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讲的是一个瞎子作家用ae制作打字机效果写小说,然后发生了意外,除了他以外

陈志炜 || 《巴顿·芬克》 || 一次将电影改编/翻译为小说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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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改编/翻译自乔尔·科恩、伊桑·科恩导演的电影作品《巴顿·芬克》(1991)。我认为,这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改编,而应是翻译——符际翻译。符际翻译为布拉格学派代表人物罗曼·雅可布逊划分的三种翻译类型之一,其余两种是语内翻译、语际翻译。这里无意否认一般意义上的改编与符际翻译之间的从属关系,只为更强调眼下这种写作方式——如果可以被称为“写作”的话——的“翻译性”。与改编不同,这种写作方式尝试使用文字符号转换原作(电影)几乎每一个镜头中的每一个细节,在翻译活动中为原作保留更多的信息,改动幅度远小于“改编”,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动化写作,或者法国新小说。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是一种“直译”。但另一方面,电影与小说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使用不同的符号系统,采用“直译”,势必会将电影作为电影的部分,更多地带到文字上来。这比一般意义上的改编走得更远,更难,因为电影、小说所使用的符号系统差异巨大,新的“翻译腔”也将随之形成。或者说,电影似乎从来没有被“直译”成小说过。那么在这次“直译”的翻译实践中,如何既保留“电影作为电影的部分”,又将这个部分真正地转换为文字,做到“译”?从这个角度来说,因为电影与小说之间的“翻译腔”尚未形成,被翻译的每一句话都处于未被论证的模糊地带(未被翻译规则所规训),有着无数种可能,所以称其为“意译”也未尝不可。这是一种新型写作方式,《巴顿·芬克》仅是这种写作方式理念指导下的第一部译作,并非终点。我接下来的翻译计划是,汤浅政明导演的TV动漫《兽爪》、徐克导演的武侠电影《笑傲江湖3: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等。我深知,自己是一面直译的“镜子”,奇怪的是,换作另外一面“镜子”来直译,得出的文本也许一定会完全不同;同时,翻译不同风格的电影作品,长期、大量翻译,我这面“镜子”本身也会得到改变。这是多么神奇(也是“写作”作为一种“实践”的神奇之处)。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这些翻译行为并未得到原作者的许可,完成后我也并不希求发表——从我将这种写作方式称为“翻译”便可看出,我并不把它们看作是自己的作品。这是对新的写作方式的探索,也是一种长期练笔。这种版权模糊的未授权状态,与网络文学写作(例如各种同人作品)更接近——创作冲动与写作实践之间的损耗是如此小,无关外部的利益,也不顾忌社会规则(桎梏是如此少)。这也与符际翻译的特点暗合,即,在观看影像的瞬间产生创作冲动,即刻付诸写作实践。即刻兑现。
巴顿·芬克
……折叠起双脚、静止坐在海边,极其靠近一片乳红色的墙。确切来说是墙纸。乳红色的墙纸垂在眼前,随时都有从炽热的墙面上整面剥落的危险。墙纸的最上方靠近中间的位置,突然裂开一个宽边三角,昭示着,这面墙并不是由一张墙纸一气贴成——至少得有两张——否则一切决堤何以从中间开始。墙纸的一角因卷曲而缓慢下坠,于是一条斜线在这块墙面上移动。另一边的墙纸不为所动,如话剧谢幕时不鼓掌的观众。斜线走过这一半墙面的大部分位置,墙纸与墙面做着与咬合相反的动作。随时都有可能:一条扁鲸鱼在睡眠的不自觉中地揭开它又薄又阔的下巴(须齿是黏液,张开的嘴中缓缓冒出热气)。
一切昏昏欲睡。总有人在清醒时将它重新贴好。但现在是静止,墙纸并没有剥落(也许意味着足够清醒)。依旧在海边,极其靠近这乳红色的墙壁——墙纸——这墙纸是绒面(看似),使得颜色不那么鲜艳,因为观察者仅占有海岸的一个视点(而非所有位置),墙纸的不同部分有着轻微的色差。墙面上有着不甚明显的花纹,可能是枫叶,或者别的什么植物的叶子,或者干脆是恐龙的脚印(说是恐龙,倒更像什么两栖生物)。竖直地衔接着,在这极其近的位置看来,一竖行有六枚;竖行的右边是一列空白,宽度几乎等同于一个竖行,也就是说要是想象力足够,完全可以在脑中为其补上一列花纹;这个视域里共有六竖行。
已经很靠近了,但仍可以更靠近。如果一直这么靠近下去,第一个接触到墙纸的是鼻尖。随着视线的进一步靠近,花纹与花纹之间空白的竖行上,也显露出了植物叶子抑或恐龙脚印(好吧两栖生物)的形状,比刚才见到的六列花纹更淡、更隐蔽,像是用木杆铅笔画上去的(而非印刷);隐蔽的花纹与六列花纹错开,可以理解为在其偏上位置,或者偏下,以显出层次。
更近。已经太近了,对自己鼻子的担心程度越过了警戒线。坐于海岸线上,竟然在一面虚构的墙壁上撞得鼻梁骨折,真是闻所未闻。花纹的形状更明显了,是锋利的刃片(或者长长指甲的爪尖)向上挥起,中间是平行且杀伤力向中心汇聚的三道,两边各有向外稍稍弯曲的五道,每个花纹都由十三道刃片组成;答案明显了,这是一个草堆的简笔画,像所有印刷粗糙的绘本上画的那样。
纽约城,1941年。(视线所无法抵达的)墙纸后面传来带着回声的台词的声音。“我要向这一切吻别,这四面腐臭的墙壁和顶上的六层楼梯……”一个深色的(油腻而有力量)、位于多股绷直的绳索中间的滑轮组的钩码,同声音一起冲破墙纸,凝滞着下沉。展现出一片隐秘的空间。滑轮组机械的声音寂静,但比台词声更响:干脆、有力。“……还有凌晨3点呼啸而过的高架列车,如同一股强劲的风。”与钩码对应的绳索在左右晃动,时不时地遮住钩码。“替我向它们吻别吧,莫瑞,我会想念它们,真的。”
“又在做梦了。”一个女声。
“再也不了,莉尔,我已经醒来,这些年第一次醒来。”“大卫叔叔说过,如果你闭着眼睛度日,白天也会像一场梦。”钩码下降到相对明亮的地方,有一根横亘的铁杆被下方的光照亮了侧面,像地平线上的光。“好吧,现在我的眼睛睁开了!”钩码继续下探,越过一行阴暗的横梁,降临到光亮的领地。“我看见了合唱班,我知道他们衣衫褴褛。”“但我们也是其中之一。”“是的,我们都是!”
