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虎狗多少钱一只在雪中猜是猫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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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老虎!老虎! - 西北大学现代学院
  猪来穷,狗来富。这地方的谚语据说很灵验的。倘若有一只无主的狗,厌倦了流浪,在一个清晨来到一家农户的门前,摇着尾巴微笑着向主人纳款,这是一个十分利好的消息,预示着这家人要发财,消息传开去,全村子人都要来道喜。来的倘是一头无主的猪,则全家人必定要诚惶诚恐找巫师禳灾祈福,因为接下来的一年,只怕这家主人要走倒霉运。
  然而猫呢,谚语不说,乡下人也无从得知。
  秋菊大清早捡了一只猫。
  秋菊那天醒得很早,醒过来后,再也睡不着了,天有些冷,山上特有的那种浸入内心的寒意既清新又浓稠,容易把仅存的一点睡意全部赶跑。秋菊习惯性地往左边摸去,摸了个空。乔顺外出打工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倘若乔顺在家,还好好儿地睡在她的身边,她会很容易地再次沉回梦里去的。以前也有过天不亮就醒来的,那时乔顺在家,睡不着了,她就把乔顺推醒,两个人把夫妻之间的功课再温习一遍,弄出一身汗,就又沉回梦里去了。
  秋菊睁着两眼,倚在床头,心里估摸着还要多久天才放亮。这时就听到柴门咯吱咯吱响。秋菊一开始以为有人扒拉她家的门,她家是一个独门户,孤零零住在这大山中,离大寨子少说也有一喊的路程呢。这样一个独门户,谁会深更半夜来扒拉柴门呢?秋菊把寨子里没有出去打工的男人都默数了个遍,到底还是猜不出是谁。寨子里,挖绝户坟的人没有,扒寡妇门的还是有几个的。秋菊不是寡妇,乔顺还好好儿在广州打工呢,那些男人撞着机会就敢问她一个人守家怕不怕,问她想乔顺了怎么办?她不恼,也不去迎合,她能怎么办?想了,就把男人在家时的一颦一笑想起来,把两个人做的事儿像放电影一样在大脑里重放一遍,再不然,就把被子搂在怀里,夹在胯下,把被子喊成乔顺,反正办法多得很,用不着那些臭男人操心!可是那些男人不死心,悄悄央求她,让晚上留着门。有的说归说了,全当风吹过,并不是当真要来。有的则当真来了,用猫爪子一样的手扒拉她家的柴门,拨拉得嚓嚓响。她不理,也不怕,门用戽桶杠子抵着,扒拉不开。就算扒拉开了,她枕头上压着的菜刀磨得雪亮,恁谁也占不到香瘾去。门扒拉不开,喊又没见答应,那些馋猫样的男人也就死了心,嘴里咕哝着,留着吧,留着你那身好肉去腌酸菜!她躲在被窝里,咕咕咕地笑得全身发抖,心想腌了酸菜也不给你,馋死你,气死你!
  也有相信了扁担要绵,女人靠缠的道理,死赖着不走的。这样的男人,骂不得,一个寨子里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骂得刮毒寡义了,以后还怎么见面?秋菊有秋菊的办法,用喂猪的盆子装了一盆子猪潲水,隔着柴门向外面浇去,淋淋漓漓地浇了那男人一身。毕了,还要柔声柔气地对外面的男人说,他大伯,你要吃得下这猪食,我就开门给了你。一来二去,那些男人也觉得没意思,再也不来了。
  有人扒拉门,秋菊没给人好脸,可要是好久没有扒拉门的声音了,自己倒是动了些念想。三十来岁的女人,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正像四月间丰水季节的水井,咕咕嘟嘟冒水,咋不想呢?想了,夜就拉得更长了,长得象山下的腊尔堡河,上下没个尽头。有好多次,她甚至想,如果再有人来扒拉门,她就悄悄儿把抵在门后的戽桶杠子给撤了,让他进来,给了他。
  有一次赶场,她给乔顺打电话,瞅着左右没人,她对乔顺说起了独守空床的难受,乔顺在那头开玩笑似地说,你这个蠢婆娘,打野食都不会?她哭了,说,狗日的乔顺,我是你婆娘呢。电话那头就噤了声,好久才叹口气说,秋菊,我是实话呢,实在捱不住,我不怪你!我在外面捱不住时,也打野食。她就知道男人是当真了,也明白了,男人在外头没守住,男人也不要求她守。
  但是真动心,还是在纳苟来了以后。家里喂着的猪娘&吵&了,她去乡兽医站赶猪郎公,乡兽医站虽说也是一个站,却只有纳苟一个人,养着一头巴克夏种猪。纳苟赶着郎猪来了,也不避她,两个人看着猪轰轰烈烈地做那事,她的脸发起烧来。纳苟说,嫂子,你脸红什么,你和大哥又不是没有做过。她本来想骂骂纳苟,可是纳苟是她请来的客人,怎么能骂呢?问题是纳苟脸皮也太厚了,不骂骂倒显得自己也跟着脸皮厚似的。于是就不咸不淡地骂了,说,死纳苟,你是头猪。纳苟挨了骂,不恼,说,我是猪,我是上面那头,嫂子肯不肯当下面那头?她的脸更红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猪做完事了,她就给猪打了两个鸡蛋,犒劳它。猪的主人呢,一碟黄豆,半斤包谷烧酒也就招待了。吃饭时,纳苟不满意,说,嫂子,猪都吃了鸡蛋,我却吃黄豆子,莫不成人不如猪?她大着胆子回答说,纳苟,公猪做事伤了神,流干了骨髓,当然该补一下身子,你什么都没有做,也要补?秋菊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烧,像是在灶门口烤了一晌的样子。纳苟看着她的眼睛也有些特别,水汪汪的,看得他心动。
  秋菊就想,看样子晚上纳苟会来扒拉她的门,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了那么一份隐隐的期待了。那夜,她一夜没有睡安稳,竖着耳朵,可是门却一夜没有响。
  给猪配种要配两次,纳苟再一次赶着那头巴克夏来时,她再也没有给他好脸色。纳苟以为是她怪他说荤话,便不敢做声了,那头牛高马大的猪郎好像也懂得主人的难堪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做完,哼哼唧唧地让主人赶着下山去了。
  秋菊就有些伤心,甚至还觉得那份心快死了。只是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听着门外松涛的哗哗声时,不免要骂那悖时砍脑壳的纳苟,骂他勾惹了她,把她的心搅得乱七八糟,骂他把自己惹癫了,却又不懂味,骂他不是男人。
  扒拉门的咯吱声还在继续。秋菊没来由地脸上发起烧来,秋菊想,会是谁天要亮了才来扒拉她的门呢?寨子里的男人不会这样,一喊的路,两袋烟的工夫提脚就到,要来上半夜也就来了,再不然下半夜也就来了,不会在要亮不亮的这个时候来。这个时候来,天亮了,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从这屋子里走得出去?秋菊心里就隐约往那个兽医身上想了。乡里隔这山上蛮远,要走两三个钟头的路,扒拉女人家门的事儿,不过半夜是不好出来的,半夜里出来,再走几个钟头,正好是这时辰。这么想着,女人心里那一团火旺得几乎要把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烧成灰了。女人定定神,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披着衣服就起来了。
  女人悄悄地搬开抵门的戽桶杠子,轻轻地把门打开,寒意和曦光一起呼啦啦拥进屋来,女人打了一个寒噤。
  门外,一只小猫哆嗦着,圆圆的眼睛央求地看着她。
  那只灰褐色的小猫好像回自己家似的,勾着头,迈着八字步歪歪斜斜就进来了。秋菊心想这是谁家的猫呀,这么早就串门来了。秋菊一开始不相信自己捡了一只猫,猫这东西东游西荡没个定处,乡下把喜欢游荡的人叫做猫儿脚是很有道理的。还有一句话,说是好狗管三家,好猫管三寨。秋菊想这可能是一只能够管三个寨子老鼠的猫,到她家里来,不过是巡视一番而已。家里老鼠猖獗,来一只猫管管也好,虽然这是一只猫崽,可是有了猫的气味,老鼠就不敢那么猖狂了。
  天还没有大亮,秋菊又上床睡觉,接下来她又做梦了,梦见了乔顺,乔顺把她抱得铁紧,两个人缠绵了好久。近来秋菊做这样的春梦是越来越频繁了,梦里的情境也越来越漂渺,连乔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只是她心里感觉梦里的人是她的丈夫乔顺。春梦是不得长久的,在高潮的刹那往往惊醒,醒过来,便有了空落落的感觉,有了说不出的哀怨。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
