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自家的乌龟晒台diy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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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跟老板一起去出差,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不得不挤一张床。床靠墙放在一个大房子的门边,门外是个宽大的晒台。床对面是正宅的房间,还是黎明时分吧?门外的微光被屋内阴暗的房间慢慢吞噬掉了,看不清楚对面到底有多大,有多少房间。
老板睡得很香,我却翻来覆去睡不好。正在这似睡似醒的间歇,从对面的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直觉是个高瘦的男人,头上还长着癞痢,已经半秃了。他站在床边,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在直直地瞪着我们。我心里很慌,却像在梦中也被魇住了一般,喊不出来也动不了。
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喊出来了&你是谁!&那人慌乱地转身要逃,人群却从各个角落的暗影中纷纷出现。我高喊着:&抓住那个逃跑的人!&众人合力把他制住,擒到了我们面前。这时候老板也醒了,坐在后面不说话。不知道是谁报了警,来了我认识的警察。那男人仿佛异常乖巧,还主动帮警察做事,修理工具,我仗着警察是认识的人,又是自己占着理,得意洋洋地说:&没用的,你做什么都没用的!&
一众人随后来到了检察院。一个半老的检察官大叔,样子十分猥琐地坐在桌前。老板在他对面陈述着什么,我站在检察官大叔后面等待下一个被问话,那个男人却不知为何坐在了检察官大叔的身边。老板正说着什么,检察官大叔抬手制止了她,却随后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遮遮掩掩地递给那男人看。见那男人一点头,检察官大叔迅速地把纸上的痕迹抹掉了。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我在他身后看个正着。我大声叫出来:&那是什么?&检察官大叔马上被得罪了,他嚷嚷着这个工作没法干了,他不干了!然后站起来去找他的领导投诉。我跟在他身后吼过去:&你这么做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
这一吼却把自己给吼醒了。刀子还在身边平静地打着小鼾,空调低调地响着,外面的鸟叫声还没有响起。
我迷迷糊糊地接着想睡。却看见自己跟刀子一起,靠在自家的窗台上,看着公司楼下的小马路。天还很早呢,路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只见一辆大车从东到西直直地冲了过来追尾在路边不知何时变出来的一辆非常巨大的工具车后。我正吃惊,却不料那工具车一发动,就仿佛驴马踢了一下后蹄,将后面撞过来的大车整个踢飞了。大车在空中静静地转了一圈,车顶着地了。我着急要去看那工具车的车牌,不料它早已扬长而去,看不见踪影了。
这边被踢翻的大车是个公交车的样子,车厢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一个人,看不清男女,很快他又倒下了。更多的人慢慢地站起来了,公司的保安也赶了过去,从车里抱起了一个小女孩。车里站起来了一个女人,用一块布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脖子,那里好像正在大出血,她一付知道自己命不久已的表情,也不觉得痛,只是满脸的悲伤。那小女孩也看出妈妈受了重伤,她哭喊着扑向这个女人,手脚都紧紧地箍住她,把头靠这女人的肩膀上,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这时车厢里又爬出来一个男人,是一家三口吧?他也紧紧地抱住了妻女,三个人搂成一团哭得好伤心。我能看见小姑娘的眼泪大股大股地流出来,如同奔腾的小溪汨汨地不停歇。我心里很着急地想,谁能赶紧把她带到医院里去啊?也许不一定会死的吧??
这时候房门打开了。小朋友静静地走进来,爬到我身边,钻进我的被窝里,呢喃着说&妈妈我来了&。我紧紧地抱了抱他,再次陷入沉睡。不久后,闹钟就响起来了。。。漫山遍野的意思 漫山遍野的秋天作者简介:陶丽群,女,壮族,1979年出生于广西田阳,有、散文、小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曾获第三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第五届广西青年文学奖。2009年发表在《民族文学》的小说《起舞的蝴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一夏末了,眼看秋天就要来临。山里不比没遮没拦的平原,风吹草动落一场雨水,三伏天穿长袖鸡皮疙瘩还一个劲地蹿上身来,一层一层的,密密麻麻。因此,早上从山坳那边吹过来的风里已经含有丝丝缕缕的凉意了。漫山遍野的,成为一位快要临产的女人,挺着沉甸甸的胸怀。花生,玉米,红薯,水稻,黄豆,野板栗野柿子,地下的地上的,全都往饱满成熟里长,往金黄里长,流淌着遍地的安详和喜悦。这个时候,地里的活儿一般都没什么可干了。再等上个把月的风吹日晒,把地里的庄稼往熟里吹往熟里晒,秋收就开始了。村庄里的人们不再上山下地。山上坡下,除了放牛的割草的,难得见一个人影,庄稼地一片安静。三彩坐在堂屋里,大门敞着。她的目光虚虚的,从堂屋一路直走,迈过门槛,走下晒台,行过渐渐金黄的稻田,爬上坡上的黄豆地。黄豆地里有个戴草帽的人影,在地里猫着腰,缓缓地,移动一下。那是三彩家的黄豆地。地里有三座坟墓,分别是三彩的奶奶,爸爸,妈妈。猫着的人影,是三彩进门八个多月的男人,三彩的第三个男人,黄天发。如今三彩全部的亲人,活着的和死去的,全在黄豆地里了,在她虚虚的目光里。黄豆地里是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需等待一两场早秋的霜,冻一冻,把豆荚子里最后一缕嫩汁冻掉,再晒上十来个晴天,就可以收割了。但黄天发不愿意呆在家里,说在地里闻庄稼和泥土的气味,心里踏实,挎一把镰刀捉一顶草帽就出门。家里秋收的家伙早就被黄天发弄整齐了,镰刀在墙上闪着寒光,新编的围囤在晒台那里暴晒。要晒掉青涩和水分,装的谷物才不会受潮发霉。今年的粮食长得很不错,秋天还没到,丰收已经触手可及。但三彩的目光并没有一丝喜悦,仿佛漫山遍野的粮食都与她无关。她坐在竹椅上,两只胳膊交叉搁在膝盖上,胸匍匐在胳膊上,两只硕大的乳房就顶到她的下巴了。她叹息,这两个“袋子”,要有个孩子叼才算长得不冤枉。眼下,八个月了,“袋子”下的肚子依旧颗粒无收。一只猫匍匐在她脚边,听到她叹气,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看三彩,猫眼里尽是善解人意的哀怜。楼梯上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一只通身黄色的大狗蓦地出现在门外,大狗威风凛凛站在正门中央,汪地朝三彩叫一声,打招呼似的。猫吓一跳,呜地大叫一声,一跃而起跑得没了踪影。三彩不用看就知道是隔壁的赵巫婆来了。一个佝偻的黑乎乎的身影随即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她二十七岁的人高马大的糊涂儿子芭蕉。芭蕉浓眉大眼,穿一条宽大的松紧裤,一件灰色褂子敞开怀,露出健壮的胸脯。他跟在赵巫婆身后,手上一团焦黄的锅巴,边摇晃身子走边往嘴巴里塞,一张嘴巴沾满饭粒。要是芭蕉不糊涂,实在算得上是一个很招女人喜欢的男人。芭蕉是赵巫婆的小儿子,八岁的时候在晒台上一跟头栽下去,脑袋就坏掉了。也不是全坏,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和正常人一样,知道鸟是在天上飞猪是在地上跑,衣服也扣得很整齐,更知道孝敬老娘。糊涂时就成这模样了,走路不稳,衣裤不整,敞开大怀张开大嘴,不只会往嘴巴里塞锅巴,赵巫婆稍微错眼,连正在挪动的大菜虫都往嘴巴里塞,吧唧吧唧,嚼得很有味道。芭蕉清醒的时候极少,糊涂的时候极多,要不怎么也讨得上个老婆。芭蕉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都远嫁他乡了,两年三年不回来,回来一趟割回来两斤猪肉,煮完吃完就走人,仿佛娘家有晦气。惹得赵巫婆骂天骂地的,骂她的两个女儿是白眼狼。赵巫婆因会看风水面相而得名。她会算前世今生,据说还蛮灵的。隔三岔五就有些山那边山这边的女人,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几斤米半斤肉,也有给三五块钱的,满脸肃穆的神情,求赵巫婆算一算,家人有福气的保福气,有灾难的消灾难。巫婆坐进幽暗的“神房”里,里边香火袅袅,红烛灼灼,她头上蒙一块红布巾,翘起还沾有锅灰或猪潲水的鸡爪子手指给来客掐算。糊涂儿子和她一半的生活来源就从她的鸡爪子掐出来了。