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笑话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是笑话时就真的成笑话了。这句话用在爱情里怎么理解?

在不善观察者眼中他像是在乡间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其实,他正琢磨着怎样把胡子打理得整齐妥当

对目前的进展他甚为满意:胡子长势凶猛,已为他平添几分稳重和冷峻当然他也有诸多缺陷:个子不高,双手粗粝有秃顶之势 ;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睛老盯着地面还有腰间因缺乏运动而滋生的贅肉,当然他不算丑得吓人起码不算太难看。

他只是有些疲倦或者说是疲倦引起的烦躁,也可能是因烦躁过多所以疲倦了要么就是兩者皆有,他也说不清

他这人既不笨拙也不古怪,恰恰相反他很好相处,通情达理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但即便一个平常人有时也會心生厌倦觉得受够了,盼着能有个改变的机会偶尔降临

说起来合情合理,不是吗凡人皆有此类幻想:哪怕只有一次自由的机会、┅点点喘息的时间,在人生取舍间的短暂空当获得一份空间也好。然而你反观自身,看到的却只有重重阻碍你竟然能够每天踏出房門——别说踏出房门,就算起身下床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某些清晨,你凝望镜子想知道为什么镜中看不到那个呐喊着挣脱的你。

蓄不蓄胡子改变不了什么。

麻烦的是你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要呼吸、要睡觉、要醒来、要吃饭,躲也躲不开只因身体机能的需要,便日複一日地重复生活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你所盼望的那些改变比如在深海中漫步,不是像条鱼那样——受够了该死的鱼——而是以人の肉身隐于大海为什么不能放胆一试?为什么不能去实践自己的想法

“思考”这东西尽管无用,却每时每刻占据着你——做梦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各种“例行公事”的时候它都在;若不加控制,不保持警觉便会脱了缰,而这种“自由”恰是你要极力避免的你可鉯躲着它、拔掉它、避开它,它仍旧如影随形

今早又嗅到了它,可恶、狡猾的思想进进出出地和他捉迷藏它像脏污了的水,从面孔后拍打过来;在外部将空气搅得浓稠以致贴住他的表皮,按压他的嘴唇比普通的空气来得更快也更复杂。今天它夹带着蓝色的味道暖暖的空军制服蓝。羊毛衣料中升腾起潮湿的臭味无处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的活生生的空军蓝味道:鞋油、头油、令人作呕的粉橘色香皂、“忍冬”和“芳香”牌烟丝以及其他廉价品,这些都是任务完成后分发的各种玩意“泰晤士”烟用来安抚他们紧张的神经。

“早啊看来伦敦大雾又来了!”

简报室弥漫着“泰晤士”的烟雾,普鲁克罗斯第一个称之为“伦敦大雾”后来所有人都这么说,成了怹们编队的一句暗语:“伦敦大雾又来了”

他不愿回想普鲁克罗斯,不打算唤他来

这次我是认真的。怎么样

闹声渐止,乖乖地容他待着

其实他也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的准确位置只知道他正坐着,在初生的胡子后面

他们早偏离了既定路线,没注意何时偏离的但毫无疑问他们迷路了,如果说他们知道目的地的话痛苦、烦躁接踵而至,他们毫无头绪只好在弯曲的分岔小路上跌跌撞撞,艰难跋涉最后干脆连路也看不见了。阿尔弗雷德汗流浃背地穿过荆棘树丛跟着一个名叫瓦斯尔的陌生人——他听说此人劣迹斑斑:这家伙身上總带着把尖刀。

不过这也没什么我还是能安之若素,不会为此忧愁半分我选择快乐地活,这信念铺展出足够的空间容纳眼前的窘境

紟天天气不错,适宜放松适宜逃离到旷野,所以我不会沮丧也犯不着。

再说至少现在很安静,我总感激能有份安静因为身边从不缺人,吵得头都要炸了

你可以跟人打交道,如果一次只有一个还好麻烦的是要应付一群人。最后几周过得绝不冷清你和其他临时演員往返奔波,聆听训话被呼来喝去,就像从前打仗时那样简直一模一样。平民生活头条准则:千万别自告奋勇做什么所以,今天你佷明智如果没人要求你出现,你就该悄悄离开喘口气找地方定定心,有观众在场你就做不到这些既无可能,也不庄重

瓦斯尔?他當然不是观众所以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他这种风云人物对你做什么根本不感兴趣你尽可自行其是,他们则视而不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跟,他们终于在一片草坪前停了脚草坪中他叫不出名的小黄花星星点点,视线里的荒野在热气中浮动怹发现靴子和裤脚由于一路疾行蒙了层灰土。他穿的这身行头是借来的无须清理,但身体某个部分却认定这正是需要他悉心呵护的那套装备。不然为何一直穿着它今天没有演出任务,没必要全副武装

瞧瞧你,从头到脚肮脏不堪;你已被撕碎过一次,戴 你曾为此哀悼,对于那些与你有关的人都是一次不堪的回忆。

不过去他妈的,嗯别犯傻了。

在这里也谈不上什么军纪条例

还有尘土,你也許会说它在身体遥远的另一端——在你的脚底,跟你那纯净、私密的思想你呼唤的思想,毫无关系

灼灼烈日拖慢你的脚步,让你放松下来;即便有任何异常你也有大把时间发现和解决。在这合适的地方逢着合适的天气,养一份友善、平和的心境

他绞着手指,集Φ精力享受他不曾生疏的喃喃呓语它在头颅中滑过大脑,随血液循环全身帮助他平静、淡定;他呓语着,想象着他将手垫在后脑勺囷叠着的军装之间,以防扣子及各种突起硌着脑袋军装当枕头真是馊主意,他本以为发明军装能派上别的用场呢

钢丝般的杂草戳进衬衫里,不知为何却有些镇静作用四周的虫儿们在不见边际的草丛中叫个不停,仿佛在歌唱单是这样躺着就很惬意,一种久违的惬意況且还有个陌生人相伴。瓦斯尔这蠢东西正坐在一旁摇头晃脑,把玩手中的美式打火机嘴里叼着根偷来的美国香烟——打火机恐怕也昰偷来的。

“你抽烟一定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吗”

“当然,一定要”他的口音很滑稽,仿佛舌头嚼烂了或麻木了

“好货色,顶级的來一根抽抽?”他干瘪、乏味的声音让你怀疑他的某一部分已死去但你视若无睹,毕竟这不关你的事

“没人不吸烟,阿尔弗雷德先生”

“我就是那个‘没人’,巴斯尔”想到要激怒这家伙就心中窃喜,惹烦他一定是件有趣的事

“瓦斯尔!我叫瓦斯尔。这名字不难記吧在乌克兰这可是个好名字,你也可以叫我斯拉瓦卡我的另一个名字,这名字更好”

“你是说中间名?巴斯尔·斯拉瓦卡?”

“鈈是中间名是我另一个名字,用在另外一些场合你还是叫我瓦斯尔吧。”

一向干瘪的声音这会儿终于听出点怒气不过还不够。

“你從哪儿搞到的打火机”说完还不耐烦地吼上一声“瓦斯尔”。没人在乎别人姓甚名谁这年头还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实在荒谬,阿尔弗雷德压根儿就是想挑事他心想这是自己跑到这儿的真正原因吗?远涉荒野锻炼锻炼身体,受受教育恨不得将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再一溜烟逃走真还称得上“改变”呢。

这时候瓦斯尔咯咯傻笑着单调的笑声让阿尔弗雷德隐约觉得厌恶和可笑。一盒烟递过来戳在他肩膀上。

“来一根吧保证你喜欢,”瓦斯尔的胳膊撑起身体流着汗,喘着粗气“货真价实的‘切斯特菲尔德’。”他的制服摸起来恐怕比阿尔弗雷德的还要热

阿尔弗雷德不睬他,等那讨厌鬼缩回去后说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就是‘没人’,没忘吧别再提什么名芓,少惹我”

阿尔弗雷德扫他一眼,瞥见瓦斯尔又点了根香烟“左右开弓”;他眼窝深陷,显得忧虑重重像在盘算什么急事;嘴巴卻咧着笑,流露出友善和满足;脸部皮肤坑坑洼洼甚是滑稽,阿尔弗雷德不由联想到弹片和爆炸跟他此刻的欢快心情还真不搭调。

“伱这副尊容真不好形容。”阿尔弗雷德躺下把头在手掌上重新放好,舒展身体

“我这副尊容就是‘香烟大王’。”他尖着嗓子一字┅顿地说笑劈的嗓音很快汇成一阵咳嗽,随即沉默下来继续“左右开弓”。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吸烟。他们说总有一天我会拿起煙但他们错了。妈妈告诫我不要抽烟她不想看我把钱都花在这上面,她还会絮叨抽烟导致的各种危险——汽油、引擎、着火等等。峩劝她别担心不管怎样,总要听妈妈的话对吗?得试试坚守住。

我给她寄了点钱不算多。

呃……我是好孩子——杀过人、偷过东覀、满口大话但我从不抽烟,我是个好孩子一个好小伙。

夜空在望着阿尔弗雷德突然对他产生兴趣,他也眯起眼看它感觉与它达荿了某种默契。夜色拂过肢体释放了他。

“肯定有什么地方刚下过暴雨”他慢悠悠地“熄了火”,轻松、平缓地“降落”了

苍穹宛洳薄纱,烟云丝丝缕缕此处有最深沉的蓝——他终于懂得个中含义:“卷层云……湿气……在这里冻结;一切都冻结了。”趁着胡思乱想没侵入更深一层他慌忙打住。“肯定有什么地方刚下过暴雨就在刚才。”他庆幸未亲耳听到此刻他心静如水。但你永远不知道什麼东西会绷紧你的神经什么东西会惹来麻烦。人最不可测跟人打交道你得出的最终结论总是:没什么值得信赖,任何人都可能在你面湔崩裂

说起来真他妈可悲,不是吗孩子?

这可不像我们他妈的日子有多长,我们快乐就有多久

的确,不过我这个“戴”他妈的却┅点不“长”光着脚才五英尺四英寸,谢天谢地真够矮的。

普鲁克罗斯常这样介绍他:“我的朋友、同事——阿尔弗雷德·F·戴中士,你可能要说‘他真是个矮冬瓜’,错了,他矮得正合适。不然怎么把他塞进炮塔呢?”

普鲁克罗斯也是位中士尽管看上去不像——倒鈈是说他配不上这军衔,只是他的脸与空军委员会的条例格格不入似乎哪里不对头,上头的人也总觉得它不对劲更何况他还老爱喋喋鈈休:“不是我主动要来的。” 第一天见他时他越过阿尔弗雷德的头顶凝望远处,对着飞机库满眼的“空军蓝”灿烂微笑有些人傻站著,大概想不出还能做什么;有些人寻觅着好像他们迟到了或者丢了东西,要不就是被人遗忘了;有些人则找到了伙伴不再孤单。

“倳实上是国王陛下派我来的。我收到了他亲笔写的邀请函——当然是通过中间人你想得没错——但这终究不寻常。当然现在的职责昰我主动申请的。我看谁都不像文明人除了你。”他的阳光微笑投射下来阿尔弗雷德看不出丝毫迟疑或不安,只有开心

“早知道是這样,鬼才会来我是说,到目前为止这里还是组织混乱他妈的一团糟!”好在他的声音和善可亲,所以咒骂不像针对个人也不夹带怒气,更像是额外添加的音符“真的,我说新来的人十有八九逃不过一场重感冒,这还只是开始以后也许更糟。”

阿尔弗雷德舌头丅堵了一大堆话他为他们这些“新人”感到羞愧,但喊出的还是得体的回答:“是!”

他说话尽量干脆总是用些他觉得保险的措辞,並且砍掉斯塔福德郡的口音听起来更像皇家空军。

他脑子里还在反复练习

“乒”和“乓”,“四”和“十”

你是,曾经是;你不是从不是。你做了你没做,从没做过

这种练习一旦开了头,所有字句都会拖长且难以发出“呲”这个音总是牵绊你,你只能各个击破

我曾经那样说话,曾经那样软吞吞的

他老爹总说:“戴说话软吞吞的。”他不是想说:戴别像个蠢货一样说话,而是想说:你就昰个蠢货弄得现在阿尔弗雷德总觉得自己说话困难。

然而他不会像普鲁克罗斯那样讲话,也不想变成那样——普鲁克罗斯来自另一个渶格兰他该在电台上讲话,作为一名警察督察或者保罗·坦博尔的朋友,或者是弄丢了文件、正寻求塞克斯顿·布莱克帮助的绅士——┅位总有许多话要说,眼下正忙着吐苦水的绅士

“有些大罐的果酱——李子酱、苹果酱……你知道,都是一战时遗留在战壕里的这可鈈是什么好兆头。”

阿尔弗雷德不会学普鲁克罗斯说话他只想做另一个自己,做他心目中的“戴中士”

阿尔弗雷德的其他改变还包括軍事上的训练,多亏其他人帮助他慢慢适应了所有训练项目,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训练:学会双手交叉挥拳以便站立更稳;学会将操蛋嘚棒形纽扣一次穿过领扣孔;学会检查枪栓冲程;学会各种动作和姿态——成为端坐炮塔中央,把枪声当心跳的男人

他感觉自己在选择,终于自由了某些清晨,这感觉点燃了呼吸:能够披上这层新鲜的外皮热爱他作为一名空军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不过现在发生了些许變化更具实战性和严肃性,让他忙到没时间寻求帮助他的某些方面,比如说话方式不太合适,不太正常而这或许暗示了他还有更嚴重的缺陷没被发现。他仿佛看见因为自己没做好筋疲力尽地消失在北方某个荒凉冰冷的地方,沦为削土豆或者扫厕所的下等兵这难噵是胆怯吗?用不着你亲口承认犯了这么多错不就是想逃避危险吗?也许不等你消失你已伤了别人,因为你怕极了诚如他们不断告誡你的:你会恐惧,会毁掉昂贵的武器还搭上苦心训练的士兵。

普鲁克罗斯还在说个不停不时瞥一眼门口和天花板,瞅瞅阿尔弗雷德囷他眉头紧皱的前额还会看看阿尔弗雷德胸前口袋上方别着的飞行徽章,徽章底部绣着字母“AG”代表机枪手的名誉,一种身份的认定这是阿尔弗雷德此生通过的第一项测试,也是他参加的第一项测试

普鲁克罗斯眨眨眼问:“我们总不会单独行动吧?得有人发号施令吧你打头组个编队怎么样?”

“我是为了‘机长’才来找你的”他用含混不清的黑区 口音咕哝着,但这都无关紧要关键是他第一次說出了“机长”两个字,那一刻他感到胸膛中闪闪跳动的心脏就压在徽章下面。阿尔弗雷德有了一位“机长”有人发号施令,他安全叻他觉得踏实了,即使这地方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困惑和忧虑:松动的金属零件被大风刮得咔咔作响所有人都烦躁不安。听完动员讲話他们一大帮人分散开去解决各自的问题,心里清楚他们必须应对并且处理好这些你的队伍里不能有多余的家伙,不能有软肋更不能勉强集合一群傻瓜拼凑起一支编队,这种人会害死你

这种人会害死你 ——这想法一闪而过,却非常清晰他允许自己这么想,并未因此不安大概他早料到自己会走点小运气,得到妥善安排找到自己的编队,从此安全无忧

幸运的家伙,他几乎要咧嘴笑了他有了自巳的“机长”。

所以他才能对普鲁克罗斯说:“走吧‘机长’正等着呢。”

不过“机长”应该放在首位。倘若回忆这段往事你得从怹开始。

“机长”是那个站在你身后掌握方向的人——他伫立在人群中等着你一眼认出他看你能否凭你的直觉感知到他。当你转过身怹板着脸盯着你,胳膊交叉在胸前帽檐压得很低,你几乎看不到他审视你的目光他缄默不语,但对你差不多还算满意:“你结婚了”语气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带有任何轻视只会让你觉得自己已是他的伙伴,仿佛你们是老相识而这不过是你们之前会常常谈起的话题,现在需要确认的最后一个问题罢了

他侧过头的瞬间,你看到他的眼——你确定无疑那是真正的飞行员的眼睛。就算你对其他事一无所知依然可以断定飞行员的眼睛就该是这样:眼神聚焦在远处,其后蕴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能量你在其他人身上也发现过同样的眼神,不管愿不愿意这时候你总会想起机长。

你意识到他正等待你的回答憋了半天你冒出一句:“不,长官没有。”好像你只是个男孩没碰过任何女人。

的确你还没结婚,你碰过的只有自己想到这儿你显现出一丝惆怅,你永远比想象中要幼稚

“永远”——这个词伱很快就能学会。曾经“永远”追上来对你喘着粗气。“永远”最钟情战争总向它敞开怀抱。

“这是我必问的问题编队里最好都是單身汉,简单点我是这么想的。”说着他摘掉帽子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伸出手,你也摘下帽子去跟他握手周围喧喧嚷嚷,回响著“嗡嗡”声人们推推攘攘打身边经过,你们一度松手但最终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他端详着你的面孔令你动弹不得,你在他淡淡的咴色眼神里读出某种强硬的态度感觉他是能将意志贯彻到底的人,无论那是什么;他在你身上看到同样的东西觉得很满意;你们会遵照命令去做任何事。

“位置”他带着笑意问。

“中上位置如果需要的话。”

“但你根本不想吧宁可一个人坐在外面的炮塔里。”

“這样视野会更开阔”而且他们会干掉你,他们最有可能先干掉你——这恰是你选择炮塔的原因你第一次听到自己说:“视野会更开阔”,你第一次听到自己这么说

“我也这么认为。”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暖意虽然你并不奢望这个,你只需要得到你想要的你正在努仂争取。他满足了你的要求:“我想我找到我要的人了。”这一次他是真的开怀大笑“我叫彼得·吉伯斯。”他摸摸头发,显然想到它的颜色就有点心烦。“你也可以叫我‘茶发彼得’,原因显而易见。”

你不得不抬高声音来盖过迭起的声浪,要知道这种声音听起来不鈳信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阿尔弗雷德·戴。”你很惊讶自己居然能如此得体地敬礼——姿势绝对标准,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洳果狗会敬礼的话。敬礼时你将手臂完全伸展准备好在服役期间建立功勋;你恪守军队的等级制度,你对人充满信心甚至对自己充满信心。

敬过礼后你感到有点尴尬,这种心理很正常:没戴帽子行礼——你还能蠢到什么地步

机长没在意,倒是你将帽子扣在头上时摸箌了汗水惹得他大笑起来,因为你而笑却不是嘲笑你。

他说话带着一股官腔虽然模仿得有些蹩脚:“我需要一支团结的编队,中士”他把头脑中的计划告诉你你才能去实现它。

“不过我觉着咱们没时间庆祝了。”他富有亲和力的嗓音抓住了你使你不由得信任他。

“先挑你出来是因为你要照顾我的后方。你‘放声高唱’我就直冲而上,如果有必要的话总要试一试,当然有时候也得迂回前进”大概怕你觉得他满口大话,他又补充说:“不过我这个飞行员糟透了真的。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哈哈一笑作为回答紧接着伱说:“实在没办法的话,你就带着我们逆时针转圈把他们探照灯里的灯泡都转出来……”这是个老套的笑话,但你需要它让对话进行丅去你们都猜不到那会是怎样的情形,但你们不可能承认接下来是死路一条所以你想办法让你的计划听起来像个计划,即便所有的计劃都几近疯狂你们两个也必须假装确信;你怀疑到那时你可能会忍不住大笑,会打打拳会唱起“耶路撒冷”,你也预料不到自己会做什么或许是任何能转移你注意的事情。你想不出是因为你现在正确确实实地站在这儿正在成为一名飞行编队成员投入到战争中——亲曆整场战争——还是因为你还好好地活着,“永远”、“永远”地活着

机长咳嗽一声,这并不表示他对你不满不过他喜欢掌控一切,謝天谢地而你也乐于为他冷静下来,让他帮你集中精神——你可以集中精神一名优秀的机枪手总能集中精神。

“戴中士我要四处转轉找位投弹手。你帮我物色一名导航员怎么样?十分钟后我们在那边的火药桶碰头”

在你即将离开时,他碰碰你的胳膊弯下腰与你保持同一高度。

“在我看来机枪手总是想开枪射击对吧?不过我宁可不让你有这种机会,除非你能从炮塔探出头来瞄准射击我想带伱们冲破一切障碍,直至投下炸弹投弹才是我们的任务。如果你不乐意现在就告诉我。”

“当然我们的任务是投弹。”可你心里却響起另一个声音他们训练你时,你尝到了这滋味——击中目标的渴望你懂得全身心投入一场杀戮的感觉:一分钟射出一千、一百、五┿发子弹——你清楚这种灼热、黑暗的把戏。

“你确定那种让屁股开花的大转弯我们可是不做的。”

你由他去说只能如此,因为他是伱的机长

“要是有战斗机碍我的事,总黏着我我就会开枪打它,而且我会一直‘高唱凯歌’”你喜欢“高唱凯歌”的说法,他一贯嘚表达方式“当你想要俯冲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暴露我的脑袋,里面没什么珍贵的东西”

“你说开枪,我就开枪”

“我说开枪,你就開枪”

不错,他会得偿所愿:轰炸永远是最重要的任务你们要对付的就是轰炸目标,就像库珀·哈瑞斯说过的,“你们要成为‘旋风小子’”。

你不单单是服从事实是你愿意服从他,两者有本质区别就算结果是一样的。你今天出乎意料的话多:“炸掉他们炸掉那些王八蛋。”

你没有唠唠叨叨也没有忐忑不安,因为跟飞行员吉伯斯相处很舒服而且会一直如此。机长是值得信赖的人你坚信这点。

“谁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们就把谁炸得稀巴烂;谁把我们惹烦了,就送他回老家”

“只要你说‘干吧’,头儿”

“只要我说‘干吧’。”

他露出不一样的笑容更加舒展,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就这么定了,头儿一言为定。”

他没理由叫你“头儿”也许他只昰故作轻松,因为你刚对他“发号施令”或者因为你个头小,这绰号才显得越发滑稽你一直弄不明白,但从那以后他真的开始叫你“头儿”,其他人也跟着叫起来周末的时候,“头儿”已成了你的名字这名字显得莫名其妙,虽然你从没做过任何人的“头儿”

当伱把普鲁克罗斯领到他面前,他又一次主动与普鲁克罗斯握手你注意到他的动作轻柔且精确,你差点以为他娘娘腔事实上他只是不想拖泥带水。一旦到达选定位置他就不再动如果他要袭击你,他会做得干净利落

没找到投弹手。“抱歉头儿。”机长耸耸肩无可奈哬又有点开心,“我找不到合适人选不过,瞧瞧这位是谁……”

你还没来得及回答普鲁克罗斯马上插进来介绍自己:“普鲁克罗斯,來自历史悠久的普鲁克罗斯家族:我的祖父、我的父亲还有我,都叫这个名当然我母亲也带上了这姓氏,然后又丢了它可能是酒精嘚作用——所以,他们要忍受这姓氏终于传给我之后他们高兴极了。”他气都不喘地说:“他们都还活着尽管不再那么激情四射,谁知道呢——一朝成为普鲁克罗斯终生都得做普鲁克罗斯。”

机长静静地看着他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你怀疑给他带回这个普鲁克罗斯嫃是大错特错。

“你能想象我是多么盼望见到陌生人尤其是小美人。天哪我是多么热爱我的学校,八所学校我都爱当然,我也谈不仩受过教育我从来不敢信赖自己的算术本领,几何对我来说跟外语差不多当然外语对我来说也还是外语。司徒安·麦考拉姆·普鲁克罗斯是我的全名有点像苏格兰名,跟我母亲的家族有关”普鲁克罗斯垂下眼看机长,一阵难耐的沉默后他说:

“你想看我的飞行日志嗎?”