一片灯光中,绳子缓缓穿过场工戴着手套的手形成的虚握。场工交替双手向上放绳,钩码在降到最低处前发出一声锐响,接着是一声干净的“嗒”,像冰块在炎热中相互碰撞。“还有你,莫瑞,大卫叔叔也是。”“太阳升起来了,孩子。”场工弯腰将绳索的开关扣上。他一只脚踩在台阶上借力,头发全是汗,向脑后捋去。但奇怪的是,工装背带裤V字内的衬衫后背却没有湿。“他们会沿富尔顿街吆喝卖鱼。”“让他们吆喝吧,让他们唱出心声。”场工从台阶上收回弯曲的腿,这条腿已经不属于他了,所以离开台阶后向下直坠,是对几秒前的滑轮组钩码的效仿。但速度更快,这急遽的力拉动场工身体倾斜。只有一瞬,毕竟台阶下是坚实的地面。场工垂下双手,露出他沟壑的脸,向外边走去。他完成了今天最后的工作,经过另一位神气的老场工——老场工正坐在椅子上,戴着眼镜读报纸,嘴上叼着香烟;也经过一块“禁止吸烟”的铁牌(后台的红色灯泡为它抹上一层红色的光晕)。
“没错孩子,合唱班已经毁了,但我们要让它重新歌唱!”——整场戏的高潮!此时怀着(难以分辨的、模糊的)愤怒从背后注视着合唱班的,只有一位穿着礼服打着黑领结的绅士(瞧他认真的样子)。让我们勉强称其为绅士。“再见,莫瑞。”他伫立在后台,后台一个让人尴尬的位置,老场工在他身后看报;他的左边是两盏低着头倾斜的场灯;下巴微微收缩,带着局促的恨意,舌头下面仿佛含了让其不适的东西;右手举起,放在下巴右下方的位置,握着卷起的节目单;圆形黑框眼镜后面不知在思考什么,只能看到黑色的眼珠扩得极大(眼眶却并不大),类似镶嵌在肉色布料上的纽扣,反射着舞台的光;细密蓬起的卷发;不明所以的恐惧、不安,又像是故作镇静;身体的轻微颤抖提示我们,他对这一切似乎并不满意。他就是我。“再见。”舞台上的声音被拉长,嗓门提高,显然是一个提醒。老场工得到信号,起身,折起报纸,将其丢在椅子上;摘下眼镜,放入衬衫的上衣口袋。“我们会收到那孩子的来信——我说的可不是明信片。”一个身穿大衣、头戴礼帽的家伙从我眼前经过,显然是要准备什么。是的,他是该准备了。老场工走到我的跟前,将双手拢到嘴边,对着台下吆喝:“鱼——新鲜的鱼!”他的语调起伏,还真像跳腾的鱼,带着集市的鲜腥味儿。只是脸上的表情太敷衍了。把你手上的烟丢掉吧,快烧到手指了;还有耳朵上夹的。所幸观众看不着他。然后又趿着步子,折回绳索边,握住绳索,等待戏剧的结束。“大家准备一下,开始干活吧。已经晚了,莫瑞。”“不会再晚了,莉尔。现在还早。”——演员说出“现在还早”的同时,我也轻念了一遍。老场工已经在我背后拉绳了,幕布降了下来。
繁嚣。繁嚣在海面上沸腾,水汽升起来了,与舞台隔着幕布。外面是观众的掌声。就隔着幕布享受这掌声吧,不要再升起了。台上已有耐不住性子的胖演员摘下自己的帽子,以缓解被堆挤在头顶的热,向后拨弄他的头发。这热气终于得以直线向上。身穿大衣的演员拎着箱子从我眼前走过,跑向舞台中央。舞台中央站立了四位演员,中间的位置特地为他空出。五位演员站定,幕布拉起。地面是一行椭圆形光片般的灯。胖演员做了个手势,像是介绍身边的主角,其实只为抬动气氛。掌声更响。躁动的热海,海面上是泄漏的石油和死鸟。演员谢幕。有观众在叫好。此时,舞台上的道具摇椅仍没有停止摇晃。
两位穿着西装的胖绅士来到我身后,其中一个抽着雪茄。他俩的共同点是:一,都胖得可以;二,此时他们为我(或这资本的成功)鼓掌。——台下的观众在喊:“作者!作者!”演员也转过身来,挥手示意我到舞台中去——唉天哪,胖演员甩动的手中还拎着牛奶篮,可别把剧场道具摔坏了。
我放下举起的右手,以尽量不惹人注意的方式,来到舞台偏后方的位置站定:这个位置在剧本创作理论中,可以保护弱势人物,使观众加深对其的同情;同时也可以在此处书写凶杀,以缓解凶杀在舞台上的血腥程度。我是煮海时迸起的盐粒,不希望被笨海鸥叼走,只有剧院穹顶漏出的一缕光拯救我(或者将我刺穿)。烟雾在光线中弥漫。观众起身为我鼓掌,他们呼喊,吹着激动的口哨。而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位胖绅士,以确认他们对此类(而非本次)成功的真情实意。
彬彬有礼的侍者带我穿过宴席的柱子。他有些谢顶,但仍不时转身微微鞠躬对我说话,以示自己尚未老到失声。他从左边转身。确切来说还不算老,声音也有力,不干瘪。“您那桌已经准备好了,芬克先生。”右手是捏着一个金属打火机吗,为什么总贴在腰间,手指则不自觉地搓动。他的手掌倒是挺宽大。我收回我的话,从正面看,他谢顶的程度还不算糟糕。他从右边转身。这时我看见他别在左胸口的白花,别得挺高。“有些人已经到了。”他右手短暂地垂下,稍微加快了脚步,以告示谈话的阶段性结束。
不能结束,到我发言的时候了。我习惯在别人发言结束后再说话。简明而扼要,礼貌而精准。“加兰·斯坦福在吗?”
