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良妾小说下载吾家良妾?

  耳房内,右边几上设美人觚,内插一支绒丝般艳媚的红梅。左边几上置一熏香炉,甜腻的熏香味袅袅腾升,沁人心脾。
  陆霁斐单手搭在膝盖上,修长指尖轻叩。他看着面前双眸红肿的苏芩,缓慢放松身体,直至后背靠到身后的缎面靠枕上。
  “不过虽是做妾,但我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苏芩掰着白嫩的手指头,一边吸着小鼻子,一边娇软软的说话。
  “苏三姑娘。”男人开口,打断苏芩的话,说话时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春秋》曰:女为人妾,妾不娉也。《礼记内则》又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苏三姑娘何以为,做妾,还能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看到男人脸上清清楚楚的嘲弄神色,苏芩一噎,暗暗攥紧一双素手。
  苏芩小时娇养,又因着是姑娘,所以秦氏便常常在她耳朵边念叨:我家姀姀长的这般好,日后出嫁,定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如今,苏芩却私自决定要给陆霁斐做妾,不知母亲和父亲知道了,会如何。
  想到这里,苏芩垂下眉眼,原本俏生生的嘴唇缓慢向下压,表情说不出的怜惜悲伤。
  陆霁斐暗眯起一双眼,继续道:“虽没有明媒正娶,只能乘小轿进门,但因着苏三姑娘身份尊贵,也能做个良妾。苏三姑娘放心,你进了门,本官自不会亏待于你。”
  这番话,在苏芩听来,就是男人在威胁自己。只要她进了门,便任他宰割了。可如今,苏芩并没有其它退路。
  从祖父的信件中看,如今朝堂,郴王和陆霁斐针锋相对,夏达与郴王为伍,将苏派势力全数迁移至郴王名下。苏府如今深陷泥淖,如若不自保,势必会成为夹缝中的泥泞,被两派排挤在外,连性命都不保。
  给陆霁斐做妾,是苏芩权衡之后做出的选择。
  现在的她谁也信不得,只能信自己。做了陆霁斐的妾,还是良妾,即便自己会在陆府内举步维艰,但好歹因着是良妾,没有卖身契,行动自如,这人不能对自己予打予骂,也不能随意掌握自己的生杀大权。
  而在郴王那方面,她也就变成了那个能为他去做任何事的痴情女子。如此一来,郴王定会因着自己在陆霁斐这边的利用价值,而好好的保护苏府。
  苏芩知道这招很险,但没法子,如今的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苏芩抿着唇角,眼睫颤巍巍的道:“我虽应了你,但还要回去告知老祖宗和父母。”
  “可以。”男人依旧是一副轻佻模样,但按在茶案上的手却用力的有些泛白。细薄唇角上勾,眼底是止不住的幽深笑意。
  小姑娘哭的眼睛红红,身娇体软的站在那里,肌肤白玉似得嫩。陆霁斐已经能想到,这身子哭嚷着,娇花似得在自己身下绽放。
  男人喉头一紧,身体绷得笔直,暗暗换了个姿势。
  苏芩踌躇不安的立在那里,捏着指尖,直至指尖被捏的泛红,才开口道:“那,那你先把三千两银子给我,我要去救二姐姐。”
  陆霁斐颔首,敛下眸中笑意,叩了叩茶案。
  耳房外,蒹葭垂着脑袋进来,毕恭毕敬的蹲身行礼,“爷。”
  “去账房取三千两银子。”
  “是。”蒹葭应声,不着痕迹的看苏芩一眼,然后敛下眉眼,安静的退了出去。
  耳房内又只剩下陆霁斐和苏芩两个人。
  陆霁斐端起茶案上的香茶轻抿一口,神清气爽。
  “既是做妾,那自然要签文书。”陆霁斐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张纸,置在书案上,然后抬眸,朝苏芩招了招手。
  苏芩见人一副溜猫逗狗的模样,心生不喜,但犹豫片刻,却还是迈步走了过去。日后不喜的地方多了去了,她又何必要计较那么多。
  陆霁斐撑着下颚靠在茶案上,眼看着小姑娘一步步迈步过来。小姑娘的腰极细,走路时不自禁的款腰摆尾,竟比那些自小练舞的舞姬还要纤媚上几分。
  男人托着下颚,不自禁想,这腰到底有多软。
  苏芩终于走至茶案旁,她距离陆霁斐只有半个手肘的距离。
  纤纤素手拿起那张纸,蹙眉细看。很正常的纳妾文书,并没有什么不妥,但苏芩就是不放心,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文书似是陆霁斐亲手所写,苏芩认得他的字。因为小时,苏芩不好好习字,便被苏龚勒令让陆霁斐来教她。
  至此,苏芩的字便与陆霁斐有三分相似。
  相比于少年时的锋芒暗敛,现在陆霁斐的字迹锐进飘逸、洒脱豪健,但笔画轻重却均匀适中,字行行直,棱角分明。可见其人,不仅城府极深,颇有手腕,更具有强烈的自制力。
  由字看人,看的是心性。这是小时苏芩被苏龚抱在腿上,听着她的祖父说的。
  郴王的字虽好看,但下笔略重,远没有陆霁斐的飘逸洒脱。这也就意味着,郴王比之其人,多了几分暴戾和嫉妒。
  “苏三姑娘难不成以为,还能从上头看出朵花来。”
  见小姑娘拿着纸,久久不动,陆霁斐轻蔑的勾起唇角,略显烦躁的叩了叩书案。恨不能一把握住那只香软小手,如小时般,手把手的将这小姑娘的闺名写上去。
  苏芩攥着纸,提裙坐到陆霁斐对面炕上,然后兀自给自个儿倒了一碗香茶,软声软气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澄澈香甜的香茶被装在银镶雕漆的茶盅内,苏芩凑上去闻了闻,发现这竟然是用蜜饯金橙子泡出来的,怪不得果香味那么重。可这样的茶一般只女子吃,这陆霁斐怎么倒吃上了?
  苏芩偷觑人一眼,拿起小碟上置着的银杏叶茶匙,往银镶雕漆茶盅内拌了拌,然后小心翼翼的吃上一口。
  苏府现今只能吃些粗茶,苏芩吃不惯,便改吃白水。如今陡一尝到这用蜜饯金橙子泡出来的香茶,顿时只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似得。
  小姑娘坐在身旁,乖巧的吃茶,露出一截纤细粉颈,一双素手托着银镶雕漆的茶盅,更衬得肤白如乳。呼吸间,似能透过耳房内那层叠的果香和熏香味,闻到小姑娘身上的软香。
  “爷。”正在陆霁斐神思恍惚间,耳房的厚毡被人掀开,蒹葭埋首进来,手里捧着雕漆嵌花双鹰漆盘,上头置三张银票。
  雕漆嵌花双鹰漆盘被置在茶案上,苏芩目不转睛的盯着。
  陆霁斐伸手,取下那三张银票。
  苏芩攥着那张文书,四处看了看,吩咐蒹葭道:“去给我取笔墨来。”
  蒹葭站在那里没动,甚至连眼珠子都没错一下。
  苏芩蹙眉,转头看向陆霁斐。
  陆霁斐道:“去吧。”
  “是。”蒹葭转身出耳房,取了笔墨来。
  苏芩沾墨执笔,小心翼翼的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字。娟秀锐进,不失豪意,但笔锋间却有些绵软。
  陆霁斐看一眼,嗤笑出声。这毛病自小随到大,竟都没变过。
  苏芩笔下一顿,气呼呼的鼓起双颊,掩耳盗铃般的用宽袖往前遮了遮,“写的不好,反正也是你教的。”
  小时的苏芩力道不足,却偏要模仿陆霁斐的字,虽有了形,却没意,便成了如今这副四不像模样。
  既不似闺阁女子般小巧娟秀,也不似男子般飘逸洒脱,夹在中间,瞧着有些怪异。
  “本官只是笑一声,苏三姑娘何必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身上套呢。”
  这意思就是在说,苏芩在自作多情。
  苏芩被气得一噎,胡乱将字签完了,就要去拿陆霁斐手里的银票。却不防那人往后一靠,凉凉道:“苏三姑娘,本官与你,可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什么账?”