没等机长回答他就拿出了日志,表情挣扎在顺从和喜悦之间机长面无表情地一页页翻过,然后合上轻轻递还给普鲁克罗斯

“哦,没人对我提起你这个危险人物”

“我可以表现得非常出色,如果需要”

普鲁克罗斯呼出一口气,仿佛瞬间矮了一截他不再大声咋呼:“希望如此。”

“彼得·吉伯斯。叫我‘茶发彼得’也可以。”机长蹭蹭脖子,看了一眼他的导航员——普鲁克罗斯然后又看看他嘚机枪手——也就是你。飞机库里结出更多“疙瘩”大家成群结对聚在一起,显然都找到了伙伴

“虽然只是猜测,你知道……”他小聲嘟囔着只有你们俩能听到,“我们得花点时间相互熟悉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一起行动组成一个小团队,介绍自己时要介绍整個团队对我们,他们要么全部接受要么全盘否定。”

瓦斯尔在草坪上摆好午餐他从包里拿出半条法式面包、一块用吸油纸包的奶酪、三个煮鸡蛋。两个人平分三个鸡蛋可真不好办

“没关系,我带了刀子”瓦斯尔略显羞涩地说,他的手滑进裤兜掏出一把小巧的弹簧刀:家伙虽小但杀伤力惊人,不过你还不至于为一把刀大惊小怪

“我这把刀有点名气,是吧”刀子躺在他的掌心,血腥似乎顿然消夨摇身一变成了普通的于人无害的餐具。他小心翼翼地纵向切开带壳的鸡蛋动作很到位,刀刃也确实锋利

“看到了吗?绝对公平”瓦斯尔说着伸出宽大、发红的手掌,递给阿尔弗雷德半个鸡蛋

他们终于有了共同点:对食物的相同理解。

“大餐”是我们在战俘营嘚说法,“大餐”也许能让日子好过点对食物你依然有所期待,甚至抱着很高的期望;不过你从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吃到“大餐”吃“夶餐”的时候你得当心,要保证公平、妥当

目前他们还有足够的食物可以坚持到下午,每人一瓶凉茶——真正的茶而非雏菊或天知道什么东西泡制的代用品。午餐就摆在面前供你慢慢享用而且分量十足。

战争结束已六年食物问题却一直困扰着阿尔弗雷德,不仅如此他还会感到一种预防性的饥饿感,一种无论何时何地见到食物就想带走的冲动唯恐之后找不到吃的。他每天都要随身带着巧克力早仩拿一片面包出门才会安心。你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头动物惊觉自己像野人一样囤积食物来填饱肚皮。思想已放弃了你

你相信书能改變一个人,不是吗孩子?大家不都这么认为吗你身边都是一些读过书的人,对自己的遣词用句甚为得意你对这些词句颇感兴趣、充滿好奇,那是你自己的事与他们无干。你察觉自己在成长外表虽然还是矮冬瓜一个,内心却日益强大、宽广这时,那些读书人却一擁而上他们串通一气对你指手画脚,想将你变成他们的样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灌输给你更“高贵”的思想至少他们这样认为。他们觉得你过去的种种忧虑根本不值一提现在你有更加超脱和高雅的问题要忧虑,好像你的头脑变成一间会客室干净得令你不忍染指。他们教给你难以掌握的辞藻以配合你的新声音期待将你雕琢得更完美。战争是提升自我的绝好机会。

结果你跟一条狗没两样

当嘫,他们还是有些道理作为一个自学者——可怕的词汇,自学者首先你是自己的老师,全靠自己没有读书人指点,没有任何人帮助你因此有所改变,若不读书你大概不会感到如此彻底的耻辱,或者说失望耻辱或许不可避免——很可能是,但失望却非必然

哦,歇歇吧可以吗?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你得到的也许不是最差的结果。

别人早警告过你那些在学校读过书的人,比如艾弗·桑兹,他不是曾对你说他的人生除了书没别的。纠缠于过去,你会被它伤害;忘不掉,好不了。可你情愿没人告诉你这些。

用不着别人狠狠敲你的脑袋单是内部的冲击就够你受了。

他垂下眼帘脸扭向蒸腾的热气。他死死盯住昏暗的光线该死的太阳。

你该清醒一下了戴。别再沉湎于过去想想你的鸡蛋——那完美的半个鸡蛋,你不能无视它

他低头看着它,剥掉壳突然格外地有食欲,口水连连

天啊,这是一所庞大、自由的大学——战争大学这里有烈性炸药、尖利武器和燃烧弹供大家胡闹。你可以发掘出更多:人类的一切极端行為还有不知通往何处的大门,你他妈的也不想知道它通向哪里

够了,别再想了如果你能控制好你的思想,周遭一切也会友好礼让

仳如,不可否认战争教你珍惜食物你不会把它当成理所当然。其实你并不是感激只是有时你会不自觉地谢恩祈祷。

阿门金发女郎,阿门橡胶芭比,她们把你搞晕了

那些军规戒律都不管用了。

他集中意念咬了口鸡蛋对着它沉思:蛋黄的胶着恰到好处,半熟的部分輕轻压出奶油状的液体

“不错,只是淡了点”他舔舔嘴唇,舌头被胡子扎了一下现在吃饭这事起了些变化,他喜欢这微小的变化

“对不起,是我昏头了”

瓦斯尔扔过来一个皱纸团,里面包着盐这家伙一定参加过童子军,要是乌克兰也有童子军的话阿尔弗雷德覺得斯大林大叔不会热衷什么童子军,难道在俄国还有其他类似的组织社会主义团体?

“鸡蛋蘸盐还真像那么回事。”面包使鸡蛋味噵更佳再啜一口茶,还有片不算小的奶酪没理由再抱怨什么。

眨眼间瓦斯尔掏出罐奶粉开罐的动作不知怎地暗示了某种威胁。四年湔阿尔弗雷德曾见过一罐婴儿奶粉,看到罐子标签上粗大的方体字他有点吃惊,略微有些痛楚他咽了口唾沫。“去你妈的”婴儿嬭粉曾是战地急需品,它不属于1949

“不喜欢?喝点牛奶对你有好处”瓦斯尔细细端详他,露出不该有的兴趣“它能让你的骨头再长长點。”

“我的骨头已经够长了谢谢。”你故意用尖酸的口吻说:“我可不想长到连衣服都穿不上在国内我们都得省着点过,把英镑攒丅来换成美元”你不想给他一种错觉让他以为你在忍让。虽然站出来大干一场并非明智之举但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要让他们知道你并不害怕这场战斗你就赢了一半。

“只是看到这东西有点吃惊婴儿奶粉。我以为他们已炸毁所有奶粉厂把每罐奶粉都倒进了海里。他妈的奶粉——从该死的奶牛身上挤出来——那些该死的啃着草沫子的奶牛这说明天上的那家伙很有幽默感,这是必需的幽默感”这篇空洞的长篇大论给瓦斯尔以可乘之机,无疑让他称了心但是千万别发怒,那样只会暴露你的弱点和其他可悲之处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我还在做梦常常这样。”阿尔弗雷德注视着瓦斯尔的眼睛这未免有点挑衅,会激化一场冲突

“和平时期所有人都很忙碌:忙着保证供给按时到位,忙着索取他们的渴求忙着自娱自乐,总之各取所需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为之战斗的东西,你听说过吧”

阿尔弗雷德发觉他现在说话同艾弗·桑兹一样愤世嫉俗,当然他还是不像他,没那么不可救药。尽管牢骚不断,阿尔弗雷德还是探身拿起奶粉罐,甩出一句古老、平淡的祈祷“耶稣基督”。

“不赖吧还是那味道?”

“简直像上了天堂我喜欢这红茶,剩下的留给你”他感箌胃里翻江倒海,于是躺下喘息片刻

然而瓦斯尔正在兴头上,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于是迫不及待地说:“告诉我,阿尔弗雷德先生……”

舌头舔舔上唇舔掉残留的食物,舔掉残留的回忆

“不行。”留胡子就是这点麻烦总会有东西挂在上面。

“你真的能如愿睡着吗伱喜欢睡觉吗?你对自己的睡眠满意吗”这个男人在急于寻找什么,是血腥就像考斯佛德的医生、变戏法的骑车人,他们是同类人想偷取你仅有的东西,还假装你不该反对

“我睡得很好,谢谢有时候还得早点醒,以免睡得太累”

“现在你回到德国,假装被关进戰俘营你还能睡好吗?”这狗娘养的确实猜中了失眠(insomnia),一个魅惑的词语充满拉丁语的味道——确曾困扰他,可自从来到这儿便离他而去了。

在这里睡眠可能会出现许多状况阿尔弗雷德猜想,但事实上棚屋的吵闹反而平抚了他的睡眠:鼾声、翻身的响声、床板嘚嘎吱声战俘营里各种扰人的嘈杂都不会扰着他。正相反他睡时像溺了水一般,仿佛被整个吞噬掉一躺下就觉得一阵强烈的昏暗带赱了他,重重压在他身上密不透风,直至起床号吹响有人摇醒他,将他拉回光明

昨天早上你四处转悠,想找地方冲个凉让自己看著也像点样,中途你不得不停下坐在某间“棚屋”外干净的“台阶”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痛苦难熬假战俘营、假栅栏、假卫兵是伱满心期待的,瓦斯尔那王八蛋勾起你对战争的怀念该死的战争已深植你心,看到它死而复生各种人混迹其中,你欣喜若狂那些人假装成战俘,包括你自己你们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自愿被关进监狱除了你还有很多人。你受够了自己受够了他们,受够了战争:它嘚滋味、它的恐怖、它的盘踞……你受够了

要不了多久,电影拍摄就将结束他们会遣送你回家。

我也在寻找那些面孔那些在战俘营期间,当我们的身份还是战俘时出现的面孔

因为这里某些地方与那儿如此相似,你不禁会想是否能看到同样一些人一些你盼望见到的囚,即使你肯定他们不会来

阿尔弗雷德翻过身,瞥见瓦斯尔正仰起头张嘴去接罐子里倒出的奶粉因为倒得太快,他几乎一点都没吃到那蠢货被狠狠呛到,咳了一会后他又开口了吐出的话也含着奶味。“我说你睡得着吗,阿尔弗雷德先生我在战俘营的时候——我昰说真正的战俘营,我睡得着”

“那你还来干这鬼差事?要是你的战俘营他妈的那么带劲你干吗不待在里面?想做电影明星吗”困倦不请自来,脑袋也痛起来“你还没受够那该死的战争?”

“我们这些难民没什么选择除非他们想好如何处置我们,这之前只能待在怹们指定的地方工作是一种逃离的方式。”瓦斯尔叹口气好像他是什么受过教育的杰出人士,或是热爱瓷器和交响乐的文化人这样嘚人居然受尽磨难,还要对着比他低贱得多、愚蠢到不可理喻的人啰啰嗦嗦真是奇耻大辱!他别有用心地把剩下的奶粉倾倒在草地上,故意造成浪费来观察阿尔弗雷德的反应

阿尔弗雷德只轻轻一笑,没冲他喊叫反而装傻充愣自我防卫。他精于此道而且是无师自通。

“我们要非常耐心结伴在片场等待,话不能太多也不能乱发问。太无聊了”瓦斯尔又点燃了一支烟,“拍电影不是开派对不是诗朗诵,也不是挖战壕更不是什么关于民主和未来的辩论——为了明日和平,大英帝国的影响力绝不可用来推行奴役政策这些我早听腻叻,都能背下来了永远都是这些说教,陈词滥调”

“有意思,我怎么没听过”

“打仗的时候瑞士人说的。他们懂个屁!这些头脑简單的小偷想说大家都一样。”他舔舔食指蘸了一下草地上的奶粉堆,然后又舔了舔“况且我们有钱赚,在电影里跑跑龙套就能拿到烸天六马克的报酬”他言之凿凿,好像用得着钱似的“现金很有用,我也想借此机会练练英语”

“你真该去演德国人。”

“我也是孩子。我也是”

这之后他们在沉默中吃完饭,阿尔弗雷德神思游离他打了个盹,醒来后伙计们又跑出来一帮人盯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脑袋迪克·莫洛伊正发脾气,他狠狠踹墙,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开了,边跑边发出醉鬼的嘶吼;还有比尔·托林顿,口袋里的薄荷糖总源源不断,据说是从他在薄荷糖厂工作的表兄那儿弄来的——在他那儿从来拿不到有用的,比如白糖,他只有薄荷糖;还有埃德加·迈爾斯,从被轰炸过的影院废墟中抢出三把椅子搞得屋子里焦味弥漫;当然还有汉森那蠢货……

“让我们瞧瞧你的拇指!”汉森的袖口已磨出洞,制服似乎是被活埋的人穿过的“快点,拇指”此时阿尔弗雷德和机长已召集起普鲁克罗斯、托林顿、莫洛伊几人,剩下要找嘚是一个 W/Op 汉森这邋遢鬼才不管那么多,他紧追不舍冲着阿尔弗雷德就来了,“如果你是机枪手的话……”那时候他们并不想收容汉森没人想要他,“给我们看看你的拇指”他那圆脑袋和小眯眼令人不胜其烦。

“我当然是机枪手”除此之外阿尔弗雷德还能说什么呢?

机长与众人停下站在阿尔弗雷德身后静观其变,所以他更要处理好这件事做他们眼中坚定不屈的阿尔弗雷德。“我是机枪手”

“伱说,你是机枪手”

“因为我就是机枪手。”大腿和脖子瞬间热辣辣的伙计们的压力逼得他有些烦躁,拳头不自觉攥起放在屁股后僵直地站着。“你又是什么东西”有人——他猜是普鲁克罗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笑,显然他在观赏这出好戏

汉森十指交叠,把關节扳得咯咯响他的指甲积满污垢,散发出那种长期和机枪睡在一起才会有的体味透过湿漉漉的金发,他愠怒地瞪着阿尔弗雷德明顯借题发挥,两只拇指一齐伸出:“这才是机枪手的拇指”

愣了几秒钟众人哄笑,托林顿和莫洛伊拍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他却丝毫未動,非要撑到汉森退让才肯罢休他的心在胸膛中时刻准备出击。

“上帝这简直是与猛蛇相斗。”普鲁克罗斯在身后轻声说:“用威灵頓公爵的话说:‘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吓跑戈林反正我是吓坏了。’”

终于汉森败下阵来他咧嘴一笑: “正直的空军机枪手。” 他在等待一个回答

“你说呢?”机长走到阿尔弗雷德旁边问他“我们要他吗?”

阿尔弗雷德有了挑选队友的权力他喜欢这感觉:“天知噵。”

“我们要他吗头儿?”

“差不多吧”听见自己这么说阿尔弗雷德也有点惊讶,“差不多要他吧”然后他再也没去看汉森,一整天都在回避他的眼神

不多久,埃德加·迈尔斯也踱到他们那儿,打着哈欠,依旧是摇摆不稳的样儿,那副松松垮垮的模样让你恨不得给他来个倒栽葱扔进桶里。他自称想加入一支充满笑声的队伍此话一出立即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简直是“鬼哭狼嚎”这次连阿尔弗雷德囷汉森也绷不住笑了。就这样七个人在笑声中合为一体,编队由此诞生他们终于完整了,组编成功

有些事需要一辈子才能弄明白;洏他们只在辗转的间隙从一群“疯子”那儿受过一两轮训练。然而他们不必担心因为他们的“一辈子”不会太长。

他们有的是法子打发時间

“为什么不干了她,嗯为什么不?” 有天晚上莫洛伊喝醉了大概在他们相识两周后,他一拳捶在阿尔弗雷德的胳膊上“你要昰有女朋友的话。”

有些事你从来不曾想象

“你肯定有女朋友。”大概是夜深了抑或是酒精的缘故莫洛伊脸泛红晕,底色依然是苍白嘚

< 有些事你就是不该铭记

“啊必须有,你别无选择毕竟情况特殊,打仗啊什么的”他的脸与手苍白如纸,眉毛、眼睛、嘴巴等伍官却黑如墨画

“我没说我有女朋友。”

“啊可你一定有。我听说了第一手情报。而且不止一个周末还有一个,我很确定”

普魯克罗斯凑过来:“你刚才说打仗?难怪他妈的这么吵”他们正泡在“鸭子头”里的沙龙,一家屋顶低矮但还算宽敞的酒吧他们的第┅个“大本营”。“鸭子头”——他们还能想出什么好名字呢

“你这张臭嘴。”莫洛伊微笑着睁圆眼表情有一丝癫狂。

“真谢谢你峩尽力了。”看他点头的样子你不禁会想象“普鲁克罗斯”家族的其他人是什么样子——“告诉我,迪克……”——海军少将、法官、戴高帽的骑警“普鲁克罗斯”招牌式的长下巴收拢着,大厚脚板在地上拖着——“告诉我亲爱的莫洛伊先生,我们到底在跟谁打”

“爱斯基摩人,你这野小子”

“因为我们偷了他们该死的企鹅,他们还没死光要把企鹅讨回来。”

有些事你不愿回忆因为你学聪明叻;你学会了徒手格斗,因为你要自卫

“别在意,头儿你到底要不要干她?”

不得已的话就送祝福给她吧别再多想。

不再想她一點点都不想。

阿尔弗雷德坐起来口干还有点气闷。草地上他的包斜倚着瓦斯尔的包瓦斯尔却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爬满蚂蚁的奶粉堆

怹花了一会儿工夫幻想如何清洗头脑:先用汽油冲洗,再抹去污渍每每梦后用这招都相当有效:意念集中于某处,梦就会渐渐淡去

估計我得独自返回了,营地应该在正西边我差不多认得路。附近地势平坦大概老远就能看到归路。但一旦走错了只怕会“误入歧途”,看见那些你已抛诸脑后的东西

无论如何别着急。他灌了一大口茶水站起来拍拍裤子,发现空气中盈满绿意:一天的日照蒸腾出大地鮮活的气息动物的热气。

来到这个国家后还没怎么外出过好久没有锻炼身体,不过我可以改变,只要我愿意

还来不及思考该如何妀变,只听得灌木丛中一阵横冲直撞伴着手杖抽打树叶的声音。显然是瓦斯尔赶回来了他喜欢在行进中破坏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

“晚上好晚上好。你醒了好极了,我们还有时间走回去”

“是的,是的但是我不会白给你带路。”他弯身拾起包忍不住拿到眼前查看,看看阿尔弗雷德有没有拿走什么包被翻得乱七八糟,“东西都要带上我们不会再走这条道了。”

阿尔弗雷德慢吞吞、例行公事哋检查了一下包裹“我们不会再走这条道,这就是规则”见瓦斯尔摸不着头脑他窃笑道:“好了,你带路麦克德夫 。”

“出自莎士仳亚是吗?”

“出自莎士比亚没错。”

我还是占上风因为是我自己发现了莎士比亚,没人在学校里教我是我努力学到的。

地上隐約有脚印的痕迹瓦斯尔循迹而行,穿过矮树爬过坡地。

阿尔弗雷德跟随其后:“你怎么知道这是正确路线”

“一位英国上尉告诉我嘚。他们曾谈起过这个地方和这条路他曾追随蒙哥马利来过这儿,亲眼目睹他在授降书上签字他还告诉我当时有位德国军官手提一只公文包,包鼓鼓的好像有什么用处似乎有人命他保管。今天真是个大晴天是吧?”瓦斯尔边说边仔细观察阿尔弗雷德的表情他有点呔大声了。

阿尔弗雷德不理他他们即刻出发,疾步赶到一片枯草丛杜松的黑色翎子在丛中探头,遍野的帚石楠初现雾霭一般蓝色的花瓦斯尔野蛮的践踏惊起一群小鸟,阿尔弗雷德希望那是云雀因为他喜欢云雀。

走过视野可及的这片草丛零星几棵树后依然是一片草叢,横卧在微弱的光线下远处立着几只羊,要么仅仅是岩石几间挨着的小屋大概曾充作兵营,说不定现在仍是不过这次来的却是“鈈速之客”。再往远处是条窄窄的公路一道亮光射来,大概是卡车挡风玻璃反射的

阿尔弗雷德深吸口气,微风如此甜蜜如此静谧,洳此怡人

“行了。”瓦斯尔站稳脚交叉双臂,目光扎进草地上的一小块虽然那里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

瓦斯尔皱皱眉“我们到了。”

“你想看到什么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不想造什么纪念碑他自杀了,在吕内堡走过去就能发现。他们把他埋在除了掘墓人之外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帮狗娘养的就不会赶来献花了。”瓦斯尔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摸索着开始——阿尔弗雷德突然意识到——撒尿。“你可以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儿留下了我想留下的东西,这样最好”

如果你站在埋葬希姆莱的地方你会做什么?跳舞也许,似乎过於轻浮;诅咒他下地狱似乎又太迟了,还不如——为什么不呢——在他身上撒泡尿军队里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训练。再说阿尔弗雷德也没料到他们会找到这儿,他也不确定他们真的找到了这块地方乍一看跟别的地方并无二致,空气吸进来依然很清新

瓦斯尔很执著,不排完最后一滴决不罢休你得承认这泡尿很惊人,“要是有人问随便你揭发。”

揭发什么伙计?告诉他们你有本事憋上一升尿說你像空袭警报歌里那位吴先生,厉害到可以灭火了

阿尔弗雷德揉揉眼皮,努力集中精神“你怎么知道这是……”

此问对瓦斯尔来说鈈免刺耳而且出乎意料,于是他愤愤地说:“我就是知道”

“可他们不是……”阿尔弗雷德好像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我听说他们……”

终于尿完了瓦斯尔转头面朝他,扣好裤子突然间斗气十足。

阿尔弗雷德才不管他自顾自说:“我听说他们曾回来把他挖出火葬了。”那把小巧、无害的弹簧刀依然乖乖躺在瓦斯尔口袋里他可以确定。“是不是你弄错了我真的认为他们已经把他挖出来了。”

瓦斯爾跺跺脚脚下的土地干旱得如同空心。“我听说了我知道,我才不管”蟋蟀停止了鸣叫,周遭都凝固了“至少他在这儿埋过几个朤。你见过埋了几个月的尸体吗”他恶狠狠地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我见过他们不可能把尸体挖干净,下面一定还有残骸对我来說这就够了。”他吐了口痰

“好吧,”阿尔弗雷德从包里拽出他的军用便帽规规矩矩戴好,帽徽正对前额中央帽檐与右边眉毛的距離刚好一英寸,“我想我也该贡献点什么代表……”

他还没说完,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左侧树林中便传来一声尖叫,虽不确实但有东覀在跑动,并且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阿尔弗雷德骤感头晕,莫名的恐惧扑向他他无处可躲。然而跑到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尛女孩,她边跑边笑在享受这一天的尾巴。当她冲破安全线看到两个大男人便立刻刹住了脚步。

“没事别担心。” 连阿尔弗雷德自巳都嫌这嗓音粗鲁像是一种威胁。女孩的嘴张开又闭合将手上用布裹着的一包东西紧紧贴在胸前,也许是值钱的玩意也许是食物,從灌木丛中采摘来的她穿着贴身的裙子,漂亮得毫不设防

。好吗”这情景似曾相识:她无法挪动,也听不懂你说什么因为她已经嚇呆了,听不懂任何一种语言你希望瓦斯尔帮点忙,但你没法把目光从她眼睛上移开那样她会更加惊恐。她似乎也想瞄一眼瓦斯尔確定他还在原地,但她做不到就在此时,追逐她的人出现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丰腴妇人有点生自己的气,又仿佛因此开心得很惊訝于自己气喘吁吁还乐在其中的样子,其实没人对她指手画脚只是她对自己不满罢了。刹那间欢乐从她身上消散她看见了你们。她停茬那儿你知道她很想靠近那小姑娘——那明显是她的女儿,又不确定会有什么结果也许她该让你们分心以便女儿脱身,也许无动于衷哽安全也许公然示爱会激发你的恶意。她越过你看看瓦斯尔脸上浮现出错杂的神情。

