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树的富贵竹叶子发黄怎么办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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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找 家 园 (基本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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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找 家 园
高尔泰 著 目 录 证人高尔泰北岛 卷一 梦里家山
祖母的摇篮曲
兰姐的标本簿
阿来与阿狮
淳溪河上的星星
跨越地平线
唐素琴 卷二 流沙堕简
电影里的锣鼓
上帝掷骰子
幸福的符号
敦煌莫高窟
寂寂三清宫
花落知多少
常书鸿先生
又到酒泉 卷三 边缘风景
杏花春雨江南
没有地址的信
湖山还是故乡好 画事琐记 告别兰州 留在沙路上的足迹 铁窗百日节选 回到零度存目 雨舍纪事在零度存目 辛安亭先生王元化先生存目 读高尔泰的寻找家园 一平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 徐晓 那些难忘的中国梦 郑义 读寻找家园 崔卫平 流沙堕简收藏家 汗漫 隐居林下高尔泰 贝德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亚衣 怀高尔泰 邵燕祥 自由鸟永不老去 十年砍柴 不该如此远去的背影 胡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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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巢里的男人
作者:巴音博罗
  第一章    1    五月里的一天早晨,太阳刚刚从这座城市东面的山垭处探出头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通过鸟巢上垂延下来的一根麻绳,爬进了老槐树上那个人工搭建的巨大窝巢。这时候微风轻拂,槐香阵阵,他蹲在茅草和树枝铺就的床铺上,惊喜地发觉,他已经是一只美丽的鸟儿啦!  他张张嘴,试着啼唤几声,嘶哑的喉咙发出一阵难听的、类似缺乏润滑油的齿轮的嘎嘎声:咯咯――咯咯咯……  他觉得皮肤发痒,似有扎吧拉喳的羽毛破肤而生的灼痛。恍惚之中,他真的看见了自己拥有一身彩羽纷披、绚烂夺目的羽衣,一双强劲有力的钢爪和一只弯钩形的喙。哦……先祖啊,列祖列宗哟!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心脏嘭嘭跳得历害。  他是本城一个颇有些名气的现代派画家,叫李达利。(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艺名。)他的真实姓名叫李有钱,是他远在乡下的父亲起的。如今那名字早已成了他的羞耻,没有人敢轻易在他面前提起,因为那会让他呼吸急促,横眉冷对乃至于暴跳如雷的。  他认为揭人家老底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大的不敬,是难以容忍的污辱,不是么?  他所以改艺名李达利,完全是源于对那位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画家的崇拜。还在他四处流浪和求学时,有一次他在一本画册上一瞥见那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佬,立刻就狂热地迷恋上他了。不,是毫无保留地爱!他拜读了他的部分作品和身世,内心深深地涌出一份空前绝后的爱意。他是伟大的,盖世无双一般伟大的,他的爱也是。他画了许多受萨尔瓦多? 达利启发产生出来的作品,并且在本城热闹非凡的美术圈赢得了“现代派”这一时髦的荣誉。他为此骄傲不已。  太阳越升越高,树林间的万事万物都开始从清晨的薄雾中显现出来,清醒过来。鸟儿在穹空上啼唤,松鼠在枝杈间跳跃,零零星星的蜜蜂们快速扇动金色翅膀,小战斗机群般嗡嗡从下面掠过。  李达利从树上观察这个世界,发现每一蓬枝叶簇拥的树冠,每一条蛇曲环行的林间小径,每一块奇形怪状的岩石都变了模样。树枝向外延伸,仿佛一条条凌空飞架的绿色桥梁,近处的红顶凉亭和远处的灰白屋顶变得像绿色水面上的睡莲,华盖幽深,草浪轻摇,人和物缩小成尺寸不一的小小虫豸,蠕蠕而行。  啊……啊欠!他兴奋地挺了挺身子,不觉打个喷嚏。  这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趣事。  每一次当他转换姿式或翻转身体时,鸟巢都会微微晃动。这使他有些头晕,但是他却丝毫也不必担心,因为鸟巢的下方和四周,全是用拇指粗的钢筋盘结而成,绝不会发生断裂倾斜之事。当然,那些后加上去的一些枯树枝和干草除外。  他拿出一本“食草堂”牌的皮面日记本,准备记下这个有历史意义的第一天的感受。鸟巢下草丛中一只黑脸短毛的巴哥狗汪汪吠叫起来,这引来一个蜂腰肥臀的阔太太的注意,她停下脚步,好奇地向上张望起来。  “哟,好大的鸟窝啊!”她手搭凉篷,不禁惊叫道。  她的叫声引来另一个执剑早锻的皓首老者的视线,他也停下悠缓的脚步,眯缝双目,向上探个究竟。  “是鸟窝……这么大的鸟窝?”老者的白胡须一翘一翘的,狐疑地嘟囔道。  陆陆续续的,又有两个上早自习的少年急匆匆跑过来,一边气喘吁吁向上观望,一边用手背抹面颊上的热汗。他们的脸蛋多么像秋天里滚动的红苹果啊。  而几位提着菜篮子的大妈就更是兴致勃勃议论不休啦。有的说这大鸟窝她几年前就见过,有的说那窝里说不定住着一对喜鹊夫妻和几双儿女呢。还有一位竟然认为那不一定真是什么鸟儿搭建的,弄不好是鸟怪鸟神九头雕悄悄出现了哩……  就在大伙议论不休吵吵嚷嚷时,那只黑脸巴哥又汪汪狂吠起来,大伙停下嘴一齐往上眺望,却见鸟巢的边缘,突兀地探出一颗人头来,长长的黑发披散开,一双鼠眼正闪闪发光地眨巴、眨巴的。  “哇呵呵,真的是妖怪健!蓖冉帕楸愕睦洗舐璺⑸埃诺梅追紫蚝笈堋7溲释蔚睦惚懿槐悖挂黄ü傻厣希冻霭敫夤龉龅拇笸取5故悄丘┦装仔氲睦险叨端泳瘢探1平徊剑蠛纫簧  “呔,何方妖孽,敢如此放肆!”  鸟巢里的那位又眨巴眨巴眼,蠕动一会儿,探出身子。这回大家伙看清了,敢情真是个人呐。怪模怪样端坐于树上的窝巢中,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脸上现出苦津津的笑意。  “你是谁?做什么呢?”阔太太尖声提问。  鸟巢上的男人喉咙里呜呜噜噜响上一阵,摆摆手。  “是个哑巴?”老者道。  “哑巴……?”那两个中学生也问。  大家面面相觑,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对那树杈间的巨大鸟巢。仿佛凭空飞来的天外来客,冷丁呈现于众人平庸的生活中,顿时激起阵阵涟漪。  “他在搞什么鬼名堂?莫不是……”那位仗剑老者立在众人之中正自沉吟,树上巢穴里的家伙忽然一扬手,扔下一白色纸叠之物,忽忽悠悠一圈圈旋飞下来,眼疾手快的中学生抢上前探手一摘,握抓掌心的竟然是一纸飞机。他小心翼翼打开,却见上面赫然留有一行墨迹;  “我是一只真正的鸟儿!“  “疯子!”皓首老者哼了一声,兀自先行走掉了。剩下的人不明就里,呆呆望了一会儿,也渐渐散去。只余阔太太和她的狗蹲守原处,不气不馁向上瞅着。    2    这件看起来偶然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仍然源于一次精心策划,也就是在艺术界广为人知的那种所谓“行为艺术”,只是策划者们在谋划时显得更加富有创意,更加贴近自然的本性而已。  当然,这也是此次行为艺术的主角――新达达主义画家李达利不事张扬的审美情趣决定的。他说,我不希望这出戏一开篇就弄来一大帮媒体记者,像看猴子一样围聚在下面狂拍乱照一通,然后在报纸电视里无限度地暴光……这是让人恶心的、无聊的、也是无品味的玩法,不是么。他挥挥那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情绪激动地继续说;  “一切必须像生活里正在发生的,人们身边正在进行的,人们发现后绝不感到不可思议的那种东西,它既忠实于生活,又与生活拉开了距离,仿佛一幅超现实主义作品,懂吗?”  这次活动最初的策划者,网绪诗人许寻欢说:“好吧好吧,就照你说的办!”许寻欢是个矮胖子、肉泡眼陷在油腻腻的面腮上,仿佛两粒刚屙的老鼠屎。他那只酒葫芦似的大脑袋里,时常会冒出一些空前绝后的鬼点子,比如把诗写到奶牛的屁股上,然后将那条青花白地的庞然大物从城南牵到城北,一路上自然万人瞩目无限风光,连十字街头的交通警亦对此举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处置。  许寻欢先生的诗与时下流俗的“下半身”写作或“新死亡派”写作不同,他的诗贴近生活。贴近底层,诗风纯正,语言也极其讲究。譬如那首轰动一时的短诗《让爱情滚蛋》;    现代爱情  几多钱一斤  我是妓女我怕谁  讨价还价  穷我所有  买下来  全部阉掉!    此诗不阉男人而阉爱情,真是写得惊世骇俗,力透纸背,搏得圈内一片喝彩。  许寻欢有一经商的朋友,名叫鬼风,他以前也曾操练过文字,后告别文坛下海经商,几年下来竟大发一笔,成为该市响当当的纳税大户,生意场上著名的“儒商”。鬼风虽成为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却不忘当年那些舞文弄墨的骚客和穷哥们儿,时常雅兴一来,便吆三喝四地聚会一番。或酒店,或茶楼,或某风景胜地,推杯换盏,吟诗作画,重温一番当年的历史豪情,再过一过风流倜傥的文章瘾……自然,那价格不菲的酒茶钱,是全由鬼风独自包榄的。  一日,酒足饭饱之后,许寻欢一边剔牙缝一边替他策划了下一次的节目。题目就叫《鸟巢》,内容是在本市东山公园的某棵百年老槐上搭一鸟窝,再征集一男人以鸟的方式在那鸟窝里生活一段,吃喝拉撒全在上面。一切费用自然全由鬼风来出,但条件是,在鸟巢上方将打出一宣传鬼风公司的广告语。  征集工作先在媒体上进行,A城晚报在一显要位置登出一广告:  “兹有一实力强大的文化公司征集艺术实验人选。年龄不限,男女不限,身高体重相貌出身政治面貌婚姻状况也不限。唯一的要求是,艺术感觉好,勇于为艺术献身,第一学历全日制大本以上,能独立于野外生活满半月者。云云……  据说应者云集,有画水墨画的,有搞书法的,有奇石收藏者,有古玩商人,有为死人哭丧的艺人,有本城最有名气的魔术师,也有电视台记者,脱衣舞女,洗头厅的女按摩师,虹桥下算卦占卜的骗子……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当然啦,经评审委员会最终的无记名投票表决,一头长发披肩,面容苍白,号称新达达主义的现代派画家李达利从众多强手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胜出者。