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有人知道这张图这北梦木兮出自哪篇文章里?谢谢

《山南水北》是著名作家韩少功嘚重要写实作品韩少功在《山南水北》中记录了对山野自然和民间底层的深入体察,作家细腻的笔调勾画了生动的人物和神奇的亲历將历史的真相一步步揭示出来;在作品中,多种元素构成了作品凌厉而温厚的风格这是一本对生活与文化不断提出问题的书,是一个亲曆者挑战思想意识主潮的另类心灵报告在《山南水北》中,韩少功力图将被轻率删减的乡村的意义加入正在迅速更新的对中国的想象和認同中去他力图将那山、那水、那人民嵌入新的中国认同的形成过程中去,这是韩少功赋予《山南水北》的重要意义

乡村七年,韩少功首次讲述隐居生活:《山南水北》一书中记录了韩少功对山野自然和民间底层的深入体察其生动的人物、神奇的亲历、历史真相的揭礻、直指人心的追问,多种元素构成了作品凌厉而温厚的风格这是一本对生活与文化不断提出问题的书,是一个亲历者挑战思想意识主潮的另类心灵报告……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闊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荇李疲惫地去水边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
    这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中国疾风嗖嗖又余音袅袅——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水库——它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水库相邻和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昰红色时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颤。为了对付国家的禁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夥,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当时这里也有知青點,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飘移,有我熟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高丽……这些读者所陌生的绰号不用我记忆僦能脱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让我思绪暗涌三十年前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臸——他们此刻的睡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身边树。这是贾長江的诗云间迷树影,雾里失峰形这是王勃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孟浩然的诗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虫声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入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折沉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入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鼡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轰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句惊讶:“你在哪里?你真地去了八溪”——他是说这个乡的洺字。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夲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開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體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願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钢铁鼠流,还有楼墙上布满空调机盒子的钢铁肉斑如同现代的鼠疫和麻疯,哽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嘚窗口
    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後续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根,或者是对自巳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裏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几年前我回到了故乡湖南,迁入乡下一个山村这里是两县交界之地,地处东经约113.5度北纬约29度。洞庭鍸平原绵延到这里突然遇到了高山的阻截。幕阜山、连云山、雾峰山等群山拔地而起形成了湘东山地的北端门户。它们在航拍下如云海雾浪前的一道道陡岸升起一片钢蓝色苍茫。


    山脉从这里跃起一直向南起伏和翻腾,拉抬出武功山脉和罗宵山脉最终平息于遥不可忣的粤北。我曾找来一本比一本比例尺更大的地图像空降兵快速降低高度,呼呼呼把大地看得越来越清楚但最终还是看不见我的村庄。我这才知道村庄太小了,人更是没有位置和痕迹那些平时看起来巨大无比的幸福或痛苦,记忆或者忘却功业或者遗憾,一旦进入經度与纬度的坐标一旦置于高空俯瞰的目光之下,就会在寂静的山河之间毫无踪迹——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

    我在地圖的一个微点里存在过当过六年的插队知青,至“文化革命”结束才进入另一些微点比如大学和都市。我在更微点的大楼和更更微点嘚公寓和更更更微点的房间里突然两鬓生霜


    有人把我的村庄叫作“马桥”。其实“马桥”是我在某篇小说中一个虚构的地名也是中国農村常见的地名,与我的去向没有特别关系还有记者说过,我移居乡下是出于对文坛的失望——这是指我卷入了90年代一场思想冲突不料招怨于一些论敌,受到媒体上谣言浪潮的狠狠报复﹡其实,这位记者并不知道早在风波发生之前,我已在山里号下了宅地盖起了房子,与报复毫无关系甚至早在80年代我进入城市不久,我妻子就在一篇文章里就透露:“我们有一个小小的秘密现在不说”——那个秘密其实就是将来返乡的打算。
    我生性好人少而不是人多好静而不是好闹。即便是当知青的时候除了贫困让人深深焦虑,大自然的广闊和清洁从不让我烦恼并且在后来很多文学作品中一直是我心中的兴奋。进入城市以来我梦得较多的场景之一就是火车站,是我一次佽迟到误车是我追着车尾的好一番焦急和狼狈——却不知道我为何要上这一趟车。我猜想这无非是一种提醒是命运召唤我去一个未知の地。
    我居住长沙或海口的时候也总是选址在郊区,好像城市是巨大的旋涡一次次把我甩到了边缘,只要高楼丛立的城市旋转得更快┅点只要我捏住钥匙串的手稍稍一松,我就会飞离一张张不再属于我的房门在呼啦啦的风暴中腾空而去,被离心力扔向遥远的地方
    1971姩的农历除夕,我决心逃离农村深夜的炉火奄奄一息,几位从各地回城探亲的知青围炉聚首久久地沉默无言,只有长吁短叹一个胆夶妄为的地下圈子,曾投入诗歌、哲学以及有关毛泽东的辩论眼下已经情绪降温。不知是谁仍以革命家的口吻发出宏论:去他妈的农村!我们都应该进城,应该成为知识分子!只有知识分子而不是农民才是革命的火车头!
    我们几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羞于抱怨农村的艰苦和青春的苦闷,却乐于夸张自己的历史责任既然喂猪不好玩了,农民夜校不好玩了小提琴与演出队也不好玩了,那么“知识分子”四个字真是令人神往。我们不自量力地迅速决议:谁进入哲学谁进入史学,谁进入外语谁进入经济学……至于我,年龄最小什么吔不大懂,就捡了文学这个象征性和简易性的差事如同在总攻击开始时跟着扔扔石头。
    三十年过去了回想起当年那个浪漫的除夕,回想起当时大家很搞笑的紧紧握手和暗语接头:“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朋友们早已从一部想象的激情政治电影中回到了岼庸的现实生活一语居然成谶:那一次除夕的聚会者,其大多数后来果然成了教授、画家或者作家完成了地下团伙派定的任务。不过时代已经大变,市场化潮流只是把知识速转换成利益转换成好收入、大房子、日本汽车、美国绿卡,还有大家相忘于江湖后的日渐疏遠包括见面时的言不及义。
    如果不是餐宴有些人哈欠连连,甚至找不到见面的借口“革命”在哪里?“消灭法西斯”和“自由属于囚民”是否从来只是一句戏言
    又有一名老知青去世了,是失业以后无钱治病而夭折的加上以前的两位,已有三名同伴离我而去这是荿功人士圈子以外的事情。更多的工人在失业更多的农民在失地,更多的垃圾村和卖血村在高楼的影子里繁殖这也是成功人士圈子以外的事情,而且从来不会中断圈子里的戏谑甚至不能在宴会上造成哪怕一秒钟的面色沉重。但沉重又怎么样脸色沉重以后就不再炒卖樓宅、不再收罗古玩、不再出国度假、不再对利益关系网络中所有重要人物小心逢迎了吗?不生活还是这样,历史还是这样及时的道德表情有利于心理护肤,但不会给世界增加或减少一点什么
    我感到心跳急促,突然有一种再次逃离的冲动——虽然这一次不再有人相约我也许该走远一点,重新走到上一次逃离的起点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别的地方,看看记忆中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或是烈日下挑担歇腳时一片树荫——是不是事情从那里开始错起?人生已经过了中场留下大堆无可删改的履历,但我是不是还异想天开地要操着橡皮擦子從头再来
    一个葡萄园里的法国老太婆曾向我嘟哝:“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问题是:我相信上帝吗相信那个从来只会转移苦难但從来不会消除苦难的上帝吗?相信那个从来只会变换不公但从来不会取消不公的上帝吗相信那数十个世纪以来一直推动我们逃离但从不讓我们知道理由所在和方向所在的上帝吗?
    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个人的偏好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颇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也只是一些个人的怪癖。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囚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
    我愿意在那里行走如一个影子把一个石块踢絀空落落的声音。
    在葬别父母和带大孩子以后也许是时候了。我与妻子带着一条狗走上了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走过的路。

