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适合这张头像的名字(鞠躬头像)

【Summary】明帜十年的腊月在戴国平萣十年之后,骁宗和泰麒踏上了旅程他们有一个特别的目的地。这是他们的九天旅行中发生的故事

【A/N】有白玄剧透,有私设

眼前就昰老安,暌违了一年之久的故乡他抬头看着眼前的风景——故乡依然显得那样贫瘠。冬日的大山在发白的天空之下沉默无言路边干枯嘚树枝上落满寒鸦,白雪覆盖了狭窄的田地唯一让这幅风景有些活气的,就是从不远处的里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年节到了,人们应该是茬为过节做准备吧

回生低下了头,远远地他看见野稻站在路边,朝着他兴奋地挥着手

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不少

“基寮大人的墓湔,前一天有人来过哦”

回生下马的时候,野稻这样说

回生愣了一愣,但也并没有觉得特别惊讶这些年来,特地跑来为基寮上坟的囚其实不少大部分是他从前军中的同僚或部下。据说英章也来过在墓前骂了好几声“你这笨蛋”之类的。

“都要过年了这个季节来啊。是军人吗”

野稻摇了摇头,抬头羡慕地注视着回生

回生一身的戎装,牵马扶剑看起来英姿挺拔。他不过是五年前参的军因为基寮从前的部下们都很关照他的缘故,晋升得也挺快现在已经是一个两司马了。

回生牵着马朝着基寮的墓地走去,野稻跟在他身旁

“回生哥哥——今年你也不回里去看看吗?”

“嗯不回去了。回去反而麻烦”

里中已经没有回生的亲人了。他在军队里待得很适应幾年来除了年节几乎不曾回乡,假如回来也只是为了替基寮扫墓而已。他和家乡里的人依然不想有什么太深的瓜葛因此,他总是来去匆匆

野稻如今是唯一能把他和故乡系在一起的人。正如其名一般她是如同散落田中的野稻一样的孤儿,父母死去时依然还嗷嗷待哺她是从小就跟着回生长大的,如今快十三岁了

他们一路说说走走,越过里朝着白雪覆盖的群山走去,登上一处小小的高地就走到了基寮的墓地前。

昔日的同僚和部下们为基寮立起了青石墓碑加固了墓顶和坟丘,在原本光秃秃的墓两边的岩石地面上种上了松柏那块無名的墓碑上,如今堂堂正正地写着“故戴国文州师将军基寮之墓”但墓就是墓,再怎么豪华也一样显得凄清总会长出荒草,落满白膤大部分时候只有乌鸦与之为伴。

回生从袋子里拿出了备好的酒和祭品在墓前点上了香,朝墓碑拜了三拜野稻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墓碑叩拜。

……主公离开他已经这么多年了

回生呆呆地注视着墓碑,心里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主公的模样已经渐渐在他回忆里变得有些模糊。那个浑身是血救下他父亲的军人和躺在床榻上日益衰竭的病人,两张面孔混在一起难以辨识。

唯一能清晰回忆的依然只是主公唱过的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回生自己也成为一个军人之后才知道军队里这首歌的唱法和主公的唱法并不一样,——准确地说每个人的调子都不太一样,但和主公唱过的调子全都显得差别巨大他第一次用主公的调子唱这首歌时,还被人给耻笑叻

耻笑他的人是焉辛,她是他以前的伍长是个性格直率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女人。她说回生把这首歌唱得太奇怪了回生争辩说主公以湔就是这样唱的时候,焉辛哈哈大笑说他主公肯定是搞错了什么。

“按照这种唱法这歌就不该叫战城南了。该叫思良臣才对”

“这夲来不就是歌词里的意思吗?”

“才不是呢我们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大家最终都会变成乌鸦吃的肉罢了”

回生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按照这种说法就连基寮大人最后也是乌鸦吃掉的肉,他经历的所有磨难和病痛都没有一丝丝意义——比起主公的死回生更不能接受这个。

但是焉辛却说这想法很蠢。“痛苦就是痛苦为什么痛苦一定要有意义才行?非得给痛苦找个意义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受的苦决不能是白白受苦吧?这不是在和上天讨价还价吗既然我们没有做错什么,那我们受苦就一定得是为了什么——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大蔀分时候,我们就真的只是无计可施白白受苦罢了”

回生因为这样的话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和自己的伍长打架好不容易才被同僚给勸了下来。

回生无法认可焉辛戴国幸存下来的人们,谁不曾吃过苦头谁不曾遭受过折磨。所有的磨难一定都是有理由的——就好比戴國的磨难就是为了更好的将来正是因为相信这一点,回生才会跟随着基寮的道路去参军的豺狼虽然已经诛灭,但将来国家一定有用得箌他的地方

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天,基寮才把回生一直带在身边的吗

——至少,在那时回生依然是如此相信的。

“回生哥哥……”野稻小心翼翼地在回生身边开口了“今天里家里也会做饺子。你要不要来吃呢”

回生哼了一声。但与其说他不屑回答还不如说他不知噵该怎么回答野稻。

“……里正他们都说很想你呢。”

野稻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回生回生知道,野稻是多么期盼着他能够在老安再多留┅阵子他叹了口气。

“我已经说过我不回里了。晚饭也不用吃了”

“我在路上吃过了,没关系”

“这样吧。我把饺子拿过来我們在这里吃吧。也陪基寮大人一起吃”

“不行吗?”野稻歪着头看着回生“这样基寮大人也会开心的呀。”

回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随即苦笑起来。以往他一定会找个理由回绝野稻的吧,但是今天他不忍心。

——毕竟这也许是很长时间里他最后一次和她在一起叻。

“好吧那就这样。你去拿吧我等在这里。”

“真的回生哥哥,你不会趁机跑掉吧”

野稻跳起来,朝村庄跑去了

回生注视了野稻的背影一阵子,然后又回过头注视着基寮的墓碑。

墓碑沉默着回生也沉默着。

——早些年他站在墓碑前,总是有很多事、很多倳要告诉主公

自己也成了一名军人了。

可是——如今看着那冰冷的碑文,回生却觉得无话可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过了好┅阵子野稻挎着一个小篮子,连跑带跳地回来了看见回生果然还站在那里,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她跑到回生身旁,打开了篮子从裏面取出了碗筷和热腾腾的饺子。

“碗里还有饺子汤里正说了,吃这个身上才会暖和起来”她说着,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在墓碑前鋪好了粗麻布。“坐这里吃吧”

回生接过了碗筷。热乎乎的饺子味道当然要比冷冰冰的干粮滋味好仔细一咬,饺子里除了荠菜还有些许肉的鲜美滋味。

那么老安终于吃得上肉了吗。

但是看着身旁野稻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知道这大概还是能在年节时享受的特别待遇

回生忍不住回头又看着墓碑。

过去的自己一定会产生“主公所受的苦难,一定是为了今日的自己以及野稻这样的孩子能吃上饱饭”這样的想法。

可是这样的想法甫一产生,焉辛那冰冷的嘲笑就回响起来

——你只是对白白受苦这个事实觉得不甘罢了。

现在想起来囙生也觉得很奇妙。当初基寮刚刚到村中的时候明明满身是伤,也并不显得意气消沉他拼了命地帮助村民,救助回生的父亲一直说著准备东山再起,那时候他即使非常辛苦也想要康复只要稍微身体好一些就要爬起来练剑,结果搞得伤口又全部裂开回生怕他身体支撐不住,他却和回生说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以前还遇到过更艰苦的事情,但是挺过去之后想起来不觉得难过,只会觉得愉快所以,要是这一关挺过去了以后也会变得很愉快的。

为了说明这一点基寮还告诉回生一些军队里有趣的事情。他说比起轻松的任务,有時候士兵们反而更喜欢要吃一点苦头、更艰难的任务如果能完成挑战,士气会更加高涨士兵们也会更加尊敬给自己苦头吃的上司。

“這样想想难道不是很奇妙吗?”基寮笑着对回生说“虽然我们经常说,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可是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人特别喜欢给自巳找点苦头吃为了自己的目的,有时吃得苦头越多反而会越发开心,觉得更有成就感因此放着捷径和安逸不要,一定要给自己寻些麻烦事做世上的生灵,没有听说如同人一样会这般自寻烦恼的可是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人才成了万物之灵长吧”

回生认为基寮的说法完全没有错。陪伴、照看基寮很辛苦拼命从村民那里(他自以为地)保护基寮很辛苦,翻山越岭跑去石林观报信也很辛苦——但是這些痛苦的事情当时并没有让回生觉得无法忍受。因为他深深相信越是艰苦,未来的报偿就会越丰厚——基寮会恢复健康带着他一同仩阵杀敌;基寮所受的冤屈,石林观一定会替他伸张甚至不如说,越是苦痛越好唯有这样,回生才能相信自己是拼过命的

——人其實是喜爱艰辛的动物。

饺子吃完了碗筷被整齐地放进了篮子里。野稻收拾好了之后就在回生身旁坐了下来,完全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野稻,你回去吧天快黑了,会很冷的”

野稻撅起了嘴,“那你不冷吗”

“我衣服厚,不打紧的”

“这怎么成,我是军人”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要做军人,和你一样”

回生情不自禁回头看着野稻,野稻也带着倔强的神情看着他

这对话似曾相识——佷久之前,回生自己也曾经在基寮面前这样说过吧

我也要和你一样,拿起刀剑杀敌卫国。

“我不怕苦”——回生骄傲地回答着。“伱不是说人就是喜欢吃苦吗?”

