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8岁男生如何打扮自己士,瞎了一个眼睛,可以考驾驶证吗?

  解梦:我是单身女孩,28岁,昨晚做梦梦见自己生了一对龙凤胎,是顺产生的,很痛快就生了,一点儿也不疼

解梦:我是单身女孩,28岁,昨晚做梦梦见自己生了一对龙凤胎,是顺产生的,很痛快就生了,一点儿也不疼,先出生的是女孩,后出生的男孩,男孩长的比女孩好看,白白净净大眼睛,我还用手机拍照来。请问这梦是什么意思呢?

梦见生小孩,会心想事成、有财运。 但是,梦见生小孩的女性还是比较多的,一般分分为几种情况: 未婚女性甚至是处女都有可能梦到自己生小孩,如果你正在谈朋友,梦到自己生小孩,或者生双胞胎,那么你有可能要跟男友分手。“生小孩”的意思,是你的一次脱胎换骨,是一个全新的自我,这就是梦的解析,也是您潜意识的作用。... 已经结婚的女性也会梦见生小孩,这说明你对目前的处境不满,心中渴望得到关心,还象征着你得到一个全新的自我,得到新的发展机会。当然,也可能是你真的想要一个小孩儿了。 梦见别人生小孩,其实和梦见自己生小孩的意思差不多,也是代表了一种新的渴望,一种新生。在梦中你只不过是把这个事情安排在了别人的身上了,其实大部分情况还是梦到你自己。

二月份,在名古屋开会。费里西安诺不想住主办方指定的酒店,拉着他往本田菊家里去。他们即便是战后仍然私交甚好,这件事只要是在国会大厦里工作些许年的人都清楚,于是上司在他报备之后也就由着他去了。只是对方在他报备结束之后多问了一句,这是你的提议,还是对方的邀请?

都不是。他诚实地回答。是意大利的主意。

对方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随即又挑了挑眉。你为什么老这么惯着他?

还没等他回答,对方也意识到自己的发言似有不妥之处,于是摇了摇头,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开始没多想,后来却开始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没错,自己为什么老这么惯着他?这缕思绪一直持续到他的飞机落地。两国的与会人员是一起在阿姆斯特丹转的机,但他落地后在机场的出口等了十五分钟还没看到费里西安诺的人影。其他同行者已经由主办方安排的大巴接去下榻的酒店,机场的荧幕也显示费里西安诺的航班已经落地了,他人呢?

虽然知道迟到是意大利人类似于天性一样的东西,但他每次遇到类似情况,总忍不住想发火。他的手指在通讯录上来回划拉好几下,正在迟疑要不要开始拨打第三个必定无人接听的电话,费里西安诺突然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后者手里只拎了个稍大些的手提式行李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旅游的。德意志!费里西安诺从背后搂住路德维希的腰,把冻得通红的鼻子埋进他背后的呢子大衣里。好冷呀,我都不知道日本家里这么冷!

他立刻没了脾气。谁让你出门前不看天气预报的?他把围巾从脖子上摘下来,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把它挂在费里西安诺的肩膀上。日本说他已经在机场的停车场等我们了,快点走吧。

好!费里西安诺把行李箱换到另一只手里,亲亲热热地搂住他空闲的那条胳膊,拉着他往停车场的方向走。真想快点见到日本呀!

他的胳膊动了动,没挣脱。

本田菊把车停在町内居民区的路边,与他们一道提着行李步行上山去。房子建在半山腰上,唯有通过一条不知道几百年前修建的只容一人通过的石阶路方能到达,上山前本田菊强烈要求替他们分担些重量。费里西安诺的行李箱是早就进了他的手里的;他自己还带了一个四轮行李箱,兼一个登山包。他本想拒绝,架不住本田菊再三劝说,只能将没装什么东西的登山包交给他。行李箱的滑轮本是为了图个方便,奈何在几百年的人力面前毫无用武之地,他只能认命地拎着两个箱子往上,一路爬到本田菊家门口,在名古屋的冬日里出了满头大汗。

费里西安诺是什么都不拿的。他老老实实地跟在另外两个人后面,甩着胳膊爬台阶,时不时看看路边的竹子,摸摸台阶两侧的石雕。日本式的东西总能引起他那种艺术家的好奇心,这种时候他是很安静的。本田菊把他当自己家的小孩子,其次才是年龄相仿的朋友,老人对孩子总是很娇惯的。本田菊沉默地背着包一路走在前面,费里西安诺又难得的安静,于是连他都忘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直到爬到院门口转过身来时才发现费里西安诺落在他们十来级台阶后面的地方。意大利!他喊道。快点上来!

费里西安诺噔噔噔地一口气跑上来,手撑着膝盖喘个不停。德意志,什么事情呀?

自己的东西自己拿。他把手提箱递回去。他在发现费里西安诺跟在他们后面时才意识到这有多离谱,让提供住宿的主人替他们搬东西,前来叨扰的客人却两手空空!你为什么老这么惯着他?那个问题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费里西安诺歇够了,直起身子看着他。还撅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可是德意志会帮我拿的呀。

如果在平日,他说不定就放过费里西安诺了。但他这些天来一直被上司的质问缠绕,决心对后者更严厉些才行。他说,少来这一套。

本田菊微笑着立在一旁,开口替费里西安诺解围。德国先生。已经到门口了,这点路就不用再让意大利君受累了。

本田菊领着他们往客房里去。与日本相关的一切仿佛都永不改变。他在跟随本田菊走过低矮的门廊时注视着熟悉的庭院,就连那棵花树都被修剪得和初见时一模一样,伸展着尚且光秃秃的枝干。他走了神,和八十年前一样撞上过于低矮的门框。费里西安诺在他身后发出吃笑声。

德国先生,您没事吧?本田菊关切地问道。

他摆了摆手。没事,可能只是累了。

那就好。本田菊点点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寝具和以前一样放在壁橱上层,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先休息一下。

日本,费里西安诺问他,我以前放在这里的衣服在哪里呀?