  那只猫还没有走,趴在火坑边好像是睡着了一般,皮毛仍然湿漉漉的。小猫听见响动,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无力地把头垂下来放在爪子上,不时哆嗦一下。秋菊想小猫一定是冻着了,山里的夜,虽然已经初夏了,可还是冷得慌。秋菊赶忙到灶门口抱了一捆松针,在火坑边点燃,左手把小猫拦腰抱着烤火,右手伸到火上去,烘得手心烫得挨不住了,就去摩挲小猫的毛。小猫很温顺,由着她抚摸。多半个时辰,小猫身上才烘干了,那皮毛变得滑溜起来。小猫有了一点精神,抬起清澈的眼睛,感谢地看着她。秋菊心里动了一下,一腔水一样的东西从心里漫了上来,轻轻地晃荡。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女儿的眼睛也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她把小猫抱起来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心里竟然一下子踏实起来了。
  做早饭的时候,秋菊特意把一点儿干鱼炖了,炖得软软的,放上油盐,煮得香香的,拌上饭喂它。小猫闻了一下,掉过头懒洋洋地走了。秋菊着急起来,小猫是不是生病了?她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猫,她只养过猪,养过牛,也有几年喂过狗,如果是猪和牛不吃食,她会知道它们是不是生病了。可是猫不吃食,她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秋菊决定到大寨子去,问一问养过猫的人家,看是怎么回事,当然,秋菊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她得去巫师家问一下,平白无故有一只小猫投奔她,是什么兆头。她手脚麻利地煮好猪潲,喂好猪,打开牛栏,让牛自己走到山上去,然后用围裙兜着小猫,往大寨子走去。
  秋菊先是去了天送家。天送是祖传的巫师,不知传了多少代,天送家有一股浓浓的香火的味道,长长短短的纸符贴得到处都是,在晨风中哧啦哧啦地飘。这使得他家里无时不弥漫着森森鬼气,秋菊每次走进这里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颤栗摄住自己,腿脚不由自主地发软。天送正坐在堂屋里修理他的法器,一根竹坼。竹坼是一种在祭祀时用来敲的法器,一截大竹筒,中间竖着开了一道宽三指,长一尺的口子,口子上竖蒙一块薄薄的竹簧,绷紧。天送正在给竹坼换一根簧片,一边调试簧片的松紧一边用一根筷子大的竹板敲打,发出悦耳的嘭嘭声。簧片越绷越紧,嘭嘭声也由粘稠变得清脆,发出一种钢一样的声音来。秋菊不进去,站在门外喊:&叔。&
  天送抬起头来,说:&是秋菊呀,进来吧。&
  秋菊这才提起脚跨过门坎,说:&叔,在忙呢。&然后秋菊就静静地看着天送忙。天送把竹坼的声音调好了,敲敲,感觉音色差不多了,才抬起头,说:&乔顺在广州还好吧?&
  &托你的福,叔。&
  &求神祈福是有很应验的,秋菊。&天送盯着秋菊鼓鼓囊囊的围裙,说,&岩生家的舍不得花那几木碗米,这次岩生在南方就出了事,手指头给机器绞掉了。&
  岩生给机器绞掉几个指头的事秋菊知道,但她没有想到岩生出事原来与他婆娘舍不得几木碗米求神有关系。这么想着,秋菊就格外庆幸起来,秋菊经常提着一袋子大米、几个糍粑到天送家请天送做法,求鬼神保佑乔顺。天送眼睛盯着她鼓鼓囊囊的围裙,说:&秋菊,又要给乔顺祈福?你是个好女人,鬼神会保佑你家乔顺的。&
  秋菊说:&今天不是,叔。&
  天送眼里有了一丝失望,只是一闪,秋菊却看在眼里,连忙说:&过几天我会来给乔顺做一堂祈福法事,叔。&天送脸色才转了过来,说,&你大清早过来,肯定是有事儿。&
  秋菊说,她捡了只猫,不知道是什么兆头,她心里不踏实,想请他给算一下。
  天送沉默了一会儿,巫师是先知先觉的,问吉凶的事,不需要做什么法。可是天送却好象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他左右瞅着,屋里很静,老婆子到菜园里摘菜去了,于是,老头儿半吞半吐地对秋菊说:&这个,我还要算一算,是吉是凶,我晚上到你家来告诉你。&
  秋菊闷了一肚子的疑问从天送家里走出来。平常日子人们找天送预测婚姻嫁娶、树屋破土的吉日良辰,天送掰一下手指,立马就可以算出来,为什么这次却要到晚上才能算出来?秋菊想不出个所以然,事关神灵,她不敢乱猜。
  从天送家出来,秋菊兜着小猫,往岩龙大爷家走,岩龙大爷是寨子里最老的老人了,许多年来他家里都养猫,对猫熟悉。秋菊想叫岩龙大爷给看一下,小猫是不是病了。
  秋菊到来岩龙大爷家时,岩龙大爷怀里正抱着一只小猫逗弄着玩,岩龙大爷家的母猫生了一窝小猫,有白的有花的,除了老人手上的一只外,他脚下还有三只小花猫在横七竖八地爬,腿软软的好像站不稳的样子,显然是刚刚生下来没多久。秋菊叫了一声岩龙大爷,老人抬起头来,却认不出来。老人问:&姑娘,你是谁?&
  秋菊想,老人真是老糊涂了,本寨人都不认得。就说:&我是乔顺家的。&
  &乔顺是谁?&
  秋菊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按照常规,秋菊该说出乔顺的爹的名字,可是乔顺爹在她过门之前就去世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秋菊干脆就不回答了,两手在围裙里鼓捣了一会,就把小猫给抱了出来,在老人面前晃了晃,老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好大的猫。&老人说,把自己手上的猫放下地,接过秋菊的猫看了起来。
  &我这猫不吃食,大爷。&秋菊说,&你说是为什么?&
  &这不是猫,姑娘。&老头好像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自顾自地说。&这是一只老虎崽崽,你从哪儿得到的?&
  秋菊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头真是糊涂得可以,把猫叫成了老虎,这方圆百里都是森林不假,可是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有老虎。秋菊不想去纠正老人的判断,秋菊附着老人的耳朵,大声说:&爷爷,它不吃食。&
  老人听清了,看了看小猫,还翻起小猫的嘴,把指头探进小猫的嘴里,摸了好一会。老人笑了起来:&它还小嘛,怎么吃食?它吃奶。&
  秋菊恍然大悟。
  回到家里,秋菊放下小猫,拿着一个碗就往偏舍里走。猪栏里,老猪娘躺在地上哼哼着,让十来个小猪崽吃奶,小猪崽用力把头往奶上撞一下,吱吱地吸一会儿,又撞一下,此起彼伏。秋菊跨进猪圈,老猪娘就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她,威胁地吧哒起长嘴来,吧哒了满嘴的白泡子。秋菊愣了一下,哺乳期的母猪是很凶的,弄不好要咬人。秋菊嘴里&&地叫着安慰老猪娘,等到它的脑袋重新躺到地上去了,才轻轻地走过去,把一只肥嘟嘟的猪崽拔拉开,小猪崽不情愿地紧紧叼着奶头,把奶头扯得老长,最后橡皮筋一样&叭&的一声从嘴里脱出来。秋菊一只手捏住奶头,轻轻地挤着,白色的奶水像一条线似的射了出来。秋菊赶走了好几只猪崽,才挤了小半碗。从猪圈出来,她对着小猪崽们抱歉地笑笑,说:&吃吧,吃吧,不和你们抢了。&
  然后秋菊到厨房里取了一把小勺子,把小猫抱在怀里,小猫看了她一眼,又有气无力地眯上眼。秋菊用勺子舀了奶水,递到它嘴边,小猫舔了一下,又舔一下。秋菊就把它的小脑袋竖起来,把小半碗奶一下子灌了下去,小猫喉咙里咕咕地响了一声,吞下去了。秋菊笑了,小猫偎在她的怀里,让她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样子来,女儿樱红的小嘴嘬着乳头,用力地咂,咂的乳头都痛了。秋菊心里有一种冲动,想解开衣服,让小猫也那么来一下。秋菊心想,小东西如果会说话,它也许会叫她一声妈妈。可是,如果它叫了,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这么想着,秋菊就真的有一丝期望了,好像怀里那毛茸茸的小东西真会管她叫妈妈似的。小猫把头伸过去拼命够她手上的勺子,喉咙里哼哼着,显然是没有吃饱。秋菊想了一下,抱着它往猪圈走,一边走一边说:&不叫妈妈,就让你当猪女子。&秋菊扒拉开一只小猪崽,说:&让一下,有个小弟弟来了。&可是小猪崽们一点也不懂得谦让,把小猫给挤出去了。她只好出面帮着占地盘,可是小猫却傻乎乎的,不知道叼着奶头就能吸出奶水来。对这样的事儿,秋菊可不缺乏经验,她先挤出一点奶水抹着乳头上,再把小猫的嘴按在奶嘴上,小猫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好像品尝似地歪着头想了一下,噙住乳头猛吸起来。