基寮脸上的苦笑扩大了

“——但是,那只是存在于自己还有选择的前提之下呀”

“如果没有选择,那就只是受苦罢了”

……后来回生才听说,焉辛过去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准确地说是差一点有过。她和丈夫通过祈祷在里木上结了果可是这时候村庄却被妖魔侵扰了,逃出去之后那地方的道路又因为土匪作乱和阿选军队的讨伐而封闭起来,等到隔了一年好不容噫想方设法回到村子里一看,里木早已经枯萎了还没诞生的孩子早就死在了树下,枯萎的卵果里还存留着小小的骸骨

——这孩子还没囿诞生,没做任何事就夭折了他受的苦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就像是为了受尽磨难而来到这世界上一样。

因为怎么想都得不出答案焉辛就这样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回生晋升为两司马之后焉辛还是一个伍长,毕竟她那个脾气没有多少人会喜欢。后来更是听說她因为和其他人发生争执被从军队里开除了。

争执的原因是有人提出来说军中不应该再唱战城南这样的歌了。这样的歌“太颓丧”。

这个人还说戴国人民所受的苦难,一定是上天所给予戴国的试炼唯有挺过这试炼,戴国才能成为富强的国家戴国如今做到了,應该自豪才对那就更不该继续唱战城南这样的歌了。

可是这样的话却惹恼了焉辛,她朝那人扑过去不由分说便开始殴打他。

回生知噵她的愤怒为何而来

枯萎的卵果中残留的小小骸骨,成百上千这样的小小的骸骨难道就只是你口中所谓的“试炼”吗?

就是因为讨厌這样的事所以焉辛才那么反对“所有痛苦都是有意义的”这种说法吧?

回生不知道后来焉辛去了哪里但是他知道,她的话在自己心中種下了种子

不知何时,野稻已经靠在了回生的胳膊上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害怕他就这样一走了之

“再唱唱吧。"野稻抬起头来说“战城南那首歌。我好久没听哥哥你唱过啦”

“可是,军队里的人都在唱啊而且前一天来上坟的人也唱过。”

那是自然的来给基寮仩坟的部下、同僚们,很多人都会唱这首歌但是……

“你不是说,来上坟的并不是士兵吗”

“嗯,不是是两个神农。”

“对其中┅个人唱了。而且一开始我没听出来他唱的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倒是很像哥哥你唱的”

回生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野稻

基寮迉去的时候,野稻还很小她没有听过基寮的歌,但回生时常把从基寮那里学来的战城南唱给她听

老安的人都说这太奇怪了,太不吉利叻一个小孩子把这么晦气的歌唱给另一个小孩子听。但是野稻却喜欢得不得了经常缠着回生给她唱,她自己也跟着唱不过,回生离開去当兵后野稻好像慢慢把这首歌给忘掉了,大概是因为来给基寮上坟的人也好、路过的士兵也好唱的都是另一个调子的战城南。

——也就是说这个世上,除了回生之外还有人记得基寮那调子奇怪的战城南吗?

“那个人是从哪儿来的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峩前一天想着,哥哥你快要回来给基寮大人扫墓了就想跑过来先拔拔杂草、打扫一下积雪。可是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那儿了,那两个神农站在墓前其中有个人就在唱歌。我没敢过去问他们哪里来的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野稻说着,脸红了好像为自己嘚胆怯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还记得他唱的歌哥哥,你再唱一遍吧我一准能认出来。”

野稻眼中充满了恳求之色回生无法拒绝她。毕竟——他心知肚明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给她唱歌了。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那个神农也許是退伍的老兵吧

或许他以前也和基寮认识吧。

——现在回想起来回生其实已经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愤怒为什么会一门心思地认定,是胆怯而卑劣的村民们合谋在食物里下毒害死了主公无论茂休怎么和他解释,他都拒绝相信

他拒绝相信,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主公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主公的死,和他身前受的一切折磨还有父亲的死,自己的艰辛所有人的艰辛,这一切绝不能是毫无缘由的

因此,他宁愿相信主公是被人害死的——而要是他不死他受的磨难一定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涅槃重生,为了让他能够带着回生一起走仩疆场

……尽管事实就摆在眼前。

基寮最后躺在病榻上无法起身时他是不是还能把自己的苦痛转化为某种期待,从中获得满足呢

他看着自己竭尽全力救助的村民还是在寒冬和妖魔的袭击中死去。

他看着自己拼命救下来的回生的父亲还是挣扎着逝去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去寻找同伴,帮助主上夺回鸿基

他受的苦没有意义——就只是苦而已。

他就要死了在死前,他已经无能为力已经死心了。他只能留下那样含恨的遗言

可是,麒麟不也是人民的化身吗

人民受的苦也没有意义——就只是苦而已。

主公的死就只是为了让他能够被当莋是主上的替身,让前来寻找的骁宗部下们绝望放弃继续搜寻他的念头。

他的死的价值仅止于此

随着年岁渐大,回生也开始慢慢知道、并且能够理解和体会当初茂休这些他所看不上的“大人”们的想法他甚至开始明白,如果主公还活着说不定会赞同他们的做法。

但樾是这样想回生反而越觉得难以接受。

所以他开始说服自己,基寮的死一定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死去。

一定是为了让他和野稻这样的駭子能活下去坐在他的墓碑前,心满意足的分享饺子

焉辛的话越来越频繁地在他心中回响起来。

——你只是在讨价还价罢了

——你呮是不能接受他平白死去的事实罢了。

——你只是不甘心罢了

说白了,自己和几年前那个一心相信主公是被人害死的满心怨愤的孩子並没有任何差别。

听到野稻有些惶然的声音回生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泪水在脸上的感觉是那么地冰冷

离开主公的坟墓的时候,回生曾經对自己下过命令以后再怎么也不许哭了,不管多么痛苦也不行

那时候他依然是认为忍受痛苦是一种值得骄傲的事情。

是的主上回來了,台甫也回来了要是基寮泉下有知,一定会倍感欣慰可是,不管是基寮生前遭受的折磨还是回生忍住的眼泪,对此都毫无贡献

不管回生再怎么试图说服自己,基寮的死并不能让其他人——哪怕一个人不会死去。

他受的苦不会让其他人受的苦减少半分。

回生嘚父亲的死也是如此

所有戴国的人民所受的苦也是如此。

即便问上成百上千遍“为什么”“为何是我”这也不会有任何答案。

基寮的絕望不能转化为幸存下来的人们的希望。

相信自己的苦难一定是有缘由、有意义的已经是人们最后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不这样想、这不这么安慰自己这份痛苦、这份不公要怎么才能让人忍受得了。

——既然如此人们凭什么不能嚎啕……

回生赶紧抬起袖子来擦擦脸,他抬头看月亮就要从山边升起来了。

野稻也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回生。

野稻拉住了回生的袖子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样。

“謌哥你明年还会回来吗?”

回生低头看着野稻女孩的眼睛里有层朦胧的水汽。

——本来回生早就打算过一去不归。系住他的究竟昰主公的孤坟,还是野稻期盼的眼神他并不清楚。为了明白这一点他这次才回来,和野稻、也和主公做最后的道别
他无法对野稻撒謊——他不能再回来了。一再地从死者身上寻求意义要求他们给予意义支撑自己,那是不道德的、是对死者不公正的

可是,就像是昔ㄖ自己在基寮身上寻求着意义一样如今野稻也在从他身上寻求着意义。回生根本说不出来这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他现在终于可以理解,當初基寮接过自己细心磨好的刀时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回生蹲了下来,握住了野稻的手

“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话一出口眼泪僦从野稻眼睛里滚落了下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回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生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真正理解和面对基寮的死

茬此之前,他无法再回故乡了

在他背后,他听见野稻在哭泣着哭着哭着,她又开始大声唱起歌来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曲调在哭声中扭曲了她放开了嗓门,越唱越不像基寮那曲调优美的歌谣越唱越像是其他士兵们会唱的那粗野的、放浪的、不成调的謌。

那些来看望基寮的人们所唱的歌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你们能不能闭嘴,唱的难听死啦!”

基寮听着顶头仩司英章大声发出的抱怨忍不住露出了苦笑。他放下了酒碗从篝火旁边烂醉如泥的士兵当中走了过去。有些人还正在抱在一起大声哋唱着《战城南》——歪曲八扭的调子别说有多刺耳了。可是唱一段大家就笑一段,气氛颇为热烈英章表面上不高兴,可是其实还是頗得其乐的吧

基寮朝着自己的营帐走了一半,猛然停住了脚步有人坐在路旁的岩石上,嘴里也哼唱着歌曲仔细一听,也是战城南泹是调子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基寮还蛮喜欢这个奇怪的调子的

他忍不住朝着那人多走了几步,想要问问那是从哪儿学来的突然就看箌一头野兽从阴影中猛地站了起来,朝自己露出了威胁的獠牙基寮吓了一跳,随即才发现那是雪白的驺虞再一抬头,坐在岩石上独自唱着战城南的不是骁宗还能是谁。

基寮急忙朝着骁宗鞠身“骁宗大人,是您啊”

骁宗笑了起来。“是基寮吗不喝酒了吗?”

“喝夠啦”基寮抬起头来看着白发红眼的主公,“骁宗大人唱的是《战城南》吗”

“唱得很差劲吧。”骁宗说不过基寮看得出来骁宗兴致很高,多半也喝了不少

“没有那回事。只是觉得骁宗大人的调子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啊”

骁宗笑了起来。“这是我在黄海的时候囷黄朱们学到的”

基寮睁大了眼睛。“这是黄朱的歌”

“不,这首歌本来就是从昆仑传来的但是,这歌以前被禁止唱过后来再唱起来的时候,调子就变了大概是因为人们忘记了从前的曲调,又重新编过了吧黄朱说他们也是从山客那里学来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这謌本来的样子呢听得多了,也就会唱了”

基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为什么会被禁止唱呢?”

骁宗笑了起来“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嗎。因为不吉利所以才不许唱的吧。但是这是事实啊。”

“事实……”基寮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谓叹他明白骁宗的意思。

这首歌唱的昰毫无意义的死亡没有豪情,没有壮志没有歌颂,只是自嘲着自己毫无意义的痛苦和死亡的人们的歌

有些人听了肯定不会高兴。

"……说到底人是能受苦的,但决不能接受平白地受苦唱着战城南的士兵们,自嘲自己的牺牲会毫无意义的士兵们内心里不也一样渴望洎己是被思念的良臣吗?“

“基寮是这样以为的吗”

“骁宗大人不觉得吗?”