赵巫婆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大狗在赵巫婆一边蹲坐,立起的狗身有赵巫婆半个身子高了,糊涂芭蕉立在一边啃锅巴,像根木桩。赵巫婆一双幽幽的眼睛钉子一样飞到三彩身上,钉子本来是奔着三彩的肚子去的,不料却扑在三彩胸前那堆肉上。赵巫婆的目光仿佛被烫了,快速转到三彩的脸上。赵巫婆问:“吃了?”三彩说:“吃了。”三彩的目光并没有转移,直直的。老巫婆的双眼就顺着她的目光一路跑,终于撞在三彩盯着的东西上。她的老眼还没有昏花,知道三彩盯着的是黄天发。赵巫婆问:“怀了?”她五天前过来串门时就问过一次。三彩直直的目光就被鞭打了,弯了,从远处一路弯回来,收拢到自己的脚尖前,她满脸的忧恼,说:“还没,哪里那么容易?”赵巫婆说:“怎么不容易?教你的方法你没记着?”三彩说:“记了。”赵巫婆问:“也做了?”三彩的脸就红到脖子,她点头。赵巫婆舒了一口气,说:“这就好,会怀上的。你要看紧一点。”三彩再次点头。这次她的脸不红了,显得凝重起来。赵巫婆说的看紧一点,是指黄豆地里的黄天发。三彩是奶奶用米汤喂大的,米汤不比人奶,三彩是喂大了,但大得很不像样子,最多算是活下来了。活下来且长大成人的三彩身高只有正常成年人身高的一半,身子和四肢也小正常人一半,额头却比常人凸,很突兀地凸出来,小眼睛和小尖脸凹进去,整个小脸仿佛是深深凿进去似的,见到她时,基本上是先见到她的凸额头,那凸额头不管你愿不愿意看,首先就奔你的眼睛去了。这是三彩生下来时缺奶造成的。三彩十八岁以后,仿佛一夜之间,这个不成形不成样的女孩子再一次以另外一个部位的凸震撼人们的眼球,她的胸部仿佛吹气一样,在人们眼前一寸一寸膨胀起来。好像十八年来不长个子的劲都攒到长胸脯上来了。三彩的奶奶盯着她的胸一日一日地长,日渐黯淡的老眼倏地亮起来,断气前留遗嘱给赵巫婆,她说放眼村子里的女人,没有哪个的奶比她孙女更肥壮的。三彩能生养,她能生养啊,你要帮帮她。说完就断气了,一双不瞑目布满哀求。但是三彩长成这个样子,能神能鬼的老巫婆很作难,她只善于和看不见的鬼神打交道,无法用她的神功给三彩变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来。三彩如今三十了,有过两个男人。一个和她过了半年,半年后借卖猪的机会,男人卷钱走人。第二个男人,是个走村串户贩卖牛马的,四十来岁,小个子,左眼瞎右腿拐。他讨不上老婆的原因不言而明。三彩并不嫌弃,她实在太渴望身边有个男人有个孩子了。她身子残缺,心却是完整的,她往完整的日子里梦想。为防备再次被骗,赵巫婆特意选黄道吉日,头披红巾身穿神衣,坐进幽暗的神房里“升天”,请来“天兵天将”,“天兵天将”化在一张画满神符的黄裱纸里,纸烧了,灰撒在神水里,给小个子饮下。赵巫婆让三彩放心,小个子有“天兵天将”一刻不离地守护,就算他长翅膀也是老母鸡,飞不远了。但小个子还是趁上山放牛时,干起老本行生意,把三彩的牛牵走了。小个子和三彩只过了三四个月的日子。后来赵巫婆就开始盯住三彩的肚子了,三彩前后跟着男人的日子加在一起,也快一年了,她的肚子总没见弄出点什么动静。眼下,就是黄豆地里的这个黄天发了。四十一岁,也是走村串户的,他不贩卖牛马,而是给人打桌椅床柜,邻省的,和三彩的村子隔一座山一条河。一座山一条河,到底有多远?三彩时常望着山顶连接的天边想。要是没有山顶,天边就应该更远了。黄天发倒是四肢健全,不瞎不聋,正常健康的一个男人。三彩遭遇两回骗后,心也放宽了。自己这个模样,有眼睛的男人都不会死心塌地跟她过日子。她只要个孩子,有了孩子老来就有依靠了,黄天发要是也想走,那是天意,她没有办法。赵巫婆不这么想,她忘不了三彩奶奶的嘱托。这个连自己儿子的将来都掐算不出来的老女人,对三彩有特别的怜惜,一双巫婆眼睛整天阴森森地盯住黄天发,恨不能招来所有“天兵天将”整日将黄天发把守住。她嘱咐三彩,就算黄天发到屋后上茅房,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三彩听了,心像浸泡在秋雨里似的,冰凉得很。她是要过日子,和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不是捆绑一个男人跟她过日子。她这次不像前两次那样看管黄天发,只是把家里的钱财藏妥善了。黄天发和三彩过上日子后,三彩不再让他出去给人打桌椅了,一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二是家里坡上坡下田里地里的,三彩一个人总是伺弄不过来。黄天发很安心,一住进来就从腰里解下一个油腻腻的布包交给三彩,三彩打开一看,手像被烫了一样,小布包掉到地上,满地撒了一堆零零散散的票子。黄天发一五一十数给她,一千二百多块,他说,都是给人刨桌椅刨出来的,交给她了,家里需要添补的东西,拿去买。三彩看黄天发把家里松动的门窗全钉稳了,花三个白天摸进鬼沟子,在大雾弥漫的鬼沟子割下三牛车金黄的老茅草,把房顶翻新了。常年失修的老吊脚楼焕然一新。三彩的心热切起来。她想就算是黄天发再走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比前两个吃喝睡了还骗她财物的狼心狗肺强多了。黄天发并没有走的意思。田地全都在吊脚楼对面的山坡上,三彩坐在堂屋里就可以把黄天发的一举一动看得明明白白。远一点的就是进山砍柴,但那个方向和出山的路相反,往里走就是深山密林,没有路,等于进了绿色笼子。黄天发要是想趁着进山砍柴离去,也是要返回来经过三彩的眼皮子底下才能走出去的。三个月前,黄天发对三彩说,家里该多养一头猪,猪也和人一样,要有伴吃饭才有胃口,才长肉。他想到镇上去买一头,和家里这头成双养。三彩的心就在她的胸口冲撞一夜,就要跳出喉咙似的。早上起来时,她满眼幽怨地给黄天发掏了两百块钱。三彩从来不去镇上,山路难走,她也知道自己丢人,侏儒一样的人顶着三个撞人眼睛的凸东西还出去现眼。油盐用品,都是村子里的女人们帮买回来的。黄天发没接钱。你拿吧。他说。三彩愣了,拿钱的手有些抖起来。我也去?她问。黄天发说,你也去,怎么不去?她的心又在胸口冲撞起来,把心里的担心和委屈撞得满头满脸,泪水涟涟地说,你,不是想走?黄天发愣了,说,你想我走?三彩把钱拍到他手上,笑得泪水横流,说,拿去吧,你想走你就走。黄天发走了,一根扁担挑一个猪笼消失在苍茫的山路上。三彩端一把椅子坐在晒台上,望那条出山的路,从早望到晚。赵巫婆和她身后的两个大影子陪她。巫婆的嘴巴片刻不闲,埋怨三彩脑子发昏了,让黄天发去镇上等于放虎归山,居然还给他钱,等于给老虎插上一双翅膀,他连跑带飞,这时候说不定都要到天边了,还回来和她这个没样子没形状的女人干什么。又烧纸钱发巫术,口中念叨没人听得懂的咒语,派出看不见的各路神将,速去把黄天发捉拿回来。落日快要尽的时候,三彩心冷了。乡下的街过午饭就散了,紧赶慢赶,太阳偏到鬼沟子时赶街的人都该回来了。现在,太阳已经越过鬼沟子,又跑了几个山头,终于落下。三彩在黑乎乎的晒台上默默流泪,蚊子一团一团在她头顶上盘旋,嗡嗡嗡的。她跌跌撞撞摸进黑乎乎的家里,失魂落魄的。黄天发到底回来了,满脸伤痕,衣服褴褛。笼子里的猪崽也伤痕累累。黄天发说,半路猪从笼子里窜出来,他在山上追了一路……黄天发还割回两斤五花肉,剩下的钱交给三彩。赵巫婆不知道这些。三彩渐渐放心了。但她并不踏实,好好的一个男人落到她身上,好好的生活落到她身上,她感到发虚,有种头重脚轻承担不起的感觉。黄天发没有走的迹象,但是三彩却时刻在猜测他留下来的原因,这个家,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他留下的?三彩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更让她虚的是,她始终没有怀上。赵巫婆这次教给她的方法,不再是喝神符水和神灰水了,而是让她不再让黄天发和前两个狼心狗肺一样“中途”跑掉,一直到黄天发在她身上动弹不得。但是,还是不行,八个月了,还没有怀上。收割的季节就要来临了,三彩的目光看满坡丰肥的粮食,也显得没精打采的。她做梦都希望自己也能在秋天收获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晒台上的围囤跳上一只公鸡,三彩怕公鸡把粪便拉在围囤上,跳起来赶鸡,胸口的两只木瓜活蹦乱跳的,糊涂芭蕉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过来一只长长手臂摸了一把,说,妈,瓜,我要吃瓜。老巫婆扬手打掉糊涂儿子的手臂,呵斥,吃你脖子上的瓜!二黄天发从黄豆地里回来时,从腰上的镰刀挎解下一串还活蹦乱跳的蚂蚱,上头还有一只被拦腰绑住的青蛙。他说,青蛙和黄豆焖上,蚂蚱你烤一烤,很香的。黄天发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很大方地一堆堆扭出来。不笑看不出世故,一笑沧桑就从一堆皱纹里露出来了。在赵巫婆传授的求子方法里,给黄天发吃黄豆就是其中一种,且是最实惠方便的。她说黄豆这东西,给男人吃就像给种马嚼菜花蛇一样,一天骑上四匹五匹母马气都不喘。村里张保全家喂有一匹棕红色的种马,四肢并不健壮,精瘦精瘦的,但那腿脚像铁打一样梆梆硬,腰身非常健美,手抚摸过去,一掌结实的腱子肉。张保全有个不成体统的规矩,每个前来给母马配种的人,都必须带一条菜花蛇来犒劳种马,外加十元钱的“养马费”。张保全在种马交配前,把菜花蛇打晕,裹在一把青草里捧到种马嘴巴前。种马长舌头一卷,草和菜花蛇就一齐卷进嘴巴里咀嚼起来,嘎啦嘎啦的,像咀嚼下酒的炒黄豆子。