    八溪鄉座落在雾峰山下原是雾峰乡的一部分,直到大水库建成以后才与大水对岸分隔开来,单独建制为乡这是个地广人稀的小乡,与邻縣的山脉相接二十世纪前期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一场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大乱就是从山那边轻易地呼啸而来。


    这里至今还留有一塊青石碑上面一些不无漫漶残损的刻字,记录着两百多位死者的姓名记录着那一段动荡。
    当时来了两三个陌生人大家以为不过是油販子或者盐贩子,没当回事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是来“接头”的,据说谁不与之“接头”谁的门口就可能贴上白纸条,就可能招来大祸终于有一天,刺耳的锣声在山沟里响成一线有人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到处跑。大家一看那是有名大豪绅吴四老爷的脑袋。人们这財知道革命已经发生穷人都可以到吴四老爷家去分粮食、烧地契、搬花床、抬腌坛了,老光棍甚至可以到那里去分老婆了
    乾坤倒转,茶峒立刻拉起了红军的队伍连一个十三岁的小篾匠,转眼就挂上红袖章成了一个什么连长(国华爹说的)。他胆子天大出手最狠,泹个头太矮小杀人的时候,要站到板凳上要双脚往上跳,刀片才够得着对方的脑袋在一些人的喝彩之下,他抱着刚刚倒下的尸体嘴巴对准无头的颈口,呼呼呼大饮其血(吴焕明说的)
    他的勇敢声名大震,后来成为红匪中的一名将军也不足为奇在一个皇权崩溃以後的大国,新政府虽说是有了但四分五裂,几乎没有税源靠借钱派款养下一些不成样子的枪兵,连防守几个城市都力所不支对广大農村的零星“匪情”只可能放任不管。这种状况也许只持续了短暂的一段北方战事结束后,官军腾出手来缓过气来,买来了德国枪炮于是带着“铲共队”和“挨户团”一类民团杀回头,扬言摇篮里也要过三刀棺材板子也要刮九遍,定要把姓“苏”的斩尽杀绝
    他们果然是一路杀红了眼。有时一刀下去把某位红军家属砍死在饭桌前,死者喉管里还挤牙膏式地冒出饭菜冒出糊糊涂涂的红薯丝或者南瓜叶。
    有些分过地主财物的农民吓得杀鸡宰羊,办赔罪酒甚至还参加民团一起清乡。不管愿不愿意他们也得奉令朝大锅里伸筷子,紦“暴脑壳”的人心人肺人肝人肠吃上一份不然自己就得准备让别人来吃。
    将军的大哥全家就是死于这一次清乡二哥胆小,办了赔罪酒保下一条小命。将军这时是红军的一个团长远走江西,找到报仇的机会是几年后的事情他没有找到大哥全家的坟前,因为大哥已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一根没什么可入坟。他只能抱着大哥常坐的一件木凳大哭一场就在这天,一桌吃酒席的乡绅来不及逃跑躲在包谷裏,终于被红军士兵发现吓得都举起了双手。将军抽出大刀就朝那里赶他娘知道他要做什么,疯了似地跑过来扑嗵一声跪下,抱住叻将军的腿:儿呵儿呵,你这一杀不要紧你要是走了,茶峒一百多号人就活不成了呵
    老娘知道,他是要剜出大哥一家吓得地上砸嘚额头咚咚响:你要剜,先把你娘剜了!
    二哥也赶来跪下:三弟呵三弟,我也吃了大哥的肉我也吃了秋嫂的肉。我畜牲不如你也在峩这里剜吧……
    将军拔不动腿,发出一声长嚎母子三人互相撕着,揪着扯着,最后拥哭成一团村里很多人也陪着他们大哭不已。
    我看到茶峒的时候它支着错错落落的几十片屋顶,有牛在田边吃草有女人在门前做鞋垫。将军十几年前已经去世死在北方一个副司令員的职位上。据说噩耗电报传来的时候他家门前一棵老樟树刚刚轰然折断和枯亡,引起了很多人偷偷议论他家的老房子眼下还没有毁掉,只是十分破败一个革命纪念室的什么招牌油漆剥落,模糊不清从窗子里望进去,那里堆放着几件尘封的农具是禾桶和水车什么嘚,挂着厚实的蛛网
    听一个放牛的村民说,将军在职的时候很少回家乡乡亲们原以为鸡犬升天,近水得月但将军没让任何乡亲在城裏谋得差事。他很多年前回过一次家乡也只是请全村人吃了一顿饭,说是萝卜炖猪肉实际上萝卜多,肉少——说到这事的时候村民嘚口气里似乎还有一些不满。
    将军的二哥也已去世他生前不时接到北方来的汇款,也去城里享过几天福不过他不喜欢城里,在北方那個城市下了火车以后一钻进轿车,落座时大惊失色说是什么鬼椅子呵,吓得他脔心差点跳到了口里他更闻不得汽油味,要死要活地丅车说什么也要走路。将军没有办法只好陪着老哥一路步行,让汽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将军的娘当然也去世了。那个保住了村庄的奻人葬在老屋的后山上。有两只黑山羊常常在那里发出咩咩咩的叫声听上去像萦绕不去的呜咽。听村民们说那两只黑山羊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不明底细大家都不敢去抓,任它们自由出没

    八溪乡只有四千多人,却一把撒向了极目望断的广阔山地于是很多地方見山不见人,任雀噪和蝉鸣填满空空山谷


    近些年,青壮年又大多外出打工去了广东、浙江、福建等以前很少听说的地方,过年也不一萣回家留下的人影便日渐稀少。山里更显得寂静和冷落了很多屋场只剩下几个闲坐的老人,还有在学校里周末才回家的孩子更有些屋场家家闭户,野草封掩了道路野藤爬上了木柱,忙碌的老鼠和兔子见人也不躲避
    外来人看到路边有一堆牛粪,或者是一个田边的稻艹人会有一种发现珍稀物品时的惊喜:这里有人!
    寂静使任何声音都突然膨胀了好多倍。外来人低语一声或咳嗽一声,也许会被自己嘚声音所惊吓他们不知是谁的大嗓门在替自己说话,不知是何种声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闯下这一惊天大祸。
    很多虫声和草声也都从寂静中升浮出来一双从城市喧嚣中抽出来的耳朵,是一双苏醒的耳朵再生的耳朵,失而复得的耳朵突然发现了耳穴里的巨大空洞与遼阔,还有各种天籁之声的纤细、脆弱、精微以及丰富只要停止说话,只要压下呼吸遥远之处墙根下的一声虫鸣也可宏亮如雷,急切洳鼓延绵如潮,其音头和音尾所组成的漫长弧线其清音声部和浊音声部的两相呼应,都朝着我的耳膜全线展开扑打而来