本田菊笑了起来。和以前一样,放在壁橱里。我上周刚刚洗过,按类分别放在下层的三个木箱子里。上面有贴标签,看就知道了。

谢谢你,日本!费里西安诺开心地说。

不,举手之劳罢了。本田菊微微低头,那么,我先告辞了。我到晚饭的时候再过来。

他点了点头以示回应。费里西安诺在他身后朝着本田菊使劲儿地挥手。日本人又点一下头,身影消失在门廊的拐角,不见了。

费里西安诺一屁股坐下来,接着就开始躺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路德维希正忙着把行李提进房间,看到他这副样子就开始生气,过来收拾行李!他命令道。

费里西安诺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他的手提箱。箱子里散乱地放着旅行装的护肤品和男士香水,笔记本电脑,还有几份文件。不过,鉴于它出现的地方是费里西安诺的手提箱,路德维希认为它的重要性可能和美国在世界会议上四处分发的“起诉赛百味新品三明治偷工减料”的倡议书不相上下。路德维希看来看去,愣是没发现一件能够穿的东西。你就带这点东西出门?他问。

费里西安诺只把旅行装拿出来就“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提箱。他膝行几步,拉开壁橱的纸门,在下层的三个柜子里翻找起来。他半个身子都探进壁橱,榻榻米上很快就积了一大堆衣服。是啊。他说。

路德维希看着地板上那一堆衣服就开始犯头疼。他想起几个月前去巴黎出差,弗朗西斯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自己家里去。他本来已经准备好面对烂醉如泥的哥哥(以及等待他去解决的一堆麻烦),结果却是弗朗西斯要他收拾费里西安诺遗落在他那里的东西。这关我什么事?路德维希质问他,弗朗西斯却回答说,拜托,你不负责谁负责?

他一下子就泄了气,而后勤勤恳恳地整理了两个小时费里西安诺那一堆奢侈品牌的常服,借用了弗朗西斯的好几个收纳箱。弗朗西斯坐在五斗柜上,翘着腿看他忙里忙外,半点忙都不帮,还一副完胜的样子在那里趾高气扬,路德维希恨不得把他的胡子拔光。他看着托运公司的员工搬走最后一个收纳箱,在联络单上写清楚费里西安诺的住址和联系方式之后付了钱,弗朗西斯坐在沙发上,阴阳怪气地问他,你们俩最近处得怎么样?

弗朗西斯或许并没有恶意,他对谁都这样,好打听八卦,只是在路德维希听来,难免有点刺耳。什么怎么样?他含糊地应道。

行啦,弗朗西斯嗤笑一声,跟哥哥我还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你们俩都多少年了?我可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他每次到这种时候就会开始摆长辈的谱,跟亚瑟面对阿尔弗雷德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讨厌。

多少年,什么多少年?他有点想说“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但如果说出来,势必要面对弗朗西斯更恐怖的攻势。哎呀,什么?你们两个笨蛋还没在一起呀?他都能想象出弗朗西斯说这话时的腔调了。他心里有点不明不白的挫败,像在赌气,也不知道是跟弗朗西斯,还是跟他自己。就那样吧。他最后回答道。

弗朗西斯一听就笑起来了。他很高兴的样子,说了一大堆诸如“你们好好相处”一类的话,随后就开始讲费里西安诺小时候的事情,等到路德维希临走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路德维希觉得自己可能是态度太好了,弗朗西斯最后送他出门时得寸进尺,开始打听他们的性生活细节。他忍无可忍,把弗朗西斯绑在他家的门廊柱子上之后拔掉了他的一根胡子才走的。

他回过神,费里西安诺还在箱子里面翻东西,被扔出来的衣服像座小山一样高。他认命地走过去,替他把散乱一地的衣服整理好。

他们吃了晚饭,帮忙洗了碗,本田菊从冰箱里拿出一堆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来。他和费里西安诺都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但费里西安诺嘴快,抢在他前面问出来。本田菊解释说这是用来做情人节礼物的。远东的情人节,众人间互赠巧克力,不过是近几十年的风俗。之所以买这么多,是因为要做义理巧克力,分发的人数也多。他知道本田菊年纪虽然大,却是个爱赶时髦的人,不肯在这种小事上失了礼数。所以他只站在一边看他买来作原料用的各色巧克力,没有多言。本田菊却说,德国先生和意大利君也一起来做巧克力试试吧?