  男人抬手,叩了叩茶案,那只装着香茶的银镶雕漆茶盅随之微晃。“苏三姑娘差本官一碗茶。”
  苏芩身子一凉,想起那日里陆霁斐被自己用茶水泼了一脸一身的事,面露心虚。
  “……大不了,我给你泼回来便是。”苏芩梗起小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陆霁斐慢条斯理的抬手,端起面前那碗香茶。
  苏芩眼盯着男人的手,小脸上露出一抹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厮不会真要泼自己吧?
  那盏银镶雕漆茶盅离自己越来越近,苏芩瞪着一双眼,突然惊叫一声,双手往前一翻。
  手背碰到银镶雕漆茶盅的底座,斜斜往上一滑。陆霁斐没想到苏芩会来这一出,手中的银镶雕漆茶盅应声而出,横洒到他身上,浸湿一大片绸裤。
  光溜溜的银镶雕漆茶盅滚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苏芩小心翼翼的睁开一只眼,看到男人的黑脸,心中一急,赶紧一把抢过那三张银票就跑了。
  耳房外,寒风凛冽,苏芩跑的急,连脚上的绣鞋都落了一只。
  陆霁斐坐在炕上,欲追出去,却在看到自己正往下滴水的绸裤时,面色更黑。幸好这香茶不烫,不然这泼的不偏不倚的,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

我与李征言订婚前一日,他忽得急诏,上山平匪。
他少年称英雄,自是骁勇难挡。来去不过半日,便得胜而归。
我满心欢喜在府门口等他,要替他卸下盔甲,再理理他的鬓发。
他回来了,却抱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姑娘,对我说。
“九烟,我不能与你成婚了。”
01.
李征言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是第二日辰时醒来的。侯府的丫鬟同我都交好,提着裙摆走了半条街,急匆匆给我打小报告,说姑娘醒了,世子爷正瞧她呢。
我却并不想去看。不为别的,只是从我记事起,生活便是很有规律的。辰时起身要洗漱梳妆,而后听父母问讯,再读书写字,到寅时后才有空闲。
这个时辰,我正描眉。描眉最是急不得,只能由着李征言去了。
后来我也曾想过,如若我当时不那般醉心描眉,早早赶过去,也许能防微杜渐,李征言就不会爱上那位姑娘。
总之,我是洗漱完,听说李征言同那姑娘吵起来了,才堪堪赶过去。正赶上那姑娘推开李征言,鼓着一双杏子眼往外冲,嘴里嘀咕着什么横店、群演之类的词,也听不甚清楚。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那姑娘冲出去的步子迈得大,腿却抬得不够高,没跨过门槛,给绊住了。
说来也怪,她合该是往前倒的,却不知为何偏偏往后仰,于是正倒在李征言怀里。
李征言少年将军,数十斤重的长剑在他手中也乖顺如一方丝帕,却不知为何今日接不住一个瘦小女子。于是两人一齐倒在地上,在半空中还来了一个及其诡异的翻转错身。
总之,等两人落地,那姑娘压在李征言身上,就这么亲上了。
我算得上是都城里最持重的那一类闺秀,而李征言为人处世也甚是沉稳得体。数十年来,我握过他的手,揽过他的肩,替他理过衣袖和领口。但即便是日日相见,也从未逾越人欲。
我看着那姑娘从李征言身上一跃而起,大声吼道:“这是老子的初吻!”而李征言还怔怔趟在地上,人未动,耳根处却有一抹红晕渐起。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十五岁那年,我许嫁于他,不日行及笄礼。笄礼所拜见者惟父及诸母诸姑兄姊,外男不得观礼。
笄礼毕成已是深夜,沉霜侵廊,淡云蹴花。我于直廊上歇了步子,想着此时尚在禹州督军的李征言。今夜月明人尽望,他是不是正和我望着同一轮月亮?
我兀自出神,直到一声“九烟”在直廊尽头响起。我转头看去,竟然是李征言。
他还穿着戎服,衣上有风尘仆仆的褶皱,让向来严肃的他多了一丝柔软的意味,将我的眼都揉红了。
他走近才发现我红了眼,顿时无措起来:“九烟你怎么了,是笄礼太累了吗?”
我吸吸鼻子,奋力摇头:“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禹州的吗?”
“我赶回来了。”
那些戎马倥偬、如山军令、背后斡旋、行色怱怱,他都没说。他只说,他赶回来了。
我忽然伸手抱住了李征言。他背脊宽厚,我用指尖丈量。
拥抱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纵使短暂,也是我与李征言最为亲近的时刻,也已然是我逆十五年的敦敦教诲,最为勇敢的行差踏错。
月色清朗,我眼看着李征言从耳根处泛起红,如余晖染云,将我面上也染的一片火红。我忽然胆怯起来,转身奔回房中。关门时瞧见他在原地站的笔直,一副楞头模样。
而那个月下的少年郎,如今狼狈地躺在地上,耳边氲着一样的红。我却独独被那抹红遮了眼,忽然看不清那张曾经最熟悉的面容。
02.