  傍晚时分,秋菊坐在屋檐下歇凉,小猫就蜷缩在她怀里。不用了望,山下的一切都在眼里,正是秧苗分蘖的季节,一摞一摞的梯田绿得发青,那通透的绿色映了满眼,仿佛都要绿到人心里去了。山下的大寨子被一个山坳给挡住了,露出一角鱼鳞似的瓦屋顶来。秋菊看了好一阵,从大寨子上来的小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秋菊有些失望,秋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好像自己真是在等一个什么人似的。其实她并不在等什么人,在这初夏的傍晚,她只不过是觉得有些寂瘳,心里无缘无故地空落着,像是五脏六腑都没有了。秋菊希望那弯弯曲曲的田埂上能有一个人影,不管他是谁。有人了,这风景就动起来了,就有了生机了。
  乔顺打工去以后,秋菊经常这样坐在屋檐下看着山下的那条小路,如果恰巧小路上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就把目光锁定他,让他在目光里走来走去,最后消失。以前秋菊不是这样,乔顺在家的时候,坐在这阶檐下的是三个人,她低着头纳鞋,乔顺靠着椅背抽烟,女儿扶着板凳到处爬,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不懂得的话。他们也看山下走动着的人,但更多的时候是人们在看他们。那个时候,她心里没有空落落的感觉,心里倒是瓷实得很。男人就是女人的的脊梁骨,孩子是家里的五肝六腑,男人在家里,腰杆就硬实,孩子在家里,心里就熨贴、滋润。
  太阳渐渐沉下去了,山下大寨里,炊烟升腾起来,在半山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像一条浅浅的河在缓缓流动。秋菊在心里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浑身发懒。锅子里还有现饭,炒了一下,吃得半饱就算了。吃饱了饭,秋菊洗了脚就上床睡觉,她其实一点也不瞌睡,可是,不睡觉她又能做什么呢?纳的鞋码了一垛,织的花带挂满了衣柜,还能做什么!可是,睡下来,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乱得理不出头绪来。秋菊把小猫也抱上了床,秋菊说:&花花,我们睡了吧,不想那些了。&秋菊突然就给小猫起了一个名字,是女儿的名字,可是花花太小,一上床没多久就眯着眼睡着了。
  秋菊有一点儿朦胧的时候,听到了柴门被扒拉的声音。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好一会了。秋菊对着门吼:&咄!咄!&可是扒拉柴门的声音还在响。还有低低的喊声:&侄媳妇,秋菊,是我呀。&秋菊就不&咄&了,细听,是天送的声音。秋菊起了床,也不开灯,隔着柴门问:&天送叔,这么晚你来干什么?&
  天送说:&你不是让我给你算一算吉凶嘛。&
  秋菊想起来了,说:&是吉还是凶呀,叔?&
  天送说:&秋菊,你得开了门,我进屋告诉你。&
  秋菊把手伸向抵着门的戽桶杠,门抵得紧,她搬了几次都没有搬动。正搬着,秋菊隔着一层门就听到天送喘气的声音很重,像是气管里塞了一团棉花。秋菊的手僵了下来,心里有些明白了。秋菊把戽桶杠子用劲抵了一抵,说:&叔,递话又不是递什么东西,门挡不住,你说吧,我听着呢。&
  天送看来真是发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的喘息声更重了,还发烧说胡话。天送说:&侄儿媳妇,你一个人在这山上住怕不怕?叔来陪陪你&&别看叔年纪大一点,力气还有&&不比乔顺差&&叔给你打狼&&&
  或许是冷,秋菊打摆子一样颤栗起来:&叔,你说些什么呀?&
  天送在门外也打着摆子,牙齿都叩得咯咯响了:&秋菊&&你怎么会&&不懂得&&&
  &你是个巫师,叔,鬼神在头上看着呢。&秋菊极力控制着叮叮叩打着的牙齿,说。可是巫师并不想就此罢休,在绞尽脑汁给自己寻找理由:&鬼神也分男女&&&,他喘着越来越响的粗气,颠三倒四地说,&这事儿,鬼也爱做,是神灵叫我来的&&鬼不管这事儿。&
  秋菊的语气开始硬了起来,说:&我叫你叔呐,天送,你又不是牲畜。&
  扒拉柴门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巫师没有想到秋菊的口气会突然变化,像刀子一样锋利。不用秋菊泼猪潲,巫师就开始溃退了。巫师讷讷地嘟哝说:&秋菊,你不肯开门就不开门,怎么骂我是牲畜呢?&
  秋菊不客气地说:&不是牲畜,怎么想做牲畜做的事?&
  门外没有声音了,好一会,巫师开始倒退着走,一边在心里后悔不该来这个地方。正要退到坎边的时候,秋菊喊了:&叔,你还没有告诉我,捡了猫是吉还是凶呢。&
  巫师转身下了坪坎,咬着牙说:&是凶兆,秋菊,你家要背时倒灶了,求鬼神都禳不掉。&
  花花又生病了。
  花花吃了几天猪娘的奶水,活泼了几天,然后就又虚弱下来,刚刚顺溜起来的毛又支愣起来,眼睛里糊满了眼屎。秋菊心疼地把小猫抱在怀里,感觉到它的身子热得发烫。第二天,小猫开始拉稀,屁股上沾着臭烘烘的屎。秋菊觉得,花花快不行了。
  秋菊早早起来,用包孩子的巴裙把花花包好了挂在胸前,向乡场上走。秋菊决定去找纳苟,纳苟是兽医,一定是可以治好花花的病。一路上,花花的热量传到她胸口上,像捂了一团火。秋菊说,花花,不怕的,你会好起来的,妈妈带你去找医生,纳苟是个好医生,他不光会给猪配种,他还会治病。秋菊希望自己的安慰可以减少花花的痛苦,可是花花不懂,花花不停的打哆嗦,偶尔难受地哼一声。
  秋菊赶到乡兽医站的时候,却没有碰上纳苟,纳苟的门锁着。兽医站的院子里,有两个男人正在下棋,见秋菊犹犹豫豫的样子,他们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问,妹子,你要配种?秋菊摇了摇头。不配种你来兽医站做什么?另一个男人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用一个指头指着那人,说,龙且所长,你看你狗日说的什么话。穿警服的男人一愣,明白过来了,也跟着笑起来,有点尴尬,自嘲地说,我是说者无心,你狗日是听者有意。然后转过头来对着秋菊说,你找纳苟吧,他赶郎猪去了,估计得中午才得回来。秋菊说,我等他。龙且说,你是有事吧?秋菊说,我的花花病了。龙且站了起来,说,花花是谁?秋菊说,是一只猫。龙且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是个人呢。龙且走过来,说,我来看一下你的猫。秋菊就从巴裙里把花花掏出来。龙且所长接过猫的时候,手好像无意地在她的奶子上蹭了一下,说,好大的猫。然后龙且就细细地打量起秋菊来,说,妹子,你是哪儿的?秋菊说,上半坡。龙且就笑了起来,说,难怪那么面熟,你是乔顺家的吧,我们见过面。秋菊一听,看了男人一眼,是有一点儿面熟的,可是秋菊却想不起来。另外一个男人连忙向秋菊介绍说,这是我们乡林业派出所的龙所长。这一说,秋菊就想起来了。乔顺在家的时候,有一次林业派出所的人到她们寨子里追查滥伐林木的案子,在她家里休息过,为头的就是这个龙且所长。秋菊就高兴起来,说,原来是你呀。
  认出来了,所长也很高兴,问,你家乔顺呢,他好吗?秋菊说,打工去了。所长说,去几年了吧?秋菊说,三年多了。所长说,你一个人在家不怕?说着,所长把花花还给秋菊,手好像又无意地在她奶子上蹭了蹭。秋菊脸红了一下,走开了。
  龙且所长还要说什么,和他下棋的那个人不耐烦起来,喊到,龙且,你狗日还下不下,别他妈老猫闻了鱼腥味似的。龙且回头去说,下,下,怎么不下呢?然后对秋菊说,你耐心等吧,估计要下午才得回来。说着,又和那人下棋去了,两眼不时往秋菊这边瞟,烁烁地,像闪着鬼火星。
  秋菊只得在阶檐下面蹴着,蹴得两只脚都麻木了,纳苟还没有回来。秋菊决定到街上走一下,街太短,没要多久就逛了一个来回,在学校那儿,秋菊立住脚,放学了,孩子们吵吵囔囔地从学校里走出来,像是放了一群鸭子,一个个扑腾着翅膀往外跑。秋菊站了一会,突然逃跑似地走开了。
  秋菊再次回到兽医站时,眼睛红红的。两个下棋的男人问她,怎么啦?她说,没什么。没什么怎么眼睛红了,像是哭了了一场。龙且所长说着,探究似的盯着她看。秋菊说,眼睛被猫尾巴扫了一下。龙且所长就不再问了。
  太阳偏西了,西山的阴影长长地投在兽医站的院子里,一点一点地移过来。院子里,龙且所长他们还在起劲地下着棋。镇子的上空,已经升起了一层炊烟。
  秋菊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正犹豫着,下棋的龙且突然朝她转过头来,说,纳苟回来了。秋菊转过头去,首先就看见那头大约克夏公猪晃着肥大的屁股走了起来,后面跟着纳苟。秋菊正要打招呼,所长却先叫了起来,纳苟,你办完好事了?这个妹子找你,你却去了半天。纳苟这才看到秋菊,说,是秋菊呀,有事吗?