据张保全说,种马吃了菜花蛇后,一天能配上四五匹母马,等于壮阳药。三彩于是每日三餐,必有一餐有黄豆。黄豆焖腊肉,黄豆汤,炖腊骨头黄豆……黄天发很爱吃,筷子都不用,一勺一勺直接往嘴巴里送,边呷着土烧谷酒,吃得心满意足。晚上,三彩就成为一片肥沃的土地,由他耕田耘地了。黄天发说青蛙焖黄豆,三彩脸上就一阵发烧。虚虚的眼神才转回人间烟火:自家的黄豆已经没了。大半年来猛补黄天发,去年秋天割下的一袋黄豆已经成为昨晚最后的晚餐。三彩端着空碗出门。自家的黄豆没了,借邻居一碗总是行的。等地里的黄豆下了,再补上。油盐酱醋的,谁家都有短缺的时候,借了还,再借再还,远亲不如近邻嘛。三彩不去赵巫婆家借。赵巫婆在这个村庄里,是最拿她当人看的人。但三彩并不乐意领她的情,一个孤寡老人和傻儿子,本该多受人体恤的。但这个阴森森的老巫婆并不讨人可怜,老天爷刮风下雨都遭她恶毒诅咒,扬言要作法给老天爷。老天爷掌管风调雨顺,关系五谷杂粮,老巫婆居然也横加干涉。村子里要是哪家的鸡鸭误闯她的菜园子,自认为有神魔在身的巫婆就不干了,在菜园子里焚香烧纸钱,诅咒鸡瘟鸭死。偶尔的,那鸡鸭也不知道碰巧吃了什么,一小半天就真的断气倒地了。其实村子里的人也并不是都相信她的巫术魔法,老巫婆要是真有消灾解难弄魔法的本事,她家的破吊脚楼早就该是金砖玉瓦的宫殿,身边的儿女们个个生龙活虎吃肉穿纱了。可是没有,破吊脚楼比别家更寒酸,身后到死都跟着不成人不成事的傻芭蕉。但是,农村嘛,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魅东西,有谁能说得清楚?没有谁敢拍胸脯说有,也没有谁敢拍胸脯说没有。村子里的人对赵巫婆是又不屑又惧怕又怨恨的。这个巫婆只亲近三彩,所以村子里的人看三彩的目光就多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这让三彩很难受。她不能直截了当拒绝赵巫婆的好意,毕竟像“黄豆求子”这样的亲密事情,除非赵巫婆,是不会有人告诉她的。在这个村子里,她和赵巫婆是与众不同的,应该惺惺相惜。不能和别人一样对她充满厌嫌,但不能搞成一家人一样。他没法阻止巫婆来,但她不往总是可以的。三彩端着空碗,从屋后的芭蕉下绕过赵巫婆家的伙房,跳下一个土坎,就进凤飞家的菜园了。刚起身,一只灰白狗就夹着尾巴从菜园里的柴垛后箭一样朝她射过来,喉咙里呼噜呼噜吼。狗叫老四,是凤飞从娘家那边带来的,等于陪嫁。据凤飞说,她娘家养一只母狗,这母狗很怪,一年产一胎,一胎只产一只狗崽,跟人一样。灰白狗是这只怪母狗生的第四胎,故叫老四。老四浑身沾满锅灰,仿佛刚从灶孔里钻出来。它见到是三彩,尾巴就友好地翘起来,满狗脸的凶狠气泄了,伸着沾锅灰的脑袋蹭三彩的腿。凤飞家的老四和赵巫婆的大黄狗常常会窜到三彩家里讨吃的,有时候也是吃饱了四处溜玩。俩狗都是公狗,天生敌意,在三彩家里碰头了,虎视眈眈盯住一阵后,就竖毛利齿扑向对方厮咬起来,都是朝对方的脖子下口,嘴嘴要狗命,把三彩家的厅堂折腾得风尘四起。一阵恶斗后,往往老四落下风,夹着尾巴躲到三彩身后哀鸣求救。三彩一顿扫帚,把凶狠的大黄狗赶跑了。老四很长记性,记住救命之恩。救命恩人来了,它当然不能凶,也不能挡道。三彩蹲下来抚摸老四的头,问:“你家主人在不在?哪里又弄这身灰?小心主人揭你的皮。”老四呜地低叫一声,把主人叫出来了。凤飞是黄天发跟三彩过上一个月后从山后的村子嫁过来的。眼下她已经算半个妈了,肚子像老南瓜一样沉甸甸的,神气地挺着。这个年轻媳妇在村子里也是一个人物,她爸是道公,整天给人看墓地做寿辰,家境殷实,从小惯养,性子很大。嫁过来后,看家里哥哥嫂子,侄子侄女,公公婆婆,一大家人,当场就烦了。过门满月就要分家,家里三牲六畜五谷杂粮都不要,连陪嫁过来的箱柜都不要,只要一张结婚床。条件是公公婆婆必须全都跟哥嫂,她一个不要。凤飞此举令村人大吃一惊,吃惊后暗暗佩服。家是迟早要分的,吃大锅饭容易使人比贪,比懒,比馋,小肚鸡肠鸡毛蒜皮斤斤计较,迟早要垮掉。但村人想不到凤飞分家是这种分法,而且理直气壮地拒绝赡养公婆。但人家既然等于白手分家,也就谅解凤飞的大逆不道了。分家后,道公老父率领三个儿子和一众徒弟,从锅碗瓢盆到桌椅箱柜,浩浩荡荡从后山搬过来给宝贝女儿,全部重新置办。全村人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从小耳闻目睹道家法术宏大和布道时排场讲究的凤飞,对邻居赵巫婆躲在幽暗小房里弄神弄鬼的那套做法很不以为然。道巫河水井水,泾渭分明得很。老道家知道女儿有巫婆邻居,嫁来当日已经给女儿布道施法护身了,因此道家女儿并不惧怕隔壁的老巫婆。凤飞笑盈盈的,打招呼:“怎么走后门,进来进来。”三彩的目光在凤飞撑得老高的肚子上有些黏黏糊糊,她费好大劲才挪开,说:“快了吧?”她问的是生孩子。凤飞抚摸肚皮,埋怨说:“撑死了,沉甸甸的,整天吃多少都不够小东西那张嘴吃,还得三个月呢。”脸上却是一片得意神色。三彩说:“三个月,快了,年夜饭就是一家三口了。”道家女儿很受用,说:“算好了,也正是那时候。”三彩一声叹息,连灰白狗都跟着失落垂头。她端着空碗,跟在比自己高出半截子的凤飞身后,心里忽然很难受。瞧瞧人家,那才叫人样,人当然能生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站着像人家蹲着,坐着不比人家躺倒高,活脱脱一个丑陋的倭瓜,倭瓜只能生出一窝更丑陋的倭瓜来,生生世世遭罪,能不能生还得另说。她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借黄豆?她连吃黄豆都该关起门来吃。凤飞笑吟吟的,看三彩手里的空碗,说:“要米要油?家里刚打了新米,糯米大米都有,大哥前两天刚挑过来。我们那边山矮,阳光照得足,粮食收得早。油有花生油,自家新榨的,新鲜纯正,也是大哥挑来的,可不比镇上卖的,兑水。”三彩脸上一片凄惶,她想隔两座山头的人,等于隔天隔地了,她家黄豆地里的三座坟包不知道要保佑到哪一代才有凤飞这样的好命,眼前这个女人的日子简直就和门外漫山遍野的粮食一样,金灿灿沉甸甸。她说:“米完了,家里那个死人一天在黄豆地里刨,米都忘记挑去碾了,你先借我一碗,明天来还。”凤飞接过碗进房间去了,半天不见出来,却在里边叫三彩进去帮忙。米缸在床底下,她实在弯不下腰了。三彩猫着腰,从窄口缸子里舀出一碗大米。她看见凤飞雕龙画凤的床头贴一张长条黄裱纸,上面画满形状各异的符号,再一看,连箱子柜子上都有。凤飞说,辟邪。辟邪?三彩一脸迷惑。两个女人就掩上大门了。凤飞指隔壁说,那不是邪?要我说嘛,你还是避一避的好,没事不要和她来往,你没见过我们道家法场,都是青天白日下锣鼓开天八人开道的,红白喜事都请道家,哪里见过请这个的?阴嘛,人家避还不及,哪里还请?你不要不信。我们这些要生孩子的女人,避一避最好。说到生孩子,三彩心里打鼓了,嘴上却说:“这个,能信吗?你看她这个家,草都快埋到大门口了。”凤飞说:“你还不信?这种阴暗的东西,老天看得清,害人终害己嘛。会这些阴暗巫术的人,哪个家里都不清净,要不就是家里败落,要不就是报在儿女身上,你看还不是?”三彩的目光颤颤悠悠的,虚晃起来,落在凤飞的肚子上才站稳了。第二天,三彩从门楣的对联上撕下一块红纸,包三十块钱的红包,捉一对阉鸡和一挂腊肉送给凤飞,让凤飞的道公老父给画两道镇邪辟秽的道符,贴在正门和睡房的正门楣上,以求尽快平安得子。有这两道符把门,淫邪阴暗的东西全都被挡在门外了。晚上,黄天发正在三彩身上下功夫时,三彩贴着他的耳根把事情和他说了,黄天发一顿,绷紧的身子顿时松软了。他说:“有没有孩子都一样,我们现在挺好嘛,生一个像隔壁的芭蕉倒不如不生。”口气淡淡的。三彩有些气恼,觉得黄天发意思是指自己不像个人样,生下来的孩子也只能是歪瓜裂枣,倒不如不要。她身子一挺,黄天发就被挺下来了。三镇邪辟秽的道符贴上后,三彩心里安然许多,做梦都见自己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白胖的孩子抱在胸口哭笑都响天响地的,人就笑醒了。她想,这是好兆头,看来老道法术高深,就盼望早点灵验了。那两张道符,在门楣上迎风簌簌飘动,她看起来都像是尿布了。三彩活得精神起来,对黄天发伺候得更加细心体贴。黄豆没了,她把家里养的鸡隔三岔五宰一只给黄天发补。她看见村庄里的男人们都抽水烟筒,就托人从镇上买来金黄的烟丝和烟筒给黄天发。在三彩眼里,黄天发是一棵老树,要想让这棵老树抽出茁壮的嫩苗来,老树必须养料充足,根壮苗才肥。黄天发却蔫了,在大口大口吃三彩杀的鸡大口大口喝三彩炖的汤里日渐萎靡,时常走神,游魂似的。他整天呆在黄豆地里,拔草,锄地,培土,掐掉黄豆根上的枯叶,把黄豆地弄得快成一盆花了,连午饭都不回来吃,天黑回到家里也没三言两语。三彩很吃惊,黄天发一连数日都不靠近她了,晚上睡觉磨磨蹭蹭,倒下就呻吟,腰酸背痛,腿脚酸麻。三彩要给他揉揉,黄天发龇牙咧嘴叫道,别揉,越揉越酸疼。三彩辗转反侧睡不着,心提起来了,莫非黄天发也要走?三彩想,到底应该问问,黄天发是怎么想的,要走就明说,腿脚长在人身上,留得今天留不住明日,谁也别把谁当傻子。三彩站在晒台上看向黄豆地,有一顶草帽在黄豆丛里,老半天一动不动的,那人仿佛生根了。漫山遍野的阳光一片金灿灿,黄天发又没回来吃中午饭了。三彩捉了斗笠帽,把门掩上走下木梯,又返回来灌一瓶凉开水,关门时门楣上的道符被夹在门缝里,差点没给扯掉了。三彩叹一口气,心里酸楚不堪。黄天发自从进这个家门后,三彩就没再到田地里去了。黄天发很会伺弄庄稼,巴头巴脑扑在土地里,仿佛他也是泥巴捏成的。家里的几分水田几分旱地根本不够他三刨五挖,三彩跟他在田地里,插不上手,倒显得碍手碍脚。她只在屋后的菜园子翻点地,种些人和鸡鸭吃的菜。