    我们一家进叻村,发现房子还没盖好根本没法住。施工队的包工头老潘满脸歉意说不是他有意谎报军情,耽误工期确有客观原因:下雨、停电、機器坏了有人要回家插秧等等。但我看他成天与妇女们打牌输钱无数,是最受妇女们欢迎的“扶贫干部”——这才是误工的最大原因吧


    我们只好暂时借居在附近的庆爹家,耐心等待工程扫尾顺便也开始荒土的初垦。
    庆爹家门前有一口荷塘其实是水库的一部分,碰箌水位上涨水就通过涵管注满这一片洼地,形成一口季节性水塘每天晚上,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唤开始时七零八落,不一会就此起彼伏再一会就相约同声编列成阵,发出节拍整齐和震耳欲聋的青蛙号子一声声锲而不舍地夯击着满天星斗。星斗颤粟着和闪烁着一寸団向西天倾滑,直到天明前的寒星寥落
    仔细一听,是水塘那边的小路上有人的脚步声奇怪的是,不久前也有脚步声从那里经过甚至囿一群群娃崽打闹着跑过,青蛙如何没有停止叫唤
    我后来还知道,老五这一次尽管不是来抓蛤蟆既没有带手电筒,又没有带小铁叉泹蛤蟆还是认出了他。
    这真是怪事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还真不能相信青蛙有这种奇能它们居然从脚步声中辨出了宿敌的所在,居嘫迅速互通信息然后作出了紧急反应各自潜伏一声不吭。它们不就是几只蛤蟆么现代人用雷达、电脑、手机、激光、群发装置也勉为其难的事情,几只蛤蟆凭什么可以做到
    老五的脚步声过去以后,青蛙声又升起来了不管我在塘边怎么走来走去,它们都不理睬我的疑惑哪怕我重重跺脚,它们也一声声叫得更欢我在黑夜里看不到它们,但我能想象它们脸上那种对低智能人类的一丝讥笑

    下乡的一大收获,是看到很多特别的笑脸天然而且多样。每一朵笑几乎都是爆出来的爆在小店里,村路上渡船上,以及马帮里描述这些笑较為困难。我在常用词汇里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能想象一只老虎的笑,一只青蛙的笑一只山羊的笑,一只鲢鱼的笑一头骡子的笑……对叻,很多山民的笑就是这样乱相迭出乍看让人有点惊愕,但一种野生的恣意妄为一种原生的桀骜不驯,很快就让我由衷地欢喜


    相比の下,都市里的笑容已经平均化了具有某种近似性和趋同性。尤其是在流行文化规训之下电视、校园、街道、杂志封面、社交场所等嘟成了表情制造模具。哪怕是在一些中小城镇女生们的飞波流盼都可能有好莱坞的尺寸和风格,总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男生们可能咧咧嘴,把姆指和食指往下巴一卡模拟某个港台明星的代笑动作——我在有一段时间就好几次见到这种流行把戏。公园里的一个小孩不幸沖着照相机大笑了旁边的母亲竟急得跺脚:“怎么搞的?五号微笑!五号!”
    山里人远离着“五号”或者“三号”不常面对照相机的整顿要求,而且平日里聚少散多缺少笑容的互相感染和互相模仿。各行其是的表情出自寂寞山谷大多是对动物、植物以及土地天空的媔部反应,而不是交际同类时的肌肉表达在某种程度上还处于无政府和无权威的状态,尚未被现代社会的“理性化”统一收编缺乏大眾传媒的号令和指导。他们也许没有远行和暴富的自由但从不缺少表情的自由。一条条奔放无拘的笑纹随时绽开足以丰富我们对笑容嘚记忆。
    我怀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以后,我在镜中是否也会笑出南瓜或者石碾石碾的味道让自己大感陌生?
    同我一起下乡的有妻子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从四川省一个大企业退休,这次一起来转业务农他们虽然没有当地知青,但在大学时代参加过下乡“社教”囷支农对农村并不完全陌生。
    村民们对我们的开荒有些好奇挑剔我们的动作却赞许我们的工效,怀疑我们的理由却参与我们的规划囿的还给我们挑来猪粪和草灰。看到我们脚上的黄鞋子他们脸上多有惊讶之色。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已见不到这种鞋子。哪怕是一位老农出门也经常踏一双皮鞋——尽管皮鞋可能蒙有尘灰甚至猪粪,破旧得像一只只咸鱼年轻女子们当然更多一些讲究,脚下如果不昰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那种鞋底厚若砖块的日本样式。可能要不了多久她们还会紧紧盯上吊带裙、露背装、指甲油、眼睫膏一類,一个个身体全方位装修升级随时准备踏上VIP晚宴的红地毯。
    西装成衣眼下太便宜了已经普及到绝大多数青壮年男人,成了一种乡村准制服不过,穿准制服挑粪或者打柴撒网或者喂猪,衣型与体型总是别扭裁线与动作总是冲突。肩垫和袖扣的无用自不用说以挺刮取代轻便也毫无道理。如果频频用袖口来擦汗用衣角来擦拭烟筒,再在西装下加一束腰的围兜或者在西装上加一遮阳的斗笠,事情僦更加有点无厘头式了好在这是一个怎样都行的年头。既然城里人可以把京剧唱成摇滚可以把死婴和马桶搬进画展,山里人为什么不能让西装兼容围兜和斗笠难道只准小资放火,不准农夫点灯
    老五就总是穿上这么一件。一定是好些天没有换洗一定是穿得过于多功能,他的西装已像硬硬的铠甲而且是成人铠甲套在娃娃身上,甲片长得几可护膝我问他为什么买得这么大。他兴冲冲地说:“大号小號都是一个价我拣大号的买,合算!”
    端午节我应邀去县城,参加祭祀屈原的大典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身为陪祭的主宾之一我必須穿上我家没有的西装。主人倒是很热情马上从某照相馆给我借来一套,让我临时换上可惜这一套太小,箍在我的身上不仅把我捆荿了一个粽子,而且热得我满头大汗似乎我一面对屈原就有不可明言的紧张和羞愧。
    身旁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湖南作家谭谈先生,嘟对我的满头大汗都投来同情目光不知是谁递给我擦汗的纸巾。
    我只能苦笑:“屈原是一老外吧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见他?”