我叫齐九烟,齐国公府家的嫡亲三小姐。我的名字出自李长吉的一句诗:“遥望齐州九点烟。”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父亲说,取名字不用太计较,顺耳就是。日子过得什么样,和名字是没什么关系的。
所以我的名字轻逶,日子却简单。打小就在公府里学识文断字,学刺绣女工,也学掌管家务、用人安排,日日都忙得很,姐妹之间没有生龃龉嫌隙的功夫。
我的婚事也顺利,永德候府的世子李征言,与我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李征言的母亲侯爷夫人,生他的时候难产没了。他母亲与我母亲是至交,我母亲心疼李征言,幼时几乎天天把他接来公府。我与他年纪正相仿,于是日日都玩在一处。
我与他一齐爬过树,钓过鱼,也往夫子的茶杯里放过小蟾蜍;我也与他一齐看过书,写过字,为他论策时素手添过一盏彻夜莹亮的灯。
全都城都知晓,我与他是总角之交,十五许嫁君,二十移所天。他对我从来也是毫无芥蒂、顺理成章的好。后来他升指挥使佥事,常有临时受诏,我便在府中等他归来。
我等他的时候喜爱刺绣,静心又细致的活,最适合等人。我常绣蝴蝶,翩翩跹跹,熟能生巧,几可乱真。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可蝴蝶翘首以盼而来骑白马的少年,最后却变成了别人的英雄。
李征言同我说,崀山匪不过是一群草寇,朝廷在意的是寨子里的大批军火。他从草寇手里救下这个女子,带回来要细细盘问。兹事体大,我与他的婚事不急于一时。
我答,好。
我们两都心照不宣,没有提起那个意外的吻。我还是信他的,我与他有十数年的情意,春赏落樱、夏观星月、秋游京郊、冬饮绿蚁,他与我的兄弟姐妹都熟稔,与我父母相处如亲子,我实在没有什么好疑心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与他在这沉世中的数十载,抵不过他与她的上命天运。不是我不够努力,也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只是注定二字,就已经写尽了我与他的故事。我也曾妄图以螳臂挡车,最终连同我与他的情谊一并被碾作微尘。
我是在那姑娘回来的第三日,才终于与她单独相见。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该以什么身份见她,是李征言未过门的妻子,还是侯府未来的女主人?
那姑娘名字很怪,叫张巧可,听说是她母亲爱吃一种叫巧可梨的点心,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我从未吃过巧可梨,其实很好奇,但不好意思问。
张巧可长得很美,是与我不同的美。我是水墨勾勒的眉眼,张巧可却像只玉兔,小圆脸、杏子眼,就是生气也不过是鼓起双颊嗔骂,可爱又可怜。
她说话很急,与我谈话时常常我还未作答,她便急哄哄又讲别的去了。她说的话我也听不太懂,什么穿越、手机之类的,只能在心里暗自惭愧,读书时果然不该偷懒耍滑,如今竟不知其言中意。
总之,张巧可身份不明,不能贸然放走,又不好刑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在侯府里住了下来。
03.
最初,我没有将张巧可放在心上。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只不过去侯府找李征言时,在他身边,越来越多次看见张巧可的身影。
也许是因府里无人约束的缘故,张巧可不太懂规矩。
她总是不小心砸坏碰坏珍宝物件、想给自己做吃食却引起厨房走水、在侯府乱逛进侯爷的书房差点被当细作打死...
这些烂摊子都是李征言替她收拾的,为此还被侯爷责骂了一顿。张巧可却并不领情,时时吵嚷着要回家。侯爷听了耳报神,更不喜欢张巧可,斥她是个疯妇。
我来的次数多了,和张巧可熟了些,偶尔便也替她说上两句好话。我是觉得她可怜,孤伶伶一个人在侯府里,家人不知在何处,甚至连家乡在哪她也说不清楚。府中下人怕她闯祸连累,都不搭理她,除了我,她在侯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没想到,李征言会为了张巧可来找我。
那日我正与张巧可说绣工上的事,她说想给自己绣个耳机套。正在此时,李征言大踏步走进门厅,说要与我单独谈谈。
“你可别像对我似的,对九烟这么凶。”张巧可瞪着一双杏子眼,却没什么威慑力。
我那时太迟钝,未能从这只言片语中听出李征言与她的关系,早已不同于一般的问讯。当时,我只是本能替李征言回了一句:“阿言不凶的。”
这是实话,李征言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但这也不是他脾气有多好的缘故,是因为我两这许多年来,确实从未生过龃龉。他想做什么事,我从不拦他,也不会给他添麻烦。
并非我冷情冷性,只是齐国公府的女儿,志不能囿于此处。
我与李征言并肩走至庭院,他还未开口,恰有一阵风起,揉碎万朵梨花。正是四月天,以往侯府上下,这个时节都盼着我攒梨花做酥吃。
李征言开口打破我忆往昔的怔忡:“九烟,我听说你去找了父亲。”
我有些疑惑。李征言的父亲李老侯爷,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拿我当半个女儿看,我亦是常去看他,何以值得李征言特意一问?
见我未答话,李征言又道:“父亲向来不喜可...张姑娘,你...”
他没说下去,只看着我,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张巧可。
深宅大院里头的事,我不愿钻研,却洞若观火。齐国公府的教习嬷嬷是宫里退下来的老尚宫,她曾对我们姐妹们说过,良善用锦衣玉食堆的出来,我们不必学。我们要学的是周全,想得周全,做的也要周全。
是我这么多年来过得太顺风顺水,就忘了嬷嬷的教诲。想来是老侯爷不喜张巧可,我本意是为她美言两句,好叫她一人在侯府过得舒服些,不至于被下人看不起。
可我忘了我与李征言的关系。全都城都视我作他未过门的妻子,老侯爷更是盼着我两早日成婚。如今这张巧可日日在侯府,难免落人口实。此时此刻,我无论向侯爷说什么,都会被看作是不满这女子,只会陷她于不义。
我身在其位却做得不周全,世人有此看法皆可谅解。我只是没想到,李征言会疑我,就站在我的对面。
我从未如此无助过。骑白马的少年郎把另一个姑娘护在身后,将我无心携来的风雨,通通砸回我身上。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但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离去了。
04.
那日与李征言不欢而散后,我有三日未曾踏足侯府。泽芝急的嘴角都燎起了火泡,三不五时就在我耳边念叨:“小姐,你还不去侯府,世子就要被那小妖精勾走魂啦!”
我捏捏她的脸:“什么小妖精,不许失了分寸。”
泽芝是我的婢女,从小与我一同长大。我与李征言这一路,她都瞧在眼里,现下是真正的替我着急。
连泽芝都看出来,李征言与从前大不相同,我自诩了解他,却想不透这背后的道理。一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呢?
我不去侯府,非我不愿,是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以前,我总想着,我必定是要嫁给李征言的,他就是我这一生的归宿。我所学所见,皆是为了将来能成为他的好妻子,慈惠良妾、侍奉长辈、管家理事,助他官场平步青云、在外征战无忧。
可如今,这条平顺美满的坦途生了暗礁,我避不过,就连走都不想再走了。
临阵脱逃、胆小如鼷。
我忽地从卧榻上起身,吓了泽芝一跳。
“泽芝,走。”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去捡梨花。”
我对镜细梳妆,盘了个干练的双螺髻,带上泽芝去了侯府。李征言不在侯府,老侯爷正在小憩,我差人通报一声后就直入了后院。
张巧可在八角凉亭里倚栏而坐,手上把玩着一个什么物件,见我来了,随手一放,便提着裙摆朝我奔来。
“九烟,你可算来了,也不差人跟我说一声,我好准备点吃食。”
我忽然有点生气,这侯府什么时候轮到她发号施令了?
我不答话,她也不在意,又道:“是不是那天李征言凶你了,我跟你说,他那个人就是爱板着脸,其实不是有心的。你别太在意,等他回来了,我替你...”
