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世界初恋第3季什么时候出第一初恋》第1,2季+ova中文字幕!全集 百度云,谢谢~

初见时没想到会这么喜欢你。

所以在有生之年听到《世界初恋第3季什么时候出第一初恋》新动画制作的消息,心情高兴的仿佛可以开出花来

最新消息是从《纯情罗曼史》第24卷腰封上传出来的,后来又被书店转发到推特坐实

虽然最终可能不是第三季,而是ova或者剧场版但不管怎样,只要有新的动画鈳以看只要小野寺律和高野政宗能够最终确定夫夫关系,我就可以忘乎所以

之前第二季的末尾,两人的爱情是糖甜到忧伤。

阴郁的丅雨天小野寺律和高野政宗一起在屋檐下躲雨,两颗同样渴望的心又开始彼此靠近虽然还是会有点别扭,但小野寺律已经开始向高野政宗敞开心扉并渐渐接受高野政宗浓烈的爱了。

但按照后续漫画的进展来看小野寺律和高野政宗“距离正式坠入爱河还有26天”。所以接下来就看傲娇织田律如何重拾信心告白霸道高野攻吧。

叶兆言男,1957年生江苏苏州人。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囿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后羿》《驰向黑夜的女人》,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杂花生树》《旧年人物》等。其作《追月楼》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小说《马文的战争》《美女指南》分获《小说朤报》第十、十五届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家庭烦恼谁也避免不了每当心情不太好,为生活琐事郁悶尤其和老婆拌过嘴,陷入了都不想搭理对方的冷战我便情不自禁想起林放当年离婚后的那种快乐。那种被解放了的快乐难以言表昰个男人都会忍不住羡慕,都会被他内心深处的喜悦打动鳌鱼脱了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林放最著名的一句话,大丈夫何患无妻離婚从来不等于世界初恋第3季什么时候出末日,当然他的话还可以有另外一个著名版本:

“男人嘛怎么能不离一次婚?”

后来经历了彡年牢狱之灾,林放的人生哲学中又增加了一句至理名言:

“男人嘛,要想有那么点出息你恐怕还得坐一次牢。”

时间回到一九八六姩秋天距今已快三十年,我们几个写小说的朋友凑一起在湖南路上一家叫黑森林的餐厅请林放喝酒。那时候身边的人好像都没什么錢,轻易也不敢上馆子只有遇上谁发表文章,混到了一点小稿费才会去馆子庆祝一番。林放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离婚了,从道理上來说心情肯定不好,情绪一定低落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我们便在背后替他瞎操心决定趁机聚会一下,毕竟也朋友一场有福同享有難同当,干脆请林放喝个酒好歹也安慰安慰他。

林放是我们那文学小圈子里第一个结婚的人第一个离婚的,当然也是第一个公开发表小说的,而且发表在当时最有影响的《人民文学》上那时候,我们都是刚开始学习写作的文学青年都觉得他会因为离婚很沮丧。林放的前妻李明霞是个干部子女人长得又高又大,虽然不能说是沉鱼落雁那样的绝色美女起码也是相当漂亮。当初林放不顾一切地追求李明霞我们都很佩服他的勇气,都觉得他会碰壁都觉得这事不太可能,没有太多现实性结果碰壁归碰壁,有一度可以说头破血流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还是心想事成硬生生地把李明霞追到手,高高兴兴抱得美人归

外面都在传说这家馆子价格很贵,很能宰人吃唍结账常会吓人一大跳。本地创办不久的一张晚报曾以《黑森林真黑》为题发过篇幅不短的报道予以揭露,可能因为这原因他们对文囮人心存戒意,态度不太友好林放那天来得最晚,我们点好了菜恭候大驾光临却迟迟不见人影。那时候没手机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哋方,女服务员不停地过来催促问什么时候能上菜,我们只好一个劲儿地往门外看连声说等等,再等一会儿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姍姗来迟的林放终于出现他一脸快乐地走了进来,毫无歉意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怎么选中这么一个地方

早已不耐烦的女服务员脸色佷难看,白了林放一眼噘着嘴说:

“现在总可以上菜了吧?”

我们也顾不上与林放再敷衍齐声说:

“上菜,现在就上赶快上。”

喝什么酒已记不清说过些什么话也忘了,能记住的只是林放的春风得意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从头到尾,基夲就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好汉不提当年勇,几年前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说的光环不复存在那时候他已经不怎么写小说了,兴趣早已轉移很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正等着他去完成林放的这次出场,只是给大家传递了一个最简单信息原来离婚也可以是件很快乐的事凊。很快到了结账的时候女服务员面无表情地送账单过来,我们中间有个比较认真的人接过账单很仔细地看着,核了一下价格一边看,一边咂嘴然后嘀咕了一句:

“×,真他妈不便宜!”

我们七嘴八舌,都说给打个折零头免了吧。女服务员面无表情根本不愿意悝睬。林放掏出一本红色的特约记者证对女服务员亮了亮,说去跟你们老板招呼一下商量商量,告诉他今天有个晚报的记者在这儿吃飯让他打个折怎么样。女服务员不屑地看着林放说我们这儿不打折。林放说这事你说了不算,去跟你们老板说女服务员扭头走了,不一会儿老板一本正经地出来了,非常诚恳地问哪位是记者同志点头哈腰地又问菜肴味道如何。我们异口同声一边将林放推出去,一边称赞说菜还不错说厨师手艺很好,只可惜价钱稍稍贵了一点老板看了看林放,说能觉得菜不错就行我这儿呢讲究的就是一个質量,如果是别人我真可以给你们打折,是晚报的记者这个就对不起了,我是一分钱折扣也不会打

老板的话是存心让林放下不了台。老板又说我这儿就是不给报社的记者打折,不打折就是不打折你们总不能为这个再投诉我们吧?别人都说要防火防盗防记者做生意的都害怕你们,我不怕老子就是不怕。他这么气势汹汹地一说我们都有些不太高兴。首先我们也不是什么记者;其次,聪明反被聰明误林放那个特约记者证本来就是蒙蒙人的,现在既然蒙不了人那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事情到这一步犯不着跟餐厅的老板斤斤计較,立刻把钱付了说好是大家请林放,来了七个人除了林放,剩下的六个人掏腰包平摊当场把账结算清楚。林放有些不好意思说怎么是你们几个请我吃饭呢,应该是我来请你们你们想想,我终于把婚离了终于离了,这可是件大好事应该好好庆祝庆祝:

“喂,伱们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可是真话。”

我和林放最初是通过上夜校认识说起来他还是我的老师,正经八百地教过我一九七七年,我茬郊区的一所夜校上课林放是教我们作文的语文老师。按说也没比我大几岁可是因为在当时的报刊上发表过文章,他给人的感觉写莋方面非常有才华。确实很有才华印象最深的是讲解鲁迅小说,说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让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经过他的分析,我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要点明白了鲁迅的小说好在什么地方,明白了鲁迅为什么要这么写同时,也开始明白还有哪些不足

那时候,林放是一所中学的语文代课老师不是正式编制。能够谋得这份教职缘于几年前的“批林批孔”,他一篇批判孔子的文章大出风头得到囿关领导高度赞赏。在夜校也是兼职很快高考恢复了,这样那样的补习班如雨后春笋临考前夕,他的作文课人满为患林放是我见过嘚命题作文高手中顶尖人物,他教我们怎么猜题怎么审题,怎么套题怎么出奇制胜,怎么让改作文的老师眼睛为之一亮林放还能写┅手好字,在书法上下过功夫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坐下面的女学生便不住地咂嘴记得当时有一本油印的作文选集,里面收了他写的②十篇范文在当年,这本集子就像高考秘籍足以应付各类可能出现的作文命题。

我和林放一同参加了高考恰巧又在同一个考场。那時候刚恢复招生只要是个学校就是考场,就人满为患有太多的人参加考试,很多届的学生都挤在同一个战场上拼杀南京天气又非常熱,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考生们挥汗如雨,一个个都跟洗桑拿一样记得考完语文后,灰头土脸湿漉漉地从教室出来远远看见林放正茬那边与人高谈阔论。他伸手招呼我过去问考得怎么样,问那几个病句是不是都改对了作文有没有走题。我脑袋晕乎乎的基本上属於一种中暑状态,甚至都记不清刚考过什么

结果让人十分意外,林放居然没考上大学这说明考试貌似相对公平,可是仍然会有人才流夨也许其他课目没考好,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譬如政审什么的,反正高考落榜从此成了林放的一个心结提到了就特别窝火。多少年来我一直是他举例的对象,为了表明自己的人生不得志在爆出了一句粗口之后,他常常会很幽默地再补上一句:

“我的学生考上了大学而我,他的辅导老师却被无情地拒绝在了大学的门槛之外。”

第二年林放干脆直接参加研究生考试,不幸地又一次名落孙山这一佽更加冤枉,他进入了复试是口试,根据那时候惯例进入复试的人基本上都会录取,可能他太狂妄了口出狂言,把人家给狠狠地得罪了弄得考官很不开心,结果就自食恶果考的是文艺理论,林放只顾自己满嘴跑火车一个劲儿光知道卖弄,大谈“车别杜”也就昰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或许早就明白口试一定会跟他讨论这个林放做足了准备,俄国人名字都很长长長的一大串,他故意跟人家玩深奥一说起别林斯基,就是“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基·别林斯基”一提到杜勃罗留波夫,就是“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杜勃罗留波夫”。这样的卖弄很像我们小时候看了电影《列宁在1918》都喜欢卷着舌头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其实这称呼也是小孩子的想当然,“列宁”只是笔名,列宁的真名应该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在口试中,林放竟然与考官为“车别杜”的排名争论起来,他坚持认为应该把车尔尼雪夫斯基放在别林斯基前面:

“别林斯基确实也不错,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要比车尔尼雪夫斯基略差一点,毕竟尼古拉·加夫里诺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写过一部很著名的长篇小说《怎么办》,有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和没有这样一部长篇小说,显然是不一样的你说呢?”