  秋菊说,我的猫病了。
  纳苟说,我看一下。秋菊就把花花递了过去。纳苟接过去,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纳苟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看了好一会,纳苟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怪。秋菊问,它病得重吗?纳苟不回答,又把小猫举到眼前细细地端祥起来。所长说,纳苟,你装什么样,你究竟会不会治猫病。纳苟不理他,继续看着小猫,好一会,才慢悠悠地问秋菊,这小猫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它自己投奔来的。秋菊说。然后秋菊就把事情从头简略地说了一下。纳苟听得很仔细,秋菊说完了,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不是猫。
  不是猫是什么?所长说,所长觉得今天纳苟有点儿装腔作势,准备呛一呛他。
  这是只老虎崽。纳苟说。
  秋菊一下子愣住了。所长却笑了起来,说,纳苟你是喝醉了吧?纳苟说,我没有吃酒。所长说,没喝酒你讲什么胡话?这地方哪儿来的老虎。
  纳苟说,所长,你见过这么大的猫崽?
  所长摇摇头,还真没见过不么大的猫崽。
  纳苟说,就是嘛。
  所长突然来了兴趣,问道,纳苟,你敢确定这是只老虎?纳苟说,这我倒不敢,毕竟我没见过老虎,我是怀疑。
  怀疑不等于是肯定。龙且所长捏腔拿调地说,什么事都要看证据。
  纳苟说,我又不是办案子。
  秋菊插话说,我们寨上的老人也说是只老虎崽。
  纳苟说,那就更值得怀疑了。
  秋菊说,不管它是只什么,纳苟你还是先帮它治病吧。纳苟答应了一声,开始给花花检查身体。纳苟检查后说是痢疾,给打了针。最后,纳苟说,秋菊,回去你可要小心,要真是只老虎崽子,说不定母老虎是会回过头来找它崽子,那是很危险的。
  秋菊说,放心。秋菊不相信这是一只老虎崽子,而且,即使纳苟说对了,这是一只老虎崽子,母老虎找来了,秋菊也不怕,老虎虽然厉害,可总不会像那些男人那样会扒拉门吧,男人都扒拉不开,老虎又能怎么样!
  纳苟又给了秋菊一点药,交待她回去后给花花服,说,如果还不好,你明天还来看一下吧。
  秋菊答应着从兽医站出来,抱着花花往回走。刚走进山里,天就骤然暗了,暮色四合,归鸟长一声短一声叫得很苍凉。山里夜得早,想到纳苟说的,母老虎会来找它的崽子,秋菊就清楚地感到一阵冷意从背上升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花花在她怀里睡得很安静,打了一针之后,它好像好多了。秋菊刚走上山梁,就听见路边的灌木丛里唰唰响着,一个人突然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一下子站到了她面前。秋菊吓了一跳,心跳得仿佛就要从胸口飞走了。哪个?!对方却笑了起来,说,秋菊,就不认识了?秋菊一看,是龙且所长,可是秋菊还是继续问,你是哪个?龙所长笑了起来,说,别装球了,我们才离开好久,天黑了,怕你出事,来送你一程。秋菊说,不要你送。龙所长说,有老虎,你抱了老虎的崽子,老虎会报复。秋菊说,有老虎也不要你送。龙所长说,不怕老虎吃了你。秋菊说,我不管,老虎吃了我也不要你送。可是所长却说,你不怕,我还舍不得,我得替乔顺保护你。所长说着就靠了过来,腻腻地说,乔顺真是个狠心人,把这么漂亮的女人给扔在家里守活寡,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秋菊就知道这男人是甩不掉了。秋菊有些气恼,认识不到半天,这男人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呢?怎么就敢这样对她呢?再往下想,秋菊就明白了,龙所长一定是把她当成那种随便的女人了。可是秋菊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男人紧紧地靠在她身边走,右手借着走路的摆动有意无意地碰着她的身子,男人看着她的目光像猫看着一条炒熟了的鱼,眼睛贼亮贼亮。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山坳上,男人放肆起来,突然就从后面把她抱住了。男人双手穿过她的腋下,两个宽大的手掌紧紧捂住她的两只乳房,嘴紧紧地贴在她的后颈上。秋菊叫了一声,大脑一片空白。清醒过来,秋菊感觉到男人正把她往路边的林子里拖,男人边拖边喘着气说,秋菊&&让我来替乔顺疼你&&
  秋菊猛地一下子挣开了。
  男人空着两只手,直愣愣地看着她。你,不愿意?
  秋菊风骚地笑了起来,翻了男人一眼,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等一下吧,龙所长,回到家再&&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龙且笑了起来,又在她胸前摸了几把,才挽着她的手走出林子,回到大路。一路上,秋菊忍耐着男人温情的话语和不住捣乱的双手,好不容易才看见自己家那栋木屋了。回到家里,女人开了门,自己先走进去了,却回过头去对男人吹气一般地说,去,把你鞋底的泥巴擦一下。男人听话地走到台阶前,在石头边上刮掉泥巴,不提防秋菊一下子从里面把关上了。秋菊把戽桶杠顶好后,背对着趴在门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门外,男人焦躁地低声地叫了起来,秋菊,你开开门吧,你不能那么无情,我送了你这么远&&
  秋菊突然咕咕地笑了起来,对着门外说,谢谢你啦,所长&&让你送了这么远一程&&这可是你自愿的&&你回去吧。
  可是门外男人还在缠,秋菊,行行好吧,让我进去,我给你防着老虎。
  女人不再吱声,抱着花花进了里屋。好久,才听到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离开了。男人咬牙切齿地咕哝着,你等着,臭婆娘,你要有好日子过了&&哼!我要搞的女人谁也逃不了我的手心,你也逃不掉&&
  花花还是没有恢复,只过了一天,又继续屙稀。秋菊把纳苟给的药喂了也没有起作用,她措手无策。按照养猪的经验,这样的病是治不好的,小猪得了痢疾,十有八九会送命。可是秋菊还是想再试一试,再去乡上一趟,让纳苟给打几针。秋菊早早起来把猪喂了,准备抱着花花出门时,纳苟却来了。纳苟挎着他那个药箱,问,秋菊你要到哪儿去?秋菊说,正准备去场上找你呢。纳苟说,不用你找,我不是来了吗?秋菊点了点头。纳苟说,秋菊,昨天我都已经来了的。秋菊吃了一惊,说,你昨天来过了?纳苟笑笑,说,嗯。秋菊说,那你怎么不进屋。纳苟说,怕你把我也关在门外。秋菊就知道昨天晚上纳苟都看见了,脸红起来。纳苟一边把药箱解下来,一边说,秋菊,你是个好女人。秋菊脸热辣辣的,说,我是不是好女人关你什么事?纳苟不再说话了,而是把花花抱在膝上,检查起来。检查了,纳苟说,秋菊,这个猫太小了,恐怕救不活。秋菊一听,眼泪出来了。苟,求求你救它吧,你看它多乖呀。它到我家来投我,我不能让它死啊。纳苟一边给花花打针,一边说,我只能尽力而为,它毕竟太小了,抵抗力太差。
  给花花打完了针,秋菊就去给纳苟煮早饭吃,吃饭的时候,还给纳苟倒了酒。秋菊坐在桌子的一边,看着纳苟津津有味地吱着酒,心想这样的情景在这个家里多少年没有了呢,自从乔顺到广州打工后,这个家三年多没有男人味了,没有男人的家,是那么的单调,以至于她看着纳苟喝酒的样子,眼睛都是热的,心也是暖的。
  纳苟吃饱饭,收拾起药箱准备走了。纳苟说,秋菊,我已经尽力了,花花能不能活下来,只能靠它自己的命。秋菊眼睛一红,说,纳苟,你算什么兽医,一只猫也治不好,猫有九条命,你给我救回一条吧。纳苟说,我会尽力的,秋菊,只是我不能整天呆在这里呀。秋菊说,你呆在这里又没有人赶你走。纳苟说,你不赶?那么多男人你都赶走了。秋菊就要哭的样子,说,死纳苟,我都急死了,你还开玩笑。纳苟急忙说,和你开玩笑呢,一点也不懂幽默。说着就把药箱放了下来了。纳苟作势要留下来了,秋菊心里反倒有了一些慌乱,秋菊说你坐一会儿吧,照顾好花花,我到菜园里摘点菜回来。说着就在厨房里拿了一个菜篮出了门。秋菊说的也是真话,家里来客了,肉鱼什么的没有,新鲜蔬菜有的是。秋菊走得有些踉跄,像是喝醉了酒。
  菜摘了,菜篮子也装满了,秋菊坐在菜园子里,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家里多了一个男人,那门槛就像高了起来,难得跨过去。秋菊坐了半天,决定不忙着回去,把菜篮子放在地里,自己却到了大寨子去,到村长家去打电话,全寨子里只有村长家有一台程控电话。秋菊走到村长家时,心里更加乱得慌,村长和乔顺是出了五服的堂兄弟,乔顺不在家时,村长也来扒拉过几次她的门的。村长见她来了,就涎着脸笑,说,秋菊,来打电话?秋菊不做声,提起了话筒。村长又说,想我乔顺兄弟了吧,秋菊你也太实心眼了一点,兄弟不在,不是还有哥嘛。村长边说边靠过来,秋菊就有一些恼了,说,他大伯,你猪潲水喝得不够吗?你心眼不实,等乔顺回来,叫他玩你家林芝吧。村长脸色就不自然起来,讪讪地说,你真是一朵剌梨花,碰不得,开个玩笑还生气了?
