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妈妈的骨灰安放注意什么到暂时安放地时风雨交加好吗?

海蒂捧着妈妈路易斯的骨灰
据英国镜报3月20日报道,英国47岁妇女路易斯·布拉克斯于2017年8月死于肺癌。时隔7个月,英国就业及退休金部门(DWP)却找上门,想上门检查路易斯的健康状况,评估下是否适合工作。
2月28日,路易斯的女儿海蒂收到一封DWP寄来的信,对方声称会派一名医生上门家访,时间定在3月13日。海蒂非常生气:“我很生气,所以我决定不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个错误,相反的,我等着看他们是不是有胆量来做这次家访。”
为此,海蒂特地请了一天假在家等着。
海蒂和母亲路易斯
3月13日下午1点,海蒂听到了敲门声,开门后,医生询问坐在沙发上的表妹是不是路易斯,表妹回答不是。就在这时,海蒂拿出妈妈的骨灰盒指着说:“她是路易斯,你是来给她做评估的吗?”
医生瞬间觉得很尴尬,海蒂告诉医生:“我今天这么做不是故意给你难堪,我收到信的难堪是你现在的两倍。”海蒂声称,是政府工作人员的工作失误,来之前都没有查清母亲的医疗记录,只要查了,就知道已经去世。
据悉,路易斯死后,海蒂就通知了相关部门,告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政府还断了路易斯的各项福利。
医生离开不到10分钟,有关部门就打电话来道歉并表示哀悼,但是海蒂觉得远远不够,她希望有关部门出台相关政策和程序,不想有下一个人经历这种痛苦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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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骨灰安葬仪式上的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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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你们,有时还有他们。
蓦然回首,如此长大。
推荐BGM:ヒルクライム - 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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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1.本文算不上小言,慎入。万一误入了,也请别把它当小言看。
2.更新时间不固定,但请相信作者的坑品和效率。
3.如果有幸其中的某段文字令你忆起了谁,不要犹豫,拿起手机吧~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搜索关键字:主角:葱,蒜,姜 ┃ 配角: ┃ 其它:如此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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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敲着窗户沙沙沙沙沙,是我,是我,我是小雪花。我从天空中飘下来,告诉你,告诉他,冬天来到啦……”
“石冀凡!闭嘴!妈妈要睡觉!”
屋内归于宁静。
可没过几秒,某样重物从天而降,生生把我压得呼吸衰竭。
“妈妈妈妈!起床啦!”
“宝贝乖,让我睡会儿吧……”我在被窝里虚弱地呻吟,“你妈妈已经五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那妈妈我再为你唱首歌吧!”
“请便……”
话音未落,清脆的童音响起:“青青的草地蓝蓝天,多美丽的世界,大手拉小手带我走,我是妈妈的宝贝。我一天天长大,你一天天老,世界也变得更辽阔,从今往后让我牵你带你走,换你当我的宝贝。”
屋内重归宁静。
“妈妈又睡着了。”女儿遂扭头向她爸告状。
十亿飞却告诉她:“不,你妈妈啊,一定在哭。”
“妈妈为什么哭?”女儿不解。
“你妈妈一听你要牵她带她走就泪崩了,不信你翻开被子瞧瞧。”他笑道。
这便是我们的女儿,姓石名冀凡,今年五岁。
名字是孩子爸爸取的。非常不幸的是,当十亿飞把写有女儿名字的小纸条递给我过目时,我大声诵读道“石翼凡”……
“别跟人家说你是C大毕业的,C大丢不起这个脸,谢谢。”他专注损我一百年,只不过,带着一份并不自知的宠溺。
十亿飞还说,如果早几年得到这个孩子,他八成会取名为石忌凡,以期望她才识卓越、一鸣惊人。而如今,他明白了慧极必伤,故仅渴望她拥有知足常乐的平凡。
出于家庭条件考虑,二胎基本成为泡影。虽然做不到富养,但并不妨碍我们竭尽所能为她打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为此我比以往加倍努力地工作,他亦勤恳奋发向上攀爬。
应酬难免晚归,回到家时凡凡已然进入梦乡。他只得朝儿童房内张望几眼,合上门后又不死心,再次推开,蹑手蹑脚朝小床靠近,然后用一股酒气的嘴巴贴着女儿嫩嫩的小脸蹭啊蹭。
我忍无可忍地将他往外拉,引得他忿忿回头:“怎么?我亲我的小情人你吃醋了?”
“你想吵醒她吗?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啼笑皆非,“再说我为何要吃醋……”
切,无论事实如何变迁,我永远是某个人的“小情人”,吃什么醋。
说到长辈们,用我爸总念叨的一句话来比喻非常恰当:人生就如屋檐上的瓦片,一代压着一代。
双方家长并没有迎来他们想象中安详平和的退休日子,而是主动掺合进了第三代的生活及教育。
尽管他们的掺合时常令我哭笑不得……
比如关于女儿的学琴问题。
我妈寸土必争:“你想想你自己练了那么多年,考出了十级,现在又有何用武之地?”
我抹汗:“貌似当年是母亲大人您提着菜刀逼我学的……”
“就算学也不能像你这样斯巴达啊!摆事实讲道理懂吗!若凡凡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捏死你!”继续寸步不让。
我拼命抹汗:“您还真是典型的选择性失忆啊,把我揍得皮开肉绽的过去一并抹去,倒是扮上了思想教育家……”
老爸换了种方式试图让我放弃:“你希望凡凡未来成为怎样的人?”
我的答案尚未出口,不想被十亿飞断然抢过:“别给我整什么好高骛远,我只求我家女儿像她蒜阿姨一般生意家庭两不误,千万别学姜阿姨变成剩在家里的女强人。”
四面楚歌的项羽,亦不过如此吧。
于是,我百般愤怒摔门而去吹冷风。
如果你好好地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从阴暗小角落处传来如金刚怒目的咆哮,别惊慌,那想必便是我。
我叫郁丛,两个姓连在一起的大众起名法,有个更脍炙人口的外号叫“葱”。眼下正周旋于父母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女儿的母亲以及患者的医生四种角色之中。
精疲力尽,乐此不疲。
春暖花开的一天,蓦地收到了蒜转给我的信息,题为“曾经豁出一切爱过的偶像结成二十周年,你还记得吗?”
我瞬间被点醒,化成死灰的那颗哈日之心即刻复燃,手不经大脑使唤打开了刷票网站。
可惜时隔多年,伙伴们早已失去来去自由之身,至最后耍赖抽出年假的仅我一人。
抱着绝对不能浪费第三次演唱会门票的决心,带上女儿,重又踏上了东瀛的土地。
夏季,巨蛋,豪华的布景,宽阔的场地。
当年少追逐的偶像飞身而下。
当熟谙于心的旋律骤然响彻。
当缤纷灿烂的烟火划过夜空。
当时光磨灭的梦想终于成真。
女儿拉拉我的衣襟,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因为结束了。”我摸摸她的头,道。
是的,我那苟延残喘却不舍放手的青春,右键,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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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lass="t_f" id="postmessage_.关键词:选择(上)
金秋十月注定是个幸福的季节,我前脚方送走了蒜,后脚又送走了亲爱的表姐。
这两位性格喜好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新娘不约而同选择了简单至上的嫁衣,避繁从简的流程,以及皑皑无暇的布置。
翻开我姐的来宾签到簿,最前头的两页早已被硕大的行楷占领,其上霸气无比地写着:吕析文,从今后老师跟你混!
“有必要向全世界宣布你们是师生恋么?”我无语。
“没必要,”我姐羞涩道,“但是他喜欢。”
请自动脑补动漫里那些可人儿双手捂脸红霞飞满天的娇羞状,再回忆一下她既往徒手灭小强肆意欺负妹妹的种种前科,简直唯有三个字可以形容——
“不,要,脸。”
老姐抽空瞥我一眼,笑面如靥不忘咬牙切齿:“谢,谢。”说毕她又返过身,挽紧姐夫的臂弯,接受宾客们的祝福。
前人的话语千真万确,我注视着她姣好的面庞在浪漫灯光下绚烂绽放,不禁羡艳,为心爱的人穿上白纱果然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表姐是位明哲保身的主,在新郎与伴郎争先恐后的包庇掩护之下,婚礼结束后居然清醒无比地屹立在那儿。
一袭大红旗袍旁,一桌东倒西歪的同志或哭或笑或沉睡或癫狂,夹杂着一个四仰八叉的新郎,放眼望去,飘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感。
“厉害还是你厉害,姐。”我走近,送上由衷的赞叹。
她回头,些许惊讶:“丛丛你还没回去休息?不是明天一早的飞机么?”
“没事,”我笑道,“好久不见,想多看你几眼。”
“成!满足你。”说着移开不省人事的姐夫搭在她身上的手,轻快地跳离彼处。
浓浓的罪恶感顿时充满四肢百骸:“今天不太好,下次吧,下次……”
“走。”她搂过我的肩顺带牵走几瓶酒,“放心,他们自有人收尸。”
于是,我在一步三回头中跟着她步入电梯,又在五步一徘徊中随着她踏上屋顶,而后,眼前刹那大亮——下有霓虹璀璨宛若人间之天堂,上有星汉灿烂宛若天堂之人间。
我不由振臂高呼:“美哉!”
表姐满意地笑着,告诉我:“我选这里作为此生最重要时刻的见证地,其一便由于视野极佳的屋顶。”
“其二呢?”我问。
“看,”她伸手指向不远处五彩变换的江景,“当初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成功了。”
是的,她成功了,成功得仿佛青云直上,甚至我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今日的婚宴大开数十桌,摆满了偌大的宴会厅,全部费用均出自新人之手。宾客中赞许他们之辞溢于言表,听得最多的便是“有才有貌,事业有成”,或者“年轻有为,如有神助”,抑或“青年才俊,前途无量”。谁都不知道她曾陷四面楚歌,与父母吵过,蹭我家住过;为节省开支,多餐包子吃过,一碗泡面分三顿试过;为接洽生意,一天四次飞过,亦在机场晕倒过。
一俊遮百丑。
幸而,她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大学时代的老师。
幸而,她的奋斗感动了上苍,许她成就的同时也许她了一位一辈子的伴侣。
幸而,她坚持了她的坚持。
“人生就像做不完的选择题,”表姐道,“没有谜底,亦不知对错,现在想来,随心,就是最好的答案。”
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新娘是在新婚之夜自己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的,总之我姐为我平生遇到的首例。
犹如那些少小背井离乡的人们,她凝望着遥远某处,喝一口,叹一声,接着再一口。消散无形的感慨与艰辛重又悄悄将她消瘦的身影包围,层层叠叠,密密实实,让人不胜唏嘘。
我默默凭栏远眺,试图抓住她眼神所指的方向,无果。
“妹妹。”她突然唤我。
我被这多年未出现过的称呼震了一惊:“嗯?”