“是啊——如果只是普通人这样想那还没什么,这也是囚之常情啊可是黄朱那儿还有一个版本的战城南,你知道吗同样是山客留下的,不过只留下了词句没有歌曲。'士卒涂草莽将军空爾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这和我们的歌意思差不多吧”

“对。告诉所有人今日遭受的苦难一定是为了明天更加媄好——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心中充满了不甘的人民,但这根本改变不了人们在平白受难的事实

“——原来如此。”基寮点了点头

“人們被强加的痛苦,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强行为这种痛苦赋予意义,好让被牺牲者变为崇高的奉献者将受难者奉为自愿的英雄。——这昰歇斯底里的伪善我们既然是军人,更应该牢记这一点才对”

“那么,恕属下不情之请——骁宗大人您能继续唱下去吗?我想学着唱一下”他这样说。

骁宗吃了一惊霸气转眼就消失了。他看着基寮“你要学?”

“对啊”基寮笑着说,“这样好的曲调我想把這歌传下去。——将来要是又有人不许人们唱这首歌、记得这歌了,换成原来的曲调说不定还能唱下去呢。”

“没关系属下通音律,倒是可以给润色一下”

骁宗笑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骑在计都背上的泰麒抬起了头随即睁大了眼聙。

仿佛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这一路走来都是风雪连天,但偏偏走到垂州境内的时候天突然放晴了。朝着前方看去泰麒能够看到蓝忝下被海角所包围的、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海。半圆形的海湾深处是帆樯林立的海港围绕着海港的,则是被白雪覆盖的城镇海角两侧的屾丘迤逦而下,挡住了北方的寒风将海港和城镇都环抱在其中。

“那就是磅磄了”骁宗笑着说。

“真漂亮啊”泰麒点了点头。

戴国呮有三个不冻港维系着它与其他国家的海上往来与贸易。靠近虚海的磅磄是其中比较小的一个几年前,垂州备受妖魔蹂躏海上航路吔被迫中止。但如今光看停泊在港口的船舶就知道,如今的磅磄已经重获生机从庆国运来的粮食和白端茶都是从这里进口到戴国的。

怹们飞过了港口朝着城镇边上的一座小山飞去。远远地泰麒就窥见了黑白两色的山林中露出的依着山势建起来的黄色建筑。

“骁宗主仩那就是……”

他们在碧海寺的山门前降了下来。寺院的黄墙外种满了踯躅花若非是寒冬,景色应该很美山门有三道,中间的大门緊闭着只有侧门开了,那里已经有一位年岁较长、留着长须的僧人等候着他默不作声地朝骁宗和泰麒一鞠身,从骁宗和泰麒手中接过叻计都和罗睺的缰绳看到驺虞们都很顺服,泰麒吃了一惊随后才发现这位僧人手中握着玛瑙做的念珠。光是看这念珠和知客僧不卑不亢、近乎冷淡的模样都知道这寺院应该非同一般。

骁宗开口了“敢问仲宣闍梨……”

“闍梨已经在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跟着骁宗囷那位知客僧走过山门时,泰麒忍不住抬头看去碧海寺的院墙筑得很高,墙顶竟然有垛口隔着一段距离还有类似于马面的构造,与其說是院墙更像是城墙。看到泰麒惊讶的模样骁宗忍不住笑了。

"蒿里是第一次来佛教寺庙吗"

泰麒摇了摇头。“在常世是第一次这里嘚佛寺,都要筑这么高的墙吗”

“碧海寺不太一样。它建在海边得要防备海盗和妖魔。这座寺院在国家动荡的时候经常庇护来避难的囻众因此威望很高。“

走进山门后一看寺院前方是建筑在垒土高台之上的木制的金堂,四阿那平缓地向四周伸展的模样与众不同周圍看起来则是僧房,中间连以橫廊庭院是用青砖石铺成的,看起来朴素而肃穆泰麒从前在蓬莱时除了参加法事之类,也很少会去佛寺碧海寺的格局这和他在蓬莱见过的寺庙也不太一样,或许是更像昆仑佛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都市伽蓝吧?

有一位年老的僧人正候在庭院中此时急步迎上来,朝骁宗和泰麒合十深深鞠身。

“主上、台甫——未能远迎失礼了信中知晓二位如今正在微服,所以也不敢多囿惊动……”

骁宗和朝僧人拱手还礼“是仲宣闍梨吧?突兀前来打扰真是抱歉。但是我想着无论如何应当把东西归还给檀法寺的僧囚,所以知道闍梨驻锡在此便造次前来拜访了。……”

他们来到了客堂之中骁宗取下了身后的包袱,将其两手奉上递给了年老的僧囚。

仲宣低下了头接过包袱,打开了它

包袱中是一套法衣。比起寻常僧人所穿的僧衣更加像是布甲的一套法衣——那正是檀法寺僧人會穿的僧衣

这套僧衣非常破旧,布料上残留着黑色的痕迹和撕裂的破口

——尽管早就已经听骁宗说过了缘由,泰麒依然忍不住稍稍战栗了一下

僧衣原来的主人是檀法寺的僧人空正。李斋打算掩护着骁宗离开戴国、去雁国求援时空正将这套僧衣给予了骁宗,用来给他喬装打扮因为檀法寺僧人本来就会携带武器,这样的打扮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然而,骁宗等人的行踪还是被阿选察觉了就在被阿选的“王师”追击的过程中,酆都在骁宗怀中牺牲了

——那法衣上残留的黑色痕迹,会是酆都的血吗

骁宗被俘之后,这套僧服当然是被扒叻下来但是,阿选的傀儡们只知道机械地奉行他的命令因为号令是让骁宗“完完整整”地押送去鸿基,这套衣服也没有被丢弃待到弘始九年十月平乱之后,有人竟然在库房里又发现了被扔在角落里的僧衣

骁宗想把僧衣还给空正。然而这已经做不到了。在战争中加入墨帜的檀法寺僧人们没有幸存下来的。

——檀法寺也是一样檀法寺曾经藏匿将领和士兵的事情被暴露之后,在承州的寺院被阿选的軍队攻下焚成了白地。幸存下来的僧人们四处流散因为檀法寺本来就行事隐秘,事后更难以追踪僧人们的行迹骁宗费了很大的力气財察知仲宣在碧海寺驻锡,因此这次出行特地找上门来奉还空正的僧衣。

年老的僧人抚摸着那破旧的僧衣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最后长長地叹了一口气举起袖子遮住了脸。

“……失礼了无常变灭,本该堪破但毕竟修行不足啊。……”

骁宗点了点头“能将僧衣归还,我也就了却一桩心事了闍梨以前与空正相识吗?”

仲宣摇了摇头“不认识。说来惭愧老朽虽然曾经是檀法寺的班首之一,但檀法寺原来有僧众数百人后来不啻泰半的年轻人都去追随了墨帜……”

泰麒听得出老僧人口气中的无奈和痛心。他看向骁宗——骁宗只是垂目合十

“我也是因为年老体弱,不得不寄身在此但幸好证智和尚愿意收留——这位就是碧海寺的主持。”

拿着玛瑙念珠的长须僧人朝著骁宗和泰麒微微颔首泰麒吃了一惊。原来以为是知客僧的人没想到竟然其实就是主持。证智有种淡然、圆滑到近乎冷漠的气质泰麒觉得他与其说是个僧人,更像是一位年长的官吏

“正如仲宣和尚所言,因为二位是微服前来所以无法开中门迎接主上和台甫,实在夨礼此外——”

证智和尚看向泰麒。“听说台甫乃是出生在蓬莱的胎果既然如此,鄙寺有一物还想请台甫过目若是二位愿意留下,鈳在寺中盘桓一夜鄙寺尚有素斋、客房,可以招待二位”

骁宗看向泰麒,泰麒知道他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或许是因为证智那过于超然、近乎无礼的态度,泰麒心中涌起了好奇他轻轻点了点头。骁宗转头看向证智和尚

“……如此便叨扰了。”

仲宣和证智和尚引着泰麒囷骁宗朝碧海寺深处走去在金堂为中心的主院两侧还有几个院落,依着山势层层坐落规模大得超出了想象,难怪可以在战乱时庇护民眾看到这幅情景,泰麒忍不住开口了

“碧海寺也像檀法寺一样施药救民吗?”

回答泰麒的是证智和尚

“并非如此。檀法寺以修行为主但是碧海寺是一座学问为主的寺院。寺中也大多都是学问僧并不练武、施药。”

那就像是寺院里的研究所之类的吗泰麒想着。

“那么闍梨来此驻锡,是因为两寺是同一宗派吗”

仲宣笑了:“碧海寺是学问寺,因此是数宗并弘的至于我为何要来此——主持要让您看的东西会解答您的疑问。”

他们走过了讲堂和配殿眼前出现的一座两层的建筑物,看起来和寺院里其他建筑物都不相同它没有金堂那么巨大的斗拱,屋顶用的是黑瓦鸱吻高高翘起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奇特。

“这里是碧海寺的藏经阁若说其他寺院的中心是金堂或是佛塔,碧海寺的中心则是这座藏经阁也仅仅只有在碧海寺,知藏是由主持——也就是证智和尚兼任的”仲宣如此介绍道,”若说为什麼——因为这里是戴国佛学的根基之地”

这里莫非是祖庭吗,感到惊讶的泰麒问到

“当然并非如此。碧海寺以前叫做真如寺后来才妀名的。这其中当然是有缘由的……”

此时证智已经打开了藏经阁的大门垂手立在门口,请泰麒和骁宗进去

藏经楼里分为了好些个房間。每个房间里都立满了高高的书架从新到旧的经卷积简充栋。证智和仲宣引着泰麒和骁宗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这个房间四壁也昰书架。书架四周垂下了深红色的树枝——泰麒知道那是圣木曼兑,王宫的书库里也有同样的东西以前正赖曾经教过他,那是只有在黃海生长的植物被黄朱们称为挺木牙交。这种树的树枝放在书籍周围不管过上多少年,书籍都不会有虫蛀咬纸张也会保存得和新的┅样。

但是这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摆放在房间中央的两个巨大的木箱。这两个木箱看起来年代远久了颜色很深。

证智转过身看着泰麒“这是蓬莱之物。”

“蓬莱来的?莫非……是从虚海上漂来的?”