  村长说着尴尬地走开了。秋菊见村长走远了,才拔了号。一会儿就拔通了,话筒里刚一响起男人喂的一声,秋菊的眼睛就红了起来。乔顺说,秋菊是你吗?秋菊说,是。乔顺说有什么事没有?秋菊没有回答,怎么回答呢,家里是没什么事,可是女人给自己男人打一个电话难道非得要有事才能打?秋菊有些生气,就什么也不说。乔顺说,有事快说,电话费贵着呢。秋菊说,电话费贵你就挂筒吧,没良心的。乔顺那头笑笑,说,给你汇的钱收到了不?秋菊嗯了一声,说,乔顺,我想通了,我要你回来,钱再挣得多也没有你在家好。秋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粘稠,带着哭音。乔顺说,秋菊,我知道你想着我,可是我怎么能够回来呢,工程一个接一个呢。秋菊说,我不管,我要你回来,你不在家的日子,我一个人怎么过?他们都说,你在外面有了女人。乔顺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瞒你,秋菊,我在外面确实也玩一点,我是个男人,可熬不住。秋菊说,你是男人,我就不是女人,我就熬得住?乔顺那边笑嘻嘻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要你熬,真的。接下来,乔顺那头声音低了下来,说了一句,我不在意,秋菊,萝卜扯了眼眼在,只要你心里对我好&&乔顺还没有说完,秋菊就把话筒给扔了。秋菊气鼓鼓地掏出五块钱放在电话下面,顿着脚往家里赶。秋菊想,乔顺说的是什么话,叫自己婆娘去偷人?原来乔顺心里一直以为她守不住呀。秋菊想着,眼泪就出来了,怎么也擦不干。
  回到菜园子,秋菊把摘下来的菜拿回家洗。纳苟在给花花吊点滴。看见秋菊的眼眶有点红,纳苟问,怎么了?秋菊说,什么怎么了?纳苟指了指她的眼睛,说,你哭了。秋菊没好气地回答,我老公又没有死,我哭什么!纳苟见话不投机,不敢做声了。
  到了晚上,花花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纳苟得留下来过夜。秋菊在地楼板上给纳苟打了铺,自己上床去睡了。夜很静,秋菊听着自己的鼾声,怎么也睡不着,地铺上那个男人的每一次翻身都清晰地传到她的耳内。屋外,有风在轻轻地拂过树林,露珠滴落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好像一点一滴都滴落在她心尖尖上。月光透进来,照在地上,像结了一层白茧。秋菊看见男人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向她的床边,秋菊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更加沉地睡着了,鼾声也大了起来,直到那团黑影移过来,突然把她给压住了。
  她伸出手,把那个黑影抱住了。男人的喘息声充斥耳鼓,她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撕开,扔到一边。他的胸膛那么瓷实地压在她的胸上,他的嘴伸了过来。内心某个空虚的地方正慢慢变得充盈。男人继续动作着,不知为什么却把她的一只手扭住并压在她的身后,这让她很不舒服。她极力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了。她抽出来了,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其它什么原因,那只被抽出来的手惯性地抡圆了,在男人脸上结结实实地抽了一记,耳光清脆,他们都愣住了。
  男人默默地站了起来,退到地铺边,颓然倒下去。她却抱着自己,悄悄地抽泣起来。
  第二天,花花死了。纳苟默在门后拿了一把挖锄,把花花提出去掩埋掉了。女人哭了一会,不哭了,显得很平静。女人默默地看着纳苟做着这一切,眼睛有意无意地往他左脸上看,那里好像还有一点红印。她心里还在想着昨晚的事,她在想,自己怎么会打了这个男人一记耳光呢,自己心里,不也有着隐隐约约的期望吗?想着,她就心里很茫然了。
  纳苟埋葬了花花,回来了。纳苟的目光躲闪着她,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纳苟默默地收拾好药箱,看了她一眼,走了。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送纳苟,看着纳苟走远了,她才跑起来,一直追到他的身边。
  对不起,纳苟&&她结结巴巴的说,昨晚上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我得给乔顺守着,不能那样&&
  过了几天纳苟又来了。纳苟走得很急,一头的汗。纳苟一进秋菊家的门,就在门后拿了把挖锄走出去。秋菊很纳闷,问,纳苟,你要干什么去。纳苟不回答,匆匆地走了。纳苟走了一会儿,秋菊就看见他回来了,回来的纳苟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其中有林业派出所的所长龙且,还有几个警察。大家簇拥着纳苟,纳苟的脸死灰死灰。一个年轻的警察拿着一个薄膜袋子,里面装着花花的尸体。
  龙且所长一见秋菊就笑了起来,说,秋菊,我们又见面了。接着龙且所长又说,还是纳苟会怜香惜玉,要是我们迟一步,只怕证据就被销毁了。秋菊愣了一下,不明白龙所长在说什么。龙所长说,秋菊呀,得委屈你和我们走一趟,你不会不愿意吧。秋菊说,我和你们走哪里去,我又没有犯法。所长笑吟吟地说,犯不犯法,可不是你说了算,我建议你还是乖乖地跟我们走,我们是执行公务。说着,所长的手从裤腰上摸出一副手铐来,在秋菊面前晃了晃。手铐映了太阳光,反射出一股寒意来,像一串冰凌子。秋菊浑身打了个冷颤,不说话了。秋菊知道如果她说一声不去,所长是会铐她的,秋菊从所长眼睛里看到了。
  在派出所里,闲聊似的讯问开始了。龙所长和另一个警察问话,龙所长说,秋菊,我们要相互配合,我们问什么你回答什么,不能撒谎,知道吗?秋菊说,我从来不会撒谎,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有什么撒谎的?所长就问,你捡得了一只老虎?秋菊说,不是老虎,是猫。龙所长说,纳苟说是老虎,纳苟是兽医,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秋菊说,是,纳苟是那么说的,可是我们这里哪儿有老虎呢?龙所长又问,你曾经说,你们寨上的老人也说是老虎崽,对不对?秋菊说,是的,我带着小猫去让他看为什么不吃食,他说那不是猫,是老虎崽,他是我们寨上最老的老头。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秋菊,你很配合,这很好,你捡了这只虎崽后,送到动物园或许任何动物保护组织了吗?秋菊说,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动物园。所长说,我只问你送没有送。秋菊说,没有。所长又问,秋菊,现在,那只虎崽呢?秋菊眼睛就红了,秋菊看了一下所长面前的桌子,那里放着一个薄膜口袋,口袋里是花花的尸体。秋菊说,它死了。
  接下来,所长不再问了,所长样子好像很累,他抬起手来抹了下光溜溜的头发,然后往椅背上一躺,朝一直记录的年轻警察挥了一挥手,那个警察把讯问笔录给秋菊念了,问,没有记录错你的吧?
  秋菊说,有错。
  什么地方记错了?
  我没有说那是一只老虎。
  警察说,我们问你,你捡了这只虎崽后送到动物园或者其他动物保护组织了吗?你回答,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动物园。你不承认那是一只虎崽怎么会这么回答?