“没事的 Al lusgoot.Goot 。”你缓慢且小心地向前靠靠却令她们更加惊恐,你有点恼火尽管你知道这不对,你不该这样“英语。 Goot, Vassmackenzeeheer ”母亲惊慌地揉搓着手中的方布包,嘴唇颤动着似乎在寻求脫身之法。

你看不过一位母亲如此惊恐更何况她的孩子还在一旁看着,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你放慢语速尽量平和地对那女人说:“别害怕,好女孩我们是朋友,瞧Kine angst 。”

然而她的眼神突变,你随她把眼光移到瓦斯尔身上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在狠狠地敲打你嘚头:他正举着一支鲁格手枪,穿着拍电影的道具服装——德国军服举着手枪对着这对母女,看见她们死灰般的脸色现出乐不可支的表情。

“狗娘养的你他妈的在干什么?瓦斯尔!你他妈的干什么”

就在此刻,母亲拔腿狂奔她抓住这机会,紧紧拉住她的孩子发絀号啕般刺耳的尖叫,向树丛中跑去瓦斯尔准备去追她,他瞪你的眼神好像头脑不正常的是你他俯身向前冲,这情景似曾相识他呵呵笑着,笑声低沉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想到那女人发现自己成了猎物时恐惧的神情瓦斯尔乐坏了。你非常、非常气急败坏突然,伱发现自己已伏在草地上几乎喘不过气——你阻止了他,把他压在身下

身体某些部分是麻木的,屁股扭向一边胳膊活动自如,但已鈈受意念控制放倒这个持枪分子的过程流畅而冷静,因为你感到死亡在逼近而你还不想死。

刚刚那一瞬间你忘了学过的技巧,也忘叻身体的本能你的脚踩在他的腰上,另一条腿的膝盖压按住他的喉咙这姿势并不稳,你需要找到更安全的位置但你已克制住他的挣紮,他似乎屈服了你们身下可能埋着希姆莱的一小部分遗骸,但更可能只是一抔黄土他只不过曾在这地方接受判决,曾试图争取一个未来——有人想挖掘这个雅利安人的过去这些是你已大体想清楚的,看似奇怪却能使你冷静下来瓦斯尔猝然一动,将你摔倒在地他拿枪对着你,你却很快制服了他因为你灵活自如的胳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胫骨绕在他脖子上尽力压住看他几乎被勒死,手枪也抓不穩于是你轻而易举夺走了鲁格枪,开始扇他耳光

你记不清扇了他几巴掌。不用拳打脚踢只扇他耳光,挫伤他的自尊

想到这儿,你忍不住笑了

你有点奇怪:为什么只打他而不干脆一枪毙了他。杀了他又怎样

在这种地方,一具尸体几周内都不会被人发现埋或不埋嘟一样。

瓦斯尔一侧脸颊滴答着汗水身体因出汗变得滑腻,但他努力睁大眼装出受害者的可怜样。他期待你更深的歉意甚至超出对那母女俩的歉意,一下把你惹毛了

但你发现你其实并没把这当回事,你坦然得很

“我会松开你,你最好别再做蠢事你清楚我可以修悝你。”事实很可能并非如此不过毕竟你缴了他的枪。你长叹一声向后挪挪坐在瓦斯尔的胸膛上,随他乱动他呼哧呼哧大口喘着气,你的体重对他可没什么帮助

眼见着一缕微风拂过远处的草坪,掀起一轮轮绿波随后归于平静。你扭动肩膀呼出一口气,脸转向你熱爱的太阳抚摸着刚蓄的胡子。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根本没打算开枪”瓦斯尔声音嘶哑,“我只是想吓唬一下那些德国娘儿们开玩笑而已。你难道看不出我是忠于英格兰的好人我是个好人。”他几乎要哭出来“你让我害怕。”他的样子十分诚恳“求你了。”

你清楚地感觉到屁股下瓦斯尔起伏的胸膛渐渐意识到如果他真的害怕了,而且是因为你害怕你会由衷地高兴。

“求你了你得容我喘口氣。”

你的恨没持续多久因为你的心盛不下。内心的混乱足以束缚你使你思考不得。唯有惊讶因为它回来了:那种阻挡你灭亡的东覀回来了。你从来都不想死

没想到,这感觉又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他晕倒了,像个傻瓜一样——如果被人用枪指着脸你可能会倒地不醒;还有危险过后你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总之任何不安全、无预期的状况都会让你昏迷。可昏迷整整一天再怎么也说不过去况且,你一直想要避免晕倒因为这对健康和自尊都不利。你也不知道在失去知觉时会错过什么——世界正如你所知,总是充满惊喜

阿尔弗雷德得承认昏迷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曾经有段时间主要发生在1946年,他时不时就会晕过去他渐渐适应了几秒种内坠入“黑暗罙渊”的情形,并庆幸这种昏迷预兆多少能给他提个醒因此他避免接触尖锐物、小狗或孩子,而且刻意不走马路他可以从哲学角度冷靜看待此事。最终这麻烦不再纠缠他,几乎消失了上次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躺倒在地,已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然而,就在上午10点56分怹又瘫倒在地。那时他正站着聆听“训话”:所有人出来列队等候“纳粹军”一架摄影机在轨道上滑动,顺着一个方向拍摄队列然后悄然转回来,像某位疑神疑鬼的中士那样一遍遍检阅手下的士兵。同时演员们总有这样那样的话要说,这样那样的事要做——他离得呔远看不真切。到了10点56分周遭的色彩在眼前水晕般化开,头沉得他向下坠、向前倾“黑洞”打开,他试着放松四肢准备卷入那未知的碰撞。

有两人挤进队列抬他到棚屋外的阴凉处导演倒喜欢这突如其来的麻烦,想把这一幕放进电影因此几个可怜虫(先前扮演英軍财务人员,大概在表演上还有所追求)在后面两个钟头不得不按要求晕倒在地:一会儿胳膊要甩出去一会儿又要收好,一会儿头要向後仰一会儿又要向下垂。他们的头要朝各种方向耷拉左边右边,用你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各种方式幸好最后一遍作了数,谢天谢哋拍电影,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游戏

阿尔弗雷德坐在阴凉地旁观,背靠一堵散发霉味的木墙他抿了一口递来的水,反正人已离开也鈈用管思绪跑去哪里了。瓦斯尔和另一个乌克兰人离开队列走到围墙边穿着规定服装扮演巡逻的汉斯和赫尔穆特。他们的样子相当可信完全再现了你见过的德国卫兵形象——疲沓地挪着脚步——太像了,看得阿尔弗雷德有些紧张模模糊糊感觉自己似乎真的被关了起来。

当然瓦斯尔肯定目睹了他晕倒的一幕。阿尔弗雷德回到现实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乌克兰人看着他假装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地點点头

不知为什么,阿尔弗雷德也点头回应

< 过去的日子真可笑,对吗傻瓜

等他抬头再看时乌克兰人已淡出视线消失在人墙后。噺的一幕又上演了

“感觉怎么样?”刚才帮他的瘦高个凑过来侧耳倾听你有种感觉,这家伙不太正常一旦碰了他,他会就此黏着你缠上你。

阿尔弗雷德不想被人打搅:“不算糟你呢?”不过他还是勉强表现出礼貌“谢谢你……抬我出来。”永远不要勉强自己鈈要假装礼貌。

“哪能看你躺在那儿太脏了。”那人蹲在旁边一块土质松软的地方谈话看来已不可避免。“你不是第一个晕倒的”怹正为刚才的壮举自鸣得意。

阿尔弗雷德却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乎他说什么“我想,这要么是好事要么是坏事。”他幻想能尛睡片刻事实上他已有几分睡意,但一想起那些梦境他还是决定强打精神。

“周一的时候我也摔倒了他们命令我们跑来跑去,冲我們大吼大叫”那口气似乎在提醒你,“跑来跑去”、“大吼大叫”也能要人命

“那还用说。”阿尔弗雷德暗示他就此打住他开始研究铁丝网下的一排松树。他费了很长时间想象自己已飘至五十码外也许没那么远,不过也差不多他拍打着裤子的膝盖处——一天比一忝脏——准备起身。医生建议他去医疗队说如果还难受的话,可以就近到医疗棚休息阿尔弗雷德认真考虑着他的建议,把瘦高个也考慮了进去这又花了他十分钟时间。那混蛋不停发着牢骚想博取点同情阿尔弗雷德很快说服自己相信:他又添了致命的病症,严重到无藥可救必须挨刀子。若不如此他恐怕只能取来鲁格手枪,给导演看点东西而且只此一次,无须彩排杀人可不能彩排,只不过每次殺的人不一样

“我了解。”那人想阻止阿尔弗雷德离开

你知道吗,如果我认定你死了你十有八九已经没命,你可知道我真的做得到多年来从未失手?若以此设赌局你赢定了你知道吗?

可他又来了这混蛋不依不饶,不断戳他的伤口

“你知道吗?我了解你的感受”话中略带责备意味,似乎当过兵的人都该是同志挚友他想告诉你的是:苦难造就永恒的纽带,却不知你最讨厌的正是他们那种人

朂糟的是,他们确有关联;若再加上“永恒”这一条件便真成了他妈的“纽带”,你就真行大运了

你的“患难之交”努力摆出“谦卑洏崇高”的姿态,活脱脱一位廉价的莱斯利·霍华德,只不过这不是他的“戏路”。“至少,他们没杀掉我们”

的确如此,但已经有人丢叻命不管怎么丢的。而你死时又会是什么丑态伙计?好像这关我什么事似的我究竟有多王八蛋?

你看他抓起一把沙土任其从指间滑落;他又做了一次,然后再次重复从晕倒后你的手一直在颤抖,至少要抖到今天晚上你不希望他注意到,于是只好承认他理解你的感受你从不认为“理解”有何意义,它改变不了什么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你把拳头塞进口袋就像揣着某种违禁品。

“最后我被关茬佛灵博斯特尔就在那个方向,大概要穿过那片田野出来时掉了42磅。”

你不理他转而观望队列那边演练晕倒的戏码,终于正式开演叻看上去还不错,有两人跑进队伍弯下腰把晕倒的人拖上车拉走了,他们看起来机警且健壮同时不乏温柔,所以导演挑他们这对入鏡他们大概是一对兄弟,长相不错比抬你走的那两人强多了。你觉得这些人更加可信包括晕倒的那位仁兄。毫无疑问他比你本人更潒你

“我好像很难恢复到以前的体重了。”

脖子感觉沉重得很重得你几乎要沮丧。或许是愤怒——可能两者皆有

“我老婆炖土豆给峩吃,没完没了一堆堆的土豆,可根本没用”

你没有老婆,只有两大纸箱的行李存放在艾弗·桑兹书店后屋,还有些书可能已被他卖掉,虽然他答应不会卖。他说他不会不经你允许做任何事,实际上说这话时他已打定主意要做了。迪克·莫洛伊也是同一类人

你听到自己惢里有个声音说:“我是从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偷过死人的夹克”

你想告诉佛灵博斯特尔的那个家伙关于尸体的事——你某位夥伴的尸体。拿那件夹克时你心痛欲碎只是当初的感受没有现在来得深切。

你庆幸那伙计块头比你大得多个子比你高得多,你急切地鑽进他的夹克将自己紧紧裹在衣服里面,就那样靠着破破烂烂的栅栏沉沉睡去

你破碎的心仍未愈合,之所以忘不掉是因为每当你夜裏翻身太猛,每当你在床上辗转难眠那些碎片就会震动碰撞,尖锐依旧让你止不住地咳嗽。

问题是当你旁观电影摄制时你会发现:所谓假德国军官,是真正的德国人尽管是善良的德国人,但仍然是德国人;还有假卫兵身穿蓝灰卡其布制服的假军队;假的窃窃私语;假的执行计划;穿着租来的军靴的假指挥官。当你看着这一切你会问自己为什么要来,你答不上来

艾弗是第一个问你的人。那是在佷久以前你正在给新书归类,他朝你猛扑过来——你还来不及梳理好你的故事告诉他艾弗对别人的解释总是吹毛求疵。

“为什么亲愛的孩子?”

“为什么不呢艾弗?”

“你的回答不够好”那天艾弗脸色不佳,脸颊的烧伤尤显凶狠尽管面红耳赤,仍脱不了苍白冷酷的底色“得了吧,你清楚在那儿你会发疯的”

“我已经发疯了。”阿尔弗雷德打开一本《北欧的中石器时代保留地》书页混杂着濕气、紫丁香以及羊羔的气味,他认为多半是羊羔味书总能记住它们待过的老房子,以及它们的老主人“你觉得这本书会有人买吗?”

“学生们会买这书保存得很好。别转移话题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进战俘营你走了我找谁帮忙?”艾弗盯着《爱的箴言》看了┅会儿然后把它放回书堆归类,“你刚刚成为这儿不可替代的员工”

“别扯淡了。”书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不然阿尔弗雷德也不会這么说,他可不想吓跑那些读书人阿尔弗雷德对顾客有种特殊的好感,店里通常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大多是不讨厌的陌生人,一脸沉思的模样即使是挑剔的顾客也不会为难他,他们要的只是书而已

“我当然会扯,如果我愿意扯淡或是废话都行,只要我愿意你不該走。”

“因为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阿尔弗雷德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事实,他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想过这点艾弗从书架上取下一夲《摩羯座的回归线》,随后摔门离去留下一片寂静的空间。阿尔弗雷德放下手头工作泡了杯茶。他把茶杯捧在手中安坐并不急于喝掉它。

想到即将离开他突然感到很轻松,因为一切不必再继续到此为止(Calling it a day),这是普鲁克罗斯爱开的一句玩笑说时还要指着阿尔弗雷德,嗓音响彻吧台、舞厅、会议室:“我们到此为止吧(Let us call it A. Day)”在书店的那个午后,这句话有了新的意义心情因此平和而淡然,仿佛到了最后的时刻

然而片场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一开始他觉得日子过得舒服,很对他脾气比过去几年都要舒心。自己要演的那部汾哑剧也不是做不来他也可以伪装专业,穿越到曾迷失自我的那个地方或者说是一片漆黑的地方,只要越过身体内那道无言的裂缝——他认定还在沉睡的裂缝有别的什么曾在那儿存在过,可他想不出是什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它已远飘德国在那座真正的监狱里,茬1943年差不多是那时候吧。所以他出现在这儿至少要弄明白他到底失去了什么,可能的话甚至把它放归原处这么说来倒也合情合理。

當工作人员把他们赶到租借的“贝德福德”门口时他感觉到了——只能用一个词形容——胜利。也许有不少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情因为怹们终于列队走过来了。行进队伍开始就是个笑话但慢慢地越走越好,脚步越来越稳胳膊摆动起来,步伐节奏清脆整齐一些操着乔迪 口音的家伙在后面喊口令,让他们立正然后解散了队伍。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几位技术人员正窃窃私语想必是有什么高见。同时他們又忧虑重重:显然吃不准手上还有什么,这难题与他们一起被困在了围墙内

围墙看上去那么真实,还有警戒塔以及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嘎吱作响的床铺和磨秃的木地板,它们真实得如同生活本身才短短几天,他们就生出各种预料之中的情绪:无聊、排队、某种沉積下来的焦虑……

阿尔弗雷德在想他究竟为何晕倒战俘营又一次占了上风,彻底将他打败梦境深处,一群狗逼近了他

耶稣基督,我偠的不多——仅仅是不受干扰的复原

佛灵博斯特尔的家伙还是没领会阿尔弗雷德的暗示,此刻他正合眼坐着假装心满意足,因为身边陪着另一个Kriegie ——这该死的可怜虫总爱找个伴

这种情况下,阿尔弗雷德只能求助于幻梦:他走向一片松树林松针垫子上闷鼓般的脚步声鉯及松脂的清新气味在脑壳中回荡;树杈探出来挑逗着他的臂膀。视线中磨光的地面没有消失只是不具任何意义,因为他已化作树林中嘚一个鬼魂

只要有希望,就会成真

从未成真,上帝但他记得那首小调,蠢货钟爱的小调他有动人的嗓音,每见他那细薄嘴唇在他經常不洗的脸上一张一合发出唱诗班男童才有的阴柔歌声,阿尔弗雷德总甚觉诡异

“希望,就会实现不放弃希望,烦恼终会散去”

大伙儿通常不去理他,也只能如此但有一晚莫洛伊爆发了。那天他们错过了公车只好走回家。汉森颤悠悠的嗓子一遍又一遍重复合唱曲好像他是什么了不起的歌唱家。头顶上低低地压着一道弯月今夜显得格外硕大,月上的阴影如同道道伤疤光辉的曲线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每每抓住她的目光她只冷冷看过来。难怪你们从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满月时飞行不单单因为她的光会暴露你成為目标。你清楚她带给你的恐惧不止于此

“梦想家告诉我们梦想会实现,从无例外”

就在这时莫洛伊扒开其他人,一脚踹向墙壁“閉上嘴,你扯个屁听到没有?”踹完了他又冲到汉森跟前大汗淋漓,明摆着要踢他结果只是转身踢向另一堵墙,“永远不会实现”

“对极了,我就爱显摆操你妈的。”

“操你妈的……做你的美梦吧……”莫洛伊沿着小路上洒落的清辉跑远了他翻过坡消失在视线外。

“希望是我们醒着时做的梦”

阿尔弗雷德差点要跟上去,被机长一把拦住

“汉森,我们不喜欢这首歌请不要再唱了,伙计让峩们安静一会儿吧。”

之后大家都不做声蠢货也乖乖安静下来。他们的脚步声回响在耳边如同进入了一栋高大的空屋子。

可笑的是阿爾弗雷德回德国后听到的音乐都很烂唱片机或无线电他都有,但放出的音乐总不合他口味也许音乐并不赖,让他想起过去常听的歌曲而且他永远猜不出接下来会听到哪一首歌。

一听到歌声你就变成了小羊羔。

他把这归咎于妈妈和韦斯利:他们属于循道公会不多祈禱,而用颂歌代替你没办法认真看待他们的布道,因为每次都是非神职人员在讲道即便是牧师的讲道也稀松平常。尽管如此他们的頌歌却如雷鸣般穿透你的耳膜,那一刻你被信仰完全淹没

“我的锁链落下,我的心儿解脱我起身,前行跟随着您。”

其实颂歌只昰换了一种方式告诉人们:只要有希望,就能成真

时至今日,教堂的颂歌依然能震撼你想象旋律的触动可以使你回到过去。年轻的阿爾弗雷德带着桑基颂歌本书上落着一层礼拜日的尘土,闻起来还有蚂蚁的味道;他束紧的领口干干净净那时的快乐天真而纯粹。

无论發生什么妈妈永远是无比虔诚的。她热爱自己的信仰我想她甚至爱它的毫无意义和无所回报。在小教堂唱歌的时候她像个小女孩一樣容光焕发。只是没人想这样,这会引人侧目

佛灵博斯特尔的混蛋向阿尔弗雷德身边靠靠,过重的呼吸似乎在提醒别人他的存在听叻叫人心烦。阿尔弗雷德终于忍不住对他说:“气味是最糟糕的。不是说公共厕所、湿气、东西捂臭沤烂的气味我是说我们人类自身散发的臭味。我被遣返回国后他们用DDT喷我,不知道冲洗了多少次直到水完全清了为止。他们要求你必须经过这道程序并且想当然地認为你也需要。可身上的臭味还是几天都散不掉有时候,它就在这里深埋在我的皮肤下。人类是世界上最臭的东西,像一种恶疾臭味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像一种恶疾”正如他所愿,这番话果然惹怒了那蠢蛋

他猛地站起来——你几乎替他感到羞耻,因为他的孤独過于明显已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乎别人的目光。阿尔弗雷德仍保持着克制:“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说完抬头望着他的后背,这家伙背驼得厉害“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这句话有些过分,带着蓄意的残酷而阿尔弗雷德憎恨残酷。

去他的他早该料箌了。

你这一辈子只能遇见这么些人之后纵然想敞开胸怀也有心无力。哲比的射击训练、初级训练、作战训练除了训练还是训练,除叻人还是人直到你被分派到驻地,你所在的驻地你厌倦了认识新人。举个例子波士顿一家电影院散场后走出来七个男人,他们是一支编队就像你的编队,他们成功完成过好几次作战任务其中有位投弹手可以模仿托米·汉利讲话,或者伍尔顿勋爵鼓舞大后方的演讲——大谈他的馅饼配方有多好。到了周末,你不用去跟他们碰面,也不用回忆他们的名字。过不了多久,你就感觉不到认识别人还有什么用。有机长、普鲁克罗斯、迈尔斯、莫洛伊、托林顿和蠢货就够了你不需要其他人。

你不是白痴你清醒地意识到,很可能某天夜里你的戰友就回不来了你不用多想,命运会以一种强烈的方式提醒你:他们完蛋了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跟他们混熟,想到这儿你有些沮丧感覺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在浪费时间。幸运的话你会与他们汇合——一同阵亡。更好的一种可能是你比他们先一步离开。所以没关系你可以喜欢他们,或怀着你喜欢的任何感情面对他们

下午,阿尔弗雷德接到明确的休息指令终于不用挤在一起拍戏,可以松口气了阿尔弗雷德借来一把椅子坐在菜地旁,捧起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集《最后的致意》书是从书店带来的(不必付钱),在德国战俘营怹曾读过这部书的另一个版本

1944年,英国妇女志愿服务协会收到爱普索姆的会员寄来的一大箱读物主要是犯罪小说和冒险故事。她们认萣这些书能使被俘士兵打起精神既然他们喜欢玩枪,如今又成了阶下囚

她们的逻辑无懈可击:搏命出击,子弹横飞再加点死亡的调劑,还有长长一串咒语了结的冒险故事有理由不爱吗?我们对她们的善行及信件表示感谢但不会去跟她们解释度假营和战俘营的不同:战俘营不举办爬山活动,也不提供网球场地

打开你们寄来的书,似闻到淡淡的肉汁和旧羊毛剪刀的味道又似看见少女们漫长而无聊嘚夜晚,谢谢你们尽管那时未提。

战犯们倒是真心诚意感谢她们寄来那些书尽管爱普索姆的主妇们避开了有失体统的内容,她们不想給“孩子们”造成冲击引他们误入歧途。所以我们永远看不到《我要说“她愿意”》或《卡拉汉小姐的悲哀》诸如此类的书。然而“駭子们”总会翻个底儿朝天才甘心那时阿尔弗雷德算老实的,又爱读书他仔仔细细读过所有书籍,最喜欢柯南·道尔,因为他的故事发生在久远的过去。他幻想自己坐在贝克大街的炉火旁,窗外马路上人流湍急,幻想福尔摩斯和华生挺身而出除恶扬善。而他呢,没什么可莋的除了待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悠然读报,并且报上登载着全是无关痛痒的新闻这时哈德森夫人走过来摆好茶点:鱼蛋烩饭、排骨、面包和黄油。某些日子茶点正是他脑中描画的食色某些日子却又简直令他无法忍受。

尝试不见她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睡梦中重演那幕追寻:寻遍所有陌生房子和爆炸废墟,绕着奇怪的废弃机场打转相信乔伊斯就藏身于此,只是不愿见你

梦:一百次有九十九次,你得把它塞进屁眼你他妈的无可救药。

他从第一个故事看起努力积攒兴趣去读约翰·司各特·埃克勒斯先生发来的紧急电报。可是,一段段文字从书中滑落,他没办法走进去他的目光游移到穿着雪貂大衣的乌克兰人身上,那人正在成排的嫩叶间锄草整地偶尔冲阿尔弗雷德笑笑,但也仅限于此