“他晚几分钟到。这边请。”侍者向我指出餐桌的位置,就在眼前。餐桌是个D形,左边的椅子像是标点“·”,右边的半环形沙发则是“)”,D被含在中间。
半环形沙发里陷了三个人,一对夫妻(也许)和一位胖绅士。
侍者为我拉开“·”椅子。还没等我坐下,德里克已转过身来,我又看见他在舞台后鼓掌时微笑的胖脸了。“恭喜恭喜,这次大获成功啊。”他的左手越过沙发的后沿,似乎要与我握手。又飞快地收起,换成右手(因为我已经走到桌前坐下)礼貌而自然地向右伸展开去。这短短的几秒钟他可没停止胖笑和说话(还有挑动眉毛)。争分夺秒。“介绍下,这是理查德·圣·克莱尔和波比·嘉娜汉。”
女人靠在男人的臂弯里,端着酒杯,双臂缩在胸前,向男人询问着什么。在我坐下之后,突然热情地伸出手。“不胜荣幸,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我礼貌性地捏了捏女人的黑手套,男人的眼睛则注视着我的手,直到我松开。
“为此我们特地准备了香槟呢。看过《先驱报》吗?”德里克为我倒香槟,他胖绅士的眉毛不停地刷动,都快刷出脑门了。
“还没。”我说。
“我无意让你难堪,凯文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瞧瞧,这就是评论家。“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理查德和波比喜欢这个戏。”又迅速把戏码推给边上两位。只消果断地一摊手,一个隔空抛物的眼神,以及一个成功引荐后意味深长的笑容。但不是我说,我们几位之间像彼此隔了无法消化的玻璃。
“催人泪下,我简直泪如泉涌。”波比凝视着我,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似的,“《先驱报》怎么说?”
“我刚好带了。”胖绅士举起沙发上的报纸。
“别,德里克——”我阻止。但他已经念起来了。
“《墟置的合唱台——平民百姓的胜利》:昨晚巴拉思科舞台上难觅明星的踪迹,演员的表现固然可圈可点,但整晚的亮点却在本剧的作者。他在剧中展现了平民百姓——一些鱼贩子的生活,再残酷的生存斗争也不能泯灭他们对更高理想的渴望。”
一定是德里克念得太感情洋溢,或是《先驱报》的文章写得太好,理查德和波比都听得入迷了。(敬请注意我暗藏的揶揄。)
“剧作家能从污秽角落里看到高尚,能在冷漠言谈中找到诗意——一个坚韧而全新的声音,从此出现在美国戏剧界。”
“而拥有那个声音的人,名叫巴顿·芬克。”德里克又夸张地刷动了他的眉毛,来为文章的总结句加上着重号。
“他们明天就会用这报纸来包鱼,所以,还不算太浪费。”剧作家巴顿·芬克从胖绅士德里克手中取过报纸。
“别这么愤世嫉俗——”波比制止我。
“这些评论我一句也听不进,我也没法拿自己的作品来开玩笑。作家用直觉写作,他的直觉告诉他哪些是好的,哪些只是……差强人意。”这些话从我嘴里蹦出来;在这餐桌上确实有些不合时宜,我看到理查德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不想装成评论家,”波比将身子俯向我;理查德的臂弯仍没有离开沙发后沿,眼神打量着波比的脖颈,“但上帝知道,我也有直觉,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部戏实在是……美妙绝伦。”
波比心满意足,收回身子,回到理查德的臂弯,理查德又为波比的言论做了补充:
“多迷人的直觉啊!”理查德的眼神向下示意,波比的低领口间敞露着她的心灵。刚才她说话时,不自觉地弯过手臂,指出了自己直觉所在之处。
“喔,你这讨人嫌的小狗。”波比端起香槟酒杯,准备凑到嘴边。
“喔,啊呜——”
理查德发出调情时粗俗的叫声,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条小狗,声音波动得老长。波比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用黑手套去点理查德的鼻子(“Stop!”),他们笑成一团。
身后有侍者的铃声传来,他举着一块寻人小黑板。“巴顿·芬克”。是加兰·斯坦福。
我脱身走向吧台。加兰·斯坦福正靠在吧台上,侧身面对我。“我以为你会一起来。拜托,你就把我丢给那些人?”我走到他身后,将双手支在吧台上。
“别慌,马上就来。”他笑着转过身子,“我们得先谈笔小买卖。”
他继续说:“我刚和洛杉矶那边通过电话,巴顿,神殿公司想跟你签约。他们开价每周一千美元,我觉得能谈到两千。”
“让我去做什么?”
“你现在是做什么的?”加兰总有点聪明过头,让我无话可说的聪明。他击中了我。
“现在我也不清楚了。我只是想有所改变。”
“别感到有压力,我尊重你的决定。但只要在好莱坞干一阵子,赚的钱随便你写多少戏剧都行。”
“我不知道,加兰。现在,我的位置在这儿。我……我能感到自己就在成功的边缘。”吧台周围有别人频频碰杯的声音,他们抽着烟交谈。
“你已经尝到一些成功的喜悦了。”
“难道你不明白?无论是被评论家追捧,还是像制片商德里克那样大赚一笔,都不是我想要的成功——不,要真正的成功。我们梦寐以求的成功,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活生生的戏剧,一种‘属于平民、关于平民、为了平民’的戏剧。如果现在逃到好莱坞去,我也许能赚钱、参加聚会、结交大人物,却会让自己远离成功之源,远离平民百姓。”
加兰睿智地抬了一下嘴角,效果类似于一个无奈的摊手,也算是对我的提醒:你说得太多了。他再一次展示了那种恰合时宜的聪明。我也跟着笑着叹了口气。
——“我又开始滔滔不绝了。”
“你有没有看过凯文的评论?”
“没有,他说什么?”