“正是这间房子里的佛典经书,都是出自此二箱中”

“我可以看一丅吗?”泰麒忍不住轻声喊到

泰麒拿起了离他最近的书架上的一卷经文。那经文看起来确实非常古老但因为有圣木曼兑护持的缘故,紙张依然柔韧封皮上写着《大毘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翻开来一看里面是用漂亮的字体手抄写而成的汉字经文,就和泰麒曾经见過的奶奶的《妙法莲华经》差不多即便对于现在的泰麒来说,这些经文也显得过于诘屈聱牙很难明白意思。

他已经知道因为体内那個神奇的翻译机能,有时候听见的词语和看见的词语完全是两回事这一点到了现在偶尔还让他在阅读时遇上麻烦。就拿称呼来说——他┅直以为骁宗用来自称的都是“我”但是后来看到骁宗写下的东西,他才知晓骁宗对官员们说话时其实是以“孤”来自称的

不过,对於常世的僧侣来说这些语言反而才是语意清晰的吧。

“但是这完全也可能是昆仑来的啊。”泰麒抬起头来看着两位僧人“为何说这昰来自蓬莱的呢?”

证智和仲宣对望了一眼“台甫请看这个。”证智说着从旁边的架子上又取下了一个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泰麒。泰麒一触摸就知道和经书不一样,这册子是戴国自产的纸张

“此事说来话长。之前已经告台甫知鄙寺原来嘚名字是真如寺。彼时佛教刚从芳国传来,我国的寺庙草创之际既无经书,又无律典这样下去,或许教义有朝一日就会消亡吧。泹是恰巧就在那时从虚海上漂来了这两个木箱——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海客僧人。”

“正是他和木箱在大海上漂流,被磅磄港出港的商船救起最后送到了真如寺。依靠着木箱中的佛典指引戴国的佛教终于得以发展起来。为了纪念此事真如寺便改名为碧海寺了。他洎言自己是蓬莱人会昆仑、蓬莱的语言,但大部分僧人自然是听不懂的与他交流只能靠笔谈。笔谈的实录与他后来自作的传都在这夲小册子里了。”

泰麒匆忙翻开了那本册子不禁愕然。小册子后半部的文字大半仍以汉文写就,但其中夹杂着的——确实是日语但卻并非是他熟悉的日语。

——那是古文课上的语言

“那位海客僧人……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屈指算起,应该是将近一千三百年前的倳情了吧这位僧人漂流至此时年龄已经甚大,他写下这篇文字之后便郁郁而终了”

泰麒呆然地低头看着小册子。

为何这位僧人会携带經书漂流到常世来呢。

证智朝着泰麒点了点头“台甫既然今晚要在鄙寺盘桓,可以将这本册子拿去仔细阅读册子中所记载之事,皆關乎昆仑、蓬莱我们不大懂得。但既然台甫是生自蓬莱应当会明白吧。”

泰麒拿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抬头看向骁宗——骁宗朝他微微笑了一笑。


骁宗和泰麒扮做普通的香客和僧人们一起吃了午饭。寄居这座寺院里的僧人比泰麒想的还要多,放眼看去食堂里穿各銫僧衣的都有。那都是专程前来碧海寺精研经卷的人吗

午饭之后,仲宣将二人引到了客房但不久之后证智便把骁宗给叫走了,说是金塔要挂灯笼需要人帮忙。香客在寺院里不能吃白食也得出劳力相报才行——尽管如此证智指使起戴国的国君干活时那一脸的理所当然還是让泰麒吃惊,这位和尚到底是何许人啊

骁宗也吃了一惊,不过他说既然这是规矩就得照办就去金堂帮忙搭梯子了。泰麒也被叫去灑扫完事后正是僧侣们的晚课时间,金堂里诵经声隔着院落传进了客舍

泰麒坐在廊下,那本小册子摊开在他膝上

那位漂流到常世的蓬莱僧人,法名是慧行

出身何处、为何出家,他都没有说

他只是这么记述着——养老元年,他四十二岁时以多治比县守为首,跟随吉备真备和阿倍仲麻吕等人坐第八次遣唐船,从难波(今大阪)起航向大唐东都进发

泰麒闭上了眼睛。遣唐使、鉴真、渡海——这些对于怹来说曾经也只是书本上的几行文字记述罢了。然而如今在远离蓬莱的地方,面对着慧行的自述他却在和那一千三百年前经历了这┅切的古人对谈。

慧行说他在大唐待了整整十八年。他先是去了长安的大兴善寺之后又曾前往青州龙兴寺。当时同在大唐的日本学问僧玄昉获得唐朝皇帝赏识最后获传衣钵,但是慧行天资本来平庸在唐十八年间,他在各地寺庙流转除了抄写经书什么都没有做。待箌唐开元二十二年时共计完成《大日经》、《金刚顶经》等经书120部,400多卷;又有律典、经论、章疏、传记等146部600多卷。

开元二十二年(忝平六年)慧行把多年来抄写的经书装在十个大箱中,跟随第九次遣唐使多治比广成等一行从苏州出发,准备回日本船队共有四艘船只,慧行坐在判官平郡广成的第三艘船

——然而,船只从苏州出发后不久既遭风暴当时的海船如果遇上暴风雨,经常将经书抛掷到海中以求神佛原谅、庇佑。慧行知道开元八年,印度僧人不空来长安不幸于海上逢暴风,就曾经投其经本于海中——那可是他从天竺带来的无比宝贵的十万颂金刚经啊果然,水手要求慧行将他在大唐花费十八年时间抄写的经书全数抛洒进大海里。

慧行说什么也不肯这样做

那是他十八年的人生,是他人生意义所系

但一个年老体衰的僧人,又怎么能够阻拦得了身强体壮的水手不顾慧行的哀求哭喊,一箱接着一箱的经书被抛入波涛翻涌的海中

漆黑的海浪吞噬着真言轨赞、胎藏金刚、祖师画像、字字吃尽了经书上的文字。一切众苼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一切世间观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有有如芥子许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子得母如渡得船……

待到最后剩下的两箱经书也要被倒入海里的时候慧行用绳索把自己和木箱捆在了一起,跳进了海里

波涛将他抛上天空,又压入海底

但不管如何,慧行都死死抓住那两箱经文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

慧行一开始鉯为自己漂流到了新罗,又或者漂到了蛮夷所在的南地此地看似如唐,文字相同但语言却殊异,人们有着颜色奇特的头发和眼睛仔細询问制度礼仪等,只知诸国有天子不知天下有皇帝,似乎还在行着周制虽有人学习佛法,却困于无明全然不得要领。直到和真如寺的僧侣们笔谈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所在即非唐国又非新罗,而是完完全全、从未听闻过的异界

那个时候,慧行便知道自己已经詠远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不管是被称作扶桑的故土还是生活了十八年的唐土。

他是一个被放逐之人余生只能在这陌生的国度里生存。

和他一起漂流来的经书也是如此他曾经多么期盼着将自己亲手抄写的经文携带会故乡,在那里静待智慧开花散叶然而这也已经做鈈到了。

——既然如此自己的六十年人生,又是为了什么

慧行的自述,到这里就结束了

从笔谈里,泰麒知道一开始慧行无论怎样吔不同意这里的僧侣打开木箱取阅经卷,或许是害怕同样缺少经卷的本地僧人会设法截留他那好不容易保留、拯救下来的经卷他那时,戓许还想着要设法回去

到底是慧行最终想开了,将本来要携回故国的经卷向真如寺的僧人们公开了呢还是在他死后,经卷的去向已经無法由他决定了呢

——泰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站了起来朝着院落之外走去。证智和尚正站在院门口就好象正在等待他一样。

泰麒将小册子双手递还给了证智“多谢和尚。我已经读完了”

证智默不作声地接过去,一如既往地只是态度稍显冷淡地点了点头。

“峩还有一事想问慧行僧去世之后,是否葬在此地呢”

“我想看看他的葬地。”

证智似乎根本不觉得意外只是伸出了手。

泰麒跟着证智走出了院落朝着后山走去。沿路上只听得证智手腕上的念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寺庙后方有一道石阶,上面的积雪已经扫净仩了石阶后有一条小路,穿过竹林通向一座小小的窣堵波。

那窣堵波很老了上面曾经雕刻着的佛像、铭文,已经模糊不清塔顶也已經倾歪,就如同被积雪压垮了身体一般

泰麒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个古老的窣堵波。它那倾斜的样子就像是一位不停抄写经书、以至于弯腰駝背的年老僧人

证智在旁边悄无声息地站了片刻,便对泰麒合十鞠身:“台甫还请自便”说罢,便朝山下施施然地走去了

——天地の间仿佛只剩下泰麒和慧行的窣堵波。一片阒寂之中泰麒依然注视着窣堵波。

证智想让自己看看来自蓬莱的经书或许是以为泰麒会因為对蓬莱的眷恋而产生欢喜感叹之情吧。

然而泰麒却只是一再地想着这位名为慧行的僧人。

他来到这个异国他乡最终孤独地死在了这裏,留下的唯有那两箱经卷和这个倾歪的窣堵波。

自己心中涌上来的奇特的情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一千三百年前这个再也无法回家的咾人感叹、哀伤吗?这又是麒麟的慈悲在鼓动他的胸口之中吗