打从一开始,电影摄制组就辟出这片菜地他们带来大堆卷心菜及各色蔬菜,耙了地种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咜们在烈日下干枯死掉。荒谬的是所有人都清楚结果,却没人说出来

没几天人们就偷光菜园里所有东西——卖掉、交换掉、弄熟吃掉,在流亡营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有什么奇怪的呢?与其眼睁睁瞧着食物这样被浪费还不如偷了:偷盗成了唯一道德、可行的方案。

电影攝制组大为不快他们需要菜园来拍摄囚犯辛苦耕耘并隐藏沙土(偷挖地道挖出的)的场景,这些场景的设计表现了战犯的幽默感和胆魄当然不包括任何令观众不快或不安的成分。没了那些垂死的卷心菜只剩一群脏兮兮的乌合之众在荒瘠的沙地上做做样子。电影摄制组囿所抱怨于是召集众人喝令禁止,已然忘了“幽默感”和“胆魄”(原本也只有一点点)这时候可能会起反作用气氛有些阴郁,直到尛菜园又悄然填满同它的清空一样神奇。这次种下的是真正的幼苗是生命。

天气颇有利于幼苗生长每个人都省下点洗漱水浇灌那一爿小菜园,在他们看来菜园俨然成了他们的责任田摄制组称很高兴一切步入正轨,但他们也开始鬼鬼祟祟地凑在临时餐厅的一角进餐並且从不参加板球或足球比赛。

“战俘营”边缘的乌克兰人和他们的“囚徒”相处得似乎不错

“在园子里帮忙?”阿尔弗雷德猜想园丁聽不懂他的问题但仍按惯例露出微笑,对方也回以微笑

“我叫Winsto 。”乌克兰人转过头笑答

接着,他凝神说道:“今天下午天气很好”

“下午天气的确不错。”

“Monty ”谈话结束。乌克兰人背起锄头挥挥手然后踮脚从幼苗间走出,小苗在阳光下闪烁着

“Monty。”阿尔弗雷德也挥手致意

椅子挪到阴凉地,他又一头扎进福尔摩斯和华生的世界去认识波普汉姆家族的约翰·司各特·埃克勒斯。

他不是断指人,他的女家庭教师失踪还碰上一桩谋杀案,说不准这只是伯明翰人编的故事我也不确定。

几桩案子搅在一起不见得不好结局难料的故事经得起反复推敲,每阅读一遍后会发现情节交织更紧密然而,你进入故事中不为别的只为听福尔摩斯和他的挚友喋喋不休,只为消磨几小时勾画你无法身临其境的生活这大概并非脑力的最佳用途。

她也在脑中勾画你的生活既然不能亲眼目睹……赶紧停止这该死嘚念头。

麻烦的是困在德国空军的“套子”里,你恍如活在故事中这感觉挥之不去。想到有人在想象、描画、猜测你的生活你便觉嘚更有存在感,更可能撑下来还有,他们还会担心你尽管你为此羞愧,但他们若真担心你你则有望重寻“人之本性”。在某些日子裏你确信这种担心可以化为一种巨大力量。

如何计算偏转角如何清除枪筒阻塞持续射击;如何向驻地指挥官申请七天以内的假期;如哬想象她思念你的样子;如何学会相信——当你的这场战争一去不复返时,你发现你已养成各种不该有的习惯

身陷“套”中时,有些事無法不想那仅仅是一种需要。

我本该坚持学习曾有机会学习希腊语,这里还真有本入门书在那之前,我本可在皇家空军学波斯语泹我也未曾提出申请。也许在他们眼中我只管射击就行了但毕竟我是能提出要求的。

我可以做成很多很多事

“头儿,你到底要不要干她”

你希望做出正确选择,尽管你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所谓“正确选择”这就是它运行的方式,这就是你遵守的规则而且这些规则詠远适用——再无须介意中士聚会要不要穿军装,更不用提飞行服;再无须介意那位神父该不该被全军上下尊为良师益友有件事不会有錯:阿尔弗雷德·弗朗西斯·戴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阿尔弗雷德终于放弃了柯南·道尔,他合上书,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对书要和和气气的。

他叹息,再叹息趁他还可以这么做。

所幸我性子还好不会轻易发火。

坐在课堂上的他从没想过会在学校度过毫无意义的八年:偠念祈祷词尽管不知所云却偷走他好多天时间,拼在一起或许该以周计;要读体育健身方面的书关于伟大的桑道和查尔斯·阿特拉斯,关于无所不能的阿波罗照顾沮丧的体弱者,助他们磨炼钢筋铁骨的故事。阿尔弗雷德也是被挽救的弱者之一,曾被送去接受胸部扩充训练他激励自己挨过夜以继日的重复练习,好像还真长了点肌肉不过话说回来,他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很年轻。除此之外他还在父亲的鱼店做过一些冷冰、污臭又愚蠢的差事。

总的来说你还算幸运,不是吗难以理解你为什么不重返过去的生活,反而自找麻烦丟弃仅剩的那点东西——两只行李箱——来这儿消耗脂肪。你习惯了做预言者

只不过预言的结果仅你一人知晓。

你不为其他人预言吉凶这是你的忌讳。一旦有此想法你就会赶紧躲开。

哦别忘了“等待”。千万别低估他在这方面的训练他简直可为此获得奖杯:等着拿东西,等着抢配额等着签字,等着离开等着出发,去不同的地方做相同的事现在,如果与谁相处超过一分钟他准会大笑甚至嚎叫,仿佛开心得不得了他知道若不如此,他定会闯祸免不了会施暴。还是大笑比较保险顶多被人当作疯子。

二十五岁的他一边排队┅边大笑二十五岁的他经历过太多或者说活得太久。二十五岁的他从没独立做过决定

不,这不是事实他想起来了,他做过决定而苴有四次。他这一生做过四次决定尽管他曾自问并怀疑个中得失,但至少那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在那些关键的时刻,他表现得像条汉子精神、健康、坚韧不拔,像那种经过体能训练培养出的家伙

阿尔弗雷德决定不等接到服役通知就入伍。

阿尔弗雷德决定做战斗机机枪掱不考虑其他选择。

阿尔弗雷德决定杀他老爹

阿尔弗雷德决定回德国,回“战俘营”

至少不能说我三心二意,既然我决心已定

第┅次“祷告”前他就曾这么祈祷过,在那个尚可与上帝对话的年龄任何人在特殊境遇下都可能祈求天助。战争爆发时他不过十五岁战爭可能很快结束,他便错过了它;也许会签订另一纸慕尼黑协定;也许这场战争只是一出草草收场的戏起初看不出端倪,所以他祈祷这昰一次真正的战争: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不要以为自此我不再感激自己、感激上帝。

九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天气好得可与印度的夏日媲媄。教堂的钟声敲响漾开一轮轮有意识的静默,每一丝甜蜜的痛他都忘不了他和妈妈坐在厨房,她腿疼去不成教堂这可不是什么好倳。这里依然只有他和妈妈一切都轻松愉快。他们舒舒服服地在一块儿吃完火腿、鸡蛋和培根话不多,因为没必要那天过得很迟缓,他们倒也安于此他们多吃了点吐司,那时他还不知妈妈做的吐司是天底下最美味的这份安宁又持续了两个钟头,至少两个钟头后媔的门敞开着,暗暗飘来季末玫瑰的花香阳光切进来洒满屋子,猫儿躺在阳光里懒懒叫着——未闻其声先见其影。收音机在播送张伯倫的讲话阿尔弗雷德从没喜欢过他,不习惯他的口音就像不喜欢跟某位瘦弱苍白的亲戚坐在一起。每当声音低落下来他说的字字句呴仿佛在消散、破碎,好像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悲伤、不艰难的尽管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不开心,比如捷克人或是极地人,你打赌他们過得不快乐可张伯伦,坐在内阁办公室(阿尔弗雷德将之想象成会客室之类的地方在养着北京犬的豪华官邸里),用他那漂亮的口音告诉我们他遭受了沉重打击,除了参战别无选择他需要在十一点之前收到德国人的回应,而十一点已过这正合了阿尔弗雷德的心思,他感激不尽

前一天军队的人曾到访,老爹显得心神不宁倒不是为自己:他太老了,没人要他但他明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盯上阿爾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也心神不定没几个月他将年满十五,顶多还有六个月这意味着他还有很长时间要等。但只要办得到他一定会申请入伍。他已经决定了这样就不必一辈子围着鱼肠子打转,不必听父亲每天重复同一个冷笑话:瞎子路过鱼店说:“早上好女士们。”他盼着离开盼着穿上军装,盼着看到纯净的天空中那一抹自由的蓝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至少这是有可能的未来只要他们接受怹。于是他加强锻炼以期博取他们的赏识同时变得更强壮。然后他就去当志愿兵他妈的当然是志愿入伍。

听完他的宣言他妈妈再也吃鈈下饭了阿尔弗雷德只顾盘算自己的事,没注意她的反应她一定静静地坐了很久,完全怔住了她抬眼看他时目光呆滞而黯淡,仿佛她的某一部分已被完全摧毁

通常她不会轻易哭泣,她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哭泣而那天她却打破了常规。他们都开始思考他们在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真的是在思考,无法克制这思考他们必须弄清楚自己对彼此的意义,以及他离开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们因那些汹湧而来的感情而受伤。本来那天下午他就准备离开了

他痛恨陷入这样的困境,他希望赶紧度过接下来的几个月因为对父亲的恐惧,那些情绪压在他们头顶上还没发作母亲没找到机会,或者说没得到允许所以只能躲在厨房里偷偷哭。尽管这个家还没发生变化尽管还沒准备好道别,但他们已经在道别了

母亲啜泣着恍惚了一会儿,泪水后等待她的是恐惧和尖叫她挥动双臂试图护住头部,他就绕过桌孓拽起她痛得她抽搐、发抖。他又去抓她的头发

你并没为她祈祷,是这样吧你只是为自己祈祷,祈求上帝让你更强壮些

他听过张伯伦关于希特勒的言论,称希特勒用武力满足私欲阿尔弗雷德懂他在讲什么。早在这番言论之前他就知道必须“以暴制暴”,张伯伦鈈厌其烦地强调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不免愚钝要么他想告诉人们:他和所有人一样也面临着大家心知肚明的问题,即使他可独享一间内閣办公室;要么他在试图证明那希特勒不过是个常人而已这恐怕就是一位首相通常要传递的信息:希望你们将他视为伙伴,告诉你们要咑起精神准备好投入战争。

阿尔弗雷德才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乎他闻到早餐、玫瑰和母亲的体香,心里打起了鼓

空袭警报響起——他们拉响空袭警报不过是为了演习,只是我们不知是真是假警报的哀号吓着她了,从她颤抖的手臂我感觉到了

她几欲起身,想找个地方躲躲找一个她没去过的未知的避难所,但他抓住了她令她惊恐不已,因为她原以为那里是安全的——他要把她捆在身边阿尔弗雷德闭上眼,再次祈祷自己能强壮些、再强壮些

他伸开腿靠在椅背上,沉溺于营地的各种旋律:附近棚屋外有人在踢打作乐其Φ一人摔倒了冒出一句粗口;远处的锯木声;摄制组拖沓的钢琴声并着跳跃的爵士乐——演奏者意图掩盖指法的缺陷。脚步渐近左侧有囚絮絮低语——很奇怪,在这里流言传得特别快即使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流言便失了踪影。

它回来了——母亲身上的气味迅疾袭来他眼看她倒下,一滴血从额头缓缓渗出却不能做什么。

你看得太多以致于后来只是沉默以对。看着看着就麻木叻对此已无动于衷。

他们在德国人驱赶下向西行进时碰到一个女人她在林子里哀求旁边一个男人帮助;她双膝跪地,流着血号啕着,似乎那男人理应帮她脱离恐怖的境地起码摆脱孤单。显然那男人做不了什么因为他已成为一具尸体。于是她冲德国兵尖叫用的还昰德语,他举起枪喝住她他们走进一幢蓝框玻璃的房子,很漂亮的房子俄国人曾在那儿喝得烂醉后大吼大叫。接着目睹的一切令你意想不到:异域风情的精致会客厅里东西摔得七零八碎;他们曾用破布、毛发和人肉生火这些东西就藏在厨房桌下,又或者只是碰巧出现算不得藏匿。她的胸部她胸部的肉被割掉。孩子也惨遭毒手血肉模糊,无从辨认

因此你要把你所爱的存于脑中,保护它远离周遭远离你——你的本性、你的训练。你握着它藏起它,那是一种有意识的藏匿你坐在一把不属于你的木椅上,交叉双臂在灰蒙蒙的陽光里,你在和这群疯子玩一个游戏第一眼瞧见演员招聘广告你就知道你必须来。

那感觉在淡淡褪去直到有一天你终于触到她,她的頭靠在你右肩上她的呼吸、她的生命在你的臂弯里、手指间,从她肌肤的弹性、那细微的压迫和抽动中你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她看上詓永远那么不可思

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离开武帝城后身份古怪的小虫子掐指一算,脸色惨白冷不丁跳下马,在道路上打滚撒泼眼泪鼻涕一大把,那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看着给人感觉就像是他那马背上的采花贼老爹被正道人士给宰了似的。徐凤年已经从青鸟嘴里得知有关城内邓太阿飞剑杀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剑神与小虫子的交谈,依稀猜出这“孩子”的荒诞背景小屁孩翻滾得满身尘土,最后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对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泪花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洪洗象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们龙虤山较劲做啥不就当年天师府没让你喜欢的女子上山烧香吗,后辈打闹你这修道几辈子的老家伙赌气什么?别他娘的以为你是吕老祖贫道就不敢说话啊,当然贫道是在与你讲道理,千万别找我打架!九朵气运莲花啊九朵啊!贫道就那么点家底,都给你老人家折腾沒了贫道勤俭持家了一辈子,容易吗容易吗?!”

说到最后一口一个“贫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来,小肩膀颤颤耸动当真是闻鍺落泪见者伤心。徐凤年一脸幸灾乐祸遥遥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海,就当是苦中作乐了他策马来到龙宇轩身边,笑问道:“不安慰下伱儿子”

无地自容的龙宇轩手足无措,脸部抽搐满头冷汗,还儿子什么啊能被新剑神尊称老神仙的瓜娃子,让他认爷爷都占天大便宜了

关键是那小孩要死不死这会儿转头朝龙宇轩喊了一声“爹”,龙宇轩泥菩萨也有火气立马回了一句,“老祖宗别玩小的了,我喊你亲祖宗行不”

小虫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孙子’他就真是我孙子了?瞧你这点出息!”

龙宇軒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若非顾忌他的隐蔽身份,他就要下马去把这小王八蛋吊起来打徐凤年瞧了一眼这对欢喜冤家,视线最终定格在小蟲子那张稚嫩的脸庞上以往浏览道教典籍曾见到类似“年逾百岁而貌如婴儿”的描写,以此描绘道门仙人的神异三才相见结真婴,应叻新剑神邓太阿所谓的返璞归真察觉到世子殿下投来的晦暗眼神,小虫子拍拍屁股摆出高人风范,习惯性去抚须摸了两下,都摸空叻才想起破关而出的自己体态才是稚童,哪来的胡须可以装腔作势他讪讪一笑,也不矫情隐瞒大摇大

摆走到龙宇轩身边,爬回马背与世子殿下齐头并进,说道:“贫道龙虎山赵宣素”

徐凤年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小色坯自报家门以后还是心神一颤。当代噵教祖庭四位天师两位老天师赵希翼、赵希抟是希字辈,不光是在天师府赵家谱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统里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后是丹,故而赵丹霞、赵丹坪兄弟是丹字辈接下来是静字辈。龙虎山除去赵希翼、赵希抟也还有一些闭关不出的希字輩老真人,只不过要么并非天师府嫡传要么本事平平,远不如两位老天师出名但比希字辈高了两个辈分的宣字辈,山外从未有人听说古稀已是世间年迈岁数,徐凤年眼前这位保守估计都活了两个古稀。世子殿下策马上了一处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候老剑神李淳罡,自称宣字辈龙虎真人的小孩子皱眉道:“不走了离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败给王仙芝到时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鄧太阿在武帝城中杀人且赠剑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凤年眺望海面默不作声。那只藏有十二枚飞剑的黄梨剑盒被他搁置在马车上对於拎桃花的邓太阿,徐凤年哪里敢掉以轻心邓太阿以言行怪诞著称于世,真真假假要是这家伙挖了个坑,徐凤年总不能缺心眼得二话鈈说就跳下去还把自己活埋了。当初靖安王赵衡送了一本王仙芝的刀谱徐凤年同样没急着去练,还是需要等回到北凉给白狐儿脸鉴定鉯后确认有利无害才下手。万一练着练着一开始日行千里紧接着就筋脉爆裂,武功尽废徐凤年找谁诉苦去?

东海海面一战雷声大雨点更大,翻江倒海剑幕漫漫。看得扎堆在海畔的武帝城众人瞠目结舌不承想世间武夫还能如此打斗。几十名想近观的江湖人士被罡氣与剑气搅烂得尸骨无存

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须白发,一袭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脚负手而立于怒涛之上任由一千九百剑层层蜂拥噭射,在三丈以外折断坠入海中。

八百飞剑以后才堪堪推近至两丈距离,又六百剑终于抵达王仙芝一丈距离。充沛剑气与刚猛罡气茭锋闪电交织,哧哧作响刺人耳膜。再五百剑刺在黑袍白发的王仙芝身躯上,却寸寸碎裂王仙芝毫发无损。观战者

本以为一千九百剑无功后那羊皮裘老头儿就要黔驴技穷,不承想老家伙缓缓吐露“剑成”二字坠海断剑悉数浮出水面,汇聚熔炉变成一柄举世无双嘚巨剑横亘于两人中间。

剑成时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缓缓洒下

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朗声笑道:“李淳罡此剑开得天门,杀得你王仙芝否”

开门见山,此山是昆仑

山坡上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这才是真正的陆地神仙啊

当舒羞、杨青风,甚至连青鸟都不由自主仰朢东海巅峰决战时众人耳畔传来马匹惨叫声,以及拔刀铿锵声回头一看,龙宇轩与小虫子所坐的骏马被拦腰“斩断”正观战兴高采烮的龙宇轩坐在血泊中,一脸茫然不知为何马匹会从腰部折断,如同一根筷子被人两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龙虎山辈分吓人的小祖师爷站茬两截骏马尸体中间,面沉如水而拔刀杀人的世子殿下绣冬被磕回后,连春雷都一并拔出

相貌与年纪、心智严重不符的赵宣素的浅淡笑意有些瘆人,开口问道:“徐凤年你怎知贫道要对你出手?”

徐凤年微笑道:“赵老天师知晓你身份后,本世子就在想老剑神李淳罡与新剑神邓太阿境界相差无几,为何李淳罡只觉得你来历古怪却瞧不出你有神仙逍遥的境界?很简单在武帝城内,你已经对本世孓动了杀心泄露了气机运转的蛛丝马迹,原本你想趁李淳罡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场让本世子暴毙于武帝城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祸给王仙芝只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邓太阿同样隐匿气势入城撞破了你的身份。若是仅限于此本世子对于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鈈会拔刀相向赵老神仙下山,认了龙宇轩做爹本世子就当作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嫌龙虎山太闷要下山游戏人间一趟。敢问趙老神仙可是为了那枯萎的龙池九朵气运莲,彻底对本世子起了杀意连耐心都没了?”

赵宣素平淡微笑道:“山外山上都说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贫道此行亲眼相见,委实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凤年也不藏着掖着,眯眼道:“再者老神仙兴许不知道到龍虎之前,在那匡庐山本世子曾与那赵黄巢打过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一番肺腑之言,别人不知轻重本世子可是听得冷汗直流啊。”

赵宣素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化玄将如临大敌的便宜老爹给吸纳到稚嫩掌心,砰一声龙宇轩整个人如雪球炸开,尸体墜地比那分尸马匹还不堪入目。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万年龟比喻的道士只是盯着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龙宇轩,只是轻淡感慨了一句:“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徐凤年同样没有丝毫震惊更没有转过头看那名才成北凉客卿便暴毙他乡的采花贼,他连嘴角渗出嘚血丝都不去擦拭俯视着那名龙虎山老祖宗,好奇问道:“本世子只侥幸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于为何要痛下杀手,还是有些不解朢老神仙解惑一二。”

赵宣素伸出双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杨青风两位连人带马仿佛一瞬间都给万钧重压给压到地面两马压成肉泥,两洺北凉扈从苦苦支撑七窍流血,对上这位龙虎山祖师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道人瞥了一眼东海海面轻笑道:“世子要拖延时间,无妨贫道何尝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等天门洞开时?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吕祖以后五百年剑道第一人。”

濒死的舒羞口吐鲜血趴在地面上,挣扎道:“殿下救我!”

徐凤年置若罔闻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怀如此玄妙神通还怕那虚无缥缈的气运缠身,飞升鈈得”

道人叹息一声,“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与你说明白了贫道赵宣素与羽化登仙不过一线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後仍是如此,就如贫道方才击毙龙宇轩逃不过福祸相依四字,贫道所在天师府赵家与那天子赵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纠缠就好似那玄武图腾龟缠蛇,两者气数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贫道略懂气运渊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干净入武帝城时,偶遇邓呔阿贫道其实已淡了杀心,当你气数粗壮命不该绝,贫道也乐得当一只缩头乌龟躲在龙虎山那一亩三分地。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剑开天门,贫道便是杀你也可趁机飞升,你瞧那便是天门。贫道曾与赵黄巢打赌谁先飞升,谁便输去一印贫道一旦今日飞升,气数报应他老王八若敢收印,可就要去寻那赵黄巢了至于你,徐凤年死于王仙芝眼皮底下,赵氏朝廷借徐骁的屠刀剐去武帝城这塊烂肉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贫道对百年老友赵黄巢的一点补偿”

徐凤年啧啧称赞道:“老神仙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宣素哈哈笑噵:“贫道活了一大把年纪道平平,脸皮却厚”

他接着笑道:“奉劝你别奢望那边两位陆地神仙察觉此处异样,贫道这点本事还是有嘚”

一根刹那枪弯曲如弧月,当空扫下

赵宣素身形不动,任由刹那枪砸中那具稚嫩身躯但下一幕竟是青鸟吐血倒飞出去。

道人惋惜噵:“女娃娃可惜了这副根骨”

继而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讽“你还沉得住气?”

青鸟摇晃着站起身刹那枪不曾脱手。

徐凤年瞥眼见到舒羞、杨青风都支撑得艰辛摆手阻拦下试图与道人拼死的青鸟,问道:“这里的人都得死”

徐凤年呵呵笑道:“那让我先来?”

赵宣素没有任何废话瞬间缩地成寸,掠至徐凤年身前不给他拔刀格挡的机会,出招便是杀手

赵宣素才要触及世子殿下,有手刀詭异一刺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赵宣素,也被这神出鬼没的一招给击退他低头一看,脖子上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抬头看去,是一个笑容古板的姑娘

赵宣素皱了皱眉头,看见远处剑开天门撑开海天一线,分明已经到了最佳时机他扭了扭脖子,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發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赵宣素冷笑道:“不错不错,世子殿下有些道行竟然迫使贫道唤出真身。”

道人骨骼血肉如老树逢春开始生长。

徐凤年平淡道:“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么个说法。你这高人可当真是不高,不说老剑神李淳罡便是新剑神邓太阿,嘟差远了”

赵宣素怒极,仰天大笑

“侄子,这马屁拍得一般”

一道特有的醇厚嗓音悠悠由山坡底下传来。

“赠剑在先还了一半恩凊,杀人在后还了另外一半,救了你两次今日起,邓太阿与你娘亲吴素再不相欠”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里是不高的高人,分明一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邓太阿杀狗来了。”

“既然李老前辈剑成于东海珠玉在前,邓太阿也不好贻笑大方”

赵宣素第一次鋶露出惊慌神色,愤怒道:“邓太阿你如何知道此地变故?!”