“我相依为命长大的妹妹,我超愚蠢偏偏超执着的妹妹,我迟钝得看不清自己心思的妹妹……”她的嗓音模糊毕露,“你一定要幸福。”
话音未落,身边的人猛地矮了一大截。
感动?当然了。
不过更多的是感受到的重量——弯腰扶起高我半个头的老姐,她便义不容辞地把体重全压到了我的身上……
“姐,”我不觉坦诚以待,“但我怕我做不到。”
亲爱的老姐,你知道吗?二十多年来,这句话我终于说出了口。
你那么优秀,我怕我做不到;你那么勤勉,我怕我做不到;你那么勇敢,我怕我做不到;所以你那么幸福,我怕我做不到。
她没了反应,一路懒洋洋地哼哼着,直到被我拖进一片狼藉的新婚套房。
天已明,我收拾完物品欲转身离开。
“丛丛,”老姐却蓦然翁翁地叫住我,“可,你还是都做到了。”
飞机方一着陆,来不及回家整理行李,拉着箱子和一众大包小包狂奔至实验室报道才是头等大事。
“实在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送上家乡特产的同时向战友们不住致歉。等再抬起头,将多余的礼物塞回行李箱,视线触及里头由老妈打包得整整齐齐的特色下饭菜,不由发笑。
几小时前,我尚是名粗枝大叶的老爸老妈的女儿,几小时后,我站在此地,像模像样地待人处事。若父母见到了,估计会大跌眼镜吧。
致歉之辞自然不是随口扯的,短短一句话的代价便是接下去漫无边际的埋头苦干。
无数天后,成功逃出实验室,不料室外已刮起寒风阵阵。
冬天来了。
这座城市的冬天是我最喜爱的季节。年末将至,圣诞将临,总有名目繁多的特别节目、演唱会、大型活动等等围绕它们,目不暇接。
心血来潮,特意绕道步行至附近的电视台,四周狭长安谧的上下坡道均被打扮得五光十色,缤纷的灯光平等地洒向大地,意外温暖了四海漂泊者的心头。
缓缓一路向北,与一拨拨步履匆匆的人潮擦肩而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抬眼望去,曾经叨念过诸多年的巨蛋赫然显现,而其外围居然张贴起了我的偶像圣诞演唱会的动员海报。
虽然眼下实在身心俱疲,发疯似的尖叫已离我远去,但并不妨碍我来到此地后首次奢侈地拦下出租——音速回家!刷票最大!
不得不承认,烧完钱的心情还是挺不错的,眼瞅着圆梦的日子愈来愈近,似乎连学习及生活都跟着一帆风顺起来。
对了,其间还发生了件好事。C大与D大那两位如胶似漆的棒球社原老大携几位原成员前来旅游,计划从这国家的北面慢慢一直晃悠到南面,如今他们行近东京,便念起了我,想凑个空共进个餐啥的。我欣然同意,奉上号码住址,随时欢迎。
平安夜终究如期而至。见大家一个个心不在焉,老板遂通情达理地一声令下各自回家。
我正准备梳妆打扮赶赴演唱会,不料手机铃声大作。
一瞥,来自公用电话亭?
顿感疑惑:“喂?”
“郁丛,你在家吗?”对方竟然是社长。
“在,不过……”我实话实说,边忍不住默叹:不用这么凑巧吧。
社长仅飞快地答了句“好的”,便收了线。一分钟后,却换作敲门阵阵。
打开门,正是他。再细瞧——
不,是他们。
6.关键词:选择(下)
我始终保持着开门的动作,直愣愣地望向社长身后的那个人。
感谢楼下路过的孩子们零碎不齐地唱着《Silent Night》,才打破了楼上无言的僵持。
社长微怔,问我:“有事要出去么?”
我回过神,暗暗攥紧手中的演唱会门票:“你们……”
他二话不说把十亿飞拉至我面前:“是这样,我的同伴病倒了,你看我们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甚至连怎么看病都不清楚,因此想到了你。”
我忙避开病患的眼睛,附和着点点头。
“郁医生,”社长遂猛地将病患推进了屋,并好心地替我们合上了门,“病人就交给你了。”
他的确精神萎靡,经一番推拉,一个趔趄。我下意识扶上他的胳膊,顿时大惊失色。
“你发烧了。”我轻声开口。
他未吭声,悄悄让自身的重量转移到另一旁的墙面上,犹豫着换上拖鞋,接着踌躇不前。
满姐和我共同承租的迷你二居,所谓起居室,其实只离玄关几步之遥,面积更为寸土尺地,再被杂物一占,整个寸步不能。我有些尴尬,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至于尴尬什么,也许因在意的对象看到了我实则窘迫的现状吧。
算了,只得将他带入卧室。
“发个小烧而已,”十亿飞仍立在卧室门口,“我没关系。”
我把床上的物品一股脑儿扫到地上,示意他坐过去。
但他原地未动:“没关系。”
我依然指着床铺,执拗得固若磐石。
十亿飞便投了降,听话地任我摆布。我则忙碌起来,按他躺下,打开被子,找到体温计,再翻出退热药,习惯性拧开床头灯,跨出门烧水。
“没关系。”他已虚弱地眯上双眼,只有嘴巴还犟着。
我重新拿过体温计,把他的数据横在他眼前:“不好意思,据我的经验,这有关系。”
他略显无奈地撇嘴,眼梢转向床头的闹钟:“你快来不及了吧?”
“什么?”我一愣。
“演唱会,”他说,“你家的。”
我家的,以往我常如是称呼喜爱的明星,口口声声的亲热程度现在想来令人难以接受。
难怪十亿飞偶尔会在他女朋友抱着漂洋过海而来的原版杂志转圈圈时,冷冷地浇灭我:“你家的?你认识他?还是他认识你?”也曾有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如果我和你家的同时掉进河里,你救谁?”
对于此无理问题我居然正经作答:“我家的游泳一级棒,你也不差,自救吧。”
他一副噎住了的表情,当然此后没再犯过类似傻。
所以如今,再度从他口中听到了这个突兀的称呼,恍如隔世,而后不由浅笑。
“怎么了?”被他察觉。
慌忙掩饰道:“没什么。”
“来不及了。”他重申。
我亦看向闹钟,离开场剩下三十分钟整,紧凑但还算有余。
转过头,发现他左眼闭得死死的,靠近我的右眼漏有细缝——异常努力地在假寐。当我的双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单眼,他便飞速地彻底合上,动作灵敏得丝毫不像病患。
心尖莫名一颤。
于是我静静跪上地毯,支起双臂,不忍将视线偏离他的脸庞。直到片刻后,似乎是他以为我已离开,偷偷地再次睁开右眼。
又一次狼狈的对视,以至绯红忽然布满他的脸颊,蔓延至脖颈,甚至露在外头的手指。
我不禁笑了:“你是否在等我说‘不去也没关系’?”
绯红愈深,可他没吱声。
我笑得更开,却生生感受了来自眼眶的湿润。
很多年以前,我曾感叹十亿飞大概具有某种天生的特异功能,能够让人从无比感性冷却到无比理性,现在我才发觉他同样能让人从无比理性触动到无比感性。起码,对我已是如此。
我摸摸放入口袋的门票,然后盘腿坐下,轻抚他的额头。
“睡吧。放心,我不走。”
他睡了多久,我便坐了多久,最终撑不住倦意伏在他的身旁,竟亦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不断在回放,都与他以及我们的回忆有关,奇怪的是没有傻笑、没有吵闹、没有争执,仅有D大棒垒在高校联赛中夺冠之夜我们肩并肩坐于湿地公园石滩之上聊天的片段。犹如长镜头穿过时光的隧道愈拉愈遥远,我们的背影跟着愈来愈渺小,可即使微如尘埃,那画面却透着无法言传的从容、平和、恬淡和美好。
直到现实的温热唤醒了我。抬起头,原来源于他的手掌。
“难道你的梦与我有关?”
看来我的照顾起了效果,十亿飞估计好转了不少,也找回了惯有的语调。
我尚未清醒:“嗯?”
“笨蛋,你在哭。”他坐直身,说。
“是么……”手忙脚乱一阵胡抹。
“希望你的梦与我无关。”他又说。
我一顿,闷闷地否认:“你少臭美。”
“谢谢,”他倒顺口接道,“我本来就很美。”
一咕噜从地上站起,我揉揉膝盖,抬腿就往房间外走。
“你去哪儿?”他敛起笑容,“这个点,演唱会早结束了。”
“我到室外溜达一圈,顺带检讨一下为了你而浪费门票这件事……”我披上外套,弯腰换鞋。
话音未落乒乒乓乓声四起,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掇完毕,先我一步堵在了家门口。
“……你还在发烧。”
“没关系。”
“你今天倒是准备讲多少遍‘没关系’……”我啼笑皆非。
他不依,也不答,兀自推门而去。
平安夜,夜深沉,天空无月。雪花飘过后,流水仍旧淙淙,河滩更显静寂,份外肃杀。
十亿飞去到后方仅存的小店铺买热饮品,过了许久才返身回来。“日语全废,交流有障碍。”他讪讪地坐回我身边,递给我一杯摩卡。
我略迟疑地伸出冻僵的双手,不经意触碰到了他的,他便把两杯一并塞入我的手中。
“谢谢。”生分地道过谢,我埋头盯着咖啡不语。
“谢什么……”他的语速亦缓慢了下来。
之后,沉默。
“六十三天。”我先开了口,“初来乍到,我尽我所能适应这里的一切。满姐建议我说可以用写日记来记录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记录从第零天至第无数天的奋斗和努力。但绝不能用回国倒计时的方式,因为我必须挥着鞭子把自己往前赶,而不能考虑退路。”
“我采纳了,记日记成了每日必修课,起初笔迹急切而用力,就仿佛在和自己怄气:郁丛,人多道养成一个习惯只需一周,你,到底得花上多久才能融入此地的生活。而后,笔迹与内容都渐渐正常,直到某天提笔时蓦然觉察,我已经忘了近似寄人篱下的那份感觉。日记上记录的时间为来到这里后的第六十三天,一周的九倍。虽然反射弧历来长,但我还是做到了。”
习惯,往往是麻木的别称。
一旦它们被唤醒,就如当十亿飞买了我唯一喜欢的口味的咖啡并塞给我时,眼泪即这样毫无预兆地滴落。
眼前不远处,散步的一家三口在我们的视野中停下脚步,就着明亮的路灯父子俩戴上棒球手套小练几下,他们的秋田犬欢快地随着飞舞的棒球来回蹦跳,那家的女主人则伫足一旁呐喊助威。
“你憧憬的未来?”他问我。
“只配憧憬的未来。”我答。
他听毕起身,独自跑向河边,捡起几块碎石,扬手朝我嚷:“我小时候最擅长打水漂,现在技艺自然大不如前,因此降低难度,弹三下你便答应我怎样?”