如果他能够忍受住长达整整三百六十个小时的蚊叮虫咬日晒雨淋的话,他将获得十万元人民币的高额奖金。  当然,许多人并非为拿那笔雄厚的酬金来的,他们和那位令人尊敬的大画家一样,迷恋的是《鸟巢》这一空前绝后的主题,是不分昼夜时时刻刻沉浸其间的类似真正的鸟儿似的生活。  只可惜的是,他们无法振翅翱翔,将自己整个地融入那片蔚蓝色的穹窿里。  嗄……嗄……嘎!附近另一棵老槐上的一只喜鹊窝里,两位身着黑白相间羽衣的夫妻正在引颈高歌,它们无视毗邻者侵入的高傲模样让鸟巢里的男人很气馁,他试图给予回应,但是伸长瘦细的脖子晃了晃,终于没能吟叫出声,便又缩回了脑袋。    3    消息还是不翼而飞。断断续续有人溜到绿荫覆盖的公园深处,立在那棵树干上用红黄色油彩画了标识、还在一根树杈挂了一块小木牌的老槐下,扬起头抖抖索索向上瞅。  树慢慢倾斜过去,接着是整个镶着蓝底白絮的天幕,而从树根通向树梢的那条黝黑斑驳的道路,则会因视线的延伸变得愈来愈纤细,愈来愈虚幻。真高哇!高得令人眼晕……树下的人感叹。但是还没等他们合拢因发自内心的慨叹而扩张的嘴巴,触目惊心的是那搭建得有些粗糙的鸟巢。枯枝虬曲旁生,构造毫无规律可循,那横亘于窝下的树枝,仅仅是凭借一根八号铁线捆绑在托依的支架上,时刻让人担心它会蓦然坠落。尤其是山风吹过时,还会发出咯吱咯吱让人心惊肉跳的响声。整个鸟巢便都籁籁摇晃起来。  “请让开,让开!”  不知是谁通知了电视台,两个扛着摄像器材的年轻人分开络绎不绝越聚越多的人群闯进树下,把黑乌乌的镜头对准了目标。这时一个染着火苗般颜色的黄发女人对着麦克,呜哩哇啦开始进行现场报导。  另一边,一个摄影记者,正试图把三角架支到山坡上一处裸露的岩石顶,因为那个位置正好居高临下,能拍摄到鸟巢里男人的全部情景。  太阳此时正把它亘古不变的热度迭迭传递过来,摄像师选好角度,调好焦距,然后屏住呼吸,将眼球慢慢贴近……啊,远处鸟巢里的男人被一下子拉到令人心跳的近前。  他正在忙碌着把各种随身携带的杂物安置到合适的位置。衣物啦、餐具啦、洗漱用具啦、一本达利的传记和一本达利的画册啦、一个日本原装的索尼牌随身听啦,等等,几乎全是日常用品,而李达利自己的一幅自画像则挂在鸟巢上方的树杈上。画上的那位长发披肩,目光懒散,面容苍白,嘴角露出一丝带有某种嘲讽意味的正在微笑的家伙,正略做无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边的记者情不自禁地连续按动快门,咔嚓――咔嚓,这突兀的举动似乎惊动了那位悠然自得的“鸟人”,(此刻摄影记者头脑中恰好也快速旋转着,闪现出这么两个匪夷所思的汉字)他警觉地向这边张望一下,扭过身,仅给记者留下一个忙碌的背影。  “这就够啦……”那位心犹不甘的记者一边继续按了几次快门,一边兀自嘀咕着。  是的,“鸟人出世”!他想,明天,不,也许今天晚间,A城的各大媒体都会争先恐后推出大幅照片和文章,来详尽报导这一平庸年代里的出彩事件。而无聊郁闷的A城人民,也将有了一个茶余饭后绕舌磨牙的谈资。  临近晌午时,林荫路上来了一群嘻嘻哈哈的民工,大约六七位,或许八、九位,总之他们衣着肮脏,举止粗俗,脸上洋溢着呆滞的笑靥。有两位嘴上还叨着劣质香烟,一边狠吸,一边向路畔的草坪上吐出浑黄滞粘的痰团。他们正在嘲笑城里人,不该把茅厕修得跟宫殿似的“那么好的地场用来屙屎?真是脑子里有虫咧。”其中的一个长着一只玻璃花眼的短个子说。  “是哟是哟,明明是脑袋瓜被门夹扁了吗!”另一位瘦猴一样的家伙也附合。他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皴团成小球球,然后用食指飞快地弹向高处。而且每一次一弹出去,就仰起头向上望望。有一忽儿就这么一刹那向上张望的当口,竟猛然呆呆张大了嘴巴,傻瓜一般停下了脚步。  “走咧……”同伴在前面回头唤他,他却只管痴痴地定在原地。  “这家伙犯迷糊咧。”一个民工讥笑道。  “鸟……鸟……”傻站着的那位忽然抬起手臂,向高耸入云的树冠上指去。  这时早晨的那些媒体人员均已被撤离此地。这也是协议里当初规定的。零零星星仅有的几个路人,并没有聚拢于老槐树下,这也是城市居民冷漠本性的体现。  但民工们――这些来的僻远山区的乡下人却忽然热情高涨身心亢奋起来。鸟巢――那映入眼帘的巨硕鸟巢筒直令他们匪夷所思兴奋不已。是鸟儿么?如此之大的鸟儿……  “我猜是鹞鹰!”最先发现鸟巢的那位宣称。  “嗯哪,我们村里的鹞鹰双翅伸展开足有一庹多长咧!”  “可是,鹞鹰的窝我见过,不会有这么大!”  “那就是,老鸹!成群的黑老鸹也许需要有这么大的窝哩!”  “去你的吧”,一个年岁大些胡子拉碴的民工教训道;“你家老鸹才扎堆哩!”  被训斥的那位不吱声了。但是他却鼓起腮帮,吱――吱地向那鸟巢打起了口哨。  其他民工见状,受到启发般也鼓腮憋气,一齐对着树上巨大的巢穴又是口哨,又是啼唤,直到上面的主人听到下面拙劣的模仿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啧啧啧,是个人!”正吹口哨的那位住了声,捅捅身边的人。  “娘老子哟,是个人,真真是个人哩!”头发灰白的老民工连连擦擦眼帘。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起来。  他们都停止了模仿鸟叫,一齐仰头向上眺望。  “哎,我说伙计,你……你上上面鼓捣啥玩意儿?”默了默,终于有人问。  上面的那位也在静静地向下看,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正在准备吃午饭的家什呢。因为按照协议,一周之内每到吃饭时间都会有人将食物和水送到鸟巢下,李达利呢?则会垂下一只篮子,将食物拽回巢内。  只是眼下时间尚早,送食物的伙计人还未到。对于那些冒然闯入的民工,居高临下的画家只是张开手臂,学着鸟儿的样子扇扇翅膀,口里还嘎嘎怪叫几声。  “这是什么把戏?”树下的几位对那位的动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哎,你一个人在上面做啥子么,你怎么不说话?”一位性急的调皮鬼又问,见上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便弯腰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向上甩去。“啪――”,石子清脆地击中树干,惊得画家面容失色,探出头一个劲打手势,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啸叫。咕咕咕,咕咕咕。  但是这丝毫也不管用,又有两位民工弯下身子捡拾土块,想要拚力投到鸟巢里来,他们以为上面的家伙在有意逗弄他们呢。  “喂喂喂,干什么呢――你们?”  这时幸亏送饭的年轻女服务员及时赶到,厉声制止了民工们的粗野行径。“人家正在做一项行为艺术懂不懂?行、为、艺、术!”那位送饭的姑娘挥挥拳头,一字一顿地吼道。  “艺术?”民工们有些懵懂地望望伙计,又望望上面,他们心目中此时对城里人肯定又增添了一份鄙夷,一份蔑视。躲在树上鸟巢里也算艺术,那老鸹家雀也算艺术家咧?  唉,城里人!  呸,真是吃饱了撑的!    4    李达利的第一个鸟巢之夜大概只睡了四个多小时。那时候天气不凉不热,蚊虫也不太多,照理应是极易进入睡眠的。但由于持有一种对全新生活的好奇心和愉悦感,使他的感官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并且持续到午夜之后。  那时草木幽香,繁星满天,无遮无挡的天穹似乎一下子迫近下来,近到不可思议的低处。一道银河涛涛而来又扑面而过,鼻翼中有一种清冽的腥气弥弥漫漫,夜风般透迤开去。整个鸟巢似乎在繁星涌荡熠熠闪烁的水波中轻轻摇晃起来,歌唱起来,宛若儿时的摇篮。  啊,星星、星星!男人喉咙里喃喃咕噜一声,慢慢睡死过去。  中间夜半鸟啼的凄厉声音曾让他惊醒一次,之后虽经一小段辗转反侧,但不久即因万籁俱寂中的睡魔又重新袭来沉沉进入佳境。  五月黎明的脚步来得异常的轻柔异常的早,凌晨四点半钟,当第一缕晨光朦朦胧胧将东方天际的山垭口涂抹成淡青色的鱼肚白,精灵古怪的鸟儿们就警醒了。它们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在林间窝巢中急匆匆起身,一边梳洗打扮,一边跃上高枝一展歌喉。吟长的,短促的,嘹亮的,嘶哑低沉的。一时间,整个树林几乎变成了散发着草气花香的歌唱大厅。  李达利就在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中欣欣然张开了眼睛。他慢慢坐起来,扭扭腰又伸开手臂。他想既然自己已经是鸟儿了,那就也应该啼唤几声,何况他还真有一展歌喉的冲动哩。  “呜――咕咕咕!  他叫了一下,向四周看看,又叫一下。  那窝邻居――老喜鹊似乎也刚刚起床,其中的一只听见他的叫声,回应一句:  “哥哥哥――哥哥哥”。  他满心欢喜,揉揉眼皮又清清嗓子,欠起身子又叫:  “呜――咕咕咕!呜――咕咕咕!”  鸟类在地球上除了海洋深处之外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其自由翱翔的踪影。这个有着九千余个物种的宠大家族,在人类心中从古至今一直占有特殊的位置。从比人还高大的鸵鸟,到体重仅仅几克的小小蜂鸟,再到大约生存于1.6亿年前侏罗纪时代的始祖鸟,它们一直激发着人类强烈的好奇、喜悦、想像乃至于羡慕。  是的,它们会飞,穿一身美丽异常的羽衣,悬浮于人们的头顶,注定要被匍匐于下界的其它动物们仰视。  鸟儿是灵异之物。对于笨而混浊的人类而言,鸟儿是来自于天庭的使者,持有某种神秘的身份,并用迥异于人类语言的言说方式传达神的旨意。  哦,这种温血的两脚脊椎动物,它们的心跳多么迅疾啊,连质扑的麻雀每分钟居然也能跳动500次,这是让那位树上的男人困惑不已的事情之一。另一种东西是翅膀,因为他知道飞行的基本条件除了前肢要有强健的肌肉之外,再就是提供原动力的两只翅膀,而他自己的双臂则光秃秃的难看,仅仅在腋窝处,才生出几根稍稍带些狐臭味的腋毛。  他为此沮丧不已。  他开始偷偷用一些生发剂在手臂上胡乱涂抹,期望能生出哪怕像乌鸦一样丑陋的羽毛。但是那地方除了有些发痒以外,几天来没有丝毫变化。  早餐通常是在早上八点钟左右,由一位身穿红色制服,头戴一种类似船形帽的年轻服务员送来。一碗稀粥,两块面点(馒头或花卷),一份咸菜,一只鸡蛋和半块臭豆腐。鸡蛋是主办方与酒店协商时顺便提出的,但是一般情况下怎么送去,又会被怎么送回,因为这种在普通人看来无妨大碍且有利于营养的东西,在那位一心想当鸟儿的男人眼里,确是无法忍受也无法享受的,那让他想起鸟儿的卵。此外,关于半小块臭气如香的乳白色豆腐块,则是在他强烈要求下后增设的一份美味儿,以满足他固有的特殊嗜好。  李达利吃饭的模样很文雅,似乎是古代宫廷里的帝王在用膳,他神情傲然环顾左右,说:“撒下去罢。”就撒下去了。  上午的时光一般是这样来安排的。用完餐他会扭开那只小巧的随身听,听一听音乐,或者“今日说法”之类的节目。