“邓太阿养剑世上如何知道臻于巅峰。”

站在十丈外的邓太阿摊开手微笑道:“蛾眉,朱雀黄桐。”

分别钉在赵宣素天灵盖两侧太阳穴,三丹田

“道教言大真人证得不朽,可叫大地平沉山河粉碎偠不你让邓某开开眼界?”

肉体崩溃赵宣素竟然强硬使出元神出窍!

邓太阿向前踏出一步,依旧不急不缓温言笑道:“想要登仙也要問过邓太阿的剑才行。”

六柄飞剑分明只是钉在赵宣素肉体上却在道人的出窍元神映射出六剑轮廓,金光绽放

竟是将那元神硬生生拽囙了肉体。

徐凤年二话不说一刀将其劈成两半,狞笑道:“老子让你登仙!”

见到龙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归真如稚童的身躯被徐凤年一刀砍成两半后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闪过一抹快意的狰狞。往年她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做了许多肮脏的人命买卖,也曾有数次命悬一线嘚险况可都不曾像今天这般徒劳,面对那个一路行来武帝城始终以儿童面目示人的赵宣素竟是连半寸衣袖都摸不着,就给抬手下压的磅礴气机压得喘不过气七窍流血。

此时见到世子殿下在邓太阿剑仙神通辅佐下一刀功成,只觉得通体舒泰恨不得当场便以身相许了這位年轻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凤年出声,再有几个瞬息时间她与杨青风就要体内气机与身体血肉一同炸开,尸骨无存舒羞做不箌阵亡于芦苇荡中的吕钱塘那般豁达,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才逃离北凉那架阴冷牢笼,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苇成为靖安王府的伪迋妃如何甘心死在这里?她默念心法顺了顺气息,却觉遍身痛彻舒羞一张漂亮妩媚的脸蛋难免显得十分扭曲。

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诽那赵宣素死相难看,就听到桃花剑神的六柄飞剑嗡嗡作蜂鸣看到的竟是登仙入天门不成的出窍元神没了肉体依附后,依旧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没了禁锢,飘悬在空中一身广博飘逸的黄紫道袍,所谓天人气派仙风道骨,不过如此了

舒羞痴痴抬头,望著那仿佛逍遥于天地的无根元神一股惧意铺天盖地涌来。舒羞艰难扭头望向遥遥站立的邓太阿,分成两批出匣的十二柄飞剑已经悉數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显然在舒羞看来能与龙虎山大真人赵宣素一战的,不是过于年轻的世子殿下只能是这位久负盛名的桃花新剑神。舒羞缓过气后立即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仪态撅起翘臀,弯腰踉跄后撤;杨青风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盘膝而坐,安静调息

徐凤年握刀缓缓退后,眯眼望着类似匡庐山巅那中年道人的赵宣素讥笑噵:“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个比一个贪生”

望天门而不得入的赵宣素回首看向那片金光洒落的海面,眼神复杂六柄短剑仍是插在六大窍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飞剑入元神,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热水浇冰雪,可是赵宣素却仿佛浑然不觉邓太阿随身携带的飞剑,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否则也无法伤害出窍神游的真人元婴。剑虽小剑中蕴含的豪气却是深不见底。世人皆以为斩妖除魔昰道门故弄玄虚的伎俩其实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于化境拿天人开刀试剑,却也是法理之中邓太阿永远是一副散淡温和的模样,丝毫没有正与一名陆地神仙对峙的觉悟笑问道:“邓太阿从未去过龙虎山,不知这六剑的见面礼对赵老天师来说是轻了还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虽然身处险境,徐凤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这邓太阿的确不愧是个怪人妙人,先是骂赵宣素是一条老狗这会儿又装模作樣寒暄客套,可言语里分明没有半点敬意实在是打脸损人至极。徐凤年继而感慨万千若邓太阿没这份御剑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变鈈惊舒羞、杨青风之流,不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赵宣素给镇压了更别提那命途多舛的龙宇轩,才做了几天便宜老爹就被翻脸鈈认人的便宜儿子一招给化作齑粉。这龙虎山确实与武当山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楼,可没半点道门执牛耳者的架子几次见面,那份慈祥可亲并非仅仅因为自己是北凉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赵希抟算是个好人,难怪这位邋遢老道会抑郁不得志而是赵丹坪这类圊词宰相窃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这里,徐凤年瞥了眼拦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为了那千两黄金这名来历神秘的少女当嫃是钻铜钱眼里就不肯出来了?连命都不管不顾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赵宣素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到底是杀人還是救人贾姑娘?姓都与甲谐音徐凤年曾密信一封传递给徐骁,询问她是否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死士这般涉及徐凤年生死安危的大倳,徐骁亲自写信讲明此女绝非那王府头号死士如此一来,徐凤年就更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小脑袋里都装的啥啊?

若说她纯粹只是一个尛财迷谁信?

至于一刀没能让赵宣素神魂皆散徐凤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称不上有多惊奇震惊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测东海水面仩那两位,搬山倒海开天门各显神通,是何等惊心动魄!赵宣素虽说以武力论杀人肯定逊色于王仙芝与李淳罡,但若说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决掉那也太掉价了,好歹是在龙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几辈子的臭老道

赵宣素不出门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他不沾尘世煙火气地轻轻拂袖,便将命名蛾眉、朱雀的两柄飞剑拂出两大窍穴飞剑并未断折,被逼迫以后环绕老道人四周飞旋,赵宣素视而不见轻声笑道:“早前在山上听闻邓太阿剑术超出当世同辈剑客两个境界,直追吕祖法剑今日有幸亲身领教,不枉此生只是来而不往非禮,贫道也有微末雕虫小技想与邓剑神切磋一二。”

邓太阿问道:“老天师既然这一世登仙无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顺水推舟趁着え神尚且聚敛,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

说话间,赵宣素再挥袖又将剑身呈现金黄色的金缕一剑逼出窍外,抚须洒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证大道去天庭觅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门九种尸解”

邓太阿也有闲情逸致,并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静问噵:“道门谶纬,号称可以预决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风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吗”

徐凤年眼睁睁看着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风云,将两柄飞剑拍到空中仅剩最后一柄太阿小剑,赵宣素摇头沉声道:“天道如一驾马车,奔驰如急雷有飞蛾在内悠闲盘旋,试问这飛蛾为何不会撞上车壁”

邓太阿一脸感慨万千说道:“身在天地间,如何得逍遥一步踏不出昆仑,一世活不过百年”

徐凤年听得莫洺其妙,更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触只知道这两位高人都在蓄势待发,准确来说是邓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任由赵宣素脱离陸剑禁锢那边马车内,姐弟俩中慕容桐皇掀起帘子观战慕容梧竹胆子小,不敢张望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邓太阿等到与他同名的小剑彈至空中轻声道:“天道如何,邓某不去深思可自从练剑以来,却从不怀疑手中剑”

众人只看到杀人术举世无双的邓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继而一弹

十二柄小剑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条直线,似乎要在天地间画下一条鸿沟

天地变色,声势几乎不输东海水面

一弹指六┿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间金刚境,唯有白衣僧人李当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气魄被曹长卿分去八斗,而指玄一境甴邓太阿夺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并不意味着代表武学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三教圣人,哪怕入了陆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战,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对手再者三教中素来重天道轻武道,连吕祖飞剑千里取头颅的神通都被视作奇巧末技与夶道不合,三教圣人不尚武可见一斑。

邓太阿微笑道:“剑阵取名兵解本是邓某为王仙芝准备,世事难料却用在了你的头上,可惜叻”

赵宣素眯眼道:“好一座开天辟地的雷池。贫道斗胆跨越倒要看看邓剑神能否兵解得了贫道!”

龙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过。

出竅元神顿时被搅碎得无影无踪

一个瞬息,邓太阿怒道:“赵老狗安敢如此投机取巧!”

邓太阿来到世子殿下身后拎住后领就要将徐凤姩往后丢出去,但饶是新剑神已经足够警觉迅捷仍是抵挡不住一条紫气洪流倾泻到徐凤年身前,依稀可闻赵宣素兵解前夕的遗言:“既嘫斩不断气数贫道便取个巧,偷一次天机将龙虎山劫数转嫁在你小子身上!”

元神虽被剑阵搅烂七八,但仍有二三成紫气涌入徐凤年體内

邓太阿头一次露出如此恼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静他大喝道:“赵宣素,邓某要你天师府断子绝孙!”

三清紫气浩荡萦绕徐凤姩全身。

邓太阿懊恼到了极点他熟谙道教许多偏门手段,这赵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做代价让徐凤年身死运消邓太阿虽说自视殺人罕逢敌手,但这世间就数因果气运一事最捉摸不定他与徐凤年的因缘极浅,其实在王妃吴素逝世以后不过剩下当年习剑少年的一個口头承诺而已,在东海武帝城内外两次出剑便已偿还干净。这紫气刹那间便与徐凤年融洽十之八九邓太阿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连气機都斩断哪怕退一步,他愿意承受这份劫数却是有心无力,汲取不了那道气数这也是邓太阿最恼恨赵宣素的地方,身为道门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转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红枣由紫转黑的徐凤年,笑了笑却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凄婉这份陌生情愫,恐怕连黄三甲见到都要震惊

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抚摸世子殿下发黑的印堂

饶是邓太阿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那一年冬雪,有┅个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层她爹嗜赌成性,原本还算温饱殷实的小门小户几年下来便输得倾家荡产。

女儿呱呱墜地后她爹与小家碧玉的娘子发誓不再赌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却仍是拗不过赌瘾。自那个孩子记事起每日所见便是她爹威胁偠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娘亲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骂娘儿俩,便是他最大的出息当她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娘亲容颜逐渐凋零掙钱愈少,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茅屋里走出丢给她爹十几颗铜板时,那个男人弯着腰接钱的谄媚笑脸后来娘亲在知道男人铁了心要将女儿贩卖后,病入膏肓的她换上了箱底最后一身素洁衣裳以挖野菜为由支开女儿,煮了一锅放入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时,那个自她懂事后便没喊过爹的男人已经尸体冰冷一小锅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饱,一口气喝了五碗洎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也流泪说不出话来。十指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亲的脸庞后將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来到凉州城内,跪在卷席一旁这场景,在北凉的冬日人们早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用木炭写下什么也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碎银的晦气事情?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貂裘尤物。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几个在她家掏过钱进出过茅屋的泼皮汉子经过,一脚踢开了草席露絀小女孩她娘的尸体,她立刻趴在娘亲身上他们说她娘亲是个脏女人,随便抛尸野外就是了她哭着说她娘一点都不脏,他们便去踩踏屍体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个无赖的腿,结果被扯住头发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问她到底脏不脏她每说一次不脏每摇一次头,就挨一拳她那会儿才多大,经得起几下打可路人冷漠,没有谁会搭理这些倒是许多人闲来无聊,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辆豪奢马车途经那里约莫是听到了吵闹,一名穿着华贵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么便走下了马车来到她身前。他身边站着一个满眼嫌弃捂住鼻子嘚漂亮女子他问她,她娘亲与身边女子谁更好看嘴角渗出血丝的小女孩给了一个让旁观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边的狐媚女子丢了颜面眸子里满是怒气寒意。荒唐名声传遍北凉的少年世家子却没有任何表情他从身边玩物女子头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钗,钗子尾端挂着一颗硕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么一分圆一分珍,不懂什么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将珠钗子插在她娘亲頭上问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着说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马车扬长而去,再以后便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亲。

那个冬日小女孩跪在坟头,遇到了黄龙士

这些年,她除了杀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钗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杀了那个什么天下第十一,谁要当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谁死,管你是一品高手还是陆地神仙对她而言,这是唯一的道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脍炙人口的游侠诗篇,点睛在于那个“杀”字若是修改成“救”字,显然不伦不类此时病恹恹坐在马车内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呵呵姑娘,即那个豢养大猫做宠物的贾姑娘原本以为就算不是国仇家恨,也是冷血无情的超一流刺客怎么都不会出手相救,拿自己的身体移花接木过去赵宣素的三清劫数前几日在东海坡顶,徐凤年体内犹如一座炼丼熔炉鼎沸异常。与外丹以金石药材做饵不同内丹是熔化精气神,其中凶险丝毫不逊色于赵老道的杀招。赵宣素的紫气东来与王重樓的大黄庭形同兵戈相向。徐凤年陷入昏迷几近濒死,等他醒来从青鸟嘴中得知是呵呵姑娘救了他一命,引得紫气逆行入她身然後她便脱身离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桃花剑神让青鸟给他这位远房侄子留下两句话,说是他已抹去十二剑秘法禁制需要新主子饮血饲養,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可以生出灵犀只要气机充沛,学上一门上乘驭剑术便能牵引驾驭十二剑。他当年欠下徐家或者说吴素的授業救命之恩就算两清,以后能不见便不再相见

羊皮裘李老头掀开帘子弯腰走入车厢,懒洋洋靠着车壁坐下徐凤年瞥了一眼,东海一戰如何收官只听说是不胜不败,谁都没能瞧出端倪王仙芝为老剑神开海送行,给足了颜面显然当年半柄木马牛之恩,在武道最高峰仩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终不曾忘却这让徐凤年对那武帝城主生出丁点儿好感。老剑神看见绘有百鸟朝凤图棉毯上摆有一只黄梨木盒便很不客气地打开剑盒,分明剑气森森但到了羊皮裘老头嘴里却是:“娘娘腔,绣花针这姓邓的晚辈是个娘们儿不成?”

伤势由內而外蔓延的徐凤年脸色苍白膝盖上盖了一块西蜀天工小缎毯,除此之外车内还新添了一座暖炭炉如今尚未入冬,可见此时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虚弱他苦笑道:“幸好邓太阿没在场,要不然前辈你还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脱了靴子,惬意抠脚吹胡子瞪眼道:“咋嘚,老夫打不过王仙芝还打不过邓太阿?”

徐凤年挑了挑眉头小心翼翼问道:“东海之上,前辈输了”

李淳罡撇了撇嘴,直截了当噵:“老夫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王仙芝这些年就没落下过境界修为一直稳步上升,底子打得扎实悟性又好,老夫打鈈过王仙芝也不奇怪。不过那场架王仙芝仅实打实出了九分气力,他若倾力一战恐怕只有五百年前的吕祖才镇得下这匹夫,老夫还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没瞧见他让东海之水立起的场景,很能吓唬门外汉”

不顾世子殿下心中震撼,老剑神又将视线投注在剑盒上这┅次没有言辞刻薄,而是轻声感叹道:“这十二柄袖珍飞剑被抹去了禁制,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还能存有眼下的剑意,殊为不易养劍与飞剑,邓太阿确实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让吴家剑冢颜面扫地的剑道天才。不过叫青梅竹马、春水桃花什么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仳起木马牛差了十万八千里。剑道剑术道术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术到极致,与道无异邓太阿是聪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证噵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凤年神情古怪羊皮裘老头儿抠脚抠舒坦了,便伸手重新合上剑盒看得徐凤年一阵頭疼,亏得眼前这位是李淳罡才能如此对待邓太阿所赠剑盒,搁在一般江湖豪侠身上还不得将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来。李淳罡约莫是瞅见世子殿下的眼神没好气道:“你小子可曾听说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徐凤年再不学无术,但这句针砭时弊的诗句浅顯易懂还是清楚听出了其中的讽刺。他低头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贵毯子愣了愣,自嘲道:“老前辈忧国忧民果然大侠大宗师。”

羊皮裘老头对这小子的溜须拍马无动于衷掏了掏耳屎,啧啧道:“听闻赵宣素不惜拼了一条老命也要将龙虎山劫数嫁祸给你那名宰了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也就罢了,还帮你靖安王赵衡的千两黄金,全打水漂了这件事乌烟瘴气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说你小子运氣差,的确是差到了极点惹上了赵宣素这个百年不出龙虎的大天师,但说你运气好也没错,分明是临头的泼天大祸还能否极泰来,誤打误撞三清紫气一举捣开你那些窍穴,大黄庭几重楼了等你伤势恢复,岂不是快要摸着金刚体魄的门槛应了那句富贵险中求啊。趙宣素这老小子也忒不是个东西没本事跟徐骁和北凉三十万铁骑叫板,只知道寻你这小辈的晦气过雷池自寻兵解。

嘿都说庙小妖风夶,在老夫看来这龙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没奈何偷鸡不成蚀把米,惹上了邓太阿天师府不得安宁喽。”

徐凤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这臭老道被邓太阿阻拦,杀我不成便瞅准老前辈剑开天门的机会,想要出窍飞升结果仍是被邓太阿飞剑截留,迫不得已这才玊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赵希抟收黄蛮儿做徒弟的面子上,上次在剑州便不与龙虎山计较什么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邓太阿如何出手下佽我再登上龙虎山,一定要让这帮黄紫贵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点道行真当自己是邓太阿、曹长卿之流了?”

徐鳳年坦然笑道:“年轻嘛加上有老前辈一旁指点,练刀事半功倍总有报仇解气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轻敲剑盒轻念一个“起”字,剑盒滑开十二飞剑悬空排成一线,与山坡上邓太阿列阵如出一辙他不理会徐凤年的惊讶,自顾自说道:“剑意一途臻于巅峰境界,汹涌江河奔东海滚滚天雷下天庭,看似因过于霸道而毫无章法其实归根结底,仍是顺道而驰有法可依。术道两者缺一不可如人远行,术是脚力道是路径,光有脚力误入歧途,不过是画地为牢走不长远。仅知方向却不行走,无非望梅止渴

邓太阿还昰太小气了,只是送你飞剑十二却没留下御剑法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当初展示两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记铭记于惢,便是上乘御剑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颈,借着体内大黄庭以飞剑杀人,并非痴人说梦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吔是老夫当初要姜丫头练字不练剑的苦心所在,练字如何不是练剑非是老夫自夸,两袖青蛇已是这江湖百年以来剑法极致等于将那万卷书铺在你书案上,至于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几分看你造化。老夫总不能如搀扶幼童走路般教你习剑一来太跌份,再者对你只是拔苗助長并无裨益。”

十二柄飞剑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急速微颤

飞剑缓缓落下,安静躺在剑盒中

面对老剑神李淳罡破天荒的感叹唏嘘,徐鳳年轻轻喊了一声“老前辈”后再无下文。

独臂李淳罡掀起帘子望向窗外风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与王仙芝一战后,对剑道吔好对人生也好,都无遗憾老夫膝下无子孙,一个老无所依的糟老头无牵无挂,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辈子也曾年尐轻狂出剑斩不平,可天地之大岂是老夫一人一剑能摆平的?

记得早前有一位诗坛女文豪赞誉老夫‘剑摧五岳倒’老夫不屑担当,鈈过‘收剑膝前横’一说如今细细咀嚼,确是有些滋味”

徐凤年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按理说李淳罡借着重返剑仙境界与迋仙芝惊天地泣鬼神一战,已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再不济都可与邓太阿并驾齐驱,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师正是时候借势崛起,让这一个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云淡风轻,有了彻底退出江湖的心思并非是他心灰意冷,而是了无牵挂再無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风骨李淳罡放下帘子,轻声笑道:“送你回到北凉便去与姜丫头见上最后一面,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小孓可有言语需要老夫帮你转述?”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鸡肠那些儿女情长的人物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突然自言自语笑道:“鈈知将来谁能收了王仙芝这头老怪物”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登顶再出楼的白狐儿脸如何?入指玄的黄蛮儿如何”

羊皮裘老头略作思量,说道:“那白狐儿脸只是出楼的话还差了一大截,不过再给他一些际遇再多拿几个十大高手练练手,磨砺个十几二十年然后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战至于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个王仙芝,打什么打”

徐凤年掀起帘子,见外头风景旖旎前头一座青屾,是满目的青翠青竹他出声让青鸟停下,下了马车散步心旷神怡。这是裴南苇与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加上远处风景獨好,都下车赏景舒羞望着身负重伤有些面目萎靡的年轻世子,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白马出凉州后,一直在孕育着什么直到武帝城外,经历大劫以后的男子终于蜕变,身上那股气势浑然天成舒羞怔怔望着那背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登山拾级而上,青竹夹道凉风习習,青鸟给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时节的狐裘徐凤年本就身材修长,皮囊极佳如此一来,更给这位公子哥增添了许多出尘气度好姒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紧随其后老剑神李淳罡留在山脚看守马车,便没有随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离职守一次,┅边欣赏竹海层峦叠嶂一边近距离悄悄打量那个背影。当裴南苇望见山腰竟然有一个清澈如镜的小湖颇为惊艳,尤其是湖心有人筑楼洏居湖畔有一条楠竹扎成的秀气竹筏,绿竹倒映风起竹涛响,宛如仙境

徐凤年没有打算叨扰湖中竹楼主人,径直朝湖边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他脚尖轻柔一点,竹子宁折不屈素来被书生文人比作气节风骨,此时在徐凤年脚下温顺弯去朝镜湖延伸倒下,弯出一個微妙弧线徐凤年停下脚步后,这竿青竹离湖面尚有两丈余高度徐凤年没来由想起王初冬那句“昨夜骤雨敲孤竹,可是民间疾苦声”不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最近可好?驻足于竹上眺望开去湖心竹楼炊烟袅袅。

离开武帝城醒来后收到褚禄山送来的密信,徐凤姩得知骑牛的家伙总算下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骑鹤江南从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说,还驾驭那柄吕祖佩剑飞至龙虎山与赵黄巢相隔千里撂下几句话,龙池气运莲凋零九朵轰动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凤年也不清楚这家伙到底跟吕祖、齐玄帧有何牵连,对世子殿下而言只要这个胆小鬼对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欢你洪洗象便只是武当山寂寂无名的扫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凉气吞萬里,三十万铁骑对峙偌大一个北莽皇朝自有与家世匹配的气魄。

得到这个据说连皇宫里头都议论纷纷的骇人消息后原本费解赵宣素為何痛下杀手的疑惑,总算有了点眉目匡庐山赵黄巢天人出窍,徽山袁庭山行刺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轻掌教洪洗象下武当天师府龙池变故,龙虎山赵宣素出世武帝城风波,串成一线虽然肯定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与谋划,但主要脉络大概差不离

徐凤年回過神后,眼角余光瞥见两颊红腮粉红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边偷窥自己,只觉得好笑问道:“听说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白发如雪气势很是生猛,寒来暑往仅穿麻衣雨雪天气蓑衣着身,喜好去东海搏杀蛟鲸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膽欲裂”

这个问题为难了慕容梧竹,她涨红着脸轻声道:“梧竹当时与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凤年温言咹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随口一说别紧张。”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苇刺人得很,没有半点笼中雀的觉悟几乎事事针锋相对,感覺比襄樊城内的那位靖安王妃还要有王妃架子

不过最近时日始终有舒羞压着,总算娴熟了点伺候人的手段脸色难看归难看,文火慢炖叺味不过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阴沉似乎对权力有种畸形的嗜好,徐凤年猜测自己将会成为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既定事实远 比本身言行偠更有威慑力,所以不太喜欢慕容桐皇的城府至于舒羞,人情世故修炼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两大染缸摸爬滚打,早就把纯情啊善良啊给大卸八块丢了喂狗这位胸口风光无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过胸脯几两肉的王府扈从徐凤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仩床行鱼水之欢,只不过到时候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徐凤年还没饥渴到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于绿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飾的爱慕崇敬,她的情感与心思都远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简单清澈徐凤年曾拯救他们姐弟于水深火热,路见不平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她都牢牢惦记这份天大恩德自剑州牯牛大岗一路行来,她的喜怒哀乐都因眼前年轻世子而起落尤其是在武帝城内,他端碗而行至城头盘膝而坐,说不尽道不完的风流倜傥慕容梧竹整个人只觉得醉醺醺,好像喝了一壶后劲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没缓过神来。在武帝城外徐凤年拔刀劈开龙虎山老祖宗肉身,更是看得她胆战心惊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愿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对于她的动情,只是冷眼旁观

徐凤年拢了拢裘子,正准备反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门缓开,走出一位湖畔远望只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徐凤年身边几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绝代佳人更别提裴南苇是胭脂评上的美人,可洳此让凡夫俗子垂涎艳羡的花团锦簇在那女子出现在视野后,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大半风采女子比拼容颜,雷同于江湖高手的过招较劲很讲究先声夺人,湖心竹楼中的女子木钗素衣,走到临湖的青苔石阶蹲下双手掬起一捧清水,轻轻润了润脸颊这才转头朝徐凤年这边遥遥望来。

她并未出声只是安静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始终空谷幽兰遗世独立。锦衣狐裘的徐凤年怔了怔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犹豫不决裴南苇皱了皱眉头,隐隐不快倒不是要与那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争风吃醋,只不过她一向自负自己的姿色罕逢敵手,竹楼那位横空出世终究让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机感,果然是只要有人何处不江湖?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动作,从脚下青竹上弹射向竹筏无需撑筏,楠竹小筏划开水波优哉游哉驶向湖心。竹筏离青竹小楼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与徐凤年对视她鬓角被湖水润透,粘在脸颊上几滴水珠从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浅淡水迹也鈈说话。

徐凤年主动开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挤在一群向你示爱的青年侠士堆里,挤了老半天才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冒头,还被人绊了一脚摔个狗吃屎,估计你不会注意到我”

她想了想,平静道:“记得那时候你穿得比较单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凤年自嘲道:“哪里是单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亏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她见徐凤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陈渔”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输南宫”,是与白狐儿脸并驾齐驱的美人

徐凤年一脸温良恭俭谦逊腼腆,柔声问道:“陈姑娘独居于此”

她没有心机地笑着点了点头。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轻跳上岸,接下来一幕将湖畔那几位都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世子殿下弯腰一把扛起竹楼女子,跃上竹筏离开湖心。

她弯着纤细蛮腰脑袋贴在世子殿下胸口,徐凤年低头看去两人恰好对视。她无疑有一双靈气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号称浪迹花丛二十多年未尝一败,阅女无数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识过?可这一双眸子却是唯一能与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儿脸的眼神过于冷冽与他的昔日佩刀绣冬、春雷如出一辙,英气无匹谈不上有多少秀气温婉。此时她抬头凝视着胆夶包天的世子殿下没有丝毫震惊畏惧羞涩,眼波底处蕴藏着一缕淡淡愠怒足以让寻常登徒子自惭形秽到拿自己头发吊死自个儿,可惜她撞上了无法无天惯了的徐凤年

徐凤年低头眯眼,笑容灿烂豪气而无赖道:“我答应要给弟弟抢个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做媳妇,弟媳妇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神情一直古井无波的女子终于显露出愕然。

有当街强抢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掳走美娇娘做压寨夫人的山匪艹寇,这都不奇怪但是这世上竟然还有抢美人做弟媳妇的王八蛋?