我纳闷道:“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好好学习,如期回国,然后你憧憬的未来,我们一起创造。”
可惜,约莫打水漂也讲究水土,他最终没有成功。
不过没关系,我站在河滩上望着他沮丧得四处踱步的背影,叫住他:“十亿飞。”
他失望地回头。
“我爱你,”我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你。”
但我未告诉他,早在社长告知我,是十亿飞硬拉着他们陪他来日本时,我便下了复合的决心。
那时我问社长:“他不是交了新女友吗?”
结果招来一堆吐槽:“那女生追得紧,可这小子不为所动。一来,你太小瞧他了,他偏是枚痴情种。二来他母亲最近每况愈下,他的难受可想而知。我们就劝他到处走走放松心情,他居然同意了,执意想来看你,也不打扰,就远远地看。”
“郁丛你明白吗?你才是他认定了的选择。”末了,社长道。
7.关键词:羁绊
翌日,圣诞节,即他们启程回国的日子。
夜幕降临,我从距学校最近的地铁站出站,一拐弯,眼前一亮——又见到了那个女生。
她只是位写几首曲子自行灌录成歌然后趁着空余与路人分享的音乐爱好者,这一带并不罕见的路边艺人之一。
对于基本每天都会在此地进站出站不亦乐乎的我而言,她是张如假包换的新面孔,算上今天才遇到过两回,所以她跟前本就不多的灌录CD的数量几乎未曾变动。
至于为何会注意到淹没在人潮汹涌中的她,首先拜其一袭夏季高中校服所赐。
大概是上上周的事。
东京的冬夜室外温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裹紧大衣将厚实的围巾包住了三分之二张脸,突然迎头撞见光胳膊光腿的妹子,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
她毫不在意,原地蹦了几下,稍作调整,接着轻拨银弦。
盈快的《いつも何度でも》。
两句末了,曲调逐渐变化。她张嘴哼唱,声音就像棉花糖一般甘甜柔和。
那时候我还小 喜欢仰着头走路 因为天气很好
那时候你还小 喜欢在高处奔跑 因为天气很好
随性唱歌 音不着调
粗糙的歌词 藏着我们小小的秘密
散漫抛球 稳稳接住
晴朗的天空 承载我们大大的梦想
什么是现实和无奈 什么又是思念和远方
手牵着手 无所畏惧
我浅唱低吟 你笑靥如花 永永远远
你这样说过
小指相勾定下誓言 好像有条红线将它们缠绕
她深埋下头,独自吟唱,直至最后一句。
“失去梦想的夜晚,是失眠者的天堂。我们的羁绊,还能找回来吗?”
曲终人散,行人随着夜色愈深而减少。我倚在与她平行的栏杆旁,却一直未走。
从飘来第一句歌词起,我的身躯便如同被念了定身咒。歌曲过耳千千万,总有一字或一句会猝不及防地让人万箭穿心。
我看向她的CD,取名十分普通:《绊》。
之所以普通,由于这里的人们仿佛钟情于这个字眼,地震海啸用,家长里短也用,好聚好散用,生离死别也用。我查过字典,其中注解为“感情和感情之间的维系,人与人(事物)的内在关系”,可在如此寒夜聆听如此一曲,看似刻板的释义一下子缓缓升温。
听众寥寥,我的鼓掌显得有些突兀。
果然她愕然,侧过头来。
“能找回来,”我说,“一定能。”
她仍旧怔怔然。
“额,我指最后那句歌词。”我讪讪解释,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虽然我同样困顿其中……”
方欲转身离开,那女生却上前拍拍我。
“送你。”她扬着手里的CD。
“这可不行……”
“没事,知音难觅啊。”她说。
我便收下了,作为回礼请客热乎乎的关东煮。她借此机会不仅交代了自己OL的身份以及穿高中夏季校服的原由是因这身制服印刻了太多美好的回忆,也大致说了歌词背后的故事,一个你们猜得到的、并不稀有的、与我和十亿飞类似的故事。
对了,亦是那天,就在我遇到她几小时之前,社长向我抱怨了十亿飞强拉他们陪他来看我的事情。
于是我向她袒露心声:“想和他重新开始,也想补上一欠许多年的真情实意。”
“衷心祝你成功,”她起身道,“我没有什么才能,到时唯有写首歌作为礼物。”
其实,这座城市再冷漠坚固,也不乏缺口,比如一首记叙文似的歌、一碗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或者两个拥有相似经历的陌生人。
幸而今日之第二次相遇时,我站在人潮另一端,高举手臂比了个“V”。
她遥遥望见,中断了手头的动作,重又弹拨起上回的歌曲。而我掏出手机,录了一小段音频发给十亿飞,问他:“好听不?”
他很快回复:“旋律不错,歌词……我的日语已经全部还给老师了。”
我便再度高举手臂,指指她,又指指手机,比了个“赞”。
这下她竟然飞快地收起吉他和CD,我见状赶忙穿过人**帮忙,不解道:“时间还早呢。”
“回去制作礼物。”她笑,“有什么要求么?”
我略一思考,恳请她为他病重的妈妈作一首应援歌。
“另一首《绊》?”她了然。
我一愣,颔首:“是。”
我们约定,两周后,同时同地,她会献上新曲首秀。
然而生命中的有些陌生人,终究缺乏成为朋友的羁绊。虽然我没有忘记她并身处当下这个深夜将她娓娓道来,但改变不了我们的擦肩而过。
两周后,我回到了上海。来不及带上行李,一路飞奔至他家。
下午的电话来自姜,她告知我,十亿飞妈妈去世了。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向我讲过一句悲痛,道过一声难耐,即使我们保持着每日的联络。
一如既往。
他家离我家仅一路之隔,登门拜访却是头一回,只是这番景象足以令我难忘终身。
东方泛起鱼肚白,亲戚朋友已然离去。他爸爸守在屋内,我则在屋外见到了他,坐在水泥的楼梯台阶上,背靠冰冷的墙壁,深深埋首,看不清表情。
依他而坐,他有了动静,缓缓伸过手,寻到我的。
“你来了。”没有惊讶。
我遂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希望你看到这样的我,”他如是回答,“且你总会知道的。”
我亦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拿出耳机塞进他的耳朵:“听歌吧,上次发过音频给你的。然后,拜托什么都不要想,睡一觉。我陪着你。”
他未吭声,只默默靠上我的肩头。
“丛丛。”片刻后,他唤我。
“回想年少时,我也曾那么骄傲,以为成绩决定一切,学校代表所有,有志者事竟成天算不如人算。”他低喃着,“年纪大了,才看清,命运的双手翻云覆雨,人算怎及天算……”
“我似乎能体会一些你身在异乡的感受了,是一种称为无力感的东西吧?眼睁睁目睹自己老妈一步一步走向消失,我束手无策,而能让我束手无策的,又何止生命的凋零。移民的好友,跳槽的同事,不愿道别的恋人,林林总总的无力。品尝无力,然后学会看云淡风轻,原来这才叫所谓长大……”
“在病房的日日夜夜,也有渴望倾诉的时候,环顾四周却无人能说。打开手机,一下子翻到了你,可能你不信,你的名字就这样蛮横不讲理地侵占了全部视线。我便知道了,我们当初的倔强与成全有多天真……”
“老妈,这就是郁丛,我初中时那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同桌。这个笨蛋协助你儿子跳过阳台翻过墙,你儿子帮她做过弊撒过慌,惹她生过无数次气。后来啊,这个笨蛋陪你儿子练过球加过油,你儿子帮她追过男神安慰过她失恋……”
“再后来,我们走到了一起,分过,合过,不过老妈你放心,我们以后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也许是他独自忍受了太久,也许确信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他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暂停了继续,继续又暂停。
直到嗓音沙哑,言语化为无声的流泪。
但是十亿飞你知道吗?这是我郁丛莫大的荣幸。
你正在聆听的这张名为《绊》的CD,它的塑壳背面刻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为之心动的对象,都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只是我们变了,他们变了,世界变了。从憧憬走向乞求,求一份默契与陪伴,伴我静观日出日落,细水长流。
8.关键词:幸好
世间消失一个人,天上即会增加一颗星。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奶奶就是如是向我进行死亡教育的。
大殓结束的那晚,他听着我一味笨拙的安慰,不屑道:“果然骗三岁小孩用的。”然而嘴上说归说,在宾客散尽后拉起我便出了门。
一路匆匆,几近无言。待我憋不住问他“这是要去哪儿”时,他伫足停步,指指前方——我们共同的初中母校。
我们的母校硬件其实不算破旧,只是满足不了对口范围内日益增长的居民区数量,故已搬迁,这里现变成了某所小学的新址。
故地重游,份外动容,可他没有放慢步速,直接登上了图书馆上头孤零零的天文台。
天文台自然已落锁,他按动了几下把手,放弃。然后在门口席地而坐。
“你不是说那是骗三岁小孩的么?”我不由纳闷。
“姑且相信一回,”他却说,“仅限今日。”
我点头:“好。”
真正悲痛的时候不需要言语,就如现在的他,任凭刺骨的寒风无声刮过。
我从静然相陪,到浑身哆嗦,再到坐立不安,遂开口:“你不想说话,那就听我讲吧。”
于是我开始自说自话,包括蒜和姜的搞笑趣事、在东京碰到的各色人等、独自生活的小窍门、苦中作乐的种种技巧,以及异国他乡有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女生答应为他写首应援歌。
“就是你听过的那首《绊》的词曲作者,她答应我了,但我爽了约……”我苦笑着解释。
“替我谢谢她。”他终于出声。
“不知道她还在原地唱歌不……”
“还有。”他蓦然打断道。
“丛丛,谢谢你。幸好老天让我遇见了你。”
混乱不堪的研三,每当夜幕降临,我总尽量抽空脱身,去到她原来唱歌的地方寻找一番那套应景或不应景的校服。直至身着正装参加毕业典礼的那天,我特意在地铁站出口等到末班车呼啸着远去。
可惜,十亿飞的谢意,我终未能成功转达。这成了我留日硕士三年中最后的遗憾。
2012年的春天,又一个樱花花开正好的时节,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城市。
十亿飞来机场接我,结果被我拉着一屁股瘫倒在行李转盘旁的座椅上。
“有那么累么?”他不解,顺手抽过毕业生纪念册翻阅。
“累!”累得我直吐舌头。
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干什么了累成这般?”