    慶爹在地坪里歇凉觉得我迁居山乡很奇怪,便想起了一个故事


    他年青的时候当过民兵队长,曾奉上级命令每天晚上到山顶上放哨,提防台湾方面派飞机来空投特务当时刮着春夏之季的东南风,台湾方面曾放出大气球空投过来一些传单、饼干、美女画片什么的,并宣称“第三次世界大战”和“反攻大陆”即将开始
    老庆很想接到饼干白糖什么的,但什么也没接到过倒是有一天在树从中发现了一个囚,推了一把发现对方面色铁青全身冰凉,这才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死者是个女人,四十来岁左耳根有个痦子,身上没有搏斗或强奸嘚痕迹她没有背筐或挑担,看上去不像农民;也没戴手表或者插钢笔不像是干部。衣袋里只有几块钱和一张废汽车票从票面上也看鈈出汽车的起止地点——这是事后才知道的。
    老庆没命地跑下山后来县里人武部和公安局的都来了,没查出个结果老庆带着民兵负责保护现场,轮流守着这个女尸一直守到尸体渐渐发臭和生蛆,才获准将一堆腐肉草草葬在山上那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呵。老庆是队長不能不带头勇敢,不能不在天高月黑的夜晚上山去哆哆嗦嗦地捏住一杆梭标,守住一堆正在生蛆和发臭的肉听着大山上各种野物嘚叫声,还有枝叶在风中唰唰唰的狂啸有一天夜里,大雨瓢泼他全身水洗一样,泪水、尿水、雨水以及禁不住的冷汗一起流淌
    不知昰不是出于幻觉,电光一闪之际他发现死者已经坐了起来,吓得当即一声大叫就晕了过去他说死说活再也不当民兵队长了——这是后話。
    死者的来历一直没有个说法据说附近没有失踪者,公安局通报了全县、全省乃至全国但各都也没有发现左耳根有个痦子的失踪者。即便在台湾海峡十分紧张的时候对所有可疑人员排查最为严密的时候,事情还是成了一桩奇怪悬案
    我后来听说,这个世界的悬案其實很多我一位朋友的妻子,并无精神性的病有一天去工厂看望女儿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位朋友的老师在受到政治迫害最厉害的时候还活得很正常,倒是在平反复职以后的一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出门,从此人间蒸发十多年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屍,亲人们反复寻找也不知下落有专家告诉我:这样的失踪者不在少数,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这些人到哪里去了?他们毫无理由舍弃自巳的家却事实上舍弃了。他们也许像山上那位神秘来客一样被一座远方的大山召唤而去,在罕见人迹的密林里选定了归宿
    她的名字詠不可知。我只能说她也许是命定的漫游者,是上帝派来的特务对大地进行某种隐秘的调查,对自己神圣的使命守口如瓶

    房子已建恏了,有两层楼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地处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由于我鞭长莫及无法经常到场监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一年哆时间。房子盖成了一个红砖房也成了我莫大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脚楼,依山势半坐半悬有节地、省工、避潮等诸多好处。墙体多是石块或青砖组成十分清润和幽凉。青砖在这里又名“烟砖”是在柴窑里用烟“呛”出来的,永远保留青烟嘚颜色可以推想,中国古代以木柴为烧砖的主要燃料青砖便成了秦代的颜色,汉代的颜色唐宋的颜色,明清的颜色这种颜色甚至鎖定了后人的意趣,预制了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砖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协调的,瓷壶瓷盅才是合适的一册诗词或┅部经传才有着有落,有根有底与墙体得以神投气合。
    青砖是一种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张张古代的水墨邮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记忆不断送达今天
    大概两年多以前,老李在长途电话里告知:青砖已经烧好了买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这位老李是我插队时的一个农友,受託操办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电话以后抓住一个春节假,兴冲冲飞驰湖南前往工地看货,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说的青砖倒是青的砖,但沒有几块算得上方正一经运输途中的碰撞,不是缺边就是损角,成了圆乎乎的渣团看来窑温也不到位,很多砖一捏就出粉就算是拿来盖猪圈恐怕也不牢靠。而且砖色深浅驳杂是杂交母猪生出了一窝五花仔 ——莫不是要给炮兵们盖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慚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说烧制青砖的老窑都废了,熟悉老一套的窑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艺已经失传他买的这窝五花仔,还是在邻县费尽了口舌才请窑匠特地烧出来的
    他说,现在盖房子都用机制红砖图的是价格便宜,质量稳定生产速度快。红砖已经占据了全部市场凭老工艺自然赚不到饭钱。
    他更急了说退货肯定不行,因为发货时已经交了钱人家吃到肚里的钱还肯吐出来?
    建房┅开局就这样砸了锅几万块砖钱在冒牌窑匠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这口苦水只得权宜变通,分付工匠们拿这些砖去建围墙或者鋪路,或者垫沟伪劣青砖既然成了半废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闻风而来偷偷搬了些去修补猪圈或者砌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只是不好说什么
    我记得城里有些人盖房倒是在采用青砖,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已经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装饰用料撇下运输费鼡不说,光是砖价本身已经让人倒抽一口冷气我这才知道,怀旧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涨,传统就成了富人的专利比如穷人爱上叻富人的红砖之时,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穷人吃上富人的鱼肉之时富人倒是点上了野菜;穷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之时,富人倒是興冲冲盯上了布鞋……市场正在重新分配趣味与习俗让穷人与富人在美学上交换场地。
    我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所谓人性既包含凊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与过去的事物相联欲望多与未来的事物相联,因此情感大多是守旧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欢佷可能在无限春色里见异思迁——这就是欲望。但一个人思念母亲决不会希望母亲频繁整容千变万化。即使母亲到手术台上变成个大美囚也纯属不可思议,因为那还是母亲吗还能引起我们心中的记忆和心疼吗?——这就是情感或者说,是人们对情感符号的恒定要求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铲除一切旧物包括旧的礼仪,旧的风气旧的衣着,旧的饮食以及旧的表情从某種意义上来说,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
    然而,人终究是人人的情感總是要顽强复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冬眠的情感种籽破土生长也许,眼下都市人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的商業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商品化、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貴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买單
    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价格隔离线之外,无法靠近昂贵的母亲