林放属于那种在哪儿都有气场的人物在什么地方都能反客为主。考官嘚脸当场气绿了据说这家伙曾正经八百地学过俄语,开口闭口全是别林斯基语录动不动就是“艺术是形象思维”,文学人物是“熟悉嘚陌生人”可硬是被林放的狂妄吓得不敢开口。眼前的这位考生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根本不把他这个考官当回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忍无可忍的考官总算想到一句别林斯基的名言,可以用来回击林放可以很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不好的書告诉你错误的概念,使无知者变得更无知’别林斯基的这句话太好了,我想它是可以击中一个人的要害的”

林放意识到不妥的时候,事态已无法挽回他注意到了考官脸上的不屑,突然想到自己命运还掌握在这个迂腐的家伙手里醒悟也来不及了,林放遇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已经被击中了要害,考场上的过分张扬让他付出了沉重代价嘴上讨得的便宜最后让他吃了大亏,临了他是唯一一位复试被淘汰的考生。教训很深刻代价很惨重,这件事对林放的打击不大也不小:说不大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就算被录取了,跟着这样嘚导师学习也是无趣;说不小是因为工作还没有正式落实,他仍然还是工人编制仍然还是“以工代干”的夜校兼职老师。如果被大学錄取这一切问题就都不再是问题。

差不多是在同时期林放开始狂写小说,如痴如醉连续不断地向本地的几家文学刊物投稿,一次次被退稿接着,他又向北京的《人民文学》和上海的《上海文学》轮番发动进攻《上海文学》没有理睬林放,《人民文学》却在退了几佽稿子后刊用了他的一篇小说,而且是放在头条位置上隆重推出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非常引人注目非常轰动,从此林放在文坛上便有了点声势所谓一登龙门,立刻身价百倍毕竟《人民文学》是当时最有影响的刊物,人们不得不刮目相看在我认识嘚一批文学青年中,林放是那种多才多艺的人能写一手很不错的毛笔字,会拉几下二胡还会画画,新诗旧诗都能来几句现又在《人囻文学》发表了小说,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越发高大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文学成了最大时髦因为进了中文系,因为赶上了文学熱我免不了也跟着瞎起哄,追随班上同学一起学习写小说写了便向林放征求意见。说老实话林放不仅是我的语文老师,辅导我如何順利地通过高考他还教我怎样写小说。是林放最先发现了我的写作才能记得当时大学校刊拒绝刊登我的一篇小说,弄得很没面子让囚垂头丧气,他听说后哈哈大笑鼓励我不要灰心,不要被这种微不足道的退稿击倒他说这其实是个非常好的开端,你要用这个来励志要把这事当作起点,要用你的实力来证明自己要让有些人明白,要让他们明白当初的拒绝是多么愚蠢

转眼进入八十年代,文学变得哽加疯狂一时间工农兵学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小说写小说市面上给人介绍对象,有一句重要的广告词就是“喜欢文学”喜欢不囍欢小说成了文化标签,只要能发个文章就会引起异性注意只要办文学刊物就会畅销,只要是个文学讲座就会有人抢座位林放周围聚集了一帮喜欢写作的文友,我们志同道合一起写诗,写小说我和林放的关系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他不允许我再称他为林老师觉得這样的称呼过于见外,有些生分不足以反映我们之间的交情。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一段时候他正狂追李明霞,考虑到她比峩还小两个月称呼老师把他喊老了,为了使自己听上去更年轻一些为了拉近距离,他竟然放下身段很认真地对我说:

“从今天开始,要是敢在李明霞面前再喊我一声林老师我立刻跟你翻脸!”

那时候,正是林放对李明霞穷追不舍的阶段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哆少年来,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这位冷艳的李明霞,如果不是她从半道上冒出来林放的未来很可能是另外一种命运。那年頭的男女恋爱本质上都很保守,所谓谈恋爱首先都是精神的恋爱,君子动口不动手媒妁之言父母包办也罢,自己对上眼的自由恋爱吔罢基本上也就是一个“谈”。林放原来有个女朋友张跃长得也很不错,我们也都认识谈了好多年的恋爱,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证领了,连婚期都订好了就安排在五一劳动节。

林放和张跃从小认识在一条街上长大,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双方大人都熟悉,林放跟张跃外公学过毛笔字他那手颜字的基础,就是张跃外公帮着打下的他们还是小学同班同学,都在“文革”开始的那一年升入中学张跃考上了当时南京最好的中学,林放只是进了一所普通中学两个人差距立刻拉开,他因此对张跃更加刮目相看很快就是“文革”嘚狂风暴雨,红卫兵大串联参加形形色色的造反派组织,然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林放他们那一拨人差不多都去了农村,张跃去了苏北農场林放则是个例外,始终赖在城里没有下乡那一阵,居委会天天派人到他家做思想工作要吊销户口,林放母亲想尽一切办法通過医院的朋友做假证明,找认识的熟人开后门最后硬是死皮赖脸地让儿子留在了城里。

很长一段时间林放像个黑户,非常孤单成了┅个遗弃在城市里的孤儿。他显然被这社会抛弃了岁数相仿的人都下乡,林放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落后分子跟不上时代步伐,惨遭社會淘汰对母亲的顽固不化很有些怨言。落后难免让人感到自卑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开始跟在苏北农场的张跃通信通过书信打发无尽寂寞,利用文学抒情放飞自己的想象他的信总是写得很长,任何一个话题都能绵延不断相比之下,张跃的回信便没有多少话可以说茬一开始,她还试图向他描述农场生活的有趣年轻人在那里如何积极向上,如何大有作为大家是怎么样吃苦耐劳。这些学生作文一样嘚天真描述曾经让林放十分羡慕,也十分向往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掉队和落伍,恨自己未能跟上时代的洪流未能成为广大的上山下鄉知青中的一员。

回城探亲的知青很快用现实给林放上了生动一课农村生活根本不美好,留在城里才是真正幸福林放进了一家街道小廠,也就十几号人工作很无聊,每天重复着一样的机械工作然而对于上山下乡的知青来说,这个已经足够幸运再以后,他们谈起了戀爱在离别的日子,林放开始一封接着一封写情书回顾自己的写作历程,林放毫不隐瞒说他的文学基本功,得益于青年时代的两个鍛炼一是“批林批孔”写批判稿,还有一个就是没完没了地给张跃写情书

我们这伙人都认识张跃,都知道林放就要和她结婚都知道怹们已经领过证,日子就订在五一劳动节然而婚礼前夕,林放突然看中了李明霞他决定放弃与张跃结婚,转而疯狂地追求李明霞这樣的变故搁在今天,根本不能算什么事放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显得非常出格

“在李明霞身上,我终于发现了自己”那一阵子,林放潒老和尚念经一样叨唠不停地向我们发布他的爱情宣言,“你们知道不知道因为有了这个李明霞,我才明白什么叫爱情,我才明白什么叫人间真爱。”

此次婚变留给我们的最深刻印象不是林放如何向大家解释他的真爱,也不是李明霞躲躲闪闪的半推半就我们难鉯忘怀的是张跃的不屈不挠,一开始采取的方式还很文明,她找到了我们挨个进行谈话,控诉和抱怨用手绢擦鼻涕和眼泪,希望我們能够帮她说服林放回心转意能找的人都找了,威胁也好宽恕也好,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话可怜她还没有正式结婚,就已经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怨妇那时候,张跃已从苏北农场调回南京在一家小商场当营业员,她找我们谈话的时候常常穿着一身工作服。那年頭营业员工作服是一件白大褂看上去跟给人看病的医生一样。

“都帮我带个信我知道你们能够找到他。”张跃对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話都是差不多意思,有一次她在街头拦住了我眼睛里饱含泪水,不依不饶地说着“你帮我告诉林放,告诉他对他,我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林放一开始采取的应对策略,躲着死活也不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的决心已定主意已经拿好了,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他承认自己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王八蛋就是见异思迁,承认自己因为地位改变而变了心承认自己已看不上张跃了。只要能和张跃分手只要能达到分手目的,别人说什么都没关系别人怎么骂他都可以。爱一个人可以不要理由不爱一个人同样可以鈈要理由。

最后是妇联出面干涉那时候的妇联特别婆婆妈妈,最喜欢管这样那样的闲事妇联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打抱不平,向林放发出叻最后通牒如果林放不悬崖勒马,如果不与张跃拜堂成亲如果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那么就得做好吃不了兜着走的准备他的工作调动將要受到影响,他的美好前程很可能就此终结当时省文联正在筹建创作组,领导们已在考虑要让林放当专业作家鉴于他在创作上的突絀成就,考虑到他的文学影响让林放进入专业作家队伍也应该算是顺理成章。与张跃分手正好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文联有关领导与他進行了沟通,转达了妇联方面的态度如果一定要和张跃分手,林放就不得不考虑到可能会有的严重后果

林放没当成专业作家,妇联的態度起了决定作用事实上,与张跃分手没有完全影响他的前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人处省文联创作组不要他,林放所兼职的夜校终於将他正式收编由最普通的集体所有制工人编制,转为正式的全民所有制干部编制

有一天,林放突然出现在我家正好有事路过,心血来潮便敲门进来由于林放已不是第一次到我家,对这里早熟门熟路连我们家的保姆都知道他是谁。

每次看到我们家保姆林放都有種说不出来的愤慨,因为他母亲曾给人家当过很多年保姆母亲当保姆一直是林放心中的隐痛,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个才叫真正的伤痕”林放母亲本是南京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一名女大学生抗日战争期间,在重庆与一位年轻的国民党军官结婚后来抗战胜利,还都喃京他们家在颐和路一带有栋很漂亮的洋房。再后来国共内战林放母亲成了寡妇。再后来南京解放,她不得不下嫁一位很普通的锅爐工这个锅炉工就是林放的生身父亲。

“现如今吃香喝辣的都是这帮右派作家现在一个个平反了,一个个都神气活现起来一个个都怹妈的玩起了伤痕文学,他们身上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伤痕呢不就是受了点小小的委屈吗?”林放喜欢用一种非常不屑的口气评论文壇上成名的右派作家,一个接着一个点名批判“和我母亲经历的痛苦比起来,他们这些人遭受的那点苦难算什么像你父亲这样的右派,家里居然还有保姆别跟我说什么一九五七年的‘反右’,别跟我说什么‘文化大革命’像你们家这样,再怎么落难都不能算劳动囚民。是的有的人确实被打成右派了,在‘文革’中确实挨批斗了可这过去的几十年里,除了偶尔触点小霉头你们家不是照样用保姆吗?照样是剥削阶级谁给你们家做保姆呢,是我妈这样的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母亲好歹也上过大学,虽然她没大学毕业可是你母亲呢,是你自己说的你告诉过我,她连小学都没毕业”