对这样的日子,三彩以前做梦都没想到。凉开水在瓶子里晃得咕嘟咕嘟响,三彩走在田埂上,午后的阳光热辣辣白晃晃,白光照在绿油油的庄稼叶子上,折射到人的眼前,刺得人头晕。她想人真是不能惯的,黄天发把她惯得快见不得风吹日晒了,哪天他一走,这样毒辣的阳光要像以前那样鞭子似的鞭打在她身上了。想到一个人过日子的种种艰难,烈日下的三彩心里像焐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又冷又湿。“三彩,送水到地里去吗?”从田埂边的稻田里冒出一个声音,把三彩吓得打趔趄。已经抽穗的稻子快齐她的人高了,三彩站住脚,伸脖子朝密匝匝的稻子里寻找,看见一个戴斗笠的脑袋在稻田中看她,斗笠下那张尖脸黑油油的,几绺头发给汗水洇湿了,贴在额头上。那人在对她笑,一张嘴巴豁开,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缺了两颗门牙。那是给打掉的。稻田里的人是“张半天”的老婆,刚嫁过来时把村子里的男人看得全红了眼,有老婆的男人回家就看自己老婆不顺眼了。那真是活脱脱从电视里走出来的美人啊。“张半天”这个酒鬼,刚结婚时收敛不少酒性,对女人疼半天爱半天,新鲜劲过去后美人就成草芥了,酒精发作就乍着两只红眼睛,提拳头把老婆撵得满村跑。到底也有跑不掉的时候,门牙就给打落了。酒醒时候像个畜生一样跪在家门口号啕,边抽自己嘴巴边给老婆赔礼,连已经作古在地下的老母都被他搬出来赌咒发誓,以后决不再喝酒打老婆。“张半天”女人就心软了。好过后又喝,一喝就醉,醉了再打,打了重跪,日子过得比冷水还惨淡。三彩看斗笠下那张张开缺了门牙的大嘴,说:“中午天了,太阳毒,嫂子还不回家去?”“张半天”老婆抬头看天,再低头看前面的稻田,转头看三彩手里的水瓶,有些黯然地说:“呆在地里还清静些。”三彩就知道“张半天”多半又喝多了,老婆怕他闹事,跑到地里躲来了。三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女人,她摇晃手里的水瓶,说:“你喝不喝点水?看你满脸汗水吧嗒的,当心中暑了。”女人摇头,叹气说:“三彩呀,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命就好了,一半我就满足了。”三彩笑说:“我的命?你看我哪有个人样?人样都没有,哪来什么命。”女人说:“人家把你当人你就是人,我们家把我当畜生,我连人都不是。”三彩听不得了,说你不喝我走了。身后还传来女人的唠叨声,风一样颤颤巍巍的。三彩到了黄豆地,四下却不见黄天发。黄豆地里新翻的泥土很新鲜,豆根下一根杂草都没有,黄豆长得很好,结的豆子一串串的,饱满,沉甸甸。地里的三座坟包也被黄天发翻了一遍,土疙瘩都敲碎了,凹的地方填土,凸的地方整平,塌的地方培上,坟顶上还新压上方方正正的土块,整座坟看起来新鲜得仿佛刚刚埋了人。像三座新坟。但是活人不见了。是不是给几个死人上坟后走了?好歹也算是成过一家人,走之前给死人上上坟是应该的。黄豆地里静悄悄的。三彩捧着水瓶走进黄豆地里,朝三座泥土新鲜的坟包走去,心一点点掉下来,她想要是黄天发也走了,后半辈子她就养只猫狗为伴度日,决不再招人上门作践她。婆,爸,妈,别人地下的祖宗保佑家门子孙满门六畜兴旺,你们怎么不开眼,看看我们家,我们哪还算个家?猫狗都有三男六女的,我们家就我一个孤魂野鬼了。你们在那边到底缺什么?要是缺钱我烧给,要是缺吃喝我早晚敬给。莫不是你们在那边把我给忘了?干脆连我也带走吧,省得我活得现眼……三彩默默转完三个坟包,依然不见黄天发的人影。地里的闷热一浪一浪劈头盖脸扑向她,委屈和屈辱仿佛两只拳头砸在她的胸口上,三彩抱着水瓶捂住胸口,在她妈的坟包前蹲下,失声号啕痛哭起来,哭声突兀悲凉,仿佛刚死了妈。黄豆地那头的地埂上有一丛浓密的蓖麻,长得蓊蓊郁郁的,仿佛被三彩突兀的哭声摇撼了一下,哗啦动了,从蓖麻丛里钻出一个脑袋来,脑袋上还顶着一张巴掌大的蓖麻叶子。黄天发从蓖麻丛里钻出来,看见怀抱水瓶哭的三彩,吃惊得嘴都合不上了,仿佛三彩是刚从坟包里爬出来。三彩看见蓖麻丛里的黄天发,心里一阵惊喜,委屈却来得更加铺天盖地,哭声更加嘹亮凄凉。黄天发赶紧小跑,把三彩从坟边拉起来扯到蓖麻下的阴凉,从蓖麻丛里扯出草帽朝三彩一阵乱摇,扇风。“怎么了?家里出事了?”黄天发一脸急切。三彩抱着水瓶不松手,只是哭,噎得话都说不出了。黄天发越发着急,扔下草帽扯她的胳膊:“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不要哭,说话嘛。”三彩把水瓶塞到黄天发怀里,抹满脸的泪水汗水,抽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怎么不走?你不是想走吗?”黄天发握着水瓶,满脸疑惑:“走?走哪里?”“总有地方去的,你本来就没安心和我过日子,要走你就早点走,早走早安心,腿脚长在你身上,没人拦你,省得大家都抓心挠肺的。”黄天发顿时萎了,低声下气地说:“你撵我走了?”三彩又哭起来:“鬼撵你走。你愿意睡地头也不回家,家里有鬼吗?你不就是嫌弃我吗?”黄天发看满脸泪水的三彩,看手里的水瓶,明白了,眼角几根皱纹交织起来,笑,捉草帽给她扇风说:“我哪里是不想回去。大太阳的,躲在蓖麻丛里,躺下就睡着了。”“你躺到那坟包里再说鬼话吧。黄豆地里还有什么活,天天往这儿跑,再挖就该把我家这几个死人挖出来了。你分明是想避开我,不想回家嘛。”“别生气,你这个人,多心嘛。我喜欢呆在地里,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回去,这就回家,走。”“别回了,我把被子给你卷来,你就在地里睡吧。不然你就在地里挖个坑把自己填进去,省得你来回浪费腿脚。”“嘿嘿,黄豆地里有什么好睡的,家里有女人有饭菜,我又不傻。走嘛,回家去。”黄天发把三彩从蓖麻丛里拉出来,戴上草帽,摸出锄头,手一弯,摸到三彩身上了。三彩打掉他的手,心一寸一寸温软起来。“还回去?不回了,守你的黄豆地得了。”“要回去。”……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黄豆地走进田埂,三彩避开“张半天”的老婆,绕弯走小道。那个女人还在稻田里,偶尔动一动,仿佛被风吹晃的稻草人。还是给“稻草人”看见了,在稻田里直着身子看他们。三彩想那女人看他们的目光不知道有多揪心,有些不忍,想到刚才在黄豆地里寻不见黄天发时天塌地陷的感觉,不禁埋怨:“你们男人啊,是猪心猪脑,女人多好都不懂。”黄天发在后边赶紧说:“我懂,我懂。”脚步噗噗地闷响,紧跟着。三彩到底放心了,心暖了。但黄天发就是不近她,晚上躺下没三言两语就拉响鼾声,中午人倒是从田里回来吃饭了。三彩还是觉得黄天发明显有些变化,自从告诉他道符的事情后,不仅话少,还少了些什么。少什么三彩一时又弄不明白,直到有一天吃晚饭时,三彩看见黄天发的饭碗空了,赶紧放下碗筷给他添饭,黄天发捂住饭碗,说我来,自己来。满脸的笑。三彩终于明白了,黄天发变得客气了,见外了,好像还有点讨好她,少了以前的亲密,少了理直气壮,男人在自己女人跟前的理直气壮。三彩很疑惑,想一遍又一遍,想不出使黄天发生疏的原因。老道给的道符在门楣上猎猎飞舞,三彩变得惆怅起来。赵巫婆过来串门,身后照例是大狗和大儿子。她上到楼梯口,还没进门就被门楣上飘摇有声的道符给镇住了,站在门外睁大老眼看半天,终于看明白这是一道道符,她退后几步,差点没栽下楼梯。楼梯下一堵墙似的糊涂芭蕉顶住她了。赵巫婆再老也不糊涂,道符和巫符还是分得清的。她右边邻居是老道的女儿女婿,连他们家的猪栏都贴着道符,分明就是镇她这个巫婆,嫌她不干不净。如今三彩家也换上道符了。三彩是什么人?在这个村庄里大概只有她赵巫婆看得起她,拿正眼瞧她,为她操心。赵巫婆早就把三彩当作自己在这个村庄里的同类了。三彩居然弄个道符来拦门槛。这些巫师道公,巫术道法,真真假假,当信不当信,谁都弄不清楚,但既然有这个叫法分法,就得守规矩。三彩是自己人,弄张道符来把门,不是明摆打她的老脸,看不起她吗?赵巫婆立刻黑脸乌唇的,指道符责问三彩,是不是也嫌她不干净?明说了,以后不登她的金门槛。三彩想到赵巫婆平时种种关照,看眼前傻儿孤母,心软了,把事情说给赵巫婆。赵巫婆听罢,转身推开糊涂芭蕉,踢开挡道大黄狗,气咻咻奔回家。三彩看赵巫婆脑后松散飘动的几绺白发,后悔得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缝起来。随便找个由头也好,骗人也好,真话有时候并不真好,很伤人。她可以说家里猪鸡鸭狗瘟了,黄天发发痧了,自己撞鬼烧心了,弄张道符来镇镇。把凤飞的话学给她,很没必要的。凤飞是谁?在这个村庄里除了她男人估计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了。这个村庄里有谁把她三彩放在眼里?她连只猫狗都得罪不起。三彩看门楣上飘动的道符,心神不宁的。四村庄在等待秋收的时候是宁静的,人们在安静地等待繁华的秋收来临。这种宁静里暗涌期待和兴奋,期待收获,兴奋丰收。清闲的空气里弥漫人们激动而紧张的情绪。这种时候,村庄里要是有点热闹事情,人们就能暂时放松一下紧张而激动的收获情绪。有张有弛,张弛过后收获丰收就更有劲了。热闹事情来了。赵巫婆听了三彩关于道符的事情,受不了了。她回到家里,竖起枯手掐一阵手指头,初六。据说这些巫师施法讲究日子,逢初一十五最好,施法最灵验。眼下初一已过,十五尚远,赵巫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恨不能马上坐坛施法,破老道的道术,把老道女儿家弄得鸡飞狗跳,给点颜色看看。