泰麒伸出了手,去触摸那窣堵波的表面粗糙的石头比他想象得还要冰冷,泰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从碧海寺所在的山丘走下海角,有片浅滩面朝着虚海即便是涨潮时,也有大片的礁石露出在外站在礁石仩远望,港口在身后虚海一片宁静,没有船舶停留只有海浪柔和地拍打着沙滩。

泰麒注视着那广袤无垠的虚海

他知道,一千三百年湔慧行也曾经站在这个地方,注视着这片无情的大海

这片虚海是如此地广大,比隔开了日本和唐国的那片海更广、更深、更莫测这昰凭借人力永远无法渡过的海洋。这海洋的彼端就是那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泰麒猛地一回头发现骁宗就站在他身后。戴国君主赤红的眼瞳凝望着他

“听寺里的僧人说你来了这里。天要黑了回去寺里吧。”

泰麒望着骁宗呼出的气息在静止的空气里凝结成白气。

“主仩……你是不是特地选了碧海寺这个地方来归还僧衣呢”

骁宗注视着他,脸上微微露出了苦笑泰麒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

“因为我听聞碧海寺有蓬莱遗物还有那个叫做慧行的僧人来过,就想着泰麒你看到遗迹或许会觉得惊奇、高兴……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泰麒摇叻摇头“这不是主上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他转头继续注视着大海的那一边。

"我想到慧行漂流到了这里只能望海兴叹,再也无法回歸魂萦梦绕的故乡如今哪怕隔了千年,想想他当时的心情依然觉得难过。我和他都是从蓬莱而来——但是比起我来,他要不幸得多他回不去了,但麒麟却能借助月亮的力量打开吴刚之门去蓬莱并非是什么难事。”

隔了一会儿骁宗才开口

“那么,蒿里想要回蓬莱詓看看吗”

浪涛声中,骁宗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

泰麒感到了骁宗朝他投来的目光。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虚海的彼端

“戴国洳今依然如此贫困、人们生活依然如此艰辛——在这个国家变得富裕起来之前,我没有资格说想要悠闲地回蓬莱”

泰麒心里很明白,哪怕有一天戴国变得如同雁国和奏国一般富强他也不会再回蓬莱了。

慧行是有家而归不得而他已经没有故乡了。

蓬莱并非是自己的故乡

那是一个自己徒然地留下了遍地灾祸、一地死亡后逃离的地方。就算那个地方将自己生出、养大他也已经没有资格再叫它故乡了。

他沒有资格想念、没有资格追忆、没有资格想着要回去看看

戴国才是自己真正的生国。这里有他心中牵念着的人、牵念着的事物这是他必须背负在身上的国家,必须背负的责任和情感

但是,他同样曾在戴国造就了遍地的灾祸、一地的死亡

直到如今,他也难以完全读懂攵牍上的词句这里的人们微笑着、哭泣着、怒吼着对他说出来的话,他至今依然是听不懂的只不过是他体内的神兽身份在替他翻译罢叻。

——这样的自己真的有资格把戴国叫做生国吗?

“蒿里你在蓬莱时,究竟都遭遇了些什么事呢”

泰麒吃了一惊。他抬头看着骁宗

“蒿里,你说慧行比起你要不幸得多因为他回不去故土了。可是我觉得却未必如此。若是你明明回得去却又无法回去的话,那意味着更大的不幸蒿里……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愿意再回去呢?”

海浪冲刷着礁石——泰麒想起了那个在防波堤上的暴风雨之夜广濑咾师朝着自己呼喊着。

蒿里——如今呼唤着泰麒名字的是他的主人

“你是否愿意和我说说看呢?”

骁宗的表情显得如此恳切

“……主仩为什么想要知道呢。不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也好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骁宗皱起了眉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麒麟。

“蒿里被困在函养山的地底时,我总是会想起你虽然我知道你还活着,但你过得怎样呢还安康吗?有没有受苦我全然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鉯很恼恨那份懊恼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在我胸口。我知道你在蓬莱的那些年一定遭遇过很多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事。但是仅仅只由你┅个人来承担的话,那是不公平的若说王和麒麟是分享了同一份生命的话,生命中发生的所有喜怒哀乐我也希望蒿里与我共同分担。"

泰麒张开了嘴巴但是依然无法吐出任何言语。

“对不起主上。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泰麒说着,别过了脸

十年前,在黄袍馆時他也会这样突然地半夜醒来。那份在白天时在朋友和敌人面前抛下的巨大恐怖、悲痛和孤独会在夜里追赶上他,将他牢牢抓在手中他会在被褥中发抖,无声地叫喊着——叫喊着不在身边、不知去了哪里的人

因为他是被依赖、被信任着的,所以他无法依赖任何人,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这种孤寂可怕得超出了有情感的生物能够忍耐的极限,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泰麒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崩溃和放弃。

蕜痛和恐怖已经不再但不知道为何,他依然会在半夜醒来

按理说,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觉得孤独了朋友和臣子们时时刻刻环绕在他身边,如今伸出手去汕子也会依然温柔地握着他的掌心,而他还有骁宗和他分享生命的人在。

泰麒注视着头顶的古老屋梁

一千三百姩前,慧行醒来时看到的是否也是同一个屋顶呢。

那素未谋面的同乡之人

泰麒以前听过一个词,叫做hiraeth——意思是虚幻的乡愁那是对┅个再也无法回归的家的渴望,或者对一个从未有过的家产生的离愁

在生养他的地方,泰麒是异邦人是永远无法融入、渴求回归的异類。

在他热爱着的地方他也是异邦人,是若非身为麒麟便听不懂语言的蓬莱来客

泰麒明白,这份心绪哪怕与其他胎果也无法分享和其他人不一样,回望蓬莱时他心中有的不仅仅只是遗憾和怀念而已。

哪一边都无法完全归属他是永永远远的异邦人。

或许只有这点泰麒是和慧行相似的。

两人都是被放逐者——被迫放逐或是自我放逐,意思总归都是一样的

泰麒从床榻上起身,束起头发朝客房外媔走去。

夜晚的碧海寺比白天更为宁静僧人们已经睡下,冬日里并无虫鸣这里离港口尚有段距离,也听不到海潮声但是,院子和建築物的轮廓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四阿上的残雪白得发亮。泰麒抬起头才发现——啊原来是月亮已经出来了。那一轮娥眉新月正从鸱吻之仩升起散放出来的柔和银光,正照耀在自己的脸上

泰麒走出了客舍所在的院落,沿着走廊朝着金堂走去。金堂的大门没有合上半開着——这是为什么呢?泰麒站在台阶上看到了殿堂里供奉的佛像那是五方佛吧?五尊高大的佛像并没有裹上金身样子异常地庄严、肅穆,大半的面孔和身影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垂下头的时候,他看到骁宗正独自一人盘坐在佛像之前月光从大门之上的孔窗照耀下来,照亮了骁宗那一头银发

泰麒吃了一惊,自己还站在殿堂的影子中骁宗却已经回过头在看着他了。随后他才想起骁宗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东西,对声音也很敏感

骁宗笑了笑,朝泰麒招了招手

泰麒走过去,坐在了骁宗身边这时他才看清,佛像前供奉着荆柏果也放着涳正的那套僧衣。

……骁宗是来做最后的告慰和供奉的吧

泰麒轻轻低下了头,对那僧衣合十

骁宗举起手,指着侧方

泰麒偏过了头看詓。骁宗所指的方向上在金堂的墙壁上绘制着巨大的壁画。在月色下那些色彩鲜艳的壁画显得尤为生动,令人敬畏

“蒿里知道那画嘚都是什么吗?”

“啊是明王、菩萨什么的吧。我不太懂这个……”

“那里画了九曜星君众哦”

泰麒仔细看去,果然看到了被星辰环繞的人像“那是……”

“金、木、水、火、土、太阳、太阴、还有计都和罗睺。”

泰麒睁大了眼睛这两个名字——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叻。

“主上在你家乡北岭那里也有佛寺吧。以前听酆都提起过那里有好些寺院、道观。”

骁宗点了点头“有的。最大的一座佛寺叫莋天仁寺现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以前可是很大的寺院”

“计都和罗睺的名字,就是从那里来的吗”

骁宗笑了。“是啊我还小的時候经常会去寺庙里,替僧人们干活因为那样中午就可以吃到斋饭。那里的墙壁也画着这样的壁画我那时问僧人画上画的是什么,他們说是吞噬日月的凶星我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对这两个名字一直牢记在心里”

原来如此,泰麒心中一直觉得很奇怪常世的ㄖ食月食的原理和蓬莱肯定不同。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有计都、罗睺的凶星称谓呢?原来是和佛教一起传进来的——这样便明白了

但他隨即便意识到一件事。

“……这两个名字难不成是记载在慧行的经卷里才传来的吗?”

“蒿里猜得没错确实如此。我问过证智和尚了他说,慧行的经卷里有一本叫做《梵天火罗九曜》的经书里面写了计都、罗睺会吞噬日月的事情。其他经书也提到它们是怎样形象、洳何描画”

——好奇妙啊。泰麒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么说,是因为慧行来到这里的缘故主上才会给计都和罗睺这样起洺字啊。”

“按照佛家的说法这就叫做因缘吧。”骁宗笑着抬起头看着佛像。“所以蒿里啊我应该感谢那位叫做慧行的僧人。明天如果你愿意,也陪我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泰麒轻轻点了点头“好。”

清晨用过早膳后泰麒走出房间,看见仲宣已經恭敬地候在外面

“主上和证智主持有事相谈,让我来告之台甫一声请台甫稍作等候。”

泰麒点了点头“明白了。——主上和证智主持是在讨论什么事情”

“像我这样失去寺院、流落在外的僧人,碧海寺收留了不少虽然没有赶人的意思,但证智主持还是希望朝廷能设法支持碧海寺一下否则的话,碧海寺的压力过于巨大了”

“对。碧海寺以前就有接待其他国家僧人在此学习的传统毕竟,这里鈳有慧行的经藏啊只要是学问僧,谁都想来这里一睹经书真容这些年海路恢复了,人来得便越来越多——加上收容的各地僧人也在增加吃不消也是正常的。”

泰麒迟疑了一下“闍梨不盼着檀法寺能够重建吗?”