本田菊说这话的时候,很难得地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有时觉得本田菊认为他和费里西安诺不过是关系过于密切的好朋友,有时又觉得对方活了两千年,又那么聪明,不过是在装傻。毕竟八十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远东可还没有这种风俗。他自从那件事之后落下个毛病,见了和情人节相关的东西就会神经过敏,很难不多想些什么,就连听本田菊的解释时都在腹诽,觉得送巧克力这种事情未免过于暧昧不明。无他,那么多人,那么多巧克力,谁知道你送的是本命巧克力还是义理巧克力呢?他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玫瑰,香水草,还有那个傻里傻气的戒指,都开始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着。

费里西安诺欢呼一声,拉着他的胳膊进了厨房。他是知道路德维希最擅长做甜点的,因此非得拉着他来当指导不可。过了这么多年,他又给他们两个人当起教官来,只不过这一次是讲怎样做巧克力。他看着他们做完,耐不住费里西安诺的磨缠,最后自己也卷起袖子做了一份。酒心的,他用的是白兰地,加热内馅时可以闻到满屋子的酒香。费里西安诺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做好的巧克力放进冰箱,又向他撒娇说自己已经等不到情人节了。他最受不了费里西安诺那种小狗似的眼神,只好向他承诺等开完会那天晚上给他做黑森林蛋糕。

他们的日程已经定下了。会议13号结束,是星期五。他们两国的与会人员本来预定会议结束当天就回国,但他和费里西安诺都决定留下来过完周末再回去。这点子规划日程的权利他们还是有的。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本田菊推说老人的身体支撑不住,向他们告退去睡了。他们于是也关了厨房的灯,准备回卧室去。他们刚刚从厨房里出来走到廊下,费里西安诺突然又急匆匆地跑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手里捻着一颗巧克力往他嘴里塞。德意志,德意志,快尝尝!

他动作急,路德维希一不小心含住他的手指。巧克力刚放进冰箱没多久,立刻融化在他嘴里。于是费里西安诺的手指也沾上巧克力,他把它抽出来放进嘴里舔干净。巧克力的甜度让他眯起眼睛。他明明已经觉得很美味,可还是要问路德维希,德意志,怎么样,好吃吗?

他只能点点头。又教训他,巧克力还没冻实,这么早拿出来不怕化掉掉在地板上吗?

因为我想让德意志第一个吃到啊。费里西安诺回答道。因为德意志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他们开完会从会议中心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和本田菊提前打了招呼,换了风衣,和费里西安诺一起去市区的一家进口商店里买做蛋糕用的樱桃酒。他们下了电车,出了站,情人节的前夜,名古屋的街头满是情侣。从一个街角到另一个街角,到处都是卖玫瑰花的女孩。从车站到进口商店,他们按着导航,走过好几个街区,途中几度差点被人流冲散。他步子又大,费里西安诺为了跟上他不得不一路小跑,到最后直接搂住了他的胳膊,拖着他跟自己一起慢慢地走。店主是驻日使馆的前任武官,任职期满之后长住在这里,见到他非常高兴,还给他打了个对折。他们两个人买完东西,费里西安诺突然说,德意志,我想上厕所!

他尴尬得要命。店子里人并不少,费里西安诺声音又大,不少人都朝他这个方向望过来。还是店主给了他们一张这条步行街的地图,在上面把公共厕所的位置标了出来。费里西安诺只说了一句“德意志留在这里等我!”就跑了出去。他被迫莫名其妙呆在别人的店里,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店主看出了他的顾虑,拜托他当个临时店员负责收银,他才心安理得地继续在店里等下去。可他之后才发现,费里西安诺把地图落在了柜台上,压根就没有带上!他本想打个电话问问的,可他毕竟承了人家的情;况且工作就是工作,一定得好好做完才行。他这么想着,一路忍到送走最后一个顾客,等到彻底闲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关店的时候了。

他告别了店主,带着樱桃酒回到街上去。街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电车将要停运了。他打开手机,一条信息来自本田菊,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带了个颜文字,余下几条来自费里西安诺,说他碰见了可爱的女孩子,想请她去喝咖啡,今晚不回去,让路德维希先走,不用等他了。

他追问他:你不吃蛋糕了?

费里西安诺回的很快:下次再说吧。

他对着那几个字愣了一会儿的神,直到屏幕暗下去,熄灭了。他握着手机的手也随之垂下去,把它塞回口袋里去。他过一会儿才想起本田菊给他发的消息,又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他回复道:麻烦你多等一会儿。

他知道本田菊是为了给他们留门。山上没有路灯,每次晚归费里西安诺总念叨害怕。又为了防着野生动物闯进来作乱,那扇黑油大门总闩得严严实实的。本田菊是个凡事务必周全的人,到后来他们但凡来山上这里住需要晚归,他总是点了灯笼亲自来接的。他为这件事私下里叮嘱过费里西安诺好几次,如果到这里来做客,务必不要晚归。可今天费里西安诺不回去了,他却还得赶回去。他本想返回去搭电车,于是根据导航走了更便捷的小路,但狭窄的街巷、意义不明的语音导航和路人古怪的英语让他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又回到了步行街上。打开手机一查,最后一班电车已经过站了。他本想拦辆计程车,又觉得自己肯定是没办法描述清楚本田菊家的具体位置的,只能放弃这个念头,站在路边查起附近的酒店来。

他站在步行街上,手里还提着一瓶樱桃酒,全神贯注地刷酒店(情人节前夜,想也知道临时订个房间有多难),完全没注意到一个卖花的女孩子正朝他走过来。如果在平时,他在街上看到这类推销的人,一定会绕开,但这次当他抬起头来时,那个女孩子已经举着一支玫瑰递到他跟前了。他大为尴尬,刚想说自己不买花,女孩子却对他说这是送给他的,他本想推辞,女孩子却一溜烟跑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发旋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里。