法律准绳哪怕稍稍有一点误差,也会在他心里引起一次不小的震动。  如果阳光明媚,天气较好,他也会在鸟巢里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身,然后若有所思地把那略有忧伤的目光投往远处。极目远眺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将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心灵休憩。  在整个上午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撰写《鸟巢日记》。据说这也是整个行为艺术的组成部分,一家国内知名出版社一俟他完成,将抢先出版这本独特的著作。  今天上午他在日记中除了记录了当日的天气(如阳光、雾气、风、气温等等)之外,主要记叙了早晨不远处的几位溜鸟者的言行。  “东山上有片果园子知道不?”一个穿运动裤的矮胖子说:“我家金嗓子跟我足足两年,一句不叫,嘿――你说奇不奇,一到那桃林它立马就叫了几来,叫得呀……那个中听!”  “啧啧”,附近一个坐在马扎上的白眉老头说:“鸟儿叫口是有讲究的,这小家伙,挑拣!”  另一个戴花镜的老头也说:“心智高着呢……”  他们每人面前一只鸟笼,四周黑大绒布的罩子都卷了上去,黑羽红唇的鹩哥、画眉在笼子里活跃地上跳下窜,有几上已喳喳开始唱起来了。  鸟儿对它们的生活很满足,鸟笼外的人也是,他们各自端坐不动,偶尔寂寂聊上那么几句。  都是闲嗑。天天见,也就没啥说的啦。  后来,陆续的,有人开始把黑大绒罩子撸下来,严实地包裹住笼子和鸟。鸟儿们又重新回到寂静的黑暗中去,继续做飞翔的滥梦了。这是树上的男人为它们感慨的。他停住笔,有些惆怅。一上午就这么忽啦啦过去了。    5    他不知道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知识是否可靠。人真的是在树上下来定居到土地上的么?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道理他懂,但猿猴又是由什么变化来的,真的是来自古老的海洋么?他一直对此表示怀疑。可是猿猴们的家园在树上这一事实,却是无论多大的学者都不可否认的。也许普天之下的一切生灵-----人也好,猴子也好,鸟也好,都是树的子孙,都是那一望无际连绵茂盛的大树的臣民,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呐。  是啊,在古代,森林的面积就是土地的面积,也是每一个国土疆域的面积。皇帝也好,王妃大臣们也罢,还有那些平民百姓们,他们整日在树杈间跳来蹦去、捋撷野果树叶乃至谈婚论嫁,繁衍后代。他们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森林,他们几辈子也走不出森林,因为遮天蔽日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生生不息实在太密实了。  如今,所有的地方都已面目全非,人们走下树来是因为树的数量大面积减少,人们不停地砍伐是因为来到陆地的人的欲望在急剧膨胀。是的,战争啦、贪欲啦、天火啦、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纷争啦……等等,而现代人的砍伐则是因为金钱,因为盲目的扩张。不是有一个时期,人们纷纷响应号召开荒种田以粮为纲吗?  光秃秃的山地对天下所有苍生来说无疑于一种灾难,一种变相的杀戳,而人工种植出来的树和草则是杯水车薪式的把戏。  李达利坐在高高的窝巢上纵目远眺,他看见山脚下一块块翠绿色的人工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塑料薄膜般铺展在公园的显眼处。而一株株果松、落叶松和黑松则像做过整容吸脂手术的女人,娇滴滴站在卵石小径畔。  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大片野气十足的槐树林、枫叶林,北方最常见的那种山核桃树、野樱桃树、野杏树和山栗子树,整座东山公园几乎就没有现今的这种天然大气和旺盛的生命力,更甭提它的野味和诸多可爱之处了。  李达利抬起头来,邻近苍黑的老树干上的几串正当盛开的槐树花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他伸手摘下一串,剥去银白色花朵的外面的几片,里面是更加嫩白的花瓣和绿莹莹的花蕊,他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边玩耍一边大肆咀嚼的情景,于是小心翼翼吃了一口,味道甘冽,有一丝纤细的芳香。  他一连吃了好几朵。  后来他眯起眼睛向天空望去,太阳像一个意气风发的打鱼佬,将那金线纺织的网撒向大地。它能网住什么,打捞起什么呢?我、你、或是她……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古有之的神圣之物,正在暗中不动声色地把那魔法的金网收拢,收拢,除了时间的分分秒秒。这世界上的一切都难逃它的法网,而漏网之鱼,即便有,也是非人非神的灵异之物。  那又是什么呢?  他手中捧着萨尔瓦多?达利的那本名著《我的秘密生活》,那是他百读不厌的圣经。他觉得那个遥远而又熟知的西班牙人的生活,其实也恰巧正是他的生活,一种与众不同的天才的生活。这是达利说的,他也以为是他自己说的。  送午餐今天换了一个扎着两只辫子的年轻女服务生。他垂下拎着篮子的绳子,待手中感觉到重量之后,慢慢往上拉。一盒热气腾腾的面条,一盒瓜片炒土豆块,两只花卷和一碗清汤。他把东西一一摆放好。欠起身,向下望望,一下子怔住了。树下那个送饭的小姑娘正仰起脸儿,目不转睛地向上望着他。小姑娘的眼眸又黑又亮,像两棵纯度极高的宝石烁烁闪耀,令他猝不及防地吃了一惊。  她……她还没走哩。她怎么还没走!他心里惴惴不安,又探出头,这下他的目光与小姑娘的目光相遇了,或者说是直接干脆地碰撞到一起,他有些发窘,脸色红胀,默不出声地对望一会儿。  “你在上面……还好吧?”小姑娘问。  他想了想,点点头。对于一个好心的少女,他总不至于说着鸟语,咕咕咕地叫唤几声罢。  “我叫乔乔,是负责给你送饭的。”她又笑一笑,脸也有些红,好奇地又问他;  “你真以为自己是一只鸟么?”  这是一个让他难堪的场面,面对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的眼睛,他真有些不好回答,所以就缩回脑袋,不再搭理她了。  一般来说中午睡一小会儿,然后在下午庸懒漫长的时光里继续读些书,写几段日记,或者在写生本上画几页钢笔速写。他画的基本上都是虬曲苍劲千姿百态的树木,以及树杈间栖息的鸟儿们。有时候,他会为一条正在缓慢爬行的毛毛虫着迷,他屏住呼吸想弄清那东西的前行速度,及其最终的目标,结果把眼球累得又酸又涩仍然无功而返。看来,与一条虫子的交流还有待时日呢。  说起来他在鸟巢里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有许多具体的生活难题需要他克服,譬如日晒雨淋问题,譬如蚊虫叮咬问题,再譬如最让他难堪的厕所问题。日晒雨淋尚可克服,只要在鸟巢上支起一块塑料布,就能获得短暂的蔽护。蚊虫叮咬哩,他也早有准备,来时不仅备有一种新出的“叮不痒”药膏,还有他当年在外省求学时买下的那顶破了几个窟窿的蚊帐。那东西破是破点,但窟窿早已被他用白色胶布粘好,自然可以抵御那些噬血的外敌了。但是人除了吃饭,每日还必须及时向外排泄,他又不能真的像鸟儿一样屁股一抬,将粪便随意排泄到地上,那是有伤大雅的不文明之举,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万万做不得的,李达利最后只好在夜深人静时溜下树,寻一块僻静之所挖一土坑,然后将秽物深深埋下。如果在白天有了这不雅之举,他也会在早已备下的塑料袋里储存粪便,绝不会随地乱扔。  他还有一个宝贝似的陶瓷便盆呢,只不过他很少动用,除非万不得已。    6    “嗨,吃饭啦!”  他停下笔,伸长脖子,看见又是那个名叫乔乔的小姑娘站在树下。  她冲他摆摆手,他以微笑做答。  然后,把拴着篮子的绳子缓缓放下去,他探头看着她把食物放进去。本来这时候应该摇摇绳通知他,但小姑娘却像察觉点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亮晶晶的目光一下子罩住了树上的男人,他又一次窘住了,眼神有些慌乱,发现了自己的偷窥被当场促住的确会让人万分尴尬。男人缩回头,匆忙将篮子拉回。  米饭、酱闷土豆条、馒头、海带汤。男人一样一样往出拿着,在篮子底部,有一折叠成鸟形的纸笺,他拣起来,展开,一下子呆住了。  “鸟人哥哥:你好!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叫乔乔,是客来多饭店的服务员,现主要负责给你送餐饭。每次看见你,我都感到很亲切,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愉悦从心底升起。真的,您给我平庸的生活增添了快乐。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远在异乡的哥哥,小时候他常常爬树去掏鸟蛋,有一次还掏出一窝小鸟崽儿呢。后来是我央求他又放回窝去的。  我只是对你感到很好奇,我想问问你,为什么喜欢呆在鸟巢里呢?“  李达利看完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叹口气,觉得一时不知从哪回答好。他又往下伸伸脖子,知道小姑娘还在下面等着哩,伸手拿出钢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慢慢将纸叠成飞机模型,手一扬,那只洁白的纸飞机便鸟儿一样展开双翼,慢悠悠旋飞下去。  树下的小姑娘踮起脚,跳Q一下,捉住了纸飞机,展开一看,咯咯咯大笑起来。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这么一行字:  “因为我是鸟儿啊!”  想飞一直是人类一个古老的梦想。据说古代有人用布缝制一个大翅膀,从山崖高处一跃而下,想像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结果笨拙的翅膀根本带动不起沉重的身体,自然跌得头破血流成了千古笑料。一直到外国的那个著名兄弟俩在人们费解的目光中研制成功最初的飞机,人类这才第一次冲上穹空,飞升到一般鸟儿的高度!但那是机器的功劳,不是人本身,李达利梦想和祈求的,是人能像真正的鸟儿一样自由而快乐地飞翔,而不是借助于拙劣的机器动力。  那几日气温不断攀升,据说是这个城市百年一遇的同一节气中的最高纪录,中午最高温度达到了摄氏40度。马路上热浪滚滚,人和牲畜都张大嘴巴狂喘不止。经常有中暑猝死的报告。市政有关部门不断提醒市民注意避暑,机关学校也采取了必要措施提前下班,让大家尽量呆在室内。东山公园里的树林一下子成了许多闲散人员频频光顾的场所。  