“我这儿有一份,你拿去看看吧。——你是百老汇的新宠,你可以为此换一笔小钱。不,是一大笔钱。”
——“等你回来,平民百姓还在。”加兰试图用这句话再次击中我,他换了一种轻俏的语气,“谁知道呢?也许在好莱坞就能找到一两个。”
“加兰,你这有点自欺欺人。”我有点生气。微妙的氛围里,又有人在碰杯。
“巴顿,我只是在开玩笑。”加兰把声音放低,温和,却又短促有力。我能感觉到这温和的声音后面,他运筹帷幄的、宽厚的一笑。
好莱坞的声音。我们在相持中被空气逐渐推开,推向吧台两侧;我仍紧捏着成卷的《先驱报》。我听到好莱坞的碧蓝色声浪从我们中间升起,如来自轰鸣、温热的平原,将首先掀翻那些频频碰杯的人,再掀翻吧台边倾斜着身体交谈的我们,掀翻吧台和吧台上一些杂物,掀翻吧台里伪装成打字机的巴洛克风格镀金收银机。最终撞击在海岸线的一块礁石上,高高抛起的白色泡沫混合沙滩的泥浆,退回到海的体内。
滚烫的热浪足以让植物在室内破土而出(冲破的并非土壤,而是暗红色的旧地毯),芭蕉和别的什么炎热的植物位列于旅馆大厅两侧,使得屋顶的吊灯格外之高。我拎着行李走在旅馆大厅,眼前是阳光充足的烟雾,好莱坞的烟雾。两边除了植物,也再现了旅程中的座椅,我差点儿以为它们都在集体跟踪我:三四个暗红或深蓝色的绒面沙发成一组,上面有灰,靠背处也磨掉些绒毛;佐之以低矮的木圆桌(上面胡乱摊着几本杂志)、镀金光泽的痰盂、带灯罩的台灯或落地灯;大约有四五组。旅程的波动仍在大厅地面延续,从遥远的旅馆前台和烟雾中铺展过来,来到我脚下。我踩上悄声的、大厅无人的、空气缓慢流动的波动之毯,向前台走去,把高悬的纯白色玻璃吊灯抛在身后。
前台在旅馆大厅的尽头,一个楼梯天井的右边。楼梯沿着建筑的内壁旋转,从天井两边冲下来,汇成一道。天井中央桌台上的植物已经被阳光晒枯了。天井窄长的粉红色大门前面,摆放了沙发、痰盂和落地风扇,防止风把门吹上;阳光照在窄门和沙发上,风扇的影子是个令人费解的椭圆。我踩在前台的地板上,发出了久远的、吱喳吱喳的声音,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旅馆的阒静无声:偌大的旅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我弯腰将行李放在前台边,拍响了台面上一个银色的传唤铃。铃发出清脆但是漫长的声音,将这使人惊愕的静谧击穿。它贴在桌面上,像一个银制的乳房(一个丰满的女人躺卧时),机械按钮是它的乳头。底座有些生锈,支脚极度向外伸展,让人想起某些疯狂小说中外星生物的飞船工艺。我拇指不断轻击着台面,铃声的尾音仍没有终止。(我希望它响得更久。)我向四处张望,仍没有人来。只有吧台里的小风扇不停地旋转。铃声的尾音也成为了旅程波动的一部分,拉成一条无限的直线,但却在轻微地运动:在耳蜗里颤个不停。吧台内墨绿色的地板下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地下一只巨兽正要向地面喷吐。地面上的木板被打开了,穿暗红色制服的侍者从底下楼梯中走了上来。他手上还捏着皮鞋,对我点头示意。
他关上地面的木板,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银乳房上,乳房停止了尾音。“欢迎光临厄尔旅馆,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我来办理登记——巴顿·芬克。”(他手指的样子在我脑中徘徊不去。指甲剪得很短,像剪出了血似的,指甲缝里褐色的污渍深浅不一。)
“喔,好的。”
他从吧台下面取出一个木盒,将木盒像一本厚书般打开,里面收纳了一些预约卡片。他将双手放到卡片上。“F-I-N-K?”他询问我。然后继续低头寻找。
他取出一张卡片。“芬克、巴顿。应该是您吧,嗯?”
“应该是。”
他将卡片放回盒子。“好的,一切都很顺利……”
——“一切都很顺利,嗯,这儿!”我们转移到吧台一本百科全书式的登记本上,他略显吃力地转动它,因为实在太厚,登记本下面做了木头底座,和方便旋转的装置——侍者将登记本翻开,转到适合我签字登记的角度。我取下前台桌面上的蘸水笔,是一支长尾黑漆蘸水笔。
“您办短的还是长的?”
“什么?”我扭过头。
“您临时旅居还是长期住下?”
“我,呃……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在这儿没有时间限制。”我继续将登记信息书写完毕。
“那就是常住咯。25.50美金一周,请预先支付。退房时间是12点,不过既然您常住就不用管它了。”住店规则职业性地从他嘴中向外冒,“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可以打房间电话。我叫查特。”
他继续说:“我们保护住客的隐私,也经营旅馆所有业务,包括免费的擦鞋服务。我叫查特。”
他取好钥匙,并将一张小纸片推给我,手写体:CHET!
“就这些了。”他将钥匙递给我。
我将纸片和钥匙塞入大衣,弯腰提起行李。查特又开腔了,他踮脚看了看我的东西:“您的行李就这些?”