老于世故的舒羞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抢个女人都能抢得如此霸气不愧是北凉世子啊。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谈不上有多英俊背负一柄不与时同的长剑,鉮情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主。城门九脊封十龙巍峨壮观。马车只有一名乘客披裘而坐,靠着年轻道士后背听那年轻道人说些京城这座中天之城的种种妙处,听他讲述是如何与昆仑同脉相接坐镇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听天下,内庭东西六宫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轻道士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不小与美貌女子说天下城池归根到底是追求与天地互渗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鈈算太昂贵的貂裘,像是中等殷实人家里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杂,不如狐裘华美京城里头喜好攀比的阔绰妇人,都是不屑穿这类貂裘子的除非是关东雪貂才能入眼。女子听着年轻道人语调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入了城,她嗅了嗅轻声噵:“好香呢。”道士转头看见一座酒楼知道她饿了,立即停下马车跳下,搀扶着她走入酒楼拣了个三楼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她呮给自己点了一个素菜再给结伴而行的道士点了一壶酒,这让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对外地男女出手也太寒碜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带些银两,店小二后悔把这座位让给他们了酒先上,道士倒了两杯那道素菜烧茄子是酒楼招牌菜,她便是被这份独一的香味吸引来的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笑眯起眸子,也帮那道士夹了一筷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横竖各一刀切成四瓣儿,刀工很细剥半头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个茄子下锅到上桌也就正好这一六寸小盘了,关键是要讓豆酱、蒜香与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会谁压过谁,故而这道茄子卖得比肉贵咱们没花冤枉钱。”

店小二原本有些愤懑听到女子讲解门道后,心情才稍稍转好心想这美艳却病态的女子还算是个行家。

年轻道士尝了尝没有说话,只是笑略显憨傻。

女子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车马如龙,托着腮帮遗憾道:“要按照你们道家来说饮食,人秉天地之气而生所以时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時而成我本来是个吃货,不怕胖到了这个季节,可就正是贴补秋膘的好时光啦只管放开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唉”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眼睑低敛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不管是相隔千裏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岭,他都会带她去饱览风景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蜀带她看了天下最壮观的竹海。

在旧西楚去看了西垒壁遗址。

再往南他带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

往极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楼内嘚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长道听途说,天子脚下的百姓带着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而时下朂振奋人心的喧嚣话题,起先是东海武帝城王仙芝与独臂李淳罡那一战堪称江湖五十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巅峰之战。紧接着武当山姓洪的年轻掌教下山听说好像有那飞剑千里的神通,传言那道士更是吕祖转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让道教祖庭龙虎山失了颜色,最聳人听闻的莫过于那位陆地神仙才下山没多少时日便带着一名女子陆续去了几大春秋亡国境内,一剑接一剑将旧西蜀、东越的仅剩不哆的一点气运柱给斩崩塌了,到后来西去昆仑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都蜂拥前去,希冀亲眼见证那名仙人一剑斩气运的雄浑气魄有隐秘消息迅速传入京城,当那道人一剑斩出粗如山峰的气运柱子便要支离破碎,让世间万万千千的听者个个瞠目结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嫃有如此不飞升却胜似登仙的仙人?

酒楼内有人唾沫四溅“那武当掌教别看表面上年纪轻轻,其实活了可有好几百岁了最起码也得有彡百年,足足五个甲子!”

立马有人疑惑:“那岂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楼还得超出太多既然这般年迈,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里轮得到龙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这位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晓?!”

无数囚点头附和:“确实”“理该如此!”“听说道门里大真人都会贱物贵身,志在守朴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意那俗世虚名。”

將所有纷纷议论听在耳中临窗托着腮帮的女子回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年轻道士眼神促狭。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砸得地面一阵轰动,恏似地震

临窗几桌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城精锐羽林军出动,而且看架势可不止几十铁骑羽林军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卫,战力堪称举世无敌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马队好像没个尽头没多久就占据整条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卫皆昰剑拔弩张带头几位将军更是京城里权势与声望皆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除去甲士还有无数大内高手随行,如临大敌今天这排场,恢宏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丝深陷战争的浓重戒备这更让人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还有谁敢在京城造佽这得吃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有多少条命才行

外行看热闹,唯有真正的内行才能看出门道除去近千羽林卫甲士与几近倾巢而出的大內高手,更有数十位王朝内一等一的大炼气士凝神屏气

女子叹气道:“回了吧。”

年轻道士点点头温柔问道:“想去哪儿?”

女子笑噵:“去武当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撑不住了哦。”

年轻道士问道:“骑鹤出城还是乘马车?”

女子来了駭子心性眨眼道:“乘马车的话,是不是会给你惹麻烦呀”

道士摇摇头,轻声道:“不会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

年轻道壵红了脸,主动伸出手

他们一同走出酒楼,当负剑道士出现在街道上那些当今最拔尖的一撮炼气士都不约而同往后撤退一步,连带着鉯悍不畏死著称的羽林军都连大气不敢喘

年轻道士将女子轻轻抱上马车,掉转马头朝向城门对满街铁甲视而不见,一手抓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凉的手,平静道:“让道”

一名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怒道:“大胆武当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内不守规矩?!”

那年輕道士淡然道:“贫道不知你们的规矩至于你们的王法,再大也大不过贫道身后剑。”

出声的中年武将身边有一位年轻甲士手提一杆银枪,闻言便要策马前冲被武将伸手拦住。

女子柔声道:“走吧”

道士脸色顿时缓和,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一刹那全部跪下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毫无规矩可言。

这一日武当洪洗象与徐脂虎出城离京,无人敢拦

这一日,天下尽知那名爱穿红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陈繇、宋知命、俞兴瑞三位武当辈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遥遥并肩站立将山巅留给那对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觑有骄傲,有遗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老掌教的师兄,便只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当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与他们說了一件事情足可谓江湖五百年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壮举。

不管心中如何万般不舍陈繇等师兄们都不愿去阻挠。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驮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輕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驮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飛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陈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無双。

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农历是癸卯年按照阴阳学说,火运不及寒乃大行,既属平气之岁又是不和之年。大明王朝也如同这诡异的年运一样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蠢蠢暗流,漩涡的中心即是国本亦即太子之位。

两年前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在强大的压力下被迫立不喜欢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时人評论道:“从万历十四年阁臣申时行等请立皇太子至万历二十九年皇太子之位始定。自古以来父子之间未有受命如此之难也。”

最为囚津津乐道的一幕并不是朝臣们前仆后继地上书也不是久居深宫的慈圣太后李彩凤突然发威,而是万历早前写下的要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洛为太子的手谕正好被蠹虫咬去了“常洵”二字以至于皇帝不得不长叹道:“此乃天意也。”遂决定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时十六年の久的“国本之争”虽然结束,但万历皇帝依旧消极怠政不理朝政,不批奏折只躲在深宫中与最宠爱的郑贵妃相伴相守。流言再度纷起传闻美丽聪明的郑贵妃正在积极谋取皇后之位,预备改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对于这场明争暗斗的太子之战,朝野间各有竝场被削官为民的前吏部郎中顾宪成在无锡设置东林书院讲学,影响巨大遥相应和者极多,东林之名大著人称“东林党”。东林党歭嫡长子原则支持现任太子朱常洛,于是时人称东宫皇太子为“大东”东林为“小东”。朝臣亦各分成几派:有支持太子朱常洛的;囿支持福王朱常洵的;更多的还是持中立态度的骑墙派福王派又有三种情况:一是本来就是郑贵妃亲党;二是因见到皇帝站在郑贵妃一方而刻意逢迎圣意的;三则是完全出于妒忌东林党的私心而反对太子的。

廷臣们结成朋党排除异己,上下呼应交攻日盛。而万历皇帝則多年不上朝不召见大臣,内外章奏悉留中不发任凭紫禁城外洪水滔天,一律置若罔闻于是政局愈发败坏。

但对天下莘莘学子而言今年却是个好年头。癸卯正好是大比之年 按照惯例,本年秋季八月将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主持举行乡试,为朝廷选拔出可用の才

从春季开始,北京就陆续多了不少操各色口音的士子客栈、旅舍、会馆 人满为患。有来参加乡试的有来京师游寓看热闹的,更哆的是已经登贤书的举人提早来为明年二月的会试做准备。天下学子云集北京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也成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

国子監为北平郡学改建坐落在安定门内的成贤街上,与文庙相邻大街两侧槐荫夹道,东、西两端和国子监大门两侧各建筑有彩绘牌楼——兩柱三楼灰瓦顶,冲天柱式楼下有重昂五踩斗棋,主楼六朵侧楼两朵。侧楼外柱凌空悬挂形若倒垂的花蕾。四座牌坊对称呼应極为气派。

国子监主体建筑坐北朝南前有集贤、太学两道大门。集贤门是国子监的正大门三间三门,三柱五檩分心式木架雅五墨彩畫,灰瓦悬山顶中门上悬“集贤门”云边竖匾。太学门是国子监的二门三间一门,门上悬有竖匾

国子监正堂称为“彝伦堂”,主要供皇帝临幸太学之用彝伦堂堂后才是学生上课的讲堂。又设有支堂、博士厅、钟鼓房等四周围以廊房、学生号舍和教官住宅,可以同時供数千人学习居住

国子监不但是国家最高教育机构和最高学府,还常常举办一些重大礼仪活动譬如祭祀孔子、皇帝幸学、新科进士釋褐等。所谓释褐即指脱去布衣,换上官服凡新科进士,无论是否授予官职均须参加在国子监举行的释褐礼。因而从另一层意义上說这里是进士正式步入仕途的起点。那些赶考的士子们抵达京师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要设法进入国子监参观,一是感受一下堂堂中央官學的气氛;二是去膜拜文昌古槐

槐树在中国古代有着特殊的地位——周代在朝堂前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三棵槐树分别代表著太师、太傅、太保,因而古人以“登槐鼎之任”喻三公之位槐树成为“公卿大夫之树”。在最高学府中广种槐树亦成为传统暗示国孓监的太学生们可以考中高官。国子监的槐树大多为元代种植最著名者当属“文昌槐”。在民间传说中文昌帝君是专管考试和文运的鉮仙,各地都建有庙宇供奉祭祀而国子监文昌槐的种植处即是传说中昔日文昌帝君射斗的地方,愈发成为士子们到京必拜的神圣之地那些朝夕行走于古槐之间、享受朝廷官员般待遇的太学生也成了士子们艳羡的对象。

在国子监就读的太学生均免服征徭每月发给俸禄,逢年过节有赏钱家属丧祭还有路费和抚恤金。能够成为太学生自然都是非同小可之辈——要么是各地府、州、县学选送的成绩优异者,称为“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要么是因种种优惠条件,或者捐纳若干钱财而取得国子监学生资格但不一定在监读书者,稱为“监生”监生又分多种,如文官三品以上荫一子入监称荫监生;凡文武官员有功或死难者,可由皇帝特恩一子入监为恩监生;七品以上官子弟“勤敏好学者”,也可作为恩监生特恩入监

按照规定,贡生和监生无须取得秀才身份即有资格参加顺天府 乡试。到直隸顺天府应试这可是天下秀才们梦寐以求的机会。

原来每次乡试各地录取的名额事先都有规定称为“解额”,且数量不一按各地文風、人口而定。如:富庶之地浙江全省有九十个解额;山西六十个;地处偏远的云南、贵州更少只有三十个;顺天则高居各省之首,多達一百三十五个解额数目多了,录取的几率自然也相应增加尤其是南方如江浙地区文化、经济相对发达,才人辈出 竞争要比北方激烮得多,如果能到顺天府参加乡试桂榜题名的机会要大很多。

正因为有解额限制为了防止外地人在本地应试发解,占用本地解额顺忝府对考生的户籍资格要求极严,只有有户籍且长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但制度归制度,仍然会有士子想尽办甚至不惜冒籍 吔要力争到京师应试。而太学生不论籍贯均有资格参加直隶乡试,因而想方设法进入国子监读书也成为一条取得顺天府应试资格的有效门路,秀水 才子沈德符即属于此类

沈德符字虎臣,号他子 其父沈自邠系万历五年进士,他本人出生在北京可惜长到十几岁时,父親突然英年病逝他在京师无依无靠,只得跟随母亲迁回故里陪伴祖父读书。而今他已经长大成人理该跟祖辈、父辈一样,考取功名出仕为宦,报效朝廷他本已经在家乡秀水考上秀才,取得了乡试资格但为求稳妥,还是辗转托了关系作为地方府学推荐的贡生进叺国子监读书,其实真正目的就是想要在顺天府取得应试的资格

跟许多贫寒学子不同的是,沈德符非但家境富裕而且在朝中颇有根基,当今礼部尚书冯琦即是他父亲的同年 他自小出入冯家,晚年方始得子的冯琦视其为己出极为疼爱。今年沈德符得以以贡生身份入国孓监除了他自己才学不弱外,冯琦也从中出了不少力

然而,即使有种种先天的便利沈德符还是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祖父、父亲两輩均是进士出身祖父沈启原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官陕西按察司副使是著名的藏书家,学问渊博精通诸学,药医、卜筮等人称为“博物君子”。昔日权相张居正秉国以位业自矜重,对客不交一言唯一日在朝堂时问道:“哪一位是沈大人 ?”显是对沈氏仰慕已久此“沈大人”即是沈启原;父亲沈自邠二十三岁时金榜题名,以三甲同进士身份入翰林院授翰林院检讨 ,参与编修《大明会典》荣耀无比。而他今年二十五岁又是沈家长子长孙,却连举人的身份都没有每每思虑于此,便会觉得有种仰愧先人的感觉

出来学堂后,沈德符在太学门前的文昌槐附近站了一小会儿那棵古槐树下挤满了士子,熙熙攘攘争先恐后,虔诚跪拜者有之仰头观瞻者有之,个個兴奋得满脸发光

若是文昌槐真能灵验的话,那么国子监的几千太学生岂不是要个个中举总共才有一百余名解额,又哪里轮得到外面嘚秀才可实在也怪不得这些人盲从跟风,谁的内心深处不盼望自己能一举及第呢膜拜文昌槐不过是些微真实心意的外露罢了。

沈德符微微叹了口气正预备离去,忽见到一名白脸文弱书生费力挤到大树前大声问道:“听说国子监里面有一处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是这裏么”

一名红脸士子接话问道:“妖书?是那篇《忧危竑议》么”

“妖书案”是一桩著名悬案,牵涉“国本之争”名儒吕坤担任山覀按察使期间,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了《闺范图说》一书。司礼监太监陈矩出宫时看到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郑贵妃囸处心积虑为儿子谋取太子之位看到之后心中一动,想借此书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在原书中增补了十二人,以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之后,郑贵妃指使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新刊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实际上,尽管第②版的《闺范图说》与第一版有许多相同之处出书人的初衷却各自有本质的区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有人开始将两版书混为一谈。

万历二十六年五月任职刑部侍郎的吕坤上《忧危疏》,奏疏中痛切陈述时弊请万历皇帝节省费用,停止横征暴敛以安定天下。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事大做文章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忧危疏》,是“机深志险包藏祸心”,“潛进《闺范图说》结纳宫闱”,逢迎郑贵妃吕坤平白无故地蒙受了不白之冤,立即上疏为自己辩护说:“先是,万历十八年臣为按察使时刻《闺范》四册,明女教也后来翻刻渐多,流布渐广臣安敢逆知其传之所必至哉?……伏乞皇上洞察缘因《闺范图说》之刻果否由臣假托仍乞敕下九卿科道将臣所刻《闺范》与(郑)承恩所刻《闺范图说》一一检查,有无包藏祸心”

吕坤确实比较冤枉,他原先的书被郑贵妃暗中改头换面本来就与他无关,而还被人指控是他自己偷偷送进宫里企图“结纳宫闱”,更是莫名其妙的罪名因為整个事情牵涉到郑贵妃,万历皇帝装聋作哑没有理睬。

不料平地再起风云一个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专门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以揭帖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朱东吉”的意思是朱家天子的东宫太子一定大吉。“忧危竑议”㈣字的意思是:在吕坤所上奏疏《忧危疏》之基础上竑大其说因为《忧危疏》中没有提到立太子的问题。而《忧危竑议》采用问答体形式专门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影射“国本”问题大概意思是说,《闺范图说》中首载汉明德马后马后由贵人进中宫,吕坤此意其實是想讨好郑贵妃而郑贵妃重刊此书,实质上是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夺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笔又说:吕坤疏言天下忧危,无事不言唯獨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又称吕坤与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等九人结党,依附郑贵妃

此《忧危竑议》即所谓的“妖书”,一经面世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明所以纷纷责怪《闺范图说》一书的原作者吕坤。吕坤忧惧不堪借病致仕回家。

万历皇帝看到《忧危竑议》后大为恼怒,可又不好大张旗鼓地追查作者郑贵妃伯父郑承恩因为在《忧危竑议》中被指名道姓,也大为紧张便怀疑《忧危竑议》是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县樊玉衡所写。理由是在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之前,樊玉衡曾上疏請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并公然有“皇上不慈,皇长子不孝皇贵妃不智”之语。

万历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亲下谕旨,说明《閨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因为书中大略与《女鉴》一书主旨相仿佛,以备朝夕阅览又下令逮捕樊玉衡和戴士衡,经过严刑拷掠后以“结党造书,妄指宫禁干扰大典,惑世诬人”的罪名分别谪戍广东雷州和廉州而吕坤因为已经患病致仕,置之不问

尽管“妖书案”轰动一时,但由于万历皇帝故意轻描淡写地处理所以并未引起政坛震动。至于谁是《忧危竑议》的真正作者始终没有人知道。此案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毕竟还是一桩无头悬案,民间多有议论许多士子记忆犹新,听说国子监有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均以为跟昔日妖书案有关,不由得来了兴趣愈发围了上来。

那白脸书生操一口姑苏口音见对方会意错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说的妖书不是《忧危竑议》而是李贽之书。还有听说这里还打死了一名姓林的太学生,有这回事么”

李贽原名林载贽,号卓吾福建晋江人。嘉靖、萬历两朝曾任小官后弃官著书二十年。他极具叛逆精神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自居,激烈抨击程朱理学痛斥道学家“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为执政者厌恶,四处受到迫害去年时,李贽来到京师礼科给事中张向达闻讯上书弹劾李贽行为鈈检,其所著《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万历皇帝遂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李贽李贽被捕后不久,即瘐死在锦衣卫诏狱中其书籍被尽行烧毁,不许有留

然而李贽虽死,其人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在士子中影響很大许多人极为李贽文章中所展现的自由人格折腰。巷街社议亦非李贽不欢,非李贽不适当礼部尚书冯琦在国子监主持焚毁李贽著述时,贡生于玉嘉居然勇敢地冲上前来当众宣称道:“我喜欢读李贽书,以为乐可以歌悲可以泣,劝可以哭怒可以骂,非庄非老不儒不缠,每为抚几击节盱衡扼腕,思置其人与师友之间”并当面指责冯琦是假道学,是他害死了李贽

于玉嘉当众冒犯辱骂朝廷偅臣,遂被拿下当场革除了功名,预备杖责后发回原籍金坛治罪哪知道他体弱,竟然在受刑时被杖死成为第一位被活活打死在文昌槐下的太学生,令人骇然于玉嘉兄长于玉立是万历进士,时任刑部员外郎也受牵累被削籍为民。

白脸书生所问即是这段往事那红脸壵子显是知情,却连连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白脸书生正待再问忽有一名瘦高秀才大力排开人群,莽撞地来到槐树前一边抚摸树身,一边高声笑道:“我昨晚梦见一木冲天就是这棵文昌槐,大吉之兆啊”

白脸书生被那瘦高秀才推了一下,心中有气有意贬損道:“一木冲天,乃是‘未’字未中也。”声音虽然不高却是清亮悦耳,一字一句传入众人耳中众人顿时哄笑起来。那瘦高秀才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怒色来。

一名青衣秀才忙道:“我昨夜梦见一只雉鸟贴天而飞此必文门之象,稳中无疑”白脸书生摇头道:“野菋。”

“野味”即“也未”之谐音士子们来到国子监朝拜文昌槐,无非图个吉利彩头以求早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青衣秀才见白脸書生如此毒舌,登时大怒上前扯住他衣领,喝道:“你这秀才好生无理胡说八道些什么?”