“我已经说过了,阿言从未凶过我。”
我打断张巧可的话,语气中是我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冷漠。看着张巧可愣怔的表情,我几乎是立即就后悔了。她是一片好心,是我太过幼稚,要在口舌上争高低,失了大家风范。
思及此,我放软语气,问道:“我要去后院捡梨花,做酥糖吃,你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张巧可立刻开心起来,挽着我说道:“那我也去帮你捡梨花。”
我松了一口气,转头看见泽芝在一旁盯着张巧可,眼里竟有腾腾杀气。吓得我连忙朝她使眼色,让她收敛点。
我的厨艺并不算好,尤其不擅油烹。可做梨花酥,最要紧的便是油炸那一步,火候要掌握的刚刚好,才能去了梨花的苦味,更添酥香。好在我每年都做梨花酥,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如果没有张巧可在一旁捣乱的话。
张巧可实在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姑娘。她见我揉面,便也要上手,结果揉的坑坑洼洼不能用,我又得多揉一轮;见我洗梨花,她便帮忙,结果花瓣都洗皱,我只得遣泽芝再去捡一些;最后我烧油炸酥,她跃跃欲试,我反复叮嘱她小心,结果油还是溅到她手上,起了个水泡。
张巧可欲哭无泪:“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啊。”
我笑道:“我也不是生来就会的,都是熟能生巧。”
我炸了满满一簋,让张巧可端出去发给府里的人,好叫下人们记着她的好。也给她寻点事做,省得她垂头丧气的。
我正准备歇歇,门房的丫鬟还没走进来,气喘吁吁的声音就先到了:“齐小姐,世子回来了!”
我同泽芝都不禁笑了出来。泽芝将几块梨花酥拿手绢包了递给门房的小丫头,打趣到:“就数你声音大,整个侯府都听得见。”
小丫头笑嘻嘻:“小姐快去看看吧,别被院里那个抢先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瞧着我捧着的一碗梨花酥。这是我特意给李征言留的,每颗酥上都嵌了一粒红豆。
此物多情,李征言会懂我吗?
我走到院里,却一眼瞧见李征言拉着张巧可的手臂,低头细看她,姿态十分亲昵。我不由握紧了瓷碗,好让那一丝凉意祛走我心头的酸涩,终是将笑挂在脸上,朝那两人走去。
“阿言,你回来了...”
话未落音,我忽然愣住了。听到我声音的李征言,第一反应竟是将张巧可拉到身后,眼中含霜,又似一把利刃,在地上划出深痕,逼得我再不能往前一步。
我听见张巧可在他背后细声道:“不是九烟的错,是我...”
错?什么错?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透出竭力保持端庄的僵硬:“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对我大动肝火。”
李征言眼里的冷霜好似忽然褪了下去,速度之快,让我甚至疑心是否错看。他声音依旧冷清,问道:“九烟,可儿的手是怎么回事?”
可儿?
我一时说不出话,明明是阳春四月,我却被这两个字抵的心头发寒。
反倒是泽芝先忍不住,在我身边脆声答道:“是这位张姑娘自己要下厨,我们小姐可是切切实实叮嘱了又叮嘱,是她自己不听的。既知道自己手拙,原就不该来央我们小姐,如今倒成了我们小姐的不是了...”
“我让你说话了吗?”李征言忽然抬高声音,狠狠盯着泽芝。他本就担着武将之责,此刻泄出一丝戾气,泽芝被吓得倒退一步。
我直直看着李征言,他面目狰狞,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泽芝和我,竟摆出雷霆之威。
我心里猛地燃起了一把火,烧尽软弱和心伤,也燎醒了我。我与李征言的情意固然重要,那是因为我付出了心血与时间,是我从来都竭尽全力,所以心有不甘。
但就算没有李征言的爱,我依然是齐国公府的嫡亲小姐,便是当朝皇后也赞过我们齐家教女有方。我十余年所见所学,撑起我宽宏知礼,却容不得他如此趾高气昂的站在我面前,侮我辱我诋毁于我。
我向前一步,将泽芝护在身后,抬头看着李征言。
“李征言,泽芝是我齐国公府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04.
院内洒扫的仆人见形势不对,都远远撤开。偌大一个庭院,只余我与泽芝、李征言与张巧可两两相对,还有一颗老梨树,散落珠泪般送下纷纷梨花。
李征言沉默半晌,声音低哑:“九烟,可儿她笨手笨脚,上次差点烧了膳房把命都丢了,我如今也是...关心则乱 。”
我气到极处,反而有些想笑,更多是觉得茫然。
我面前的这个人,曾与我度过了十数年几乎朝夕相伴的岁月。
我初学做梨花酥时也是手忙脚乱,手上被油溅出好几个水泡。后来我将手用丝巾裹着,把一碗歪歪扭扭的梨花酥摆在李征言面前,他瞧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
只是第二日,我再去侯府做梨花酥时,他已经在膳房等着我了。常年握剑的手掐着一双长筷子,同我说,九烟,我来炸吧。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站在我面前,同我说他对另一个女子的关心则乱。
我怔怔开口,只问了三个字:“那我呢?”
是啊,李征言,那我呢。
你对她关心则乱,那我呢,你还记得我吗?你也曾像这样,在梨树下握着我的手,千次百次,你想起来了吗?想起我了吗?
十五许嫁君,二十移所天,我从记事起就盼着与你一堂缔约,永结良缘。为何如今冷眼相待,两看生厌?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忽然又觉得一阵恐慌袭来,这些天来的桩桩件件,如同失控的马车堕入悬崖,我眼睁睁看着马失前蹄,却毫无办法,只能跟着坠入崖底。
我又一次和李征言不欢而散。这一次我更加沮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与李征言,再也回不去当初了。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嘲弄,可我又忍不住伤怀,为何这命运偏偏对我如此残酷。
泽芝见我萎靡不振,实在心焦,又得了我的嘱咐不敢跟父亲母亲讲,竟自作主张请了早已隐居京郊的教习周嬷嬷来。
泽芝属实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我受嬷嬷十五年教导,视她为严师却不敢称友,何以能倾吐这些女儿家的心思?
我不敢在嬷嬷面前露怯,连忙起身净脸梳妆,换好衣裙,客堂里煮上一壶庐山云雾。那是周嬷嬷最中意的一味茶。
煮茶最讲究心绪平和、凝神静气。磨茶、过筛、冲盏、点泡,样样都急不得。
“高山流水的手法,讲究确乎不拔,你心中犹疑太多。”身后蓦地传出低沉女声:“你且看那壶中浮沫,色泽如何?”
“嬷嬷!”我一惊,连忙回头行礼。却见嬷嬷挥了挥手,示意我瞧那茶壶。建州窑烧制的秦权壶,千金难买,如今盛了我心中万千愁绪斟出的茶汤,名品蒙尘、晦涩难当。
我低头不敢看她。其实我一直有点怕周嬷嬷,她从来都不苟言笑,枯枝般的皱纹簇拥着一双眼,那是在皇城里见惯诀别的一双眼。
“来的路上,泽芝都同我讲了,你与那侯爷家的世子闹得很是不愉快。”
“...是。”
“为何?”
“他...负心于我。”
“那你呢?”
我怔怔抬起眼,看向嬷嬷。嬷嬷自顾自的煮起茶来,似乎刚刚并未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知道,她在等我回答。
可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他负心于我,我便伤心欲绝,然后呢?
