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对已故父亲的称呼惨死,就剩下头眼睛和嘴,我本来用布把他的头包起来抱回家。然后父亲的头跳到旁边的桶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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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已故的父亲在棺材里被虫吃的只剩下骨头,说明什么.求好心人解答.我好想他.
我有更好的答案
这是我用手在Word上打出的答案,然后复制过来给你看的!我并不是什么解梦大师,我也不会替你解梦!如果你能改变主意,看看下面的内容,你就会知道自己其实是庸人自扰!有多少人看了此帖豁然开朗,相信你也不会例外!==============================================================梦境与凶吉祸福无关,常常是白天人的记忆造成的,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少人有这样的苦恼:入睡后,常常做噩梦,甚至被惊醒。由于睡不好,次日头昏脑涨,影响了工作和学习。有的还担心噩梦会给自己带来厄运,造成心理上的恐惧和不安。 其实,做梦是人在睡眠过程中产生的一种正常现象。一般情况下,人在睡眠时大脑神经细胞都处于抑制状态,这个抑制过程有时比较完全,有时不够完全。如果没有完全处于抑制状态,大脑皮层还有少数区域的神经细胞处于兴奋,人就会出现梦境。由于少数细胞的活动失去了觉醒状态时的整个大脑皮层的控制和调节,记忆中某些片断不受约束地活跃起来,可能就表现出与正常心理活动不同的千奇百怪的梦。实际上,绝大多数梦是无法预见现实的。============================================================== 梦可以让你体验许多你无法体验的事情,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没什么特殊含义,梦是大脑无意识的将脑内信息无序的连接而成,有些是你早已忘记的东西,在记忆边缘的信息都会被调用,梦境与现实无关!梦因: (1)梦是人心理感受的成像
(2)梦是人心理愿望的满足
(3)梦来自人身体的内部与外部的刺激============================================================== 做梦是人体一种正常的、必不可少的生理和心理现象。梦是人类最普遍的精神现象,梦也是压抑到人的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活动的最普遍、最重要的表现,所以,人类大脑白天或者平时生活中所存储的各种庞大信息,会构成夜间不同梦幻虚拟景像的组合,这种虚拟的梦幻景像组合,就是我们人类大脑神经系统对其所存储信息的一种特殊的加工处理过程。还有,晚上睡觉如果睡姿不好,比如,手压着胸部、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等等,都会造成睡觉做梦。说白了,梦其实就是一个人某种愿望的达成表现,也可以说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所以,做梦很正常,我们也没必要因为梦的好坏而耿耿于怀,非要解梦,找个原因所在,关键是平时加强体育锻 该设备已过保修期炼,合理安排作息时间,保持良好愉悦的心态,过好每一天就好。==============================================================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梦很正常,对做噩梦来说,一是自己太累,超过了身体的承受力;二是由于事多或工作忙,生活作息时间不规律引起内分泌、生物钟紊乱导致睡得“不轻松”;三是白天经历(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的信息(情感)在大脑中没有很好释放;……不过,老辈(也许是经验,也许是安慰自己)常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梦死再生,要添寿;梦哭喻笑,一定有喜事)。其实,我们就把老辈的说词当成一记“良方”来想就好了,不论自己的梦是真是假都应往好的方面想,要善待老人,有机会多孝敬点,这样大家的心情都会愉悦,对身体也是有益无害的! ============================================================== 那么怎样才能减少噩梦呢? 要减少不良的刺激。平时应多看一些健康有益、轻松愉快的影视录像或小说,少看或尽量不看易形成噩梦情景的影片或小说,避免不良的刺激在记忆中储存。睡眠前最好不要过度用脑,以免大脑皮层过度兴奋而引起梦境。注意睡眠的身体姿势。一般采取右卧睡眠较好。仰着睡的时候,双手双脚自然垂直,枕头不要过高。要纠正趴着睡觉的不良习惯。==============================================================↓↓↓↓↓↓↓↓及时采纳,以免辜负我的热心帮助!
也许你已经怀念你的父亲了,去看看他吧,也许慰藉你的心灵,远比让人为你解梦强!父爱如山,在他故去后,你会更加体会其深深的挚爱,去寄托一下哀思 吧,和他说说话,舒缓一下你的情感
来自:求助得到的回答
你父己故!现在生活想回童年。面对现实。勇敢微笑风雨。有时间拜望他墓。擦干眼泪把爱更多亲人。
父爱如山,好的方面想,多去看看你的父亲,是你父亲想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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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和已故的父亲挨着睡觉,他要抱我的头,我挣扎
我有更好的答案
阴间没人陪,哈哈哈哈。
哎我十岁父亲就去世了,也是会梦到类似的事情,不用怕,毕竟梦到的是你父亲,不是什么陌生人,也许是你压抑了太久吧,
过年的时候去份上上下香,不是迷信,是舒缓一下心里的压抑,没多少人真正知道单亲的感受,希望能帮到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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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天,也就是著名的“五三”、“五四”大轰炸过后不久,“火炉”重庆酷暑难耐。石头仿佛变软了,江水泛起金属的光斑,连聒噪的知了也躲进树荫噤了声。马路上的柏油被烤成了一摊烂泥,偶有车辆驶过,碾出一串湿漉漉的音符来。
午后父亲偷偷约了几个男同学下长江游泳。他们在美国教会创办的博学初中念一年级,身穿斜纹咔叽布的短袖校服,胸前一排闪亮的铜纽扣,显得优越感十足。这天没有空袭,城市恢复了喧嚣而忙碌的生机。
他们来到窍角沱的一处江湾。这里沙滩平坦水流舒缓,一块巨石正好可以挡住路人的视线。几个人转到巨石下面时,却见有个少年正准备下水。他跟他们年纪相仿,穿一件蓝布对襟衫,粗布短裤。父亲的同学老庾悄悄说:“这人是黄泥塘初中的,叫张兴富,外号‘江猪’。家里大人也是你们裕华的。听说本事可大了,能扎到江底石缝里摸鲶鱼呢。”“江猪”就是江豚。那时候长江上还没有建堤坝,也没有污染,重庆江段还常常能看见江豚成群嬉戏的身影。
父亲听了不以为然,尤其对裕华的孩子不以为然,自家老子就是裕华纱厂的老板。他径直走到张兴富面前嚷道:“喂,咱们下江里比试比试,你敢吗?”
张兴富不出声,提着自制的木头拖鞋,抱起衣物欲往下游去。父亲叫住他:“把手上的鞋放下。”张兴富迟疑着放在地上,父亲使劲把木拖鞋扔进江水里说:“你不是会摸鲶鱼吗?捞鞋去吧。”
几个人大笑。张兴富咬紧嘴唇,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就追自己的鞋去了。
等他们“占领”江滩才发现,因为连降大雨,浑浊的江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而来,眼看就要漫上窍角沱码头了。老庾退缩了,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水,要是我爸晓得了,回去要吃‘笋子烧肉’了。”
其他同学也附和说:“要是衣服裤子被水冲走了,光着腚多难为情啊。”
父亲利索地把衣裤打了个卷,用裤带捆起来顶在头上,说:“我要游到那座江心矶。你们回吧,胆小鬼。”
水流果然比平时急许多,身体被冲得歪歪斜斜的。游了一阵,发现不远处有个光光的脑袋时起时伏,待近了才认出来,正是刚刚被自己捉弄的“江猪”。只见他摊开四肢懒懒地漂浮在水面上,好不悠闲自在的样子。父亲顿时有些紧张,想悄悄溜走。不想张兴富忽然身体一翻朝他游过来。
父亲大惊,知道自己肯定游不过他,但也只有硬着头皮迎战。“江猪”却没有发起攻击,只是示威性地做了两个漂亮的“豚跃”——这种高高跃起的水上动作是一般泳者望尘莫及的,然后“噼噼啪啪”地游走了。豚跃掀起的水浪让父亲呛了几口浑水,但他松了一口气:“江猪”显然放了自己一马,不然凭那小子水性自己有得苦头吃。
接近江心时有一个水涡,父亲小心地避开去。长江水势复杂,漩涡密布,到处都有水妖设下的陷阱。他原本打算游到江心矶航标站歇口气,取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明天好向同学炫耀,但游过来才看到江心矶礁石已经被洪水淹没了,航标站在激流中歪歪倒倒。他不禁有些慌乱,看来不仅取不到螺丝钉,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有个东西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不高兴地回头一看,一个人正龇牙咧嘴地朝他笑呢,肚子鼓得老高。仔细一看,眼睛早已是两个洞了,白森森的骨头露着。是个死尸!
父亲吓坏了,大叫一声正欲躲开,又有几个人迅速围拢来。有的哭丧着脸,有的怒气冲天,还有的对他挤眉弄眼做怪相。他不禁魂飞魄散,屏住呼吸,一个猛子扎下去。直到憋不住气浮起来一看,不禁头发根根倒竖,江面上有密密麻麻的浮尸。这才猛然记起,上月的大轰炸中,很多无人认领的遇难者被当局草草掩埋在江滩上。如今洪水一到,膨胀的尸体就自动漂浮起来,浩浩荡荡地结伴而行,仿佛地狱之门打开一样。
父亲在江水中左冲右突,一心要逃离那些浮尸的包围,不料情急中却落入了“锅底堰”。锅底堰是由江底吸水洞(暗河)造成的锥形漩涡,小木船被卷进去也会无影无踪,人更是不值一提。父亲发现这个致命错误为时已晚,江水猛烈地打着旋,连浪花都散发出死亡的阴森气息。他听见死神在得意地狂笑,只好抡圆手臂顺着漩流方向猛冲,除了拼死一搏别无出路。不幸的是,漩涡是一张水妖精心编制的大网,父亲心一慌手脚就乱了,连呛几口水,水里仿佛伸出许多柔韧的触角,裹住他,拖住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睁开眼睛,有个人正在吭哧吭哧按他的肚子。是“江猪”,他身上多处被岩石划破了,还流着血。父亲吃惊地说:“是你……”
张兴富看见他醒了,站起身来就走。父亲连忙叫住他。见自己难为情地捂住下身,张兴富很不情愿地将换下的裤衩扔给他。父亲又接着央告说:“你千万莫告诉人,莫让我父母知道。”
张兴富低头看自己的光脚丫,转身走了。
由于敌机空袭频繁,学校提前放暑假。父亲喜出望外,终于有机会实现心愿,邀请客人到他私人空间做客。客人的主角自然是黄泥塘初中的张兴富。
所谓“私人空间”,其实只是祖父在江岸边修建的一个钢架库房。库房耸立在缆车索道旁,视野开阔,凉爽的江风穿堂而过,因此成为厂里孩子向往的游乐场。但是库房重地闲人免进,于是他就常常带领他的伙伴们翻墙入室,同守库房的老头打游击。
父亲邀请的客人分别是大表哥楚士安,士安的好友林志豪,同学老庾,以及他的救命恩人张兴富。士安比父亲述义大六岁,是重庆名校南开中学的高中生,还是篮球队队长和学生政治部长,他对这个表哥崇拜有加。张兴富本不想来,可父亲多次诚心相邀,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老庾本名庾嘉庆,是临时请来当陪客的。
几位客人跟着主人钻水沟、爬围墙,终于爬上高高的库房棉纱包时,都对父亲的私人空间赞不绝口。
父亲做了精心准备。他向家里要钱买了一双机制胶底布鞋,那时候多数人家的孩子都穿自制手工布鞋。这是他特地为张兴富准备的礼物,含义不言自明。张兴富坚决不肯收这份厚礼,大家一致劝说,他才红着脸接过去。父亲准备的还有一书包从街头地摊上租来的连环画,一包冠生园制作的奶油点心和事先装在五磅保暖瓶里的糖水冰棍。张兴富和老庾立刻就被连环画吸引了,他们捧着《忠义杨家将》和《岳家军传奇》看得津津有味。表哥士安和他的同学林志豪却对连环画没有兴趣,两个高中生一面吹着习习凉风吃糖水冰棍,一面表情严肃地讨论抗战局势。
士安不爱穿校服,只穿一件北方人常穿的对襟布纽扣短衫。他原来在河北上学,他父亲,也就是父亲的大姨父,是石家庄大兴纱厂的少东家。因为抗战爆发,辗转迁徙耽误了学业,士安二十岁才念完高三,如今正准备参加高考。不幸的是,由于敌机空袭学校提前放假,高考也变得遥遥无期了。而林志豪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因为参加陈嘉庚先生组织的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孩子就送回国内来念书。这个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生,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志向是做个像黑格尔那样伟大的哲学家。父亲崇拜表哥和他的同学,不仅因为他们学习优异志向远大,还因为他们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着他,尽管他一时还无法说清是什么。
父亲打开盒子分点心。当奶油点心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时,大家都使劲咽口水,父亲把第一份点心送给新朋友张兴富,张兴富眨眼工夫就吞进肚子,他从来没吃过。父亲见他舔干净手上的奶油后故意转过身去,就慷慨地把自己那份也让给他。林志豪吃完点心后遗憾地说:“在南洋的时候,我吃下过一整只奶油蛋糕。”
士安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我也能吃完一只。”
张兴富忽然激动地宣布:“敢不敢打赌,我准能吃下三只!”