  秋菊想了想,却什么也想不出来,脑袋里空空荡荡。然后她笑了起来,说,就这样吧。秋菊按警察的指导,用大拇指在印泥盒里摁了一摁,在笔录纸上划了手押。抬起手来,大拇指红红的,衬托得手指的纹路细嫩而清晰,感觉就像是婴儿的皮肤。秋菊觉得这颜色其实比胭脂更好看,更能衬托皮肤,新结婚那年乔顺给秋菊买了一盒胭脂,晚上上床前要她抹一下,乔顺说女人晚上擦胭脂就变得特别漂亮,可惜后来胭脂用完了,乔顺再没给她买过。秋菊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警察站了起来,把她带了下去。在走廊外面,秋菊说,你们问的我说完了,手押也划了,我可以回去了吗?年轻警察笑了一笑,突然变魔术一样地掏出一副手铐来,卡嚓一声把她铐上了。警察的动作非常熟练,秋菊甚至来不及看见手铐是怎么铐上自己的手腕的,只觉得白光一闪,手腕上就有了结结实实的冰凉感。
  秋菊茫然了好久,说,为什么铐我?警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警察的左眼皮上有一个疤子,不深,却把眼皮扯得有一点笑的样子,警察就这么笑着说,你被刑拘了。
  秋菊还想问一问刑拘是什么,可是那个永远笑着的警察不再理她,抓住她左胳膊的手突然用了劲,像铁箍子一样,把她推上一辆警车。秋菊上车前,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见派出所的另一个门开着,纳苟坐在那儿向她看,两个人目光对视的时候,纳苟对着她突然哭一样的笑了一笑。秋菊也对着他笑了一笑,心想,纳苟,连累你了。秋菊想如果不是她,纳苟也不会到派出所来,派出所这地方,对一个好人来说,说起来就叫人害怕。秋菊扭着脑袋看着纳苟,警察的门嘭地一声关上,把她的目光生生斩断了。
  警车呜哇呜哇地叫了起来,像落了一树的老鸦。秋菊垂着头,很想把耳朵蒙上,可是两条胳膊被警察按住了。警车噪聒着,也不知开了多长时间,到了一个大铁门前,铁门慢慢地打开了,警车开进去,大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秋菊被架下车来,阳光一下子照得她睁不开眼,慢慢地才适应了。秋菊被两个人夹着,身子转不过去,只能像鹅一样地转动着颈根四处打量,看到一个电影里才看到过的炮楼,还有端着微型冲锋枪的武警。秋菊突然紧张起来,脑袋好像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哪里?秋菊问,没有人理他。一个额头好像高到没有尽头的警察走过来,郑重其事地对她说,秋菊,你涉嫌盗猎国家珍稀保护动物致其死亡,现根据有关法律对你进行刑事拘留,下面我要把你的权利告知于你,你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你有什么亲人吗?我们会通知他,让他为你聘请辩护律师,当然,如果你没有,我们也会依法为你指定一名辩护律师。
  秋菊抬起头来,看着警察那一直向脑后延伸的额头,突然就想到了家里那头母猪和那群猪崽,要是自己被关起来了,它们就该饿死了。想着,秋菊哭了起来,说,我的猪,我的猪呀。那个眼皮上有一个疤的警察笑了起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记挂着猪。秋菊哭着说,大哥,让我回去喂一下猪吧,不喂就饿死了。几个人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说,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弄不好你要判刑呢。秋菊就哭着瘫到地上。
  纳苟没有被拘留,据龙且所长说,纳苟本来要被拘留的,企图毁灭证据,罪也不轻呢,但龙且考虑到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龙且所长也经常去乡畜牧站下棋,所以放了他一马。
  把纳苟从派出所里放出来时,龙且说,纳苟,你狗日可得记着我这份人情,不是我保你,你一准也要蹲班房,和秋菊一样。纳苟这才知道秋菊被关了,他愣怔了好久,说,你们把她关了?
  龙且笑了笑,说,心疼啦?纳苟不做声,心里却被谁揪着似的,秋菊怎么就被关了呢,她犯了什么法?龙且好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说,纳苟,你他妈也算是个吃皇粮的人,对法律一窍不通,秋菊触犯了珍稀动物保护法,把一只小老虎弄死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罪呢。纳苟说,所长,你怎么知道那是一只小老虎,那不过是一只猫,一只猫死了,能算什么罪,再说,秋菊也不是有意让它死,它是太小了,养不活。龙且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一样看了纳苟一会儿,直把他的眼睛看得不敢对视了,才说,纳苟,你见过这么大的猫崽?再说,我们有证据,秋菊他们寨子的那个老头也说是只小老虎,老头年轻时见过老虎。
  纳苟还想说什么,龙且不让他说,龙且用带着点嘲笑的口气说,纳苟,要不是一只老虎,你会那么急急忙忙去秋菊家埋它!不是老虎你狗日的着什么急。龙且的话打中了纳苟的要害,昨天夜里纳苟听到龙且他们说秋菊弄死小老虎够判刑了,要去把那只死去的老虎崽子带下来做证据的时候,他就早早去了秋菊家,想把它埋了,让龙且他们找不着。纳苟没有想到龙且毕竟是一个警察,龙且早就料定他会这样做了,因此纳苟还没有来得及把小老虎埋掉,就让龙且他们抓了个正着。
  要不是看在你也是一个国家干部的份上,你也够关上十天半个月的。龙且说。纳苟不做声了,其实纳苟并不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纳苟现在连自己的身份都无法确定。十年前纳苟从地区农校畜牧专业毕业时,乡畜牧站恰巧没有人,乡里领导就把他叫来畜牧站上班,一开始还给他发一个月两百来块钱的工资,后来工资都没有了,就靠赶郎猪养活自己。在外人看来纳苟有单位,却不知道纳苟其实什么也不是。再说纳苟也不能确认那死去的猫崽是不是老虎,给家畜配配种,打打防疫针他还行,要去确认一只老虎,还真不成。
  纳苟蔫头蔫脑地回到家里,猪圈里的那头大郎猪早饿得嗷嗷叫了,还卡啦卡啦地啃着猪圈。纳苟撮了一些料喂猪,看着大郎猪扑扇着耳朵叭哒着,突然想起了秋菊家的猪。秋菊家里没人了,谁给她家喂猪呢,没人喂猪就要饿死了。
  纳苟又给自己的郎猪添了一些料,锁上门出了镇子。在镇子的边上,是密密匝匝的树林,从镇子边一直延伸到山上去。一条黄土路从山上时隐时现地伸出来,对这条路,纳苟是再熟悉不过了,路上有几道弯,几口水井他都记得。纳苟走上这条路之前,东张西望了好久,确定龙且没有跟在后面才一下子蹿进林子里去。
  一个多小时后,纳苟就来到秋菊家门外了。门关着,没有上锁,昨天的事很突然,秋菊连门都来不及锁上。纳苟站在秋菊家屋前就听到了猪凄厉的叫声,像是挨刀子一样。推开门,屋里黑洞洞的,纳苟愣了一会,突然感觉这屋里竟然破败得厉害,这是怎么回事呢?只一天时间,在他看来,这个家已经破败不堪了。后来纳苟就明白了,没有了女主人,哪怕只有一天,这家也不像一个家呀。纳苟揭开猪潲锅子,锅子里还有没喂完的潲,用一个木潲桶盛了,提着去喂猪。喂了猪后,他回到屋里,在地楼板那儿愣了起来,回忆起了那天晚上他在这地楼板上睡觉时的情景。纳苟,莫怪我,我得守着,为乔顺守着。他又想起了秋菊的话来,秋菊是个好女人呢,好女人就得为自己男人守着,乔顺真是有福气呀。
  纳苟愣了一会才出了门,把门带上,往山下走。山路瘦削,幽暗,有不知名的鸟在灌木林里啁啾,纷乱着他的心情。纳苟一路走一路想,自己为什么对秋菊这么上心呢?女人以前他也认识,一年总有几次赶着哼哼唧唧的郎猪去她家配种,能不认识?那个时候他没有觉得和她有什么,那时乔顺在家,可是现在,乔顺不在家了,他就觉得他和她的关系密切起来了,牵肚挂肚起来了。
  纳苟回到乡畜牧站时天快煞黑了,龙且他们刚刚下完棋,龙且走出锈铁门时就碰到了纳苟。龙且意味深长地笑了,说,纳苟,又配种去啦?纳苟咧了咧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龙且又说,纳苟,你狗日比你那头大约克夏还旺,你狗日这么旺,怎么老婆还跟人跑了呢?真是日怪。
  纳苟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天黑,龙且没有注意到纳苟脸上的表情,一边摇晃着身子往外走一边继续说,纳苟,老子对你手下留情了,你也该表示表示,请我吱顿子酒呀。
  纳苟不做声,急急地往院子里走,一路上被院子里的草绊得趄 趄趔趔,畜牧站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院子里的草都快齐腰了,只留得一条荒芜的小路。纳苟先去看了一下约克约,猪吃饱了,正在安静地睡觉,纳苟放了心,进了自己的门,把自己扔在床上,仿佛一身的骨头都给抽掉了。他感觉肚子有点饿,胃烧得难受,可就是不想起来煮饭,就这样睡着了。纳苟一睡着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头大郎猪,骑在一头母猪身上无比威武地做着那事儿,正做着的时候,旁边一头大郎猪冲过来,长着獠牙的长嘴一拱就把他给拱下来了,仔细看时,那长嘴竟然是龙且所长。纳苟就醒过来了,心里觉得怪怪的,自己怎么做这样的梦呢?是不是一直以来自己的潜意识里羡慕那头大约克夏公猪?这一想,纳苟吓了一跳,看来自己还真是羡慕那头公猪呢。公猪每一天都在作着新郎,而自己,有一个女人也守不住,跟着别人跑了,这不是人不如猪是什么?