李达利在鸟巢上方加盖了二层塑料顶篷。但是毒辣的阳光还是能透过树叶直接照射下来,至使鸟巢内闷热难当,他一边用扇子使劲狂扇,一边不断地喝水解渴。后来索性将毛巾浸湿,包裹起脑袋降温。  他觉得天空像是燃起了熊熊大火,而他则像被送到火焰上空反复灼烤的一条鱼。  他脱去上衣,只穿一条小短裤。这几天,他几乎完全停止了《鸟巢日记》的写作。内心也颇有些沮丧。  树下不断有人走过,尤其是傍晚时分,天气转凉,会有更多的人(主要是恋人们)来到林子深处。他们在草地上依偎、拥抱、像鱼儿一样喋喋地亲嘴儿。有一次,也是在傍晚,暮霞如血,染红了整个西天,也给茂茂密密蓊蓊郁郁的树冠洒上了一层柔和的梦幻般的色彩。男人正在鸟巢里极目欣赏黄昏时分静谧的风景,耳畔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枫树下传来一阵女人的呻吟声,他仔细向下望去,发现左下角的那棵枫树下果然有一对情侣抱在一起蠕动,女人坐在男人怀里,裙子松开,像散开的花瓣儿。男人的裤子退到膝下,正用力撞击女人。而女人那令人耳热心跳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迭迭传送到树上男人的心里,一时他竟有些呆怔起来,不敢弄出一点声响,直到那对情侣悄然离去……  他想起早年的恋人,他离婚的妻子,他的女儿……是啊,这些故事眼下在这位鸟巢男人心中仿佛遥远成上个世纪的事情,仿佛不是真切地发生过。好多年前他也曾在这种地方与女人野合过。那时他精力旺盛,对爱情对性爱充满幻想。那是一幅稍有些模糊的、青涩的图画。那是一个男人生命中的上午。  如今他已有数年没碰过女人了。感情的潮水正在从他体内急遽撤退,仿佛大海潮汐。他不敢奢望下一次的潮水还会如期上涨,就像他不敢期望生命中还会有奇遇一样。而做为一只鸟儿的梦想却正好由此乘虚而入了。    7    此后他又不止一次在鸟巢观看到这份西洋景。  人的性交充满了肉欲感。不论何时何地,人的交媾总是使观看者觉得不沌洁,不像鸟儿。鸟儿在它们性交过程中完全像个坤士,双方彬彬有礼充满美感。此外,许多鸟儿在求偶时都会把它们美若天仙的羽毛展开,炫耀给配偶看,有的鸟儿还会在树枝上跳起优雅的舞步,亮起小夜曲般的美妙歌喉,让聆听者如痴如醉渐入佳境。  鸟儿们真是神的儿女啊!  幸亏高温天气只持续了几日。从西伯利亚来的强冷空气又伸入到了北中国的内陆地区,使在热浪中熬煎的人们一下又跌入了突如其来的冷气流的肆虐里,很多人受不住这种天气的反复折腾纷纷住进了医院,李达利也稍稍有些感冒鼻塞,幸亏乔乔及时送来了伤风胶囊。  他收到了小姑娘的第二封信笺。信上说,她开始把他当成了她的亲哥哥,她想天天晚上来树下陪他唠嗑,让他不再感到寂寞也让她不再感觉孤独。他犹犹疑疑地答应了。  “鸟人哥哥”  “哎……”  “鸟人哥哥我喜欢你!”  “……………”  “鸟人哥哥我想天天给你写信。”  “好吧。”  “鸟人哥哥让我也进鸟巢里吧?”  他惊讶地望了望她,使劲摇摇头。小姑娘撅起嘴巴泪汪汪走了。但是不到一刻钟她又乐颠颠跑了回来,她给他带来一兜水果,还有她自己画的一幅画:一棵大树上结了一个鸟巢,巢里是两只喳喳啼叫的鸟儿。  月亮姗姗来迟,高高地挂在树梢。山雀们在各自的窝巢里像他一样打起了呼噜。它们也能像人类一样做梦么?夜深时的公园深处,除了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城市街道上的嘈音,清风掠过,时时能听见远处车站那边叹气似的火车的汽笛声,忽儿高忽儿低。男人在这样的无边夜色里,感受着大自然这丰富多彩的睡姿,丝毫也不认为孤单一人置身漆黑夜幕下的恐怖,他像爬进树洞里的灰熊一样酣眠着,潜意识里正在幻想着飞翔。  说起李达利在他的鸟巢生涯中真正让他恐惧的一次是一天上午,他看见一大群密密麻麻像一团黑色烟云一样的东西从远处升起来,嗡嗡响着向这边飘来。空气渐渐被振动得像发了疯一般颤抖,并且很快那声音从嗡嗡响扩大到隆隆轰鸣。一开始他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那究竟为何物,待到烟团临近鸟巢上空,他的脸被什么蜇起一个肿包时,这才惊叫一声抱住脑袋,顾头不顾腚地一头扎到鸟巢底部。  蜂子!是的,成百上千只蜜蜂群从他头上掠过,把这位一向骄傲而倔强的现代派画家吓个半死。  他对蜂子有一种天性的惧怕。以后的两三天里,他一直用花手巾包扎着头部,像电影里那个偷地雷时装扮成小媳妇的日本鬼子。  “天王老子哟,这到底是咋个回事么?”  送餐饭来的乔乔说,每到这时,从南方来的养蜂人就会把家安置在公园脚下的草坪上,然后把一箱箱蜜蜂运抵树林深处采蜜。“他们是奔那些槐树花来的”乔乔看见大气也不敢出的男人,以及他头上那条可笑的花手巾差点笑弯了腰。  直到这时男人才明白头几天看见山脚下来了一大溜汽车的缘故,原来是那些养蜂家庭迁徒的车队。  蜜蜂一般是不蛰人的,但也有例外。如果蜂群受到震动,或它们在蜂箱里感到了威胁,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毒针刺向入侵者。男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虽说养蜂者每年都会候鸟般回到同一个地方,而他自己仅仅是今年才在此地安家落户,但无论怎么说,他也不能算作入侵者呀。望着不断从鸟巢上空掠过的那种有着黄黑腹腔、生着灰色透明翅膀并扇得嗡嗡直响的讨厌的小家伙们,他忍无可忍地给这次行为艺术的组织者写了一封求援信,希望他们能出面干预一下,提出强烈的抗议。他将信折叠成小飞机投给了送餐饭的乔乔,然后坐在树上静等消息。  傍晚,乔乔带来了许寻欢的回复,那个同样可恶的家伙幸灾乐祸地说,鉴于条文里没有提出这一条,所以他们做为主办方不便出面干预。此外他还用戏虐的口气说,达利兄既然已经变成了一只鸟,怎么会惧怕同样长有一双翅膀的生灵呢?如果老兄实在害怕,干脆中断这次行动好了。我们可以按天数给你折算出酬金……  看了信,可把这位新达达主义画家的鼻子都气歪了,他把来信撕得粉碎,扔出了鸟巢。他绝不能让鬼风和许寻欢们看他的笑话,不就是小小的蜜蜂么,来呀,来呀,他挥舞双手,狂乱地抽打几只试图迫近的敌人,结果他的胳臂和胸脯上,又接连被蜇伤好几处,疼得他呲牙裂嘴,呻吟不已。      第二章    8    西班牙大画家萨尔瓦多? 达利在1929年就对世界和后世信誓旦旦地说过:看看吧,来看看吧,这世界还有谁能像我这样独特?你们应该相信,我从降生的那天起就是天才,将来也是,而且永远是!  他还不无得意地宣称;那伟大而奇妙的爱情一直陪伴着我,就像星星陪伴月亮一样!  李达利在读到这句话时,用红笔重重在下面画上了浪线,还在书页的空白处打上了惊叹号。他在当天的日记中由衷地写道:那位在世人眼里的疯子,实际上却是个自然母亲的宠儿。因为他的天性没有被浊世所泯灭,他的心灵一直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所以古人所谓的“天人合一”与“道法自然”,其实也是源于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和崇尚,却没有达利那般来得透彻。  他还观察到松鼠的作为――那美丽的小精灵看到石头山径上有一颗游人遗弃下的果核,那上面还残留一些啃剩下的果肉,便机警地从树上溜下,小心翼翼将其拖回草丛里,滋滋有味地饱餐了一顿。这件看起来毫无深意的事情。实质上却是动物帮助果核寻找到适宜萌芽的土壤的过程,是生命在大自然的神秘授意下延续下去的奥妙。  李达利激动不已。  由此他也为自己的巢穴生涯找到了一个强劲的论据,即人与鸟可以互换角色的依据。  然而时间却已所剩无几,两周的时光似乎很快就要过去了,活动将近尾声,他不知道将如何面对策划者们宣布收场的可怕局面。  最后一个夜晚正在降临。  这是一个异常凄艳的静谧的黄昏。落日像一颗淹得有些过头的咸鸭蛋,浸出了油脂斑驳的暮晕。西天被浸染得烽火四起,血光狂溅,而一只蓦然窜起的鹞鹰的啼叫则使这幅稍稍有些凄凉的夕照图凭空添上了一层凶险的成份。  就在这样一个当口,许寻欢、鬼风带着一干人马开进了东山公园的鸟巢下。他们吆三喝四,布置会场,并且扯起一幅巨大的会标条幅;行为艺术《鸟巢》新闻发布会。  李达利在巢穴中注意到,在“枪炮林立”的摄像机照相机中间,连著名的某省电视台CCTV专栏的摄像头也气宇轩昂地挺立于其中。狐魅般妩媚的名星女主持艾米粒穿一露背裸乳的晚礼服正站在胖子许寻欢旁边,与他一会低低窃语,一会弯腰颤乳地大笑。而腰缠万贯的主办人鬼风更是一身银色名牌西装,故作高深地傲立于众嘉宾之后,口里叨一拇指粗的牙买加雪茄,久久才象征性地喷出一口青烟。  有人将音响设备准备好,又有人把几只大花篮摆放在树下的草坪上。这时网络诗人许寻欢在两个漂亮女人的陪同下稳步走向草坪正中的麦克前,他清了清嗓子,眨巴着老鼠屎一样的肉泡眼,面对频频闪烁的摄像头,一字一顿地朗声说道:  “现在,我宣布,行为艺术《鸟巢》活动圆满结束!请鸟巢主角,著名现代派画家李达利先生走下鸟巢,接受主办者的奖金!”  摄影记者们连忙把炮筒般的镜头对准了树上,屏住呼吸等待那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  那个狐魅小姐也对着无绳话筒,喋喋不休地趁机向电视观众进行现场直播,介绍这次活动的有关详细资料、举办的意义以及策划者们不凡的业绩,未了她把手势指向依然静悄悄的鸟巢,说:“看呵,我们这位在鸟巢上勇敢地度过了美妙的两周时光的主角就要出来了,他是一项伟大艺术的实践者和献身者,让我们向他表示诚挚的祝贺!”  人们翘首以待,画面上是短暂的沉寂。  但是男人并没有在画面上如期出现,男人依然在他的窝巢内安然而居,正有条不懈地摆弄手中的日记本。  “怎么回事……”那位着银西装的主办者看看立在一边的网络诗人,又望望树上,他手中捧着的鼓鼓囊囊的一个红纸包里,是一迭迭崭新的人民币。  又静峙一会儿,胖子许寻欢终于忍受不住了,他一把抢过女主持人的话筒,气急败坏地对树上叫道:“活动结束了,你该下来啦!”  他那面团似的脸上泌出了汗珠,身子急得团团转,像一只就要炸裂开来的油炸汤元。  “李达利,你听见没有,活动结束了,他该下来领酬金啦……”  但是树上仍然死一般沉静。  “王八蛋……你,你死了么?你在搞什么名堂,啊……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他四处寻找可投掷的东西,想教训教训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八蛋,但是草坪上很干净,他只找到一小块碎瓦片,便发疯地想把它扔上去,砸他个狗血喷头,又被一直冷冷站在一边的鬼风拦住了。  “莫不是他病了?或者有什么想法?”鬼风沉吟一下说。  “你病了么?该死的你倒是说话呀!”许寻欢声嘶力竭又叫嚷一通。树上冷冷抛出一只白色纸飞机,慢悠悠旋至树下人们的头顶,鬼风一把抓住,展开,默然念了起来: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好!  我决心放弃那笔酬金,同时也放弃人的生活。我已喜欢上了鸟巢里的日子,我已从肉体到灵魂都脱变成了鸟儿。真的!请相信我。  别了,做为人的你们的朋友!。如果有何不妥之处敬希原谅!