我说:“道谢。”
一一向那座城市里照顾过我的所有人们,导师、房东、前辈、等等等等,鞠躬拜别。
约莫因我的不舍之意一览无余,他侧过头认认真真打量了我一会儿,问:“要不考虑定居吧?不是原本就没打算回来吗?”
见我一愣,他却蓦地一笑:“玩笑。”
我从他手中夺回纪念册,“哗”地翻到最后一页:“貌似不能反悔了,我的决定已转为油墨。”
学校用心地为毕业生准备了硕大的纪念册,供即将离开校园的我们抒发心情。我的留言提交得比较迟,竟弄巧成拙成了整本册子的压轴。
“三年前一片茫然,虽然三年后仍旧一片茫然,但幸好我的灯塔依然在那里。我的福地,谢谢,再见。”我是这么写的。
他的视线起码于留言上徘徊了百遍,手指亦跟着摩挲了无数,但我始终没从他紧绷的颜面上揪出一丝感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张口:“那个,请你……”
“什么!”我一机灵。
不料他顿了良久,道:“等我组织完语言再和你说。”
“噗通”一声,一定是我摔到了地上……
随后半年一晃而过,他的语言仍未组织完。
这期间,较大的改变大概只有两件。其一我进入某家医院成为了一名规陪小医生,其二我搬了家。
新家还是几年前房价低谷时购入的,怪只怪坊间一度广为流传的“贪了数千万”的郁慷主任实际赚钱能力弱爆,一边忙着给不争气的女儿缴学费,另一边硬是挤了好几年才攒足能够像模像样装修新家的钱。
“好歹没出内环。”他也只能如此自我阿Q了。
不过我倒是非常满意,理由放在学生时代能把我母上气死——您不是不准我哈日么?那请问您把房子买在新西宫隔壁做甚?
新西宫,继文庙败落后冉冉升起的哈日新圣地,故每当置身武宁路东新路的T字路口,我总不免怀揣上一颗激动不乏罪恶之心。
而这日,我居然在此处与意想不到的人重逢。
红灯不疾不徐地倒数着秒数,两侧的行人皆蠢蠢欲动。我踮脚张望,却在车水马龙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已然陌生。
他胖了,也老了。魁梧依旧,才气不再。名贵的服饰和皮包令他在人**中熠熠生辉,却令我的记忆产生了错觉。
我的过去中真的存在过一位曾经自豪地说自己跑步很快、曾经三步并作两步跳着下楼、曾经梨涡隐隐拍拍我的头叫我“丛丛”的大男生吗?
红灯转绿,熙熙攘攘。
他迎面向我走来,一手摆弄着手机,似乎正在与谁联络。
还剩十步的距离。
我不由自主地站在他的面前,只敢埋首直视他同样考究的皮鞋。
鞋尖一滞,接着后退两步欲从旁经过。
“尚既哥哥。”我喊出了声。
该唤作尚院长、尚教授、尚医生还是其他?我自刚才起不断思考。可当他就这样停留在我眼前,我仍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个魂牵梦绕了我多少年的称呼,尚既哥哥。
他闻声抬头:“你是……郁主任的女儿?”
“是的。”我浅浅笑道。
“啊……好久不见,”他说,又看了眼手机,“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尚既哥哥,”我叫住他只为告诉他,“谢谢你。谢谢如此优秀的你出现在我既往的生命中,我才能有今天。”
仅此而已。
说完我深深一鞠,然后绕过他,走向马路对侧。
如果是言情小说的话,昔日仰慕的对象也许会从背后拉住女主的手,讲一堆其实我默默爱着你之类的屁话。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现实如同十亿飞说过的,我和尚既根本不可能。
因为他的眼里我只是“郁主任的女儿”,从来就是。
蒜和姜听说我同尚既重逢,一下子咋呼起来。
“你们没干什么吧!”姜嚷道。
“能干什么……”
“你不会悔婚吧!”蒜嚷道。
“你们多虑了……”觉得哪里不对,“悔婚?”
她们瞬间静默。
我失笑:“原来他要组织的语言是这个啊。”
在我的严刑逼问下,她们才坦白,十亿飞同学计划圣诞节求婚,让她俩届时充当小工来着。
本以为我也有咸鱼翻身可以做一回浪漫求婚视频的主角,不想,世事难料。
日,周五。
加班完毕已近凌晨,打电话给他:“不是说今天的黑夜降临以后,明天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么?要共同见证吗?”
他亦方加班完毕,答:“好啊。”
见证的地点选在双方单位的中点,即十余年前等待世界末日的同一个公园。他居然抱着偌大一只塑料袋现身,里头满满的零食以及啤酒。
“酒量练出来了。”他解释道,大约是怕我担心他再度倒下。
“我知道,见识过了。”但我忧心忡忡如故,“我担心的是你明天发烧……”
“不会。”说着开喝。
之后我们大吃大喝,竟然正儿八经地恭候至零点。
12月22日的黎明如期到来,我起身收拾残骸:“散场吧。”
他忽然仰头问我:“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
“喏,我陪你渡过了两次莫须有的末日,换你陪我共渡实打实的一辈子如何?”他说。
我一怔:“这算……求婚?”
“是的。”
“不是说圣诞……”由于太过惊讶,禁不住把闺蜜卖了。
“所以今天没戴戒指。”他倒镇定无比,“你,同意吗?”
我哑然失笑。主角梦破灭了,也罢,谁叫我毕竟身处现实。
遂颔首:“同意。”
他接过我手里的活儿,嘴角微扬,继而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难道不应该抱起我转三圈吗?”我佯装不满。
“你难道不应该感动流泪吗?”他还嘴硬。
“那是你的过失好吗?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什么都没有还想要我哭……”
收拾完残骸,他憋着笑意瞥了眼喋喋不休的我,递给我他的手机,说了句“你要的”。而后兀自拎着塑料袋朝远处的垃圾箱走去。
滑动解锁,映入眼帘的竟是开启着的备忘录,创建时间显示为他妈妈去世的那天。
半小时前,死神带走了我的妈妈。半小时后,我坐在她空空如也的床边,思索着如今的我还拥有什么。
不可一世的学霸?心向往之的名校?徒有虚名的小公务员?献给病魔的全部积蓄?痛苦离世的妈妈?退休年迈的爸爸?远在郊区的婚房?还是暗无天日的未来?
然后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了你,幸好还有你。而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
送我回国那天,记得我问过你对于将来有何打算,你笑着说你只有一个:和我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
但是丛丛,我所能给你的,唯有什么都给不了,即便如此你仍愿意嫁给我吗?
9.关键词:奇迹
一句“我愿意”,换来的不是琴瑟调和如胶似漆,而是历时一年半载的拌嘴吵闹鸡飞狗跳。
当婚事正式提上日程,我们之间的恋爱便从一出可分可合的儿戏毕业,跃上了关乎家庭动辄数人的新台阶。
这不,蒜和姜已经第无数次被拽出家门,对着怨妇般啰嗦的我痛苦地垂下脑袋。
“为装修个新房,你们吵过多少回了……”姜欲哭无泪,“得了!别结了!”
“那可不行。”我立马义正言辞。
“我说你们爱结不结,能别把我们拖下水好吗……”蒜同样欲哭无泪,“饶过我肚里可怜的娃吧!”
曾经叫嚣着死都不结婚的蒜同学,成了我们中第一位升级做妈的人。当年她放下轰轰烈烈的前任闪婚嫁给了毫无感情基础的丈夫,而后选择既嫁之则安之,卯足全力做好这个身份应该做好的事情即可。
婚后与她的丈夫见过许多回,让我们惊讶的是,门当户对的大酒店少东家居然对其妻恭敬有加,就差鞍前马后了。
我们忙不迭向她请教“驯夫术”,她如是简要点明:“掌握双方家族的财政大权。”
“不怕你家那位读完博士进博后站,成为一代学术大家之后抛弃只有本科学历的文盲妻子你?”我们咋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蒜不屑道,“待我家财万贯,又何来‘抛弃’?你们觉得财富和爱情哪个重要?”
姜和我异口同声回答,不过她的答案是“财富”,而我的答案却是“爱情”。
“肤浅。”我大叹世道不如从前。
她们倒完全不讶异:“既然肯义无反顾跟十亿飞走,你会选‘爱情’就对了。”
“……有什么奇怪的吗?”我撇嘴。
“不是奇怪,”她们直言,“只是在我们这些昔日同学的眼中,时至今日,仍觉得你俩能迈入婚姻殿堂可谓奇迹。”
黄道吉日一向抢手,这时候才觉得有个当老板娘的闺蜜多么靠谱,虽然老板娘所言理由实在直白市侩:“给我做笔大生意呗。”
虎丘初夏的阳光已凶相毕露,我亦凶相毕露地操起一件伴娘礼服直接砸了过去。
蒜应声倒地:“请善待孕妇!”
“闭嘴!”我愤愤然,“你这般猴急图个啥?害得我伴娘礼服还得订做成孕妇款。”
据我妈说,这一带的习俗认为已婚妇女当伴娘是件不吉利的事,更何况还是位孕妇。但在我不断地强调我们早在十几年前就订下了互当伴娘的约定,无论已婚未婚。执拗再三,老妈遂作罢。
她当然懂得,历经岁月风吹雨打沉淀下来的友谊,弥足珍贵。
在蒜和我嘀嘀咕咕时,另一对新人推门而入。起先我们并未注意到来人,直至似曾相识的女声突然响起。
“这是马巳苗?!郁丛?!”
我们闻声一愣,仔细打量了番眼前窈窕清瘦的女生,然后惊呼:“胖胖?!”
胖胖,记忆深处的她等于万恶的哈韩族小头头,无理取闹不可理喻甚至会写情书给自己的一朵奇葩。她肉嘟嘟的身躯不知被同学嘲笑过几何,谁又能想到日后的她女大十八变出落得非一般亭亭玉立。
急忙坐下叙旧,自然而然地谈及到配偶,不料半晌后双方均没有缓过神来。
我嫁给了冤家同桌,而她,嫁给了当初让我们兴师动众冲到外校抓包的那个补习班同学,即她冒充的仰慕者。
又一个奇迹,不是么?
