侵犯,就业居住自由。3.北撤人员撤退到陇海铁路以北,撤退船只由美国负责,具体措施回广东后再谈。

其实当时东江纵队的部队分散在粤、赣、湘3省70多个县,按照谈判协会需一个月内集中到大鹏湾,这是非常困难的。5月25日,第八执行小组派出3个支组,分别到江南、江北、粤北地区,监督执行中共武装人员北撤的各项工作。之后东江纵队江南、江北和粤北的部队先后胜利到达大鹏湾葵涌,准备登船北撤。

北撤部队按时集结在葵涌

据《东江纵队志》记载,北撤人员共2583人(其中包括珠江纵队89人,韩江纵队47人,南路部队23人,粤中部队105人,桂东南1人),于1946年6月30日,分乘美国3艘登陆舰,离开大鹏湾,开向山东烟台。

6月23日,方方、曾生给中央报告说,东江纵队已冲破了国民党的重重障碍,安全集中于大鹏半岛。6月30日,东江纵队及各江武装部队共2583人分别登上3艘美国登陆舰北撤山东。7月5日,北撤部队安全抵达山东烟台。

葵涌街道办提供的资料显示,1946年6月29日,沙渔涌海滩上举行欢送北撤部队的大会,千余群众依依不舍地前来送别,乡亲们朗诵“送别我们的子弟兵”的诗。方方少将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写了欢送信,信里说道:“你们去为和平而努力,去为民主而努力,去为创造未来的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而努力……”方方的讲话给了北撤人员极大的鼓励。

本来跟国民党当局谈判的时候,只同意北撤2400人,土洋东纵司令部旧址管理员王进向记者解释道:“许多同志乘着帮助战友扛武器,提行李,登上舰船以后就不再下来,这样就多了183人,北撤人数达到2583人”。

东纵老战士何基回忆北撤往事

战士们流着泪唱着歌登船北上

东纵老战士何基今年90岁了,谈起东纵北撤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何基是一名牙买加华侨,在他10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回广东盐田老家读书,“父亲说回去好好了解中国文化,做一名真真正正的中国人”。1941年,日军侵占深圳,17岁的何基加入东江纵队参加抗日,起初在小梅沙税站当税官为东纵部队筹措活动经费,同时帮助港九大队与游击队领导机关保持联系,承担着传送情报和转移人员的任务。抗日战争胜利后,东纵主力部队要北撤到山东烟台,何基是北撤中的一员。

何基清楚地记得在1946年6月29日下午两点多,东江纵队北撤上船的时刻来了,美国军方派来一艘驱逐舰和三艘登陆舰到达深圳大鹏湾,驱逐舰是护航的。由于沙鱼涌不是正规的港口,潮低水浅,美国登陆艇无法靠岸,只能停在离沙滩数丈远的地方。

葵涌镇沙鱼涌海滩挤满了人,有参加北撤的战士,也有从惠东宝地区和港九地区赶来的老乡、亲人及复原战士,以及留守的战士,他们纷纷赶来为北撤人员送行。

何基回忆说,那天的海滩热闹极了,“很多老乡带着吃的喝的过来,眼含热泪不舍得我们走”。有一位母亲来送儿子,带着衣裳还有几只鸡鸭。同时,还有妻子带着茶粿、鸡蛋给丈夫送别的。

3点30分左右,中共代表方方少将和曾生司令员分别发表讲话,高度评价东江纵队战士不畏艰难的团结精神,再次阐述北撤的意义。曾生代表部队向美国代表米勒上校赠送锦旗,上书“和平使者”4个大字。

下午6时,大鹏天空红云一片,上船的时刻到了,战士们走下齐腰深的海水向登陆舰走去。何基说,他被安排到第三艘登陆舰上。老乡们和战士的亲人,还有将要留下的战友在岸边挥手惜别,泪眼婆娑。

高唱北撤之歌离开沙鱼涌

6月30日拂晓,太阳刚刚升起东江纵队北撤部队2583人乘3艘登陆舰起航,徐徐离开沙鱼涌,向大海深处进发。何基说,船上的东纵战士们是高唱《北撤进行曲》离开的,还记得其中几句歌词,“……我们离开战斗的家乡,我们就要奔赴新的战场。辞别了亲人,告别了战友,我们要到遥远的北方……”

按照原来的北撤名单,应该是2400名东纵战士,但实际上船北撤时超出了100多人。主要原因是,在地方工作党组织已暴露的同志坚持上船北撤以及一些当时欢送上船但坚决要求同部队一同北撤的战士,所以实际北撤的人数增加到2583人,其中女战士406人。“当时上船的时候乱糟糟的,很多留守战士假装送人或搬东西,趁乱到了船上就没有下来”,何基笑着说。

船舱的各个角落,挤满北撤的战士,每个人只有一方草席的空间,或坐或卧。由于舱内通风不良,空气闷热,许多战士上船时经海水浸泡,头昏脑涨,上船后又开始晕船,非常难受。何基说,最难受的事还有缺水,“美国兵态度特别可恶,借口船上人多,淡水不够供应,每人只分到一口盅水”。经过5天6夜的航行,登陆舰终于驶抵烟台港。

本文来源:网易军事 责任编辑: 王晓易_NE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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