一只快乐的鸟儿年&&&&& 月&&&&& 日
  “疯了。”许寻欢说。  鬼风也摇摇头,叹息一声。  但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却灵机一动,抓起麦克激动万分地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评论。她说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真正意义上的行为艺术,因为它最终改变了一个人的外表或本质,使人与动物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理解、关爱、乃至变异,那就是――鸟人诞生!鸟人将成为我们这个城市里的一道靓丽风景!“如果我们能够预知事情会向着何方继续发展,那必将更是一个诱惑人的谜底!”  那天傍晚,成千上万A城的人们在电视荧屏上目睹了这一事实,并且为这一全新的典故议论不休。有好事者纷纷走出家门,涌向阴影憧憧的东山公园,他们都想一睹鸟人的风采和鸟巢的风光,但是他们很快便失望了,因为那个又瘦又高长发飘飘的画家始终龟缩在巨大的窝穴内默然而坐,根本不搭理树下狂乱者们的口哨和啸叫。  媒体的记者们正在撤退,他们已完成了任务。而主办者鬼风和许寻欢也失去了规劝的耐心,即便那个刚刚恶狠狠地发出的威胁――如果不下来,今后将停止食物供应和安全保障!但树上的那位却置若罔闻,仿佛根本就没听见。    9    是呵,李达利这会虽说表面上装得优哉乐哉的,安闲得可以,内心却也暗暗有些发愁。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如何面对生命中最大的挑战――食物的威胁。是的是的,他明白一时半会儿他还不会像鸟儿一样捉虫子,吃行人扔下的残羹剩饭。抑或,他的胃能消化青草和树叶就好了,他呢,也就没有了那些令人心烦的后顾之忧。然而即便是一只真正的鸟儿也需要一定数量的粮食来繁衍生命的,离开了粮食,他的生存似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槐树的叶子有些涩,不过还能勉强下咽。他记得小时候他家里养过的兔子喜欢吃这种铜钱儿大小的玩意儿。而三角枫叶柄上涌出的白色汁液让人觉得有股药片味儿。他在树上清理库存的食品――两包方便面,几根火腿肠,一只有些干硬的面包和四、五只青色山梨……这些就是目前他所有的家底啦!还是前几回乔乔专门给他买的,为的是怕他半夜时分挨饿。记得当时,他还半真半假地责怪过那个好心肠的小姑娘呢。现在看来,即便是半片干硬的面包,也可以使他在面对今后漫长时日里的信心起到不可估量的鼓舞作用哩。  怎么没看见乔乔那个小丫头的身影呢?  这种时刻,他倒开始盼望起那个小饶舌鬼早点来呢。说实话,他有些隐隐担心,生怕因为活动结束,主办者不再给予经济上的资助而使饭店禁止乔乔再度前来。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希望乔乔会因为私人情感而继续前情。  “她可像个小妹妹一样清纯啊!”他想。  今天上午他仍然在画那幅超验主义色彩的作品,一座浮升在半空的村庄。海蓝色的穹窿上有几朵妙曼的白羊似的云朵,古老的村庄上除了那几排茅草屋宇之外,还有一棵巨大繁茂的老槐树,一只乳房似的鸟巢和两粒玉米种子似的小鸟。而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正在走着的农夫一家,则把劳动后宁静的睡眠展现在他们疲惫的脚上――因为脚也是虚虚浮在半空的,和整个村庄一样,和村庄上空苍老的云朵一样。  李达利画得很慢,好像生怕一下子就画完似的。仿佛一辈子啥都不做,只想深深沉浸在画面里,和它们一起衰老似的。他调了一些色块,光洁亮丽的,慢慢再把它们移挪到画作中。一上午时间就这么静悄悄地过去了。  中午,他干吃了一包方便面,又啃了两只梨子。他想,只要消除那种饥饿感他就可以继续工作了。饥饿不是假想的敌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入侵者,而食物则是回敬它们的子弹。可惜他子弹馈乏,只好注意节俭,争取一发一个敌人。  天气开始逐渐转阴,空气沉闷得像要凝滞了一样。林子中几乎没有一点风的迹向。树叶呆呆地一动不动,鸟雀们也庸懒地在荫影里喘息,天空的云团像一群受惊的兽群,黑鸦鸦压上来。“要下雨了,”李达利一边收拾画具,一边支起备用的塑料布。“看来,还是一场不小的雨呢!”他望了望天边,那儿电光闪闪,却听不见雷声。  他不知道乔乔会不会在大雷雨之前赶来。因为要度过一场瓢泼大雨孤寂难挨的漫漫长夜,光靠几口方便面怎么成。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祈盼毫无道理。  “那个小姑娘怎么敢自作主张到他这儿来呢?”他摇了摇头,暗自嘲笑起自己来了。  鸟巢因为整个盖上了一层塑料雨布,又加上林子里愈加昏暗,那情形几乎像到了黑夜里。他自然无需再去作画了。他心境郁闷颓然躺了下去,打算用毫无顾忌的长觉把这么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苦闷时光打发掉。他记得动物们(比如灰熊)就是采取这么个消极办法活下去的,真是既节省又划算的好办法。当他慢慢地,慢慢进入那种虚脱似的懵懂状态中时,下面有人用力拍打树干向上呼叫。  “喂……喂……鸟人!”  是个女声!他一激灵,连忙爬起身,惊喜地向下探视。  的确是个女人,不过不是他所盼望的乔乔,而是……对了,他想起来了!他又仔细向下望望那位蜂腰肥臀、裸着深深乳沟的美丽少妇一眼,一下子想起多日之前经过树下的那个阔太太,对,是她,那个贵妇人一样的阔太太!  怎么会是她?他缩回头,弄不懂她到这儿来做什么。  “哎,哎!鸟人……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干吗缩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阔太太把“喂”换成了“哎”,这让他觉得难以承受,仿佛一种令人暧昧的暗号。他觉得那种带着柔软嗓音的拖腔明显具有煸情倾向。  他决定不搭理她。  但是不行。那女人一个劲儿拍打树干,而且越叫声音越大,仿佛一种呻吟:“哎……哎……哎哎……”  他只好重新探出头,向下望去。阔太太一边打手势,一边媚笑着说:“我想上去,哪怕就呆一会儿,求求你答应我吧。”她恳求道。  “不行。”他摇了摇头。  “我给你钱?”女人摇摇一只粉红色的皮夹。他有些生气地对她瞪了瞪眼。女人也察觉此举有些不馁,于是忙着道歉,道完歉又央求。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式。但是树上的男人毫不动心,他知道那女人说说就会离开,这种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女人如何能过得了清苦的鸟巢生活。  他重新缩回头,任树下再怎么哀求乃至哭泣,决不再理睬。  后来他打开随身听,准备享受一下美妙的音乐。刚扣上耳机,树林上空便电光闪闪,暗青色的闪电扯得远处的城市仿佛起了天火,黑黝黝的屋脊鬼魅般在电光中闪了一下,又跌入无底深渊中了。  咔嚓,又是一声响雷,震得他浑身一哆嗦,赶忙收了随身听,缩住身子。响雷似乎就在他头顶炸响,树叶扑籁籁乱响一会,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他还没来得扎紧塑料雨布的四个角,豆粒大的雨点子就噼噼啪啪兜头盖顶狂泼而下,气势汹汹地罩住了林子里的一切。  天哪!他听见邻居喜鹊窝里发出一声惊叫,他自己也紧了紧身子,龟缩成一团。  炸雷一个紧接一个在天庭中炸响,长这么大他还从没听过这么响的雷呢!天神似乎正在发怒,要把整个宇宙炸成碎块,他自己也害怕会被威力无边的疯雷击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他听见下面传来低低的抽泣。谁呢?难道她还没走?他小心翼翼撩开塑料雨布的一角,担忧地向下t了一t,天呐,她还在,那个女人还在,他呆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人抱着双臂,小动物一样缩坐在树下,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苍白的脸庞惊恐地望着幽暗的四周,发觉他在上面偷窥时,哀怨地向上望了一眼,但很快又收回目光,埋下头,瑟瑟哆嗦起来。  李达利呆了呆,不觉叹口气。  后来,他把软梯慢慢垂下去。当那个其实也很年轻的阔太太艰难地爬上鸟巢时,男人被扑面而来的一股异性的温馨气味呛了一下,大脑在片刻之间竟然有些昏眩。    10    乔乔是在淫雨过后的傍晚时分来给他送饭的。那时候空气清新湿润,树叶干净得如同春日的新发。她站在树下,欣喜万分地对他说:  “鸟人哥哥,我辞了酒店的工作,我要和你在一起。”  那怎么行,李达利担忧地望着她。  “放心吧,我还会再找工作的,”小姑娘歪着那张光洁的脸,傲然地说:  “从今以后,你的饭仍由我来送!”  树上的男人几乎不敢迎接乔乔清澈的眼神,他畏畏缩缩地吭哧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不相信我?”小姑娘有点委屈,她嘟起嘴巴不甘心地叫道:“我还有一笔积蓄呢,完全够我们用一段日子了。”  瞧吧,她竟然开始用“我们”来强调了,树上的画家一时有点语塞。  是啊,下午大雨滂沱中的一切如今想起来都如一场恶梦――此刻他只能这么说,因为那是出乎他的意料违背他的本意的。那个女人,准确地说,那个美丽多情年纪轻轻的阔太太,当她湿漉漉爬上鸟巢之后,在眩目的闪电中,李达利看见湿透后沾在她身体上的衣裳几乎像没穿,而阔太太猛然扑上来的温热怀抱又如同一个温柔的陷阱,她像一块巨大的水塘一样将他笼罩住,然后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他。  他在那种浓郁的香脂气味里窒息过去了,当他重新苏醒时,女人早已离去,留下一摊罪欲的污秽等待这个奇怪的男人来独自咀嚼。哦,真是遭糕,遭糕透了。他万分沮丧地呆坐了一会儿,恨不能狠狠抽打自己一顿耳光。  乔乔带来的食物很丰富。有烤鸡翅,熏羊肝,豆沙馅的包子,炸土豆条和二根洗干净的黄瓜。李达利不想吃肉类食物,但是除了鸡翅之外,羊肝和其它东西都被他一扫而光,他是真的饿狠了。  老槐树由于其嫩枝上生满尖刺,给这位想要四处活动一下,拓展一下自己疆域的画家留下稍许遗憾。有一次由于他不加小心,胳膊和头皮顶上分别扎上了几根利刺,结果还是乔乔慢慢给他挑了出来,又上了点红药水。李达利喜欢的是长着美丽的五角形叶片的枫树。他后悔当初没能将鸟巢建在那棵粗壮的枫树杈间。  说起来这些日子他也不只是老老实呆在狭窄的鸟窝里的。除了画画、记日记和睡觉之外,很大一部分时间,他还喜欢坐在树杈上,悠哉乐哉地四处观望,看看花香鸟语,听听微风弹奏每一片叶子的奇妙音响,他发现草木散发的香气真的能沁入肺腑让人沉醉的,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喜爱松树的清冽之气,同样他也喜欢栗树的浓郁之气。他采撷松果做为零食,而野核桃树上未成熟的幼果则成了他手中的一种玩物。