为免去妻子和孩子的奔波之苦,蒜的丈夫自觉充当车夫。回程时,胖胖愉快地抛下了未婚夫,硬是与我们挤在轿车的后排,就着她们现如今共同喜爱的韩国欧巴的劲歌热舞,一番大聊特聊。
我们向蒜前辈咨询婚礼当天的经验,她极具耐心地一一传授,末了,神秘兮兮地补充道:“请注意你们的爸爸。”
经她提醒,我顿时忆起她结婚的时候,高冷总裁马总整天保持着手捂半张脸这一动作,含蓄地哭成了个泪人。
继而不禁联想到了我爸。
老爸在我们订下婚期的那天起,竟然偷偷拿出本子自制了倒计时,每日每日兢兢业业地撕掉一页,边咕哝一句“还剩X天”……
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失笑:“爸,原来你舍不得我出阁啊。”
“我是巴不得音速把你泼出去。”他一本正经道,话锋一转,“话说你真愿意跟姓石的那小子过日子?”
“怎么?”我坏笑,“还是觉得尚既哥哥更适合我?”
“拉倒。”他一脸严肃貌。
老妈忍不住插话:“你爸那叫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
可无论不舍抑或期待,大喜之日如期来临。
作为新娘我从清早开始忙碌,混乱了一上午我的伴娘们才放过了接亲的队伍,十亿飞亦通过各种刁难将我抱出了家门。
换过婚鞋,婚车即将启程。我看见老爸期期艾艾地挪到至车门旁,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了一眼,随即红了眼眶,拔腿就走。
“爸爸!”我叫住了他。
他却没有回头,仅摆摆手道:“快出发吧,赶时间要紧,别管我。”
“……好,”我顿了顿,下一刻再次探出车窗,“爸!我爱你!全世界最爱你!”
后来司机告诉我,后视镜中的老爸不住耸动肩膀,哭得如同肝肠寸断。我瞬间想起,儿时的梦想便是要同爸爸一样的男人结婚,而后忽的热泪盈眶。
女儿,果然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实为真理。
2012年,初中毕业十一周年。
取“一朝为同学,一生一世为朋友”之意,大家本打算举办一次盛大的聚会。随着我们请帖的到位,聚会顺势搬到了我们的婚礼上。
众人拾柴火焰高,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为我们拟定了婚礼的主题——右键,印在迎宾海报中央正上方。而其下,则为十亿飞和我穿着校服拍摄的婚纱照,旁书:祝新娘郁丛和新郎石贻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我们凝视了海报许久,接着相视而笑。
有这样一种感觉,并肩相依的名字,犹如遥远彼端,同桌的你与我。
婚礼的流程皆出自同学们之手,采用了最简洁偏偏最煽情的方式。唯独MV由十亿飞亲手打造,他目标明确,即必须要让新娘往死里哭。
恭喜他吧,他成功了,自MV第一行字呈现于我眼前起。
生于1985年的你,今年,二十七周岁。
生于1986年的你,今年,明白了家庭的重量。
生于1987年的你,今年,知道了永别的滋味。
生于1988年的你,今年,渡过第二个本命年。
生于1989年的你,今年,跳进了社会大熔炉。
85后,曾经作为年轻的代名词,伴随计算机时代成长。
轻击右键,走过一步步新建、刷新、重命名、另存为……
穿越时光,为你静心寻找。
寻找埋在树下的时间胶囊,丢失在河边的哆啦A梦全集,以及同一张课桌后朦胧青涩的我。
你一定会习惯性把这些称为奇迹吧,其实不然。
人与人的相遇才谓之奇迹。
你,和你们,有时还有他们,便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因为以前没更完的文太多,正从后面一点点的往前更,有想看的未完结的可以在文下留言,会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去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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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肆虐的,不得而知。
步入大五,offer已到手,可生活依旧充实无比,忙实习,忙考试,忙毕业,忙充电。
我极少回家,与家人的联系也是偶尔为之。若不是轮转科室的老师讨论起一夜之间沸沸扬扬的这则传言,若不是我奉命打探个中内幕,掐指一算,与爸妈已有一个多月不曾好好地交流过。
传言的内容,关于经久不衰的热点话题:落马。版本则众说纷纭,有的说因为钱,有的说因为权,有的说因为不得人心,有的说因为师徒反目。最后他们眼梢一扫,发现新大陆般地抓住了我:“郁丛!你爸不就是那个医院那个科的吗!”
后来,我不断假设,如果我没有一口应下大家的要求,如果我没有起一丝八卦之心,如果我能放下手里的事多和爸妈聊聊家常……我大概,能成功蒙在他们特意架起的鼓里,无意或刻意地错过那场惊涛骇浪。
可是,没有如果。
当我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体会到了何为五雷轰顶,何为呆若木鸡,何又为张皇失措。
其实妈妈的讲述苍白而简洁,她告诉我:“有人匿名举报,所以他们带走了你爸。”
“谁?”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妈妈沉默。
鬼使神差间想起种种版本中的一种可能,我感到全身神经倏地吊了起来。
“不会是……尚既哥哥吧……”
她打断道:“等你回来再说,我这会儿忙着。”
我并未乖乖听话,不依不饶着哪肯收线。
僵持良久,她仅叹了一句:“你爸说,实名也无妨,了解举报信所述情况的人不外乎那么几个。”
一言道毕,我仿佛望见某座亘古长堤,瞬间崩塌。
实习所在的医院与家的距离并不及想象中远,这是爸爸出事后我日日往返得出的结论。人啊,总躲不过习惯漠视再拼命弥补的噩运,明明一切都是自己亲手设下的。
即便如此,我仍罕有和老爸见面的机会——他总回来得异常晚,比以往更晚。每到夜深,妈妈会劝我:“睡吧,别等了。”
“可……”我心有不甘。
她神色一凛,重复道:“别等了。”
我遂作罢,但悄悄虚掩起卧室门,继续我的等待。
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出现,架着疲软的身躯,拖着虚浮的步伐,沉沉垂首。妈妈无论几时都会端上清粥小菜,把碗筷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拿起笔,往台历本昨天的日期上画下一个圈。
“过去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
“嗯。”爸爸点头。
他搅动着米粥,总会朝我卧室的方向一再张望:“丛丛睡了么?”
“睡了。”
“别让她担心。”他嘱咐道。
妈妈答:“我知道。”
至于我最关心的内容,他们心照不宣相聊甚少,也许他们并不想我知晓太多,又也许他们在一颦一笑、一叹一息之中可将所有情感释明,只是我无法明白罢了。
可传言播散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的预估。
大约一周后,视我为新大陆的老师们无一换上了另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几分唏嘘,几分同情,几分敬而远之。
“知道吗?就是她爸!这次被请去喝咖啡的那位!”
“X院的骨科主任么?据说拿了千万回扣?心是有多黑啊!”
“不是说购置了豪宅么?而且他女儿要去国外一流的私立医学院留学,那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上头愿意保他吗,不保的话恐怕会批捕吧。这下不仅赔了事业,连执照也要吊销了。”
如果说高一时因借读第一次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那么当下,便是第二次。原本相熟的同学虽未有意远离,但无奈好奇乃人之天性,他们难免会问起我类似“传言究竟是真是假”的话题。
我只能答:“别问我。你们知道的都比我多。”是为实话。
又过了几天,内容不断被夸张,主人公也明确地冠上了姓氏,传言已不知不觉间传遍大街小巷。
不幸,郁姓不算大姓,再框上若干定语,追及到我爸身上不是件难事。这不仅惊动了亲亲戚戚,甚至引起毫不相关人士的强烈关注,以至于家中的座机安装至今从未如此热闹非凡过。
八月末,方过立秋,酷暑依旧。千载难逢的双休,我睁着眼等到老爸回来,又睁着眼听闻父母离去。
他们仍然竭尽所能隐瞒着我,即使清楚传言早就泛滥成灾,却自欺欺人般地继续沉默。而我选择陪同演戏,他们不讲,我便不知,他们不推开虚掩的房门,我便接着兀自捕捉蛛丝马迹,透过两片窗帘的隙缝仰视太阳升起。
手机震动在清晨显得异常突兀,侧头一看,是蒜和姜。她们邀我共进早餐,结果方一到场,顿时笑场。
“难道我们有缘到同时失眠吗?”我问她们。
不料她们却道起歉来:“明知道你不好受,偏偏抽不出时间陪你……”
我一愣,而后感慨地开怀。
“瞅瞅你们的黑眼圈,”我捏捏她们的脸,“日理万机的脸色。”
“所以你是被感动了吗?”她们坏笑。
“切,”我说,“只是觉得,朋友还是老的好。”
我的闺蜜们,都毕业了,走出校园,一个个儿地变成了成熟可靠的社会人。蒜留在自家日益庞大的酒店里,马总逐渐权力下放,她承担地就愈发繁多。姜找了家不错的公司,每到月底一片鸡犬不宁。调味品三姐妹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机会屈指可数,关键时刻她们却毫不犹豫地从天而降,即便选的时点实在不怎么合情理。
意料之外的,她们对我爸的是非绝口不提。意料之中的,她们关心的仅有一点——“你的十亿飞呢?死哪儿去了?”
十亿飞正执行着他事业生涯的首次长差,跨度从奥运会开幕直至闭幕。他一直处于冗忙之中,连通话亦十分珍贵。
他与传言擦肩而过,不过也听我倾吐了大概。于是,他隔着半个中国苦思了良久,安慰我道:“你要相信因祸得福这个词。”
在这之前,不乏收到过各种情绪夹杂的宽慰之辞,可拿“因祸得福”来安慰人的,他还是头一个。
我哭笑不得:“这成语是用来安慰人的?”
“嗯,我擅长预见性的安慰。”他居然振振有词。
我无语,遂理解为学霸的思维果然和凡人不大一样,直到站在家门口听到了父母的那段对话。
“亏你对他亲如己出,到头来倒是养壮了一匹白眼狼。”是妈妈在说。
“师弃徒徒反师,我们这行当里多了去了。”爸爸则道。
“你一直讲尚既以后能成人物,没想到人家首先面不改色地出卖了老师吧。”
“算了……”
“我也想算了,但是……”
“算了,可不能让丛丛知道,丛丛那么喜欢他……”
收回欲推门而入的手,我转身离开。
百感千回油然而生,掏出手机,拨通了即将登机返沪的十亿飞。
“你的确擅长预见性的安慰。”我说。
“怎么了?”他不解。
“你说过的,暗恋是一个人的孤独,其实,全世界都在陪我。”
他微微顿住,一时未作答。
“因祸得福你也说对了,”我继而告诉他,“我确信,我实在是个上天眷顾的幸运儿,拥有深爱我的父母,贴心的闺蜜,以及,导航仪一般的你。”
他不禁莞尔:“如果你站在我面前,我一定狠狠敲你的脑袋,再用你爸爸的口吻感叹一句……”
“什么?”