没有然后。
说到底,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李征言会负心于我。正是因为我对他从无防备,所以才如此茫然无措。
周嬷嬷点了两碗茶,我连忙接过一杯,茶雾袅袅,熏的我两眼发涩。
“九烟,你是齐家最小的女儿,我却一贯对你最严苛,你可知为何?”
“九烟不知。”
“你过得太顺了,九烟。”嬷嬷摩挲了一下茶杯:“齐国公是朝中肱骨,你母亲贤良淑德,你几个兄弟姐妹都被教养的很好。这本不算什么,可你母亲心软,将那侯府家的世子抱过来养,那时我就是不赞同的。”
我一愣,难怪从小到大,嬷嬷都好似对李征言不大热络,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你母亲顾着金兰之谊,让你们在一处长大,是照料他,却不是照料你。”周嬷嬷朝窗外望去:“那侯府的世子是没了母亲的,家世身份都逊于你,偏又养在齐家,日日瞧着你们一家人和和睦睦,他作何想?以他的家世,何至于官途上如此拼命?未必没有这层原因。”
“齐家百年望族,襟怀坦白,你固然不是个软弱的,如今造成太过依赖他的局面,这是你母亲的错处。我且问你,世子若从此要与你视若路人,你的日子难道就不过了吗?”
“九烟,人心本就易变,你是想不到,还是不敢想?”
04.
嬷嬷走后,我收拾了茶碗,吩咐泽芝将屋内的窗户都打开透透气。
今日阳光甚好,映照万千尘埃于光中显形。
是啊,连微尘都尽力在人间留下痕迹,我又为何要自怨自艾?
“九烟,我素来教你们为人要周全,不是对别人面面俱到,是要尽力周全了自己。切莫将自身珍重,系于他人一念之间。”
嬷嬷的一番话终是在我混沌不安的心间辟出了一条路。我无法左右李征言的心,我亦不怪张巧可。也许这是天意,而天意高高在上,何须向凡人解释对错缘由?
天意弃我,可我不服。
我决心将与李征言的种种恩怨先抛于脑后,专心于刺绣。我于绣工之上颇有天赋,而周嬷嬷曾是皇城中最出色的宫绣艺人,曾为先帝绣过龙袍。我师承于她,多年来从未懈怠,却被她点评为绣中小家,大气不足。
而我手中那副绣了一半的图,我原本是要绣上白马踏花、蝶跹若舞,等订婚之时赠予李征言的。
如今,蝴蝶还在,白马却不知所踪。既如此,我便不绣白马,绣万里河山。
世间风景无数,自有我栖身之处。
接下来的时日,我闭门不出,一心扑在这幅刺绣上。直到四月的最后一日,接到了文郡公主的帖子。
文郡公主是先帝亲妹,嫁与先朝光禄大夫之子左维。虽是下嫁,两人却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后左维因恶疾去世,文郡公主不愿触景伤情,于次年四月迁回公主府。先帝怜她孤苦,亲去公主府探望,那日正是四月最后一日。此后,每年的这一日,公主府都下拜帖,邀都城各家亲眷齐聚一堂以感念先帝恩泽。
我虽因周嬷嬷的一番话,心中清明不少,但数十年的情意也并非一朝能放下。是以我心下有些惶然,不愿在此时碰上李征言,正犹豫是否该称病以婉拒文郡公主相邀。
“小姐,小姐!”
泽芝打断我的思虑,她旋风般冲进房里,脸气的通红:“小姐,你可知那李...世子,真是疯了!”
我放下手中刺绣,问她:“出何事了?”
“芙蓉刚刚来告诉我的,世子竟要带着院里的那个女子去公主府赴宴!”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瞠目结舌。李征言确实是疯了。
且不说他带张巧可去,身份合不合规矩。那文郡公主以前是亲口说过我与李征言甚是相配的。公主乃金口玉言,李征言此番做法,岂不是明着打文郡公主的脸面?文郡公主是先帝亲妹,皇上的亲姑姑,他怎么敢如此轻视?
李征言虽是武职,但从小受大儒教导,绝不是空有力气的莽撞之辈。他年少身居高位,老侯爷又身子不爽,朝中多少人盯着他。他比我更清楚,咱们这样的人家,看似四通八达,实则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要承天子之怒,遭灭顶之灾。
我必须得去侯府问个清楚,不为了他,也要为了老侯爷的晚节,问问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去侯府的时候,张巧可不在,听下人说是为去公主府置办衣裳首饰。而李征言正在庭院,负手而立,昂头看梨花。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脸来,唤了我一声九烟。
我已有月余未曾见过李征言。他瘦了一些,棱角愈加分明,也平添了一丝憔悴。我本以为我日渐开朗,此时听他唤我,心中仍旧有伤怀涌出,难以自抑。
奇怪的是,李征言的眼神也很悲伤,似乎有千言万语,却终其一生都无法宣之于口。
我暗自凝神,不去想这些,开口问他:“听芙蓉说,你要把张姑娘一起带去公主府赴宴? ”
“是。”我注意到,李征言说完这个字,眼里好似忽然起上一层大雾,再也看不清情绪。
“你明知道文郡公主对我们...你如此这般,不光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张姑娘的名誉,连侯府也会受牵连。”
我的诘问令李征言沉默了片刻才出言道:“我自有分寸。”
这五个字将我惹怒了。李征言现在就像个油盐不进的老匹夫。非我气性大,是我与李征言从小所受教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谨慎为人。刚愎自负的下场,我们所见所闻已经太多太惨,难道如今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也落得如此地步?