他先前一门心思在找住宿的地方上,所以也没注意到女孩子在朝他走过来之前对着手机确认了好久。他在手机上找到一家民宿,付了款,又打电话跟店家确认过,这才循着导航往那里去。走到一半,想起要给本田菊发消息让他不要等了,于是又停下来站了一会儿。本田菊回给他两个表情包,一个是“我知道了”,一个是“晚安”。他跟着导航在步行街上走了五百米,停停走走不过堪堪几分钟的时间,居然收到了五六朵玫瑰花。他又迷惑,又尴尬,又只能一路往前走。怀里的玫瑰花越来越多,等到他走到步行街的尽头时,已经有了三十来朵的一大捧,沉甸甸的堆在他手里。步行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眼睛里,也照在玫瑰花上。玫瑰花深红的颜色在夜色里也如火一样,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本来就神经过敏,想把它立刻扔掉,又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或许是被整蛊节目选中了,正有一队人跟在他后面,实拍他的反应。可就算要扔也得遵守日本这里的规矩,等到正确的垃圾收集日再扔;花朵毕竟是无辜的,带回去养一养,还可以芬芳几天。他跟着导航走出步行街,来到一条安静的小巷,地图显示再往前走十米,就到达他订的民宿了。可他刚走到小院门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费里西安诺站在大堂门外,身边围着一群女孩子,正嘻嘻哈哈地跟他一起自拍。像是嫌在镜头里的效果不够好看似的,他还伸出手抓了抓头发。他身量平时不显,在远东却算高,因此负责拿自拍杆,把身边的笑闹声统统框进手机里。现在的女孩子们远比八十年前大胆,一起拍完之后又提议轮流跟他合拍,好几个把脸凑得很近,或者直接贴在他肩头。费里西安诺丝毫不觉,甚至还伸出手替她们整理妆容,或是乱掉了的头发,又讨论滤镜用哪个才可爱,一群人挤在民宿挂着灯笼的门外,气氛热火朝天。

关于七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记忆以清晰到恐怖的程度再次朝他涌来。他呆立在那里,手脚发凉,呼吸困难。七十五年前,那还是一九四零年,距今九百个月,两万七千三百八十六天。这么长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能让婴儿走到垂垂老矣的暮年,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他们就连容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仍旧梳着愚蠢的背头,费里西安诺还是时常眯着眼。他恍惚间觉得,就连那些围绕着费里西安诺的女孩子都还是七十五年前的那一群,容貌娇艳欲滴,像盛放的玫瑰花。可时过境迁,纵使情境再怎么相似,他这一次却已经连发火的理由都没有了。是啊,费里西安诺早就告诉他让他自己回去,他为什么拖延到现在,以致于在名古屋的街头看到眼前这一幕呢?那时他尚且可以用合作为名说服自己,沉浸在二重帝国的美梦中,可如今他们虽然以和谐稳定的联盟的名义站在相同的旗帜下,却仍旧隔得那么遥远。柏林的高速铁路无法跨越阿尔卑斯山,通不到罗马,就连威尼斯都通不到。象征着错误的玫瑰花在惨白的路灯下红得像血,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让它落到地上。

天真、健忘、神经大条的意大利·威尼斯诺很快地把那场误会抛到了脑后,只剩他一个人被留在七十五年前的夜里。

终于有个女孩子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他,意识到他们一群人站在民宿门外挡到他进来了,催促着其他人散开。费里西安诺也看到了他,还有他手里的花。他很高兴地跑过来打开门,啊,德意志,你收到了这么多的花呀!你也住在这里吗?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吧!

女孩子们在他背后发出吃吃的笑声。不是。他回答道。我走错了路,电车停运了,我想打车回去。刚好在这里碰到你,我怕我跟司机描述不清楚位置,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费里西安诺面露难色。可我已经订好房间了。而且,还想跟bella们一起拍照来着……

那我先回去了。他立刻说。

他转身就走。费里西安诺在他背后抬高了声音问他,那你跟司机怎么说呀?

我能自己解决。他头也不回地说。

他果然自己解决了。他回到步行街上,联系了本田菊的助理,询问他前者在名古屋的私宅的具体地址。对方回复得很快,还贴心地问他是否遇到了困难,还需不需要别的帮助。他说自己想要搭车,发了个定位过去。没过五分钟,就有使馆的车辆来了,将他送到山脚下。

他道了谢,从车厢里挪出来,还捧着那束愚蠢的玫瑰花。酒瓶的瓶颈被他捏在手里。司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说不用,对方就走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在黑暗中向上爬。圆形的灯光照在面前的石阶上,凹凸不平,上面满是青苔,踩上去很是湿滑。他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膝盖磕在台阶上,下意识地用手去撑,酒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夜晚的山林里。他现在浑身是冰冷的酒,手里的手机也飞了出去,背面朝下,仍旧在草丛里发出朦胧的光。他这种时候还想着善后,把玫瑰花放在台阶上,然后捡起手机,去把溅得满地的玻璃渣子清理干净。玻璃碎屑极为锋利,割伤了他的手,他却浑然不觉。他把围巾解下来把玻璃碎片全部兜好,又拿着手机往四周一照,确认已经没有能伤到人的碎片留在台阶上了,这才拿起兜好了玻璃碎片的围巾,将花一朵朵地揽进怀里,举着手机继续向上走去。

他人走到黑油大门前才想起忘了知会本田菊一声。他本想就这么在门口凑合一晚算了,可关掉手电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满手是血,擦在屏幕上,凝成一片。或许是因为天气冷,他并不觉得疼,但心里知道自己又要麻烦本田菊了。他叹了口气,给本田菊打电话。

本田菊急匆匆地披了衣服来开的门,见着他这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拿出医药箱给他包扎伤口,所幸伤得并不重;又去给他烧水,催促他泡澡,换衣服,叮嘱他别让伤口见水。等到他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本田菊已经摆了方桌,放了坐垫,泡了热茶,就连他的手机屏幕都用酒精擦过了,把上面的血迹处理得干干净净。那些花也被抱进来,一朵朵地拆掉包装纸,放在另一张长几上,边上摆着几个细长的瓷瓶,还有些量杯剪刀等物。本田菊看他进来,把手里小袋装的鲜花保鲜剂搁在长几上,走过来问他,德国先生,您还好吧?