“我的小情人,终于懂事了。”
12.关键词:如梦
暂且,将回忆停留在2008年的桂花飘香时。
又一个十一长假。
前辈们说笑着告诫我,节假日值班,唯一需要的就是保持一颗静如止水的心。我坚信我能做到的同时,竖了张倒计时牌,眼巴巴地坐等解放。
相安无事地熬到睡觉时点,不料反锁起的值班室门被一阵乱捶。自认倒霉地爬起来打开,出现于我眼前的却是两张盈盈笑脸,以及满满三大袋零食饮料。
蒜和姜擅自挤进狭小的实习生值班室,在我傻愣的目光中变戏法似地摸出了一盒烧烤,用孜然和香辣瞬间把我唤醒。
“来吧别客气!”她们完全客夺主位,拍拍床沿招呼我。
我撇撇嘴,自然乐颠颠地接受了深夜探班福利。
闺蜜间的话题总是那么跳突而随意,天马行空地一如既往。可乐过三巡,功效赛酒,姜开始不由自主地感叹人生。
“当初申奥成功的时候,高兴归高兴,不无迷茫,毕竟那是七年后的事情啊,多遥远。可一眨眼,奥运会都闭幕了。”她说。
“七年前啊……我和葱还在努力争取借读生的身份呢。”蒜附和道,“我犹记得高一摸底考的作文题就与展望奥运有关,我貌似写了‘七年,说长不长,仅占平均寿命的十分之一,但说短也不短,也许它便是有些人的一辈子’之类的句子,结果被语文老师批评太过悲观,分数奇惨……”
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姜动作一时停滞,她语塞,值班室内悄无声息。
我知道,姜一定想起了期间离去的亲人,因为我也是。
如此看来语文老师的批评是正确的:真话,才更伤悲。
人们偏爱掌控,喜欢料事如神,或者制定严密计划试图事事顺意,即便大家都明白,成也时间败也时间,但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却被习惯性忽视,造就了一串又一串“没想到”。
初中旧友大多疏离,而我们的关系亲密如昨,没想到。
若干年前盘踞在教室一角争论题目和偶像的孩子们,若干年后排排坐在值班室的床沿对着窗外的霓虹闪烁回首往事,没想到。
烧得一手美味大排骨的姜妈妈匆匆撒手,把柔柔的笑脸和深深的怀念留给了我们,没想到。
与我相约共赴北京观看奥运赛事的长辈,未能兑现这辈子最后的承诺,没想到。
而那个彩虹之于天空般贯穿我整个青春时代的男人,绝情地伤害了我最爱的男人,没想到。
风波历经一个多月的起伏终于平复。正如妈妈告诉我的那样,老爸不可能是拿的最多的,也不可能是责任最重的,充其量只是头体格中等的顶罪羊罢了。
既然为牲为畜,生死皆由人定。
是否该庆幸他身上尚留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才能在几十次追逼拷问、几十次心理折磨、几十次自我斗争之后,噩梦结束。
郁慷,仍旧是泱泱X院重点科室的主任,仍旧是看似风光的一介教授,仍旧是一号难求的医生。可惜,至此,他最引以为傲的一头乌发,雪白如霜。
事情解决的这天他得以准时回家。我迎了过去,瞅着他的白发,不禁心生不忍。
“怎么了吗?”他问我,语气中透着大石落地般的轻松。
“没什么……”
“你是想问我尚既怎么样了,”他接着问,“是吧?”
“不是……”我一愣,连忙否认。
他却笑了:“开个玩笑而已。”
久违的笑脸,泛起久违的涟漪,涟漪描画着嘴角眼梢的弧度,翩翩起舞,带来一池暖意。
晚餐时,老妈不仅大起炉灶还特意开了红酒,允许老爸喝到尽兴。我确信,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她的首次开恩。
我便陪着他从餐厅,转战客厅,再徜徉阳台,如同曾经的一幕幕重现,侧头聆听他的独角戏。
他告诉我,他哪有接触如此巨款的命,至于它们去哪儿了,他无可奉告。
他告诉我,他希望极具悟性的尚既能成为一代刀神,不料他一心向着仕途。
他告诉我,尚既大义灭亲为的不过是抢夺他老师现在的位置,不想毕竟嫩了几年,闹了个两败俱伤。他离开了这所医院,靠着妻子家优渥的人脉,跳到一家二级医院平步青云。
他告诉我,他不怪他,完全不怪,十年种树百年育人,教不严师之惰,有果必有因,何况,理念不同,怎能强求于人。
他还告诉我,其实援川归来之际,他难免也打过仕途的小算盘,只不过深谙自己不是这块料,而尚既,的确可琢。
最后,醉意微醺,他举起杯子,朝夜空一揖。
“你知道我最喜爱那首词吗?”老爸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桂香愈淡,蒜也结束了一段爱恋。她的前男友曾与她一道镇守过洗碗池子,可惜,他没有个当老总的爹,故我们给其拟了枚昵称为“灰小伙”。
他们牵手不过个把月,却成功惊动酒店上层,甚至到了逢人便劝她分手的地步,最终被马总棒打鸳鸯——是为直接原因。蒜找我们抹了几小时鼻涕眼泪,顺便探讨了下根本原因——阶级!对,阶级是爱情的天敌!
我们:“额……”
“假设世上有一百个马总,一百零一个会拆散你们。”我妄想点醒她,“爱情的天敌不应该是面包吗?”
倒受到她的不屑:“你不懂。像你们这等平凡的情侣,不懂我们的特殊。”
姜只能和我相对叹息。
不过,十亿飞与我一致认为,比起其他情侣,我们才是特殊的一对。
特殊,在于你的过去我曾经历,你的现在我已参与;在于即使你默不作声,但你的喜怒哀乐我了如指掌;在于不熟悉的外人看到我们的相处状态,八成会好奇一句“你们是兄妹?”
每逢此时,十亿飞一定立马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不,我们是姐弟。”
然后么,表情刹那扭曲——被姐姐我赏赐一狠脚,外加咬牙切齿地反复强调:“你!农历比我大一年!姐弟你个鬼!”
正如有人说过的那样,爱情的保鲜期不过十八个月,而后热情必然会被麻木代替,恋爱的感觉也渐渐由习惯取代。而我们仿佛从这一阶段纵然一跃,直奔老夫老妻而去,也不知算幸还算不幸。
“他好歹是名吃香的公务员,出道比你早,眼界比你广,条件什么都不差。你就不怕他被别人拐跑?”姜为我担忧。
我未在意:“我没空管,随便他了。”
“随便他?”
“再说,我们不历来就是这副模样么?”我反而嘲笑她的杞人忧天。
却不曾想到,我的笃定就在不久后土崩瓦解。
十亿飞近来琐事缠身,他出差在外的日子里我们联络甚少。
某天路上巧遇原D大棒垒协会部长,聊了些近况后他理所当然问起了十亿飞和我的打算。
“你们准备何时结婚哪?”学长直截了当。
“等留学回来吧。”我答。
“留学?”他似乎惊讶无比,“石贻斐不是放弃offer决定不出国了么……”
这下换我愕然,心头不免“咯噔”一沉。
“学长你哪儿听来的版本……”
“他亲口说的。就前天,我在XX医院碰到过他……”
前天,正是他口中启程出发的日期。同往常一样,双方均没提出送机要求。
我情不自禁后退着步伐,甚至忘记与学长道别,只顾匆忙掏出手机,穿过红灯熠熠的十字路口,疯魔般地朝他家冲去。
13.关键词:倔强
“你在哪里?”
“出差。”
“忙吗?”
“很忙。”
“那里风景优美不?”
“大城市都一个样。”
“有捎特产的空闲吗?”
“我抽空去买。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
“没有。”
“真没有?”
“嗯。打扰你了,去忙吧。”
他的半截身躯出现在阳台上,先一步收了线,匆匆返身进屋。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倏地停下脚步,有意无意地回头朝楼下投来一瞥,片刻后再次消失。
我下意识闪身躲进树丛,注视着他的背影,心跳如擂鼓,就仿佛说谎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前一夜大雨来袭,阵风刮落了片片树叶,一脚踩下去,湿漉的叶面禁不住承重而拗折,陷入遍地的泥泞。我努力拔脚,潮湿的土壤却牵牵绊绊,拿不起,又放不下。
事发当日立即召开了突发情况小规模会议。会上,蒜和姜板起脸孔双臂环抱胸前,犹如审讯犯人般向我发问:“你是在不敢面对什么?”
我否认,并没有。
“正常人!”蒜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尖,“只要是正常人!男朋友干出这种天大的欺骗还被女朋友现场抓包的!哪有不冲进去当堂对峙的道理!”
“那是你……”我的话方出口便被姜一下挡了下来。
“是你的问题。反射弧再长也不能临阵脱逃!”她言辞严厉。
“我们怎么没察觉你属于回避型人格?”蒜又道。
我闷头吸着饮料,即将见底时吸管发出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噪音。
“你们知道回避型人格障碍最常见的原因吗?”我沉沉开口,“不外乎自卑,消极的自我暗示以及挫折的影响了,但我认为还有一条。”
“也许,我是不敢打破什么。”我说。
讲来奇怪,十亿飞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我必然气红了眼,简直想冲上去一把掐死他。可当他再次回瞥之刻,我居然毫不犹疑地藏了起来,不敢去点破假象背后的任何真相。是的,情有可原也好,无法原谅也罢,我皆不敢去亲眼证实。
她们生生怔住:“该说你懦弱,还是该说,你竟如此爱他?”
“相爱的恋人们都认为自己最为特殊,我们也是。我们一直互称对方兄妹,或者知根知底的老同学,这份默契是我们骄傲的所在。然而今天,一瞬间,坚硬的根墙灰飞烟灭。我已没有自信去知道更多,所以你们就让我粉饰太平吧,不要管我了好吗……”
“只问你一句:你希望继续和十亿飞走下去吗?”她们打断了我的语无伦次。
“……希望吧。”
“好。郁丛,无论你有多倔强,这次给我们闭上嘴。”
闺蜜有时比夫妻还神奇,或相似或互补,同样命中注定。
有的人失恋了,动完口又动手,最终仍落了个对着闺蜜撕心裂肺的下场。而有的人失恋了,不知所措闭嘴不谈,意图自我疗伤,最终迫使干着急的闺蜜勇当白脸。用姜的话说,蒜和我争先恐后不辞辛劳地演绎了这两个典型。
据蒜描述,她们勇追猛堵,海陆空三方位(?)包抄敌方容身之所,排除狡猾的歹徒一切可能的陷阱和伎俩。
据蒜强调,她们利用所有下班后的空余时间,与狼周旋三天(对,你没看错,就是三天),终于在学长提过的医院某阴暗小角落(?)将歹徒擒拿归案。
相较于做好事不留名的姜,蒜叉着腰唾沫四溅神采飞扬,有如故事广播里讲述着视死如归智勇双全的我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活捉一只大毒枭一般。可不巧,她发挥的平台仅为我家楼内一梯四户的公用走廊。
接近尾声,她停顿换气,不料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掌声。
“阿姨,还有吗还有吗?继续啊!”