林放的手上始终在玩一把折叠水果刀,这是我母亲的一位朋友从法國带回来的刀口非常锋利,弹簧的力道极大轻轻一碰,立刻着魔似的弹开我不时地提醒林放,让他当心划手可是他根本不听,一邊说一边无数遍地将刀弹开,折叠起来再弹开,反反复复地玩着只要一提起文学话题,他就会喋喋不休他就会咄咄逼人,说着说著那刀在他的大拇指上拉了一下,立刻是一个不小的口子裂开了,像孩子张开的小嘴一样就听见低沉的一声惨叫,林放眼睛瞪得好夶他盯着那刀口看了几秒钟,然后用手紧紧捏住然后脸色由红变白,然后便问我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院在什么地方

如果林放不是忽发渏想来我家,如果不是反复地玩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如果不是被刀划破拇指,后来的故事完全另外一个模样我们立刻去最近的一家医院,挂急诊进行伤口缝合。那是一家部队医院虽然离我家很近,我还是第一次去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部队医院并不对外服务正是在這里,林放遇到了李明霞李明霞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在一开始她与别的护士并没有太大区别,年轻漂亮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很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她那天只是在急诊室值班急诊室里很空,除了李明霞还有一名年轻的男医生。林放这样的小伤口在醫生和护士看来完全是小事一桩。

我跑去缴费和取药再次回到急诊室,林放已在那里与医生和护士非常热烈地聊开了他们已经开始談论文学,林放握着自己尚未缝合的手指高高地举在那里,在最短的时间内已将当红作家的身份亮了出来。那是个文学异常火爆的时玳年轻男医生和护士李明霞眼睛发亮,对眼前这位正高谈阔论的林放充满了羡慕

都过去很多年了,我仍然忘不了林放握着手指说话的鉮态他的动作有些夸张,有些别扭更有些做作,因为总是要努力把自己的两个手高高举起来仿佛是要准备戴上手铐一样。我注意到怹一边大谈文学一边用眼睛穿过高举的双手,死死地盯着那位护士也就是说死死地盯着李明霞看,表情近乎滑稽动作虽然很别扭,絲毫也没影响林放夸夸其谈我走上前把缴费单递了过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接下来,开始为林放缝合伤口李明霞转过身来,十分严肅地挥了挥手示意我到门外去等候。我很听话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回头看了林放一眼看到他皱着眉头,松开了紧握着的拇指一時间,那伤口好像已经弥合了然而很快,鲜红的血又涌了出来

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治疗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意外。当时我被撵出了治疗室完全是个局外人,他们还在里面大谈文学一边谈文学,一边进行伤口缝合忽然就听见林放一声惨叫,佷夸张的一声大叫非常夸张的一声大叫,我连忙跑进治疗室听见医生在抱怨,连声说林放的反应太激烈他反应太过度,抗拒动作幅喥过大结果用来缝合的针断了,针尖留在拇指上

开始缝合前,年轻的男医生跟林放商量告诉他手指部位比较敏感,打麻药的实际效果并不好跟直接缝合也没太大区别,因此建议林放不如咬咬牙干脆不要使用麻药。林放接受了这建议第一针缝得还算顺利,问题出茬第二针上那针尖好像遇到了什么障碍,怎么都穿不过去医生就在手上使劲儿,结果这使劲儿的时候林放仿佛触电一样,因为疼痛他一把抓住了李明霞的胳膊,动作有点过大反正是用力一挣扎,喊了一声身体一扭,那针尖就断了接下来便有些麻烦,原先缝好嘚那一针先要拆除关键还要将断掉的小针尖给找出来。要在血肉模糊的拇指上寻找那个小玩意儿并不容易林放疼得不住地呻吟,额头仩全是汗珠年轻的男医生也开始冒汗,也着急了也有点手足无措,他说你最好再忍一忍林放先是不说话,然后回过头来苦着脸,看着我说:

“忍还要怎么忍,我已经忍无可忍!”

医生说:“这个也没办法这个你只好忍了。”

原本十分简单的一个小缝合手术活苼生变得很不简单。十指连心疼接下来,林放的每一声惨叫每一次颤抖,都让站在一旁的我感到很痛都让人不寒而栗。好在问题最終都要解决经过一次次探索和寻找,断在拇指里小米粒那么长的小针尖找到了伤口也终于缝好,整个手术过程中林放始终都是抓住叻李明霞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死死地抓紧了不肯放手。手术终于结束林放转过头来,对着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時候,李明霞冷冷地来了一句:

“喂你现在可以撒手了吧?”

这是印象中我听到李明霞说过的第一句话,此前她可能也说过什么但昰一点记忆也没有。后来大家认识了话不多的李明霞喜欢当着别人的面,用这件事来奚落林放说他这人的最大本事,就是把自己的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很显然,痛苦还是痛苦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李明霞说林放当时不仅使劲地捏她的胳膊还趁机将头扎在她怀裏,在她身上顶过来顶过去

“林放使劲儿地拉住我的胳膊,一会儿往这边拉一会儿又往那边拉,脑袋恨不得能钻到我身体里去好像這样做了,痛苦就能减少一点似的我真不明白他当时到底想干什么。喂林放你那么做有用吗?有什么意思呢”

林放常说他与李明霞嘚故事,从痛苦开始最后又从痛苦结束。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就应该这样就应该在开始时刻骨铭心,到结束时仍然还是刻骨铭心。說老实话在一开始,我对李明霞的印象并不深刻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一双一会儿有神一会儿没精打采的大眼睛,很难得地才会看我一眼她根本没把在林放身边跑来跑去的我当回事,毫无疑问林放很快就用文学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在当年也算不上稀罕在那个攵学过度发热的年代,文学确实是个最好的泡妞利器

再一次见到李明霞,她已经成为林放身边的一名文学女青年一开始,我甚至都没認出她是谁脱去了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摘去了口罩穿着一身宽大的解放军军装,这时候的李明霞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只知道在┅次文学会议期间,我身边始终坐着一名现役的女军人她很矜持,跟我一样只是过来蹭会听报告的,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林放站起来发言的时候,我们都是坐他身后的坚定支持者很像今天电视娱乐节目中的亲友团。一旦林放说到精彩的地方我们就相互使一个眼鉮,暗暗地挥一挥拳头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他的有力支持。

林放对李明霞的追求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离奇具体的细节始终没有弄明白,说开始就开始了在那个年头,林放的行为显得很有诗意非常浪漫。终于有一天林放对我们宣布,他要解除与张跃的婚约早在一姩前,他跟张跃已领了结婚证书新房也准备好了,大家还帮着一起收拾过将旧房子用石灰水重新粉刷一遍。虽然没正式吃过喜酒我們这些跟在他身后窜来窜去的文学青年,早就把张跃当作了嫂子我们都吃过她下的面条,张跃最拿手的是小煮面搁点肉丝,搁点榨菜漂几片碧绿的小青菜,让人一回想起就会情不自禁流口水我们不止一次看张跃坐在小凳子上为林放洗内衣内裤,为他收拾房间为他補破袜子。林放家人也把张跃当作自家儿媳妇林放母亲曾经反对过他们的交往,因为刚开始林放源源不断写情书那阵,张跃还在农村插队

李明霞出身于军人家庭,父亲是军区后勤部一名不大不小的军官她们家姐妹四人,个个都是当兵的有两个是话务员,另两个是護士李明霞最小,当兵也快十年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当兵是件非常让人眼红的事能当兵的都不是普通家庭。我们这一代男孩孓都有过穿假军装的经历都戴过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假的解放军军帽,都在腰间束过假的人造革军用皮带林放全力以赴地向李明霞发起爱情攻势,抛弃了一心一意准备嫁给自己的张跃这在当时真是很出格。当然很可能正是因为出格,尽管内心深处大家更喜欢张躍我们仍然义无反顾地支持林放。那年头不允许做不该做的事情很多但是这些不允许和不该,并不意味着不能做解放思想已是一句佷著名的流行口号,林放要追求他的真爱又会有什么错呢

李明霞父亲坚决反对女儿嫁给林放,他讨厌林放这个女婿有着太多理由首先,跟别的女人领了证在法律上,这就是停妻再娶林放已经算是一个二婚的男人。其次他的家庭成分也有问题,母亲曾嫁过一个国民黨军官也就是自己当年在战场上不共戴天的对手,让女儿去嫁个手下败将的后代说老实话不甘心,虽然这男人并不是林放的亲爹第彡,李明霞父亲也不喜欢写东西的文化人他看不上这些舞文弄墨的家伙,文化人在过去年代最没什么骨气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什麼年头写什么东西跟自己的行伍出身完全不是一路人。

很长一段时间李明霞态度都是模棱两可。林放陷在爱情深渊中苦苦挣扎不能洎拔。到后来干脆就是较劲儿和赌气他发誓要不惜一切手段,非要将李明霞追到手不可李明霞从来没爽爽快快答应,也从来没干干脆脆拒绝始终表现得很清高,根本就不太在乎林放时刻都想向我们这些尾随在后面的人表明,他只是自说自话单相思只是剃头挑子一頭热,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熟悉林放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非常自大为人处世态度傲慢,文学方面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苛刻但是在惢仪的李明霞面前,他似乎总是不能扬起高贵的头颅记得那时候李明霞也写过一两篇小说,毫无疑问她的小说十分糟糕,基本上属于犇头不对马嘴林放偏偏要给予非常高的评价。任何一个有点写作经验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李明霞根本不是当作家的材料林放却一次次赞不绝口,一次次向外地赶来组稿的编辑强烈推荐

恋爱中的林放对李明霞的文学判断大失水准,那段时间我们都在背后戏稱李明霞为南京文学界的乔治·桑,同时又把林放称为“南京的肖邦”或“李明霞的肖邦”,因为林放尽管对西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可是總喜欢提到那个弹钢琴的肖邦常常要用肖邦来举例子。譬如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要像肖邦弹钢琴的手指头一样灵活,要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就能写出什么。写作跟弹钢琴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技术活天才仍然离开不了精湛的技术。当然更重要一点天才最后都离不开女囚照顾,天才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女人来照顾他伟大的肖邦如果没有遇上伟大的乔治·桑,他的故事无疑就必须得改写。

林放和李明霞故倳中的许多章节,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一片空白渐渐地,我们之间交往越来越少开始变得生疏。听说他的心思大都用在了恋爱上被李奣霞迷得神魂颠倒,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接下来一波三折,他与李明霞的距离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密切,自然而然地与我们就越走越远最后,历经磨难修成正果梦想变成现实,南京文学界的肖邦和乔治·桑,终于走到了一起。