他点点头表示没什么大碍,说自己走夜路没看清,摔了一跤。本田菊颇为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又说这不关他的事,是自己不小心。又叮嘱他等明天天亮,再去台阶上巡一遍,以免有还没发现的玻璃渣子落在台阶上,伤了人。本田菊应声说是,又坐下来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而且还是一个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刚刚泡了澡,浑身暖洋洋的,就连指尖也热了,伤口上撒了药,开始细微地发痛起来。国内有事,他说,上司急电我,要我即刻回去。

我明白了。本田菊站起来。我送您吧。

他本想说不用麻烦了,但自己在他家门口出了这样的事,按照本田菊的性格,再推辞下去,他恐怕要亲自送自己上飞机。他喝了口茶,起身去收拾行李。等到他收拾完东西出来,本田菊已经准备好了出门的东西搁在手边,因为等他的缘故,坐在长几边插花打发空闲。他轻咳一声。本田菊抬起头,微笑着问他,还没来得及问您,这花是哪里来的?

他大为尴尬,只得把步行街上发生的事情简要讲了一遍,等他说完,就连本田菊都听笑了。中国有个成语叫掷果盈车,他解释着,讲的是美男子驾车走在街上,就连老妇人都为之着迷,往他的车里丢水果,把车都丢满了。看来德国先生的美貌,与中国古代的美男不相上下,这该叫‘掷花盈怀’才对。

他说得兴起,站起来铺纸捡笔,蘸着平时画漫画用的墨水写了四个淋漓的大字。他写得又草,路德维希并看不懂,只能勉强分辨出四个字的形状,对着他尴尬地微笑着。本田菊这才反应过来,向他道歉。失礼了。他说。

他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花我没办法带走,就放在你这里吧。

本田菊垂下头。这花没有根,只能开一阵,养不了多久的。

他和本田菊一道下山。本田菊在前面打着手电,一路嘱咐他小心脚下。沿着山路下到了町内,本田菊开车送他去机场。他们在机场的入口处分别,黑漆漆的夜里,只有这一处灯火通明。本田菊帮他把行李拿下车,又匆匆地上车拿出个包装精美的纸包递给他。他接过来打开,是巧克力。

情人节快乐,德国先生。本田菊微笑着说。

他一时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巧克力还放在你家的冰箱里。

不妨事。本田菊说。下次有机会您再送给我吧。

他也微笑起来,感激地同本田菊握了握手。他已经不像很多年前那样被费里西安诺一抱就会脸红了;但路德维希知道或许还是这样的礼仪更适合他。感谢你的招待,我们下次见。他说。

本田菊点点头,站在车外目送他离开。他的身影隐没进机场的人流里,渐渐地不见了。

他两个月后才和本田菊再次联系。三月里EU开季度例会,他忙着看财报,在底下整理数据,做了个长达两百四十页的ppt。四月里本田菊要筹备新宿御苑的樱会,一年之中他这时是最忙的。等樱会过了,本田菊才给他打电话,请他来赏花:今年回暖得早,再不抓紧时间就只能去北海道看了。

他一口答应下来,接着给人事写邮件请年假、订机票、准备行装。这么一趟下来,出发时已经是黄金周前一周了。他临行前才想起,忘了问本田菊是否也邀请了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回国之后给他发了不少邮件,或是找他一起出去玩,或是问他某个会议的行程,毫无自觉。他一概装没看见。就连三月里费里西安诺过生日,他也推脱有事没去。据弗朗西斯说,费里西安诺为了这事还哭了一场。弗朗西斯说完之后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凑过去低声问,你们俩没吵架吧?

他抬眼瞥了一下弗朗西斯,又把目光移回到面前的会议记录上去。少管闲事。他说。

弗朗西斯瘪了瘪嘴,耸了下肩,没继续问了。

费里西安诺四月初的时候到他家里来了一次,似乎是专程来找他。但刚好赶上他出差,只碰上基尔伯特。费里西安诺在他的房间里睡了一个星期,没等到人,最终还是被上司一连串的电话叫回去了。

自己这样做未免太幼稚。路德维希那一个星期的晚上睡在办公室里时偶尔会这么想。他的下属都以为他敬业疯了,纷纷给劳动局打电话,要他们派心理医生来给他做咨询。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办公室里其实还附了个小卧室,是费里西安诺来看他时午睡用的。折叠床上铺着松软的被褥,枕头旁边搁着一只小熊。棕色的小熊穿着西装,脖子上用绿白红的丝带打了个温莎结。这身衣服还是之前费里西安诺到办公室来等他下班的时候给它做的。后来他提前结束了工作,去敲小卧室的房门,费里西安诺从里面出来,身上西服的袖子少了一只,给小熊留下一身新衣。现在它坐在床里面,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路德维希把头搁在枕头上,一只手捏着它的袖口,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在去东京的飞机上做了个梦。梦里费里西安诺弄丢了护照,坐在海关入口放声大哭。他老远就听见费里西安诺的声音,想装没听见好绕到别的窗口去办入境,费里西安诺却在人群里一眼发现了他的身影,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他低头一看,费里西安诺的证件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自己的皮夹里。他急急忙忙地把东西抽出来还给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却像是赖上了他似的,抓着他的手不肯放。他叹了口气,反手握住费里西安诺的手。