但为了确保施法灵验,赵巫婆忍了,养精聚神,决定十五再算账。十五,天刚拂晓。赵巫婆早已布置妥当。在屋后的菜地里摆上方桌,方桌上盖一块镶有金丝线的红绸布,上边摆一个海碗一样大的铜香炉,炉里燃整把的香火,油灯也点上了。赵巫婆身穿鲜红巫师服,头蒙红布,脚穿红布鞋,坐在一张盖红布的高椅子上,双脚搁在一只小板凳上,中风似的不断抖动。那意思是在快马加鞭赶往神秘“天国”,请“天兵天将”来助一臂之力。这就开始“坐坛”了,方向对准老道女儿的家。平时赵巫婆“坐坛”给人家看来世今生,破灾解难,或者在别人“重金”请求下,帮别人给冤家下点“蛊”,都搞得跟地下党一样,躲在幽暗“神房”里悄无声息秘密进行。但是这次不同,她自觉面对的是强大对手,不得不到“天神”下布坛作法,以求直接获得“天神”法力。一身艳服的赵巫婆坐在拂晓里念念叨叨,两片干枯嘴唇飞快念出常人无法听懂的“天语”,两条腿越抖越快,间或大拍一下大腿,仿佛在给快马加鞭子。香炉里一丛香火烟雾腾腾,被拂晓的微风迎面吹过来,赵巫婆就陷在烟雾里了,像神更像鬼像怪。整个拂晓给弄得阴惨惨的。凤飞肚子里的孩子能动了,小家伙久不久就给老娘一脚,折腾得她睡不好觉。这天起个大早,开屋后门给老四到菜园子里撒尿。老四一步蹿到菜园子的芭蕉树下,刚抬后腿,猛然看见一团腾腾烟雾,烟雾里还有不断抖动的怪物,嗷地大叫一声逃回屋子,躲到凤飞身后不住惊叫。凤飞很疑惑,挺着大肚犹犹豫豫走进菜园子,看见微曦的天光下一团刺眼的通红,惊骇地大睁眼睛大张嘴巴,等她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后,见多识广的道家女儿马上明白是隔壁老巫婆在对她搞名堂了。她又惊又气又怕,趔趄着跑回屋子,摇醒还在沉睡的男人,把菜园子里的事情和男人说了,厉声吩咐他赶紧起床到山那边去请父亲过来。再晚恐怕肚子里的孩子就有劫难了。男人睡意全消,脸都顾不上洗就跑出家门。在村庄上空炊烟四起时,凤飞的道公老父领七个穿长褂道袍的徒弟带全锣鼓铙钹一应法器火速进村了。村里的狗们哪里见过这阵势,一齐狂吠乱叫起来,宁静的早晨一阵骚乱。村庄里刚起来的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凤飞的男人在领头,猜想是凤飞要生。仔细想又不是,离生还远呢,就算生了也用不着道公老父吧,老父又不是接生婆。于是有好事者尾随。凤飞早就挺肚子在自家晒台上张望等着了,村里人越发肯定不是凤飞生孩子的事情。渐渐地,一帮人就涌到凤飞家门口。老道领着徒弟们进了女儿家,出到屋后的菜园子。此时天光已经亮透了。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明亮的晨光把整个早上照得亮晃晃的。凤飞在屋后的菜园子里种了花生和莴笋,一垄花生一垄莴笋。这两种东西都爱长叶子,叶子很多,凤飞又施肥得好,因此蓬蓬勃勃的。莴笋没有花,花生又结果,已过花季,只剩满地傻里傻气的绿。隔壁赵巫婆家的菜园子则一片金黄,她种了满园的油菜,此时油菜已经老了,蹿出一簇簇的油菜花。在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里,一身红服的赵巫婆坐在鲜红的“神坛”上摇头晃脑,口中叨叨,双腿抖个不停,周身萦绕腾腾烟火,那情境像极电视里古装片中某个心术不正的邪教主在练邪功,简直是走火入魔了。老道和众道徒见此情景,连忙摆开架势,八人分两队,面对面站着。一伙踏在莴笋垄,一伙踩着花生垄,遍地的绿顿时矮了一半。点香,打锣,敲鼓,鸣铙,吹笛,一齐上阵,老道戴上道帽,拔出长剑,对准赵巫婆的“神坛”前后左右一阵舞。村里的人闻声而来,堵住凤飞家的大门口。凤飞有意显摆自家道法的宏大威严,一律请进门来,把她家菜园子里的莴笋和花生踩得稀烂。女主人倒不在意,老四却不干了,对一堆陌生的腿脚狂吠,它看见人多势众,吠得底气不是很足,一边吠一边倒退到女主人身后。人们站在早晨的阳光里,看道巫两队人马施法相斗。往常这种事情在人们眼里是极为神秘庄严的,甚至有些骇人,碰见了,能避则避,避不开的在心里念声阿弥陀佛,急慌慌地走开了,比鬼撵还快。但是今天早上,人们却把这两场法斗当作一台戏,很有趣,看得津津有味的。平时看不惯凤飞张扬的人暗暗替赵巫婆捏汗,她势单力薄,孤军作战,恐怕难以取胜。见不得赵巫婆浑身鬼魅阴气的人则看她简陋的“神坛”幸灾乐祸,等着看她的败落下场。道家这边道场热闹非凡,赵巫婆那边只有糊涂芭蕉和大狗呆若木鸡地守在旁边。三彩早上起来,煮的玉米粥还在火灶上翻滚,还没来得及端下来,黄天发就舀一大碗,大嘴巴沿碗边转几圈,滚烫的玉米粥就下肚了,摸锄头就出门。三彩看他后背,气叹得很深长。黄天发出门没多久,三彩给外边的喧天锣鼓和嘈杂人声惊动了。她奔向门口,恍惚又觉得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凝神一听,果然是。出到屋后的菜园子一看,大吃一惊,心都要跳出胸口了。她马上明白这骇人的场面是因她而起的,惧怕得手脚发软。两只大阉鸡和若干钱肉,讨来一张道符贴在门楣上,求辟邪去秽,有一个清静的家迎接新生命早一点到来,本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没想到把事情弄反了,闹大了。如今两场因自己挑起的法斗在屋后大张旗鼓地大动干戈,还怎么清静得了,该来的都吓跑了。三彩又急又怕,瞥见凤飞家菜园子人堆里擎着锄头看热闹的黄天发,赶紧朝他招手。黄天发是在去黄豆地的路上和众道们相遇的,他傍路边让过众道,又停下来看他们,看见村子里的人也很好奇,有尾随众道去看究竟的。他摸了一会儿锄头把,转身跟上了。黄天发对三彩的召唤毫无觉察,把老道舞的斩妖除魔的剑术看得入神,下巴搁在锄头把端上,都快要掉了。三彩只好反身进屋,下楼梯去凤飞家,从人群里把神魂游走的黄天发拽出来。人群里有人哧哧笑起来,笑声渐成一片,都说三彩,大清早的,刚起床呢,要给天发老兄留一点劲,快要秋收了……三彩的凸额头一片血色,着急的。黄天发哼哼地笑,很大方。回到家里,三彩急忙忙关上门。凤飞家的狗老四一路跟来,吃了个闭门羹,朝门缝里嗷地叫一声,不料把赵巫婆家的大黄狗引来了,老四一见掉头就跑,回家去了。三彩眼里急得泪花打转。黄天发问,又怎么了?三彩眼泪就下来了,把事情一顿三停地告诉黄天发,想得到黄天发一番劝慰安抚。不料黄天发也着急,不是着急,是发火,简直是怒火中烧了。他暴跳起来,惊天动地地打开屋门,朝木门上踹一脚,一把扯掉屋门和睡房上飘飘扬扬的道符,撕碎,往门外扬。“你没事找事吗?你吃饱了撑的?这两张混账东西能帮你生孩子?”黄天发大声吼叫,又朝屋门上踹一脚,像只困兽。“你满屋子都贴上吧,生个皇帝出来。你想生想得癫了,你看看你,有哪块地方像能生的?你贴,你贴,你往身上贴,全贴满,再弄一捆来跟你睡吧,我看你是不是能生出一个比你好的来。”又砰砰地踹两脚,砸了饭桌上的暖水瓶,山摇地动的。三彩吓坏了,她第一次见黄天发发怒,一怒起来就像山洪暴发。三彩又怕又急又气,又委屈。她想不必要啊,就算她贴这两张害人的道符贴错了,也不必要这样急赤白脸踢门砸凳的,不必要这样朝她破口大骂的。贴两张道符怎么了?村庄里有哪个女人不信点鬼神的?他骂的哪里是人话?女人想生孩子有什么错?她身上有哪一块地方生不出孩子?他不想跟她生孩子,他还是想走,还是要走的。三彩心里的惊疑一个接一个,再一个接一个地回答,心里是失望,再绝望。悲从中来,哭声就不顾天不顾地了。她呼天抢地的,骂黄天发不安好心,叫他快点滚,她的家进来一只猫狗都行,就是不能进白眼狼,不能进吃里扒外的男人,呜呜,上天啊,开开眼,看看她这个可怜女人……这些乡村泼骂,本来是最常见不过的,哪个有老婆的男人都被女人这样骂。骂多了,男人倒是听出点味儿来,女人骂得越狠,证明她越把这个男人看得重,放在心上,因此夫妻是越骂越黏糊,骂着骂着就过到头发白了。但是黄天发不一样,他和村庄里的男人有区别。村庄里的男人是把女人娶进门来的,男人们在家里做得主,说得话,劲头上来对女人动手动脚都是理直气壮的事情。他们不会在意女人叫他们滚。滚哪里?这儿就是他们的家。由她们骂吧。黄天发是入赘的,上门的,像被娶来的那些女人。女人们被男人叫滚,卷衣服就回娘家了。过几天火气下了,男人两句好话就给哄回来,上山下地,太阳从东边起西边落,日子照旧。黄天发不是女人,男人上门本来就不体面,心脆得像一蓬枯竹,一碰就噼噼啪啪碎了。黄天发听见三彩满面厌嫌地叫他滚,他顿时哑了,四肢发凉,心也凉了。他倚在门上,骨头被抽掉似的,浑身发软。他看三彩,眼里的黯淡一层一层浮上来,阴云似的。又转向门外,看阳光下远处的黄豆地。黄豆叶子慢慢转黄了。他们的黄豆地夹在一片玉米地当中,比那些长条腰杆的玉米矮小一大截,密密匝匝的。他喜欢种黄豆,也喜欢吃黄豆。种黄豆要比种玉米花费更多工夫,当初三彩叫他种玉米,她说周边都种玉米,那块地也该种玉米,庄稼要连片种才好,不然老鼠全都跑来祸害了。他不愿意,点上黄豆种子。如今快熟了,黄豆地被他收拾得连一粒老鼠屎都找不到。再晒个把月的太阳,他们的黄豆就应该成熟了。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收割黄豆,连根拔掉挑回家,在晒台上使劲摔,把黄豆摔得满地四散。黄天发要在黄豆地里把黄豆一串串摘下来,干干净净挑回家。黄豆棵就留在地里晒干晒透,哪天抽空就割回家当烧饭的柴禾。这样要费许多工夫,但是黄天发不怕,种田地嘛,多在地里走两趟哪里算费工夫,地不走不熟,地熟了庄稼才长得好。会种地的人是知道的。黄天发是个会种地的人。那时他们就坐在堂屋里剥黄豆,看秋天慢慢变深,烧遍漫山遍野。这样的日子黄天发是满意的。