大家都笑,说现在哪有这种好事,等将来不打仗了再跟你赌。正说笑着,厂门口传来尖细高亢的女生湖北腔。父亲的湖北老家湖泊众多、水面开阔,女人们都喜欢隔着湖岸高声说话,个个都把嗓子练成了花腔女高音。父亲听出有个熟悉的声音是表姐如兰。如兰是士安的妹妹,正在医科学校念书,长相甜美、人见人爱。志豪的表情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脸兀自红得像石榴。父亲有些奇怪,但问号未及展开,脑袋里就踩进许多看不见的靴子来。
仿佛开来一队巨人,他们狂暴地跺着脚,咚咚地敲击铁皮屋顶。是许多飞机同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士安失声叫道:“不好,空袭……”
没等他们逃出库房,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席卷大地,爆炸掀起的气浪如同海啸那样轻而易举地掀翻屋顶,刮倒钢梁钢架,把百余斤重的棉纱包毫不费力地抛向空中。当父亲从晕头转向的翻滚中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片草地上,身体竟然完好无损,他的同伴也都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工厂到处都在起火,爆炸的浓烟像黑云一样遮天蔽日,浓烈的硝烟和灰土尘屑令人窒息。表兄士安大喊:“快跑,到防空洞去!”几个人都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跳起身撒腿就跑。
当燃烧的天空渐渐冷却下来,空袭的乌云终于散开去。连重新露面的太阳也变得胆怯起来,它半闭着眼睛,似乎不愿目睹战争恶魔留下的种种人间惨状。父亲看见自己熟悉的工厂变成了一座地狱,仓库成了废墟,厂房东倒西歪,到处都有烧焦的树木和房屋,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弹坑和断垣残壁。他像只没头苍蝇在废墟上乱窜,大声呼唤表哥和志豪的名字,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刚刚经历“无区别轰炸”的重庆,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号。
在一处墙根下,他看见有两个人挤在一起。大人用身体护住孩子,孩子身穿博学中学的深蓝色校服。裕华纱厂好些湖北职员的孩子都在博中念书,父亲认出来,这是外号“小干猴”的本班同学,大人是他爸爸,纱厂的账房侯先生。他连忙叫了一声,但是同学没有理睬,于是他提高声音宣布说:“飞机走了。”
同学依然偎在大人身上,连头都懒得动一下。父亲疑惑地想,难道这小子现在也能睡着?“小干猴”是个瞌睡虫,上课老打瞌睡,于是他上去摇摇说:“喂,快起来……”
话音未落,同学的小脑袋竟然像颗熟透的水蜜桃那样滚落到地上。“小干猴”被弹片齐齐整整地切断了脖子。侯先生失去平衡,仿佛也不大情愿地慢慢歪倒在地,背上现出一大摊紫黑色淤血来。父亲魂飞魄散,转头慌慌张张地逃回家去。
工厂外面,一队宪兵拉起警戒线拦住去路,路边水沟里倒插着一颗哑弹,能看见弹壳上印着白色的英文字母“USA”。父亲知道这是“美国制造”的缩写,但是他弄不懂为什么美国人制造的炸弹会落在中国人头上?
纱厂车间浓烟滚滚,救火车和救护车开进开出,许多人都被宪兵挡住不让过去。父亲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想却看见了士安和志豪。父亲指着水沟里的炸弹问怎么是美国制造的?林志豪说这些炸弹原本都由美国工厂制造,由军火商卖给日本人,然后装上日本飞机轰炸中国。迄今为止,日本百分之九十的废钢铁和百分之六十五的军火都来自美国。
父亲苦恼地说:“这么说,美国人也跟日本人一起打中国人?”
士安严肃地纠正表弟说:“如果中国人有钱,也能买这些武器,但是国民政府太穷,买不起西方军火。”
这时一辆救护车响着警笛开过去,人群中乱纷纷传说,铜元局一带也遭了轰炸,还抓住一个给飞机发信号的汉奸。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对过的公馆街,那一带有许多深院大宅和豪华公馆。士安心急火燎,瞪着眼睛往前闯。担任戒严的宪兵军官倒是个很和气的人,耐心对他们解释说,戒严是因为山上的金银湖炸塌了,大水引发山体滑坡,冲走了不少房子。
父亲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因为他家就在金银湖边上,那两人也替他着急起来。于是三人慌慌张张地绕过警戒线,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棒棒小路没命地朝山上奔去。
所谓“金银湖”是纱厂建厂时在山坡上修建的一座大型蓄水池,抽取长江水供应全厂生产和生活之用。蓄水池很大,有十几亩水面,即使枯水季节也可供全厂数月之需。为防汉奸投毒还放养鱼苗,夏日碧波荡漾,冬日清澈见底。祖父是湖北人,对家乡的湖泊金银湖情有独钟,因此取名。然后又在湖畔建起一幢两层红砖小楼,人称“张公馆”。
该厂迁渝的员工和家属多达数千人,这些嗓门很大、脾气火爆的外省人都住在山下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张兴富的家就是这些简陋棚屋里的一间。
棒棒小路原本就不大好走,加上山石阻塞,更是险象环生。半路遇见几个抬伤员的老乡,父亲连忙打听张公馆的消息。老乡都是山下村子的农民,不大说得清楚山上的情况,只说山上的大水冲下来,把许多房子和人畜都冲到江里去了。父亲的脸都白了,发疯一样赶到山坡上。眼前一幕令人目瞪口呆:碧波荡漾的金银湖不见了,父亲的家也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父亲脑袋“嗡”地一响,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士安连忙安慰他,万一泥沙把房子掩埋,或者还有活人也说不定。刚说完,忽然有种金属敲击声从地下传来,凝神谛听,肯定不是错觉。父亲顿时激动起来,家里有间不大的地下室,是地下室有人呼救!
  父亲跪在地上用双手刨起那些厚厚的淤泥来,士安、志豪也从附近找来工具,他们奋力挖开泥土、沙子和堆积物,搬走石头和杂草树木,不久果然刨出一扇被掩埋得严严实实的铁门来。当一抹斜斜的阳光照进那座如同墓穴的狭小空间里时,家人已经憋得面色发青、奄奄一息了。原来这天空袭来得突然,来不及跑去防空洞的家人都躲进了地下室,只是没想到躲过了炸弹却没能躲过大水,滑坡挟带的泥沙正好堵住了地下室的铁门。父亲的姆妈柳韵贤双手合十,连连念叨“阿弥陀佛”。
祖父被人背出来。年近七旬的老爷子拒绝别人送他去医院的建议,而是不容商量地吩咐:“叫滑竿来!我去厂里——要快!”
祖父名叫张松樵,是湖北有名的“棉纱大王”。张家祖上并不姓张,姓邓。清朝咸丰年间,张松樵祖母从河南邓州逃难来到湖北汉阳,把一个年幼的儿子过继给当地的张姓山民,从此中原邓氏就变成了湖北张氏。中原有“三代还姓归宗”的民俗,因此年逾五十的张松樵在迎娶了刚满十八岁的纱厂女工,三姨太柳韵贤之后,生下的子女便一律回归祖姓。
抗战爆发的第二个年头,张松樵一家由湖北武汉搬迁来渝,途中机器损失过半。却没想到剩下的机器一落地,立刻又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大后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因此工厂实行日夜两班制,产品源源不断地运出工厂,成为支撑大后方市场的顶梁柱。自然,裕华纱厂也就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
老爷子一进工厂就下了滑竿,不许别人搀扶。纱厂里原棉、纱捆、纱包和布匹堆积如山,罪恶的日本飞机使用了专门摧毁城市的高爆炸弹和稠油燃烧弹,爆炸引燃的大火足足有几层楼高。冲天烈焰无情地吞噬厂房,吞噬机器和来不及逃生的人们,近千度的高温一瞬间就能把钢架熔化,人们即使隔着数十米距离也难抵挡烈焰的威力。老爷子眼看着工厂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面色如冰、沉默无语。直到来到火势较小的印染工间,看见许多工人还在奋力抢救机器和原料桶时,他的表情才有所缓和,对指挥救火的石厂长说:“告诉他们注意安全……莫要再伤到人了。”
正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桶高温炙烤的化学剂忽然爆炸,巨大的气浪掀翻了数吨重的机器。老爷子躲避不及,像片树叶那样被气浪卷下台阶。这回他真的站不起来了。
这一天注定是父亲十四岁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家里遭轰炸,工厂被烧毁,爹爹身负重伤被紧急送往红十字医院抢救。夜幕降临,他们被安排与厂里员工的家属一道挤在临时棚屋里。养尊处优的父亲即使是在逃难期间,也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觉醒来,不见了姆妈,父亲连忙爬起身来到处找。山坡上到处都是睡不着觉的大人,他的姆妈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山下的市区。父亲连忙紧挨着她坐下来。姆妈知道儿子饿了,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紧紧地把他搂住。远处还有什么地方着着大火,山城的夜空被烧出一个大窟窿来。黑暗中有人唧唧喳喳地说,燃火那一带就是铜元局,听说已经烧掉了几条大街。
表哥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公馆大街,不知道情况怎样了,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在黑暗中叹息道:“儿(日)本人造几多孽啊。梅子家莫要出事哦……只要平安就好。”
父亲心里荡起一股豪气来,冲口而出:“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杀光这些万恶的日本鬼子!”