我终究是于心不忍。
“阿言,你听我说,文郡公主她...“
“你是不是怕我带可儿去,失了你的脸面? ”李征言忽然打断我,低声问道。
我没做声,只盯着他。他最初眼锋锐利,渐渐也不敢与我直视,最后低下头去,喃喃道:“对不起,九烟。 ”
我静默了一刻,忽地蹲下身,在梨树边狠攥了一手泥,然后站起身来,面对着李征言,往后退了两步。
李征言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高高举起手,指缝中簌簌落下几捧灰。
我知道李征言懂了,他的眼里褪去疑惑,重新溢满悲伤和温柔。而我已然泪流满面。
那团泥被我扬起,正中李征言的肩头,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留下一片脏污。
“你在干什么!”有尖细女声在我身后响起,我知道那是张巧可。
我没有回头看她,抬脚朝李征言走去。擦肩而过之时,我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但脚步未停,我与他终究渐行渐远。
我们两人都知道,我不会再来侯府了。我已经与他做了最后的道别,就在那团泥丢出去的时候。
那其实是我们儿时的秘密。或许是没了母亲,侯府又不懂如何宽慰幼子的缘故,李征言小时候性子倔强又不爱说话,连哭都不哭。无论是我兄长欺负他,还是侯爷责骂他,他都咬着牙一言不发,甚至咬破了唇都不出声。
无论我怎么央他、和他说好话,他都不愿开口,我也无计可施。
有一回,他跟着府中小厮出去采买,却落单被几个世家纨绔子弟围住。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衣襟上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我吓坏了,小厮说那血不是李征言的,是他拿砖瓦砸了梁尚书幼子的头,血溅到他身上了。
这事闹得快,李征言脸上还没来得及上药,就被侯爷拎着去跟人道歉。他不开口,侯爷气不过,就拿棍子打他。打的李征言动都动不得,还是梁尚书怕了,拦着侯爷,这事才算完。
李征言是被抬回侯府的。侯爷气消了又心疼,半夜拿帖子请御医,李征言却坚持要来我家,爬都要爬着去。
侯爷本不准,李征言从塌上摔下来两三回,脸都青了,侯爷才将他送来齐家。李征言治伤治了三日,我就在一旁哭着守了三日。
那之后,李征言完全不说话了。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答,太医都来看过,却说是心病。
我想尽了办法,他始终不开口。
有一天,我扮作戏文里的矮脚判官,脸上糊满了油彩,笨手笨脚的跳着,想逗李征言笑。他却坐在石凳上静静看我,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忽然一下就委屈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淌:“李征言,你是不想说话还是不想同我说话?这么久了,我什么都做了,你难道要我扮小狗你才愿意说话? ”
说着说着,我又开始生气,见他坐在那还是一动不动,我怒上心头,抓起一团河边的烂泥就朝他丢去。
“啪 ”一声,正中他肩头,月白色的衫子一片脏污。
扔完后,我和他都没讲话,只有他衫子淌下泥水的滴答声和我的抽噎声,在寂静的庭院里蔓延。
我正懊恼着,却听他“噗嗤 ”一声笑了。我疑心是我错听,连忙睁大眼睛朝他看,眼前却又被油彩和眼泪糊满,只能看见影影绰绰中,月白色的身影向我走来。
旋即,一双冰凉的手抚上我眼角:“九烟,别哭了。 ”
李征言开口说话了。
我太开心,连日的委屈又涌上心头,悲喜交杂之下,干脆放声大哭起来。李征言慌了, 忙拍我的背哄我:“你别哭,我这不是说话了嘛... ”
后来,只要我真的气恼了,我就拿泥巴砸他。他便会放下手中事来安慰我。
其实他不知道,很多时候,我都是怕他有事憋在心里,故意拿泥巴砸他,引得他多同我说说话,心里才舒坦。
后来我们长大了,学会坐下来好好说话了。这个关于泥巴的故事,就成为了我们的秘密。
从前,我是假生气,只盼他多与我说上两句;今日,我亦不是真气恼,我只是觉得累了。
这一手泥,砸他不识我,砸他生疑心,砸碎我与他十八年的情分,也是我妄图砸醒他,让他看清,我今天来侯府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李征言该知道,无论他带不带张巧可去赴宴,我都必将颜面尽失。张巧可去,我被弃之事是摆在明面上堂而皇之;张巧可不去,口舌如刃,刀剑无眼,照样刺得我体无完肤。
他选择了张巧可,背弃了我们的十八年,从那时起,我们过去的亲密无间,就全成了我一人的笑话。
而始作俑者,怎么还敢站在我面前,问我怕不怕失了颜面?
我对李征言只剩失望,终于,再也无话可说。
05.
五月初三,文郡公主府。
长姐已有身孕,不便出席,我便与二姐齐锦初一齐赴宴。
文郡公主府平日鲜少有人来访,一年中唯有今日热闹非凡。我见得文郡公主坐于主位,正倾身细听几个尚书家的小姐回话。面上虽有笑意,眉间深纹却仍然清晰可见,于喧哗中透出一丝寂寥意味来。
“九烟,你可算来了。”说话的人是礼部尚书家的五小姐赵霁,素来与我交好。文郡公主听得此言,朝我两招手,示意到近旁来。
登公主府门,皆要备上一份礼,此乃约定俗成。二姐寻了一方上好的砚台,文郡公主爱好书法,果然爱不释手。
我则将那副山河绣图展于公主眼前。绣中山河是我临摹哥哥从滇国收来的山水图而来,博南山奇诡,兰仓水浩荡,落款处未留名姓,却有一只蝴蝶栩栩如生。
文郡公主细细打量这幅绣,眼中神色变幻,手指则轻轻抚过那只蝴蝶,唇间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叹。半晌,才抬起头来道:“齐家三姑娘,你用心了。”
我低头柔声到:“这幅绣能入了公主的眼,是九烟的福气。 ”
文郡公主含笑颔首,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喧哗。她脸色一沉,问道:“何事?”
便有奴婢急急往前走去。我循声望向府门处,远远看见,李征言与张巧可正在府门边。只一眼,我便知道,众人何以窃窃私语不休。
李征言脸上并无表情,牵着张巧可的手,正走向门厅。门厅前聚集了众多正在寒暄的官家小姐,都是从小谨记男女大防,人前更是不敢有丝毫逾矩。如今乍见这张巧可毫不避讳,竟任由李征言于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十指相扣,俱是错愕不已。
更何况,还有我在这。
我与李征言的事,在此处应是众人皆知。果不其然,许多人见了李征言与张巧可,便立即转头看我。
我只望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身旁文郡公主面沉如水,嘱咐身边奴婢:“把那永德侯府家的唤到我跟前来,动静小点。”转头又同我说:“齐家三姑娘,你今日就坐我身边,我这老服倒要看看,今日谁敢轻侮了你。”
不多时,便有人引着李征言与张巧可到堂上站定。两人行过礼,就听得文郡公主道:“小侯爷好大的气派,这满屋子的人,竟都被你一个比下去了。”
李征言背脊挺得笔直,态度却很恭敬:“公主言重了。”
正有奴婢向文郡公主奉茶。她用盖碗轻拨茶杯,发出轻微的伶仃之声,于鸦雀无声的堂内却显得格外清晰,隐隐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片刻后,文郡公主饮了一口茶,依旧用盖碗拨茶,沉声道:“给小侯爷赐座吧。”
便有小厮抬着两把圆凳过来,文郡公主手上动作一顿,身旁的大丫鬟立即呵斥到:“没长眼的东西,作什么抬两把凳子过来!”
席上依旧无人出声。张巧可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惶然抬眼朝四周看去。官家小姐们围坐在四周,只间或轻轻看她一眼,眼里有探寻、厌恶、轻蔑和嘲弄,看得她浑身发冷。
只见 其中一位小厮立刻给了自己两记耳光,急急跪下磕头道:“是小的有眼无珠,请主子责罚。”便有大丫鬟厉声道:“还不快滚下去自己领板子,平白叫各位姑娘们见笑。”
小厮领命去了,去时还不忘抬着圆凳。于是此时,堂内只有一席空位,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李征言与张巧可身上。
李征言沉默半晌,朝文郡公主再行一礼,到 :“公主体恤,臣愧不敢当 。”
文郡公主轻笑一声,语调平顺,出言却锋利如刀:“小侯爷,本宫不想和你玩字谜。只一则,我公主府的席面,没有为奴为婢者也能上座的道理。 ”
此言一出,众人都换上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我却没想到,张巧可此时竟会跳出来说话。
“我才不是什么奴婢呢!”
“可儿!”
“大胆!”