“其他的还在路上。”两个手提箱,分别是衣物和打字机,还需要更多的行李吗。但我已不想继续与他搭话了。
“欢迎来到洛杉矶,芬克先生。”他再次向我弯腰致意。
而我径直走向电梯间,选择了不再回应。
电梯间外亮着两盏绿灯,长条状的绿灯,向两边耷拉下去,是两撇西瓜味的绿胡子。我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进电梯间,将行李放在地上。“六楼,谢谢。”戴手套的侍者坐在长脚椅子上,缩皱的面容,银灰头发、谢顶,像沙漠中一只干瘪的蜥蜴。他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我感到毛发下细微的汗。电梯间唯有风扇的叶片,发出金属的旋转声。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关起幕布般将伸缩门拉拢。“下一层,六楼。”
“叮”一声后,电梯外的绿胡子亮了,电梯门缓缓打开。“本层,六楼。”我走出电梯,将帽子捏在拎打字机的手上。电梯在身后关上,发出巨型昆虫收缩节肢时,关节喀喀的浆水声(又是那些疯狂小说中的)。出门向左是整条走廊,电梯间在走廊的尽头。走廊很好地展现了纵深的透视。我在走廊中走着,感到身后的电梯间,似乎在这隐隐焦虑的透视中消失了。但我没有回头确认。我经过一扇扇房门,在走廊两侧,左右加起来有大约四十间。墙面上是白色与暗绿色的芭蕉花纹,饰有两行马蹄莲形状的壁灯。走廊像是处于旅馆的内部,一座由直线构成的迷宫,一切声音都清晰可闻。……621、619……我左右搜寻门牌,来到房门前,弯下腰将钥匙插入锁孔,像投递一封信。
房间不算太坏,只是空气混浊,闻起来有些像久置的贮藏室。进门是洗手间。床、沙发(两张)、床头边几、行李架、桌子、椅子、台灯(三盏)、落地灯。有两扇窗,好莱坞的阳光正从外面照进来,屋内雾气腾腾。换言之,屋内是淡淡的绒光。我走入这片绒光,将装着衣物的箱子丢在床上,箱子有些重,床下的弹簧被压得吱嘎作响。我脱掉大衣,将它搭在沙发扶手上。钥匙丢在桌上。走到床边,试图从下面打开窗子。给这个房间一点新鲜空气吧。没有成功。我又试图向上推。随着一声胶质的声响,窗户打开一道小缝,我也因为失去平衡撞在了玻璃上。窗帘上掉下一阵让人鼻息发痒的灰。
我把装有打字机的箱子摆到桌上,将其打开。黑色的箱子,黑色的打字机。那五层阶梯的按键和裸露的扇形结构依然完美。我用食指轻轻抚摸了一遍它的空格键。再看看旅馆提供的纸笔。寥寥几张白纸,上面印着E-A-R-L-E,遏-耳,厄尔旅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天,或一生。右上角是旅馆的素描图。纸张上的木铅笔没有笔头,谁知道在我到来之前它遭遇过什么不测呢。
我伸手滚动了一下铅笔。纸张上原本铅笔的位置,露出一道铅笔形状的白痕。
写字桌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也许是翻印的照片,用画框装着。海岸线上,一位穿着淡黄色抹胸和泳裙的女人正背对着我,坐在遮阳伞下,阳光与遮阳伞共同在她身上投下阴影。这细腻的阴影,却更凸显了她的真实。失去力量的窄海浪向她卷来,在离她还有几米的地方撞成了泡沫。遮阳伞以墨绿色条纹为主,乳黄色条纹为辅,还夹杂着深红色的细纹,插在女人左边的沙地上,向左微微倾斜。女人左手支在地面,右手搭在眉上,似乎眺望着远处的岛屿。我的力量被渐渐抽离。我将在女人的海浪声、以及海鸥鸣叫声中,度过好莱坞的下午,度过夜晚。夜色如水的疲惫涌上来。我迟疑迟疑迟疑、缓慢缓慢缓慢地倒在枕头上。
天花板上,粉红色的人皮正在脱落。因为夜间皮肤的瘙痒,和过分的抓挠。潮湿的挠痕。有蚊虫的声音渐渐浮起,空袭的导弹投放在房间上方。我重新戴上眼镜,凝视天花板,想找到蚊虫漫长鸣叫的来源。
电话铃不间断地响着。当我走进那间淡红色的、剔透的、宽敞的房间时,电话铃正不断地迸着火花。这火花飞奔在看不见的导火线上,马上就要引爆什么东西。是的,助理替我开门的一刹那,连续不断的爆炸就开始了。(以至于我都没有好好欣赏一下门内两侧举着“神殿”标志的仿古希腊雕塑。)
——“是他吗?!”这沙哑的嗓音,我猜他是犹太人。远远的,他还陷在办公室尽头的办公椅中,就已双臂伸展,比出V字欢迎我了。
——“是巴顿·芬克吗?!”声音响得像在我耳边。
这间办公室极为宽大,尽头是他的办公桌和一扇大窗户。窗户两边是抽象主义风格的绘画,造型奇特的两个落地雕件,其中一个是银色的鸟或者飞机。左右两边还各有一个书架,摆满了他大概未曾一翻的书——从书架上那些异域风情的坛罐摆饰就知道了。倒是边上的站立式咖啡桌,使用的机会也许会多一点。白色西装的炸弹喷投机从办公椅上起身,向我奔来。天哪他可是我的老板。一个嚎叫的、体型庞大的男人。
“让我走近他,让我来拥抱他一下!”
助理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向前。
“让我来抱抱他。你倒是好吗?”
他热情地抱住了我,胸口别着纯白的花——差点挤掉我的眼镜。
他以好莱坞的快节奏说着话。从“他”到“你”,人称转变毫无障碍,确实有点电影公司经理的样子嘛。他对每位作家都这么热情吗。他白色西装里一定灌满了海岸上的泥沙,导火索还没烧到眼前就爆炸了,爆炸的过程充满了好莱坞的颗粒感(苦涩的海水呛入了鼻腔)。胶片或者热天气里的沙。
他放开我,又抓住我的双臂,打招呼式地拍了一下:“旅途顺利吗?我是杰克·里普尼,我经营这垃圾场。你看过协议肯定知道。”
说着他回到办公桌后面,站着问我:“卢把需要的东西都给你了吗?”
我和助理卢坐到与办公桌相对的椅子里。没等我回答,他又开腔了。
“你的脸怎么啦?”他问我。
“他的脸倒是怎么啦,卢?”他又飞快地转问卢。
“没看上去那么糟吧,房间里有个蚊子罢了。”我回答。
“住得惯吗?我们把他安排在哪儿?”
“我住厄尔旅馆。”我抢在助理之前回答了。
“没听说过。把他转到格兰德或威尔希尔……或者我家!”他终于坐下了。
“谢谢,”我回答,“但我想要一个不那么……”
“好莱坞!”——这个词从他嘴里冲出来——“不那么好莱坞的地方!”他接上话,并向我展开双臂,“当然——尽管说,又不是脏话。想到什么说什么好了。在神殿,作家就是国王。”
他继续挥舞着手指:“不相信?看看你每周的薪水支票。这就是我们眼中作家的价值。——那么他喜欢哪种电影呢?”