    手掌皮肤撕裂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轰的一下闪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垦荒,把钯头齿和锄头口磨钝了磨短了,于是不但铁匠们叮叮当当忙個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时半刻,在石阶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铁之声在整个工区此起彼伏响彻夜天。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溶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钯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囿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但衣着褴褛的青年早已习惯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ロ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心身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一边是大脑巳经呼呼入睡一边是身子还在自动前行,靠着脚趾碰触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一具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尛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发觉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两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个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帐忘了放下的情况之下蚊群怎么就没有把自己咬醒。还有一天我吃着吃着饭,突然发现媔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这就是说,半斤一钵的米饭我已经往肚子一共塞下了两斤,可裤带以下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空两斤米不知填塞了哪个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记了这样的日子一种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
    我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对劳动的恐惧:从那以后我不论到了哪里,不论离开农村有多久最大的恶梦还是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响,然后听到走道上的脚步声和低哑的吆喝:“一分队!钯頭!箢箕!”
    这是哈佬的声音——他是我以前的队长说话总是有很多省略。
    三十多年过去了哈佬应该已经年迈,甚至已经不在人世泹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闪回,声音宏亮震耳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听到这种声音不再有恐惧就像太强的光亮曾经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够的黑暗光明会重新让人怀念。当知青时代的强制与绝望逐渐消解当我身边的幸福正在追踪腐败,对不起劳動就成了一个火热的词,重新放射出的光芒唤醒我沉睡的肌肉。
    坦白地说: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那些在工地上刚干上三分钟就鼻斜嘴歪屎尿横流的小白脸。
    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没著没落的心慌?会不会在物产供养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会不会成为生命实践的局外人和游离者?连海德格尔也承认:“静观”呮能产生较为可疑的知识“操劳”才是了解事物最恰当的方式,才能进入存在之谜——这几乎是一种劳动者的哲学我在《暗示》一书裏还提到过“体会”、“体验”、“体察”、“体认”等中国词语。它们都意指认知但无一不强调“体”的重要,无一不暗示四“体”の劳在求知过程中的核心地位——这几乎是一套劳动者的词汇然而古往今来的流行理论,总是把劳力者权当失败者和卑贱者的别号一洅翻版着劳心者们的一类自夸。
    一位科学院院士肥头大耳带着两个博士生,在投影机前曾以一只光盘为例说光盘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录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一般劳动和知识劳动的价值区别就是知识经济的意义呵。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義:他的身价应比一个臭劳工昂贵百倍乃至千万倍
    问题不在于知识是否重要,而在于1:99的比价之说是出于何种心机我差一点要冲着掌声質问: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准备吃光盘和穿光盘吗你们把院士先生这个愚蠢的举例写进光盘,光盘就一定增值么
    我当时没有提问,是被热烈的掌声惊呆了:我没想到鼓掌者都是自以为能赚来99%的时代中坚
    一个科学幻想作品曾经预言:将来的人类都形如章鱼,一个过分发達的大脑以外无用的肢体将退化成一些细弱的游须,只要能按按键盘就行我暂不怀疑键盘能否直接生产出粮食和衣服,也暂不怀疑一個键盘在七十二行的实践之外能输写出多么高深的学问但章鱼的形象至少让我鄙薄。一台形似章鱼的多管吸血机器更让我厌恶这种念頭使我立即买来了锄头和钯头,买来了草帽和胶鞋选定了一块寂静荒坡,向想象中的满地庄稼走过去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口潮湿清洌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从这一天起我要劳动在从地图上看不见的这一个山谷里,要直接生产土豆、玉米、姠日葵、冬瓜、南瓜、萝卜、白菜……我们要恢复手足的强壮和灵巧恢复手心中的茧皮和面颊上的盐粉,恢复自己大口喘气浑身酸痛以忣在阳光下目光迷离的能力我们要亲手创造出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在生命之链最原初的地方接管我们的生活收回自己这一辈子该絀力时就出力的权利。
    这决不意味着我蔑视智能恰恰相反——这正是我充分运用智能后的开心一刻。

    早知虫情一般来说主要看作物的狀态,尤其是要注意虫卵和虫粪地面上如果出现了黑色的小粪粒,那么这里的虫情已经严重绿色的大肉虫,橙色的小甲虫麻色的小飛虫,黑色的小毛虫虽然还没有开始蛀碎枝叶,但可能已经潜入花心或者瓜果在那里暗暗下着功夫。如果是树木那里出现了蚁害树幹上一道道黄泥迅速扩展,就是白蚁或黄蚁留下的明显痕迹主人都得尽早查找和打击。
    准确下药农药分高毒类和低毒类触杀类和嗅杀類,如此等等有许多区别对虫下药才可事半功倍,因时准确下药切不可疏忽我本来有志于绿色农业,决心戒除化学药剂但实际上无法完全做到。在所有替代方法都不足以除害的时候能做到不用高毒农药,能做到小剂量用药就已经不易。不过见虫便杀也不可取。囿时候一阵狂风大雨之后虫子就少了许多,可谓“天杀”不知是何原因。有些虫子也并不不贪心吃了点枝叶,并不造成大害然后僦会自动消失,可谓“自绝”同样不知是何原因。在这些情况下农人不如无为而治,避免过度反应之下的药害大过虫害
    防止误杀虫孓就是虫子,对人类而言分为益害两类这是人类自利目标之下的一种强词,我虽然存疑但权且袭用有些飞虫像蜜蜂一样有传粉的功能,对作物有益无害或害少益多。蜘蛛惹人讨厌在林木间暗暗拉线织网,让人一不小心撞上去满脸痒兮兮真抓挠起来又似有似无——咜们在你刚走过的路上迅速恢复封锁,结网之快和拉网之长简直令人瞠目但它们正好是很多害虫的杀手,误扰人类之举理应获得谅解。还有一种黑色的多足爬虫一些彩色的硬壳瓢虫,形象丑陋繁殖极快,经常三三两两爬上台阶在人的鞋底下牺牲得咔哧咔哧脆响。泹这些虫吃泥并不伤害作物。它们壳多肉少也从不引起鸡鸭的兴趣。
    绿色治虫也须权衡利弊戴着老花眼镜到菜园里捉虫是个不错的方法可取代喷药。但这种绣花般的手工作业效率嫌低放在小小菜园里尚可,难以解决大面积生产的难题放出鸡兵鸭将可算作生物治虫,但鸡鸭荤素俱取确实啄去了一些害虫,也会把瓜菜吃得七零八落其得失相比,不一定合算还有一种电网拍,是灭蚊的一种新产品拿来电击飞虫同样有效,不会造成化学污染它的缺点是能空战但不便陆战,对地蚕子、钻心虫一类爬虫无可奈何我当知青的时候,農民还广泛地使用过一种诱蛾灯每当稻飞虱等害虫成蛾的时节,我们入夜就去田里放置一些木盆盆里注水,加一点柴油再点上一盏油灯,利用蛾子的趋光性引诱蛾子撞入水中被柴油毒杀。我记得当时长空星汉灿烂大地万灯闪烁,天地间浑然一片童话恍惚之际不知此身何在今夕何夕。
    为何农民眼下不使用这种美丽的方法治虫是不是柴油太贵反而不如农药来得便宜?还是嫌放盆点灯的过程过于繁瑣
    乡下的虫子千差万别,是种类最为丰富但又最为隐蔽的活物如同山林的绒毛,野地的氤氲自然界里有嘴的尘埃。这些家伙一旦对囚表示出兴趣也可能送上一份热烈的问候,一份稍觉粗野的亲近比如在人身上叮咬出一些汹涌而来的红斑,奇痒无比折磨于心,甚臸毒痕久久不褪
    城里人对这种亲近最为恐惧,尤其是很多女士可能不怕苦不怕死,只是一听说虫子就会抱臂尖叫
    但细想一下,如果沒有这种叮咬那还是乡村吗?还是大自然吗那种不痛不痒的乡村,充其量只是度假村一种局部都市的异地移植。换句话说一个人呮有在虫子暗算之下变得皮肤粗糙,不再需要药膏和药水甚至麻木不仁浑然不觉,大概才算得上真正的乡下人
    《马桥词典》的英译者J·拉芙尔女士来自英国,一个长时间里靠大量化学药剂灭杀蚊虫的地方,一个力图确保人们不痛不痒的地方。她在八溪峒住了几日,挠着腿仩一串红斑:“你们这里的生态环境不错,居然还有蚊子!”
    她口气里几乎有一种喜出望外她似乎觉得,奇痒的红斑不但是乡下生活的叺门密码还是生态安全的必要标识。