姆妈叹口气说:“那么多军队都挡不住,你拿么子杀呦?”
父亲说:“我上前线去,拿机枪嘟嘟嘟扫射!”
姆妈呵斥道:“瞎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要是叫你爹爹听见了,他要发脾气的!”
父亲不服气地顶嘴:“么子好男不当兵嘛?没人当兵上前线,日本鬼子不是要打到重庆来了?”
姆妈耐心开导儿子:“傻孩子,乡下人没饭吃才当兵,咱们怎么能上前线打仗呢?你还是个学生,得好好念书,出国留洋,学好本事将来好接你爹爹工厂的班……”
父亲沉默了。柳韵贤却在一个劲地念叨姨妈家的事。父亲有两个姨妈,大姨妈就是梅子,小姨妈叫莲子。莲子姨妈嫁给了长江轮船公司的范经理,住在市区。梅子姨妈,就是表哥楚士安和表姐楚如兰、表妹楚鸿雁的母亲。楚家虽有雄厚资产,但是因为华北沦陷太快不及搬迁,楚姨父又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背上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故举家逃难来到重庆。日本人把沦陷区不合作的中国工厂统统作为“敌产”没收了,所以楚家事实上已经破产,如今不得不靠银行存款和变卖细软过日子。
这一夜无比漫长,直到天亮时佣人家成从医院带回消息,说老爷子并无生命危险,只是腿折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姆妈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低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上午,厂里的后勤主任安排家属疏散到村里老乡家借宿。老板一家则被安排搬到黄角垭去,厂里已经租下一座宅院给他们过渡。正忙乱中,铜元局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颠着一双小脚,是梅子姨妈家的女佣苏大嫂。柳韵贤一看见苏大嫂就连忙向她招手。苏大嫂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灰堆里打滚的讨饭婆。一见柳韵贤就像找到救星,拍手顿足地哭起来:“哎呀太太、少爷喔,了不得啦……”
苏大嫂是北方人,厚嘴唇,她的家乡话永远像煮不熟的夹生饭,常常叫南方人摸不着头脑。等大家终于弄明白,不由得全都惊呆了:楚姨夫、梅子姨妈还有小表妹鸿雁都被压在垮塌的房屋里,等刨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走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滔天的洪水再次重创了父亲一家,把他们的精神防线冲得七零八落。这天敌机破例没有轰炸,人们扔下自家的事情开始张罗楚家的丧事。灵堂布置起来,灵幡扎起来,白云寺的和尚也请来,送丧的料器班子也敲打起来。三口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棺材显眼地摆放在灵堂中间。这时父亲听见姆妈不满地质问苏大嫂:“士安哪里去了?这伢,也算个大人了,这大的事为么子不见人影?”
苏大嫂一拍大腿说:“哦啊呀,大少爷一夜都在救火,后来就不见人影了。”
姆妈吩咐说:“你快去把士安和如兰给我找回来。另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老爷,赶快派人去厂里打电话催,莲子怎么还没过来?”
莲子姨妈裹在丝绸条纹旗袍里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像条肥胖的金鱼扭动着身体从江岸边的空气中急急忙忙地游过来,两眼红肿。父亲想跟她打招呼,可她视而不见,直奔灵堂。不一会儿灵堂里就传出来撕心裂肺的高腔。父亲看见重庆的天空涂抹着许多黑烟,像一张难看的花脸,偶然露出来的光线,像这个花脸上淌下的泪水。
中午苏大嫂回来了,报告说:“大少爷不见了。有人猜他可能受了刺激出走,也有人说看见他在火场救人,搞不好也给烧没了。还有人担心楚少爷一时想不开,跳江寻了短见。”
看柳韵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嫂赶紧闭嘴。柳韵贤说:“再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他!”接着又问:“如兰呢?”
苏大嫂赶紧说:“听见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医院里躺着呢。”
姆妈抹着眼泪叹息:“可怜的孩子!”
父亲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表哥楚士安,他很想在这种时刻同表哥在一起。
尽管姆妈派出好几拨人去找,表哥却像遁入地下一样无影无踪。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表哥的影子,他肯定知道表哥的下落。想到这里,他跳起身来悄悄离开灵堂,坐上渡船直奔热闹的朝天门码头。
朝天门码头附近有一条叫“黑脚巷”的石板小巷,濒临江岸,都是沿江而建的木楼,因悬空一侧用木柱固定在石壁上,当地俗称“吊脚楼”。父亲凭着记忆找到巷尾一座吊脚楼,敲响房门后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门,却是个鹅蛋脸的女生,长着一双好看的杏仁眼,柳叶眉上挑着两个大大的问号。父亲以为敲错门了,正待退出来查看门牌,却听见志豪的声音说:“这不是士安的表弟吗?”
父亲一下子高兴起来。志豪身后正是全家人到处寻找的表哥楚士安。屋子里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拿严肃和警觉的眼神看他,听说是士安的表弟,才放松下来,继续各自做事。一个体格魁梧得像摔跤力士的平头——别人叫他“河马”,双手握紧一把日本武士长刀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另一个留长头发的眼镜书生,气质忧郁得像个爱情诗人,也在擦拭一把锈迹斑斑的刺刀。还有一个矮小结实,头发打着卷、手臂上刺着青龙文身的男生,正在耐心地用锉刀打磨一把鱼叉。而林志豪却在摆弄一张渔网。
他们都像成年人一样抽烟,大声骂脏话。透过呛人的烟雾,父亲看见自己崇拜的表哥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赤裸着上身,背上几条乌黑淤血的伤痕尤其刺眼。他不理睬父亲的招呼,继续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香烟,鼻孔像烟囱一样冒着青烟,手里握着一支棒球棍比比画画,仿佛向看不见的对手发起进攻。尽管表哥表情显得凶巴巴的,但是毕竟难掩悲哀的底色,因此他的凶相看起来不像狼,倒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仅仅一昼夜,父亲心里爱整洁,爱运动,懂礼貌,有教养的表哥就变成了这样,连下巴上都长出杂草样的胡须了。
父亲觉察出这伙人一定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心中亢奋起来,但是他不敢贸然多嘴,唯恐表哥把他赶回去。士安终于放下棒球棍,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父亲说:“来找你。家里到处找你。”
表哥说:“我不回去。”
父亲不敢多说,只好小心回答:“是。”
志豪劝道:“你要不还是回去看看,这里有我们呢。”
士安面色冷冷地回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即尽孝,是为天下的父母报仇。”
父亲心中咯噔一跳,血流顿时加快,表哥果然要干大事!他急切地盯着表哥,好奇心暴露无遗。表哥站起身来,冷冷地警告道:“不许把看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父亲立即顺从地点点头,脸上满是巴结讨好的表情。不料表哥又说:“你回去,马上走。”
父亲顿感委屈无比,自己对表哥这么忠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愿意同他站在一边,可是他却赶自己走。于是他拧起脖子恶狠狠地回敬道:“我就不回去……你要赶我走,我就告诉姆妈去!”
表哥放缓口气说:“你太小,这里很危险!”
父亲顶撞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还是志豪出面劝说:“算了算了,就让述义留在这里吧,反正不碍事。”父亲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时有人说:“罗霞,给你派个勤务兵,别把他弄丢了。”
  罗霞就是那个开门的漂亮女生,她走过来摸摸父亲的头说:“小朋友,你别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父亲梗着脖子说:“我才不怕呢,我秋天就念初二了。”
罗霞说:“好的好的,是大朋友。”
刺青男生开玩笑:“是男朋友。”
父亲狠狠地瞪他一眼,众人大笑,气氛缓和许多。
重庆号称中国“三大火炉”之首,空气好像熊熊燃烧一般,但是这些挥汗如雨的高中生却满不在乎。他们的心思全不在天气,他们在等待天黑。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边,战时重庆的宵禁和灯火管制就开始了。父亲饥肠辘辘,可黑暗中的表哥他们根本不提吃晚饭的事,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天彻底黑下来之后,表哥开始低声安排,有负责翻墙的,有堵后门的,其他人则从前门冲进去,要谨防敌人开枪等等。父亲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想参加他们的战斗,尽管他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街道上有宪兵巡逻车经过,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掠过窗户,父亲看见表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跟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父亲很想知道行动内容,但又不敢开口。他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着,简直就像受刑罚一样坐立不安。忽然外面响起尖利的空袭警报,伴随着“砰砰”的报警枪声,说明敌机正在迫近。
灯火管制下的城市,浓稠如墨的黑夜是最后的屏障,只有枇杷山上的探照灯柱在夜空中划来划去。他看见表哥们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争相拥到窗口,好像在期待什么奇迹发生一样。
夜空中飞机的马达声渐渐近了,忽然罗霞惊叫:“呀,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颗红色信号弹如同流星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美丽得简直令人炫目。紧接着更多信号弹像冬眠后的毒蛇那样活跃起来,它们纷纷从各个角落爬出来,争先恐后为敌机指引轰炸目标。父亲简直看呆了,日本特务的活动是如此猖獗,这哪里是大后方的陪都重庆,简直就跟敌占区差不多。稀稀落落的防空炮声响起来,断断续续的曳光弹就同那些信号弹一道在夜空中飞舞。借着光亮,表哥用手指向附近一座民宅,发出命令:“出击——决不能让敌人逃掉!”
父亲到底没能参加这场激动人心的战斗。他被罗霞牢牢看管在屋子里。父亲气恼地说:“你让开,我要出去撒尿!”
罗霞一改刚才的温柔,回答他:“别跟我玩这套把戏。”
父亲说:“你羞不羞?我是男的!”
罗霞根本不吃这一套,继续把着门道:“那就撒在裤子里!”
父亲恨恨地瞪着她,趁她不备扑上去咬了她胳膊一口,没想到门却从外面上了锁。他彻底没辙了。罗霞的小臂被咬出了血,她恨恨地吓唬父亲:“你这么横,看我怎么告你。”
父亲横了心,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到椅子上,又委屈又郁闷,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把身子蜷缩在一起,空气又闷又热,好像热乎乎的江水,他一不当心就跌进江水里。他在水中起劲地游泳,看见梅子姨妈和楚姨父,还有小表妹鸿雁正在沙滩上散步,于是他就大声朝他们喊叫……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看见一群人抬着一个大口袋呼啦啦地涌进屋子,一股热浪和人体汗味扑面而来。表哥受了伤,用手捂着头,满脸都是血迹;林志豪鼻青脸肿,衣服也变成布条了;河马的武士长刀不见了,诗人的眼镜也弄丢了,刺青男生则浑身泥水,不消说,这群业余战士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战斗。父亲很紧张,深怕罗霞告他的状,但是罗霞根本顾不上他,只管忙着给大家做包扎。所幸表哥受的只是皮外伤,其他人伤势亦无大碍。河马还沉浸在战斗的兴奋里,大声告诉罗霞,士安冲进去的时候像头豹子,他的球棒和敌人的砖头几乎同时落在了对方头上。敌人还想逃跑,却被志豪的渔网兜头罩住,装在了大口袋里。幸好敌人没有枪,否则他们肯定有人回不来了。
罗霞轻声问:“是中国人?”