李征言急急拦住张巧可,却还是晚了一步。文郡公主身边的大丫鬟扬声道:“大胆奴婢,公主未曾问话,竟敢擅自出言,来人,将她拖下去 !”
只见李征言立即将张巧可护在身后,朝文郡公主说道:“公主息怒,可儿初来侯府,尚不懂礼,今日得见公主天威,却乃... ”
“小侯爷的意思,倒像是本宫要故意同你们计较了?”
“臣绝无此意,只是...”
文郡公主皱眉,挥了挥手,李征言立即闭口不敢再说,只是依然将张巧可牢牢护在身后。
文郡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相叠的身影,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她忽地坐直身子,手指虚点张巧可,问道:“今日公主府设宴,往来客人如非官眷,便是奴仆。你既说你不是奴婢,那便是我老妇人不识得你的身份,却不知,你是哪一家的小姐 ?”
我瞧着李征言愈加紧皱的眉头,暗叹了一口气。
永德候府虽子嗣不旺,日渐式微,但老侯爷有军功傍身,李征言位居佥事,前途甚好,是以文郡公主虽厌恶张巧可,却依然先给了李征言三分薄面。
如若张巧可暂且认下奴婢的身份,虽言语上受辱,今日却必定能安安稳稳从公主府出去。何况文郡公主先前以训诫小厮敲打李征言,而非直斥张巧可,已是给足了脸面。到底是瞧着老侯爷还在世,不想无端生些嫌隙。
可李征言不愿下这个台阶,他宁愿开罪文郡公主,也要想替张巧可在这都城中挣一份体面。
可他想从皇家人手中挣体面,谈何容易。
我冷眼看着李征言,他掩在袖子下的手正微微颤抖。我们都是跟着父辈耳提面命长大的,最懂听话外之音。他也知道,文郡公主既开口点了张巧可,这件事就已无转圜余地。
张巧可先前认了是永德侯府的奴婢,拖下去也不过是锁在公主府。侯府的奴婢自然交由侯府训诫,因而待宴席结束,李征言仍能将她全须全尾的带回去,文郡公主便不会再插手。
而现下,公主当众驳了张巧可的奴婢身份,她便失了侯府的庇佑。张巧可自然不是哪一家的小姐,又不是侯府的奴婢,那便是擅闯公主府的生人。
既是生人,身份不明,意图不清,便是扣上个居心不良的罪名,当即杖杀也是使得的。就算当时不杀,下了刑狱,没有老侯爷作保,张巧可在审官手下必定连半日都熬不过。
我太了解李征言,他笃定文郡公主不至于为我出头到动杀念的地步,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以退为进。
却不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死局。
他必败无疑。
06.
文郡公主的问话,张巧可显然不知如何作答,求助般的望向李征言。
四周围坐的世家小姐们觑着张巧可的惶恐之状,面上都泛出笑来,渐渐也有低语声传出。而李征言背脊挺得笔直,立在场中,却显得十分萧索。
许是被身边嘲弄激怒了,张巧可忽地抬起头来,朝文郡公主行礼道:“回公主,我...小民不是哪家的小姐,”她顿了顿,掷地有声:“但小民也绝不是奴婢!”
文郡公主眼皮都未曾抬起,懒散道:“你若只有这句囫囵话说,那便拖到外头去...”
“公主!”李征言一撩衣袍,双膝跪地,沉声道:“公主请听臣一言。可儿虽非世家小姐,却是...是臣即将迎进门的新妇。她虽行事莽撞,却并无冒犯公主之意,公主宽宏大量,还请饶恕我与可儿。”
“新妇?!”
“小侯爷真是冲昏头了。.”
“这是不把齐国公家的那位放在眼里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纷纷向我望来。其中讶然者有之、不屑者有之、为我忿忿不平者也有之。
“李征言,公主面前,还请你慎言!”
说话的人是我二姐,齐锦初。我这二姐性子素来火爆,若不是家中长辈有过叮嘱,她恐怕早就冲进侯府同李征言问个究竟哪里还等得到今日。她能按捺着性子等到此时再发难,已是实属不易。
而我作为众人眼中的焦点,却一言未发,只是将头哀哀低下去,一副孱弱心伤模样。
文郡公主将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放,厅内的窃窃之声顿减。她眼神冷凝,再开口时言语间已有怒意。
“小侯爷,这本是你侯府家事,本宫不便过问。但你既将这女子带到我公主府上来,想必也是存了借我公主府的场,全了你体面的心思。既如此,本宫也不与你再绕圈子。”
“今日本宫非要与你作对,只是本宫与齐三姑娘甚是投缘,这才自作主张替她问上一句,你如今开口称这不知廉耻之人作新妇,将齐三姑娘置于何地?”
“你永德侯府与齐国公府乃通家之好,都城人尽皆知,你此番作为,又是将老侯爷与齐国公的脸面置于何地?”
见得文郡公主发怒,众位小姐夫人皆是噤若寒蝉,场中顿时静得叫人心慌。
李征言脸色发白,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那张巧可放声道:“文郡公主,我与李...与小侯爷乃是两情相悦。我虽不是名门出身,不通文墨,但我从来不曾做过任何有违伦理纲常之事,我与小侯爷相互爱慕,发自肺腑,何错之有?”
文郡公主眉头紧皱,刚要开口,张巧可又放言道:“我听说文郡公主您与驸马也是伉俪情深,驸马虽地位不及您,可爱慕您之心,想必也绝非权势能阻拦。还望公主能推己及人,反求诸己。”
慷慨陈词一番后,张巧可俯身于地,再不言语。
我挑了挑眉,有些诧异。未曾想到,张巧可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来她与李征言,来这公主府一趟,也并非毫无准备。
只可惜....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郡公主听闻此言,非但没有露出半点动容神色,眼中怒意反而大盛。
“放肆!公主乃先帝亲妹,哪里容得下你胡乱攀附。果真是侯府未教好,合该拖下去掌嘴才是。”
此话一出,众人瞩目,我二姐更是瞠目结舌,想来是不曾料到,我沉寂许久,竟会在此时站出来说话。
我一边维持着愤怒神情盯着张巧可,一边在心下暗叹,齐九烟啊齐九烟,周嬷嬷要是知道你如此心软无用,必罚你抄书百篇不可。
李征言闻声一怔,抬头看我,眼里意味不明。
那张巧可却不服,直起身子来与我对视,说道:“九烟姐姐,我知晓你与征言是青梅竹马。我并非故意,也从未想过与你争抢。他对我好,我便以同等情意相待之,这何错之有?九烟姐姐,你出生名门、知书达理,自然知道两情相悦的道理。言哥哥与你是父母之命,他愿意为我违背,我心中感激,只是我对你心中有愧,所以我愿与你道歉。可旁的事,我自认并无过错,纵然权势滔天,我亦是不惧的!”
“啪!”