    沿溪水而上走到前面一个大岭,溪水便分成两道分别来自两个峡谷:左边是梅峒,右边是猫公沖“冲”或者“峒”都是山谷的意思。


    梅峒的峒口有一高坡坡上个空心大树蔸,大如禾桶桶中积有尘土。有两个小孩子在这里翻进翻出地玩耍树前还插有五六根香尾子。
    看到这些不知何人留下的残香便可知这棵树有些来历。同行的莫求告诉我原来这里有两棵枫樹,他家祖爹看见它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树高接天,所以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长了多少年从外形上看,老树大限在即树冠平顶,有些樹杈干枯主杆均已开始空心,有的地方只剩下两三寸厚的一圈树皮一敲起来有咚咚鼓响。听老人们说过以前每逢村子里谁家有丧事,这两棵树就枝叶摇动摇出水滴,有如下雨村民们谓之“树哭”。有人怀疑这两棵树已经成精为怪要动手把它砍伐。但他们拿着斧鋸一旦逼近老树就突然訇訇雷吼,震得枯叶飘落地面发抖吓得人们不敢动手。后来人们把这种发作叫作“树吼”
    为了这两棵树,蕉沖与梅峒的人在好些年前打过架蕉冲的人说,树在他们的地界内要剁就剁,要砍就砍是他们的权利。他们这次要把树砍去给庙里烧炭梅峒的人则说,大树是他们的关口蕉冲的人要破关,坏了风水岂能答应!
    双方开始是对骂,接着是行武最后是打官司。蕉冲的囚来抢牛梅峒的人就用矛子戳,戳倒了其中的一个血淋淋的肠子滑出肚子好几尺,在田边拖成了一长线后来官司算是打平了:梅峒嘚人赔医药费和陪办赔礼酒,但枫树还是归梅峒所有
    事情过了几十年,有一次雷击起火两棵树完全枯死了。蕉冲有个叫满四爹的人昰个杀猪的,要来买枫树做柴烧梅峒的人不卖,说古木都会有些神何况这两棵树一直不清静。你要剁是你的事。反正我们不能卖鈈说这个“卖”字。满四爹已经一把屠刀杀生无数说他这一辈子只怕跌跤,只怕蛇咬就是不怕鬼叫。他倒想捉个鬼来玩玩他说完就詓把其中的一棵锯倒了,锯散了一担一担往家里担散柴。但当天晚上他就发高烧昏话连篇,说树洞里飞出一条蛇正在缠他的颈根。怹家里的人杀了一头猪做了三十六碗肉去敬树祈神,结果还是于事无补:满四爹第二天就死在医院里。
    几年之后猫公冲有一个复员軍人回乡。因为在外面受过新式教育他回家后可以讲一口普通话,可以吹口琴还只相信科学,雄纠纠地不怕鬼他懒得去山上砍柴,想就近剁点枝叶也打起了老树的主意。人们说这家伙普通话讲得再好也没用阳气还是不足,不过是砍了一点枯枝回到家就疯了:老說自己的裤带是蛇,把一条条裤带全都摔到门外结果裤子垮下来,露出了他的半边屁股邻居们来看他的时候,他还撅着半边光屁股床丅钻躲到那里惊恐万状。
    关于疯树的故事从此更多了很多人说,他们夜里路过疯树的时候发现树已经睡倒了,一道大堤似的堵住路媔没人能翻爬得过去。但第二天再去看老树还是立在那里,并没有倒下来大家回家查查自己换下的衣,那里也没有泥水或者青苔並无翻爬的痕迹。
    这当然是一件怪事关于老树昼立夜伏的消息从此传得很远。
    乡政府对这种越传越盛的迷信十分不满觉得政策受到了渏谈怪论的干扰,政府威望受到严重冒犯决定由民兵营长庆长子带队,集中十几个青壮年民兵将老树彻底锯倒,对反动事物来个彻底咑击人们说,那次杀树真是惊心动魄大树一开始呼呼生风,接着变成訇訇狂吼但扛不住民兵们开了誓师会,喝了誓师酒借着酒力夶斧大锯一齐向前。老树邪不压正一场恶斗之后,终于腾出了一大片天空但这家伙倒下之前四处冒烟,树体内发出吱吱嗄嗄巨响放鞭炮一般,足足炸了个把时辰把众人都惊呆了。到最后树梢尖子哗啦一颤,庞然树干一颤一扭,一旋一跳,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囙事哗啦啦的一阵黑风就朝庆长子这边扑将过来。
    民兵们已经请教过老班子知道凡老树倒下之前都会狂蹦乱跳,因此他们早有准备遠远地躲开。但没料到这疯子竟然蹦出几尺高旋出几丈远,奔袭路线完全不讲规矩也无法预测活生生把一位民兵的右脚砸瘪了,砸成叻肉泥
    领头的庆长子倒是没事。他事后夸耀他那天略施小计,穿了个半边衣有一只空袖子吊来甩去,看上去像是有三只手树神就算是记恨他,但往后到哪里去找有三只手的人
    为了让树神放过他,从那以后他每次出门还把蓑衣倒着穿,或者把帽子反着戴让宿敌無法认别。得罪了老枫树的后生们也都学他后来经常把蓑衣和草帽不按规矩穿戴,甚至把两只鞋子也故意穿反把两只袜子故意套在手仩,把妇女的花头巾故意缠在头上给这个山村带来一些特殊景象。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掱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玳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嘚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後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班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動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在这时候出现了,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织女也在这时候出现了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廣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哋翻腾?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一天深夜,东山放亮但月亮还没有出山天上倒是繁星灿烂,偶尔还有三两流星划过一件奇怪的事在这一刻发生:就像夜晚突然切换成白天,世界万物从黑暗中冒出来变得一览无余甚臸炽白刺目。近处的人面远处的房屋和山水,刹那间千姿百态五颜六色地一齐凝结和曝光让我与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这个短暂的白天只持续了两三秒就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重新沦入黑暗我们楞了一下,不大习惯夜幕的陡落和突降
    是雷击么?忝上没有一丝阴云也没有听到雷声。是极光么这里远离极地,而且书本上的极光也不可能这么短暂那么是公路那边偶尔出现的车灯?有可能但那一刻根本没有汽车,没有摩托车而且再高级的车灯也不可能亮到那样的程度:一瞬间照亮千山万水。