河马答:“听他吼了几声,不像是中国话。”
士安满不在乎地说:“管他什么人,只要是敌人就对他不客气——你们谁会日语?”
罗霞说:“我懂一点,我爹在日本留过学。”
表哥忽然发现罗霞手臂上的血痕,问她怎么了?罗霞看了父亲一眼,说不小心让钉子划的。父亲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罗霞。
河马解开大口袋,露出了被渔网罩牢的脑袋。敌人顶多有二十来岁,长得跟中国人没有两样,穿一件粗布短衫,是当时大学校园里常见的打扮。他同样满脸是血,眼眶肿起来,眼白像死鱼那样往上翻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家围坐在一起,士安头上缠着绷带,表情凛然,其他人紧握武器。俘虏的呼吸渐趋平稳,眼珠子也开始活泛起来,滴溜溜地打量起这群怒目而视的审判者来。士安怒不可遏地喝道:“老实点!跪下!”
河马和刺青冲上前,把敌人按住,罗霞用不大熟练的日语审问他:“尼哄得失嘎(你是日本人吗)?”
俘虏听到日语,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闭上眼睛拒绝回答,因此无法断定他到底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河马急躁起来,提议把他吊起来,给他吃些苦头,刺青则说干脆扔到江里去,或者挖个坑埋了。林志豪愤愤地骂道:“狗杂种,就是碎尸万段也不解恨!”
士安紧蹙眉头不说话,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叩击,说明他正在动脑筋想办法。果然,几分钟后士安站起身来,走到俘虏跟前蹲下来说:“你看着我——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懂中国话!”
俘虏果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士安猛地掐住敌人脖子,每个字都像射出的子弹那样洞穿了对手的伪装:“昨天,我的父母,还有小妹妹,她只有六岁,都被你们飞机炸死了!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要向你们讨还血债!”要不是志豪拦住他,表哥肯定会把敌人活活掐死!
志豪说:“干脆把他送交宪兵队得了,听说那地方连死人进去都得开口,不怕他装哑巴!”
这时候俘虏却开口了,大家听得清楚,他说的是地道的带着高粱茬子味儿的东北话:“请别枉费心思,我不会活着进宪兵队的。”
志豪狠狠地踹他一脚,骂道:“你这个引狼入室的汉奸卖国贼!你是不是人?帮着日本人屠杀自己同胞?”
汉奸痛得咧咧嘴,但没叫饶。
士安拦住志豪,冷冷地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马上就把你交给宪兵队。至于是不是活着去,你自己恐怕说了不算了吧!”
汉奸脑袋垂下来,神情惨淡地说:“兄弟,我自知死罪难逃,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一家九口人,先后有五个死在蒋委员长手里,国军也从没有把老百姓当人啊。东北沦陷这么多年,蒋委员长干什么去了?国军干什么去了?谁来救救东北的老百姓?做亡国奴是老百姓的过错吗?如今我老婆孩子家人都扣在日本人手中做人质,如果我活着进了宪兵队,她们立马就会被关进细菌场当人体实验品。”
父亲的心中起了风暴,拿不定主意应该恨还是同情这个汉奸。大家的表情都有些茫然,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办。这时大街上传来宪兵巡逻车的马达声,汉奸挣扎着想站起来,河马拦住他,但是士安示意河马让开,自己走过去替汉奸解开了绳子。汉奸还是站不起来,因为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眼镜递给他一根木棍,于是他拄着棍子慢慢挪向窗口。窗户下面是黑黝黝的江岸,江水冲击着石壁,发出经久不息的咆哮。汉奸突然扔掉木棍,趴在地上,脸朝着北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奋力从窗台上扑出去。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塑成了泥胎。这样的结局显然大家都没有想到,残酷的现实像一股寒流把他们的嘴巴统统冻起来。好半晌,士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狗日的……日本人!”
父亲的胸口堵住了一团乱麻,他第一次感到了爱恨是非的复杂性。生活是一部伟大的教科书,短短两天,战争教给他的超过了所有课本的总和。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一轮西斜的太阳热烈地照耀着他头顶的蜘蛛网。屋里静悄悄的,表哥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他探头去看窗外,古老的长江咏叹不息,让人疑心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少年揉揉眼睛,心里起了一团大雾。他脚步惆怅地离开吊脚楼,独自乘渡船回到南岸。家里的灵堂还在超度,丧事还在继续,姆妈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痛中,居然都没顾及宝贝儿子一夜未归。父亲决心把表哥的秘密埋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提起。
父亲回家才知道,被大水卷走的棚屋中,有一间是张兴富家的。
父亲连忙赶去找他。这个在水中比鱼儿还要灵活的“江猪”仿佛变了一个人,枯坐在乱石堆上一动不动。父亲也沉默着,紧挨着朋友坐下来。父亲感觉自己有好多话要对张兴富讲,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两个少年以相同的姿势枯坐着,任凭烈日暴晒,像一对沉默的石头雕像。
傍晚时天边终于飘来一朵黑云,暑热退去,紧接着天空暗下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闪电紧贴着山头飞舞。忽然一个炸雷劈在附近,两人惊得同时扭过头去,身后一株几人合抱的百年老树被劈成两段,溅起的火花如流星雨般在天空中飞舞,空气中也弥漫起一股焚烧死人的焦煳气味。张兴富被惊醒了,喉咙里有了动静,渐渐就变成了咿咿呀呀的话语:“爹爹姆妈啊,奶奶妹妹啊,啊呀呀……”
大雨倾盆,张兴富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起来。父亲任凭他号啕发泄,然后慢慢扶着他往自己家里走。姆妈得知他的不幸,特意关照厨房为他做了一餐可口的饭菜,对他说:“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不用担心学费和生活费。”
父亲很高兴,赶紧附和说:“你跟我住一起,咱俩今后一道上学。”他本来还想说一道下江里游水,忽然意识到姆妈在身边,赶快打住。
张兴富停住扒饭,坚决地摇摇头。
柳韵贤问他:“你去哪里呢?有亲戚投靠吗?”
他咬紧嘴唇,不说话,只是摇头。柳韵贤又说:“你父母都是跟我们老爷从湖北来重庆的,你家里的事就是厂里的事,老爷不会不管的。”
他还是不说话。父亲急了,推推他说:“你真是个闷墩,快说话呀。”
“闷墩”终于开口了,吭哧吭哧地说:“我不上学,我要做工。”
柳韵贤惊奇地望望他说:“你小小年纪做什么工?”
他答:“我能干活儿,我有力气。”厂里确实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少年学徒工,都是管饭不给钱那种。
后来,张松樵发话让这个孤儿进厂工作,并指定他在运输部当学徒。那年月,开汽车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技术工。
张兴富如愿以偿,父亲也替他高兴,两个人说了认识以来最多的话。正聊着,张兴富忽然朝父亲肩上重重打了一拳说:“你才是闷墩!”
父亲乐了,说:“你就是闷墩嘛!”
他犹豫一下说:“好吧,今后只许你叫我闷墩。”
转眼间陪都重庆的秋天就到来了。枯黄凋零的草木令这座满目疮痍的山城备感凄凉。父亲又悄悄去过几次黑脚巷那座神秘的吊脚楼,但是表哥和他的同学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
新学年直到深秋才开学。由于日本人实施旨在灭绝种族的“无区别轰炸”,后方重庆也早已无安全可言。许多工厂、机关和学校都往更加偏僻边远的县城疏散。父亲的同桌龙龙也转学了。龙龙是个跳水好手,能从两丈多高的岩石上表演“飞燕展翅”。临走前,他忧伤地告诉父亲,他们全家要去千里之外的川西小城雅安,据说那地方在雪山脚下,气候寒冷多雨,一路上要换乘汽车、木船、马匹和滑竿,也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地方跳水。可是,龙龙走了没几天,父亲就从报纸上读到,雅安也遭到了敌机轰炸。当时的中国,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呢?
父亲的同桌换成了死党老庾。老庾本名庾嘉庆,外号“鱼没死”。一次课堂抽问,国文先生摇头晃脑地问他:“古人云,‘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何也?”老庾正在打瞌睡,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回答:“因为鱼儿没死。”大家哄堂大笑。父亲说,后来,那样欢乐的课堂时光就再也没有了。
阴历小雪一过,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街道上的法国梧桐都光了膀子。除了敌机轰炸,伴随寒潮入侵四川盆地的,还有像绿头苍蝇一样到处飞舞的小道消息:某座城市沦陷啦,某处铁路枢纽失守啦,某某集团军被迫撤退了等等。学校也有消息传来,说当局考虑到学校的安全,期中考试完后准备无限期停课。
这天期中考试,校园围墙外面的街道上却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还有久违的“咚咚锵”的喜庆锣鼓。同学们顿时坐不住了,个个伸长脖子向外张望。连监考老师也走了神。抗战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每个中国人的心都像在冰窟里苦苦挣扎,他们多么期盼有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破冰穿雪,让他们冻僵的心里重新升起胜利的希望啊。
父亲三下五除二涂抹了试卷,又偷偷让老庾抄了答案,然后两人冲出教室直奔大街。今天估计又不会有空袭。重庆秋冬之际经常阴霾重重,这浓浓的迷雾无意中充当了全城百姓的保护伞。如今,防空薄弱的重庆除了指望老天爷保护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敌机长驱直入。
街头人流如织。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绘声绘色地发表街头演讲,他长了一张砖头脸,缺一颗门牙,嘴巴关不住风,讲的是一口北京话。抗战年代的重庆就是浓缩的中国,天南地北的腔调都有。京片子起劲地说:“……那才叫打得准呢,子弹吱儿从左脸打进去,又吱儿从右脸钻出来。噗哧一声,您猜怎么着……掉地下了。”
父亲着急地插嘴道:“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牙齿吗?”
中年人生气地瞟他一眼,继续嘶嘶地说:“列位,您道我是说书吗?不是,咱没那闲工夫。那又是什么呢?告诉您,是舌头!呸!”他使劲啐了一口,仿佛把血淋淋的断舌啐到地上。众人一惊,然后满足地大笑。
一个穿长衫的老者见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哗啦啦地抖动一张套红的《扫荡报》,嘴里讲的是像外国话一样的粤语。旁边有人帮他翻译:“国军桂南大捷!就是那个叫什么中村来着,反正是个日本大官,先被击伤,后来被打死!国军歼敌万余人,了不起啊!”