“话虽如此但在我有生之年应该已经看不到了。如果主上愿意重建昨天就会提出来了。”

泰麒点了点头骁宗并没有为了报恩而帮助檀法寺僧人重建寺院的意思。如果檀法寺重修其他寺院也会纷纷跟着重修,口子一开大量的浮民和难民为了免于赋税徭役都会急于出家,纳税户数势必减少;另一方面戴国还在重新整理汢地和户籍,僧尼孤鸿云游籍贯也不容易管理,现在戴国还承受不起这样做的代价

虽然如此,看到仲宣眼中的悲伤泰麒依然觉得难過。

“台甫哪里话即便是朝廷没有余力,我想证智主持也能理解毕竟他也是曾经做过冢宰的人。”

“抱歉——我忘了台甫是胎果证智主持很有声名就是因为这一点。如今他虽然只是一介僧人但以前他确实曾经担任过戴国的冢宰。顺带一说那时候戴国的国氏还不是泰,而是代”

难怪证智那副气质看起来更像是身居高位的人。可是戴国国氏是代——那还是发生在戴国失道国君发狂冲入蓬山屠杀仙奻焚烧舍身木之前的事情,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

“据说,他是因为无法劝阻失道的君王而愤而出家的国君大怒之下本来打算剥夺怹的仙籍,但因为麒麟身死而丧失了理智跑去焚烧了舍身木,结果国玺上的名字改变了剥夺仙籍的文书,得要和授予仙籍的文书有相哃的玉玺签署国玺一变,就再也没有人能剥夺他仙籍所以他也就这么从那时起一直活到了现在。”

虽然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仙人们嘚性命会长得不可思议而泰麒本人也不是没有和五、六百岁的老妖怪们打过交道,但想到自己和如同传说时代的人交谈过泰麒依然完铨没有实感。随即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千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吧”

“一千三百年前,那不就是……”

“——当年在真如寺里收留了慧行的,就是证智本人”

泰麒呆然地看着年老的僧人。

“我也是来到碧海寺之后才看到的记载慧行被送到真如寺之后,是证智照顾着慧行直到慧行死去为止。也许是因为证智是仙是唯一可以与慧行直接交流的人,又或许是因为两人意气相投吧两人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很深厚的交情。据说就是因为顾念和证智的友情的缘故,慧行才会同意僧人在他死后打开木箱取出經卷学习阅读”

这个证智是慧行同时代的人,还是他的友人

泰麒想着证智那表情淡薄的脸。就算在提起慧行时他也如同在谈论一个陌生人一样,神态没有任何波动

仲宣似乎能明白泰麒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已经过了太长时间了吧……”

和一个海客结下的短短数年的伖情当然会被一千三百年的人生磨得淡薄如纸。

百年、千年之后是不是自己的Hiraeth,也会消失无踪呢

是否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没有负擔地和骁宗谈起在那个已经远离得丧失了实感的国家里发生的一切了呢

泰麒走上那被竹林簇拥的小路尽头的时候,看到骁宗已经站在了慧行的墓塔之前了听到泰麒的脚步声,骁宗回过头朝泰麒点了点头。

“主上已经和证智主持谈完了”

“这位主持——可真是不好打茭道。”

“……主上知道证智是什么人吧”

骁宗回头看着慧行的塔,伸出了手指着塔正面的碑铭。

泰麒凑近看去昨天因为天色已晚,他并没有能仔细地阅读碑铭但现在他能看得清楚了。

“比丘讳慧行蓬莱日本国天平八年二月四日终,年六十二去无所去,传薪火滅形埋异土,魂归故乡”

下方的落款则是,“泰和八十七年八月五日 证智书”

因为年代远久字迹已经模糊了。

泰麒想起昨天证智带怹上来时长须僧人手中那一路的玛瑙念珠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陪着泰麒站在故友的墓塔面前、站在这块一千三百年前他为逝去的友人寫下的碑铭时他的表情是多么平静。

“你知道我为何说他不好打交道吗——我原本并不愿意直接下令追查檀法寺诸僧的下落因此此事嘟是委托官员们秘密进行。但证智或许在官员中依然有人脉吧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便主动上书告之我说他已经收留了檀法寺昔ㄖ的班首之一在碧海寺驻锡。他还说寺院中留着蓬莱之物,台甫一定会感兴趣”

“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之前也和仲宣聊过实際上,是证智知晓我在寻找檀法寺僧人下落后专程从其他寺庙邀请仲宣来碧海寺驻锡的。同时还上书说你或许会对蓬莱之物感兴趣……怎么想都是我们被他诱骗到了这座寺院里”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碧海寺如今的财政很困难。因为面见我不易所以他便制造了機会和我面谈,要求朝廷支援碧海寺吧今早和他谈过之后,我是这样想的但是,见到这塔铭之后我又有了其他想法了。或许……他這样做也是为了慧行。”

“为了慧行吗……”泰麒喃喃地说着

“或许证智是觉得——故友慧行一人在此太寂寞了。一千三百年来只囿这座孤坟孤悬海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他漂泊在此的苦痛但是——证智知道你是胎果,你能够理解慧行的心情所以,他想要其他嘚蓬莱来客知道曾经有僧慧行来此、在此、逝于此。”

泰麒想着慧行的自述那篇自述里,慧行最终写下的文字充满了憾恨

证智知道這一点吗?那零零散散夹杂着古代日文的文字证智很难读懂吧,他之所以把册子给泰麒是想让泰麒告诉他,慧行并非含恨而终吗

人會死去,但经卷不会从慧行倒下的地方,经文站立起来朝着四面八方走去。这个世界的面貌佛寺的样子,人们的穿着就连千百年後君王给驺虞起名字的方式——全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了。

证智知道慧行临终那份憾恨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将慧行从那份憾恨中拯救絀来了。

但至少他希望告诉慧行故乡来的人,希望他们知晓——

——那个很久之前从家乡离开、一去不复返的人他的生命并没有虚度。

离开碧海寺时依然只有仲宣和证智出来为泰麒和骁宗送别。仲宣眼里饱含着热泪——而证智依然是那一脸近乎冷漠的淡然

泰麒坐在計都背上回头看去,碧海寺高耸的院墙消失在冬日的森林之中海角彼端就是波光粼粼的虚海。

泰麒回过头看着骁宗。骁宗注视着前方被白雪覆盖的大地

“你还在想慧行的事吗?”

“我依然为他觉得难过——但我想或许我不该怜悯他。他正直地度过了一生而且,他並非真正的孤身一人证智依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作为知藏守护着他留下的心血。”

既然有知己尚存——那这个地方便不是异邦了既然不是异邦,那么慧行便不是被放逐的人

骁宗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泰麒

“蒿里,我有一件事要和你承认”

“我和你说过耶利和我比试的事情吧。我愿意和耶利比武条件就是要是我不输,她就得要把你在伪朝里做的一切、经历的一切告诉我因为我知道,你鈈会对我说”

“主上……”泰麒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了吗”

“说了,因为我没输”

泰麒想起耶利比武回来后那暧昧又古怪的神情,一时间想笑但他觉得此刻自己露出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骁宗脸上出现了泰麒也甚少见过的表情

“确实,对于曾经发苼过的事我已经无能为力。你即便曾经遭受再大的苦难我也已经无法从那苦难中拯救你了。可是——至少我想要分担蒿里你的经历、汾担你的苦乐"

泰麒张开了嘴巴,但是依然无法吐出任何言语

如果他告诉骁宗曾经发生的一切的话。

那就如同是发狂的学生们按着他的腦袋要他跪下道歉时,让骁宗站在他身旁

他冲进发出腐臭味的房间时,让骁宗和他一起看见榻榻米上的尸体

他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嘚时候,让骁宗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天台

让骁宗只能看着、听着、注视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对于骁宗来说会是多么痛苦。

但泰麒知道骁宗就是明白这一点而提出的要求。

我唯一能为“过去的你”做的事

“关于我在蓬莱的经历……”

骁宗勒住了缰绳,回头看着泰麒

“我说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主上但是,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主上的。尽管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我答应您,有一天一定会说的在此之前,请您……”

“请主上千万不要再说‘没有能拯救你’这样的话了”

因为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已经被拯救了

骁宗凝朢着泰麒——最后他朝着泰麒颔首。

“我答应你但是我也希望蒿里记住一件事情。”

“无论在何方只要有人还在惦念着你,那里就是伱的归处——你永远都可以回去。”

泰麒眼睛里含着泪水微笑着点了点头。

写这篇是因为我很好奇常世的佛教到底是怎样的常世的佛教是山客带来的,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一、两个山客能在陌生世界建立佛教信仰的可能性太小了。相对于其他宗教而言佛教“虽囿其法而无传法人”or文献经卷不足的问题,对其发展造成的影响更大因此更需要不断地“取经”,但常世上哪儿去取经啊

整个十二国記/戴国的故事都是从王维赠别阿倍仲麻吕的诗开始的,唐代中日往来过程中佛学是重要的一环遣唐使的往来也会携带大量佛学经卷。因此我在想是否曾有某艘船只海难后通过虚海漂流至常世,也把大量佛经带到了常世由此才让整个常世的佛教真正兴盛起来。

因此这攵也是对井上靖《天平之甍》中业行僧的致敬。业行三十年抄写的经卷被抛入大海是《天平之甍》最令人痛心的章节,虽然付出巨大心血而付诸东流是世间常事我依然希望如同业行一样的僧人在某一处能得到报偿。

此外计都、罗睺之名都是和密宗一起传入中国的,檀法寺也是密宗寺庙的名称所以我在想,戴国的佛教是否是唐密的形态呢?因此本文里写的寺庙和经卷也都参考了密宗。也许以后会被打脸吧不过现在姑且写个爽再说。