他把问题抛给助理,卢乜着眼睛,从金丝眼镜后面看着我。忘了说,从我们一坐下他就是这个眼神。我看了一眼卢。
“芬克先生没提到有什么偏好,里普尼先生。”卢回答。
“你怎么想呢,巴特?”经理又向我展开双臂,这一次的意思是,该你说话了。
“好吧,老实说,我不怎么看电影。”我只能如实回答。
“没关系,这挺好。”他说,“你以为这是个障碍吗?你以为我们需要精通媒体的人?大概要学很多技术方面的东西吧——错,我们只对一件事感兴趣:你会讲故事吗,巴特?你能不能让我们开怀大笑、痛哭流涕?或者,让我们想放声大唱、高歌一曲?会不止一件是吧?那就成!”
他喋喋不休,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问题是,这破公司是我开的,但我不懂什么技术——为什么我能开?”他激动地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他的短暂离席于椅子来说是一次重击,“因为我直觉敏锐,他妈的,我会作秀!而且,我想卢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比城里任何犹太人都更大、更卑鄙、更招摇。我不是说我的老二更大,这和性事无关。要咖啡吗?”——他突然平静下来。
卢将脸转向我(他刚才也被里普尼先生的说辞惊呆了吧,或者他早就习惯了)。
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他的讲话告一段落了:“好的,谢谢。”
“卢!”他马上给了卢一个手势,让卢去泡咖啡。这时我意识到,他的讲话马上要开始第二阶段了。
卢扶着我的椅背站起来,向门外走去。里普尼先生立刻从办公椅上起身,来到办公桌前,靠在办公桌上:来到离我更近的位置。距离更近,在舞台上意味着关系更近,或者更直截了当——他刚才还不够直截了当吗。
“以前在公司有股份,20年代卖掉了,后来被赶出公司,被某些人,被我。”——里普尼先生指的是卢,卢还没走出房间呢,“我们还是让他跟着干,他要养家。算了还是不提过去了。”
他果然开始直陈任务内容:“嗨,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你看,巴特,我们想让你写部摔跤片,瓦利·比利主演。我提这个是因为他们告诉我你懂平民艺术,这样就排除了西部片、海盗片、荒诞喜剧、《圣经》、天主教……要知道,我觉得诗歌不需要搞笑。我们观点一致不是吗?我也从纽约来的——明斯克——如果你要追根溯源的话。”
他转身走向办公桌后方,走向窗户,面对窗外抒着粗情:“当然,我们不会,我也没要求你这样做。人们也许会说,瓦利·比利,摔跤片,准是B级片!你要告诉他们:一派胡言!”
他又将身子转向我,右手扶在办公椅椅背上,左手挥舞着食指:“我们神殿从来不拍B级片!”
——“我们要终止这种谣言。”
——“立刻!”
助理卢恰好开门进来,为我端来咖啡。
里普尼先生看到卢先生,微笑起来:“谢谢,卢,一起来,一起来吧。我们在谈比利的那部片子。”
卢把咖啡递给我:“很棒的片子。”
“我们以前讨论过吗?”里普尼先生问卢。
“还没。刚买下来,周六晚公布的。”
“让那个故事见鬼去吧!”里普尼先生说,“如果你来写一个摔跤手,我想知道他的愿望,他的梦想。当然,他还得有点坏,和一点浪漫情调,你知道常规的做法。一点浪漫调子,或者一个小孩儿,一个孤儿。——你觉得怎么样,卢?——瓦利拍情感戏是不是太老了?”
还没等卢回答,里普尼先生自己又笑了起来:“看看我,屋里明明有个作家,我还要问卢故事该怎么写!你觉得哪个点子好,巴特,孤儿还是女人?”
卢又将脸转向我,提示我回答。我一直端着咖啡杯,一口都没喝上。
“都要吧,也许?”
里普尼先生保持着刚才那个双臂张开的姿势,笑容却有些收敛了。只有卢来给我打圆场:“我们大概要好好讨论一下。”
里普尼先生双手轻拍了一下桌面:“见鬼,让巴特来搞定吧。他很快就能上手的,要么就是我不了解作家。简单点,就用女人好了。我们不需要第一次就摆平所有人。——重要的是,要有巴顿·芬克的感觉。我们都有巴顿·芬克的感觉,但既然你是巴顿·芬克,你肯定更有。”
——“说真的,巴顿,我喜欢你。”他双手支在办公桌上,十指飞快地对碰,完成了一个小动作,“我们会有个好的开始。如果我所有的作家都像你一样,我就不会这么操心了。”
——“我希望周末能看到点东西。”说着里普尼先生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看了起来。他只是不过脑子地随意翻看,一个带有提示性的动作。
卢再次扶着我的椅背起身,并在我面前向上动了动手指,示意我也起身。我都不知道该把咖啡杯放在哪儿,只好端在手上。谈话就这么结束了,我刚想喝上一口。
“对了,我听说过你的戏。我们在纽约的人告诉我,影响很大,很感人。听他说,有点俚趣。但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陷在办公椅中,眼镜后的目光向上,像盯着天花板。手里仍拿着文件。我一边走,一边端着咖啡杯回望,继续听他说话。这倒退着的行进,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他在办公室的尽头上升,或我在这边下降。
让我理解为他正目送端着咖啡杯的我离开吧。
——“谢谢你的诚意。我们需要在电影里投入更多真情实意。”
助理卢为我开门。这回我看清了门内的雕塑,是两个扛着巨大圆球的男人。
——“我们都在期盼伟大的东西。”
助理卢嘴角下垂着将门关闭。
如果在夜晚,安静地来到厄尔旅馆六层走廊,你会看到所有的房间都伸出了脚。我是说,门外面都放了鞋子。很容易理解,“免费擦鞋服务”。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厄尔旅馆竟然有这么多住户,我完全没有见过他们。在走廊里,除了用眼睛观察,还可以用耳朵倾听:美妙的“嗒嗒”声。那是我在房间内敲击打字机。
我坐在写字桌前,敲下一个词语:声音。上方风景画两侧的竖直壁灯亮着,桌面的台灯照亮打字机,而小风扇左右转动带来轻微的风。
出纸辊转动带出纸张:
麦哈顿下东区,一套破旧的出租公寓。能听见清晨的交通声音。
怎么样?我凝视了一会儿,下了判断:不错的开头。于是我继续敲击,照这个速度,今晚至少能写五页。我将纸卷从左推到右,按键继续发出美妙的声音。
嗒嗒、嗒嗒——嗒。
有什么不对劲。我的眼睛缓缓向上抬起,写字桌上方是那幅画,穿淡黄色泳装的女人依旧背对着我,眺望远方。不对,有男人在笑。像是傻笑。我将眼神移到画的下方,是淡绿色的墙,确切来说是墙纸。上面是简笔的草堆。男人的笑声变成了哭声,像喉咙里咕嘟着水。又变成半哭半笑。眼神更靠近墙纸,鼻尖要撞在墙面上,花纹的形状越来越大。不得不说:这墙纸被水洇过,可以看到明显的霉斑和水渍。我无法穿透墙壁,隔壁的男人似乎也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将身子转向紧闭的房门,凝视门外。
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打开门,从门内探出身子。男人的笑声(或者哭声)在走廊内更明显,形成了一种回声。甚至近在我的耳畔。我收回身子,把门关上。
一屁股坐到床头,思忖了几秒,还是拿起了听筒。
听筒那边好像等着我似的,我还没说话,那边就开口了:
“前台,请讲。”
“你好,嗯……查特吗?”