阳光透过林梢照射到小枫树青绿色的叶片上,把叶脉勾描得十分清晰好看。山梨树上那青涩的果子渐渐胀大,花蕊上渗出的乳液般的香气十分诱人。  他觉得整座东山公园的树林多么丰富多彩,又是多么壮观无比啊,就像一座神密的宫殿!而他自己则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是绿色寝宫的皇帝。  “是呵,我可以把一滴松脂吞下去而不必担心有人耻笑……这是让人快乐的事情。不是么,谁能像我一样把自己当成树的一部分――也就是一棵树?”  他得意洋洋暗笑起来。  乔乔也想上鸟巢里生活,但是被李达利拒绝了。他说这不适合你。他说得很简洁。“怎么不适合么?”小姑娘有些不服气。  画家注视着那位童心未泯的小姑娘,有一种格外的怜惜油然而生。这种类似于友情和亲情的情感早已在最初的那段日子滋生过了,如今只是变得更为凝重而已。  他想,从地面到树上的鸟巢,看起来似乎仅有短短的那么一小截距离,实际上是一个人从心灵到肉体完全蜕变的过程,他怎么能让一个完全没有体验到人间冷暖尘世艰难的小女孩来承受呢?  那未免太过残酷了!可是看见乔乔眼巴巴望着他的神情,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据说是环保部门的家伙。此人没穿制服,却从衣兜里掏出了证件。他站在树下蓦然朝上面嚷道:  “喂,树上那位!对……说你哩,谁让你住这儿的?”  画家眨巴眨巴眼,静静望着。  “你听见没,H?怎么不说话?聋啦!”  那家伙大约二十几岁,戴一付蛤蟆镜,神气活现的样子。见树上的人一言不发,便恼羞成怒地狠踢了树干一脚,掏出一张纸,用按钉钉在了粗糙不平的树干上。  “罚单,听见了么,明儿去收费大厅交罚款,告诉你啊,到时不交还要拿滞纳金呐!”说完扭回身,骂骂咧咧走了。  李达利还没弄清缘何罚款,罚单的具体数目,又有一男一女两人脚跟脚也来到鸟巢下面。男的大约五十几岁,寸头、马脸、金鱼眼、阔嘴巴。女的染一头红发,穿磨旧的牛仔裙,高腰靴、走起路来有些内八字,脸上戴一付胭脂色太阳镜,时髦得近于妖艳。俩人是公园管理处的,他们一来到树下就毫不客气地公布了限时拆迁决定,过期不拆的话,将被罚以重金。  他们把公告也贴在树下。  李达利屏气静心地望了望他们,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摇摇头。  “未经公园管理处许可就违规滥建是不允许的。你明白吗?”金鱼眼叉着腰,指指戳戳地嚷嚷。  树上的满脸委屈地抛下一只纸飞机,眼巴巴等着他读。红发女人翘脚接了,疑疑惑惑展开,俩个人头碰头读道:  “世界上还从没有哪只鸟儿因为在树上垒窝被勒令禁止的呢!”  哧――红发女人不屑地笑了起来:“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鸟儿,可笑,可笑……”她望望金鱼眼,俩人又一齐把目光聚拢树上,说别装蒜了,你明明是人,还想冒充鸟儿,神经病!你以为我们的眼睛撒尿了不是?  可恶!可恨!  他们气哼哼刚想离开,却见上面忽忽悠悠又旋下一纸飞机:是啊,正像二位所见到的,我虽说徒具人形,其内心却早已幻化成鸟,所以还望二位多多包涵。以人之慈悲善待鸟雀之天性,高尚也!  那一男一女两个人读罢,遥遥将目光举向树上的鸟巢,但见碗形的巢沿口,有一凉月般的面庞,正痴痴停在那儿,良久无言。  二人面面相觑,叹口气,一时竟无言以对了。    11    李达利现在养成了穿着衣服睡觉的习惯。因为要长年睡在野外,夜深风凉,极易患感冒,所以有一段日子,他不得不提早穿上棉质睡衣以防风寒。  时令进入盛夏,蚊虫就更为猖狂起来。有时清早醒来,头上、脚上、甚至眼皮上,都屡屡被那种快活地嗡嗡哼唱着糜糜之音的嗜血者叮咬得红肿遍体,骚痒难忍。好多回他被迫半夜枯坐,挥手驱赶蚊虫。间或将巴掌狠狠拍击到自己裸露的肌肤上,留下点点腥红的血迹。  若不是乔乔给他弄来一顶蚊帐,这种苦日子他还真不知如何能熬煎过去呢。蚊帐是乳白色椭圆形的,高高挂在鸟巢上方的枝杈上,远远看去,仿佛渔人甩起的一张飘逸的丝网。  要说野外生活的艰苦自是不言而愈的。但是除了艰苦以外仍有许多让他难忘的快乐。比如满耳如痴如醉的虫鸣。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小夜曲了。李达利分辩不清更多更细的虫鸣,但是蛐蛐的歌喉却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了。蛐蛐何其多矣!那不疾不徐的吟唱把他的心都唱旧了。仿佛回到了古代,回到儿时,仿佛在一首思乡的词令中小憩。而蝉的嘹亮号音则常常是在阳光灼灼的中午。  此外,就是草的香气了。以前在城里,除了每天嗅到的汽油味、煤烟味、下水道味、男人女人混浊的体臭气息之外,他已经有好久没曾闻到这么清新纯洁的青草香气了。闻到了草的香气才让他体味到自然的妙处,才让他的身心完全舒展开。  他看见一只蚂蚁竟然爬进了鸟巢的边沿。它用长长的触角小心翼翼四处打探,后来进入鸟巢的底部,又迅速回到树干上。画家觉得那么小的一个黑色生灵,相对于它的身躯来说,从树下爬到树梢一定比人走几十华里路要漫长得多。  李达利呆呆地凝视一会儿,吁了口气。  不过,鸟巢上方悄然悬挂的蛛网和那只肥硕慵懒的大蜘蛛,则使他观察的兴趣有了更多的施放。大蜘蛛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即便一只蚊虫,一只黄白相间的花蝴蝶,抑或灵便快捷的红晴蜓,对于那个一身黑毛面目狰狞的家伙来说,任何网上之物的垂死挣扎都是徒劳的,它只须缓缓移动身躯,爬过去,用屁股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粘丝层层将它们拴牢,剩下的事情就是慢条斯理的美餐和品味了。  鸟巢里的画家极不喜欢这位邻居,但是他却一次也没惊动饕餮者的美梦。  他在《鸟巢日记》中写道:大自然中的一切生物都没有美丑之分。我们都是自然母亲的儿女,我们要彼此敬畏,相互友善。唯其如此才能使生命得到神的恩赐……  对于那些肆意杀戳和强权陷害的卑鄙行当,高洁的生灵们将永远对其给予蔑视。  他说,我用鸟儿的目光来看待的,必将是只属于鸟儿的思想,而不会是别的,包括鸟儿俯瞰下的人类。  中午他正在浅睡,被树下的吆喝惊醒了,  “哎,有人么?”  他翻了个身,似乎没有从刚才的浅睡中挣脱出来。近些日子他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比如正在空中像鸟儿一样滑翔时,忽然发现他自己根本就没有翅翼,还不等他发出惊恐之极的呼救,身子早石块一般向下坠去……此刻他就是在双耳生风坠向万丈悬崖时被人唤醒的。  “喂,那个鸟人,下来!”树下的不客气地命令道。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炽烈的阳光从树隙间投射下来,在阴湿清凉的树间空地上积出道道金线,一只山雀穿过金色线帘,蝶然而去,仿佛一片风中落叶。  “我们是警察,有人举报你在公众场所嫖娼,跟我们走一趟吧!”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威严地向他晃了晃镶着徽章的证件。他感到眼前一黑,脑子轰地一下如同被谁当头揍了一闷棒。一种发自内心的羞耻感迅速从脚底升向头皮,并像寒冽的冰水一样向四周蔓延开去。――完了,他想,一切都该结束了!他爬起沉重的身子时,晃了晃,险些一头从鸟巢里倒裁下来。    12    下午的天气出现了东边日头西边雨的奇景。阳光在乌云缝隙间疯跑,阴风阵阵。大群大群蜻蜓在东山脚下的湖泊上空盘旋。亮晶晶的透明双翼由于强烈阳光的交替照耀,竟有一丝梦幻般的神秘色泽。  因为是周六,通往东山顶端盘山路上的游客络驿不绝。他们大多成双结对,相伴而行,充分享受和平年代里的那种惬意的悠闲。  蓦然,从西侧公园门口轰隆隆驶进的一辆大型铲车打破了这份恬淡的寂静。由于那宠然大物严重超宽,所到之处几乎所有的行人都不得不赶紧给它让路。它那比人还高的轮子使附近的地面瑟瑟颤动。而屁股后头喷起的浓烟则使一些老年人赶紧捂住了口鼻。  “它怎么往这儿开,干什么呢?”有人悄声嘀咕。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台野牛一般的东西剧喘着一直开到南面山坡上的鸟巢前。这时又一辆三轮摩托戛然而至,面对越聚越多的游人,摩托车下来的人说,他们是接到文管所和公园管理处的联合通知前来拆掉鸟巢的。  “因为”,那个男人指指点点对有些疑惑的人群说:“这是一棵百年树龄的老槐,据说是清末辽东府的举人老爷种下的,所以已被列入市级保护文物。此外,公园管理处还认为,不经批准,擅自在公园里搭建鸟巢,属违章建筑,故需强制拆除。”  说完,指挥铲车升起铲臂准备行动。  “那个鸟人呢?”人群中有人问。  “大概不在上面?”一个老者回道。  “是的,刚刚有俩警察带走了他……”又一个穿中式练功服的男人回答。  “为的啥?”  “不清楚。”  “嘘――快看!”有一中年妇女指着鸟巢惊讶地喊。铲车挺着巨大的钢铲已经挨近了老槐上的鸟巢,两个全副武装的队员正待上前,却同时失声叫了起来:  “快停,快停,鸟窝里有人!”  幸亏发现及时,否则,那只强劲无比的巨型钢铲只需兜头盖顶往下一砸,那只可怜的鸟巢肯定会像一只失手跌落的瓷碗一样摔得粉碎。  真悬哩……人们嘘了口气,又向上望。  一个扎一对羊角辫的孱弱的小姑娘出现在鸟巢里,面对树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那台张牙舞爪的宠然大物,小姑娘有些害怕地白了脸。“谁让你爬上去的,快下来!我们要拆除鸟窝啦!”  小姑娘本来正担惊受怕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听到“拆除”这两个字,竟然双手死死抓住鸟巢边沿的铁线,说:“不行,你们不能拆除鸟巢!”  行动队员和颜悦色给她解释:“鸟巢是违章建筑,必须拆除。小姑娘还是回家玩去吧。听话!”  小姑娘气鼓鼓扭回身子,想了想又说:“这是鸟人哥哥的家,你们拆了他的家,让他上哪住去?”  开铲车的司机大概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甭跟他废话,看我的!铲车嗷嗷叫着,猛扑上去。他是想吓唬吓唬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哪曾想小姑娘叫了真,脸庞涨得通红地爬到鸟巢边沿上,气咻咻叫道:  “你们要是再拆,我……我就从这跳下去!”说着她还示威性地把一只脚悬在了鸟巢外面。  啊――人群发出一阵低呼,有些骚乱起来。“要出人命啦!”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说:“再整,怕是真要闹出人命咧。”  “是啊”另一位老干部模样的老者对那位仍在乱吼乱嚷的司机说:“小师傅,可不能盲干啊!”但是那个瞪着牛一样眼珠子的司机却仍然把钢铲逼近了鸟巢,只见硕大的鸟巢晃动一下,人们还来不及惊叫,就见人影一晃,愤怒至极的小姑娘向下一跃,正好跳进钢铲。  司机目瞪口呆停下作业,他知道从空中跌落到坚硬锋利的钢铲中意味着什么。果然,小姑娘的手臂和额头很快被鲜血洇成花朵,而另一声凄厉凛冽的吟啸宛如山涧猿啼,将全场所有围观者的心都冷冷地战抖起来。  “乔乔――”  是那个好长日子没说人语的鸟人回来了。    