  纳苟曾经有过一个女人,白花花的身子,突突的奶子,虽不能说漂亮,看着也挺养眼。可是女人嫌纳苟衰,像根霜打的草。纳苟也知道自己有点衰,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整天赶着一头大郎猪走东家窜西家替人家母猪配种,就是再男人也得衰!谁见过赶猪郎公的人比猪郎公更雄?乡下的情景,都是公猪在前面气昂昂地走,赶脚的人在后面缩头缩脑地跟,一幅衰相!职业决定人的气质,纳苟算是总结出来了。就说龙且吧,职业是警察,天生是管人的,头昂得像根鸡巴一样,要是让他当两年家畜配种员,那秃头还昂得起来?不缩到裤裆里去才怪。
  女人跑后,纳苟就更衰了,皱皱巴巴的像谁扔在墙角的一堆破布,对着女人连头都不敢抬。只有在秋菊那里,纳苟才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秋菊看他的目光里从来没有鄙夷吧,当然,也可能是秋菊毕竟是最偏远的村子里的一个普通女人,乡下人,对生活在镇上的人总是有那么一份尊敬,这让他有了自信。
  纳苟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时睡时醒着,天一亮就爬起床了,他决定到城里去看一下秋菊。纳苟到了看守所却没有看到秋菊,看守说案子还没有结,不能看。纳苟递了一条烟,说,你告诉她一声,说是有一个叫纳苟的来看她了,她的猪也给她喂了,看她有什么交待没有。看守很不情愿地去了,回来说,她叫你代她把家里的猪都卖了,不然会饿死的。纳苟又问,她还说什么吗?看守给了他一张纸条,说,这是她男人的电话,她叫你给他男人打个电话,把她的事告诉他。看守说完后奇怪地看着他,说,你不是他男人?纳苟说,不是。看守又问,你是她什么人,他张了张嘴,不知要怎么回答才好,是啊,他和秋菊是什么关系呢,他是她什么人?朋友?亲戚?他张口结舌了好久,才说,我们是亲戚。看守说,日怪,我们这里往卵上来的老虎,她竟然是犯的危害珍稀动物罪,真是有了鬼。
  纳苟出了拘留所,在一个清净的公用电话摊给乔顺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有人接了。接的是一个女人,说,找谁?纳苟说找乔顺。女人问,你是谁?纳苟不回答说自己是谁,说,叫乔顺接个电话。女人说,他在洗澡,有事你对我说吧。纳苟说,他老婆出事了。对方加大了声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纳苟就加大了音量,说,乔顺的老婆出事了,被关到班房里去了,叫他回来一趟。话没有说完,就听到电话里女人高声地嚎叫起来,胡说,我就是他老婆,又从哪拱出来一个野老婆?接着电话里女人放声地哭了起来,乔顺,乔顺,你这个狗娘养的,你给我说清楚!
  纳苟连忙放下电话,脑海一片空白,懵了很久。
  乔顺没有回来。纳苟以后打电话,再也没有人接了。没有办法,纳苟只得又去了一趟半坡,替秋菊把猪给卖了。卖了猪,纳苟拿着钱去了县城,他突然想起一个当律师的老同学,决定去咨询一下秋菊的案子。老同学很认真地听完了他的介绍,突然笑了起来,说,这事早听说了,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这事儿,说是我们这里第一起珍稀动物保护的刑事案子,我还纳闷着呢,真他妈的天方夜谭,我们这里解放几十年了,没听说有老虎,虽然说现在退耕还林,山封起来了,可老虎又不是苍蝇,下几个蛆就有了。纳苟说那怎么办?同学不回答,问他,那女人是你什么人?纳苟说,不是我什么人。同学就笑,说你狗日整天赶着个猪郎公走东村窜西村,自己可不要到处配种呀。纳苟有些尴尬,说,看你说哪儿去了,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呢,秋菊捡得那东西,太小,不吃东西,她带到我那儿来让我看,我看那东西比平常的猫崽大得多,有点像老虎崽子,就顺口说那是个老虎崽,没想到龙且就当了真,那小东西死了后,他就当案子办了。同学想了想,说,她是不是得罪人了?纳苟想了一想,说,这我怎么知道,她一个乡下女人,还能把人得罪到哪儿去?
  有人说,这类案件,还是早请律师介入为好。纳苟说是啊,可是她在牢里面,家里没人,谁替她请律师呢?要不,老同学你来给她打这场官司吧,代理费我来出。同学说,一定是你的什么人,要不然你会这么上心?也行,我来代理这个案子吧,钱不钱倒没什么,不是第一桩危害珍稀动物案吗?这类案子关注度高,对律师也是个机遇,打好了,不准一场官司就出了名呢。
  接下来律师开始分析案件,说,这案子的症结就在于花花是不是一只老虎崽,要推翻这个案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到花花的尸体,一送检就明白了。
  临走时纳苟把替秋菊卖猪得的几百元钱都给了律师,说,全靠你了,现在,想去见一下她都不能,你就救救她吧。
  从县城回来,纳苟就觉得心里轻松多了。有了律师,就是有了依靠。一轻松下来,才想到自己都有几天没有赶猪郎公了,有好几家人订着呢,要是误了别人家母猪的发情期,可怎么交待。想着,回到畜牧站时,果然有两个老头子在等着了。见纳苟回来了,老头儿说,站长,你都到哪儿去啦,忙些什么,脚都不赶了?纳苟正要解释,在门外草坪上下棋的龙且朝他盯了一下,阴阴地说,他能忙什么,忙着给老猪娘打抱不平呗。纳苟一愣,觉得龙且话里有话,一股子冷气嗖嗖地往背上升。龙且又说,纳苟,你狗日赶了一辈子郎猪,郎猪负责配种,却不负责养崽,你几时看到郎猪配了种还要去给猪娘负责到底?纳苟就知道,他给秋菊找律师的事让龙且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纳苟悄悄地打了个哆嗦,说,龙所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龙且又笑了一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纳苟,我劝你好好赶你的郎猪,别抓起虱子往自己身上放。纳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跟踪我?龙且放声笑了起来,老子是警察,你企图毁灭证据,虽然不追究刑事责任,你还是监管对象。再说,我还要跟踪你?这县上有什么事老子不晓得,老子是明察秋毫!我劝你不要卷进去,是为你好。
  纳苟一闪身进了屋,心里怦怦跳着,一径往后面走,在堂屋里还把一个提桶给踢翻了。那两个跟在他后面的老头说,站长,你喝酒了?纳苟闷声说,没有。老头说,看你走路的样子,醉得不轻。纳苟不做声了,走到猪圈边,打开了猪圈,郎猪一下子冲了出来,哼哼着一直穿过堂屋走了出来。出了门,龙且还在下棋,歪着脑袋对着纳苟说,好生赶你的郎猪吧,纳苟,你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喜欢管闲事,只怕以后你连郎猪都赶不成了。
  纳苟跟在郎猪后面,感觉气都喘不赢了,好像有一根绞索套在颈脖上,越勒越紧。纳苟想这怎么是闲事呢?按说秋菊和他没有什么,秋菊的事确实和他丈八杆子打水也溅不着,可是一想到秋菊还关在班房里,他还是要揪心。纳苟懊悔得简直想给自己几耳光了,那天自己多什么嘴呢,说什么那是只老虎崽,他怎么就说那是只老虎崽呢?就是把一只真老虎崽放在他面前他也不认识啊,真他妈鬼迷心窍!