这个梦后面的内容有些不可描述,总之他醒过来之后,不得不用飞机上发放的毛毯盖住某个重要部位等它自行消退。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原谅费里西安诺,就算再怎么负隅顽抗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起身去厕所里洗了把脸,在镜中和另一个有着冰蓝色眼睛的自己对视。他发现自己微妙地把目前的状况视作一场比赛,或是战斗:虽然败北是注定的结果,但他现在明显不想主动投降。

认识到这个状况后他反而安下心来。他的飞机落地时已经是傍晚,他早跟本田菊打过招呼,让后者不用来接,他自己打的过去。本田菊在东京的寓所他很熟悉,是一栋位于世田谷区的小型别墅,战后他往那里去过不下二十次,能够清楚地把地址背给司机听。他将要下车时给本田菊打电话,等到车开到的时候,本田菊已经站在别墅门口等他了。他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了行李,两个人一边寒暄一边进了门。他在玄关脱了鞋,马上就要走到客厅门口了,本田菊突然问他,德国先生,您和意大利君是不是吵架了?

他怔了一瞬才点头,几乎有点憎恨起本田菊的敏锐了。本田菊叹了口气,低声说,那我给您安排新的房间吧。

他们轻手轻脚走过半掩着门的客厅,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在做贼。本田菊领他上三楼,打开一扇客房的门,引他进去,又问他有没有吃晚饭,要不要在做些东西吃。他说自己在机场附近吃过了。本田菊便微点一点头,同他道了晚安,下楼去了。

他立刻反锁了门,又仔细检查两遍,这才安下心来。他随后又觉得可笑,自己为什么要躲着费里西安诺?房间里空洞而安静,他在床边坐下,凝神时可以听见风刮过行道树的枝叶间时发出细弱的沙沙声。这里太冷清了。于是他开门下到二楼,在楼梯的拐角处坐下,在那里可以听到客厅里传来的谈笑声。他没有开灯,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听见费里西安诺一边看电视节目一边放声大笑。客厅里的灯光透过未关紧的门缝漏出来,像是在邀请他加入似的。他想要走进去,又不想这么轻易的投降。不知道就这么坐了多久,他猝然听到本田菊和费里西安诺打算上楼睡觉了的声音。

他逃也似的回房里去了。反锁上门之后他还疑心,自己的动静是否太大;是否已经被费里西安诺发现了;费里西安诺如果真的发现了,是否会半夜里来自己的房间。他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即便意识已经有些放空了,却仍然支着一只耳朵听门锁的动静,一晚上没睡好。

费里西安诺压根就没发现他来了。他将近凌晨五点钟才意识到这一点,终于合上了眼睛。那会儿天已经开始亮了。没到八点钟,本田菊来敲他的门了。他是趁着费里西安诺还没起床偷偷地来找路德维希的,让他吃过早饭之后先到车上去。路德维希胡乱吃了点东西,一坐上副驾驶就开始睡觉,恍惚间听见费里西安诺叫了他几声,还有本田菊叮嘱费里西安诺不要打扰他的声音,他没听清。

当他被本田菊唤醒的时候,已经到了车站了。他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很远,是一个可以眺望到富士山的小镇子,具体的名字他不清楚,但过去非常麻烦,要先坐新干线,再搭电车,最后坐旅游巴士。他困劲还没消,被本田菊拉扯着检了票坐上车,被车内的空调一吹,好歹清醒了些。他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再睡了,一睁开眼,就看见费里西安诺坐在旁边,用棕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他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一等到路德维希醒转,就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来。路德维希已经想要回应他了,可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正在生他的气;于是他把脸扭到一边,去看窗外的风景去了。

费里西安诺低下了头;可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掏出手机在上面点来点去。路德维希感到手机在口袋里一阵震动;他打开一看,是费里西安诺给他发邮件:

他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又望着窗外去了。可屏幕很快又亮起来,费里西安诺又说:

外面的风景吗?比我还好看吗?

他像是受了轻薄似的,瞪了费里西安诺一眼,站起身往厕所去了。他在厕所里给各种通讯APP统统设了静音,只留下几个工作相关的号码还开着响铃。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没回座位上,到隔壁车厢里选了个座位坐下了。这趟线路本就冷门,又是黄金周前夕,一趟列车有半数以上座位是空的。他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困意再度上涌,几乎快睡着了。可他紧接着听到手机的铃声激烈地响起来;划开屏幕,发现是上司来的电话。他吃了一惊,迟疑着接了,却听到对方说:意大利跟我说你不理他……

他立刻感到一股血气冲上头顶。他按捺着听上司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最后在听到“你们是盟友,就算是私人时间也还是要维持良好关系”时挂断了电话。随后他站起身,走回原先的车厢去。费里西安诺坐在座位上,对着手机摇头晃脑,看向他的时候十分得意的样子,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他站到费里西安诺面前,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揪起来:你是认真的吗?就为了这种事去打我上司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大,车厢里剩余的人立刻都朝他的方向望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了,手一松,费里西安诺的身体落回到座位上。本田菊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费里西安诺已经开始用袖子抹起脸来。他先是抽噎了几声,随后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他站起身,一把推开路德维希,朝着路德维希来时的方向跑掉了。

本田菊连忙去追,给路德维希留下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立刻知道自己做错了,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只能想补救的办法。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咬牙,抬脚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

他走了两个车厢才遇到本田菊。他从反方向过来,一见到路德维希就说,德国先生,您不用过去了。

他像是被甩了一巴掌似的,尴尬地立住了。本田菊又说,能麻烦您陪我去拿意大利君的行李吗?我觉得现在让我跟他呆在一起比较好。

他只能沉默地转身,返回原来的车厢。他对费里西安诺的行李箱非常熟悉,轻而易举地把它从置物柜上拿下来。本田菊也拿好了自己的行李箱,走在前面。他们一路走过三四个车厢,本田菊说,您就送到这里吧。