这一巴掌,我可当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直打得那张巧可跌倒在地半天回不过神。一张小脸立时便肿起一大片,唇角隐有血丝。
我因是大步疾冲下来,鬓发微散,于是抬手将一撮散发勾于耳后。这个角度正看到李征言轻轻扶住张巧可,眼里有心疼。
我手上动作一顿,一股酸涩直从心底冲出,将将停于眼底。
到底是心有不甘,不愿见他如此珍重对待旁人。
索性我不再看李征言,转身朝文郡公主一福:“臣女一时气恼,失了分寸,还请公主见谅。这等子腌臜小事,不值当公主动怒,我便斗胆替公主教训了。”
我嘴角攒了笑,扬声道:“我们姐妹几个,日日在家中苦修,一年到头可就盼着公主府这一等一的热闹呢。还请公主切莫因这些下人失了兴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文郡公主瞧着我,眼中冰凌渐渐融化,轻声叹息道:“你也是个蠢的,如此负心人,你还...罢了罢了,终究是你最受苦,我便依了你这一次吧。”
说完,文郡公主朝厅中两人挥挥手,懒声道:“退下吧,本宫今日不想再见着你们二人了。”
李征言沉声道:“是。”便扶着还满眼是泪的张巧可离开了。我回到座位上,恰与转身欲走的李征言四目相对。
他用口型对我说:“多谢。”
我忽然间又有些释然。总归相交了这么些年,他到底不是个蠢透底的,叫我也松了一口气。
很快便有人上菜斟酒,觥筹交错间,众人言笑晏晏,仿佛将才的肃杀之局只是一场闹剧。不多时,歌舞又起,气氛更甚。
我托腮望着厅中发呆,忽有一双手从我眼前掠过,执起我的酒杯,斟上一半,又放回在我面前。
我迟疑地抬头望去。
有一人立于桌前,微微俯身看我。眉目隽秀,神态澹然,衬得身后喧哗俱静。
清河,崔渡。
07.
一百二十年前,光武帝率八万骑兵踏破南华门,入主都城,建大庆朝。齐家先祖随光武帝征讨,有开国之功。齐家自此在都城立足,绵延百年,当得起名门望族四个字。
即便是开国之臣,齐家世族相比起清河崔氏来,也还是不够看。
清河崔氏,荣耀七百余年,入仕者数以百计,曾一朝出过十二位宰相。唐文宗曾言:“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吾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耶。”
纵使贵如天子,亦有江山一朝改名换姓之忧。唯有清河崔氏,任皇权更迭,自是轩冕不绝、显赫之至。
清河崔氏如今掌家的大房家主崔铎,任辅政大臣。其长子崔润早已入仕,时任扬州刺史。次子崔渡却无心仕途,一门心思只在杏林春暖。据说随一散医云游三年,将将才返都城,就已成了王公贵族们竞相邀约的座上宾。只是他不热交际,极少露面。
是以我并未想过,能在此处见到崔渡。
我与崔渡并不熟稔,话都未曾说上过一句。只年少时偶尔跟着父母赴宴,远远见过他几次。
崔渡这个人,实在太夺目。君子如珩 ,皎月其质,纵不识他出身豪门,也是任谁见过一眼都不会轻忘了去。是以我只一眼,便认出了崔渡。
许是见我良久呆愣,崔渡索性一撩长袍,盘腿在我几前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同我竟热络打起了招呼:“见过齐三姑娘。”
我将绷着的嘴角扯出一丝笑:“见过崔二公子。不知公子此番寻来,有何要事?”
却见崔渡说道:“小生却有要事,还望齐三姑娘解惑。”
我想我当时面上定是显出了愁苦来,不然崔渡不会将眉眼都笑弯了去。崔渡这个人,因未入仕途,崔家又甚是低调,是以我拿不准他的脾性做派,却又实在不敢轻易得罪。
可先头被李征言同张巧可的事一搅合,又加之宴席上各方应酬,我如今实在是疲乏惫懒,提不起精神来。
唯一的好处,是崔家权尊势重,今次他同我在这说话, 旁人见了也不敢多摆弄一句是非口舌,倒不损清誉。
不过,清誉这两个字,每个看我的人眼里都写着,唯独我身上没有。
念及此,我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崔渡斟与我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撑着头问他:“崔二公子有何事不明,但请直言。”
崔渡笑眯眯的又给我斟酒,这次是一满杯。我注意到他手指十分纤长,衣袖腾挪间带出一股舒缓的药香味,想来他于杏林一道上确实颇为用心。
“我想问齐三姑娘,你既已得神兵,为何不杀之而后快,反要相救之?”
公主府人声嘈杂,笙歌鼎沸,崔渡的声音轻柔,却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在我脖子上,令我寒毛倒竖,如至冰窖。
他什么都知道了,我脑子里只剩这句话。
崔渡却失笑:“齐三姑娘不必太紧张,我并无恶意,只是好奇。”
这话倒是安抚了我。崔渡若对我有恶意,我的路可就已经走窄了,如今再后怕也是枉然,不若走一步算一步。
我一横心,又将那酒饮了一半,说道:“崔二公子颖悟绝伦,我自愧不如。只是此事我从未宣之于口,一切只放在心中计较,崔二公子又如何得知?”
崔渡含笑看我,我心中更是紧张,只得暗自在衣袖中扣住手指,面上不敢显露半分。
却见他启唇,吐出三个字。
“我猜的。”
我愣住了。
崔渡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携了一筷子鹿脍到碗里,又饮了酒,再同我说道:“我先前见齐三姑娘一副伤心模样,还想着小侯爷带来的那位姑娘,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却没想到齐三姑娘竟宁肯担了妒妇的恶名,也要相救于她。我云游四方,以德报怨之人少见,既得了这个机会,便想要一探究竟。”
他忽然敛了戏谑神色,端端正正拱手作揖,沉声道:“还望齐三姑娘见谅。”
我看着崔渡,这个人,纵使是低头行礼,也无一丝卑躬之态,举手投足皆显清风霁月。
其实我见谅不见谅,于他也没什么分别。崔渡此番无礼在先,解释在后,还不是仗着崔氏子的身份,哪里想过我见不见谅?
我忽地恼怒起来,言语间不由得带了些机锋:“我倒不知崔二公子云游四方,对宅里内斗之事竟如此感兴趣。你说我一副伤心模样,我如何伤心不得?我与李征言十数年情谊,如今闹得连,连你都能来看热闹,我如何做不得伤心模样?”
我心中积压许久的委屈和郁结凶猛上涌,平常尚且能不动声色,今日也许是分了心与崔渡周旋,又或是酒催胆壮,我竟朝着崔渡发起火来。
“且不说是我本意是救她,我是打了她一巴掌,何至于就要担起妒妇恶名?难道就因为我身为女子,所以李征言如此背信弃义,我也必须要缄口无言,才算得上贤良淑德?分明是李征言问心有愧,人人却都要盯着我看,这世道对我不公平,对我们女子都算不得公平!”
崔渡却并不气恼,我酒酣之下,竟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温柔神色。
我虽有些头晕眼花,还是有些意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停不住嘴:“我先前也不是没劝过李征言,叫他不要带着张巧可来。可他不听,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他无论如何都要体恤她,将我踞炉炭上,我还是要救他在意的人,你说,我还能如何呢....”
“齐三姑娘,你已经很好了。”
醉意彻底掩住我心中最后一丝清明之前,我仿佛听见崔渡说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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