父亲连忙接过报纸仔细看,上面说在桂南前线一个叫做昆仑关的地方,中国军队打了大胜仗,重创日军王牌第五师团,击毙日酋中村正雄少将。
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男人欢喜地说:“打胜仗欲(如)同过大年!要是天天打胜仗,等于天天过大年啊。”另一个戴眼镜的白净男人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近段时间已经打了好几场胜仗啦,长沙保卫战大捷,黄土岭击毙日酋阿部规秀中将,我看再打几场胜仗,准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众人崇敬地听着。这些无论穿长衫,穿西装,还是穿破棉袄冷得瑟瑟发抖的中国人,眼神一律都好像久旱禾苗终于盼来及时雨一样放着光。胜利的消息就像雾都的阳光一样难得,所以上街游行的队伍络绎不绝,尽情宣泄着对国耻得雪的渴望。
父亲的血液也被点燃了,跟着长长的游行队伍走了一天,直到肚子咕咕叫才猛然记起学校还有一门考试,老庾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到自己误了考试,父亲简直沮丧极了,等成绩单送到家里,他肯定逃不脱一顿“笋子烧肉”了。祖父张松樵出身贫苦,没有机会上学,因此格外看重子女念书。而且他奉行“黄荆条子出好人”的家训,一般调皮捣蛋、打架闹事的错误尚可宽容,但逃学旷课必为头等大罪,考试不及格或者脱考误考则无异于触犯天条。
父亲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想着各种借口,但哪个都觉得少了让爹爹息怒的说服力。正无奈之际,抬头看见天池大街对面的红十字医院的标志,猛然记起表姐如兰就在这家医院做护士。他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直奔医院而去。
如兰住医院后面的平房,房间里面亮着灯,还能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他使劲敲开房门后,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腿却再也迈不动了。屋子里面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微笑地望着他。
是消失已久的士安表哥!
父亲又惊又喜,只是站在门口傻笑。本来他对那天表哥不辞而别颇有怨言,但现在那些抱怨像冬天的水雾一样被重逢的春风刮散了。时隔几个月,眼前的表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穿白布衫的高中生了,他的脸膛晒出了砖土红色,一套略显宽大的黄布军服穿在身上,三指宽的武装带扎在腰间,枪套里露着半截枪把,英气逼人,俨然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了。
如兰把父亲拉进门来,父亲又羡慕又埋怨地说:“你……当兵了?”
表哥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说:“我现在还是军校生。”他掏出一只烟盒,取出香烟顿了顿,点燃吸一口,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来。父亲吃惊地想,士安变化真大呀,连抽烟都那么老练了。他试探地问:“你回重庆待几天?”
表哥告诉他,他们只是路过重庆,一共只有几小时时间,今天夜间就要出发。父亲“啊”了一声,肚子里的问号早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急不可耐地问:“志豪呢,也去军校了吗?还有河马、刺青、眼镜诗人和罗霞姐姐,他们都干什么呢?”
表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看手表,提议去外面吃顿晚饭。三人来到马路对过的小饭馆。表哥给如兰点了女孩子爱吃的川北凉粉和醪糟蛋,给父亲叫了回锅肉和蚂蚁上树,自己只要了一份油炸花生米,又吩咐老板娘打一斤白酒。父亲心里忍不住羡慕地想,去了军队就是不一样,又是烟又是酒的,哪像自己,待在学校,还得为破考试等着挨揍。
马路上的游行队伍还没散,领头的是几位乡绅,身穿长衫马褂,头戴滚花瓜皮帽,后面的民众则簇拥着一口刚刚宰杀的生猪。生猪全身披红挂彩,看样子是要抬到军营劳军的。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飞快地跑过,把一份套红的《号外》扔进饭馆,转眼间就没了影子,只把“号外,号外”的童音留在了一阵寒风里。
父亲连忙捡起来看,除了早上“昆仑关大捷”的内容,还特地醒目地刊登了重庆各大剧场舞厅均由著名歌星、舞星、影星、社会名流专场慰问演出的消息。军人一律免票入场,还有各种吃喝玩乐的优待。同时报道说,重庆市民已经组织了多支慰问队,即将启程奔赴前线慰问浴血苦战的中国军队。父亲连忙把报纸推到表哥面前,兴奋地说:“再打几场胜仗,消灭几个日本大官,就能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了吧?”
表哥用眼睛瞟了瞟《号外》说:“要是抗战那样容易的话,咱们都不用从外省逃到四川当难民了。”
父亲雀跃的心情好像遭遇冷水的红铁块,“嗤啦”腾起一股青烟来。他有些愤愤然地说:“你上过前线,打过仗吗?”
表哥朝《号外》点点头说:“是的,这仗我参加了。”
父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参加了昆仑关大捷?那面对这令举国欢腾的胜利,他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不神采飞扬呢?难道这样的胜利还不足以告慰死难亲人吗?表哥则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惊愕,大口吸着烟,沉默着。
一只白色酒壶端上来了,还有三只小瓷杯。士安唤住老板娘,让她撤掉小瓷杯,换上三只土陶大碗。他把白酒咕噜咕噜倒进大碗,然后端起一只来高举过头顶,再把碗里的酒往泥地上泼洒一半。父亲看看如兰,两人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洒了一半白酒。浓浓的陈酿酒香立刻溢满了小饭馆。
“你们知道我为谁致哀吗?”表哥喝下一大口酒问道。
父亲抢着说:“梅子姨妈,楚姨父,还有鸿雁小妹。”
如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士安点点头说:“述义说得对,也不全对。以前我一心想替亲人报仇,现在则要添上更多人的名字。”
父亲心里格登一跳,期盼着表哥往下说。士安眉毛拧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本来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我们军校生被派往前线实习,可是就在半个多月前,我们那支部队被敌人打垮了,两千多人还剩下几百人。”
表哥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抹抹嘴说:“述义,你认识那个不爱说话的矮个子男生,身上有刺青的,他叫许博陵……一颗炮弹飞来,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两颗泪珠落在桌子上,“啪啪”地溅开来,像两粒爆炸的弹丸。
父亲的心直往下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表哥哭。
这时又一队游行队伍经过,是一群学生,他们摇动标语,情绪激昂口号震天:“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收复失地!”“宁死不做亡国奴!”
直到队伍走远,士安才继续说道:“想当初,我们也跟这些爱国学生一样,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救国救亡投笔从戎。可是经过这场血战,冷酷的现实像冰山一样把那些空洞的口号撞得粉碎!”
父亲还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中国人打了胜仗总是事实啊!表哥是不是神经受到刺激,被同学的牺牲吓破了胆?也许是烈酒在血管中燃烧的缘故,士安的脸更红了,他说:“给你们讲些故事吧。述义,你将来总要长大,也许会跟我一样走上血火战场。但是你记住,光有热血和冲动是换不来抗战胜利的。”
原来那天夜里他睡着之后,吊脚楼里的五男一女赶早班轮船去了设在铜梁的中央军校第二分校。经过简单笔试和面试,男生如愿进入了步科一大队学习,女生罗霞则被分在通讯科。他们都是后来被称为“抗战精英”的黄埔十六期士官生。
中央军校经过多次迁徙来到大后方之后,连教室和营房都是临时搭建的草棚,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但是从全国各地赶来投军的爱国学生和青年依然络绎不绝。表哥说:“那时候早出操,晚学习,白天上军事课,半夜还要突击拉练。每天两顿红薯饭,平均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但是生活再艰苦也没人叫苦叫累。‘五四’以来,青年的觉醒就是民族的觉醒,抗战救国已是我们的人生信念。生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吃点苦算什么呢?”
士安天真地认为,黄埔的同学都是民族精英,都是救国救亡的栋梁。若是成千上万的黄埔同学团结一心奔赴战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通往胜利的脚步。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秋天,日军登陆广西钦州湾,封锁中国沿海最后一个出海口,直接威胁重庆大后方的安全。鉴于局势严重,大本营决定发起桂南会战。二分校接到命令,同学们立即背起背包,肩扛“汉阳造”奔赴广西前线。当满载学员的江轮徐徐开动时,士安立刻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些熟悉的身影,也就是说有些同学并没有参加行动。这个发现令他很纳闷。军令如山倒,难道还有比上前线更重要的任务吗?
很快大家便传开了,那些批准留守后方的同学个个都有来头。比如那个姓柳的胖子并不姓柳,其实是那个常常在公开场合和报纸上大谈全民抗战的某省主席的公子。志豪恨恨地说:“这班权贵子弟根本就是来中央军校镀金的。”河马也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些人将来还不是去接替他们老子作威作福?”
这一夜河面上的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割人,把热血青年的心也刮得透凉。
学员抵达战区即受到隆重欢迎,连李长官、白长官都来驻地讲话,勉励学员发扬革命传统,不辜负“黄埔军人”的光荣称号。会场气氛虽然热烈,但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传言也在学员中间流传:据说一些人已经事先选定了实习单位。士安不太明白,实习就是实习,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难道打日本还要分等级吗?但是精明的河马很快打探到详情,原来一些学员用钱买通校部,比如二大队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张同学就得意洋洋地夸耀说,其父向校部和大队教官分别送上了一些“意思”,他就变成战区参谋部的助理作战参谋了。
  后来,士安他们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实习名单”果然大有讲究。因为参战部队众多:既有装备精良、战斗力强的中央军,也有各省赶来的地方部队,如桂系、粤系、湘军、川军、滇军等等,甚至还有保安团改编的三流杂牌队伍(单从番号上是不容易看出门道的),所以军校生的实习分配也就千差万别:上有战区总部和各集团军机关,下有军、师、旅、团、营各级单位。如果有幸进入指挥部,那就等于抽到上上签,生命安全有保障不说,还有机会接触有实权的大人物。次之为中央军单位。因为中央军是嫡系部队,各级长官又都是黄埔毕业生,实习生自然不会遭到排斥。下下签当属地方军和杂牌队伍,这些队伍不仅素质低,战斗力差,而且对中央军校实习生十分排斥,因此乌七八糟的事情最多。可是好去处有限,所以往往都是那些既没钱又没门路的学员抽到下下签。但是士安却不这样看问题,他说:“这个时候,我们都最需要用民族先贤林少穆(则徐)的名言‘*******,岂因祸福趋避之’自勉。从长城抗战、淞沪抗战、台儿庄抗战到武汉会战,许多地方军不也打得有声有色吗?我宁愿相信事在人为。”
等到名单公布,士安们,包括罗霞果然都被分到了左路集团军,也就是原闽、桂地方部队。士安从一本油印的《军人参战守训》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告诉大家:“看看,这位左路集团军总司令不是别人,正是闻名遐迩的一代北伐名将,淞沪抗战的指挥官之一贾将军。他率领的队伍曾经令日本人闻风丧胆,跟着这样身经百战的长官上战场,咱们一定能把日本鬼子打败。”
到总部驻地报到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左路集团军”听上去很唬人,其实只有一个空架子。部队由改编不久的四个地方保安团组成,称独立第一、二、三、四团,总兵力仅相当于中央军一个师。当这群备感失望的军校实习生被值班参谋赶到院子里等待的时候,一群军官刚好从大门外面走进来。其中一位身着灰布军服的矮个子长官走在前面,目光灼灼、精神抖擞,领章上三颗银光闪闪的将星顿时把大家眼睛映亮了。他们身体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向这位三星将军立正敬礼。
总司令问明他们的身份,高兴地同他们一一握手,讲了一些勉励的话。长官是南方人,嗓音洪亮:“我们左路集团军虽然穿的是灰布军装,也不是主力部队,但是一直都有威震敌胆的光荣传统。比如独立四团,不论长官士兵,除了步枪,人人都背着一把大砍刀,随时准备与敌人肉搏。这种有我无敌、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你们都要好好学**********司令的讲话令年轻的军校生重新恢复了信心,志豪甚至悄悄对士安竖起了大拇指。除女生罗霞被留在总部通讯处外,男生都派到威震四方的“大刀团”——独立四团实习。走出院门时,河马碰碰士安,挤挤眼说:“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士安刚才同总司令握手时确实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有点像中药铺里的麝香,也像佛寺里的陈年藏香。河马悄悄比个吸大烟的动作,压低嗓音说:“我敢打赌,错不了,我老爹好这一口。”
士安觉得自己的灵魂几乎触礁了。
来到独四团,士安被派到二营任实习参谋。为了对抗令人心灰意冷的现实,他一心一意准备投入即将爆发的战斗。不料第二天下午,分在团部的志豪就脸色惨白地跑来告诉他,出大事了!女生罗霞险遭强暴,河马被毒打了一顿关了起来,恐怕要枪毙。
随着志豪慌慌张张的讲述,士安才渐渐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罗霞奉命到四团团部帮助调试密码机,却被外号叫“牛魔王”的牛团长看上了,欲强行施暴。一营实习参谋河马刚好到团部来办事,冲上去一顿拳脚,打得牛团长满地找牙。结果自然十分不妙,牛团长矢口否认,罗霞被扣在团部,河马挨了一顿毒打,已经被卫士捆起来,如果不赶快想办法救他恐怕性命难保。
在士安想来,此事就如天方夜谭一样不可思议:一个堂堂的上校团长,怎么敢对一个前来执行公务的中央军校女生施暴?他就不怕丢官掉脑袋?