他从路德维希的手里把费里西安诺的箱子接过去。他像是本想立刻转身就走的,但迟疑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德国先生,您这次做的或许有些过分了。

本田菊鲜少这样直白地批评人,而这也就是他会说的全部了。路德维希只能沉默地点头。我知道。我也在想怎么跟他道歉。

本田菊微笑一下。那就好。下一站就要下车了,您也回车厢去拿行李吧。

在同一站转乘旅游专列,他沉默而不远不近地跟在本田菊和费里西安诺的后面。这趟车人比较多,他的座位在另两个人的后一排,眼看着本田菊带着费里西安诺去餐车吃车上限定供应的布丁和蛋糕卷。本田菊去了一会儿,又偷偷地回转来,从包里掏出两份火车便当,递给他。

午餐应该只能在车上吃了。他轻声说。您喜欢的甜品还是等回程的时候再来品尝吧。

他拆开玻璃纸的外包装,和印在餐盒上的红脸蛋小熊对视。用手抚摸一下,是陶瓷的。他其实吃不太惯日式的冷食,但也实在是饿了,只能沉默地把它全部吃掉。他想着布丁,想着蛋糕卷,想起费里西安诺给他做的热腾腾的意大利面和土豆沙拉。他想起去年圣诞节的时候费里西安诺来他家里,明明是客人却忙着做晚餐,睡前瞒着吉尔伯特,从冰箱里偷偷拿出自己学着做的史多伦送给他。他开始后悔自己三月份的时候没有去给费里西安诺过生日;以往他们年年都是一起过的。费里西安诺和本田菊从餐车回来了;费里西安诺坐到座位上时好像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好像没看,他不敢抬头,只能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东西吃。

费里西安诺吃饱了,睡着了,脑袋搭在本田菊的肩上。透过前排座椅的缝隙,可以看见他滑溜溜的栗色头发。他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又收回来了。

本田菊被费里西安诺靠着不敢动,只能用手机给他发消息。德国先生,我们下一站下车。

他立刻明白过来。意大利人的午睡是暂时性死亡。他只能轻手轻脚地把行李提前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放在不会挡路的地方,又在到站前让本田菊把费里西安诺挪到他背上。他背着费里西安诺下了车,上了旅游巴士,放到座位上,一个小时一到,费里西安诺自动醒转,揉着眼睛问本田菊,诶,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路德维希最恨他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把别人对他的好当不存在。但凡动动脑子,也该知道自己是被他背上来的。他把脸撇到一边。巴士的座位狭窄,他这样的体格坐在上面伸展不开,只能蜷在座位上看手机。邮件APP右上角有一个鲜红的79,他点开图标。

他按顺序一条条往下翻,发件人全是费里西安诺。他从“德意志今天穿得好帅哦,风衣是Gucci的新品吗?”看到“天气真好呀,可以看到蔚蓝色的天空!”,想到费里西安诺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给他发消息等他回来的样子,不禁又有点心软了。

总而言之,道歉是肯定要的。但他暂时还找不到机会,也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他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学不来费里西安诺那样的花言巧语,一旦找到了机会,好话就像是蜜糖那样从罐子里溢出来。但他还是想要回应费里西安诺一下。他思衬了一会,点开费里西安诺那条问他风衣的邮件,回复道:不是,是七年前去北京的时候你给我买的那一件。

他听到坐在前排的费里西安诺的手机响了一下,可后者和本田菊聊得起劲,压根没理。他在心里想,或许下一秒费里西安诺就会打开手机看一看是谁给自己发的消息。自从智能手机普及以来他就对各种社交软件重度成瘾,一天里就算什么都不干,也至少在这些东西上花费两个小时。他很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他们在订的旅店门口下了车,费里西安诺还是没有回复他。

他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就连本田菊在房间门口叫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他们住的是和式的房间,本田菊见他不应,说了声“失礼了”便推开了门。他这才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本田菊说,意大利君说想要借用店家的厨房做点吃的,但是有几样调味品店里没有,得去买才行。我查了查,镇中心的商业区有家进口商店,说不定会有得卖。但是意大利君不认识路……

他隐约意识到些什么,缓慢地站起身。本田菊把写着商店地址的纸条拿给他看。他迟钝地问,那你呢?

本田菊笑了笑,我去和店家沟通借用厨房的事。他把纸条缓缓地塞进路德维希的手里,又叮嘱他,不用急着买回来,想吃的东西什么时候做都行的。

他像是被下了蛊似的,怔愣着走到楼下去。费里西安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两条腿一荡一荡的,看到是他下楼来,站起身问他,怎么是你,日本呢?