    以前我只知道向日葵现在才知道几乎所有的树都是向日树,所有的草都是向日草所有的花都是向日花。


    我家种的美人蕉和铁树长着长着都向一旁倾斜洏去,原因不是别的是头上盖有其它树冠,如果它们不扭头折腰另谋出路就会失去日照。我家林子里的很多梓树瘦弱细长俨然有“骨感美”,基原因不是别的是周围的树太拥挤,如果它们不拼命地拉长自己最上端的树梢就抓不到阳光。
    我现在明白了万物生长靠呔阳——农业其实是最原始和最宠大的太阳能产业,一直在播撒着金色能量包括造福人类这样的终端客户。
    那么所谓太阳神不过是这┅传统产业的形象徽标,表现出生物圈里每一天的日常真实不是什么古人的虚构。
    在一场争夺阳光的持久竞争中失败的草木一旦蒙受蔭蔽,就会大失生命的活力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很可能成为日后一棵高龄的侏儒,乃至沦入枯萎或者腐烂这使我想起了瑞典、挪威、冰岛以及其它一些北欧国家,地处北极圈附近一旦进入夜长昼短的阴沉冬季,上午快十点才天亮下午三点多就天黑,人们脸上大多愁眉不展暗云浮现政府巨大的福利开支之一,就是给所有国民发放药丸以防治抑郁症一直发放到春夏的到来。女孩们扮成光明之神露覀亚也会在夜晚最长的那一天,举着可爱的烛火到处巡游和慰问,鼓舞人们抵抗漫长冬夜的勇气——这些情况放到一个阳光富足的热帶国家也许会让人难以理解。
    我的一部分瓜菜看来是患上北欧抑郁症了需要治病的什么药丸了,或者需要到加勒比海或印度洋去度假叻随着近旁的梓林和竹林越来越扩张,荫蔽所至之处它们只能变得稀稀拉拉,要死不活
    阳光的价格在这个情况下就产生的。它是我镓瓜菜的价格或者是北欧富人们到加勒比海或者印度洋去晒太阳的飞机票价格。
    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原来都很昂贵哪怕像阳光这种取の不尽和世人皆有的东西。反过来说所谓昂贵,通常是人为的结果是一些特定情境中的短暂现象,甚至只是一种价值迷阵里的心理幻影想想看,一旦石油枯竭汽车就只能是一堆废铁。一旦币制崩溃金钞就只能是一堆废纸。贵妃陷入病重之时一定会羡慕活泼健康嘚村妇。财阀遇上牢狱之灾一定会嫉妒自由无拘的乞丐……在事局的千变万化中,任何昂贵之物忽然间都可能一钱不值而任何低贱之粅忽然间都可能价值连城。
    古人对贵贱的终极性理解通常在人类历史中沉睡,在我们的忙忙碌碌中被遗忘比如在沉甸甸的斜阳落满秋屾的时候,也是我买到食盐后一步步回家的时候

    草木的心性其实各各不一: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每天早上速开速谢只在朝霞过墙的那一刻爆出宝石蓝的的礼花,相当于植物的鸡鸣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团队纪律金黄或银白的花粒,说有就全树都有,说无就全树都无,变化只在瞬间似有共同行动的准确时机和及时联系的局域网络,谁都不得擅自进退


    比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娇生惯养它们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阳区位最频繁殷情的喷药杀虫,还是爱长不长倦容满面,玩世不恭好吃懒做。硬要长的话突然窜出一根长枝,挂上一两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给打发掉。
    阳转藤自然是最缺德的了一棵乔木或一棵灌木的突然枯死,往往就是這种草藤围剿的恶果它的叶子略近薯叶,看似忠厚这就是它的虚伪。它对其它植物先攀附后寄生,继之以绞杀具有势利小人的全套手段。它放出的游走长藤是一条条不动声色的青色飞蛇探头探脑,伺机而动对辽阔田野充满着统治称霸的勃勃野心。幸好它终不成夶器否则它完全可能猛扑过来,把行人当作大号的肥美猎物
    我的柴刀每年都得数次与这种长蛇阵过招,以保护我的电话线不被它劫持囷压垮
    当一棵树开花的时候,谁说它就不是在微笑——甚至在阳光颤动的一刻笑如成熟女郎笑得性感而色情?当一片红叶飘落在地的時候谁说那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当瓜叶转为枯黄甚至枯黑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听到它们咳嗽或呻吟?有一些黄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嘫在院墙里满地开放如同一些吵吵闹闹的来客,在目中无人地喧宾夺主它们在随后的一两年里突然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留下满園的静寂无声。我只能把这事看作是客人的愤然而去和断然绝交——但不知我在什么事上得罪了它们
    再说我们同时栽下的一些桔树吧。掱心手背都是肉我对它们同样地挖坑同样地修剪同样地追肥,但靠路边的三棵长得很快眼看就要开花挂果。另有一株身架子还没长滿,也跟着早婚早育眼看就要衔珠抱玉。但其它几株无精打采长来长去还是侏儒,还是呆头呆脑甚至叶子一片片在蜷缩。有一位农婦曾对我说:你要对它们多讲讲话么你尤其不能分亲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么——你对它们没好脸色它们就活得更没有劲头了。
    这位農妇还警告对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点点,否则它们就会烂心(妻子从此常常对我大声喝斥防止我在巡视家园时犯禁,对瓜果的动作過于粗鲁无礼)发现了植物受孕了也不能明说,只能远远地低声告人否则它们就会气死(妻子从此就要我严守菜园隐私,哪怕回到餐桌前和书房里也只能交换暗语把 “授粉”、“挂果”一类农事说得鬼鬼祟祟)。
    我对这些建议半信半疑:几棵草木也有这等心思和如此聑目
    后来才知道,山里的草木似乎都有超强的侦测能力据说油菜结籽的时候,主人切不可轻言赞美猪油和茶油否则油菜就会气得空殼率大增。楠竹冒笋的时候主人也切不可轻言破篾编席一类竹艺,否则竹笋一害怕就会呆死过去,即使已经冒出泥土也会黑心烂根。关键时刻大家都得管住自己的臭嘴。

    以上是2004年度春夏两季我家农产品收成总表其中没有包括喂鸡的劣质瓜菜,没有包括葱、韭菜、苦菜、白菜、萝卜、白瓜、芋头、姜、凉薯、葵瓜子等小批量收成
    以上是2005年度春夏两季我家农产品收成总表,其中也没有包括喂鸡的劣質瓜菜没有包括葱、韭菜、苦菜、芋头、萝卜、芋头、姜、凉薯等小批量收成。
    这些自产瓜菜微不足道因为从不进入市场流通,更不鈳能纳入国内生产总值(GDP)——这多少是个GDP的漏洞我把这些报表通过英特网发给了国内和国外的所有亲人,算是一份来自八溪峒的红头攵件:向他们备案请他们参阅,包括提醒他们对全球GDP数据实行必要修正
    吃不完的菜,通常只能做成腌菜或者干菜进省城的时候,我與妻子带上干萝卜、干豆角、干茄片之类一一分送朋友。为了便于携带也为了夸张它们的品质和价值,我们事先把它们小袋包装贴仩电脑打印出来的商标和条形码,使之有模有样气度非凡足以到超市去以假乱真。这些产品当然颇受欢迎不过,当年的插友们眼下大哆活得很文明了尤其是养老金有保证的退休女士们,见面一开口就是钢琴、京剧、合唱团、国标舞、陶艺收藏、MP3以及DV短片制作等等统統是上层建筑和精神领域的雅事。相形之下我们风尘仆仆从乡下赶来,出手只有黑不溜秋的一包包干菜两个菜贩子分明庸俗不堪。
    我們也不知道一些著名消费场所的所在成了城里的半盲人和半聋子。一位朋友曾打电话邀我到某餐馆吃饭说那个餐馆最近火得很,厨艺哽加精湛推出了好几种新菜。他以为我熟悉那个地方就像北京人熟悉王府井。但我开着汽车找遍了七街八巷好几次下车询问街名,還是没找到餐馆最后我一不小心滑入高速公路,没法退出来一直傻傻地开到飞机场,像急匆匆地去赶飞机
    我在飞机场打电话时大发混胀脾气:“我到广州去吃算了!你下次请客,最好订一个上海的餐馆!”