林志豪解释说:“我已经摸清底细,独四团前身就是桂南地方保安团,而保安团前身为该县民防总团。如果再往前追溯,则是蒋桂冯大战时期被政府招安的山匪。‘牛魔王’就是十万大山里赫赫有名的刀匪头子。”
士安的身子凉了半截,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军队啊?怪不得对日作战一败涂地,能指望这些人救国救亡吗?不过先救人要紧。既然面对的是这些土匪出身的乌合之众,身为中央军校生的他们也有自己的优势。这样一想,心里也就拿定了主意。
等他们赶到团部驻地,许多军校同学都已经闻讯赶来了。匪气十足的牛团长头上缠着绷带,鼻青脸肿,十分狼狈,看来身高力大的河马同学的确没有手下留情。牛团长朝这群穿黄布军装的实习生咆哮道:“反了你们了?!敢在老子头上动土的人还没有生出来!老子绝饶不过这小子!”
士安冷冷地盯着他,用一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冷静语调宣布:“按照大本营军令部训令第十三、第十九条,作为战地实习军官,我有权当场逮捕你,或者立即向集团军总司令报告,你公然违反军人行为条例,践踏军法军纪,已不再适合担任指挥官职务。”
牛团长愣了一下,忽然又狞笑起来,哇哇叫道:“你小子想告状?没关系,老子等着,只怕那个糟老头连四团有多少人马也搞不清楚……想逮捕老子?没门儿!我马上以谋反罪枪毙你们,叫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王八蛋全都去见阎王爷!”说着还怒气冲冲地掏出枪来,“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身边的卫士也都狗仗人势,拔出雪亮的大刀片。
军校同学也不甘示弱,纷纷推弹上膛。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火拼一触即发。士安向大家摆摆手,对牛团长说:“我劝你先别把话说过头。如今各级长官都亲临前线督战,你想知道他们对你的行为会有什么反应吗?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打过去问问,军官在前线犯强奸罪该如何处理?”
土匪团长被士安一席话镇住了,战区毕竟不是十万大山,他也不是从前占山为王的草寇了。何况这些学生来自中央军校,所以他并没有太大把握这些人里会不会有手眼通天的角色,于是他的声调降下来,但还是嘴硬地说:“你说说看,什么人的电话,管得了老子的事?”
士安也不告诉他,只管执意要他去打电话。牛团长越发心虚起来,不敢去。双方僵持了一阵子。士安走到他身边,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个字,是重庆大本营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牛团长立刻呆住了,喃喃地说:“你认识他?”
士安说:“你不信?那就打过去问问看。”
牛团长继续怀疑地追问:“你是他什么人?”
士安冷笑道:“亲戚,你该满意了吧。”
牛团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下令放人,并向众人连连拱手,声称不打不相识,要跟大家交个朋友。好在河马只受了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士安知道连集团军总司令也拿这个土匪头子没办法,也就顺水推舟作了让步。他盯着牛团长拿在手里的日本撸子说:“既然不打不相识,我向阁下借样东西不知可不可以?”团长一下就明白了,满脸奉承地把手枪拱手相送。
士安送罗霞返回总部时,已是黄昏。深秋季节,树林里落叶萧萧,草也现出了苍凉的枯黄色。远远看见总部驻地的灰色瓦顶了,士安才把日本撸子递给罗霞。罗霞踌躇了一下,接过手枪眼泪却涌出来,摇摇头自嘲说:“还没有上战场,倒险些被自家人暗算了。”
士安就把十万大山的土匪头子“牛魔王”如何变身独四团上校团长的事情告诉了她,罗霞愤愤地说:“如此社会败类,怎能让他玷污了革命军人的荣誉?一定要向上级告发他!”
士安说:“你相信上级会蒙在鼓里吗?错!现在是全民抗战时期,哪怕是土匪强盗,就是恶棍杀人犯,只要肯上前线打日本,也是民族英雄。”
罗霞想了想,觉得有理。她忽然好奇地说:“从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有位高官亲戚?”
士安笑道:“我哪有什么高官亲戚?你还记得双十节有位大人物到军校训话吗?他当场公布一个电话号码,说是看见有长官违法违纪,就打这个电话向他检举。我后来鼓起勇气打过一次,果然是那位大人物接的电话,我检举的那件事也得到了处理,所以才敢跟那个团长说的。”
罗霞到驻地了,她坚持要他先走,士安拗不过,只得先转身,大步往回走。不一会儿,罗霞又追上来把手枪还给他,叮嘱说:“前线危险更大,你要保护好自己。”
走出老远,士安还能看见那座被落霞染红的小山冈上罗霞的身影。他使劲挥挥手,她也热烈地回应过来。一片温情的潮水漫上军校男生的心头,让他感到又甜蜜又惆怅……
还没等士安从“罗霞遇袭事件”中恢复平静,反攻昆仑关的战斗就猝然打响了。独四团的任务是保障主攻部队侧翼的安全。可队伍尚未进入阵地,另一道命令又来了,要他们连夜抢占一座叫“野羊坡”的山头,切断南宁方向敌人的增援。牛团长在电话里跟总司令讨价还价,要饷要粮要弹药武器。好容易队伍开动起来,却错过了阻击战机,与增援敌军迎头遭遇。
双方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来。担任前锋的第一营转眼间就垮了下来,日本士兵端起雪亮的刺刀,嗷嗷吼叫着冲锋。幸好二营及时赶到,组织火力接应幸存官兵。等士安见到一营的河马时,只见他鞋也跑丢了,军帽也不见了。河马跺着脚道:“妈的!这些兵根本不听指挥,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久查明敌情,这股敌人只有两三百人,仅相当于一个加强连,但是他们拥有许多挺轻、重机枪,还有几门掷弹筒和迫击炮。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独四团竟连一挺轻机枪都没有。牛团长向集团军请求增援,很快独立一、二、三团都赶来了,将这股气焰嚣张的敌人团团包围,总司令也坐着一台晃晃悠悠的滑竿赶到前线督战。此时中方总兵力达到四五千人,占据绝对优势,于是总司令果断命令出击,将敌人消灭于野羊坡山头上。
冲锋号一响,手持“汉阳造”的士兵就跟赶羊群一样,只管满山遍野地跑。许多人举着枪胡乱搂火,子弹飞到哪里去了也不管。这些兵既不懂得利用地形作掩护,也不会正确地匍匐前进,看得出,他们从未受过正规训练。相反,日本人却很会打仗,不仅机枪火力配置得当,而且步枪射击也十分精准。那些要命的子弹都像长了眼睛的马蜂,几乎枪枪命中、弹弹咬肉。第一轮进攻下来,士兵伤亡惨重。士安连忙向总司令报告说:“长官,这样打法不行,人打光也没用。”
贾将军看他一眼,问旁边伺候的牛团长:“他是什么人?”
牛团长说:“就是重庆来的学生娃。”
总司令皱起眉头说:“你倒说说看,该怎么打法?”
士安冲口而出:“用佯攻吸引敌人,把敌人的弹药消耗光。”
总司令来了兴致:“然后怎么做?”
士安道:“冲到敌人跟前扔手榴弹,再拼大刀消灭他们!”
牛团长怪叫一声:“好哇!轮到老子耍大刀了!”
总司令采纳了士安的建议。这一招果然见效,时至下午,敌人的枪声稀疏起来。总司令走出指挥部,抖擞精神地命令进攻,如有违抗命令、畏缩不前者就地枪毙。但是牛团长不干了,冲总司令嚷道:“老天在上,四团作为开路先锋已经吃了大亏,损失了一两百号人了,应该让另外三个团冲锋,四团留作预备队。”
总司令拗不过他,只好改派他作预备队。
上午中国士兵吃了许多苦头,折损许多弟兄,此时敌人子弹快没了,机枪射击也没了底气,因此个个胆气陡增,冲上去扔出许多手榴弹。敌人毕竟人少势单,抵挡不住,开始败退。牛团长眼看胜利在望,摩拳擦掌道:“都给我拔出大刀来,谁弄到一挺小鬼子的机枪,老子奖他十个大洋!”
士安觉得不妥,预备队哪能随便出动呢?万一敌人援军赶来怎么办?就劝阻说:“长官,等战斗结束再收缴战利品不迟。”
牛团长瞪眼骂道:“你懂个屁!仗打完了,黄瓜菜都凉了,老子喝西北风啊?”