他去和店家借用厨房了。他说。

……噢。费里西安诺垂下头。那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河川,一路朝着镇中心走去。这是个安静的小镇,路上少有车辆。时间将近傍晚,天边铺满余霞。晚归的女学生在同他们擦身而过时好奇地看着两个外来者。自己得说点什么。他想。他说,你没回我的消息。

什么?费里西安诺说。他本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又被路德维希按了回去。上午的事情,对不起。我有些反应过度了。他说。我向你道歉。

不。费里西安诺摇摇头。日本跟我说了,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你没睡好,我不应该来打扰你的。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对不起,德意志。

他的手指缓慢地勾上来,先是搭住路德维希的袖口,然后一根根地,往虚拢着的手里塞进去。每次犯错了的时候、闯祸了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他下意识地一握紧,费里西安诺的手就整个落进他手里,和他十指交缠。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费里西安诺已经挽住了他的胳膊,抬起头用那双小狗似的眼睛看着他。他的手心绵软,像刚出炉的苹果蛋糕。

如果是在平时,他肯定已经原谅费里西安诺了。费里西安诺会就这样挽着他的胳膊去买东西,回到旅店,给他们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他是绝对不会问路德维希为什么生气了的。他每次都是这样,虚心认错,死不悔改,下次再犯,继续认错。这或许是某种年长国家的生活智慧,但路德维希的脑海里旗帜鲜明地蹦出蒙混过关四个大字。两个月前的所见,七十五年前的误会,以及在这之间所有让他酸涩不已的悸动,都像刚出炉的苹果蛋糕一样烫伤着他。他没带烹饪手套,所以他只能把胳膊从费里西安诺怀里抽出来。别再这么碰我了。他低声说。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不识趣。费里西安诺都已经这样向你道歉了,你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这样问他,想要逼迫他屈服;可他在飞机卫生间的镜中看到的那个自己倔强地站了出来,他听到他用自己的声音在低声地问,说到底,为什么是我呢?日本也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这样对待他呢?

费里西安诺显得很惊惶的样子,伸出手去够他的衣袖,抓得紧紧的。德意志,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

那个答案在他舌尖上呼之欲出;可又沉甸甸的,压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怀疑费里西安诺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现在的场景和七十五年前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如果没有听清的话就不要再问了,或者他会找到别的话搪塞过去……

可费里西安诺的手松开了;他的手指不再勾着他的衣袖,也没有试图抓住他的手了。他呆立了一阵,随后手软软地落下去,像是脱模时不慎打翻在地的苹果蛋糕那样落下去。他说,你是开玩笑的吧,德意志?

他这才知道费里西安诺听见了。费里西安诺又说,情人节的时候,那些花,是我送给你的没有错。我出去和那条街上卖花的女孩子说,如果见到德意志的话,请送他一枝玫瑰花。可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我没想到会有这种误会……

他的喉咙酸涩的要命。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他说。

费里西安诺猛地抬起头。他说,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了,就没有关系了吧?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日本跟我说,你急匆匆地回去,又不理人,肯定是因为我惹你生气了。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之后改好不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不是误会。他听见自己说。这不是误会。我从很久以前,就……

他剩下的话梗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听见费里西安诺说,对不起,德意志。

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让你误会的事情了。

他知道费里西安诺只能退步到这里了。或许经过这件事,他会把不要在情人节给德国人送玫瑰花这件事深深地记在脑海里。他确实也希望费里西安诺不要再这样做了。他想起此行的借口,低声地问费里西安诺,你还想去买东西吗?

费里西安诺摇了摇头。下次再说吧。

于是他们调头踏上归途。天色已晚,远处的富士山在紫霞中变成一片朦胧的暗影,唯有皑皑的雪顶在路灯的光亮中仍然清晰可见。他垂着头走在前面,费里西安诺落后几步,跟在他后面。岛国的春天转瞬即逝,曲目已然进入尾声了。等到了五月,黄金周,海风就会挟裹着夏日的气息吹遍整座岛屿。今年的夏季该到哪里去观光呢?又是意大利吗?可是他记得自己去年才去过……他思绪纷杂,耳朵却还灵敏,听见费里西安诺在他身后轻轻地问他,德意志,我们还是朋友吗?

那,作为朋友的请求,可以不要再喜欢我了吗?我们就像以前一样,继续做最好的朋友……

他这么回答费里西安诺时,竟然有一点轻松。他隐约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哥哥总不在家,他又刚出生没多久,虽然模样已经有了一点少年的影子,心境上仍然半大不大的,只在外装出很老成的样子,背地里却还是想要点什么来陪着自己;他想要一条小狗。可首相大人不许他养,说宠物只会磨损他的心志。他于是趁着哥哥带自己去首相大人家里做客时,长久地站在书房落地窗外的庭院里。他每天从早上九点站到晚上九点,谁来劝他都不听。首相大人开始并不理他,还叫女佣拿书给站在楼下的他看,让他“好好清醒一下脑子”;他就在站在楼下朗读、思考,贵妇人们偶尔看见他时,都说他的身姿像是春日里的一棵树。就这样坚持了一个月,首相大人终于让步了。他亲自给路德维希送来三条花色各不相同的小狗。他就这样把它们养到今天。他现在回忆起这件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有一点印象很清晰,那就是他在首相大人的书房楼下站着时,心里始终是很澄澈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现在他站在费里西安诺的窗下,或许永远也不会得到回应,但他仍然会选择站在这里,直到他不再爱着他的那一天为止。费里西安诺早该知道他的朋友是个倔强的人。他先前忍受了那么久费里西安诺的任意妄为,现在也该轮到他任意妄为一回。他这么想着,不禁有了些报复的快感,也不再觉得那么难受了,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情人节的尴尬花了一周才化解,这次的事情要多长时间才能解决?也许过几天,乃至再走过几栋房屋,他就会改变主意,告诉费里西安诺之前的话是一时冲动,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可现在他看着费里西安诺手足无措的样子,竟然觉得刚刚那痛苦而坦诚的告白也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了。相反,他现在心情舒畅,步履轻盈,仿佛回到了七十五年前;虽然没有怀抱着鲜花,心里却是一片澄澈;虽然没有对幸福的展望,但也不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一直走过第八十一栋房屋,他还是没有改变主意的念头。等走过了这里,旅店就要到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费里西安诺几步向前,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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