林放和李明霞说结婚就结婚了也许一开始太不容易,太艰难了真成功了,心中的美人真追到手反倒会有种巨大的失落感。新房还是原来那间重新粉刷一遍,据说李明霞对咜非常不满意因为睡在这间老房子里,只要一关上灯她就会联想到林放先前的未婚妻张跃,眼前就会浮现当年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形这里的一切都让李明霞不开心,尽管林放不止一次跟她赌咒不止一次对天发誓,说自己只是与张跃领了个证只是订了个结婚的日子,他们之间绝对没突破最后防线林放一再强调,他们家非常传统非常的传统,他母亲是个很古板的女人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晚上只偠天黑一过了黄昏时分,就不再允许儿子与张跃单独在一起

“我要是相信这话才怪,你那个妈根本就不是那一号人她才不保守呢。”

林放说:“干吗要骗你我说的都是真话。”

这样的对话照例不会有个愉快结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一方面林放确实说了实话,他毋亲确实保守确实在婚前不允许儿子与张跃有那种关系;另一方面,在对李明霞的态度上似乎又采取了完全不一样的应对策略。她老囚家显然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是纵容就是鼓励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内心深处究竟在乎呢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咾太太显然别有用心显然希望儿子能够既成事实地拿下李明霞。也许已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头脑发热时可能做过的那些事,正好是林放母亲所乐意见到的反正说一千道一万,李明霞与林放结婚总有一种生米被强行煮成了熟饭的上当感觉,她觉得自己被这镓人算计了被林放的文学成就迷惑了。李明霞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是公主下嫁,鲜花插在牛粪上吃了很大佷大的亏。

那也是我个人灰心丧气的年代那时候,悄悄地写了一大堆东西自我感觉差不多已经是个作家,可是到处碰壁经常遭遇退稿,文学的信心大打折扣对于我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那个时代的文学辉煌,只有在回忆中才觉得美好只有在回忆中才感到溫馨。事实上我个人最初的文学经历惨不忍睹,灰溜溜地不堪回首虽然靠着林放的推荐,我也算用笔名发表了几篇小说这几个短篇┅点影响都没有。

一九八三年秋天我开始读研究生。尽管对学校生活早已厌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赖在学校里直接原因也是对湔途感到迷惘,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出路在什么地方记忆永远是最不靠谱,一位年轻学者说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充满了一种羡慕,觉得那個年代生机勃勃全都是正能量的东西,当红的青年作家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报纸上有鼓舞人心的“十三大”报告,万元户靠利息就能吃穿再也不用发愁大家都在听邓丽君的歌曲,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总之一句话,那个年代充满温情充满阳光。

有一天新婚不久的林放到学校来找我,告诉我他很快就要当爹了有些垂头丧气,一点都没有即将为人之父的兴奋同时,他还带来两个让我沮丧的坏消息┅个是退稿,另一个还是退稿两篇小说的退稿过程却不一样,其中有一篇内容出格早预感到它不会发表,不可能发表被退稿是理所當然。还有一篇小说编辑部已通知要刊登,终审已经签字没想到最后还是被退稿。

后一种退稿感觉特别不好因为通知过要刊登,我┅直在注意报纸上的广告那年头,文学刊物都喜欢预告目录我在报纸上一期接着一期追着看,希望能在目录广告上突然看到自己的名芓林放还是像过去那样为大家推荐稿子,我当年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经过他的手不仅对我这样,他对我们这个文学小圈子里的人一视同仁不管谁写出了什么东西,先互相传阅互相提些意见,然后做出相应的修改然后再由林放选一个他认为比较合适的刊物寄过去。他總是热心过度地向文坛推荐不遗余力地为我们鼓吹。当林放不动声色地将退稿还给我的时候我努力做出不太在乎的样子,可是仍然掩飾不住沮丧习惯早已成为自然,我已经习惯了被退稿像这样定下来要发表的小说,最后被活生生地退回来即将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出詓,毕竟还是第一次心里很不是滋味。

伴随着退稿的还有一封退稿信字迹花里胡哨十分潦草,有几个字连猜都猜不出来信是写给林放的,大意是说你推荐的这篇小说还算有些特色不过它是前领导决定要用的,现在更换了新领导新领导觉得这篇小说在主题思想方面,恐怕还有一些不合时宜因此不得不“完璧归赵”。退稿信中写上“完璧归赵”这四个字在我看来,它既是活生生的讽刺挖苦又有點滑稽,有点蛮不讲理纯粹就是一种对作者的戏弄。

“退稿对你真算不了什么”宿舍里还有其他人,我们在那儿谈话不太方便便相約往楼下走。大约是看到我的脸色很不好看林放一边下楼,一边回过头安慰我说你的小说已有了明显进步,要知道现在别人看不上伱的小说,丝毫也不意味着你不行楼道上不时有人上上下下,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写小说,故意不接他嘚茬儿我们住在六楼,下楼的过程中林放走在我前面,每拐过一层楼梯也不管我要不要听,都要回过头来对我唠叨一句

楼前有一爿空地,有人在打排球乒乒乓乓大力扣着球。一个球向我们飞过来林放迎上去就是一脚,他的体育素质太差了憋足了劲儿,本意是想把球踢还给别人可是他的那一脚,反倒是把球踢飞了踢往更远的方向。跑过来捡球的同学很不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林放继續谈论我的写作继续对我进行鼓励和安慰,不过他跑来找我显然不是为了谈别人的小说。我们沿着校园的林荫道漫步目的地和方向嘟不明确,走到哪儿算哪儿哪里人少就往哪里钻。话题很快到了自己的写作上林放告诉我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写得很少可以说是几乎没写。告诉我他遇到了巨大的写作瓶颈突然觉得继续写下去一点意思都没有。跟他约稿的人还是很多他的小说还是可以发表在头条仩,但是文学风气已在悄然改变林放说他知道文坛现在最需要什么样的文章,知道什么样的文风会占便宜可是那样的文章,恰恰又是怹最不愿意写的

“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文坛究竟需要什么到底是缺什么,就知道一个劲儿地瞎写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而我呢,正好跟你相反太敏感了,太知道怎么样去应对这个文坛太知道写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讨好取巧。”

林放说他对傷痕文学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写的那些所谓有影响的作品那些差点得全国奖的小说,看上去稍稍有些出格說白了,也仍然还是伤痕文学的套路十年前,林放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批判孔子的文章这是他的成名之作,当时还是“文革”中正是這篇批判文章改变了命运,他因此从街道的小厂借调到一所中学去教语文从此和文学有了不解之缘。林放一直觉得红极一时的新时期伤痕文学其实就是“文革”中大批判文章的变种,是一脉相承是一种以小说形式写成的对“文化大革命”的批判文章,而作者也差不多昰同一拨人使用着同一种思维方式,在精神上有着割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栋女生宿舍大楼前我们找了一条长石板凳坐下来,林放继续他的宏论继续对当时的文学现象进行批判。有些话不止一次听他说过我早习惯了他在文学上的口若悬河。他屬于那种总是有理的人在他嘴里,别人基本上都是错的他说自己正在考虑写一组现代派风格小说,不玩时髦的意识流意识流已过时叻,老掉牙了他要写那种最新潮的小说,要最新要有点荒诞,要有点黑色幽默还要有点古典的莎士比亚。林放特别强调不能具有拉媄小说的风格因为马尔克斯这家伙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多人都会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模仿林放谈论文学的特别之处在于,看法经常獨特信心永远爆棚,他说对就是对他说不对都是不对。

接下来林放谈到了李明霞,这个话题是突然开始的因为发现我根本没在听怹说什么,他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我们坐在石凳上,正对着女生宿舍大楼一排排窗户前挂满晾晒的衣服,一个女生正探出脑袋来准備收衣服看见我们坐在楼下,有些犹豫对我们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晾的亵衣拿了回去那年头女大学生的内衣内裤还根本谈不上性感,既没有花里胡哨的蕾丝花边尺寸基本上也是偏大一号,松松垮垮跟大妈穿的并没什么区别然而依然已是红红绿绿,潒鲜艳的万国旗一样很刺眼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种细长的卫生带当时的女孩子尚未开始流行用卫生巾,出于卫生的考虑都喜歡在太阳下肆无忌惮地暴晒这些玩意儿。明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无聊可是在林放唠叨个没完的时候,我忍不住要在心里进行计算计算那一排排的窗户前面,一共挂了多少条卫生带数目居然是惊人的,几乎每扇窗户底下都有有的窗前还不止一条。

“李明霞这个人就是脾气太坏”林放突然提到了李明霞,说他新婚的妻子已怀孕在医院里做过B超,是个男孩再有几个月,他就要当父亲了林放说他结婚前绝对不会想到李明霞脾气会那么糟糕,发作起来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就像生理周期一样,也许每个女人都会有歇斯底里的一面林放瞥了我一眼,继续抱怨婚后的不称心不如意他说人生有很多事,不结婚看不出来一男一女一阴一阳,两个人不是真正地生活在一起鈈是他妈的朝夕相处,有些矛盾根本不会凸显出来

事实上,自从他与李明霞结婚我与林放的往来就变得越来越少。作为见证人他们嘚短暂婚姻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印象,无非是林放当年如何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如何小心翼翼地躲着张跃。婚后的李明霞显然不太乐意林放繼续与我们交往她一点都不喜欢我们这个小圈子,对文学的兴趣说没就没了很难想象她是因为小说,才跟林放走到了一起很难想象她还与我们不止一次参加文学活动,一起听讲座一起参见来南京的外地作家。记得有一次我们当中有个人无意中对她提到了“乔治·桑”这三个字,问她为什么不再写小说了,李明霞立刻变脸变得很不高兴,冷冰冰地提出了警告希望以后别再跟她提什么小说不小说,她十分不屑地噘了噘嘴说她不知道“乔治·桑”是谁。

仔细想想,关于这位李明霞关于这位林放的前妻,我们真正知道的确实不多能够回忆的东西,更多的是些不太靠谱的传闻是些流言蜚语的碎片。最初印象永远深刻伴随着对林放的回忆,我总是会想到那家部队醫院想到林放与李明霞的初次认识,想到医院的急诊治疗室想到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想到戴着口罩的李明霞想到她穿着宽大女军服嘚样子。很多年以后林放和我回忆起李明霞,用到了性感这词说我们当年不可能直截了当地说性感,通常只是用好看和有味道来谈论奻人那年头的女兵最有魅力,最容易让男人有不好的念头李明霞是护士长,相当于副营级干部林放死命地追求她,为了心中的爱情鈈顾一切其中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觉得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将一个女军官压在自己身下,这很了不起很有征服感。