士兵一窝蜂跑开了,个个都跟抢稀粥的饥民一般,把几个无可奈何的军校生扔在山坡上。山风劲吹,硝烟弥漫,敌人负隅顽抗的枪声尚未平息,各团士兵争夺战利品的战斗已经展开,争吵声、打骂声和凌乱枪声不绝于耳。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一发炮弹落在面前的树丛里,把士安震得跳起来,士安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敌人的援军到了。日本人分乘十几辆装甲车和汽车,车头上架着机关枪、小钢炮,冲着中国军队背后开了火。一时间机枪扫射,炮弹爆炸,猝不及防的中国士兵纷纷倒下。一些老兵调转枪口朝敌人射击,子弹打在钢板上叮当乱响,连个弹痕都没有留下。牛团长急了,命令士兵拔出大刀肉搏,可是哪里近得了敌人的身呢?一个个士兵像折断的树木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
军校生学过反坦克教材。士安连忙建议牛团长,把手榴弹三个一捆,扔出去炸坦克履带。士安的同学,身上有刺青的许博陵现场示范。他刚绑好一捆集束手榴弹,一发炮弹竟落在脚下爆炸了。随着一声巨响,天空顿时扬起一片红通通的血雾,除了后来有人捡到一顶军帽外,刺青同学消失得无影无踪。
敌人更加猖狂,战车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日本射手甚至把身体探出车外来扫射,就像练习打靶一样。山上的残敌也乘机发动反击,两面夹攻,中国军队溃不成军。有人报告牛团长,总司令和他的幕僚早已脚底抹油逃远了。此时,身陷绝境的牛团长反倒显出英雄本色来,他一声怪叫,拔出大刀连砍几个逃跑的败兵,血脉贲张地高呼:“不许退!老子今天跟小鬼子拼了!”
话音未落,一串子弹飞来,他胸前的血洞仿佛一排红彤彤的奖章。不管怎么说,牛团长终归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此时附近忽然响起枪声,士安看见女生罗霞双手紧握步枪,利用石头和土坑作掩体,“砰”地打倒一个鬼子,然后推弹上膛,又一枪……
士安急了,冲她大叫:“罗霞,你不要命啦!”但是他的吼声立刻就被枪炮声淹没了。敌人的装甲车发现了目标,插着太阳旗的椭圆形炮塔转过来瞄准。士安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把罗霞压在自己身下。“我们都要死啦!”士安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响起来……
“轰”地一声,炮弹爆炸了,空气中充满着爆炸产生的灼热气浪和辛辣的火药气味,但是死神并未降临,他们也没有被炸成碎片。士安慢慢抬起头来,发现日本的战车已经歪倒在地上,一股熊熊的火焰正从车顶蹿出来。罗霞牙齿磕磕碰碰地打架,只管用手一个劲指着阵地下方。士安转过脸,这才看见山下公路又开来一队坦克。这些坦克体型很大,炮筒又粗又长,炮塔上涂着醒目的青天白日国徽……
敌人的战车被击毁,残余之敌狼狈逃窜,大家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支挽救战局的援军给军校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现代化的装备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因此当一位身材魁梧的光头将军跳下车来查看战场时,同学们一起拥上前向将军敬礼,表达加入该部队参战的强烈愿望。将军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这支部队就是历史上被称作中央军“王牌中的王牌”——中国唯一的机械化部队第二百师。光头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埔师长戴安澜。
父亲和表姐听得出了神,士安脸色讲得也是非常投入,但是语调已经平静下来。他说:“报上所谓的大捷,是我方出动十万大军包围了一个日本旅团,最后只消灭敌旅团长和四千官兵,而我方付出的代价则是伤亡两万多人。五比一,这就是所谓的大捷!”说完,满脸苦笑。
父亲说:“政治课老师讲,中国有四万万人口,就是一人动根指头,也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表哥摇摇头,把大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我给你们算笔账。抗战以来,每消灭一个鬼子兵,中央军都要付出伤亡四到五名官兵的代价。如果换成各省杂牌军,代价就会是十倍甚至更多,但还不一定取胜。这种糟糕的战况就像以卵击石。鸡蛋不变成铁榔头,永远别想砸碎石头。戴师长说过,什么时候中国军队都变成第二百师了,中国的抗战就有希望了。”
又一队踩着高跷的民众兴高采烈地经过,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既天真又快乐。表哥转个话题,问起老爷子的伤情和工厂的情况。父亲告诉他,家里都好,老爷子的腿伤基本痊愈,工厂也在努力生产自救。接着父亲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你消失不见,姆妈担心万分。她想不到你偷偷去当兵。”
表哥回答:“我知道家里人都会反对。他们虽然都很爱国,但是决不会让自家子弟上前线打仗,所以我只能选择不辞而别。”父亲记起那天夜里姆妈的话,不禁佩服表哥有远见。要是他回去服丧的话,两个姨妈不把他的手脚捆牢才怪。
三个人吃晚饭,天色已晚,表哥要归队了。在码头上,父亲听见如兰犹豫一阵才喃喃地说:“哥,我有身孕了。”
父亲大吃一惊,不料,表哥只是点点头,问:“是志豪的么?”
表姐凄惨地笑笑:“还会有谁的?”
表哥说:“他知道吗?”
如兰摇摇头,眼圈红了。父亲忽然醒悟,那次在棉纱包上,林志豪为什么听见表姐的声音都会兀自脸红。表哥说:“志豪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别怨他。”
表姐哽咽回答:“有机会请告诉他,我不后悔。”
父亲猛地明白表姐为何要休学去红十字医院做护士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你赶快生个男孩子吧,将来也让他打日本鬼子去。”表姐点点头,一串亮晶晶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表哥走了,父亲的心也随表哥走远了。这天夜里日机再袭重庆,尖利的警报声撕碎了宁静的夜幕,父亲望着山城夜空划来划去的探照灯光、飞舞的曳光弹和腾起的炸弹火焰,满心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像表哥一样上战场。
老爷子张松樵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下床,半年就基本痊愈,只是他再也离不开拐杖了。连医生都惊叹,这种康复速度简直是个奇迹,说明老人的生命力之旺盛不输于年轻人。
遭受重创的工厂也跟老板的伤势一样得到迅速修复和重建。老爷子在病床上就设计了一个重建方案,在南岸众多的天然山洞之间开挖隧道,把分散的山洞连通,这样就在大山肚子里建起一座能躲避空袭的地下工厂来。许多人都对这个超乎想象和耗资巨大的工程提出异议,老爷子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固执和专断,吓得那些人赶紧闭了嘴。
“您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洞里呢?”父亲也出面劝说,“要是抗战胜利,您这些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谁能告诉我,抗战还要打多少年呢?”老爷子目光犀利又深远,“没有人知道答案,恐怕连蒋委员长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日本人灭亡不了中国,我的纱厂就得开工生产,因为所有人都得穿衣服。”
父亲又问:“您认为日本人会打到重庆吗?”
老爷子摇摇头,他的回答令父亲心头发冷:“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工厂开不开工还有什么关系呢?”
“咱们中国军队为什么打不过人家?”
老爷子叹息说:“你看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大炮和军舰,中国军队有什么呢?只有汉阳造步枪。”
父亲不服气,反驳说:“我知道有支王牌军第二百师,他们也有大炮坦克。”
老爷子点头:“我也知道这支军队,报纸上称他们为‘常胜之师’。要是中国军队都像二百师一样,日本人也不敢那么猖狂了……我来考考你,中国有多少抗日军队?”
父亲答不出。他听见爹爹说:“告诉你吧,一共约有三百万左右吧,其中中央军有一百多万人。那么第二百师有多少人呢?”
父亲还是回答不出来,他很懊悔,当初怎么没问问表哥呢?还是老爷子给出答案:“通常一个师只有五六千人,第二百师有九千人,姑且算一万人吧,仅占全国军队三百分之一,占中央军不到百分之一,这点力量能对抗战大局起多少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马上提出尖锐的问题:“政府为什么不把中央军都变成二百师呢?如果那样的话,打败日本鬼子不就快了吗?”
老爷子用赞许和欣慰的目光看着儿子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肚子里的原因。日本飞机胆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天天搞轰炸,就是因为咱们中国太穷、太落后。若要把中国军队都变成王牌师,打败拥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我们得做好十年、二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准备!”
老爷子不可动摇的意志得到夜以继日地贯彻执行,数以千计的民工参加了这座地下“长城”的建设。重建工程还得到市政当局的大力支持,市长亲自过问并指派一支有经验的矿井施工队前来支援。一九四○年过大年的鞭炮响过之后,父亲同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一道走出家门,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因为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的宏伟蓝图正在变成现实,一座人工开凿的山洞工厂已经初步具备了开工生产的能力。
但是开工的日子却一再推迟,原因是国外购进的机器迟迟不能到货。公司董事会是通过香港安利英洋行从英国购进的纺织机器。此时虽然英国人正在欧洲与德国法西斯苦战,但他们在印度的工厂还是如期完成了生产合同并把机器装船。如果放在抗战前,机器从印度加尔各答海运到上海港,再换装江轮运到重庆码头,一般只需要三个月时间。但此时,日本人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所有出海口,企图困死重庆政府迫使其投降,国外物资送达大后方的通道就只剩下一条连接缅甸的滇缅公路了。英方只得将商船的卸货地点定在仰光港。
由于事关工厂生死存亡,张松樵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动身前往仰光,要亲自把这批机器运回来。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动;他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老爷子走到正在埋头做功课的父亲身后,背着手,足足看了几分钟,严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射到桌子上,好像要检查儿子的功课一样。父亲装作专心做功课,其实在期待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果然,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他听见爹爹说:“述义,收拾东西,跟我一道走。”
父亲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说:“现在……吗?”
老爷子清晰地回答:“是的,马上。”
父亲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涨红了脸。他几乎是欢呼雀跃地跑进跑出,恨不得把这个好消息广而告之。
张松樵的决定无异于在家里投下了一枚炸弹。柳韵贤哪里舍得让儿子去异国冒险?一路上餐风露宿不说,还有敌机轰炸和种种风险不测呢。老爷子则完全不以为然:“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根本没有战争。再说跟着我一道,哪有什么冒险?”
姆妈抹着眼泪虚弱地反驳:“孩子正在念书,等他长大了去哪里周游不好?”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说:“胡闹!什么周游?是去见世面、开眼界,不是游山玩水!将来他要接工厂的班,长见识比念课本更重要,你懂不懂?”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父亲用理智打造儿子精神,母亲用情感浇灌儿子心灵,这是人类不变的遗传学法则。
公元一九四○年春天,由于遭到日本飞机野蛮轰炸和空中封锁,陪都重庆仅有的两座机场全都荒芜,偌大的停机坪变成了牛羊们悠闲吃草的天堂。张松樵一行,包括佣人家成,厂长石先生,财务总管韩先生,工程师技术员十余人,搭乘一辆颠颠簸簸的军用卡车,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到八百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然后与香港赶来的安利英洋行代表和翻译会合,在巫家坝机场登上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皇家方舟号”飞机,数小时后降落在缅甸仰光国际机场。
一下飞机,最先吸引父亲注意力的不是色调鲜明的热带景象与异国风情,而是停机坪上各种各样深色涂装的军用飞机。它们中有体形庞大的双引擎轰炸机和运输机,也有像蜻蜓一样短小精悍的战斗机和侦察机。许多汽车像小甲虫一样在机群间穿梭,一些军人围着飞机爬上爬下,父亲猜想他们应该是飞机师。当然,这些飞机师都不是中国人,而是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外国佬。中国少年贪婪的目光像强力胶水一样牢牢粘在那些外国飞机上,数得眼睛都疼了也没数清楚到底是一百几十架,心中惋惜地想:“要是重庆也有这么多飞机的话,小日本还敢天天来轰炸吗?来就揍它!”