两位四五岁的娃娃蹲在楼梯上,四只小爪把栏杆捏得死紧死紧,小眼神溢满了警匪片看到一半的惊心动魄,以及看到一半电视机飘雪花的失望万分。
只可惜讲述者刹那间被雷劈中,光顾着喃喃回味:“阿姨……阿……姨……”
姜便接过了话头。
“首先,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她云淡风轻地道。
“你?”我惊讶了,“这不应该是‘阿姨’的行为举止吗。”
“夫妻相的产生机理有一条归功于共同生活经历,走相同的路、吃相同的饭、渡过相同的时间,久而久之性格外貌均可能引起改变。所以同理,你可以理解为‘闺蜜相’。十亿飞的理由与我无关,我只要你好好的。”
如果她没在正儿八经的阐述之后紧跟上吐舌头的鬼脸,我会对她搬出的理论深信不疑。然而即便她方才一派胡言,难以言喻的动容却悄然升起。
我们的姜,从来是个聪明理性的女孩,虽然老天待她算不得公平,虽然她也曾丢失与迷茫,她仍追逐着最实际和狭隘的梦想——好好读书,好好上班,好好赚钱,好好生活——从未改变或增加。可是她刚刚说,她只要我好好的。
只此一句,已赛千金。
2007年4月,滨崎步上海演唱会,曲目以全新专辑《secret》为主。散场时当然夜已深,和十亿飞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开口问我:“若遭遇巨大打击,你会藏在心里自己面对,还是讲出来与我分享?”
“巨大打击?”我一怔。
“比如,家破人亡之类。”他打比方。
我说我憋不住,并且事实上我的确没憋住。无论是家中长辈的突然撒手,还是爸爸所遭受的沉重经历,现在忆起,他的确一直陪伴我左右,安安静静地做一名出色的听众。
但那时他就明确地告诉我,他选择自己面对。
“原谅我仅此一点点的大男子主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想做到的是分享快乐,担当困难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
我应该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吧,却不想如今,他终于身体力行。
别种滋味。
她们找到他那天的翌日夜晚,姜再度不请自来,这回她了解到了所有的真相:十亿飞的母亲在不久前查出了乳腺癌,已手术,目前正在接受第一次化疗。
“转移了。”他拧亮些许病床床头灯,腾出用躺椅和座椅拼起的简易卧铺给姜让位。
姜谛视了他憔悴的面庞良久:“希望你不会与我同病相怜。”
他苦笑着摇头:“早晚。”
“所以这就是你对葱谎称出差的原因吗?”
她说他听到我的名字时神情顿时一暗。
“她快走了,一堆琐事,没时间也没必要因为我分心。”他如是说,并恳求姜,“别告诉丛丛行吗?”
我的闺蜜颔首,却道:“可是,你觉得可能吗?”
十亿飞便闷闷地没再开口。
“我又发现了你们的一个共同点,死倔。”姜最后摊手,“不过你们的事,还劳烦你们自己去讲明白。”
于是皮球踢了一圈,依旧回到我们脚下。毕业典礼方才结束我便要踏上另一片土地,恰逢他母亲开始第三次化疗。
我特意挑了花店里最动人的花束决定主动造访。十亿飞非常了解我的个性,料定如果他沉默,我定会如他所愿,由于他是我至重要的人。因而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他显然始料不及。
“你来了?”他手中的热水瓶跟着一顿。
“明天就走?”
“你也看到了,我妈生病,我得照顾她,看病得用钱,我必须工作补贴……”他试图解释,拼命拿手磨蹭着来不及剃去的隐隐胡渣,“对不起,我不能搅合掉你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梦想……”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说。
他微微一愣:“哦。”
我的花塞了他满怀:“谢谢你。然后,让我们成全彼此。”
十年前,某位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学霸痛斥他的同桌有着独生子女显著缺点之一,倔强。
十年后,他的同桌以他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见到他的父母,抱着或许亦是最后一次的念头,成全了他们的通病,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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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键词:满姐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放下倔强留在他的身边,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欢迎光临。”
一袭帅气的工装中裤搭配着个性的涂鸦板鞋出现于我眼前,抬首,便是那张灿烂熟悉的笑容。
来人稍稍弯下腰,朝我晃动着她手中的方便面:“看,你家本命代言的。”
“谢谢支持。”我感恩地眯起眼,片刻后记起了职业素养,赶忙一个鞠躬,“让客人您久等了,马上为您结账。”
这位客人非常善解人意,摆摆手,转过身随手翻阅起杂志来。我则回头继续马不停蹄地上架当日出炉的便当。
一日之计在于晨,凌晨则当属晨之晨吧。
顾客三三两两进进出出,感应门随之开开合合,小于络绎不绝但大于门可罗雀的频率贯穿了整个末班电车结束至上班高峰开始之间的时段。无论何时,总有不少人在街道上奔波,仿佛白昼黑夜仅是太阳和月亮两个人的游戏,这大概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第一个油然而生的困惑。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我的现任室友如是回答我,顺带一阵唏嘘,“他们就不怕过劳死吗?”
我啼笑皆非:“请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好吗?”
我的现任室友满可盈,正是面前此位趴在窗边毫无形象地吸食泡面的同学。
她是我C大同校区不同学院的学姐,我们通过共同的朋友结识。那名朋友形容她为“贤淑乖巧知书达理型才女以及过目难忘气场强大型美女”,使得我的脑海中立即浮想联翩出古今中外多位国母的光辉与慈爱形象——直到她现身机场。
初来乍到的我在机场左顾右盼了许久,并没有找到朋友所谓的才貌兼备级女神,泱泱接机人**中唯一引起我注意的约莫只有那位披着我家KK演唱会周边毯、扬着我家本命应援扇的帅哥了。于是我百无聊赖地紧盯住他的侧影,以期陌生之中揪牢那么一丁点儿熟悉。而就在我准备放弃本命回归现实之际,帅哥蓦地对准了我的视线。
然后,笔直走了过来。
“郁丛。”他果断开口,不夹一丝犹豫。
我大惊:“难道你是……”女神的男友?
“满可盈,”他朝我伸过手,“通称阿满。你比我小,叫我满姐即可。”
原来是“她”。
满姐大步流星地向机场电车售票柜台走去,再利索无比地拖着我和我的大包小包来到站台,完全轮不到我检验自己的日语水平。
终于得以有了个喘气的间歇,便问她:“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听说你追了KK许多年?”她答,“瞧瞧你瞅应援扇的炽热眼神,简直一点就着啊一点就着。”
我略尴尬:“有那么……赤裸裸么……”
她认真点头,又突然噗嗤笑开:“你还真信啊。忘了你邮过照片给我?”
满姐较我早一年进入C大,因学制四年故比我早两步踏上这片土地,就读于都内另一所大学。此人情商之无敌思维之活跃交友之广泛虽早有所耳闻,但百闻不如一见,见后分分钟令我折腰。
比如她把周边毯与应援扇赠予我,就在我欣喜若狂之际她却猝不及防来一句:“礼尚往来,人之常情。”我翻遍行李找不到有何物值得“往来”,她便来回摇晃着食指及时指点迷津:“你可以承包一下晚饭啊。”
霎时一**乌鸦飞过……
我只得承认,我在擅长生拌各种蔬果的奶奶的羽翼下长大,厨艺风格不可避免的与其相类似:“所以满姐你想尝试下吗?”
“走,姐姐带你去逛百元店。”她立马退缩。
两碗泡面,一顿大餐,吃得格外满足。餐桌上我们进一步了解彼此基本信息之余,她一并把我的打工事宜解决了。
“我们街区离你学校挺近的,工作找这里周边的好了。”她叼着叉子在街区草图上笔画着,“这家缺人我知道,还有这家,店主我都认识。你给选选吧,倾向于便利店呢还是……”
翌日,我去到便利店完成了人生的首次应聘。店长对我提出的工作时间颇为诧异,我大概是他碰上的头一个热衷于半夜不睡觉守着店门的异类。
五年学医路练就了夜猫子的习性,也培养了夜深人静时分定下心来思考问题的习惯。只不过从前常思考有几份实验报告没写完、明天又得上几门课,而现在则思考有多少文献没有刷、有多少细胞没有种、明天收什么类型的垃圾,还有,十亿飞。
如果当时我放下倔强留在他的身边,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可惜正式上班后才发觉,这座城市的凌晨同样忙碌,往往再度抬首天已明亮。我没来得及思考任何专业问题和日常问题,包括,十亿飞。
其实我不无纳闷,像满姐这般既不爱日本文化又不识日本明星、既不听日语歌曲日语口音又那么乱糟糟的人而言,该不会真通过掷骰子的方式定下了这个蕞尔小国吧……
熟稔之后,她眼珠一转,告诉我:“因为这里好赚钱啊!”
我:“……”
然而此话不假。
满姐身为关东地区C大留学生会的中流砥柱,众小弟小妹皆对她臣服有加,直呼她为“满老板”。她也的确有叫人钦佩的资本,不仅因其聪慧过人,跨国跨学校跨专业学得照样得心应手,更由于她对商机的敏锐加上工作狂的拼劲,从而积累了不小一笔财富。
据说她紧随国内电商脚步,亦步亦趋,到了日本后更犹如老鼠跳进米缸似的如鱼得水。从起初一介街角药妆店的小小收银员做到这爿小店年成交额最大的客户,接着又将胳膊伸向母婴用品、周边商品、数码产品等等等等,几乎做到有啥卖啥,变没有为有,变不能为能。
没过多久我听从她的建议辞去了便利店的零工,休息日跟着她四处蹦跶,实验室一收工下一刻着手包装发货,一边整理数据一边开着对话框当客服,这样的日子倒也算痛却快乐着。
我的房间腾出来成了仓库,一到晚间我们便肩并肩打地铺睡觉。我会讲起蒜和姜,她则会讲起她最好的发小:“朋友和恋人一样可遇不可求、一样具有时间限制呢。通讯录里的人愈来愈多,能倾诉衷肠的人却愈来愈少,分组都属于朋友,走马灯般的朋友。”
凌晨,就是如此魔幻的时刻。窗外的伪装依旧,窗里的人意外透彻。
“五年了,”她忽然轻声说道,“到今年,追了他已经五年了。”
见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满姐乐了:“如此惊讶?”