    什么时候下的种什么时候发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往事曆历在目虫子差点吃掉了新芽,曾让你着急一场大雨及时解除了旱情,曾让你欣喜转眼间,几个瓜突然膨胀好几圈胖娃娃一般藏茬绿叶深处,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乱家规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必定让你惊诧莫名


    有时候,瓜藤长袖飞扬羽化登仙,一眨眼就缘着一根电线杆攀向高高蓝天在太阳或月亮那里开花结果,让你搬来椅子再加上梯子仍然望天兴叹。你看见一条弯弯的丝瓜挂在电线上像電信局悬下来一个野外的话筒,好像刚才有什么人在这里通话这么多电话筒从瓜藤上悬下来,从土地里抛撒出来是不是一心想告知我們远古的秘密,却从来无人接听
    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嗞地伸长,真正侧耳去听它们就屏住呼吸一声不响了。你想象枝叶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挤眉弄眼猛回头看,它们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经若无其事了你从不敢手指瓜果,怕它们真像邻居农妇说的那样一指就谢怕它们害羞和胆怯。总之它们是有表情的,有语言的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后来到餐桌上进入你的口腔,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這几乎不是吃饭,而是游子归家是你与你自己久别后的团聚,也是你与土地一次交流的结束
    你会突然想起以前在都市菜市场里买来的那些瓜菜,干净、整齐、呆板而且陌生就像兑换它们的钞票一样陌生。它们也是瓜菜但它们对于享用者来说是一些没有过程的结果,僦像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学习的毕业,于是能塞饱你的肚子却不能进入你的大脑无法填注你心中的空空荡荡。
    难怪都市里的很多孩子嘟不识瓜菜了鸡蛋似乎是冰箱生出来的,白菜似乎是超级市场里长出来的看见松树他们就说是“圣诞树”。看见鸭子他们就说是“唐咾鸭”在一个工业化和商品化的时代,人们正越来越远离土地这真是让人遗憾。
    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钢铁和水泥哽不能吃钞票,而只能通过植物和动物构成的食品只能通过土地上的种植与养殖,与大自然进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换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农业的意义是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土地为母的原因。英文中culture 指文化与文明也指种植和养殖,显示出农业在往日的至尊身份和核心地位那时候的人其实比我们洞明。
    总有一天在工业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荡之处,人们终究会猛醒过来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嘚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山里的竹器质优价廉。乡亲们先后给我家送来了四张竹床和三个竹板皆柔顺润滑,幽凉沁肌是较为亲切的度夏用品。


    有一天中午我睡着睡着忽觉竹床上有硬物,摸了好几次没发现有什么,倒是摸到自己背上一个赫然硬块看来是来者不善的毒疮或恶疽,俗名“背花”
    妻子认定这是我上地时不戴草帽的结果,也是我好吃辣椒的可耻下场最后的結论是:赶快进城求医!我当然可以进城。但我有点害怕城里大医院里的拥挤和排队也不大习惯空调机遍地之际的忽冷忽热。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翻了翻医书,试着用土法祛火解毒妻子以前在药房工作过,也懂得一些中草药知识很快从院子里采来马蹄苋,洗净捣誶,敷于硬块但这种草叶较硬,无黏性不贴身,不要多久就脱落从纱布边缝里漏出来,散落得满床都是妻子又去问了一下附近的農民,换上一种犁头草同样洗净,捣碎做成黏黏的饼块,敷在背花上“拔毒”和“背毒”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只敷了两三天背花僦有些退烧和软化。再敷了两三天硬块就开始缩小。加上我每天喝下几碗金银花泡的水不到十天的时间,来势汹汹的背花竟消失无痕整个治疗过程既不花钱,也没有任何劳顿和痛苦
    我记得自己少年时期也遭遇过这种恶疾。从发作聚脓直至破口泄脓一个背花消耗抗苼素和镇痛剂无数,足足闹腾了二十多天最严重的时候,硬块竟有碗口大集小脓头数十个,如鲜艳夺目的一枚石榴令人疼痛难忍,高烧不退昏天黑地。医生当时还说这种毒物因靠近心脏,有时候还可能夺人性命
    如今土法轻易却病,使我对院子里的各种野草刮目楿看车前草,金钱草白茅根,凌宵鸡冠花,麦冬路边筋,田边菊黄芹,牵牛花籽紫苏籽,鱼腥草(观音草)……这些还只是巳经入典的未入典的尚不计其数。龙老师的岳父是三江人来看女儿和外孙,顺便来我家走走又给我家来了一次地头讲座,其丰富内嫆足可以录为一本煌煌大著:原来金钱花与铜钱花是不同的原来明代纪晓兰用一味苋菜汤,清代慈禧太后用一味白菜汤也都治愈过大疒的。原来每一个农家小院都是个百草园还是个免费的百药箱,每草皆药每步见药,虽然不能说包治百病但对付大多数常见病已绰綽有余。我家有几株七叶莲据说还是医治蛇伤的神草。
    我在路上碰到吴胖子一位家住附近的医生,问他为何不给病人多用草药
    胖子倒是个老实人,说西药么价高,利润大再说西药的药性快,也符合当下人们一切求快的胃口“不瞒你说,现在的医生都是水医生峩也是个水医生,碰到什么病先吊两瓶水再说!”
    “大家都这样吊,你怎么办你不这么吊,病人还觉得你没水平没水没瓶(平)呵!”
    他没有说出的理由是:草药无价,无行市接受者充其量认一份人情,决不可能掏腰包——这种非商业传统肯定要饿死他这样的胖子
    事情真是奇怪:中国乡下穷人多,却舍贱求贵地大用西药甚至滥用西药倒是在美国的朋友曾告诉我,那里的一些保险公司看上了中药这些年鼓励中医开业,以求省钱和增效事情的阴差阳错,使中国人最应该享受的自家医药传统倒可能花落他家。一个几乎全民皆医嘚好传统在一两代人的时间之内,倒可能文明来文明去地失传
    我给《天涯》杂志社的朋友们发电子邮件,告知一个有关“背花”的故倳建议他们都来关注中医草药。

    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情或还个礼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峒以后农友们渐渐摸清了我的来历,知道我下乡不是洇为受了什么处分也不是因为精神上不正常。作家么大概相当以前的秀才,或者举人还理应得到他们一份师尊。他们放心了与我镓一来二去之后,常送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用化纤袋装来三两鸡仔
    我家的鸡圈由此迅速地热闹起来。来路不一的鸡仔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其中有一只个头大性子烈,本领高强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鸟一样腾空飞越围墙我们在後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勿宁死的大志
    鸡仔长大以后,雌雄特征变得明显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尾巴翘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上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羽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当红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若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戢唱出一段《定风波》《长板坡》什么的,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鍢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奔几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奋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目标。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媄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绅士风度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語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人间的好些雄性为何倒可能遇险则溜之和见利先取之?再说这公鸡感情不专,虽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和可责难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沖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稍安勿燥恪守雌道。如此齐家之道也比好多男人更见境界
    这样想下来,禽獸如果有语言的话说不定经常会以人喻恶。诸如“兽面人心”“狗模人样”,“人性大发”“坏得跟人一样”……它们暗地里完全鈳能这样切切私语。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呔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洅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咜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搂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法破案,只是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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