一辆大客车把他们接到仰光港口,老爷子日思夜盼的宝贝机器就整整齐齐堆放在货仓里。老爷子用手**着这些散发出浓重机油味的新机器,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这都是老爷子的命啊!父亲从未见过老爷子如此动情,在外人甚至家人眼里,老爷子都是以严厉、专断甚至冷酷著称,他从不动情,也从不示弱。
趁着大人忙乱,父亲独自走出仓库在港口四处闲逛。林立的塔吊、停泊在码头上的巨轮都令父亲惊愕不已。这些轮船大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就算把朝天门的所有轮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里的一条船大。很快,有条与众不同的大船引起父亲的注意。这艘船模样十分怪异,像一只装雪茄烟的长匣子,脑袋尖尖的,屁股却是方的,船尾敞开,有许多冒着黑烟的车辆轰隆隆地从船肚子里开出来。有的是小巧灵活的吉普车,有的是拖曳大炮的大卡车,还有一种浑身上下都被钢铁包裹的怪物,头上顶着大炮,两条转动的金属履带发出令大地颤抖的轰隆隆碾压声。父亲吃惊地想,这些铁家伙恐怕就是表哥讲过的那种刀枪不入的钢铁战车了。他张大嘴巴,痴迷地望着,可真多啊,简直就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钢铁洪流。
放眼望去,这样的大船还有好多条呢。如果它们肚子里都装着这样的战车,如果把这些威武雄壮的战车全都开往中国,开往他的家乡湖北武汉,开到南京、上海和东三省,小日本还不得立马完蛋呀!宏伟的想象之伞撑开来,父亲简直要被自己描绘的胜利前景陶醉了,这时有只手拍拍他,把他吓了一跳。
是一个穿军装的外国人。他个子真高,简直快有电线杆那么高了,头上戴顶皮帽子,帽子上有一对很威武的风镜,腰上吊着皮枪套。他的高鼻子像只大铁钩,一对蓝眼珠深得像湖水,脸却出奇地红,像涂抹了红汞药水,跟吃孩子的妖怪一模一样。父亲有点害怕,却要装出勇敢的样子。
“你不是印度人?”妖怪用英语问道。
父亲退后一步点点头。他当然不是印度人,这一点连傻子也能看出来。
那人又说:“你是日本人吗?”
父亲不乐意了,用英语回敬道:“你才是小日本呢。”
妖怪并不生气,伸出手来摸摸父亲的头,嘟哝了一句英语。父亲从小在美国教会学校念书,英文相当不错。他听懂这人是说,怎么中国人头上不见了辫子?
父亲更加不高兴了,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这些自以为是的外国人还在用看封建王朝的眼光看待中国人吗?他不客气地对妖怪说:“辫子应该长在女人头上。”外国人惊异于中国少年的流利英文,竖起大拇指。
父亲已经听出他的美国口音,顺口说了一句:“你是美国人?”
那人更加惊讶,连连点头说:“对呀,我是美国人,乔治·布克,你叫我布克。”
“这些都是……打仗的汽车吗,布克先生?”父亲脑子里一时找不到“装甲战车”的英语词汇。
布克告诉他,这些车英文叫做“tank”(坦克),原意是指储存液体或者气体的容器,现在专指这种带有装甲防护的战斗车辆。“M4-Sherman,OK!”他强调说。父亲听懂了,这种坦克名字叫做“谢尔曼”。
“Tank!M4-Sherman!”父亲重复了一遍,这个散发出浓浓时代气息的武器词汇立刻印在了父亲的脑海里,从此再也忘不掉了。
“你驾驶谢尔曼坦克?”
布克摇摇头。他告诉父亲,自己只是港口仓库的军械士,负责把这些从美国运来的租借物资移交给英国人。
“那么,这些租借物资……我是说这些坦克大炮,以后都开到哪里去?”父亲怀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说。他盯住布克先生的嘴巴,希望从里面蹦出来的单词是熟悉的“China”(中国),但是布克的嘴巴动了动,吐出来的单词像一枚坚硬的石子砸中父亲。
“India”(印度)。
“为什么不是中国?”这不公平,印度并没有战争,更没有遭受侵略,而中国却需要更多的先进武器。
布克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你胡说!”父亲忽然怒气冲冲地嚷道,“如果是开到印度,这些大船为什么不到印度港口,却要在仰光?”
布克先生的回答彻底击溃了他的希望:“因为印度洋上有很多德国潜艇活动,所以美国运输船队必须选择安全的太平洋航线,经澳洲然后在仰光上岸。”
父亲太天真幼稚了。这些武器不属于中国,不属于他的正在遭受敌人野蛮侵略的故乡。敌人的飞机和战车还在中国横行,可是我们却没有强大的武器去阻止,也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中国少年神色黯然地离开港口,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躲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一路找来的张松樵看见儿子悲伤的样子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得到的却只是沉默。
机器在港口吊装时突发意外,吊车的钢索断裂,坠落的机器货箱砸死了一名缅甸工人。张松樵得到消息赶到现场,英方经理连连道歉,承诺赔偿损坏的机器,保证按时完成货物装车。张松樵察看过那箱损坏的机器,却只向对方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们如何处理死者的善后事宜?”
英国人做了个遗憾的手势:“他没有遵守劳动守则,公司方面不承担任何责任。”
张松樵很惊讶:“万一工人闹事怎么办?”
英国人说:“这里是大英帝国的海外领地,当地人必须服从英国人统治,否则就把他们关进监狱。”
张松樵点点头,不置可否。
次日清晨,机器按时装车完毕,张松樵一行随车返回。张松樵指着车窗外面繁忙的港口对儿子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井井有条吗?因为英国人执行了一整套从欧洲搬来的制度和法规。如果我们中国也向他们学习,每个公民、包括政府首脑都严格遵守制度法规,那么中国就进入文明社会了。”
老爷子看儿子似懂非懂,又语重心长地说:“今天小日本为什么敢侵略中国?都是因为我们国力贫弱。我的工厂为什么要到英国订购机器?因为只有装备最先进的机器才能振兴经济,有了强大的经济国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孩子,将来你会明白爹爹的苦心。”
随着汽笛长鸣,列车驶出港口,渐渐就把波光潋滟的大海和来来往往的轮船抛在了身后。老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脱下崭新的藏青色毛呢中山装,黑色牛皮鞋和灰色呢礼帽,重新换上凉爽的长衫马褂和老式布鞋,然后惬意地在包厢里走来走去。
这是一节舒适豪华的火车包厢:包金的把手,镶金边的桌子,精美的餐具和茶具,柔软的沙发床和雪白的床单。盥洗间不仅配有抽水马桶,还能洗热水淋浴。佣人家成在普通车厢,包厢里是随叫随到的印度侍者。男侍者四十岁左右,长着一部大胡子,头上缠着一条白布头帕,穿着带铜纽扣的白色制服,看上去像个黑白分明的卡通人物。
  父亲见过印度人,是汉口租界的大胡子印度巡捕,他们腰间挂根棒子,把犯事的中国人往死里打。但是,张松樵显然更在意印度人的专业素质。他脸朝着窗外,手指不经意地轻叩桌子,等他回头时,印度侍者已经恭敬地站在面前等候吩咐了。他挥挥手,印度人退下去,等他不经意地再次敲响桌子,印度人又悄然出现在包厢里。如是者三,印度人并无半点怠慢或者不耐烦的表情,依然面带微笑,垂手侍立。张松樵这才让他送来一杯白开水。父亲不懂爹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爷子开导他说:“你知道什么叫做尽职尽责吗?刚才这个印度人就是样板。做工作任劳容易任怨难。”
父亲撇撇嘴说:“当个伺候人的侍者有什么出息?”
老爷子纠正他道:“不对,孩子,这与出不出息没有关系。当侍者就要当一个称职的侍者。任何事情,你要么不干,要么就兢兢业业,这是职业道德。如果你当服务生都不敬业,我能信得过你当经理吗?当老板就要学会考察人,如果他连小事都干不好,那么他肯定无法胜任大事,这是古往今来的通理。刚才这个侍者,如果谁把这列火车的服务工作都交给他,我敢肯定会百分之百放心。”
不多久,老爷子的话果然得到验证。当列车驶进仰光火车站时,一位西服革履的英国绅士登上列车,自我介绍是本站站长,前来拜访本次专列的中国贵客。老爷子向站长致谢,并顺便赞扬了包厢的服务质量。站长先生很高兴,向客人介绍列车的服务总管,父亲这才吃惊地发现,印度侍者就是服务总管。
列车再次开动时,老爷子把父亲叫到跟前说:“你看这条缅甸铁路,火车准时发车,管理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互相配合得跟机器一样严密,这就是欧洲人带来的现代企业思想。孩子,等你念完高中到国外去上大学,一定要把他们先进的科学知识和企业思想带回工厂来。”
父亲迎着老爷子满怀期待的目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中午列车驶进一个叫“同古”的小站,蒸汽机车要在这里加煤加水。张松樵拎起手杖,叫儿子下车去透透气。小站非常宁静,远处山坡上的佛寺金塔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父子俩仿佛行走在一幅光影强烈的电影画面中,父亲这才发现老爷子并非随便走走,而是沿着铁轨一节节地巡视起那些运载机器的车厢来。
终于走到了车尾,两个人都热得喘不过气来。当他们沿着铁轨往回走时,看见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迎面走过来。他长着火鸡一样的长脖子,戴着铁路员工的大檐帽,不时弯下腰来用小锤敲击车轮。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英国人,制服上的路徽表明他是站长。礼貌地相互致意之后,英国人继续检查列车。张松樵久久地目送着英国人,父亲问:“天气这么热,他为什么不让部下替他检查?”
“这就是英国走在世界前面的原因。”
当列车重新开动时,英国站长站在月台上向列车行注目礼。父亲看见老爷子站起身来,向车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列车一闪而过,英国人根本看不见中国人的致敬,但是父亲却亲眼目睹了一个忠于职守的英国人如何赢得了一个以严苛著称的中国企业家发自内心的尊重。父亲忽然悟出,原来爹爹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他未来的接班人应当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半夜,父亲被吵醒,这才发现火车已经到站,爹爹的卧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等他跑下站台,看见许多缅甸工人正在往汽车上装机器。铁路终点站腊戍到了。父亲出发前查过地图,知道腊戍是座紧邻边境的缅甸小城,著名的滇缅公路在这里与仰(光)腊(戍)铁路交会。
张松樵、石厂长、韩总管正在站台上跟两个陌生人说话。他们分别是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队长和国内派来保护车队的警卫队长。老爷子指着父亲说:“徐队长,严队长,这是犬子,一路还请多费心。”两个队长都没有做声,只是客气地点点头。
姓徐的车队长长得像矮种马一样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工装,头戴鸭舌帽,不停地抽一种味道很呛人的喇叭筒烟卷。警卫队严队长则是个黑胖子,脸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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