“我就是。”
“我是621房间的巴顿·芬克,是的,有人……有人在我隔壁,623,他在,呃……”男人的笑声又蔓延过来了,“不停地发出……噪音。”
“我会处理的,先生。”电话那头肯定地说。
“谢谢。”我挂了电话。
才放下听筒,铃声就响了起来。不,不是我床边的电话。铃声像是在脑内响起,一瓶小钢珠倒翻在我脑壳之内,滚动起来。不,不是脑内。我转过头,铃声是墙那边传来的。我盯着墙壁,那边是我的写字桌,桌上是漆黑的打字机、台灯。小风扇仍在左右转动,摆着头。我听见(甚至看见)墙那边男人接起电话,从听觉上来说,男人的声音像是从我胸腔中发出的(有重物压着我的胸口时的沉闷);从视觉上来说,像是桌上的打字机在说话。
——“喂?”男人疲惫地接起电话,甚至都懒于(或是无法)挪动身体。
——“什么?”那边有些惊愕。我突然意识到那位旅馆前台——CHET——的不友好了,他显然准备告诉那个男人些什么。
——“嗯?”
——“谁?”
我听到男人将电话挂下。他从床上起立时,床下弹簧的振动像是要把我振飞(虽然并不在我屁股底下)。他走动起来,在我脑中或者沉闷的胸腔内走动起来,走向隔壁的门。“嘎嗒”,隔壁的门把手被拧开了。他踩上厄尔旅馆六层走廊的地毯,甚至都没有关上自己房间的门。老天,早知道这样,我为什么不自己去敲他房间的门呢,竟寄希望于投诉电话。
他来到门外,敲响我的房门。我凝视着敲门声。
我从床上起身,带着要与陌生人接触的恐惧。不,我并不恐惧,我起身的动作不慢,处处显露着我的矫捷。与其说我害怕他撞门进来,不如将这种矫捷称之为“作家对高质量写作环境要求的理直气壮”。
我在门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门打开了。他是个壮汉——这是褒义词,其实有一点胖,脸颊的肉向两侧微微耷拉。暗金色的头发卷曲湿润,像是刚刚忙碌完毕。白色条纹衬衫、红色小方块领带……简而言之,是个汗涔涔、醉醺醺的中产阶级。中产阶级胖子。他的右手举起扶在脑门右侧,好像撞伤了。看见我开门,他把手放了下来,脑门右侧并没有伤口:“你有没有——”
他眼睛盯着我,气息停住了,不知是在等我自觉承认,还是正在措辞。我没有说话。终于,他续上了气:
“刚才有人投诉我。”
“没,我没有。”我摇了摇头,“我是说,我确实打过电话,但不是投诉。我只是担心,你也许……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也许,你……心情不好。你看,我正要工作,但是……嗯,但是很难……继续。”
“是啊……”他舒了一口气,酒气吹到了我的脸上,“该死,抱歉打扰你了。这该死的墙。实在不好意思。我叫查理·迈兜,我想我们是邻居吧。”
他笑着向我伸出短壮的手臂,手掌向上。
“巴顿·芬克。”我在门口回应,并没有和他握手。
“兄弟,我请你喝一杯吧。”他后裤兜掏出威士忌的扁瓶子,向我展示,我早就注意到他脸颊鼓起的肉了,此时展开笑容更让酒意涌上他的脸颊,“这样我会好受些。”
他趁着我还没把门关上,自顾自地走进我的房间,并打量起来。
“没事,真的。谢谢你。”我赶忙说。
“好的?见鬼,你要干活,我却在那里吵个不停。”他笑着拧开瓶盖,丢在电话机旁,并顺手取过我的杯子,“看,这酒不错,你觉得呢?”