现在,这个女人叫他走了。他看不见黄豆成熟了,他辛勤种一个夏天的黄豆地并不属于他,他种过很多这样的地,地都被他种熟了,还是不属于他,最后都不属于他。他想起隔一条大河那边他的家。他也是有家的。他的父母生了五个儿子,却没本事给儿子们起五间房子,娶五个媳妇。排行老三的黄天发不愿在家里和兄弟们争那两间破房几分土地,选择一般男人不愿也不屑的入赘,把自己“嫁”出去了。“嫁”出去也是好的,黄天发有过天堂一样的日子,俊俏的女人,几分薄田地,够了。他没什么不满的。黄天发驾着高头大马在地里犁地。那匹马浑身腱子肉,棕色的,通身的细毛像缎子一样光滑油亮。黄天发常常半夜起来喂马,抚摸它光滑的脖颈。马看见他,响鼻直喷,马脸全是恭顺……黄天发还会梦见那匹马,差不多二十年了,他的梦里常常有马在嘶鸣。黄天发后来不断有土地,又不断失去。他爱土地,沉沉实实地爱,土地却总是摒弃他。现在他又要失去土地了。他把目光从远处的黄豆地拉回来,垂到自己脚尖。那就走吧。这个女人啊,这个可怜的女人。非得把日子想得那么完全,没有男人想男人,有了男人想孩子。日子哪里会像人想的那么完满,况且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在这片山里有几分地种,收获粮食,尽量往常人的日子里过,就算老天爷开眼了。老人常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他们不年轻了,他是看得开的,这个女人却想不通。一家人过日子两种心思,这种日子还能过下去吗?那就走吧。黄天发看号啕痛哭的三彩,默默地走进房间,收拾几件衣服。他半辈子活得不像人样,不像人样总归还是个人,衣服总是要穿的,而且穿干净的。几件衣服卷进编织袋子里,再到仓房去整理他来时的挑担。两只箩筐落一层灰尘,刨子斧头锯子,也落一层灰尘,刃口摸起来都有些吃手了,不再光滑了。他原本认为不会再挑这副担子走村串户了,三彩这样的女人,是不应该嫌弃他的。他当然也不嫌弃她。这个可怜的女人没人样,终归也是个女人,他是把心掏出来想跟她过日子的。他四十岁了,不想再走了,要在这儿过下半辈子了。仿佛他一辈子都要风餐露宿,人啊,真是抗不过命。黄天发把他的担子重新整理好,站在有些昏暗的仓房里,一时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些重重叠叠的山,哪座山里有哪个村庄,哪个村庄的人们粗蛮,欺辱他外乡人,做活不给钱的,他全清楚。在哪个山坳口,遭几个绿林强盗搜去身上的钱还砸他的担子朝他吐唾沫的,他也记得……黄天发想到这些,身子仿佛被鞭子抽打,战栗起来,他哆哆嗦嗦把担子整理好,从仓房挑出来,眼睛有些酸涩。三彩看见了,号啕戛然而止,给刀砍断似的,嘴巴大张,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尖脸上泪痕夹杂恐惧。黄天发连看都不看她,挑担子出门下楼梯了。三彩愣愣的,直到黄天发下楼梯的脚步声消失,她才明白黄天发挑担子出去了,走了,离开这个家了,不要她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在三彩的身体里蔓延起来,她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声嘶力竭地哭叫黄天发:“黄天发,你就走了?丢下我了?我做错什么……老天啊……黄天发啊……”三彩在凤飞家晒台下扯住黄天发的担子不放,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我贴一张道符有什么错?我想生孩子有什么错……你走吧,你分明是不想让我活了……”这一闹把凤飞菜园子里看热闹的人群引出来了。这个早上有趣的事情实在很多。人们刚弄明白里边的事情,外边又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几个女人见不得三彩伤心悲痛的模样,过来把她拉扯起来。“你们别拉我,他是不想我活了……他们斗他们的,我有什么错?说话人就走了。我是只猫啊,狗啊,你说不要就不要……眼里一张道符比我还重……能要你的命吗?”三彩很委屈地哭诉,断断续续的,人们到底弄明白这个早上所有事情的缘由了,凤飞家屋前屋后的热闹事情,原来是同一件事情,都是三彩一张求子道符引起来的。人们笑起来,好意不好意地笑起来。黄天发很难堪,站在那里留不是,走不是,嘴里一个劲地说:“你看你,你看你,像什么样,你看你……”几个男人站在凤飞家的晒台上,哈哈大笑,说天发老弟,不用贴那个东西,你夜里再使把劲,要多少个有多少个,除非你的枪不准,打偏了。人群哄笑起来。黄天发听不下去了,一把扯起三彩往家里拖。担子扔在路上,斧头锯子散一地。五黄天发没有走,走江湖的担子重新放回仓房里,人越发爱往黄豆地里去,黄豆地头那丛蓬勃的蓖麻快成他的床了。三彩坐在堂屋里,看那块慢慢变黄的黄豆地,长吁短叹的。她在仓房的门上加了一把锁。那天黄天发挑担子出门,她都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噼啪破碎的声音了。黄天发不像以前那两个狼心狗肺的,走了就走了,三彩虽然也会难过,掉眼泪,但那两个东西不会使她的心这么疼,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黄天发走,黄天发就是她的命啊,让她揪心揪肝的男人。那把锁能锁住什么呢,黄天发要是下决心走,两袖一甩就走了,还在乎什么担子。但是锁了能让三彩安心一点,那就锁吧。黄天发不喜欢那两张道符,那就不再贴了。三彩小心翼翼的,像刚嫁到婆家的女人,唯恐哪里惹黄天发不高兴。那天赵巫婆和老道在屋后法斗,半途中被三彩一场闹剧打乱了,两场原本庄严肃穆的法斗被围观的人们弄明真相后当作笑料,道巫两队人马都有些泄气了。赵巫婆听见三彩撕心裂肺的哭声,红盖头下的她有些于心不忍。她想这个女人也真是可怜,求子心切嘛,贴一张道符没有错的,人们本来就觉得她这类神不神鬼不鬼的巫法有些混账,认为道法更高一等,择好的信嘛,她没有必要大动肝火。黄天发要是走了,往后三彩的家门她哪里还有脸再进,这个村庄再没有哪扇门为她开了。赵巫婆在红盖头里感叹。太阳升高了,她裹在一身严实的红巫服里,不住抖动两条腿,抖出一身汗,人也疲乏了,听见老道那边还锣鼓喧天的,感到力不从心。于是大腿一拍,大叫一声,扯下盖头,微眯两眼从“神坛”上缓步下来,整把拔起烧得正旺的香火,双手合十捧住围“神坛”左绕三圈右绕三圈,最后憋一口气朝老道方向噗地一口吹灭,示威,表明不是她的巫法败阵,而是施法结束了。灭香熄火,偃旗息鼓。下雨了。入夜就开始下,下一天一夜了。不大,但总是停不了,淅淅沥沥的,连屋檐滴落的水滴都懒洋洋的。这种雨难停,叫连绵雨。看样子是要下好几天。天很阴,浓稠的乌云压在远远近近的山顶上,把一片山笼罩得不见一丝亮色。夏末了,下完这场雨就该入秋了。黄天发在家里呆了一天,魂不守舍的,好多次转到晒台上看天,雨还在下。第二天实在憋不住了,摸出锄头戴上斗笠和塑料布,朝三彩笑,说到黄豆地里转转,是不是泅水了,得赶紧放水。三彩不言语。那是片斜坡地,蓄水都难,哪里还会泅水。她只说了一句,要是打雷就回来,危险。黄天发就走了。房子便显得空洞黯淡起来,雨声滴答,把三彩的心滴答得冰凉冰凉的。三彩明显感到黄天发是不愿意和她呆在一起的,她琢磨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忧心忡忡的,想多了,心酸起来。她想还不是因为自己不像人样,还不是因为自己家无父母兄长,孤零零一个鬼样子,遭人厌嫌。她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日子?混着过吧。偏偏她心比天高,要求人家跟她生孩子。黄天发说得对,她身上有哪一块像是能生孩子的,她生出来的孩子能比她好到哪里?这样想,心里愈发凄凉,手背捂着嘴巴,呜呜咽咽起来。人高马大的糊涂芭蕉突然出现在门口,黑压压的,三彩吓一跳。她伤心狠了,连芭蕉上楼梯的脚步声都没注意。三彩赶紧擦干泪水,往他身后看,却不见赵巫婆和大黄狗。三彩很诧异,看芭蕉。芭蕉今天很整齐,大脚板趿着拖鞋,上衣也穿了,黑色土布短褂,扣着,一双眼在黯淡的光线里一闪一闪的。“芭蕉,你妈呢?”三彩问。“妈,地里。”芭蕉结结巴巴地说。赵巫婆去地里了,下雨,把芭蕉留在家。三彩见芭蕉竟然把话说得清楚,知道这时候他又难得地清醒了,赵巫婆才敢放心把他留在家里。“坐吧,芭蕉。”芭蕉走过来,脚步沉重,踏得木板颤颤悠悠的,坐在三彩旁边的椅子上。“吃过饭了?”三彩问。“吃了。”“嗯,家门关好了?”“关,没关。”“出来怎么不关门?”芭蕉笑,说:“近。”意思是很近,不用关门。三彩叹一口气,芭蕉,这个可怜的人,要是不糊涂,他的孩子都会帮赵巫婆捡拾柴禾了,眼下,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别人的累赘。三彩伸出手,把芭蕉扣错的扣子扣好。一场雨下来,山里就凉飕飕的。芭蕉冷不丁的,长手伸出来,按在三彩鼓囊囊的胸脯上,三彩吓一跳,推开他的手。推开了,又伸过来。“姐,吃,姐……”芭蕉看她,一脸祈求,眼睛明亮,单纯得像个孩子。三彩心里忽然疼起来,这个可怜的人,这个和她一样可怜的人,这个傻孩子啊。她站起来,走到芭蕉身边,把芭蕉的头揽进怀里。芭蕉的两只胳膊忽然像铁一样强硬蛮横地抱住三彩,人站起来了。“姐,姐啊,吃,要吃……”芭蕉把三彩死死箍住,不住说要吃,把三彩当作能吃的东西了。三彩感到慌乱,悲伤,惺惺相惜,在心里蔓延开来,五味杂陈的。她说吃,姐给你吃,把门关了给你吃。