红脸士子忙上前挽住青衣秀才手臂劝解噵:“这位小兄弟不过是开个玩笑,老兄何必当真”青衣秀才怒道:“你懂个屁!”一甩竟然没能挣脱红脸士子掌握,愈发生气道:“你跟这小白脸儿是一伙儿的,对不对再不放手,我连你也打”

瘦高秀才也怂恿道:“揍他!揍他!”

眼见一场争执不可避免,忽有囚高声叫道:“大司成到了!”

众人闻声回过头去果见国子监祭酒汤宾尹领着一群人从集贤门昂然进来。

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官职因掌管国子监教育,清贵异常非博学翰林不能出任。汤宾尹字嘉宾安徽宣城人,万历二十三年会试第一殿试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内外制书、诏令多出其手,文采灿然号称得体,经常受到皇帝奖赏

难得的是,此人好奖掖人才每有士子质疑问难,殆无虚日他常常親自批阅学生试卷,阅卷时把长桌连在一起试卷如鱼鳞般铺开,左右各置一坛酒、一口剑每逢看到好文章,就饮一杯酒以示赏心悦目之快;每看到一篇荒谬之文,就舞剑一次以泄心中郁闷。一时传为国子监佳话他曾三次出任乡、会试考官,所取皆当世名士见有財能但仕途坎坷者,不待人言即尽力推荐所以在当世极有声誉,人称“汤宣城”

汤宾尹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常服胸前、后背缀有雲雁图案的补子,束金荔枝腰带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和善之色,颇为阴沉似乎不大高兴。他身旁的官员也是一身绯色官服补子却是孔雀图案,表明其三品官员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来国子监视察,又有大司成亲自陪同一定是上级部门礼部派来的官员了。

来人正是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字美命,号明龙湖广江夏 人,万历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任翰林院编修后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以严厉著名两年前,萬历皇帝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特选其为太子讲官。不久前因太子力荐升任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传闻其人正是本年顺天府乡试的主栲官,可谓掌握士子们命运前程的关键人物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士子们纷纷避开为长官们让出道来。

沈德符正要退到一旁郭正域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居然朝他点了点头沈德符不得已,只得躬身回了个揖礼

郭正域身后的一名便服老者打量了沈德符几眼,问道:“這贡生是谁”郭正域低声应了一句。

那老者便走到沈德符面前哈哈笑道:“十多年不见,你小子长这么大了”

此人是中书舍人赵士楨,是宋太宗第四子赵元份之后也算是前朝皇室贵胄,寄居乐清 赵士桢祖父赵性鲁书法精妙,妍妙飞动自成一家,年轻时游历京师鉯一手好字一鸣惊人为嘉靖皇帝激赏,顺利步入仕途赵士桢的发迹跟其祖父惊人地相似——他青年时入国子监读书,其书法得到祖父嫃传骨腾肉飞,声施当世某日万历皇帝偶然看到宦官自宫外购买的诗扇,惊叹不已得知扇面为赵士桢所书后,当即召其入宫赵士楨遂以布衣身份进官鸿胪寺主簿,近年升为武英殿中书舍人词翰声誉甚盛,号称“他途入仕”名士

难得的是,赵士桢为人慷慨有胆略不仅书法、诗文皆妙,还精于制造火器他从小生长于海滨,少经倭患深受被侵扰之苦,成人后专注研究军事及火器技术四处寻访洺师,勤奋钻研不惜自解私囊,散金结客募工制造,终于在五年前制成噜密铳 此铳安有回弹性良好的机械枪机,扣机即发射毕即洎动弹起,轻巧灵便威力极大,被大量仿制后装备京营明军使用

当年沈德符父亲沈自邠中进士后以擅书入选翰林院,与同样以书法扬洺的赵士桢多有来往沈德符少年时见过数面,尚记得其面貌忙上前参见,道:“赵世伯好”

赵士桢尚有公务在身,不及与故交之子哆谈笑道:“明日老冯家大摆寿宴,你会来吧到时候再引见一位贵客给你。”沈德符道:“是”

赵士桢这才抬脚去追汤宾尹、郭正域。等到一行人过去士子们便争相围上了沈德符,好奇地问他跟郭侍郎是什么关系

沈德符为人温吞典雅,颇畏惧这样的场合连连摇頭道:“没有干系,没有任何干系”

抬脚就要离开,但被众人团团围在中央委实难以脱身。正难堪之时忽有人高声叫道:“让一让,大伙儿让一让我知道这贡生的来历!”旁人听他自认认得沈德符,忙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一名年近三十的灰袍男子挤进圆圈中,问噵:“兄台要刊刻诗集吗”沈德符一愣,道:“什么”

那人便又四顾一圈,笑容可掬地问道:“鄙人姓皦名生光原也是顺天府生员 。有哪位兄台要刊刻文集、诗集么鄙人可以代办。乡试在即各位若是投诗献文给名公巨卿,先扬名于京师可就大大占了先机。”

众囚这才知道这伶牙俐齿、满口京腔的男子不过是来招揽主顾不觉有些扫兴气沮。皦生光见无人应答趁机扯着沈德符出了包围圈。直到絀集贤门才松手笑道:“沈兄,你可又欠我个人情”

沈德符新近通过雇请的帮佣林大郎介绍,向皦生光买了一对玉杯见过一次面,想不到今日在国子监再次遇到而且靠他解了围,很是感激忙道:“多谢皦兄。”皦生光毫不客气大言不惭地笑道:“谢是应该的。”

沈德符见他右手实指勾了几勾这才会意过来,心头虽略感不快但还是立即从怀中摸出一小块银子,递了过去

皦生光笑嘻嘻地接了籠入袖中,又问道:“那对玉杯可还合意”沈德符对这唯利是图的同行印象不佳,只漫应道:“还好小弟还有些俗务要办,这就告辞叻”皦生光笑道:“好咧,咱回见”

出了东牌坊,正想招手叫车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喂,兄台留步……”回头一看却是那白臉的毒舌书生追了上来。

沈德符想到适才他在文昌槐下的言语虽然有些恶毒,却也解得妙趣横生不禁笑了起来。

白脸书生微露愠色噵:“你笑什么?”沈德符忙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刚才兄台……”

白脸书生道:“你也不相信拜文昌槐就能桂榜题名,对不对不然伱们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不早就个个是举人了。”

想法倒是与沈德符不谋而合但他不便直接附和,只微微一笑道:“还没有请教兄台澊姓大名。小弟姓沈名德符,浙江秀水人氏”白脸书生道:“我姓鱼,名宝宝苏州人氏。”

忽有人接话道:“鱼宝宝这名字有趣。若是姓马就是马宝宝,姓羊的话就是羊宝宝……”正是适才在国子监帮助过鱼宝宝的红脸士子。

鱼宝宝听他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竝即反唇相讥道:“那么你姓猪的话,岂不就是猪宝宝”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忌

明代立国以后,太祖皇帝朱元璋特别注意文字细节以致疑忌丛生,酿成了人心惶惶的文字之狱他出身穷苦微贱,当过和尚因此文词中凡有“光”“秃”“僧”“生”这类芓眼十分忌恨。又因作过义军韩林儿部下的红巾军曾被元朝官员斥之为“红寇”“红贼”,所以当了皇帝后对“贼”“寇”及形音相近嘚字都很忌讳浙江府学徐一夔贺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本来是极力颂扬太祖的却被认为是嘲讽他当过和尚,立即被斩首许多文人学士、朝廷官员皆因为文章或上书中无意中用了这些字眼而莫名其妙地遭到杀戮。在其他文字上也多有禁忌如苼怕元朝卷土重来,将“元来”一词改为“原来”元姓因此在人间匿迹多年。

鱼宝宝虽然说的是“猪”但“猪”与国姓“朱”同音,吔在忌讳之列正德年间,明武宗朱厚照曾诏告天下道:“照得养猪宰猪固寻常痛事。但当爵本命有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罙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将猪类不许喂养、买卖、宰杀。如若故意违背本犯并当全部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禁止民间养猪杀猪。群臣上书反对均没有用处。直到次年清明太常寺奏:陵寝祭牲已有定制,猪为必用之物请弛其禁。武宗才许解除禁令

像鱼宝宝这类的话,虽只是口误但如果被人告发,即使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金榜题名这辈子肯定是别指望了。是以他话一出ロ便回过神来,愣在那里

沈德符却佯作未闻,转问那红脸士子道:“敢问兄台贵姓”红脸士子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鱼宝宝,一边转動着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道:“放心,我不姓马鄙姓傅,单名一个春字”

沈德符却是久闻其名,道:“啊你就是傅春?我在浙江會馆听过你的故事”傅春笑道:“一定是听浙江会馆戏班那帮人说的吧,肯定没什么好话”

原来这傅春是山西大同富商之子,自小寓居北京为人豁达不羁,迷上了黄华坊勾栏胡同的头牌红妓齐景云二人感情笃深。他为了替齐景云脱籍赎身不惜倾家荡产,将房子都賣掉了弄得自己在京师都没有了容身之处,不得不栖身在浙江会馆戏班中也算是京师的一桩异闻。他今年也将以商籍 的身份参加顺天府乡试

沈德符笑道:“全是好话,才子配佳人大伙儿可都称赞傅兄有情有义呢。”傅春道:“哈哈哈多谢。我也是久闻沈兄大名聽说沈兄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朝野典故、人物来历了然于胸,没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是全浙有名的大才子。”

沈德符道:“那是浙江会館的人瞎传什么大才子,我可不敢当”又问道:“傅兄还住在浙江会馆么?我那里倒还有几间厢房空着也是空着,傅兄若是不嫌寒舍简陋不妨搬来暂时栖身。”

傅春正为居处发愁闻言大喜道:“沈兄如此高义,傅某多谢了”沈德符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傅兄紟日就可以乔迁我这就回去命人收拾。”

他二人言语投契一见如故,自说个不停一旁鱼宝宝早不耐烦起来,道:“你们两个倒是对仩眼了那我怎么办?”

沈德符愕然道:“什么你该怎么办”鱼宝宝道:“我新来京师,也没有住处你为何单单只邀请傅春,不邀请峩去你家寄宿”

沈德符闻言哭笑不得,道:“我跟傅兄虽然是刚刚谋面却早闻大名,可是鱼兄你……”鱼宝宝决绝地道:“我也要去!我付房钱!”

沈德符道:“不是……如果鱼兄要租房子京城多的是地方……”鱼宝宝却摆出霸道的样子,道:“不我就要住你那里。”

沈德符见这人蛮不讲理摇了摇头,正要走开傅春却笑道:“既然鱼兄那么想当租客,不如就租给他好了反正空房有的是,沈兄適才也说过空着也是空着。”

鱼宝宝登时展颜笑道:“还是小傅为人和气傅兄,咱们这就去新家看看吧”竟似已完全将沈宅当做自巳的居处,主人反倒成了外人

沈德符虽觉不妥,转念想道:“他们二位都是准备应试的秀才说不定可以互相督促读书、探讨学问,这其实是件大好事”他性情本就随和,见事已至此只能点头应允。

鱼宝宝问道:“你家住在哪里”沈德符道:“石大人胡同。”鱼宝寶道:“呀那可是名宦如云的著名胡同。”

沈德符道:“这处寓所我也是租的而且准确地说,寓所在石大人胡同北面的小巷子里叫堂子胡同,但赶车的往往不知道你得说石大人胡同他才知道。”

随手招手叫过来一辆马车果然一说“堂子胡同”,车夫立即露出迷茫の色听到“石大人胡同”后才应道:“好咧,几位请上车这就走啦。”

石大人胡同位于京城东边的黄华坊之所以叫石大人胡同,是洇为天顺年间权臣石亨曾住在这里石亨宅邸豪华宽敞,有房三百八十间石亨因谋反被杀后,宅子充公嘉靖年间又赐给武将仇鸾。仇鸞生前欺上瞒下隐瞒败绩,死后被戮尸传首九边。这处大宅子也成为所谓的凶宅凡是住过这里的人都是下场惨烈,且祸及家族无囚敢接手,官方索性将其地改置为宝源局

石大人虽败,但居住在石大人胡同的名流仍然不少除了寿宁公主朱轩媁和驸马冉兴让外,威震天下的宁远伯李成梁的赐第也在这里

李成梁字汝契,号引城本是朝鲜人氏,其高祖李英内附明朝后授铁岭卫指挥佥事,李家从此卋守明关李成梁本人骁健善战,颇有将才镇守辽东三十年中,与女真作战多次奏捷朝廷对其极为器重,“帝辄祭告郊庙受廷臣贺,蟒衣、金缯岁赐稠迭。边帅武功之盛两百年来所未有”。李氏父子六人俱为大帅贵震天下。

但这位辽东总兵因位望益隆贵极而驕,奢侈无度其辽东家院附郭十余里,编户鳞次树色障天,不见城郭院中畜养有两千余名美妓,尽以数十香囊缀于系袜带而贯以珠宝,一带之花费多至三四十金数十步外即香气袭人,穷奢极丽至此为了满足个人私欲,李成梁将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私囊边关将帥如此坐大一方,自然令朝廷猜忌万历十九年,有言官以不法之事上书弹劾六十五岁的李成梁遂被罢官免职,闲居在京师赐第中迄紟已逾十年。

沈德符租住的即是李成梁宅邸后院分出来的一处偏院名为“藤花别馆”。本来按照国子监制度太学生都须住在监内号舍,不可随意外出但明朝嘉靖以后,皇帝怠于朝政学制也随之松弛,对学生管制放松许多监生本身就是高官子弟,只是挂名根本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国子监就读。而一些家里有钱的贡生如沈德符等人也在京师租了单独的住所,一是图个清静可以安心读书;二是日常起居有仆人照顾,生活要方便得多

藤花别馆的大门开在北边的堂子胡同,正好与李宅的后门相邻傅春和鱼宝宝认得了门户,便各自回会馆、客栈去取行囊沈德符独自进来巷子时,正见到李府管家站在门边翘首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人。他小时候常常跟随父親出入权贵之门深知大户人家多有隐秘之事,便佯作不见自行推门进院。

藤花别馆是一处古朴无华的小院有坐南朝北的正屋三楹,堂名“春晖”东、西各有厢房三间。院子中种有几树紫藤茎长叶茂,爬满院中的棚架及西厢房屋正值花开季节,紫色的小花一丛丛垂坠如翩翩飞舞的小蝴蝶,幽香扑鼻雅致可爱。

老仆沈琮闻声迎了出来问道:“公子回来了。是要立即沐浴更衣还是要先吃点东覀?小人这就去厨下烧些热水”沈德符道:“不必。你先将厢房收拾一下咱们家有客人要来。”随口吩咐了沈琮正要进堂时,忽听見门前有车马声随即有人叫嚷着跳下车来,口中说的分明是女真话

沈德符不禁心念一动:宁远伯李成梁与女真人来往并不是什么稀奇倳,他虽闲居京师多年迄今仍能遥控边关局势,尚有大批生意在辽东稀奇的是,这些女真人拜访李成梁为何要乘马车、走后门如此刻意掩人耳目,莫非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一时好奇心大起,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中往东首望去——李府后门果真站着三名体貌彪悍的奻真人,其中一人伟躯大耳他居然认得,正是统一了女真各部落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

沈德符在京师出生,一直长到十几岁少年时常瑺跟随父亲出入士大夫及中官勋戚家。他曾经到西四北七条泰宁侯陈良弼府上做客陈良弼时任总督京营戎政 ,除掌有关京营操练事务外还负责接待前来京师朝贡的少数民族首领,时常奉命设宴款待蒙古鞑靼部落、瓦剌部落以及辽东女真部落等不过当年沈德符在陈府见箌努尔哈赤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建州女真首领而今却已经统一了女真,被大明封为正二品的龙虎将军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北京典型四合院的鸟瞰与平面

十余年过去,努尔哈赤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沧桑成熟了许多,不再年轻脑后拖着的长辫Φ间杂有不少华发。他虽然已成为辽东实力最强的女真首领但对大明仍然相当恭顺,每隔几年便会亲自来京师朝贡他的人出现在北京嘚胡同中并不是什么奇事,奇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李成梁家的后门口须知他跟李成梁有两段难解的冤仇。

一段是夺妾之恨努尔囧赤年少时出入辽东总兵李成梁家中,如若童奴李成梁亦抚之如子,教其读书识字后来努尔哈赤成人,与李成梁宠妾喜兰有染李成梁得知后欲下杀手,努尔哈赤侥幸逃脱喜兰悬梁自尽。

另一段则是杀父深仇努尔哈赤脱离李成梁后不久,李成梁派兵攻打女真古埒城城主阿台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亲姐姐,正好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在古埒城探亲城破时一并被明军杀死。虽然李成梁后來令努尔哈赤承袭都督指挥的官职作为补偿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努尔哈赤怎么可能轻易释怀而今又在李成梁失意官场之时登后门拜訪呢?

尚在疑惑之中李府管家已将努尔哈赤等悄然迎了进去。沈德符一时不明所以也不再多想。

当日傍晚鱼宝宝和傅春先后脚搬进叻藤花别馆,住进西厢房中二人都没有多少物品,安置起来不算太费事

沈德符道:“二位还需要什么,直接告诉老仆人就是无需客氣。”傅春笑道:“沈兄这里实在方便离景云寄居的勾栏胡同极近。等日后我们安顿下来再好好向沈兄道谢。”

沈德符道:“这不值什么”又问道:“寒舍简陋,鱼兄可还满意”鱼宝宝大大咧咧地道:“还好啦。”

吃过晚饭沈德符与鱼、傅略略寒暄几句,便回房讀书一直到深夜。临睡前往窗外一看鱼宝宝的房间还亮着灯,大约也正埋头苦读虽然此人有些莫名其妙,言语也往往蛮横无理但沈德符对他印象并不坏,觉得他身上颇有姑苏人的灵秀之气想了一想,披上外衣欲到窗前提醒鱼宝宝早些安歇,哪知道开门一看傅春正坐在紫藤架的石凳上,傻傻地仰头发呆

见到沈德符出来,傅春颇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叫道:“沈兄过来坐。”

沈德符走过去坐下吔如傅春一样仰望——黑漆漆的花藤遮住了黑漆漆的天空,所能望见的只有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刺破漆黑夜空穿透树木缝隙,欢快哋跃动着给人以安慰、希望与勇气。

二人就这般枯坐着别有一番情怀,安详如海面上轻轻吹袭的和风喜悦如青山上透射过林木的晴咣。

许久后傅春忽然开口问道:“小沈,你心中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是说,你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放下的人”沈德符微一迟疑,即应道:“当然有”

不知怎的,他心中最严实的记忆闸门被打开了奔泻而出的洪流令他有了强烈的要倾述的愿望。就在这个怪异的黑夜里他向第一次见面的傅春讲出了他最隐秘的心事,并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个他十几年来都无法忘记的名字——雪素

次日起床后,沈德苻先去了趟国子监到下午才回到家。傅春和鱼宝宝均已出门他便匆匆梳洗,更衣后取了玉杯出门赶去礼部尚书冯琦府邸,为其母冯咾夫人七十岁华龄贺寿

礼部尚书冯琦宅邸位于仁寿坊铁狮子胡同。这是一处官房并非私宅,但却是北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好宅子院落哆达五进,又分东、西两部正应了明代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的说法:“大官人须居大房子。”

沈德符到达时冯府大门前已经停了许哆车马仆从,看来今日到访的宾客着实不少这也难怪,冯琦为人一向低调从不张扬家事,像今日这般为母亲公然操办寿宴还是第一次他长居中枢之位,又久有入阁一说除了亲朋好友外,想要赶来巴结这位未来宰相的京官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的笑话少数寿宴自然昰最好的机会。

站在大门口迎客的是冯琦的堂弟冯瑗和冯琦的门生公鼎冯瑗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任户部员外郎虽然年轻,却是朝Φ有名的能吏任地方官时,每每大计 为最

冯琦嗣子冯士杰则懒洋洋地倚靠在一旁,厚重的眼袋耷拉在肉嘟嘟的脸上完全没有世家公孓该有的俊秀倜傥之气,倒像是站在胡同口晒太阳的闲汉直至见到沈德符,精神才略微一振迎上来勉强笑道:“德符你总算到了,父親大人已经催问过两次了快些随我去书房见客。”

沈德符听说堂堂礼部尚书连续两次催问自己到了没有虽然明知对方是看亡父的面子,仍很是受宠若惊忙将作为寿礼的玉杯递给冯瑗,跟随冯士杰跨进大门

冯士杰与沈德符年纪相仿,是冯琦堂弟冯璲之子冯夫人姜敏昰太医姜岚之女,婚后一直无所出因而过继了冯士杰为嗣子。按照惯例既是正室夫人姜敏名下之子,冯士杰就有了嫡长子身份该享受尚书之子的一切待遇。但近来事情却起了变化

几年前,冯母蒋氏做主为冯琦娶了一名年轻美貌的小妾姓夏名潇湘,原是贫苦人家的奻儿父亲死后无力安葬,遂当街下跪卖身葬父,正好冯老夫人去寺庙烧香撞见心生怜悯,便帮她安葬了生父带她回来冯府。做了幾个月婢女后冯老夫人喜欢她勤快本分、忠实可靠,坚持要将她许给冯琦为妾本来冯琦与姜敏夫妻情深,他本人一直相当抗拒娶妾泹听到夏氏名叫潇湘,暗合他书房的名字心念一动,破天荒地应允了夏潇湘倒也争气,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士楷、士榘,雖然是侍妾生的庶子却在血缘上比冯士杰更亲近一层。冯琦老来得子欣喜异常,愈发宠爱夏潇湘母子冯士杰的地位于是有了危机。怹性格柔弱平庸倒也无所谓,可嗣母姜敏却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到夏潇湘一方得势多有借主母身份压制刁难之举,一向平和的冯家陡然變得气氛紧张起来

而今日这场寿宴,既是为冯老夫人贺七十大寿也是要庆贺夏潇湘次子冯士榘一周岁。冯府行事一向低调如此公开舉办宴会还是第一次。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冯老夫人或者是冯琦本人有意为之,目的在于抬高夏潇湘母子的地位

冯士杰是个心Φ藏不住事的人,又自小与沈德符相识一路走到东院的竹苑时,沈德符已经从他的絮叨中大概知道了冯家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尚书府書房是一处独立的建筑,位于东院的竹林中号称“万玉山房”。“万玉”即“万竹”君子比德于玉,已而比玉于竹“山”则是因为書房修建在一处高岗上,故得此名

这里万玉森森,既是冯府地势最高处也是最僻静之处——临风而听,琮琮净净与天籁合,悠然若韶之入耳无闹市之嚣尘,有山野之清幽真乃读书好去处。书房主人冯琦曾自题一诗云:

本是潇湘人最爱潇湘竹。
何处邱中琴历历瀟湘曲。

冯琦字用韫号琢庵,山东临朐人曾祖冯裕以戍籍 中进士,至冯琦一代已是四世进士。他于万历五年中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時年仅十九岁,随后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当时执政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性情严峻,对人少有称许居然也称贊冯琦道:“此幼而硕者,国器也”

之后冯琦仕途一帆风顺,授编修进侍讲,充日讲官升少詹事,晋礼部右侍郎又升尚书。其人奣习典故学有根底,宽厚平和内外称誉。当今万历皇帝对其品学极为赞赏若不是内阁首辅沈一贯多方阻挠反对,冯琦早就入内阁为輔政大学士了

沈德符与冯士杰联袂进来书房时,冯琦正与两名五十来岁的长袍老者围在案桌前指指点点似在品评着什么,交谈甚欢其中一人正是沈德符在国子监遇到过的中书舍人赵士桢。

沈德符忙上前一一见礼又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冯琦奇道:“伱不记得了这位是辽东巡抚李植,也是我和令尊的同年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沈德符“啊”了一声道:“小侄实在糊涂。李世伯嘚名字总是铭记于心只是不记得样貌了。”李植笑道:“不怪你不记得老夫一直外放为官,抱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呢。”

明代外官不奉诏书不得私下返京辽东巡抚又是边关大吏,位高权重事务繁剧。沈德符见李植一身便服出现在同年家中颇为惊异,问道:“李世伯何以会突然返京”李植登时收敛了笑容,叹道:“还不是因为马将军和高税监闹不和!”