他坐到我的床上,向杯子里倒酒。
“有杯子吗?至少让我请你喝一杯。”原来第一杯是倒给胖子自己的。
我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将门关上,正色地回复:“好,匆匆喝一口,没问题。”
“对,就抿一口。”他陷在床里,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我转身走进洗手间,取过一个杯子。他又唠叨开了:“我有时候肯定有点旁若无人,简直太过分了,在隔壁吵个不停。”
他给我倒酒。当然不只是一点点,他把整个酒瓶都倒过来了。
“没关系的,我可以保证。我只是想开始干活。”我说,并和他的酒瓶干杯。
“你是做什么的,巴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伸手越过了电话机,把酒瓶摆在床头边几上。
我走到写字桌旁,靠在上面。我不想离他太近。或者说,是他把我挤到了这儿。。
“嗯,其实我是个作家。”
“你别说,这可不是个容易行当,我对干这行的都非常敬重。这活儿有趣极了。”——了不起,他什么都懂。
“可能吧,是不太容易,不过……”我点头表示同意。
“太他妈难了,我想想也难。”
“你做哪一行呢,迈兜先生?”我问。我仿佛一下化身为了记者。可不是么,瞧瞧我的装束,衬衫、背心、圆形黑框眼睛。我天生就适合和文字打交道。不论怎样,不能怯场。怎么说来着,职业气场。
“见鬼,别!叫我查理。”他赶忙抹除这种正式感,“嗯,巴顿,你可以说我卖的是心灵的宁静。我的行当是保险,上门推销的那种。只有这个办法卖得动。”——所以被投诉后想到的不是悄然收声,而是来敲我的房门。
我把酒凑到鼻子下面,老天,这是什么酒。
——“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擅长这个。”
“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回应道。他还能擅长什么呢。
“是啊,我相信这个。火灾、偷窃,还有事故,不只发生在别人身上——万一写作这行干不下去了,你也许会想了解一下。能提供人的基本需要。有些事——年轻人可能会搞砸。”
“年轻人”,从创作活力上来说,我确实是。但相信他不是这个意思。
“谢谢,我会留意的。”我干脆坐上写字桌。
“你是哪种写手呢?你刚才说新闻记者?”看来我的义正词严真的唬到他了。
“不,其实,我目前正为电影剧本忙活呢。”
“电影?天哪!”他大笑起来,身体的颤动带动床底弹簧吱嘎作响,“噢,抱歉,兄弟。我还以为在和一心往上爬的新手说话呢,你早就成功了,都在为画片儿忙活了!还扫平了一堆竞争者。我还神气活现的——这家伙是在表现还是什么?”
他左手双指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没关系,我在电影圈才刚起步。”我得保持自谦,但也得让他知道点厉害,“虽然在纽约颇有地位,算是小有名气吧。”
“太棒了。”胖子说,“我很少阅读,所以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很正常。天哪,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
胖子说完喝了一口酒。
“这没什么,查理。”胖子的谦逊让我对刚才暗藏的攻击性很不好意思,我坐了下来,坐在椅子上,“我是个剧作家,我的戏只在纽约上演过。最近这部得到评论界一片喝彩,所以他们让我到这儿来。”
“见鬼,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都想要更好的。”胖子觉得接上了话茬,“你写哪种立场……怎么讲呢,从主题上说……呃。”
又到了展现我专业性的时刻——你是想说:“我写什么内容?”
查理又笑成一个胖丸,嘴巴拉成一条短横,眼睛也是。他一定是喝得太多了。“我想卖弄下反而被你取笑了吧。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嗯,问得好。”我将跷起的腿往内收了收(椅子随着我的摇晃发出了声音),左手手指轻轻在腿上敲击了几下,算是辅助措辞,“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我就写像你这样的人。普通劳动阶层,平民百姓。”
“真是不可思议。”看胖子的表情,他被惊讶到了。
“我想是的。”我继续说,用手轻轻撑了一下椅子,稍微调整一下坐姿,“在纽约有一小部分人——可能人数还在增长——感觉到我们现在有机会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一些真实的东西,为大众创造出一种基于简单事实的戏剧,而不是从过时戏剧中提炼出陈芝麻烂谷子——如果它们曾经有生命力的话。”
我发现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这对你也许意义不大。”
“我可以给你讲些故事。”胖子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试图夺回一点话语权。
“这就是关键——我们都有故事!”我打断他,食指在空中划过,指向空气中悬停着“关键”的位置,“平民百姓的希望、梦想和帝王同样高贵。这是生活的素材,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戏剧的素材呢?该死的,它为什么就这样难以下咽?”——我说的可不是玻璃杯中的威士忌。
——“别叫它‘新戏剧’,查理,叫它‘真实的戏剧’,叫它‘我们的戏剧’!”我从椅子上直起身子,牙关也下意识用力,向查理展示了我捏紧的拳头。
“看得出来,讲到这些你就激动。”查理试图缓解我的激动。
“嗯,我不是要摆架子。”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身子,并以更高亢的语调继续,“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换一种眼光来审视自己?谁在乎巴斯特鲁伯爵五世和西京伯顿夫人?以及谁杀了奈杰尔·格林奇-吉彭?”
“我听着都头疼。”胖子说。
“没错,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比那些文人还清楚——因为你是个真实的人!”
“我可以给你讲些故事……”他又来了。
“当然可以!”我打断他;他舔了舔嘴唇,好像刚到嘴的故事有蜜的甜味,“但很多作家就是在竭尽所能地远离普通人,远离他们赖以生存、谋生,他们斗争、热爱和息息相关的生活,而且……嗯……”
——天,我太激动了,一定是一口气说得太多,突然丧失了措辞能力——“所以自然,他们逐渐江郎才尽,作品倒退为空洞的形式主义。我又在滔滔不绝了,但用你的话来说,戏院成了和三元钞票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真是悲剧啊。”平民代表胖子查理替我总结了这可悲的一切。
我笑着摇摇头,一定露出了我的白牙齿。“没错,查理。很高兴你来串门,抱歉……我有时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噢,天哪。”胖子站了起来,将玻璃杯甩干(他什么时候把酒喝完的?),并掏出手帕擦了擦杯子内壁,“如果有什么地方我可以效劳或者帮忙的……”
“当然。”我点点头,抬头看着查理,“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
“好的,我可以给你讲些故事。”胖子将杯子放回电话机旁,向门口走去,“你看,刚才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晚上狂欢过度,忘了还有其他人了。”
胖子打开门,对我做了个告辞的手势,消失在了门外。而我已经正坐在写字桌前,面对打字机,时刻准备进入写作状态。只消将举着酒杯示意告别的右手,重新放回到打字机上。
这就是作家,随时都可以写作,没有什么能打扰到作家。
我把酒杯放下,将手支在嘴边,重新凝视剧本。
麦哈顿下东区,一套破旧的出租公寓。能听见清晨的交通声音,那声音混合着鱼贩子的叫卖声。
(王苏辛笔下的陈志炜)
陈志炜,青年作者,浙江宁波人,现居南京。小说作品见于《芙蓉》《青春》《艺术世界》《飞地》《钟山》等。2015年参与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地形学项目之“麒麟铺”,展出跨文本作品《X动力飞船》。
——简介执笔:不是王苏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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