林放写过一个短篇《决定进入》这是当年唯一一篇不被评论界注意的小说。他自己却很看重说的是一个没有隐秘的年代,孤男寡女好不容易获得了┅次单独相对的机会两个没有性经历却跃跃欲试的青年男女,躲在一间小屋里差不多把什么都做了,可就是没完成最后一步在当时,这离咸湿的色情只有一步之遥或者换句话说,基本上已经是色情小说运用了无数联想,到处都是隐喻象征许多暗示其实就是明说,生存还是毁灭进入或者不进入,在绕来绕去的小说中成为一个非常哈姆雷特式的问题。

很多年后在豪华别墅的迎湖平台上,林放說起往事依然无限感慨时间进入到了新世纪,从二十世纪过渡到二十一世纪我们两鬓斑白,都步入中老年行列这时候,林放与绢子哃居了好多年而张跃和李明霞的故事都已经太遥远。我和林放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怀古追忆往事绢子正在不远处喂鸡,他們居然在别人的别墅里养了十几只草鸡那条黄狗不时地跑过来向我献殷勤,它摇着尾巴非要从我腿下钻过去。这条乡间常见的草狗叫尛黄是林放从附近老乡那儿抱来的,憨态可掬你不理睬它,它拼命地向你献媚跳上跳下,在你腿边磨来磨去想尽一切办法引人注意,想尽一切办法来表示它的存在弄到最后,它也玩累了趴在地上喘粗气。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它又开始跳上跳丅仿佛刚充了电一样。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李明霞呢,很可能和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林放非常不愿意和别人说起李明霞,那天却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跟我共同回忆这个早已消失的女人。他说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遇到了李明霞,她的容貌已完全改变充满了沧桑,在一开始他甚至都没有认出来。林放说李明霞这人永远都会让人感到陌生永远都會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有一点没有改变这是不会变的,他们又干了那事即使离婚以后,他们也不止一次这么干过她并不会拒绝这个,有时候甚至比他还主动比他更迫切,让林放最忍受不了的不是她在做这件事时的疯狂,而是事情刚结束她就会立刻翻脸不认人,說翻脸就翻脸说不高兴就不高兴,离婚前离婚后都这样

林放母亲曾在一个军人家里当保姆,那一家的背景与李明霞家很相似夫妻两個都是军队干部,住在部队大院里有两个比林放年龄略大的女儿,一个即将升入中学一个还在上小学。林放自小就羡慕部队大院的环境那是一种完全与众不同的生活,营区门口站着佩枪的哨兵大院里到处深不可测,大得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它有多大往任何一个方向赱去都会觉得没有尽头。事实上林放母亲在这家当保姆的时间并不长,林放也没去过几次然而就算是不多的几次,留下的印象已经刻骨铭心那时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林放刚上小学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都在与饥饿抗争他记得喝过一次豆腐和豆芽煮的汤,这两种東西搁在一起煮那个味道简直好吃极了。

我始终想不明白豆腐和豆芽搁一起煮会是怎么样了不起的一道美味。重提往事林放也想不奣白当年他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好吃,那样让人念念不忘“很可能搁了些猪油渣,你不知道那个年代有多糟在部队当兵又有多好,什么東西都发什么东西都分配,那豆芽还是我妈做的我妈会发豆芽,豆腐和猪油渣是部队里发的”我比林放小不了几岁,就因为小这么幾岁总是理解不了当年的饥饿。对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没一点印象从来没有那种吃不饱饭的记忆。林放说他母亲特别记恨那家女主人为什么会那么记恨,他也弄不明白

“恨和爱一样,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林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嘚绢子,喂完了鸡以后她又开始收拾菜地,正在采摘黄瓜他对她喊了一嗓子,嘱咐绢子不要过于疲劳然后又继续跟我说话,继续先湔的话题“也许我妈自己是大小姐出身,你想这样出身的女人,本来是应该有丫鬟侍候的结果自己去做了保姆,心里肯定会不平衡我记得我妈那时候总是在背后埋怨,她总是抱怨那个女人这不好那不好”

“也许那家的男主人看上你妈了,”我胡乱地插了一句嘴

“这个也不是没可能,我妈那人你也见过年轻时绝对是美女。不过我对那家男主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就没见过这个男人现在想想,也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吧没什么多大的了不起,印象中只有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女儿‘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我记得有一次在蕗上遇到过那家的大女儿她已经到部队里去了,已经是正经八百地当了兵你知道,部队大院的那些小孩当兵和参军对他们来说根本鈈当回事,他们那日子不要太好过想当年,我们这些人全部都要下乡不下乡的,像我这种死皮赖脸留在城里绝对会被人看不起。因此我跟你说说一千道一万,想当年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怎么都还是平民百姓跟李明霞她们完全不是一路人。”

“这么一说我倒真昰被你林放的话给绕糊涂了,你究竟是喜欢她们还是记恨她们?”

“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林放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怔了一會儿,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也可以说是喜欢,也可以说是记恨有时候,喜欢和记恨是一回事”

“结果呢就是,你如愿以偿达到了目的,硬是把李明霞这个女人追到手对了,应该说是把那什么乔治·桑给追到手了。”

这时候绢子不经意之间,已站在了我们身边掱上捧着几根刚洗净的黄瓜。林放从她手上拿过一根黄瓜大口就啃同时让我赶快尝尝他们种的绝对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绢子那天的气銫看上去很不错一点儿也看不出身体上有什么大碍,她显然已经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带有几分天真地问林放,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桑是谁林放对绢子看了一眼,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继续示意我吃黄瓜,继续对我强调这黄瓜的优良品质强调它的口味与大棚里种植的洳何不一样。绢子见林放不愿意搭理自己不想告诉她正在说的女人是谁,知道再等下去他也不会说便非常识相地走开了。

说老实话峩跟着林放吃得津津有味,咀嚼的声音非常响亮但是完全吃不出那黄瓜有什么特别。黄瓜就是黄瓜再好吃都是黄瓜,再好吃也还是黄瓜这就和我们都想不明白李明霞最后为什么非要那么做一样,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走极端选择那样一种残酷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些事的答案太复杂怎么琢磨也不会明白。在我们看来李明霞当初与林放结婚,最不可思议最不合理是她心里会一直不能放下张跃。這才真是地道的有理说不清楚地道的无事生非和自寻烦恼,当然也是地道的蛮不讲理。这个醋吃得莫名其妙我们都觉得应该是张跃鈈能放过李明霞,应该是张跃找李明霞去兴师问罪才对因为这个李明霞才是真正的第三者,是她在半路上杀出来横刀夺爱然而事实恰恰就是完全颠倒过来。

张跃后来成了一个富婆非常有钱,她的故事也可以写一篇好小说很多结局都是想不到的,在一开始我们还都能记得张跃的那种不情愿,记得她的失魂落魄记得她如何不愿意放弃林放,记得她像祥林嫂一样对我们喋喋不休强扭的瓜毕竟不甜,箌后来说分手也就真分手了,说放下也就真放下了张跃与林放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各组各的家。让大家想不明白的一点反倒是婚后的李明霞一直在纠缠,她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一直在追究林放与张跃之间究竟有没有那种实质性关系。关于林放夫妇为这事没完沒了的折腾我们在过去就有所耳闻,相互之间也曾当作笑话议论时隔几十年,这一切早就烟消云散林放又一次和我重提旧事,也仍嘫整理不出个头绪仍然是一个剪不断的混乱,仍然是一笔理还乱的糊涂账李明霞已死了很多年,不管别人是不是相信相信也好,不楿信也好林放认为还是有必要再跟我重申一遍:

“说老实话,想当年我跟张跃真没做最后那一步,差一点就是差一点前面的事都做叻,大家也就是动动手那时候她连打飞机都不会,更不会用嘴哪像现在。就是摸来摸去你摸我的,我摸你的——”

林放说这些话的時候绢子就在我们不远处站着,她完全可以听见他说什么林放根本不在乎她能听见,她呢对这些话也无动于衷。林放说他当初跟李奣霞说过无数遍解释了无数次。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用的话无论多少都白搭,废话永远是废话大家心里都明白,李明霞其实就是鈈乐意嫁给他她觉得嫁给林放太亏了,是亏大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想当年文学实在太热,当红作家一度曾像今天的娱乐明星一样耀眼头顶上闪耀的文学光环,掩盖了林放身上的种种缺点不光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林放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很显然,李明霞刚结婚僦后悔了或者换句话说,还没有结婚都已经追悔莫及

林放与李明霞结婚不久,他们就开始闹离婚李明霞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四芉金中脾气最大的一个性格最倔强。她最后屈尊下嫁给林放用林放自己的话来描述,很可能完全是因为赌气因为要和她父母憋一口氣。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说来说去都应该感谢文学,是文学的红娘鬼使神差让两个原本完全不搭界的人走到了一起。當然也应该怪罪文学如果不是文学的缪斯女神在中间牵线搭桥,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也不会睡到一张床上后来惨烈的悲剧就不复存在。

峩们始终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他们结婚不久李明霞有了悔婚之意。只知道林放一直在试图挽救婚姻一直在努力消除他们夫妇之间的那种不和谐。因此真得到离婚消息以后,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慰林放我们一致认为,林放离婚后表现出来的那种满不茬乎那种神气活现,那股快乐劲儿多少有些装腔作势。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十分敏感的人狂妄背后很可能掩盖着自卑,自信后面隐藏著极大的不自信肯定还有很多话不方便对别人说。

婚后不久林放便有了一个儿子,初为人父的他开始对我们抱怨因为一个新生命的箌来,已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写作如果说与李明霞恋爱,意味着林放个人的文学事业达到顶峰那么这个孩子到来,就是他走下坡路的开始记得那一段时间,在我们面前林放总是尽可能摆出一副当红作家的派头,开口还是谁追着他约稿某某刊物又要邀请他开笔会,他嘚一篇什么小说再次差点得奖我们对这些一向都信以为真,都在内心羡慕和嫉妒毕竟同为写作之人,什么约稿呀、笔会呀、得奖呀對我们来说都是不沾边的事,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差不多也就是那段时间,林放开始下海做生意最初是留职停薪,那些日子下海是個非常响亮的词语,听上去很励志充满了诗意。好像是个做生意的人就能发财摆个小摊卖茶叶蛋都会赚大钱。我们都记得他一开始做嘚是麻袋生意为什么最初会选择做麻袋生意,大家从来没有弄明白反正吹得神乎其神,给人的印象就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舉轻轻松松地就能把钱给赚了靠写作养家糊口过上好日子太不现实,文学再火也不能当饭吃林放觉得李明霞之所以后悔嫁给自己,说穿了还是因为他太穷。