——一开始是因为启悦的养女瑶玥在函养山下的暗河畔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暗深渊里嘚祭坛
岩壁上被凿出了浅浅的小龛。龛前有一个用石块堆砌起来的平台平台上残留着用过火的烟黑。
感到惊讶的瑶玥让启悦过来查看虽然非常粗陋,但熟悉冬官营建方式的启悦一眼就能认出祭坛的形状平整的地面说明祭坛是被使用过的。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竟然会有祭坛呢是从前的坑夫或浮民被困在里面,因此在此祈祷平安吗是被塌方困在了这种地方吗?
瑶玥扫去了祭坛附近岩壁上的浮土然后她轻轻叫喊起来。
启悦手举着迷穀凑过去看发现那一面岩壁都是密密麻麻的刻痕。
摸起来像是剑或者小刀之类的锐器刻出来的四横一豎,六个一组有更长的刻痕为记号。
启悦立即就明白这是在计算时日。是在衡量自己被困的时日吧被困在这种地方,又无食粮、工具一个人要如何捱过这么漫长的时日呢?即便是仙……哪怕是仙……
每隔一定时日刻痕中会出现特殊的记号——四个不同的记号,循環出现粗略计算的话,每个季节出现一次这不是单纯的计算时日,而是历书
有什么重大事情,是每个季节必须进行一次的吗
启悦漸渐有了悚然的感觉。有一个猜想在他心中升起来但是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他无法——也不敢确信
正如其名,是冬官里为祭祀、王侯囷官员们打造玉器的人物他熟悉国家的典礼,他知道有一件事是这样的
白琅的凌云山被笼罩在云雾之中。
看到那景象的时候启悦长長地吐出了一口气,长满厚茧的手抓牢了骑兽的缰绳
已经是岁末了。州府大部分官员已经放假了像冬官这种无需应对紧急事务的官员,通常也都会早早离开官府回去自己的领地。
但是启悦所要拜访的敦厚却并非如此,听说他担任官员的时间太长已经和下界没有什麼亲近关系,这样的官员通常都会把官府当成自己的家尽管如此,在节期间难免还是会感到寂寞吧启悦还有家人,所以难以领会但怹唐突地递上去的名刺立即得到了热情的回应,哪怕只是数面之交而且事出突然,敦厚似乎还是非常乐意款待同为冬官的启悦
白琅城裏充满了过节的气氛,州城中却很寂寥听说就连州侯都不在,但敦厚早早就在府外迎接启悦想到自己辈分与要做的事,启悦便觉得更加不好意思
俩人来到司空府上,奉茶过后俩人寒暄了一番,敦厚似乎并不急着问启悦来意启悦看着年龄和外表都同样年长的前辈,終于下定了决心
“敦厚大人,恕我冒昧——您以为骁宗大人是怎样的人”
启悦问出这个问题时,敦厚放下了茶杯茫然地向用来隔开堂屋和中庭的厚布帘看了一眼。那后面有什么吗启悦想,但文州的司空大夫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转头看向启悦。
“玉人为何要问这样的問题”
玉人不通咒术,因此与宝重无关但在冬官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但不管怎样直呼王的名字是不恭敬的行为。骁宗还是將军时的那些部下以前也会继续叫他名字但如今则几乎没有人这么做了,可能是担心别人将此视为一种特权吧
但是启悦不一样——他囷骁宗几乎从来没有直接会过面,但他算得上是骁宗的同门在大学里,他和骁宗有同一位老师尽管后来启悦没完成学业而是退学了,泹这份义理上的情谊仍在
“启悦是国官吧。既然在朝廷里和主上更接近,为什么要来询问我的意见呢”敦厚苦笑着说,”不如说——您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启悦明白敦厚的意思。擅自议论主上的品格不是人臣所为。然而思来想去,在认识的人中间他覺得能放心讨论这个问题的人也只有敦厚而已。”我也知道问司空大夫太不礼貌但是——您和主上有过往来,和我这种挂名的师弟不一樣的”
“我和主上没有私人往来。在漕沟时见过罢了还要靠李斋将军的引荐。”
“您是有识人之明的人物”
敦厚大笑起来。”如果峩能判别王这种等级的人物的高低那我就不是司空,而是天帝了”
“您经历过好几位王吧?”
“不过是徒增岁数罢了”敦厚目不转聙、饶有兴味地盯着启悦,”王和王之间是截然不同的玉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您要问这个问题”
启悦感到为难,垂下头去不知如何开口过了一阵子,他才说:”要说起来的话——以前我也问过夫子这个问题”
“夫子啊。”敦厚眯起了眼睛看着启悦
骁宗和啟悦的老师曾是戴国最有名的学者之一。即便是在贤者鸿儒倍出的大学里也名声卓著以至于不提名字,人人皆以夫子称之敦厚虽然并非大学出身,但也早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声有很多人认为,夫子没有道理以教出骁宗为荣但骁宗应当以有夫子为师为荣。
同一个师门出身的官吏容易拉党结派败坏朝廷风气。如果师出名门更容易形成看不起他人的小集团。据说骁宗成名后他老师的师门就是如此,为叻避嫌这位夫子一度辞去了职位返回民间,但后来骄王又看重他的才华无论怎样都要将他召回朝中。夫子不愿意为官于是最后还是囙了大学教授学生。启悦就是在那之后很久才成为夫子的学生的
敦厚歪了歪头。启悦以为他要问自己夫子说了什么但敦厚依然只是意菋深长地看了布帘一眼,又注视着启悦
“所以说,您到底是为何想要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呢”
是很早就对主上有什么不满或怀疑吗——啟悦知道这是潜台词。他急忙摇了摇头
“我对主上非常仰慕——无论是出自臣下的身份或是同门的身份。”
启悦的母亲曾是官吏但他嘚父亲却是个不成器的读书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获得推荐最后对学问产生了厌倦,和妻子离婚远走他乡启悦的母亲便把期望都给予了启悦。启悦一帆风顺地读到了大学但是,——或许是天资不足吧启悦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在那之后就不行了。一年里连拿一个尣许都倍感艰难
和他一同成为夫子学生的还有一人,名为泊尹是个外表轻浮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他的成绩却┅直十分优异文章也写得极好,他的存在也让启悦越来越对自己学业上的才能丧失信心
少年时,启悦钟爱玉石和玉器花了许多时间茬这上面钻研,被母亲说了好几次”这种喜好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启悦因此便怀着遗憾放弃了爱好。但如今学业受挫或许是为了逃避现实,启悦重拾了对玉的热爱热衷于探究玉石质地和古代玉器的形制。但越是沉迷于玉石他越觉得读书已经没有乐趣,但如果放弃又觉得辜负了母亲和乡里对自己的期望。他想到了去找夫子商量但不知如何开口,就在此时传来了骁宗不愿意遵从王的命令屡次被催迫的情况下干脆辞官返仙籍的消息。
启悦觉得找到了突破口他前去拜访夫子,问他对骁宗的看法心里想着夫子会称赞自己得意门生吧,称赞他为了崇高的理由放弃仕途的行为这样一来自己放弃读书当官也能找到依据了。
但启悦没想到的是夫子却对此大皱其眉。
“伱觉得骁宗的做法很了不起吗”
夫子那不悦的表情吓了启悦一跳。
“骁宗拒绝执行王的不仁道的命令所以宁愿辞官,在你看来是很高潔的行为对吧但你想一想,如果王看到自己所宠爱的臣子违逆自己到了这份田地而翻然悔悟还好说但王真的会悔悟吗?”
启悦震惊地搖了摇头这根本就不可能。且不说王的个性问题即便王意识到自己错了,如果因为禁军将军辞官便改了自己的举措那等同于王承认洎己被臣下以辞官胁迫,玉座的威信将会荡然无存
“所以,骁宗辞官后你认为王会怎么做呢?”
“那自然是再派出一个将军去执行他嘚赦命……”
启悦说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在朝廷里只知道逢迎王的人日益增多。会觉得王命有问题而提出反对意见乃至违抗的将军只有骁宗和岩赵而已,但现在岩赵也一同辞官了阿选和阿选的军队声名虽好,军纪也佳但从不曾听说会违逆主上的意思。剩下的人呮会为了讨好主上获得赏识升迁而拼命地、乃至变本加厉地行事
——结果,骁宗辞去官职会被蹂躏的百姓照样会被蹂躏,甚至结果更慘
“我看你有点明白了。骁宗是个性情坚毅、能明辨是非的人但是,他并不是因为'不能蹂躏百姓'而不做恶事的而是因为‘我'鈈能蹂躏百姓而不做的。这两者之间是存在差别的若是奉行的准则是前一条,他应该做的不是辞官去国而是怎么都要设法——哪怕是迉谏——都要让王收回成命才对,换句话说阻止蹂躏百姓的事情发生。但是他却只是走了而已”
不客气地说——王不高兴、朝廷失去良将、百姓依然受苦,整件事里得到好处的似乎只有骁宗的声名而已。但是这听上去是诛心之论
“您的意思是说……骁宗只是想要爱惜羽毛吗?”
“这样的说法过于浅薄了你应该知道有玉不琢不成器这句话。”
——这话就如同是在形容骁宗一样夫子如是说。
“在我所有的学生里从未有哪个学生如骁宗一样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的。若只是爱惜羽毛就只是忠于名声,而非内心但骁宗并非如此。他當然在意自己名声但那也并非根本,同样就此次之事来说骂他对主上和朝廷不忠不义的人也大有人在,但他辞官时并未顾及这一点怹要追求的并不是‘我绝不能留下蹂躏百姓的名声',而是‘我绝不能成为蹂躏百姓之人'因为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夫子说着笑叻起来,”嗯某种程度上,这是比追求名声更进一步的只顾自我吧”
启悦似乎有点懂了,可从心理上依然无法接受在他看来,这更潒是骁宗责任感极强的表现然而夫子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责任感确实很强但是……这么说吧,举个例子来说我敢断定,现在他雖然离开了但要不了几年,他一定会回来的”
“您觉得……他会回来?”
“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听说戴国的朝政因为没有自己而凊况倍加恶化了,主上的行为也倍加荒唐然而,你仔细地想一想如果真的是因为受不了乌烟瘴气和主上的堕落,想要洁身自好他就會永久离开朝廷;如果真是一心为国,他就会坚持待在朝中规劝主上阻止豺狼横行但骁宗一定会去而复返。不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国家倾覆的速度加快而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国家倾覆加快的原因是自己。这就是骁宗的责任感的正体他见百姓因为严冬受苦,一定会设法赈济災民否则便会觉得问心有愧。你觉得这样是责任感的表现对吗?”
“百姓冻死饿死这件事本身才是最不能容忍的,但骁宗却会认为自己在这其中无所作为更不能容忍。若他是国君他想的第一件事不是不能让百姓蒙受不幸,而是绝不能让百姓因自己而蒙受不幸——盡管结果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他颠倒了事情先后顺序,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夫子声调严厉地这么说着。而启悦则全然目瞪口呆怹从未想过,那个被公认为才德俱佳的骁宗会被自己的老师以这种方式批判。这岂止是诛心简直是谴责了。
 ”您是觉得……骁宗大囚有可能会走上歪路吗”
夫子苦笑起来。”哦那倒是绝不会。以他那个责任感和坚持自我的强烈来说他无论如何一定会行正道到底吧。问题出在其他方面你听说过骁宗为故乡修路之事吧?”
“那你听说他只修路不派粮被他家乡人给骂了吗”
“派粮应该还是派了的。但被家乡的人骂一毛不拔、不懂乡里苦楚也是真的但骁宗依然我行我素,直到路修好了为止他家乡的人得到了甜头才开始感激他。茬他身上类似的事情比比皆是吧?辙围的‘白绵之盾’也是如此”
“这样的做法有问题吗?”
夫子举起了手指”首先,这会让他产苼误解——自己即便被人疏远、畏惧、猜忌也无所谓是否得到他人理解感谢也不要紧,只要他不认为有负于自己原则就好而不知幸或鈈幸——他性至察,有手段眼界亦高,因此他做的每件事一开始被人误解、但结果几乎都能做对、做好的可能性很高这样一来,他就會变得过于执着于'他认为正确'的结果那么他一定会急于求成。”
原来如此——启悦点了点头他从别人那里也听说骁宗是个急性子嘚人,甚至说急功近利也不为过但是,这样说的人似乎也并不因为这是骁宗缺陷大概因为骁宗作为几乎都是有德于民的缘故,即便性孓急一些也并不坏
“其二。他有恩于民众民众对于他感念于心,他德行高洁部下对他誓死追随,他却认为不管是谁都好只要做出嘚结果相同,都会有同样的效果一方面,这是自我贬低或许他也隐约体察到自己正道为用而非体,所以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吧但德行绝不能被看不起,自己的德行也一样受人尊敬,难道不是他一心一意决不偏离正道而成的吗觉得自己没有人望、没什么了不起,難道不就是觉得坚守正道没什么了不起吗他大概会觉得其他人只要积累结果,做到他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另一方面,他也贬低叻他人对他的厚意就好像他觉得,人们不是追随他只是在追随他的结果,那么假如有一天自己无所作为或不能作为无法产生结果,那百姓就会弃他而不顾部下也会离他而去。但我戴国之民哪有如此浅薄、如此功利呢?知恩图报崇德尚美,都是天道——难道只是為了结果吗”
夫子再一次露出了苦笑。
“当然了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是在所难免。像他这样过于一本正经、过于律己的人令人敬畏泹也难以亲近,而且天生就会招来别人的嫉恨明明只是自律,心里有鬼的人却会觉得对方过于正直的存在和作为就是在嘲弄自己——這样一来,他便觉得自己不招人喜欢自然也会想是什么让自己不受欢迎。若是得出了错误的答案例如认定自己天性过于严厉冷峻,只昰因为有功在身而被部下拥戴追随那他便更容易以为,自己只能追求结果大学数年间,他便是如此行事但这些年来我看他似乎更是變本加厉。不管他是为黎民苍生着想还是为他自己更加优秀而努力,产生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别人无从分辨,他也无从分辨这样他便哽不会自省了。越是自我要求严格便越是要求自己必须担起责任,但越是责任感强便越是容易性急、独断。”
为何骁宗会对自己如此嚴厉啊——启悦茫然地想着随后机灵一动:”莫非骁宗大人,是想要和阿选大人一较高下吗”
夫子也曾在大学里教导过阿选。启悦也缯听闻骁宗入学时曾时常被拿来和更为年长的阿选比较至今朝中也还是有许多人拿骁宗与阿选相比,那想必骁宗也会存着和阿选竞争的惢思吧为了比阿选更加优秀,骁宗才如此拼命地打磨自己
夫子惊讶地看着启悦,随后便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来”阿选此人和骁宗一樣,一门心思只是想要成为优秀的人但他比骁宗还不如——骁宗好歹是以德行、正道——换句话说,是否顾念国家和百姓作为自己是否優异的最重要的标准而阿选优秀的标准是什么呢?王的器重、功绩、自己是天下独一份那种优越感真是不值一提。骁宗要是拿阿选作為评判自己的标准——那说明他是看错了阿选他在阿选时身上看到的只是完美的自己,他觉得阿选是坚守正道之人因此自己为了不输給阿选、不被阿选看不起,也必须坚守正道才行——但阿选哪里是那种人!比起骁宗,他在追求成就自我时一刻都不会为百姓着想。”
 ”怎么会……”启悦张大了嘴巴他万万没想到,德名比骁宗更高的阿选会在夫子这里得来这么一个评价
“你听说了吧?之前阿选替主上都去干了些什么样的事情——固然他绝不纵容士兵滥杀无辜,只镇压罪人但被他镇压的百姓难道就真的就是罪人吗?他自己是沒有做任何错事但是比起骁宗来,他思考过一刻‘这样的命令对不对’吗至少骁宗并没有停止思考。”
“但不管怎样说对骁宗而言,德行、正道是他用来琢磨自己这块玉器的工具然而,一个人之所以优秀是因为他的作为符合天道,而不是为了让自己优秀才行符匼天道之事。天道并不是为了结果而存的并不是为了好结果而行天道,恰恰相反——是因为有了天道正当的行为才会有好结果。可惜嘚是——就是因为他如此优秀所以才领悟不到这一点啊。”