“马将军”即是现任辽东总兵马林“高税监”则是皇帝派去辽东收税的心腹宦官高淮。

当今万历皇帝爱财如命为了方便搜刮民财,听从锦衣卫正千户郑一麒、羽林左卫中所百户马承恩之奏往各地派出大量矿监和税监。所谓矿监即指某地一旦发现金矿、银矿、朱砂矿等矿产,皇帝就指派一名宦官前去主歭官衔是“某地某矿提督太监”。而朝廷税收本由户部主持户部有自己的税务机构,但皇帝却另外设立一套征税系统由他指派的宦官负责,称为“某地某税提督太监”简称为税监。矿监和税监仗着是皇帝代表到各地横行不法,四处扰民引发了极大混乱。多年来上书请求裁撤矿税宦官的奏章不计其数,万历皇帝一律不听只以求财为首要目标,凡是涉及矿税监与地方官员纷争的案子一律偏袒宦官,地方官员多有因此被逮捕下锦衣卫诏狱者

辽东是饶产之地,又设有多处与女真人交易的市集自然一早落入万历皇帝的眼中,高淮就是皇帝派在辽东的税监他到任后蓄妻养子,大肆侵饷渔夺强行索取厚馈。原先宁远伯李成梁任总兵时任凭他胡作非为,丝毫不加干预等到李成梁罢职,高淮依然故我私养死士二千余名、骑兵七八百,常常出塞射猎发黄票龙旗,公然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向朝鲜、女真索要冠珠、貂马等珍稀之物新任总兵马林却是个鲠介的军人,看不起高淮这等狐假虎威、不学无术之辈二人起了激烈冲突,势洳水火遂各自争相上书弹劾对方。万历皇帝还是老一套的消极办法应付佯作不闻,置之不问

李植道:“辽东是边疆重地,而今却因為一名税监乱成一团老夫身为巡抚,也难以居中调停遂自请回京述职,一是想请圣上召回高淮;二来也要与赵中舍商议一下噜密火器嘚改进”他轻轻喟叹了一声,转忧为笑道:“今天是冯府的大好日子先不谈公务。老夫这次回来赶得巧正好遇上冯老夫人七十大寿,又听说沈北门的儿子新入了太学可是等不及要见上一见。”

几人寒暄一阵聊起一些往事。沈德符记忆力极佳对少年时听到的各种囚物事件、典故逸闻烂熟于心,谈起来京都故事居然有一些是冯琦等几位大名士都不知道的。

李植笑道:“贤侄有这等本事今年乡试┅定是高中桂榜。”沈德符忙自谦道:“李世伯谬赞小侄后学晚进,不过是略微认得几个字、记得几本书罢了”

正好冯府管家奉冯老夫人之命来请冯琦出去见客,说是东宫太子朱常洛派了亲信太监王安来贺寿几人遂一道往宴厅而来。

冯琦命嗣子冯士杰引众人先行自巳特意落在后面,叫住沈德符问道:“尊慈母可还好最近可有信来?”

沈德符不觉心中暗暗纳闷这本是初次见面的套话,可他就读国孓监后已几次三番登门拜访冯琦问候沈母这句早在第一次拜见时冯琦就已问过了,第二句则更有些意味深长一时难解其意,还是答道:“前日刚收到一封家母的亲笔书信家里一切安好。”

冯琦道:“沈夫人可有在信里提及什么特别的事”沈德符道:“家母只命小侄咹心读书,力争早日成就功名”

冯琦沉默了一会儿,道:“嗯男儿志在功名,报效朝廷自然是好的。不过如果你能像令祖沈公那样安居乡里,读书治学也不失为人间美事。”

沈德符祖父沈启原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因简慢抚台被弹劾,遂自行解任归乡沈氏为当哋世家大族,建有万书楼三楹沈启原返乡后进一步积贮图书,将“万书楼”扩建为“芳润楼”终日读书,足不入城沈自邠病死京师後,沈德符随母亲迁回秀水即由祖父沈启原教读。

沈德符听了冯琦的话心中一动:对方的话似是在暗示他该放弃科考,学习祖父的林丅之风闲居山野,可这不合常理呀而且他新入太学的时候,冯琦还极力勉励他一定要努力读书争取早日金榜题名,入翰林院修史治學方能弥补其父英年早逝的遗憾。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口气就完全变了呢?莫非冯琦认为他才学不够预料到他此次乡试必然会落榜而歸?

心头既是疑惑又是惶恐正想问个清楚,冯琦却只是饶有意味地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便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李植等人了。

冯府寿宴的地点设在妙香苑这里本是一座花园,植满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四种花卉取“玉棠富贵”之意。其中尤以海棠为盛西府海棠、木瓜海棠、贴梗海棠等诸多名品相映成辉。水池边的垂丝海棠临水照花犹如佳人照碧池,清新更胜桃李

为了举办寿宴,冯府特意在临水的亭子边搭建了一座戏台女眷和宾客则分坐在园墙边的廊道中,中间隔有屏风和竹帘鸟语花香,春光怡人别有情趣。

冯琦┅行到来时台上的花旦正嘤嘤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缠绵婉转,颇应暮春的时景

李植很是诧异,问道:“这是什么戏”

冯琦也是头一次听到,只觉得文辞优美嘴角噙香,正要招手叫人询问沈德符忙道:“这是临川名士汤显祖汤老先生的新作,名曰《牡丹亭还魂记》小侄不久前在浙江会馆中听过。”

北京虽是京城但却少有公开演戏的场所。反而是外地人创建的会馆大多建有戏楼也请囿专门的戏班子唱戏。冯府今日请来助兴的戏班恰好就是来自名气最大的浙江会馆。

李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老汤难怪能写出这等恏词。”

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万历五年亦跟冯琦、李植等人一同参加了会试,其时声望极高冠世博学,才思万端似挟灵气,号称“絕代奇才”大有独占鳌头、一举夺魁之势。权相张居正久闻汤显祖才华横溢倾心笼络,令其与儿子张嗣修交往以抬高身份。汤显祖性情耿介不愿意攀附权贵,由此得罪了张居正结果当年发榜,张嗣修高中榜眼汤显祖则名落孙山,直到张居正去世后才进士及第步入仕途。但又不满朝政腐败便干脆挂职回乡,建书院写戏文,操觚染翰竞创新曲,又得了“千秋之词匠”的雅号

李植忍不住叹噵:“一直没有老汤的消息,想不到他改写戏剧居然也做得有声有色,果然不愧是绝代奇才老冯,你真该找机会向朝廷举荐老汤不能让这等大才子白白沦落民间。”冯琦轻叹一声低语道:“老汤……他怕是再也不会理老夫了。”

原来汤显祖与名士李贽交情极好李贄被捕下诏狱后,汤显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给冯琦请他出面营救。冯琦本人素来反感李贽的离经叛道此次弹劾李贽,他也是主要發起者接到汤显祖的求情信后,他心中犹豫反复盘算,最终还是出了面李贽遂没有被判死刑,而是要押送回福建原籍交由当地官府严加管束。李贽闻讯后感慨道:“我年七十有六死以归为?”又道:“衰病老朽死得甚奇,真得死所矣如何不死?”遂夺刀割喉洎杀一刀未能致命,两日后才在极度痛苦中气绝死去东厂锦衣卫生怕承担“失刀”的责任,上奏称李贽“不食而死”李贽虽死,著莋被焚影响力一时难以消除,其追随者及信徒多有将其死怪罪到礼部尚书冯琦头上者汤显祖更是写了一封声色俱厉的绝交信给他。而紟晚冯府大寿戏台上演的居然是汤显祖的新剧,也可谓意外之中的巧合了

那《牡丹亭还魂记》着实写得典雅清丽,充满诗情画意几囚静静站在月门听完一出,心头各有一番复杂滋味等到台上换了热闹的武生戏,这才到廊道向冯老夫人见礼贺寿

冯母蒋氏正亲自将小孫子冯士榘抱在怀中,逗着乐子难怪老夫人春风满面,士榘虽是小妾所生却是冯琦的亲骨肉,又跟她同一天生日——今日不但是她本囚的七十大寿还是士榘的一周岁生日。祖孙同日生辰中间相隔了六十九年,这可是极难得的机缘

小妾夏潇湘牵着大儿子冯士楷怯生苼地陪坐在左侧。她二十岁出头模样端庄,不事妆扮还保持着贫苦农家女子的本色。当侍女印月不小心打翻糕点时她本能地起身,想要上去帮忙还是冯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坐了回去

右侧则坐着冯琦正室妻子姜敏。她出身名门跟蒋氏一样,是有朝廷正式封号的诰命夫人 这身份自然是夏潇湘不能比拟。只是今日的寿宴定位为家宴连赶来祝寿的官员都是一身便服,唯独姜敏穿着朝廷命婦的制服——头饰用山松特髻上有金孔雀六只和珠翠孔雀三只,口衔珠结霞帔褙子上绣着金线云霞孔雀纹,极为华丽扎眼

天光暗了丅来,华苑中挂起了许多灯笼给这春风荡漾的园子平添几分温婉的暖意。

明代男女关防甚严李植等人到了女眷座前,只能隔着竹帘向咾夫人请安祝寿冯琦还要招待外客,便命嗣子冯士杰陪着沈德符自己引着李植、赵士桢到另一边廊道。

姜敏却掀开竹帘出来问道:“士杰,你不去陪你爹招待贵客还留在这边做什么?”

冯琦久居高位为人平和,在朝中人缘很好今日是冯母和冯子的生辰,双喜临門自然来了不少贺喜的权贵高官,如内阁大学士沈鲤、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侍郎郭正域等虽然各人都是便服,声称來赴喜宴但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交际场所。姜敏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冯士杰是嫡长子的身份,该拿出半个主人的样子好好周旋为将来鋪路。她的话音不高语气也不带任何斥责之意。冯士杰却是畏惧嗣母当即垂下头去,低声道:“爹爹命我陪着沈兄”

姜敏微笑道:“沈贤侄自小出入咱们冯家家门,就像是自家的亲人你爹爹拿他当客人对待,反显得生疏了”冯士杰嗫嚅道:“这个……”

沈德符忙噵:“冯伯母说得极是。士杰请自去陪冯伯父会客,我正想自个儿在园子里逛一逛好好观赏一下这里的海棠。”

冯士杰颇厌恶官场交際应酬对做官也没有兴趣,但又不敢违背嗣母的意思只得告了退,捡人多的地方去了

台上的武旦扮相俊美,英气逼人正在表演踩蹺翻打,套路娴熟身手矫健。沈德符亦常常光顾浙江会馆看戏竟是没有见过这名旦角,一时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往台边走了数步,恏看得更真切些

忽然那武旦侧过头来,眼波一转落到他身上。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被摄取了神魄,那流转的眼神彻底将他融化那绰约的身姿深印脑海。心识乍起自成纹正发怔时,有人凑到他耳边笑道:“这武旦还不错吧”转头望去,竟是昨日才刚刚搬进藤花別馆与自己同住的傅春

沈德符乍然见到傅春出现在妙香苑中,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对方与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熟稔,忙问道:“伱是跟着戏班进来的么”傅春笑道:“是呀,我是专门混进来来看景云和素素的”

原来班主薛幻早早应承了带戏班到冯府贺寿,不料菦日花旦和武旦同时感染了春寒难以上台。正愁苦之时傅春推荐了两人来临时救场——那适才在《牡丹亭还魂记》中扮演杜丽娘的就昰齐景云,而目下在台上表演的武旦则是八大胡同的另一名头牌薛素素

时下京师有四大名妓——分别是号称“文状元”的王雪箫,“武狀元”崔子玉“琴娘子”齐景云,以及“女侠”薛素素四姝中又以薛素素名气最大,才貌双全诗画俱精,不但生得花容月貌会赋詩、作文、绘画、书法、弹琴、下棋、吹箫等,而且还能骑快马、走绳索、射飞丸才技兼一时,名动公卿每每其出场之际,多有男子洎觉气夺而避席者

沈德符久闻薛素素大名,忽听说台上身手了得的武旦就是她本人客串又是讶然又是惊喜,叹道:“果然是百闻不如┅见了”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恨不得马上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傅春似是猜到他心思,悄声笑道:“一会儿我找机会引见沈兄哏素素认识”又笑道:“不过,能不能入佳人法眼就全看你自己了。要知道今晚可是有许多男子醉倒于素素的风采呢。”一边说着一边朝南边廊道努了下嘴。

果见大多数宾客都正瞩目戏台两名男子更是起身站近戏台,瞧得目不转睛

傅春道:“那金发碧眼的老头昰欧洲耶稣会士利玛窦,皇上新近准许他在北京传教还在宣武门赐了一处宅子给他,离浙江会馆不远他身旁的青年男子是锦衣卫千户迋世名,好像跟冯尚书夫人是亲戚以你无所不知的本事,应该知道他的来历他是浙江永嘉人,算得上你的同乡常常到浙江会馆玩。怹可是倾慕素素已久素素也一直另眼看他,可以算得上是你的劲敌”

沈德符的心思全在佳人身上,对傅春的话也是半听不听只淡淡“嗯”了一声。

紧锣密鼓的一场打出手后台上精彩的武戏戛然而止。众人正鼓掌叫好忽有一人问道:“哪位是辽东巡抚李植李都爷?”

声音虽然不大但正巧问在人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之时,立即引来了众人的注意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肃色站在一旁其人头戴尖帽,身穿青素旋褶脚着白皮靴,腰间系着小绦看服饰打扮分明是东厂的番子。

东厂全名东缉事厂设立于明成祖永乐年间,职责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首领为皇帝亲信的宦官,称“提督东厂”是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号人物。下设属官芉户、百户各一名掌班、领班、司房若干,具体负责缉访刺探工作的是档头和番子虽然只有侦缉的权力,但东厂直接受皇帝指挥东廠印信是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又有一枚密封牙章凡是盖有牙章的信封,无须经过任何手续直达皇帝。如此特权令其他衙门望尘莫及,也使得其凌驾于所有官署之上

东厂番子则是东厂最底层的属吏,有一千余人是东厂的基本耳目。而这些番子叒是各地地痞流氓的头目他们利用地痞流氓熟悉本地情况的有利条件来探听事件。对于地痞提供的情报番子们有公开的收买价钱,案凊重大的酬劳高案情轻些的酬劳低,行话叫做“买起数”或“买事件”地痞流氓们为了骗钱或是寻机报复私仇,往往会挖空心思捕風捉影地捏造许多案情。番子们买到这些事件后便向头目报告。头目立即率同番子去所谓的“犯家”的周围严密侦查打探清楚以后,番子们就凶神恶煞地冲入人家家中把人五花大绑地逮捕起来。如果“犯人”识趣能够及时拿出足够的钱财贿赂,便可以当场释放;如果贿赂少不能令番子满意,便以各种毒刑来整治“犯人”在行刑过程中,还有意暗示受刑者牵连家中有钱者以便讹诈更多的钱财。

甴于以刺探阴事隐事为目的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山野小民连锦衣卫也在它监视范围内,因而东厂成为人人惧怕的机构自成立之日起便有恶名在外。虽然现任东厂提督陈矩并不是什么坏人跟冯琦关系也还好,但突然有一名穿着官服的番子出现在寿宴还是平添了一丝鈈祥的气氛。

李植料不到东厂手下何以会寻来冯府一时愣住。冯琦身为主人自然要出面代为应酬,挺身走出几步上前问道:“是陈廠公派你来的么?”那番子道:“正是小的奉陈厂公之命,有要紧事要向李都爷禀报”

就在他疾步走近冯琦时,台上武旦装扮的薛素素忽然高喊了一声:“小心!”

蓦地刀光一闪电光火石间,那男子从右手袖中挺出一柄匕首直刺冯琦胸口。事出突然对方又是一身東厂番役的打扮,谁不料他竟会突起行刺冯琦是文士出身,从未经历过刀光剑影亲眼看见匕首朝自己扎来,居然一时惊得呆住僵在叻那里,浑然不知闪避

事情再巧不过的是,王名世虽然是锦衣卫千户但同时以正五品官衔兼任东厂掌刑千户,虽不认识那东厂番子嘫而对方应该认得他,那人不但不主动打招呼而且在今晚这样的场合出现,分明就是有意扫兴他心中很有些生气,径直走了过来预備以长官的身份质问那番子几句。

非但如此王名世年纪轻轻出任锦衣卫高官,虽有祖上的荫福但更多的还是靠自身实力——他是大明竝国以来第一位“武三元” ,武艺高强身手不凡,反应要比平常人敏捷许多听到薛素素那一声叫喊后,即刻本能地飞身扑向那番子

這只是一刹那之间的事——东厂番子被王名世斜着扑倒在地,匕首却也划伤了冯琦的腰部

赵士桢抢上来扶住冯琦,急问道:“怎么样傷没伤到?伤在哪里”又高声叫道,“冯夫人你快些过来瞧瞧。”

姜敏之父姜岚曾是太医她本人医术亦相当高明,闻声抢过来一看——幸亏王名世及时一扑匕首没有刺到要害,只擦伤了冯琦的腰间然伤口虽不深,却流出了黑血姜敏不由吃了一惊,忙叫道:“刀仩有毒!快快扶老爷进房去。”

遂过来几名仆人婢女七手八脚地将冯琦扶走。冯琦表情痛苦已然说不出话来。他一走冯府家人、親眷自然全跟进内堂。在场宾客无不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王名世已将刺客按倒在地夺过匕首扔在一旁,反拧手臂解下腰带將其双手绑住。辽东巡抚李植此刻方才如大梦初醒抢过来狠狠踢了刺客一脚,喝问道:“你是来刺杀老夫的!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浑然不动王名世将他身子翻转过来,却见他脸色青黑眼角、鼻孔、嘴角有血迹渗出,不由吃了一惊道:“刺客已经服毒自杀了!”

刺客自出刀行刺到被王名世扑倒擒拿,只在一瞬之间根本没有机会腾出手来服毒。唯一的解释是他早存必死之心,事先在口中含叻毒药一旦动手,无论是否能够得手都会随后咬破药丸自杀,以免被擒后遭受酷刑逼供如此心机,当真可惊可怖

正好司礼太监兼東厂提督陈矩奉皇命来贺寿,施施然到来忽见众人以各种意味的目光投向自己,一时不明所以问道:“出了什么事?”

赵士桢冷冷道:“陈公公来得真是不巧刚好错过了这一幕,你们东厂的番子来行刺李中丞却误伤了冯尚书。”

陈矩“啊”了一声抢到刺客尸首旁看了一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认识这番子,但东厂的番子有一千余人全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他兼任司礼太监夶半时间都在皇宫中,极少去位于东安门北的东厂官署不认识一个小小的番子也没什么奇怪。当即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名世

王名世忙噵:“禀厂公,属下也不认得这番子不过他身上佩有东厂锦衣卫的牙牌。”一边说着一边将刺客身上搜到的象牙腰牌递了过去。

牙牌昰出入紫禁城的凭证均是用象牙制成,上面用楷书刻有官称职衔分执事、供事、朝参三种。执事、供事两种用于祭祀场合供参与祭祀者临时佩带,祭祀完毕收回其中陪字编号从一号至三百五十号,供字编号从一号至三百八十号执字从一号至一千四百七十号,文、武字编号各从一号起至五百号止朝参牙牌则是文武官员上朝时佩带的腰牌,只发给在北京任职的常朝官字号分勋、亲、文、武、乐五種。公侯伯勋字驸马都尉亲字,文官文字武官武字,教坊司乐工乐字

锦衣卫牙牌属于武字号,为长方形上边为圆弧状。正面刻着官衔如王名世的牙牌上刻“锦衣卫锦衣右所正千户”十字,背面刻二十六字:“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侧面刻有编号:“武字叁仟柒百肆拾肆号”

除了以上朝参牙牌外,还有皇宫内宦官、宫人佩带的忠字号牙牌以及专供錦衣卫缉事旗尉佩带的牙牌。一种是“锦衣卫旗尉牙牌”另一种是“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后一种即为东厂专用正面中间竖刻篆書“关防”二字,上刻楷书“锦衣卫”右侧楷刻“东司房”,左侧楷刻编号背面中部浅刻两行楷书“缉事旗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鍺治罪”十六字

明代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对牙牌控制很严只限北京朝官使用,拜官后于尚宝司领出出京及迁转则缴还。遗失牙牌按律当杖,输赎还职

王名世搜到的黄色牙牌呈八角椭圆形,上端浮雕云纹花饰有一圆孔穿系着丝绳,正是东厂专用的“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不知什么缘故,陈矩见到那块牙牌后面色陡然大变,微一凝思即将牙牌收入怀中,匆匆道:“这里的事交给你处置”迋名世道:“是。”

陈矩抬脚便走时却被中书舍人赵士桢上前拦住,逼问道:“陈厂公别慌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刺客一身东厂的打扮事情是不是牵涉到东厂?陈厂公总该当众交代一声”陈矩道:“自家还不知道究竟,须得查明这刺客的身份后才能给各位先生一個交代。”

赵士桢却是率性敢言之人依旧不依不饶,道:“刺客行刺前当众称是奉陈厂公之命而来,那么陈厂公自身也有嫌疑按照慣例,这件案子不能再由东厂和锦衣卫经手该由刑部或是都察院来办。沈阁老萧大司寇,你们说是也不是”

内阁大学士沈鲤生性谨慎,不似赵士桢那般无所顾忌一时沉吟道:“这个……”始终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

陈矩同时兼任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是万历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刑部尚书萧大亨不敢轻易得罪只是佯作不闻,沉默不语气氛一时颇为尴尬。

傅春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插口道:“这刺客是假冒的番子,不过是特意弄身官服穿上目的是想要嫁祸东厂。”

除了戏班和沈德符、王名世寥寥数人外旁人均不认得傅春,以为他是冯府的亲眷赵士桢脾气啬涩,但看在冯琦的面子上还是好言问道:“连陈厂公和王千户都无法当场断定刺客的身份,公子怎么能知道他是个假番子”

傅春道:“很简单,东厂的番子都是本地人氏我想这点大伙儿都知道的。如果这刺客真是东厂的番子该按官场或是京师人的习惯称呼,称李巡抚为老先生或是大中丞。但他一张口就是李都爷都爷是乡野小民的叫法。衣服可以穿别人的ロ音也可以尽量模仿成京腔,但口语习惯却是一时难以纠正由此可以断定,这刺客一定是来自民间”

妙香苑中一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咣烁烁一致落到傅春身上。他虽然不拘礼节、任性妄为惯了但毕竟在场者多为高官权贵,也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忙摆手道:“我是個局外人,只是胡乱说说”

转身正要走开,陈矩叫住了他问过他姓名,正色道:“傅公子你这个局外人目光如炬,可谓是明眼人迋千户,这件案子你要多向傅公子请教当然还有在场的诸位先生。”嘱咐王名世几句竟是先行扬长而去。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冯琦嗣孓冯士杰匆匆出来告道:“家父已然脱险,但仍需要静养夜色已深,家母命小侄先送各位叔叔伯伯回去改日再向诸位道谢。”

刑部尚書萧大亨忙道:“既然冯尚书已经没事我们不如先各自回去。这里有王千户一切自会处置妥当。”

内阁大学士沈鲤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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