芭蕉放下三彩,旋风一样转身去关门了。三彩闭着眼睛,泪水肆意滑落。罢了,芭蕉这个可怜的人啊,自己这个可怜的人啊,他们都是多么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应该相互怜惜。三彩牵芭蕉的手,走进黯淡无光的房间里。雨大起来,打在茅草屋顶上,闷闷的响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隐约的闷雷。天地间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了。下吧,下吧,别停了,一直下到把天边都淹了,这日子啊。三彩躺在黑暗中,灵魂出窍一般,抱着芭蕉的脖子万念俱灰地想。雨一直下了七八天,停了,开云见日。空气很清新,湿漉漉的,饱含水分。阳光被憋坏了,迫不及待地洋洋洒洒,照得漫山遍野一片通明。远远近近的山脉被雨后的浓雾扯得面目模糊,雾在山顶上手忙脚乱地跑。人们从屋里出来,站在晒台上伸腰,骂两句天地,再看山看地,看天,天很透净,蓝得耀眼,几片飘渺的白云也远远躲到天边去了。大晴天。人们在晒台上相互打招呼,满心欢喜地看遍地的粮食。这就入秋了,快有收获了,一年辛辛苦苦,等的就是秋天。黄天发站在晒台上,看远处的黄豆地,眼里笑眯眯的,很满足。个把月就可以收了,他要慢点收,留在地里,多看几天。他喜欢看这些粮食,沉甸甸地挂在那里,那就是日子,沉甸甸的日子,看得见摸得着,他心里踏实。赵巫婆的大黄狗一阵叫咬,中间夹着鸡拼命的叫声。赵巫婆从家里提一只大公鸡出来,鸡的一对翅膀仿佛两张大蒲扇,扑棱棱地拍打。芭蕉又糊涂了,光着膀子,一手拿锅巴一手握红薯,只知道吃。赵巫婆提鸡走向三彩家的木梯子。“芭蕉婆,卖鸡?”黄天发站在晒台上笑眯眯地问。三彩从屋子里走出来,赵巫婆也笑眯眯的,上楼梯,把鸡塞给三彩。“三彩,你辛苦辛苦,把鸡宰了,今晚我和芭蕉来你家吃饭,人老了,嘴巴馋,吃今天没明天的。嘴巴想吃,眼睛又不好用,宰一只鸡毛都拔不干净。芭蕉不中用,给他做只怕他连鸡毛都吃了。”三彩有些犹豫,看赵巫婆身后一脸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糊涂芭蕉,心里的凄惶像山顶的雾一样,腾腾升起。三彩看黄天发,黄天发过来把鸡还给赵巫婆,说鸡家里有,晚上我们杀,你和芭蕉过来吃就是,多两副碗筷嘛,人多吃饭才香,鸡你拿回去,拿回去。赵巫婆再把鸡塞给三彩,老眼里竟然有点泪花闪闪的,她说好孩子,你拿去杀,你不拿鸡我和芭蕉哪里有脸带两张嘴巴过来吃。你就当给我和芭蕉杀鸡,帮我们两个不中用的东西吃上一顿肉得了。三彩看赵巫婆,有些吃惊,不明白赵巫婆今天怎么了。接过鸡,说,行,我等一会儿就烧水杀了,家里还有一只腊猪脚,也炖上,晚上我们两家好好吃一顿。赵巫婆抹着眼睛,说三彩,你把芭蕉当人看,把我当人看,村里就你们家两个好人了……赵巫婆絮絮叨叨的,下楼梯去了,三彩吃惊得差点失手把鸡摔了。这个糊涂芭蕉,他糊里糊涂的,是不是跟他妈说了什么?晚饭黄天发和芭蕉敞怀大吃。出太阳了,沤在阴雨天气里好多天的人也被阳光照得喜洋洋的,又有好饭菜,两个男人吃得很有滋味,黄天发给糊涂芭蕉也倒一碗米酒,哄他说是糖水,甜的。他端起碗,抿一口,砸吧嘴巴,模样像喝蜜。芭蕉也端碗猛灌一口,酒还没在嘴巴里咂出味道,两腮帮鼓起来瘪下去,米酒就下喉咙了,辛辣的滋味才在嘴巴里烧起来,他扔下筷子,张开大嘴,长舌头伸出来,两只手不住地扇,哭丧脸叫,火,火,妈,火啊。一桌人笑翻了。赵巫婆很少吃,一碗鸡汤磨了一顿饭,鸡肉大块大块往三彩碗里夹。三彩愈发心慌了,脸上火辣辣的,鸡肉吃在嘴里,味道变成青菜味。六陆陆续续的,秋收开始了。人们带着镰刀挑着箩筐走向沉甸甸的土地。地里的人一天天多起来,狗在地头乱窜,多管闲事,捉地里的老鼠。也有给主人添乱的,把主人收割下来的粮食一阵乱咬乱刨。不留神,一块狗头大的土疙瘩就从哪个方向飞过来,砸得狗嗷嗷大叫。土地上生机盎然。阳光是金黄的,粮食是金黄的,人们的笑脸被金黄的粮食和阳光映得一片灿烂。首先收玉米、花生、黄豆等旱地里的粮食。稻子还要晒一晒,等把田里的水晒干了,收割起来就容易了,不会弄得人一身泥水,掉落在田里的稻子也容易捡拾。地里就热闹起来,有种热火朝天的气氛。黄天发还不打算收黄豆。先收玉米。玉米地比较远。早上吃过早饭,黄天发整好箩筐,腰上绑上柴刀楔子,灌一壶水就要出门。三彩背一个背篓。黄天发说,你不用去了,那点玉米,我收两早就完了。三彩说家里没事,人全都下地了,我在家里干吗,有手有脚的。黄天发就笑,说这个村子多少女人羡慕你呢,你不知道享福。三彩也笑,半真半假的,说这福哪里敢享?哪天你走了,我手脚都生锈了,只能挨饿了。一说到走,黄天发就不自在了,脸上的表情酸不是酸,甜不是甜。两个人出门了。走到赵巫婆家晒台下,芭蕉在晒台上朝三彩叫,姐,吃。三彩吓一跳,头嗡嗡地响。黄天发笑着说,芭蕉,又吃锅巴了,没吃饭?三彩这才看见芭蕉手里那团焦黄的锅巴,半边脸上全是饭粒。她没好气地说,吃,你就知道吃。一路走,黄天发说,一个糊涂人,你跟他发什么火?芭蕉婆听见了会见怪。孤儿寡母的,可怜。三彩在心里说,可怜?谁不可怜?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才不可怜,清醒的人才可怜。两个人在地里收了半天玉米,太阳升高的时候,三彩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肚子一阵翻江倒海的,早上喝的玉米粥就吐出来了。黄天发赶紧拿水壶给她,抬头看天上火球似的太阳,说是晒晕了,山里早晚凉,中午热,秋老虎嘛。他砍了一堆玉米秆,支起一个小棚子给三彩躲阴凉。三彩在棚子里又张开大嘴吐了两回。三彩显然是晒晕了,跟黄天发收两天玉米,吐了两天,玉米收完了还吐。她站在晒台上,弯腰捂肚子,吐得小尖脸一片涨红。赵巫婆站在她家的晒台上,默默看了两三天,朝她说,三彩,我看你是怀上了。赵巫婆等于在说一句咒语。三彩遭诅咒似的,愣愣的,神志不清的模样,看赵巫婆,转身看黄天发。“我……怀上了?我……这是怀上了?”黄天发也遭诅咒了,双眼布满疑惑,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三彩转身进屋,捉住黄天发的胳膊,摇一摇,黄天发还是不说话,再摇一摇,三彩却哈哈大笑起来。“怀上了?这是真的?我倒是看见凤飞刚怀孕时在她家后菜园子里这样呕吐,就是这样呕吐的。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哈哈,你看你都成木头了,你该相信你老婆会生孩子了吧?你啊……”三彩第一次说自己是黄天发的老婆,笑着,却又突然哭起来,眼圈一圈圈红,泪水就渗出来了,兴奋的。黄天发到底回过神了,他说会不会是吃东西坏了肚子?吃错东西也会呕吐的。找个懂医的看看,看了放心。话说得疑疑惑惑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三彩眼泪掉得更快了,这回是委屈。她说你还是不相信我能生孩子,把我看成一块石头。你去把张保全叫来,把把脉。养种马的张保全早年学过一些,望闻问切看得有五六分准。他原来在镇上和人开了个诊所,自觉是镇上人了,乡下老婆在他眼里身上没有一处像女人,闹离婚。老婆纠集娘家几兄弟把诊所砸了,把张保全从镇上五花大绑绑回来,一顿狠揍。张保全不敢再开诊所,连镇上都不敢去了。娘家兄弟警告他,随时都会来下他一条膀子。张保全的中医在村里就没多少用处了。乡村的人,头疼脑热拉肚子,懂得山上哪一种草可以治疗,采回家来洗净煎熬,自己治疗,人人都成了赤脚医生。除非是小儿闹病,才提几个鸡蛋来请张保全看一看。小儿嘛,娇嫩金贵,是不敢乱采山上的草来治的。张保全的中医困顿在山里无法施展,整天抑郁不得志的,饭不吃酒不喝。老婆见了又心疼了,买来种马给他伺候。中医张保全摇身一变成了“母马配种员”张保全。这就去请张保全。张保全来了。双手上还套着一双黄胶手套。家里肯定又有人牵母马来配种了。张保全这种时候会戴一双黄胶手套站在一边看,他的种马趴在母马身上,要是打偏差了,他就伸手帮一把,成就畜生们的好事。这龌龊的家伙,大概来不及把这肮脏的手套取下来。“三彩啊,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听天发老兄说你呕吐得不轻。”张保全显得很兴奋。有人请他看病他总是很兴奋,心里念念不忘中医情。三彩瞥一眼他的手套,胸口一堵,又要吐了。她捂住嘴巴大叫起来:“你不能先把你的手套摘了?没病的人一见你的手套都要呕。”张保全看了双手,哈哈大笑,扯去手套往门外的晒台上甩。赵巫婆家的大黄狗蹦上楼梯来,鼻子一阵抽动,嗅一嗅,一口叼走了。张保全大叫,大脚一跺,狗乱了手脚,丢下手套逃窜下楼梯。张保全笑,说这手套,跟骨头的味道一样,腥,狗爱咬。黄天发舀来一盆水,拿来香皂给他洗手。张保全边洗手边说:“三彩啊,这个村子里男人叫医生来给老婆看病的,我只碰上天发这一个了。自从天发老兄来我们这个村子,我就没见你下过地。村里的女人们如今动不动就骂男人,你看看三彩的男人,人家那才叫男人。我们都不是男人了。天发老兄都把你养娇贵了,人一娇贵就容易生病。来,我看看,怎么个吐法?是早上吐还是晚上吐?”“早上吐。”“吐出什么来?饭还是酸水?”“酸水。”“嗯,人觉得怎么样?”“累,乏力,瞌睡。”“吃得下吗?”“只喝粥,放油的菜都不吃。”黄天发在旁边插嘴。“天发老兄,别插嘴。”张保全说。“只喝粥。”三彩说。“这个月,来没来?”张保全问。三彩扭捏起来。张保全说我是医生,我得问明白了。三彩小尖脸红起来:“平时不准,有往后的有往前的,这个月还没见。”