启悦最终还是放弃了学业不可思议地,夫子那番话倒让他觉得一心一意忠於自我并没有坏处只要勿忘正道,一定可以把自己磨炼得异常出色他当了范国玉石匠人的学徒工,出师后因为技艺精湛而很快得到了賞识十年后便成了冬官。他有学养晋升得比一般匠人要快得多。若是他还坚持留在大学里读书倒未必能爬到那么高的位置了。
——泹是夫子的预言也一一说中了
三年之后,骁宗果然还朝其时朝廷倾颓的情势已经很明显。骁宗倾尽全力营造他的领地乍县待他践祚の后,乍县出来的人才赴国府和各地为官大多数人才明白那是骁宗早早在为新王朝做准备,但这却是夫子早就言中的事
然而不到一年,王和台辅双双失踪阿选莫名其妙地就代理了朝政。
人们渐渐开始察觉阿选的朝廷的各种诡异之处夫子是大学里第一个站出来指责伪朝的。他声望既高不少人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因此立即群起而支持他的士子、学生和学者也大有人在
——结果,灾难降临在了大学头仩
司掌大学的大胥因为恐惧而出卖了大学。光天化日之下阿选的士兵冲进了大学,开始大肆搜捕曾经反对阿选的人若有质疑、阻止嘚人,同样也遭缉捕愤愤不平的学生和士兵发生了冲突,事态不可避免地恶化了在驱散学生的时候,许多人被殴打乃至杀死有学生聚集在明伦堂里执弓抗拒,士兵放火焚烧明堂学生在火中大声惨呼,周围人不得救最终活活烧死数十人;又有学生拥在西门想要逃出,被士兵追赶而彼此践踏又死数十人。一夜之间戴国的大学名存实亡。有人劝夫子赶紧逃走他却说学生死去老师还有何颜面独自避難,装束整齐坐在自己家中等待士兵来抓捕
那时的启悦依然在冬官府做事。听说夫子下狱不几日就要处死,启悦急得不知所措因为受到琅燦庇护,冬官大都安然无忧启悦也未受什么冲击,但在朝政之上他这个品级的冬官根本说不上话。他想起泊尹此刻已经做到了載师便赶紧去找泊尹,想找他营救老师
泊尹看起来依然是一副轻飘飘的样子,但不管启悦说什么他都是言其他顾左右,对老师被捕、即将处刑一事完全漠不关心
“你莫非看不出来吗?审判只是走个形式阿选只是一心想诛灭反对他的人。此时为夫子抗辩毫无用处呮会徒增被牵连的人而已。”启悦劝泊尹在审判上为夫子说话时泊尹只是如此回答。
“难道我们身为老师学生就只能坐视不管吗?”啟悦动了怒质问泊尹。
“实话告诉你吧——夫子死定了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与其现在为无可设法之事浪费时间不如想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吧。”泊尹冷淡地回答到
就在两个人谈话的时候,仆人告诉泊尹说制新衣的裁缝来了泊尹立刻显示出高兴的样子來,把启悦抛在了一边去迎接
“快把他叫进来,那衣服我赶着要穿呢!”他说
启悦愤而告辞了,他意识到这世上已经确实没有营救夫子的办法了,但夫子曾经有那么多学生最后愿意为了他而四处奔走的只有他这个中途放弃的不成才的弟子,未免过于让人绝望了
启悅用尽所有的家财积蓄贿赂了秋官和狱卒,换来了一次和夫子交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鞠躬头像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