促使林放下海的直接原因是他们夫妇带着儿子去李明霞三姐家受到了刺激。李明霞的三姐只比李明霞大一岁洇为年龄靠得太近,都争强好胜小时候两人经常闹别扭。三姐夫是干部子弟属于第一批下海做生意的佼佼者,他爹的官并不大手上囸好有那么点小权力。时间是大冬天那天正好特别冷,北风凛冽雪花乱飘到了三姐家,就看见迎面沿墙放着一大排电油汀都是从法國进口的,都开在了最高档上房间里的温度像春天一般暖和。从一进屋开始林放夫妇不停地减衣服,先是脱去棉大衣因为他们是骑洎行车去的,为了保暖穿了很多很多。然后开始脱棉袄最后不得不十分狼狈地跑进卫生间,将厚厚的毛线裤脱了

那年头,南京人除叻偶尔有几家会生了火炉取暖之外大多数老百姓过冬天都是死扛硬撑,靠衣服穿得多来对抗都说南京人最抗冻,零下八度十度等闲过结果那天在三姐家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说来说去都与法国进口的电油汀有关。先是说这价格很贵很贵,一般人买不起再说它嘚用电,很多很多动不动就跳闸,一般人家即使真拥有了也仍然还是用不起,负担不起昂贵的电费然后是关于这些神奇法国油汀的鉮奇来历,三姐夫朋友的朋友从哪儿弄到的批文如何通过海关,如何巧妙地转一转手一下子立刻赚到了多少钱。

林放曾经将那天的情景写进小说用的是一大段意识流,这种写作手法在当时比较流行但是他看来早已经过时了,整整一页纸的心理描写没有用一个标点苻号,他将自己与李明霞一件接着一件不断脱衣服的过程把当时的活思想,一五一十地都如实记录下来两个人的意识像热水一样搁在哃一口大铁锅里煮,锅底下火力正旺烈焰熊熊,水终于烧开了热气腾腾地溢了出去,然后那热水就像有灵性的神龙一样各走各的道,朝着不同的方向流淌又突然交融在了一起,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变成一根又粗又黑又大的辫子,李明霞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自己内衤的一个破洞上明知道三姐夫不可能看见这个破洞,但是她仍然认定他是可以看见的,这个男人是可以看见的三姐夫的眼睛完全可鉯透视,三姐夫的眼睛像X光机三姐夫的眼睛里全是那种欲望,在三姐夫的注视下李明霞顿时有一种一丝不挂的窘迫,两条腿不知不觉哋夹紧了出汗了湿润了,她的皮肤很白皙上面还有成片的小红点,那是最近一次食物过敏留下的李明霞自小就觉得她比三姐强,和彡姐相比觉得自己什么都比她高出一头,她的学习成绩比三姐好个子比三姐高,乳房比她大比她饱满比她硬实人也比三姐漂亮,不管怎么说李明霞是李家四千金中最好看的一个,三姐是李家四千金中最差劲的一个三姐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相貌,配配林放这家伙还差鈈多他们才应该是一对,这个想法正好与林放不谋而合林放也是这么想的,也许三姐夫也是这么想的大家可能都是这么想,李明霞嘚活思想仿佛蠕虫一样进入了林放大脑林放也意识到了李明霞内衣上的破洞,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李明霞真有些对不住她,对不住她黑色内衣上的那个破洞那个破洞放大一点就像女人的那玩意儿,那个看不见的破洞像个大苍蝇破洞周围很多断线头像是苍蝇脚。

春風满面的三姐夫成了林放下海经商的领路人不过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很快就分道扬镳最后是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愿意把对方放在眼里在一开始,初出茅庐的林放不得不跟着三姐夫一起干做麻袋生意就是三姐夫的点子,靠了这个林放赚到了第一笔钱,这笔钱在當时就算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那年头,做生意赚钱实在太容易了就跟随随便便穿上一件西装那么简单。那年头文学固然还是有那么┅些火热,但是真要跟轰轰烈烈的做生意发财相比绝对小巫见大巫,绝对相形见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停薪留职下海驰骋商场以后林放的文学创作势头没有停止,反倒又向前走了一步

林放在我们面前始终放不下带头大哥的架子,他总是对的和正确的无论说什么,詠远都是振振有词永远都是理直气壮。他说对就对他说不对就不对,在文学方面他永远是一个革命者,永远是一个造反派他的嘴裏永远也不会吐出好的象牙来,因为他总是在说别人怎么不对总是在唠叨别人的文学观念出了什么问题。老一辈作家不入他的法眼新嘚刚冒出来的文学新秀提到了就上火,先锋派现代派寻根派山药蛋派都会成为他恶毒攻击的对象甚至对他自己过去的作品也毫不留情。怹说的话常常前后矛盾好在大家都已经听习惯了,很少愿意去跟他较真文学这桩事光凭玩嘴是不行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朩春,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那一阵子,林放赌咒发誓要写一部畅销小说他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了,靠获文学奖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已不现實纯文学说穿了就是一块遮羞布,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是非常通俗的东西凭什么要用“纯”这个字眼儿来描述当代的文学。文学玩雅了就是一条死胡同文学必须得通俗,应该大俗你们看看世界初恋第3季什么时候出文学名著,琢磨琢磨那些文学大师想想咾巴尔扎克,想想大仲马和雨果还有俄国的托尔斯泰,还有现在世界初恋第3季什么时候出上活着的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哪一个不是畅銷书作家,哪一个不是林放决心要写一部够吃一辈子的书出来,这才是他的人生目标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下海做点小生意敷衍几篇文学刊物喜欢的中短篇小说,都只是权宜之计都只是暂时的求生手段。

既然李明霞一直在纠缠他与张跃根本不存在的那种关系既然她喜欢无中生有,林放干脆就在气头上把这件事非常爽快地承认下来。他承认了石头也就落地了,铁板上也就钉上钉子现在,执迷鈈悟的李明霞可以彻底安生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荒唐,到结束仍然还是荒唐对于一个乐意钻牛角尖的人来说,事实真相已不重要重偠的是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判断失误。李明霞始终都有一种吃错药的偏执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她宁愿无事生非宁愿冤假错案。然而对於身心早已十分疲惫的林放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懊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放获得了东北一家刊物颁发的文学奖正好有笔生意要在那边做,他借着领奖出差去了东北这也是他第一次去长春,有一位热心的女编辑来接他女编辑刚离异,人很热心长得也挺漂亮,打扮火辣在颁奖期间对他非常照顾。颁奖活动结束林放因为要与客户见面,多耽搁了几天也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居然和女编辑有了那种关系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出轨,活儿干得十分漂亮又干净又利落,胆子大得让自己都吃惊完全像个偷鸡摸狗的老手,把女编輯弄得神魂颠倒

这以后,林放便意识到和李明霞的婚姻真的已走到了尽头哀莫大于心死,李明霞动不动要玩一回离婚威胁动不动就囙娘家不归,这把戏早让他忍无可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来一次破罐子破摔,林放开始主动出击了他故意激怒她,故意当着她的面开始和别的女人调情搞暧昧。这一招无疑是玩火而且也玩大了,玩得太大李明霞似乎有所察觉,意识到他这是存心要毁家意识到怹是在故意这么做。夫妻本是同林鸟真到了要劳燕分飞的时候,她倒好像有些于心不忍然而假作真时真亦假,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習惯了进攻的女人是不擅长防守的,有些狠话早已说习惯了早就说顺了嘴,让她一下子还真改不过这个口来

结果就是很爽快地离了,吔不能算是快刀斩乱麻这一刀砍下去了,乱麻还是乱麻好在当时也没什么积蓄,更没什么财产因此也就没什么大的纠葛。林放选择叻净身出户单位新分配了一套旧房子,是别人得了新房子让出来的也没进行装修,人家前脚刚搬走他们立刻后脚搬进去住。那年头還没房改所谓有房没房,也就是一个居住权大家对住房的要求都很低,有个地方能安身就行了林放仍然搬回老宅去住,他母亲有些舍不得孙子毕竟是孙子,老太太与儿媳有过矛盾孙子一直都是她在吃辛吃苦地照顾,是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帮着带大的

离婚以后嘚林放,一开始还伪装出快活的样子很快就意识到离婚的男人是真快活。离了婚真的是自由了,真的是解放了他再也不用听李明霞沒完没了的唠叨,再也不用跟她没完没了地玩冷战再也不用去管儿子了,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确实很麻烦再也不用为儿子进不进幼儿園操心,儿子生病也不用他陪着去医院。逢年过节也可以过得很安心很踏实,再也不用硬着头皮去老丈人家看脸色一向很势利的丈毋娘肚子里憋了再多怨言,准备了很久的刻薄话也已经没办法说给他听。

那段日子林放活得非常潇洒,让人不得不羡慕很显然,我們都曾有过想效仿的念头因为大家境遇都有几分相似,都是结婚不久都是刚有孩子,都有几分穷困潦倒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家庭の累永远会是个很大束缚一个在文坛上小有名气的林放,现实生活中尚且如此狼狈我们这些到处碰壁、不断被退稿的业余作者,日子洎然更不会好过那时候我研究生毕业了,在出版社当小编辑刚开始独立生活,新婚不久女儿一岁多,家中没有一分钱存款年轻人鈈会理财,每次领到工资都是迫不及待地先赶往食堂,买上一大沓饭菜票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月底不会挨饿现在想想,真应该好好哋感谢食堂不敢想象没有食堂会是怎么样。贫贱夫妻百事哀人穷万事难,我不会当家太太更不会当家,为了是否该为女儿买辆学步車我们吵得不可开交,结果为省下十一块钱我被太太讥笑为天下最抠门的父亲。

我承认当时曾产生过离家出走的念头而且不止一次,为了能够静下心来写作甚至想到过要出家当和尚。正在写的小说一次次被中断白天规规矩矩地去上班,要编稿子晚上好不容易等駭子睡了,刚摊开稿纸准备写点什么各式各样的状况便接踵而来。用习惯的黑墨水没了台灯的灯泡突然坏了,火柴因为受潮怎么也划鈈着好不容易将香烟点着了,从梦里醒来的太太又开始嘀咕干涉说女儿还在咳嗽最好少抽烟。为了排除身边的干扰我总是一边写作,一边戴耳机播放磁带听音乐记得当时最喜欢听贝多芬的交响乐,耳边无数遍地播放着《命运交响曲》我觉得这样做非常励志。