13    乔乔只受了点皮外伤,敷了些药也就没什么事了。李达利呢,只是被派出所讯问了一通,虚惊一场,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回来。当然啦,如果没有阔太太的干预或者帮助,他一定会被那两个搞创收的警察狠狠勒上一笔的。  他对那个漂亮太太不知是感激好呢,还是应该置之不理。  这几天由于舆论的干预,再没有人对鸟巢进行骚扰。A城晚报在头版的位置刊登了鸟巢及其主人的组照,题目是《回归自然的艺术家》。文章是由本城极具权威性的艺术评论家阿丑先生亲自操刀的。他说,城市的现代化更大一部分取决于其文明程度,而不是经济,更不是所谓的GTP。所以从人文的角度讲,如果政府当局不能容忍一个艺术家的任性的话,那么它也就不能容纳艺术家的探索行为。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李达利先生在今天遭遇到的非礼,恰恰说明了“鸟巢”存在的意义,这是不容置疑的伟大实践。  紧接着文联主席黑白先生立即出面,将“鸟巢”行为做为文联扶持青年艺术家体验生活的一部分,并在经费上给予一定支持。如此说来,鸟人的好日子似乎不太遥远了。  阔太太经常带着那只黑脸巴哥到公园里看他。也有三三俩俩的年轻女孩到鸟巢四周转游,她们是一群追星族的狂热分子,渴望得到鸟人的签名与照片。甚至,有一个女孩多次纠缠着,想攀上鸟巢与李达利合影留念。  一个叫伊妹儿的女孩每天都在傍晚下班时分来这儿给他送上一枝鲜花,有时是康乃馨,有时是百合,有时是粉色的玫瑰。伊妹儿是一家花店的服务员。有一天,大概是连续送花一个月之后的某天下午,伊妹儿早早来到鸟巢下面,这让李达利稍稍感到惊奇。果然,每天送花的少女提出了想进鸟巢呆一会儿的请求。画家对此很为难,他沉吟着,不知该不该拒绝。看到鸟人犹豫,送花女孩懂事地转身准备离去,临走时她说,今天是她生日,她想和鸟人哥哥合张影。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看着送花少女伤心离去的背影,李达利终于喊住了她。  女孩欣喜若狂,她不仅带来了照相机,还带来一块生日蛋糕。  临别时,送花女孩忽然在猝不及防的画家面颊上吻了一口,把李达利弄得面红耳赤。  当然,也有一些非常过份的要求,让李达利懊恼不已。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连续几日在四周徘徊。她是想趁李达利不注意爬上鸟巢赖着不走。她还想让画家给她生个儿子。有一天夜里,大约十点多钟,那女人靠近了鸟巢下方,脱光了衣裳,然后开始一声声召唤鸟人。  “让我上去吧……我受不了了,真的……你看看,你看看么……”  李达利缩在被子下面羞辱不已,他觉得受到了伤害。是一种肉体之外的伤害。他愤然地将一本书摔了下去:  “滚--不要脸的东西!”  女人悻悻地离开了。  天亮时,他把这件事讲给了乔乔,乔乔想报警,或找到那个女人教训一顿,李达利摆摆手苦笑一下说,算了算了,不值得跟她扯。  这些日子乔乔可以自由登上鸟巢帮他整理整理东西,陪他聊聊天。李达利又恢复了人的语言,不过只限于跟他最亲近的几位,或不得不说的场合。  他对乔乔又找到了工作表示祝贺。也是在一个酒店,也是当服务员。但是由于她工作肯干,人缘好,已由最初的布菜员升任了领班。一天,&  乔乔正和李达利说话,阔太太又来到树下。  “鸟人哥哥,你看那个牵狗的女人!”  “咋的啦?”  “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不知道为啥。”  “你干吗凭空不喜欢人家哩?”  “是啊,我为啥不喜欢人家哩,她也没招我惹我?”乔乔也陷入了沉思,但是很快,她就把话题又拉回阔太太身上,说:“无论咋样,我还是讨厌她。她……她……”乔乔似乎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未了便气恨恨道:“反正她妖里妖气的,烦人!”  李达利不由笑了起来。  阔太太呢,远远望了他们一下,不知道他们说些啥,笑些啥。她安静地坐在草坪边上的木椅上,看着那只黑脸巴哥在草地上嬉戏、吠叫、撒尿以及屙屎时用两只后脚胡乱向外刨起的草屑。她喂它鸡肝。将熏烤好的鸡肝抛起来,让小狗箭一样追出去,叼住,满意地冲她摇尾巴。此外呢,就是一声不响地瞅着鸟巢出神。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是一个阴沉沉有些郁闷的上午,阔太太走到鸟巢下,这次她没有带着那只黑脸巴哥,就一身黑裙的她自己。她场起脸,目光平静地望了一眼站在鸟巢里四处张望的画家,一字一顿地说:  “我,怀、孕、了。”  说完,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转过身慢慢离开了。  李达利张口结舌愣在那儿,好半天没有缓过神儿。    14    第二天早晨,一个驼背男人来到树下,他向四周望了望,时光尚早,行人寥寥,太阳刚刚从略有些烟岚的东山顶端升起,睡眼惺忪像个慵懒的少妇。他又抬头看看树上,巨大的鸟巢里呼噜阵阵,看来,那个匪夷所思的鸟人仍在酣梦中哩。  他咧开生满牙刷般短胡须的嘴巴沙哑地笑了起来。然后,从斜挎肩上的一只皮兜里摸出一把短柄斧头,抡起来,狠狠向百年老槐的根部砍去。  “乒――乓,乒――乓”晨光熹微的树林中突兀地响起一阵清晰的砍伐声。  李达利是在附近老喜鹊的惊叫声里醒转来的。他睁开眼睛,看到古老的太阳挂上了树梢,茂密的老树杈间因为成熟开始发黄的一串串类似豆角夹的种子在微微晃动。他起为是起风了哩,如果有风,仔细听也能听见树叶和种子夹相互摩挲发出的籁籁声。  但是鸟巢在颤动,树干在砰砰的砸击中也在可怕地战抖。蓦地,他意识到不太对劲儿,连忙爬起身向下望去,顿时面色霎白,惊恐不已。  “快住手,你这个混蛋!”  树下那位驼背、络腮胡子的家伙听见上面慌张的喊叫,仿佛受到鼓励似的,更加起劲地抡圆斧头疯狂砍向树干。  “我教你能耐,连不下蛋的母鸡你都能教她开怀下蛋!我教你能,我教你能,这回我连窝给你端掉!!”  画家心里哀叹一声,颓然瘫下身子……。    第三章    15    秋天到了,树叶黄了。  树叶黄了,天就一点一点凉了。  早晚有了寒意,不过,这仍然是一年之中最美妙的季节。秋空高邈,云朵洁白,万物皆在成熟,而幽暗郁闷的心情,也会因那金质阳光的倾泻重新变得澄净。  李达利从树上下来。树干根部伤口的痕迹正在结痂变旧,但伤疤却永远也不会消失。  砍树者是阔太太的男人――某集团公司的老总。那天他喝高了。他很少喝高。无论多么丰盛的宴席,多么高档的酒店,对于一个阅人无数的商人来说,他已不再有醉的情绪或悲喜的感觉。他阅官人无数,阅女人无数,全身仿佛练就了刀枪不入的绝世武功。唯一害怕的,仍然是几千年来传统意义上的那个结――他的老婆,即使不用,也要妥善保管。  说白了,他只是讨厌他的女人围绕鸟巢打转儿――他并没有发现有何过份之举,而那个鸟巢里的男人,在他眼里无异也是一个跟猿猴无异的怪物。  什么艺术,狗屁!  他想。  他拿起钢斧,准备端掉令女人魂牵梦绕的老巢。那棵古槐……少说也有500年了,管文物的人说。那又怎么样?照样砍。乒――乓,乒――乓!痛快,不就是罚款么,他不怕罚。  他这辈子最不害怕的事情就是:钱和用钱就能摆平的问题。  他有钱!他啥也没有他有钱!所以当他看到文管所和警察们蜂拥而至时,差点笑岔了气。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李达利却在那笑声中筛起糠来。这是一个悖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中间是一棵经历过无数风雨烟火巍然而立的大树。所以树下的男人举起斧子每砍一下,树上的男人就被深深震动一次。他觉得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子不是砍在他所栖身的树干上,而是砍在他自己的身体上,那四溅迸裂的树屑不是树屑,而是他自己变成齑粉的肉身。他全身酥麻,动弹不得。  后来每一次再看见树根部的伤痕,他都有一种疼痛的感觉。  他穿过一大片枫树、片松和刚栽不到一年的梧桐树,准备去林子边缘的空地上屙屎。秋虫在草丛间呢喃,一弯凉月斜斜地挂在天边,仿佛乡民用旧的草镰。他弯下身子先挑松软的地场挖了一个坑,以便方便之后再将秽物深深埋好,一丝痕迹也不露。很久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这是他的一件秘密,如果把出恭(他喜欢用皇帝的称谓)也叫文明的话,他的坑是越挖越远了。  他紧了紧裤带,回到树上,乔乔正在鸟巢中等他。她买来两份早餐:油条、豆腐脑和油炸麻花,并且带来了电视台的口信,早餐后将在鸟巢上接受“圆梦”节目组的专访。  “这可是A市电视台最最家喻户晓的节目,上的人都是作家、诗人、歌星、战场上的英雄,还有那些不可思议的发明家,真的,你可别不当回事儿!”乔乔又一次叮嘱李达利。  “好――知道啦。”画家一边拖长语调答应,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食物。  “你还嫌我唠叨,真是的!”小姑娘见状,嘟起嘴佯装生气道。  画家暗笑,赶紧检讨:“人家不是接受了么,小公主怎么还不高兴?”  听到他又管自己叫小公主,乔乔反倒有些害羞了,说:“我可不配叫公主。”  电视台的人是早上八点多钟来到公园的。风度翩翩的女主持人一边指挥着忙忙碌碌的灯光师和摄影师,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李达利闲聊。她是为了缓解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有意寻找些与此无关的话题。所以从老远的山坡下,就能听见现场传出的阵阵笑声。  当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女主持人顺着悬挂下来的软梯登上了鸟巢。上面看起来拾掇得还算干净,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时也还不至过于局促。她把话筒伸向采访对象,话筒上镶嵌的“圆梦”两个字格外醒目。  “请您谈谈您作为人在鸟巢中的生活感受好么?”  李达利正色道:“我要纠正您的说法,我不是作为人在鸟巢中生活,而是作为鸟儿的一员在鸟巢里生活,这是一个本质性的问题,所以我不得不予以纠正。”  “好吧,就按您说的,您作为一个鸟儿在鸟巢里生活……”女主持人似乎觉得有点别扭,微微皱了皱眉头打住了话头。是啊,如果他作为一只鸟儿在鸟巢里生活,还有何采访的必要呢?她清了清喉咙,望了望被采访者平静的目光,慢吞吞地问:  “如果您作为鸟儿在鸟巢里……您如何看待自己以往的生活?”  他想了想说,“芸芸众生是相同的,但生活的踪迹却又各不相干。人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那份生活,无论贫困贵贱与否,地位高低与否,一个人如果没有追求理想的乐趣,他就没有自由的乐趣。而人其自身又是何等的可悲!他不像鸟儿,如果说我以前的全部生活仅仅是对生命的积累过程,我对此不会反对。”  女主持人似乎被他说服了,赞许地点点头,说:“也许你的观点是对的,可是你知道,人们对你现在的举动如何看待吗?”  