  赶了脚回来,纳苟在乡上的公用电话里又给乔顺打电话,心想如果乔顺接电话,他就算是交差了,以后也不管那事了。可是电话干脆变成了空号,纳苟愣怔了半天,心想乔顺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该怎么办呢?想了好久,纳苟就决定再去县城一趟,就是见不到秋菊本人,也要通过律师告诉她,他是尽力了,然后就把这事撇下来。想到了要撇下秋菊的事,纳苟心里有些愧疚,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见到律师,律师说,案子已经到检察院公诉科了,很快就会到法院。律师说,老同学,这个案子有点棘手,林业派出所已经把花花的尸体焚烧了,没有了证据,这案子要翻过来很难。纳苟一愣,说,烧了,这不是毁灭证据是什么?律师笑,说,老同学,这么久了,不烧还能怎么样?纳苟就不说话了。接下来律师告诉他,如果案子到了法院,他就可以去看秋菊了。纳苟就问,秋菊怎么样了?律师说还能怎么样?一个乡下女人,吃了官司坐了牢,早都垮了,都没人形了。纳苟心里又紧了一紧,像被谁把拴着心的细绳拽了一下似的。同学说,纳苟,秋菊要我给你传话,叫你不要撇了她,她男人撇了她,要是你撇了她,就再也没有人管她了。纳苟苦笑了笑,说,我作的孽害了她,我确实撇不下。老同学见他自责得太深,就安慰他说,纳苟,你其实不要那么自责,你不就是随便说了一下那是只老虎崽么,这句话其实构不成什么,秋菊那事,我寻思她是得罪了什么人,别人在整她。纳苟说,不可能,她一个乡下女人从哪里来得罪人?老同学说,纳苟,你还是太天真了,不一定非得做什么事才得罪人,有一句电影里的话,长得漂亮就是罪过。
  纳苟就不做声了,眼前现出龙且那阴阴的面孔来。律师又说,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你也要小心一点。纳苟点了点头,心里却悸动起来,怎么也压抑不住。
  纳苟从城里回到畜牧站时,天快断黑了。从林业派出所前面经过时,龙且正悠闲地趴在二楼栏杆上,剔着牙齿,居高临下,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纳苟低下头,正要从龙且下面溜过去,龙且却开口了。
  纳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办得怎么样了?纳苟咕哝着说,我哪办什么事。
  纳苟你就像田里的秧鸡,藏了头露了尾,还自以为聪明。龙且嘲笑道,然后他就走下楼来,拍着纳苟的肩膀,把一股子酒味和口臭呵到纳苟嘴里。你不是要给那个女人平反吗?找律师来翻我的脚板皮,纳苟你狗日还真看不出来,平常沓拉得像根死卵,为了一个贱女人倒硬起来了。
  纳苟站着不动,任凭那只毛茸茸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感觉像是一只狼爪搭在身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龙且把身子低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纳苟的眼睛,一直把它看得往一旁乜斜过去了才又说,你可翻不了我的脚板皮,纳苟,谁想翻我的脚板皮他都会后悔的。
  纳苟张着嘴,不知道咕哝了一声什么,从龙且手下挤了出来。畜牧站院子里很静,静得有点异样。纳苟打开门,就感觉到有一股什么味儿呛到鼻子里去了。纳苟抽了好一会鼻子,突然就感觉出不妙来,这异味其实很熟悉,是农药的味儿。纳苟风一样穿过堂屋,到了屋后面,猪圈里那头大约克夏种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长长的拱嘴里沾着已经干了一些的白泡,摸一摸,猪身子已经硬了。
  纳苟一屁股坐在地上,狼嗥一样大声嚎哭起来。龙且晃着身子走进来,问,怎么啦?纳苟看了他一眼,纳苟看到的是一张讥讽的脸。龙且把手往猪身上探了一探,说,死啦?龙且又说,不就一头猪嘛,又不是死了爹娘,看你哭得鼻涕眼泪一齐流,伤心什么?!然后龙且就从腰间抽出手机,摁了几个号码,说,张一刀吧,你狗日在哪里?今天没猪杀吧,你到畜牧站来,纳苟的郎猪死了,你来把猪卵子割下来拾掇拾掇,有大几盘子呢,丢了可惜。
  一会儿屠夫张一刀就带着家什来了,看了躺在地上的猪,说,怎么死的?纳苟不做声,龙且说,谁知道怎么死的,纳苟是兽医,他自己知道。接着龙且又说,它是为母猪死的,它是头蠢猪,蠢猪才去为母猪送命!张一刀就不再问了,把尖刀、剔骨刀、砍刀等东西放在地上,说,纳苟,你得去烧一锅子开水,褪毛用。纳苟不动,龙且说,你去办吧,张一刀,你不见纳苟正伤心啦。纳苟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往外走了。龙且就说,张一刀,还褪什么卵毛,把猪卵子剜下来就成了,其他的你管他做什么。张一刀点了点头,用尖刀在肥厚的猪屁股下面剌进去,手腕一转就转了一个大圈,再一剜,就璇出一个大洞来。张一刀把手伸进去,几扒拉就把猪睾丸给扒拉到一张薄膜纸上了。两个人提了猪鞭和卵蛋,回到派出所。龙且到后园里扯了把葱,张一刀把东西洗好切了,操办起来,不一会派出所就冒出浓浓的香气来了。
  然后龙且又去纳苟家,夹着腋下窝把纳苟给拖来了。喝酒时,龙且夹了一筷子猪睾丸劝到纳苟嘴边,说,这东西壮阳,纳苟,你狗日的就缺这阳气,雄不起来,吃了它就会雄起来了。你看张一刀壮得像一头公牛,还不是吃猪卵子吃的。张一刀大笑,自己给自己塞了一口,说,龙所长说得对,这东西补人。
  纳苟瞪着龙且,突然拾起桌上的杯子,把一杯酒都泼过去,酒水像一道瀑布从龙且眉毛上挂下来。龙且猝不及防,愣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狠狠地逼视着纳苟的眼睛。纳苟平静地看着他,那平时习惯于闪闪烁烁的目光好像突然长了骨头,坚硬而且锋利,像一堵墙似的把他的目光弹了回去。
  龙且从心里哆嗦了一下。
  纳苟登登登走开了。
  醉啦,都醉啦。张一刀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纳苟走到院子去了。
  纳苟再次到当律师的老同学家时,老同学告诉他,案子已经到法院了,很快会判下来。纳苟要他预测一下官司的结果,老同学说,判刑是铁板上钉钉的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事有些蹊跷,据他了解,这案子一开始时,检察院那头也以证据不充分为由把案子退回林业派出所一次,要求增加证据。可是媒体却掺和进来了,媒体一掺和,什么建国以来本县珍稀动物保护第一案,案子就份量重了,林业派出所第二次把材料报给检察院,检察院也只好立案批捕。到了法院,除了据理力争外,只好看她的运气了。
  看到纳苟忧心忡忡的样子,老同学又说,法院的人也不是傻瓜,这地方有没有老虎谁还不清楚?只是,这事情有些怪,大家都知道有些蹊跷,但哪一环都得按自己的程序走,这是一种惯性,就像一个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想在半路上停是停不下来的。然后老同学又说,这刑不会判得很重,你想一件有些蹊跷的案子由你来判,你不判不成,可是判重了,心里怎么过得去?我和主审法官沟通过了,他是同情秋菊的。
  案子到了法院,纳苟就可以去看秋菊了。纳苟告别了老同学,到看守所时,一个年轻看守接待了他,听说要看秋菊,年轻看守面露难色。纳苟问,怎么了,不能看吗?年轻看守说,倒不是不能看,这女的神经出了点问题。纳苟心里一紧,问,什么问题?年轻看守不回答,却反过来问他,她是你老婆吗?纳苟点了点头,说,是。看守说,你老婆是不是以前就有花癫?纳苟听得一头雾水,说,什么花癫,她没病。看守沉默了一下,说,真是怪事。
  然后看守就拿起了电话,通知里面的看守把人带到探看室来。一会儿,一个女看守带着披头散发的秋菊过来了。一看见穿着警服的年轻看守,秋菊突然把自己的衣服扯开,露出白皙的胸脯来,冲上前把看守给抱住了,一边叫道,我给了你,我这就给你,我给了你还不行吗?
  女看守和那个年轻看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控制住了。被按在凳子上,秋菊还在喊,我给了你吧,求求你别害了我&&
  她一看见穿警服的就这样,年轻看守带着一点受惊吓的样子,说。
  纳苟走了过去,说,秋菊,我来看你来了。
  老虎!秋菊喃喃地说。
  秋菊,我是纳苟。他又说。
  老虎!老虎!女人仍然坚持说着,突然间又转过头去对着看守,我给你,我让你干,我不插门,都给了你&&老虎!
  纳苟呆呆地看着秋菊,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伸手把女人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像哄婴儿似地轻轻摇晃起来。好久,女人渐渐地安静下来了,疲惫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纳苟一动不动地坐着,硬挺着腰杆,努力让女人在自己怀里睡得更香一些。两个看守善解人意地互相看了看,走开了。纳苟听着从自己怀里传来的均匀呼吸,突然勾下头去,把嘴唇紧紧贴在女人污垢汗咸的额头上,心里水一样轻轻地晃荡着。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命运,已经和他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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