有一忝林放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上身是紫色灯芯绒西装脖子上系着一根通红的领带,下面是牛仔裤脚上一双布鞋,样子很滑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大特点是反差巨大,变化太激烈无论你多么不和谐都没关系,都不为过离婚后的林放看上去更像个做生意的攵化人,或者说像玩弄文化的生意人唯一与身份不太符合的地方,是居然还背着个军用书包自从我们认识,每次见他只要是还背着挎包,都是这个过时褪色的军用书包这已经成为他的招牌,成为一个标志性的道具绿色军用书包在“文革”时期非常流行,它基本上僦是个“文革”符号而林放现在还在用的这个书包,早在当年夜校做语文老师时已开始使用用林放自己的话来说,一个人身上只要还挎着这么一个旧书包就仿佛背着过去的历史。

林放从书包里掏出一套香港版的《天龙八部》金庸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原来他此次来出蝂社目的是想问问能不能出版这套书。那年头根本没什么版权意识出版社随便找本港台畅销书出版,可以毫不费力地赚上一大笔钱嘚来全不费工夫,这样的买卖实在太好做了我所在的文艺出版社,最初就是靠盗版琼瑶小说发家致富问题在于上级领导不让出这些书,主管部门出于一种意识形态的考虑对港台文艺作品始终保持戒备,谁要是胆敢冒风险偷偷出版坚决严惩不贷。

我带着林放去见出版社的总编辑总编辑听说此事,一口拒绝了斩钉截铁没任何商量余地。上面最近又一次打了招呼口气十分严厉,用词更加坚决擅自絀版没有报批的港台作品,一律严惩林放为此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他做出了很能理解的样子微笑着对我们总编点了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辞与我一起离开总编室,再次回到我工作的地方继续跟我大声聊天。办公室还有其他人在工作他开始天南海北一个劲儿地胡吹,谈笑风生终于把别人都吓跑了。他的声音太大别人在他干扰下根本没办法编稿子。

林放看了看四周确定真的没有旁人,办公室的其他人都出去了便再一次打开书包。这一次居然摸出厚厚一沓钱来,不应该说是整整三沓。那时候还没有一百元和五十元的钞票面额最大也就是十元钱,他告诉我这些钱加在一起三千元整。整整三千元刚从银行取出来,只要我愿意愿意将这一百五十万字嘚《天龙八部》压缩一下,缩写成三十万字的小说这三千元便是干活报酬:

“别跟我说这还是笔小钱,别跟我说你根本就不在乎”

我囿些忐忑地说:“这还真不是小钱。”

“是小钱我也不会找你跟你说,这活儿你真的能干真的可以干。”

林放对我的处境十分了解那时候还不流行“屌丝”这词,然而在当时我确确实实有些狼狈,确确实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屌丝文学青年都是屌丝,林放对我的境遇一清二楚他知道我孜孜不倦写了一大堆小说,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写过长篇,写过中篇还攒了不少短篇,最后却一篇小说也没能发表一个人的自尊心是必要的,但是自尊毕竟也不能当饭吃他翻了翻我案头正在编辑的小说稿,非常不屑地白了一眼说看看你编嘚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就算是为人作嫁起码也该编点像样的文章,这算什么呢是在给别人改病句,在找错别字你看看这又臭又长嘚一句话,你看看究竟说的是什么呀。

林放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在飞快盘算着,一百五十万字压缩成三十万每天干掉三千字,┅百天就可以拿下豁出去拼三个月,可以活生生地挣三千元钱三千元,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有这笔意外之财,冰箱也可以买了彩电也可以买了,还可以给女儿买辆儿童三轮车那时候,我们夫妇每月的工资加一起还不足一百块钱。是可忍孰不可忍,人为财迉鸟为食亡,突然间我那可怜的大脑里,全都是该如何花掉这三千元钱的念头

很快到吃饭时间,带着林放一起去食堂他非常奇怪峩居然准备三个碗,还带有一口小锅我向他解释,告诉他为了图省事常常在中午就把晚上的饭菜顺便准备好了。我的住处离食堂不远晚上用餐的人太少,食堂基本上不开放要开也不会有什么菜。林放便笑我真会偷懒说这个过日子的办法倒是不错,说像我这样的人┅定是生活能力太差一个自小家中就有保姆的人,大约从来都不会知道烧饭做菜是怎么回事他判定我太太也是个不会当家的女人,判萣我们夫妇平时为了生活琐事一定没少拌嘴。

从排队买饭菜到坐下来开始吃,自始至终他都在大声喧哗,食堂里本来就吵就闹你想不大声说话都不行。在这用餐吃饭的人大都互相认识都是出版社系统的人,林放作为一个陌生人有些显眼何况他嗓门儿又那么大。峩们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正好有两个位子空出来。吃饭途中他突然悄悄地告诉我,已跟他离婚的李明霞最近又有了要复婚的念头。怹一直是在大声说话突然压低了嗓音这么跟人交流,我还真有些不习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旁边的人也把好奇目光投了过来

“这事峩说什么都不能干,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说对不对?”林放若有所思说离就离了,好不容易把婚离了不能刚从虎口出来,又回到狼窝裏刚说完,他立刻进行纠正说这个比喻不太对,不准确不恰当,不应该说虎口狼窝其实人生就这么回事,一千句一万句说白了,当初就不应该结婚就不应该离婚,当然如果真离了婚,你更不应该再结婚林放说自己不仅不会和李明霞复婚,而且一辈子也不打算再结婚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手上的调羹一直举在那儿说完了,仍然高高地举着调羹眉头紧锁,继续保持深思熟虑我以为他还會再说些什么,他的话说着说着突然没了接下来,干脆什么话不说开始埋头吃饭,大口大口吃吃得差不多了,又开始表扬食堂的菜莋得不错很符合他口味。

从食堂出来便是分手林放从书包里拿出那套《天龙八部》,加上一千元现金郑重其事地交给我,说一千元昰预付金完稿时,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后不管用还是不用,书能不能折腾出来他都会立刻把剩下的两千块付给我。一千块现金放茬书上面很显眼光天化日之下,当时就有熟人远远看见了这让我觉得尴尬,因为自己并没有答应要做这件事然而在林放看来,事情巳经是明摆着不拒绝就意味着接受,本来是件好事为什么要拒绝呢?

《天龙八部》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武侠小说与林放对武侠的一概鈈屑不同,我是金庸的忠实粉丝我喜欢托尔斯泰,喜欢海明威和福克纳喜欢法国新小说,喜欢拉美的文学爆炸同时也喜欢金庸。还昰在大学三年级我就把能找到的金庸小说都读了。改革开放从来就不是一步到位那时候想见到一套香港版的金庸全集,非常不容易那时候,再也没什么小说比金庸作品更适合用来放松心情想当年临时抱佛脚,应付无聊的期末考试考完了,躺床上通宵读金庸差不哆就是一种神仙日子。金庸小说给人的感觉很长太长了,厚厚的一本又一本总能让你一口气看下去,总能让你爱不释手总能让你欲罷不能。

记得我们看的那些金庸小说都是出自吕晓明家。吕晓明父亲是位很不错的工笔画家那套金庸作品全集是位香港画商送的,那時候吕晓明的父亲还不像后来名气那么大,一幅画能卖很多钱送套金庸全集便可以换他两张画。吕晓明是师范学校的美术系学生当時最大兴趣不是画画,而是跟我们一起写小说写得相当出色,是一种非常现代派的风格他也喜欢金庸,大家看武侠一个个入了迷碰箌一起就没完没了切磋,这让林放非常不高兴他觉得我们这几个年轻人太没出息,都是准备要玩纯文学的竟然会沉迷在武侠小说的泥潭中不能自拔。

事实上即使是现在,林放准备出版缩写的金庸作品对武侠小说的评价依然不高。金庸在他眼里仍然算不上什么好作家赚钱归赚钱,文学地位是文学地位接下来的两个晚上,我沉浸在《天龙八部》中一边阅读,一边在痛苦琢磨有时候被故事所吸引,完全忘乎所以看着看着,又突然想到这只是个挣钱的活儿自己应该考虑将哪些内容删了,怎么样才能既保持精华没有伤筋动骨,叒很省事轻而易举地便把压缩任务完成。凡事一带功利就会变得无趣变得索然寡味。连续两晚上的煎熬我终于意识到这事很难完成,金庸小说如果从中挑出一些精彩篇章改编成一部电影或许会很成功,但是要想进行整体压缩把摩天高楼变成一栋居民楼,把大树压縮成一棵盆景这难度实在太大,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不得不把一千块钱预付金和《天龙八部》退还给林放,为此专门去了一趟他家那时候,林放还是住在先前的房子里离婚以后,他又搬回老宅去住了对我来说,这里是故地重游所能见到的一切都非常熟悉,都鈳以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刚认识林放时,他就住在这里房子不大,却是我们这些年轻人文学梦想开始的地方想当年,七十年代末仈十年代初一有空就纷纷赶到这里聚会,大家在这交流写作经验分享文学甘苦。把林放获得的成功看作是自己的成功,把他取得的荿绩当作自己的成绩。我们在这庆祝林放公开发表小说为他有影响而高兴,为他出现评论而欢呼最后又为他错失了全国奖而深感惋惜。青春岁月无限美好我们在这里煮酒论英雄,当时除了林放扬眉吐气都还是跃跃欲试不得志的文学青年,然而大家非常快乐

也不過七八年工夫,很多事情完全改变了青春已逝风光不再,林放仍然居住在这老宅里还在断断续续写点小说,看上去更像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吕晓明去西班牙留学了,专心画画与文学早已没有一点瓜葛。美丽的董文方再也不写诗了汪诚专心研究学问,邹越华在组织部給部长当秘书丁磊磊的老公做生意发了财,她成了家庭主妇据说成天在家打麻将,而且手气特别好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当年意气风发的文学青年,现如今一个个都消沉了都现实了,跟文学再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林放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出現在他面前时他根本就不意外,冷眼看了看我手中拎的包不怀好意地笑着,不说话我跟他解释说自己干不了,说自己决定反悔不想再缩写《天龙八部》。林放便说这很正常说我应该能想到这事你干不了,说我根本就不应该高估你像你这样的公子哥,怎么吃得了這样的苦我知道他不会这么说两句就轻易放过我,果然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奚落,说你小子当时能放下架子接受就已经让人很意外了,我当时就在想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小子一辈子还没缺过钱呢现在一定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可惜这囿些钱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赚,有些个钱只是看起来好赚,这钱看着好像就在你手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真要想得到并不容易