“嗯,把手伸来,我把一把脉。看你这双手,比你嫂子的脸还白,天发兄弟真能养女人。”张保全把着三彩的手腕,脑袋歪着,用心聆听。片刻,脸上的皱纹就扭起来了,笑,朝黄天发拍大腿,道喜:“天发兄弟,大喜啊,你该养上几窝鸡等三彩坐月子了。这不是喜脉是什么,错不了。”三彩眼圈又红起来。盼天盼地,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这个折磨人的小人儿啊。她抹着眼睛,起身就要给张保全捉鸡回报,张保全急忙摆手,说哪里能收这个,往后生了,满月请我喝一杯喜酒就行,小家伙可得叫我叔公,哈哈哈。黄天发站在一旁,一脸惊异,说保全大哥,确定吗?不会是看错?错不了,你还不信我,等着当爹吧。走了,我的种马还在忙活呢。三彩还是把鸡捉来,塞给黄天发,脸上泪水斑斑地笑:“杀鸡去。可不是给我吃,给肚子里的人吃。”七日子变得油光水亮起来,眼下又丰收在即,三彩心里涨得满满的,满心喜悦。活了三十年,活得不成样子,今天终于感觉自己像个人了,像个真正的女人。什么是女人?能生能养那才叫女人,家里有男人孩子那才是女人过的日子。每天,三彩双手按在肚子上,想到里边有个生命在悄悄成长,心里的母爱就汹涌澎湃了,她想到黄豆地里的母亲。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知道母亲对儿女的恩情有多重的。她对黄天发说,要去黄豆地里给三个亲人烧点纸钱。黄天发点头。这几天他遭魔怔了,动不动就愣怔怔地坐在晒台上朝黄豆地看,饭吃得汤不是汤水不是水。三彩觉得他是给喜冲昏了头。黄天发说是应该烧纸钱的。他说要去一趟县城,买香烛纸钱,让三彩拿点钱给他。三彩说镇上就能买到的,去县里太远了。黄天发笑,说这样的大喜,镇上这些山货就不买了,到县里去买一些好的。家里也应该再添置一两样东西,砧板开缝了,该换一个新的,要铁木砧板。这东西镇上没有卖,县里才有,就是贵一点。碗筷也该换一副新的,要多一个人了嘛。黄天发说得很有滋味,过日子的滋味,三彩感觉这滋味甜滋滋的。她数了五百块钱给黄天发,又多添了两百,告诉黄天发,到县里给自己买两身衣服,要当爸爸了嘛。黄天发笑着说,放心吗?不怕我走了?三彩说你走吧,你的命根子在我肚子里,我看你还能跑到天边了。你走了,我还有人给我养老,你愿意一个人孤魂野鬼的,你就走。黄天发说,你看看,我才说一句,你就一箩筐了。黄天发走了。大清早背一个背篓走的。背篓里放他的刨子和斧头锯子。他说要拿去磨一磨,很久不用,刀口都钝了,用起来费劲。三彩嘱咐他买一斤腌酸柠檬回来。黄天发出门后,三彩摸一把锄头去黄豆地了。她想给那几座坟培培土。黄天发培过了,那是他的心意,替代不了三彩,她就是去动动手做做样子也行,也是孝心。她是应该孝敬她的亲人们的,她的日子就要过得跟任何普通人一样了,她所要求的只是和别人一样平凡的日子,她就满足了。她得感恩地下的亲人们给她带来的护佑。三彩路过一块块玉米地,地里收玉米的人纷纷朝她打招呼,向她道喜。说她往后再来地里,身后该有一个挂鼻涕的淘气包黏着了。张保全家是个传闲话的地方,给三彩把脉回去后,村里人全都知道这个没有人样的女人也要生孩子了。三彩笑眯眯的,整片天地在她眼里明亮辽阔,仿佛她往后的日子。她想往后的日子应该是这样的。黄天发啊,这个男人,四十岁了,要当父亲了。黄天发好像并不打算当父亲,背着一个背篓一去不复返。三彩等到太阳落山了,天也黑了,影都不见回来一个。三彩没有想到黄天发会走,想的是他去县里耽误了回来的车,回不来了。三彩连镇上都没去过,县里有多远多大她根本想不出一个模样来,在她的脑子里,那地方要多大就多大要多远就多远,这样又大又远的地方,黄天发被耽误是很有可能的。转念又担心黄天发是不是在县上遭人抢钱了,回不来了,大地方,什么样的坏人没有。门外夜朗星稀,晚风夹着地里成熟粮食的香气拂面而来,这是很美好的夜晚。三彩却心急如焚,她不断抚摸肚子,抚摸肚子能使她心里踏实些。她敞开大门,饭桌上的饭菜也摆好了,拿碗扣住。直到夜深,村里渐渐沉静下来了,三彩有些困倦,想关门睡了。看见桌上的饭菜,抖着手打来饭吃了。不能不吃,肚子里还有一张嘴巴呢。一连三天,黄天发都没回来。三彩惊恐,恼恨,委屈。她见到村里有人从镇上回来,便跑去问在镇上有没有碰见黄天发。谁都没给她带来半点安慰的消息。她整天不断抚摸肚子,最后跑到赵巫婆家里去,求她给她算一算,看黄天发这个混账是不是真的走了。赵巫婆正坐在堂屋里剥玉米衣。她说三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吧,你有孩子了,老了有依靠,还怕吗?和老道在屋后的菜园子里一场法斗之后,赵巫婆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说话少了,门也不串了,如今说出来的话都不像是一个会弄神作法的巫婆说的。三彩绝望了,放声大哭:“这是什么日子呀……总是搅得人过不下去,既然要走何苦来,这日子呀……瞎了眼的老天爷……”赵巫婆背过身去,抹泪,劝说三彩:“好孩子,别哭,哭狠了伤孩子,往后你就靠这孩子了。”地里的庄稼熟透了,人们全在田里地里收割粮食。对于三彩再一次被人遗弃,并不感到意外,说一阵,也就没当回事了。路过她家晒台下时,给坐在晒台上的三彩顺嘴丢两句安慰话,话音还在,人已经走远了。忙着收获去了。三彩黄着一张脸,浑身乏力,她整天呕吐,拼命吃,拼命吐,肚子里留不住一口汤水,整天坐在晒台上,垂着眼泪,眼珠不错地望远处山上那条往山外去的山路。人们都忙秋收了,没有人出山去镇上了。那条路和三彩的双眼一样空寂。地里的庄稼没心思收了,三彩也没力气去收。秋收是要赶的,没有几天晴好的天气给你慢悠悠地收。深秋后,秋雨就开始连绵了。秋雨一下,还在地里的粮食就会发芽,一年的辛苦就全糟蹋了。三彩还是像一根木桩一样,天亮就坐在晒台上望。赵巫婆看不下去了,收完自家几分水稻和地里的玉米后,扯着芭蕉去帮三彩收稻子。芭蕉收自家的粮食晒了几天毒辣辣的太阳,赵巫婆怎么哄劝他都不肯再去田里了。赵巫婆拿镰刀把子敲他的头,气咻咻地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养只猫狗还知道把门捉老鼠,你连一点心肝都没有,去不去?我把你的脑袋敲开花,只知道吃,连猪都不如……”芭蕉哇哇大叫,被赵巫婆赶出家门。秋雨终于来临了。秋雨一来,山上的草木就开始枯黄。草木一秋。草木快要走到一年的生命尽头了。三彩家那块黄豆地还没收,她不让赵巫婆帮忙收。她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黄天发喜欢那块黄豆地,精心种了一年,也许他会舍不得那块黄豆地,转回来了。她要留着给他收。然而秋雨已经来了,黄天发却没回来。不收是不行了,下几场秋雨,黄豆就该在地里发芽了。黄天发走了,她还要继续过日子,她不能不要粮食,她还有孩子。天刚蒙蒙亮,三彩起来煮好了玉米粥,煎一个鸡蛋,慢慢吃早饭,吃完天就透亮了。整理好箩筐和镰刀,三彩摸摸肚子,心里凄惶,慢慢地,又弥漫过一缕暖意。嘿,怕什么,不怕的。我们有地,地里有粮食,我们能活下去的。她在心里对肚子里的孩子说。打开门,一股湿冷空气扑面而来。天还阴沉,雨还在下,绵绵细雨,四周一片灰蒙蒙的。三彩望向黄豆地,心里一阵猛跳。细雨蒙蒙的黄豆地里,有一个人影黑乎乎的,在那里晃动着。三彩吃惊地张大嘴巴,双眼死死盯住那个人影。片刻后她连斗笠都忘记戴了,跌跌撞撞奔下楼梯,朝黄豆地跑去。一场秋雨把田埂淋得湿漉漉滑溜溜的,三彩在田埂上绊了一跤,摔得浑身泥水。她惊慌地捂住肚子,忍不住哭起来,边哭边爬起来朝黄豆地跑去。黄天发淋得像只落汤鸡,头发长了,胡子也长出来了,在黄豆地里摘黄豆。三彩跑到黄豆地头,一脸泪水雨水地看黄天发,忽然蹲下来捉起地头的泥巴朝黄天发一阵乱砸。“你这个该死的,你回来干吗?你怎么不走,你走吧,我这个破家住不起你,我这样的女人要不起你,你走吧。你这个烂心肠的……呜……”黄天发两只胳膊挡住飞过来的泥巴,等三彩坐在地头哭了,才拎起背篓朝她走过去。“我,回来……不会走的,不会走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把背篓递给三彩,背篓给黄天发用一张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三彩边哭边扯开塑料布,里边有香烛纸钱,一罐腌酸柠檬,几包糖饼,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棉布,打开来一看,是一些小孩的衣物,一件件的,巴掌一样大。三彩捧着,号啕大哭。黄天发说:“你回去,快回家去。我收黄豆,再不收就要烂在地里了。”三彩还是哭。黄天发说:“回去吧,别淋坏了我们的孩子。”三彩起来,抹着泪,想说什么,可说什么呢,人回来了就好,什么都别说了。她背起背篓,说:“早饭煮了,回家吃了再来收。”黄天发点点头,叫她先回去。三彩走得一步三回头的。黄天发站在黄豆地里,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他说:“我哪里来的孩子呢?我要是能有孩子早就不是这样了,就不会四处流浪了,这孩子从哪里来的?”他哼哼地哭,弯下腰,摘下一把湿漉漉的黄豆,心里说,也许和黄豆一样,是土地送给他的,土地给他粮食,也给他孩子。责任编辑 安殿荣 漫山遍野的意思相关阅读: & &&欢迎转载分享 & 相关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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