“……也不是。”
“我为了他什么都做过,送饭打水,恐吓情敌,最后追着他来到这里。”
“他接受你了吗?”
“当然没有。”她笑,“不过他曾开玩笑说起,哪天我真腰缠万贯指不定他就求包养了。这也算一丝希望吧。”
“满姐,单恋我也干过,乐此不疲地干过六年。”良久,我方开口,“六年后我放弃了,缘于有那么一个人让我了解到,身边才是最温暖的地方。”
她背过身,道:“我懂。我在等。”
是否该庆幸她未再往下问,问我你和你身边的人现在可好之类的话题。
因为我,也不知道。
蒜和姜这两个家伙自我来到这里,几乎每隔一周就要高喊一次组团来旅游的口号,可怜纯真善良的我发送了无数份攻略后等来的是一次又一次不了了之。
这不,她们又开始了……
“我们七月初来好不好?”
我无语:“我不相信你们,嗯。”
“七月初来有什么热闹可以凑啊?”她们无视我。
“哦,七夕应该有活动。”
不料话音落下,全体安静。
“有句话我们一直不敢问……”
“你和十亿飞……到底算什么个情况?”
“分了还是没分?讲讲明白可以吗?为什么你和他都闭口不谈……”
默契如我们,曾认为我们是世上最特殊的一对。我们经历彼此的过去,参与彼此的现在,即使你不言不语,我亦一清二楚。
可即便默契如我们,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我们只是世上平凡不过的一对。你不说,我不知,你恪守你的原则,我执着我的梦想。
没道分手,已然再见。
2.关键词:旧友
清晨的来电是我接起的。
对方是位中年女性,听得出情绪有些失控,连我朝思暮念的家乡话都显得如此急不可耐。她几乎哭着朝我嚷道:“盈盈呢?盈盈呢?”
我便推醒身边抱着电脑睡得正香的满姐,顺带找到她的手机瞄了一眼,却见她那只万年电量满格的商务生活两用联络工具居然沉沉地躺在地上。
悄无声息。
我重又钻入被窝,侧身向内,并未过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则安静地收起线,安静地放下怀中的电脑,安静地打开。昏暗的室内随之转亮,急凑的敲击键盘声四起。
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自二层的阳台探出头,楼下的樱花树花开正浓,微风徐拂,飘来一片樱花雨。
“看过新海诚的《秒速五厘米》么?”我向蒜和姜描述道,“如同片中一般,心旷神怡的粉色。”
“为什么我只想起了‘樱花树下埋着尸体’?”蒜的嗓音略微迷茫。
姜及时替她解释:“那啥,千万要包容一个刚被爱情千刀万剐的女人啊。”
“何出此言?”我一惊。
这才得知,蒜意图挽回那段被马总扼杀了的爱恋,通过多方打听了解到“灰小伙”回到家乡就业后居然买了机票擅自追去了几千公里以外的他方。她本想给对方一个惊喜,不想之后演变成惊吓,还不幸惊吓到了自己——人家牵着一朵更为年轻貌美的花高调秀恩爱给她看。
“各种霸道总裁情节排山倒海而来,就在那一瞬间,什么家族恩怨忍痛割爱啦什么租个女友虐虐真爱啦,噼里啪啦砸下来。只怪书到用时方很少啊,于是我回程选择了乘火车,火车哐当了一路,我也恶补了言情一路。”蒜的嗓音似乎即刻复活,“待它终于晃到了新客站,我幡然醒悟:妈的低头狗血抬头狗屁!我才是霸道总裁好吗!灰小伙甩了霸道总裁好吗!不过那厮甩了我说明他还有点骨气不贪图富贵,嗯,我眼光不错……”
“她脑子没问题吧?怎么说话逻辑混乱呢?”我又一惊,问姜。
姜叹气:“所以,我才决定用全部的年假来陪她散心。”
于是,她们叫嚣了无数次的组团游最终成行,主题更换为“深度疗伤之旅”。无奈我实在太了解她们了——她们所谓的“深度”,即骗吃骗住,她们所谓的“疗伤”,即唾手可得免费地接一名,仅此而已。
她们吵着赏樱还是得去上野公园,好吧,挑个异常明媚的休息日闯进异常热闹的公园赏人头。
她们吵着神社还是得去明治神宫,好吧,再挑个异常明媚的休息日闯进异常静谧的神宫。她们买了三块许愿牌,分我一块,齐齐转过头刷刷落笔。
放眼望去,我的闺蜜们依旧直白,姜写的是“赚钱养活自己”,蒜写的是“速速把他遗忘”。悬挂完,掷出硬币,虔诚祈祷。
“还指望国外的神仙保佑你们?”我不住泼她们冷水,“首先,语言不通啊。”
她们恍然大悟,瞥见我手里依旧一块空空如也的许愿牌不免纳闷:“你不写?”
“你们看,”我说,“我一切都很好我还写什么。”
“你确定?”
蓦地忆起满姐曾经所言:“人世间最广为流传的谎言大抵属这两句:没关系,以及,我很好。”其实不妨作此理解:希望没关系,以及,希望我很好。
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花红胜火,水绿如蓝。出公寓,左转左转再直走,一条清澈的河流便豁然映入眼帘。
初初满姐带我熟悉生活环境时途径此地,我情不自禁停下步伐。“我看过无数日剧,最憧憬的约莫就是这番景象了。”我激动难耐,“河,青草河滩,羊肠小道,穿着校服的学生和练习抛接球的父子。”
“应该还有躺在河滩上谈心的情侣或朋友吧。”满姐了然道,并约定,“等哪天闲着没事,我们也来侃大山吧。”
“好啊!”
“必须自带酱黄瓜萝卜干花生米加上啤酒若干。”
转眼,河滩与约定均一笑而过。满姐很快步入研三,实习和毕业几乎充斥了全部时间,她日益庞大的生意遂收敛了许多,主事权也移交给了我。
拜她讨喜的性格和干练的风格所赐,所有的事可谓顺水顺风。每日我们一块儿起床,面包牛奶解决早餐,走过相同的街道,步入相同的车站,互道加油。
相反的两个方向,电车常于差不多的时点驶进站台。有时候我不经意回头,总能轻易地在汹涌人潮中捕捉到身着正装的她,口罩上方的双眼流转着复杂的神采——融入这座城市的自信,带着稍许假装融入这座城市的不安。
每当谈及未来的打算,她定比我确凿一百倍:“至今我只回去过一次,因为大学同寝室好姐妹在医闹中受了重伤。既然我是追着他来到这里的,他不回去,我也不可能回去。”
在满姐的执着面前,我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幸亏我有位坚强得与她如出一辙的闺蜜姜同学,她让我坚信愈是懂事的孩子心底埋着愈敏感的柔软。满姐的柔软也许仅能从她不曾更改的**签名中窥得。
“这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生我养我的地方,从此以后已成家乡。”她如是写道。
我们都静待着她的正装终有一天会与东京的夜色融为一体,直到那通清晨的来电被我接起。
天色伴随着她飞速的打字声渐亮。她未合眼,我亦没有,且身躯由于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以至略感麻木。
就在我即将无法忍耐之时,她重重拍上电脑,开口:“方才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关闭了我们的店铺,起草了无数封请假邮件,复述了无数遍对不起,但是都没发送。”
她知道我一直醒着。
“你说什么?”我愣住,一时侧转不利,扭着头看向她。
“我等到了呢。”
晨曦透过窗帘涂上她的轮廓,见我不语,朦胧的阴影中她仿佛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对我说:“陪我去河滩坐会儿呗,谢了。”
约定时隔许久才被履行,所幸我们都没忘记内容,翻出了厨房里所有的零食和啤酒,来到空无一人的河滩。
“你为何不问?”她问我。
“从前看过一部日剧里头有句台词是这么讲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冰点,那是不能触及的存在,即便再亲密的关系也不可以。”我答道。
“《冰点》,”她接过话,“对吧?青葱帅气的鸟羽润和魔性之美的浅野优子。”
“对。”我有点诧异,“你竟然知道?”
“我的发小是名不折不扣的日剧迷,我也算被迫耳濡目染了。”她边说边捏扁啤酒罐。
“这样啊……”我打开薯片,递给她,“没听你提起。”
“这部日剧里有没有讲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冰点,即便自己也不愿意触及?”
我怔怔然回想片刻:“完全忘了……”
“你记得不?某天深夜我们聊起你的尚既哥哥。单恋了六年终究放手,模糊的美好败给了身边的温暖,”她笑着摆手,又沉下脸色,“你当时用的词,是‘温暖’。”
“嗯,然后你说,你在等……”
络绎不绝的欢笑闯入耳帘,身后的小径俨然变为热闹的通学路。我不由转头,两位小巧可人的高中女生正经过我们身旁,礼貌地向我们问早。
回身,却见她悄然流泪:“可是怎么办呢?我的温暖快消失了。”
蒜和姜组团出发的前一天,我在机场送别了满姐。
我依然未过问,她也依然未诉说,仅从她的通话中听出个大概:她的至亲发小病重,希望她回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如同她们自幼起的相依相伴一样。
看似一场荒唐的友情同爱情之间的角斗,其实不然。她说她在等,我认为,她等的,是让她彻底放弃单恋的转折,就像若干年前的我。
五年了,她也想还彼此一个自由。
关于她们的友谊,奇怪的是我知之甚少,虽然我们住在一起。大约就如她坐在河滩上说的那样:“人不断地结识人,结识的越多成长得越多,成长得越多交心的却越少,到头来发现能毫无顾忌去骚扰的联系人恰恰仍是二三旧友。”
朋友如醋,愈陈愈香,本以为因为我们拥有共同记忆,其实我们是在旧友身上寻找丢失的纯真时光。
所以我替她定了主意:“快去吧,至于回不回来你自己考虑。”
行至安检,她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加入到前方队伍。
“满姐!”我叫住她,“别忘了你还有个朋友在这里。”
“我等着你把你的所有故事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我又说,“无论在东京,还是上海。”
她显然一顿,而后扬起巨人队的棒球帽,朗声应道:“好。”
或许是我的幻觉,依稀觉得她离去的背影,似乎轻松了许多。
3.关键词:胖子
两位游客号称对地接我的引导还算满意,不料在密集暴走行李翻倍之后,回程前一晚竟然正儿八经双双盘腿开起了批斗大会。
她们抱怨:“想来这段时日我们逛的最多的倒是超市,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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