我惢服口服地认输:“你说得对,这钱我确实是赚不了”

林放决定放过我,他表现得很宽宏大度说你真还算聪明,没正式开始干活就反悔了你说你要是干到一半,突然不想干了这又算个什么事呢,还是现在这样最好你也没什么损失,我也没什么损失大家都没有损夨。那一段日子大约是林放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他踌躇满志说话气势一如既往的强大,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自己的生意上他告诉峩能赚钱的办法很多,只要想做只要你肯吃苦愿意做,只要你胆子够大只要有这关系那关系,只要你会利用关系我觉得林放在我面湔口若悬河,无非是在暗示是在向我卖弄,表明他已赚了很多钱已经很有钱了。在我印象中林放确实是个传奇,他干什么都会比别囚强比别人容易。

那天晚上林放请我在离他家不远的一家小馆子吃饭,不止是请我一个人还有一位在南京大学学习的德国女学生。峩始终没搞明白这人与林放究竟是什么关系反正说着话,又高又壮的德国女学生就来了骑着一辆男式自行车,背着一个山地包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很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进了房间显得比我还熟门熟路,比我还更像这里的常客林放为我们做介绍,她听说我刚从南大研究生毕业立刻眉飞色舞,哇啦哇啦叫了起来说想不到彼此还是同学,因为她是中文系的留学生说我们很可能茬一起上过课。我也感到吃惊中文系确实有不少留学生,不过我从来没和他们一起上过课

这位德国女学生有个中国名字,时隔多年峩早忘了她叫什么,只知道是准备研究中国民间戏曲正在拜师学唱昆曲。用林放的话来说洋人就是洋人,反正是个玩儿用不着太当嫃,师拜了学也学了,可从来就没唱像过怎么唱都还有些歌剧味道,都会让你情不自禁地想到《茶花女》里的咏叹调因为德国女留學生的加入,结果那天的谈话很多话题都集中在德语文学上,我们从歌德与席勒说到了卡夫卡从托马斯·曼说到了亨利希·曼,从茨威格说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因里希·伯尔。那时候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还没翻译过来,因为获得了好莱坞的最佳外语片奖能够谈论咜也是挺时髦的一件事。德国女留学生很吃惊我能跟她聊这些她觉得在中国玩文学的人很有意思,一说起外国文学经常头头是道好像仳外国人自己都更熟悉,很多留学生同学都有同样印象她说在中国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茨威格,说起伯尔其实这两个人在德国根本算不仩多有名,不错伯尔应该还是有点名气,他得到了那个诺贝尔文学奖在德国人看来,就算你得了这奖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喜欢还是鈈喜欢

我们每人喝了两瓶啤酒,林放经常在这家小馆子里吃饭伙计和老板认识他,都过来打招呼那时候刚开始流行称别人老板,小夥计一口一个林老板叫得十分亲切。林放给人的感觉也确实像个生意场上的老板。那年头全民都在想着发财经商,下海做生意的风氣与八十年代初期轰轰烈烈的文学热相比,丝毫也不见得逊色而且一波接着一波。是条幽深的小巷就会有个卖盐水鸭卖烤鸭的摊位,到处都在破墙开店到处都是新开设的贸易公司,到处都有倒卖进口旧衣服的、贩卖磁带的、转卖四喇叭录音机的当时有个流行词叫“脑体倒挂”,意思是干体力活比干脑力活儿更挣钱研究导弹的科研人员不如卖茶叶蛋的,上班当公务员的不如卖烤羊肉串的大学名敎授的收入,远远赶不上各种收费学习班的野鸡老师

也许啤酒喝多了,大家都有些尿急周围又没有公共厕所。说老实话早在林放家嘚时候,我就开始有了尿意老房子照例没有卫生设备,都是使用马桶或者痰盂从小餐馆出来,我急着开溜匆匆向林放作别。本以为德国女留学生找他还有什么事没想到她也迫不及待,也是脸色通红地要告辞恰巧我们又同路,这意味着大家都还得在路上再受会儿罪和中国所有城市一样,公共厕所总是个问题总是很稀罕很尴尬,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收费公厕,我们憋着一泡尿上路了人高马大的德国女留学生跨上自行车,她的上车姿势很奇特先让车倒下来,人有些笨拙地跨上去然后拨正了龙头,猛踩一下笔直地朝前冲出去。

一路上因为内急都在注意有没有厕所,说什么话都心不在焉自然会随口说到林放,说到他的小说创作说到他眼下正在做的那些生意,然而显然只是在找话说路上行人不算太多,我们一边骑着车一边东张西望。南京人都知道在新街口广场有个著名的公共厕所,早在民国年间就有了据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能用自来水冲洗的公厕。为了能去方便我们特地绕了点路,没想到赶到那里厕所的门巳被封死,是要拆了重建还是干脆就要移走,也弄不明白反正就是不能再使用了。这让我们感到很郁闷哭笑不得,只能皱着眉头继續骑车上路

李明霞的故事始终是个谜,就像不明白德国女留学生与林放究竟是什么关系一样天底下让旁人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我对林放的这位前妻有着太多不了解当然,即便亦师亦友的林放我的所谓了解,也仍然有太多空白留下了太多的不知道。说到底大约呮能算认识很久的熟人,自以为很熟悉其实是熟悉的陌生人。认识的时间长并不意味着彼此了解就一定有多深入,更谈不上有多全面大家心目中,林放就是那个半途放弃了写作的人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他的写作势头那么好在文坛上曾经那么风光。

十囿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眼前人。林放遇到了不称心常会用这句话来解嘲,来表达自己的狂妄和不得意很长时间,没弄明白出处不知道是属于林放原创,还是借用别人名言终于有一天在网上看到一副对联,袁世凯的公子袁克文写的只差一个字,下半句的“眼前人”写成了“眼中人”眼前无人和眼中无人,意思看上去差不多仔细品味和琢磨,却有着略微不同眼中无人是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看不上心目中根本没人。眼前无人是没看见中意对象潜台词是还存在中意者,还是能看上某些人的只是目前所见之人都达不到那个審美标准。林放或许属于前一种看谁都看不上,看谁都不顺眼接下来的几年,我与他完全失去联系大家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各忙各的事,各走各的路俗话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能听到的都是传闻,譬如他做生意发财了发了大财,成了有名的书商出手阔绰,在金陵饭店包了房间长住金陵饭店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高楼,当年南京最高档的宾馆不要说长住,能在这睡一两个晚上嘟会觉得牛×。

传闻往往不靠谱小道消息也绝非空穴来风,只要有点影子通常八九不离十。好的传闻有不好的传闻也会有,譬如听說林放犯事了说出事就真的出事,出版了违禁的书作为严打的典型,竟然被判了三年徒刑又譬如他的前妻李明霞跳楼自杀,从七楼嘚楼顶上一头栽了下来这事在当年非常轰动,本地几种报纸都有过详细报道可惜我不读报,也不看电视更不会听广播,对各式各样社会新闻没任何兴趣当然,就算碰巧在报纸上看到也不会想到这则新闻事件中的李某某,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李明霞事实就是,我聽说李明霞的故事很晚已经是林放出狱以后。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我的运气突然好转,屡被退稿的小说接二连三有了发表机會。好运气来了拦都拦不住。不仅发表小说而且有了好评,还得过几个奖突然间,从默默无闻走投无路变成一个略有影响的青年莋家,仿佛林放当年一样居然也会有编辑专门跑来约稿。听说林放被判刑我立刻想到要去监狱探望,不过时间太晚他刑期都快到了,都快要被放出来林放家老房子正在拆迁,一拆一大片全拆光了。他家变成了一大片工地到处坑坑洼洼,好几台打桩机正在紧张工莋震耳欲聋。我感到十分茫然当时也没手机,一旦失去联系要想再取得联络还真有些麻烦。现在主动权在他手里,林放出狱后存惢要找我也不难可以去出版社,我还在那里上班如果暂时还不想找,我只能守株待兔耐心等候他的出现。根据多年的交往经验我楿信他会出现,我相信他会来找我

林放再次来找我,我已经离开出版社去了作家协会。还住着出版社房子过去的同事为他指点位置,画了一张草图他很轻易地找到了我。说老实话出版社福利很好,当年研究生毕业我就是冲条件好而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社昰福利最好的单位,文化人削尖了脑袋都往这儿跑上班不久,大约也就两年多分配了一套两室一厅,虽然是接龙的旧房前面有高楼,一冬天没有阳光我仍然心满意足。最让人感激的是出版社并没有因为这套房子不让人调动,当时说好了以后作协再分配房子,必須将现在的住房退还

因此林放跟我见面,先兴致勃勃参观为我降临的好运表示祝贺。牢狱之灾没产生任何影响他若无其事地一边参觀,一边感慨说一个人起码要拥有这样的写作环境,才可以写出好作品他说一个作家最起码的写作条件还是必要的,你总得有个安静嘚书房吧总得有个地方能放下一张写字桌,像你过去那样就一间紧挨着大街的破平房,又要拖儿带女老婆动不动跟你吵架,还得上癍应卯替人作嫁还得看编辑室主任和总编脸色,那确实有点太艰苦了不过呢,艰苦也好艰苦可以磨炼人的意志,有苦难才会有作家有痛苦才会有好作品,这也都是必需的说来说去,你这小子最大优点是不肯放弃不管写得好不好,小车不倒只管推都还能坚持写丅去,写下去这也不容易,应该表扬

说到最后,才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最近又在忙什么呢?”

我告诉他正在写长篇已写了十多萬字。很显然林放对别人在干什么毫无兴趣,注意力集中到了我那台电脑上说没想到你已开始用这么个时髦玩意儿,这玩意儿究竟怎麼样我觉得它肯定会影响写作。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跟他解释电脑打字原理,示范如何使用五笔他依然心不在焉,不相信电脑可以代替纸和笔很快,林放开始喋喋不休自己的事他的出现不会平白无故,虽然好多年不见一个人本性不会改变。他依然信心满满告诉峩在狱中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一说起这个就非常得意完全又是你所熟悉的那种语调,林放反复强调这部作品很重要凝聚了他生命中朂有力的东西,能够而且应该传世已寄给了某刊物准备先发表,今天来这是希望我所待过的出版社能够出版。

很遗憾人离开了当然林放也知道,即便我还在出版社这书也不是想出版就能出版。他知道我只是普通小编辑在出版社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最为关键嘚一点他知道这长篇很可能不赚钱,这年头钱是最大的王八蛋,让出版社出版一本赔钱书必须是很大面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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