画家撇撇嘴:“这是他们的事情,我只关注我的感受。”  “可是你总不至于从此不食人间烟火真的成为鸟儿吧!”  “你所指的也许仅仅是外在形体,不涉及其内心。”那个傲慢的家伙扬了扬下颏,又一次用嘲笑的口吻对主持人说:“我说过了我只注重我本身,也就是我自己的内心。当我认为我是一只鸟儿时,实质上我已经变成鸟儿了。至于身体么……”他耸耸肩,做了一个颇有外国人味道的洋动作,然后说:  “如果连身体都能随意愿任意改变,那就不存在神灵了!”  “最后一个问题,”女主持人幸灾乐祸地笑着:“你知道人们怎样议论你么?”  “精神病!”李达利哼了一声道:“萨尔多?达利也被人们这么说。”这回临到风韵犹存的女主持人瞠目结舌了。  采访获得了极大成功,片子播出后,又被省台和中央台选播。不久在由NBATV全球媒体选评的亚太地区记录片大展中,这部名为《鸟人》的长达三小时二十分钟的片子又获大展中唯一一个金羽毛大奖,一时间片中的主角――鸟人,再次成为众多媒体追逐的焦点。李达利本人也成为A市人民狂热模仿的对象,从他的生活方式及至他生活中的所有细节,包括他的衣着、发式,他所使用的生活用具。东山公园为此也大捞了一把,他们专门为其设置了护栏和收费门票,票价高达80元人民币,仍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乔乔给人打工的饭店也在门前紧起大幅广告招牌,上面是鸟人每日的食谱及店饭特地为之制定的四季菜单,饭店四周的墙身悬挂着鸟人在鸟巢中的生活照片,一时间食客云集,许多人不远千里赶来只想一品鸟人的独特口味。当然啦,为鸟人每日所送食物都是免费赠送的,因为A城大约有几十家酒店都找上门来要求承担这项服务。据传首都一家颇具实力的影视公司――红绿蓝影视公司已经派人前来洽淡有关电视连续剧拍摄的具体事项,主要还是要与李达利签订授权书,所开出的款项是非常丰厚的。  而苍龙公司与美国好莱坞携手共拍的科幻电影《鸟与飞人》亦正在探讨中。    16    “我在鸟巢里充分体验到了“家”的温馨。家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具体的事物。是一种无法营造的氛围。同时,我的心灵也得到了充分的净化。我像一朵花儿,一棵草,一粒沙,一滴晶营透明的露珠,在月光和日光的轮流照射下,发出了奇异的光芒。”  “以前,我从未有过如此细腻的对大自然的观察与体味。我听见草叶舒展开娇嫩的腰身的声响,露珠在树枝上滚动的声响;我还听见月光把花香吹得沙沙乱响,仿佛蜗牛唱起的歌谣。当我近距离观看蝴蝶翩然起舞时,那位身着黄黑相间衣裙的女子竟然对我发出了邀请,她目光灿烂,爱意连连,她的柔声细语多么令我心醉啊!”  “如果我不能把自己从人群中分开,就不能得到心灵的慰藉与遨翔,也就不能使自己有限的生命从一种境界攀升到另一种境界。……”  《鸟巢日记》先是在A城晚报上连载,之后由花地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发往全国各地,首期就印了二十万册,之后又连续十五次加印,半年不到,已印制发行百余万册,成了风靡一时的畅销书,并且连续30个周名列京都书店排行榜首位。  乔乔一次到图书批发大厦买书时,发现了近十几家的书库里有《鸟巢日记》,而且大多为盗版书藉,这让李达利大吃一惊,他觉得自己的著作权受到了大面积侵害,因此异常气愤,但继尔又想,这似乎又从另一侧面说明了他的书大受读者欢迎的程度。不是么?这种情形就如同一个久不能嫁的老处女坐公共汽车时,被人摸了一把屁股时的感受,一开始很恼火,回家后转念一想,这毕竟证明自己还有几分姿色!于是又喜形于色了。  这天李达利正在画画,树下来了两个穿绿色制服的人,他们是邮政局的送信员。由于每天大量读者来信以及许许多多免费赠送的报刊杂志,必须在树下增设一只邮箱。李达利对此无动于衷。  一群山雀落到附近的树上,惊慌地谈论着远处山坡上一棵梨树的死。因为在那棵梨树下的蒿草丛中,有它们简陋的巢和正在孵化的卵。  是啊,斧头伐树的声音似乎愈来愈近了,一丝慌乱像湖面上掠过的不动声色的秋风,总能给林子里动物们的心理,抹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天下午,林子里发生了一件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却案。案发地点恰好离鸟巢所在的位置不远,而且是在其山势稍低的下方。可以说,端坐树上巢穴里的李达利像目睹一部警匪片一样亲眼观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先是两个无所事事的中学生模样的少年,其中的一个似乎还戴了一付近视镜,他们先在林子里溜来溜去,后来还坐在草地上抽了一会儿香烟。这时过来两个年青的女孩,走到少年身边时,被一跃而起的两位少年一前一后挡住了去路。李达利开始还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哩,因为那两个女孩不喊也不叫,只是乖乖举起手,任两位少年翻找身上的小皮包。直到得手的少年令女孩脱下鞋,并将那两双漂亮的鞋子狠命甩投到远处草窠里时,他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这时那两个少年撒丫子狂跑起来,李达利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天哪,他看清了,是一把刀子!他张了张嘴,忽然迸出一声吼:“咳――你们!给我站住……”其中一个高个少年听见喊声,慌乱之中回了一次头,看到鸟巢里的画家时,冷丁吃了一惊,后来便扭头逃得更欢了。  女孩儿随即报了警。  傍晚,警察还专门询问了树上的画家,然后录了证词。  “我看像两个中学生。”李达利说。  “是么。”那个黑黝黝的老警察深深看了他一眼,走了。  那天晚上,他把当日下午发生的事儿详细跟乔乔讲了一遍,他觉得很郁闷。乔乔说:现在的社会治安非常差,你也要小心警惕才是。公园方面为了让乔乔更好地照顾画家的生活,专门在老槐树下的山坡旁修建了一栋造型别致,类似童话中小公主住的房子,乔乔现在除了每天送送饭,再就是为李达利打打《鸟巢日记》的第二部。他们现在有了钱,每个人都有了一台手提电脑,但李达利不太会用它写东西,只是用来上上网,看看新闻。  大约仅仅离那次抢劫不到三天,也是一个秋日的下午,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有些犯困,有两个不速之客上了一片静寂的鸟巢,其时那个长发主人正在被子上打盹。他被一只手碰了碰肩膀时还以为是乔乔提前回来了呢,他懒懒睁开眼睛,看到横在眼前的那把弹簧刀的刀刃发出眩然、刺目的光芒。  他蓦地打个冷颤,一下子清醒了。  “别喊。”其中一个男孩恶狠狠地说,另一个戴眼镜的矮胖子拿走了那台手提电脑、一部手机和一台新买的MP3。  胖子大摇大摆下了软梯。高个男孩又一次命令道:“放老实点,不许报警,否则,哼……”说完还拿刀在他鼻尖来回晃了晃,他觉得一股冷气突然从心底弥漫开,身子不由自主战抖起来。后来他眼睁睁看着拿刀的男孩慢条斯理从眼前消失掉,他甚至没有动一动。  “报警吧?”当晚乔乔说。  他摇摇头:“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你别管啦!”他有些光火,狠狠瞪她一眼。后来想了想,才说:“由他去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17    10月初,他的“新达达主义”画展在A市艺术馆举办,真可谓盛况空前。一个现代派画家的创作竟然引起了传统的老画家们的兴趣,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随后他出版了画集,并举行了首发式,书画界名流汇集一堂,共同为有着特殊经历的一位现代派画家祝贺,这真是一个让人终身难忘的时刻,李达利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然后在几位要求专访的记者们的簇拥下去了另一个房间。而主办者们,也开始将装满钞票的信封一一分发给心满意足的来宾。  这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年代!艺术、艺术家和钞票……几乎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印迹。在未来遥远的年代里,它仍然值得人们玩味。  那时候他的《鸟巢日记》仍然一印再印,并且获得了几项国内外的大奖。最奇怪的一个奖是鸟类协会颁发的“小妇人自然爱好奖”,虽然奖金只有区区一千块钱,却使他有了一次跟“拉拉”――也就是女性同情恋们接触的机会。  时令进入十月份之后,漫山红叶似火,把整个公园都映衬得红彤彤的。天气真是好得出奇,好久以来几乎不怎么下雨,即便有,也是疾风闪电的雷暴之后,立刻便是万里碧空的晴日,阳光金灿灿朗照着,把早晨遍地白霜慢慢融化干净。色彩斑的秋树们全都美得令人目瞪口呆,以为身在仙境呢。  A市作家协会为他举办了一次别出心彩的作品研讨会,会议的地点设在了鸟巢的老槐树下,研讨的题目叫“从鸟巢说开去……”许寻欢,鬼风都出席了这次会议。  “哈哈哈,怎么样啊老伙计,你得感谢我吧!”胖得像个屠夫的许寻欢用那只肉肠似的食指点着李达利的胸脯说:“行为艺术,好得很哩!”  说完,又把两粒老鼠屎似的眼球留在了乔乔身上。  “你的女弟子?”他问  李达利皱皱眉,说:“你还有没有正经嗑?”  “这人,呵呵,开开玩笑吗!”  “就是。”鬼风也笑。  大家在树下走来走去,形式类似一个露天Party;又像一个宽松自在的野餐会,除了葡萄酒、香宾酒、水果、点心之外,还有关于“鸟巢”的影片和音乐。一个传记作家在会上发放一本他刚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芳香的《鸟人故事》。  后来李达利一直坐在树上,旁边依偎着乔乔。他们一会儿望望下面忙忙碌碌的人们,一会儿又互相对望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这次研讨会上还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A市肛肠医院的医生。他叫司徒慧敏,留着一撮类似日本人的小胡子,在整个研讨会上有些落落寡欢不太合群。后来当会议散了以后,司徒大夫并没即刻离去,而是独自留了下来。他要求跟李达利单独谈谈。他说:“我是一个出色的肛肠科医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有二十几年的临床经验了,经我手治愈的病人何止千万!”  “可是我并没有肛肠疾病啊!”  “这我知道,”他打断画家的申辩继续道:“我是在两年前改行到爱丽亚美容院做美容医师的,我到东京医科大学美容科进修了一年,从师世界最权威的生发大师龟井不二郎先生,并获得植发医学上的一项绝技。回国后我为不少秃顶的患者进行了植发及再造,均获得成功。前几日读了您的那本《鸟巢日记》,深受感动。为了让您能像真正的鸟儿一样在蓝天上自由翱翔,我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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