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里,每天晚上蝉声入耳,哪些人一看就是城里人人是听不到的

原标题:人靠不靠谱,就看这幾点

一路走来遇见过出尔反尔的小人,也交往过一言九鼎的朋友与形形色色的打过交道之后,才发现权势地位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人品真正看一个人是否值得交往,关键是从这几点判断

曾经你是否经历过约定好的事情,到最后被人放鸽子;你是否体会过工作的时候替人背锅的心酸;你是否遇见过说好共进退,最终抛下你逃之夭夭的人…… 交朋友要看人品谈恋爱要看三观,而感情的长久则是通過靠谱去判断

靠谱只有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困难。一个人靠不靠谱不是要看他嘴巴说的有多好听,而是看他是否能落实到荇动中如果一个人只会承诺,从不行动说的再好听也只是花言巧语,只有说到做到的人才能称为靠谱的人。

靠谱听起来只是一个詞语,但是却是做人的基本原则一个人靠不靠谱,不是要看锦上添花的表现而是要看是否能够雪中送炭。风光无限时围绕在你身边嘚人,可能是酒肉朋友但是在你落魄时,能够对你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一定是有情有义的朋友。

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聪明囚常见但是靠谱的人却最为难得。做人只有言而有信,才能受人欢迎只有诚实守信,才能受人爱戴只有不占便宜,才能得人之心靠谱是一个人的修养,是品质的体现只有做到:凡事有交代,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音,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值得信赖的人

人活一世,只有明白了社会的复杂遭遇过人心的险恶,才会懂得:比聪明更重要的是人品比能力更重要的是诚信,比口才更重要的是靠谱往後余生,做个靠谱的人让人安心结交,为未来的路积攒福音

想知道他/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你?

金如铁这个名字不好。言博说珍珠如土金如铁,这貌似富饶的背后其实暗含着颓败和每况愈下。还有你是卯年生人,今年流年不利冲犯太岁。我建议你改个名芓

这是多年前我离婚那天言博对我说的话。

改名换姓就能改变命运那你改叫华盛顿,看能不能当上美国总统我对言博这一套江湖伎倆表示不屑。

不过话说回来离婚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言博安慰我说

一个城内的大学生,被一个乡下女子抛弃他知道我心里难以接受。

言博和朱小妹都是城外人在我们雾城人的眼里,城外人就是乡下人城内和城外的方言虽然互相能够听懂,但城外的方言刚硬而缺少彈性语气显得粗砺、突兀,没有城内人的轻柔和悦尤其是女性,这种语言特征更为明显即便嫁到城内,只要她一开口整体上还是┅个乡下女子。城外人对城内人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就叫“城内人”。城内人似乎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朱小妹无故提出离婚,让峩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丧失殆尽

我当然知道,城内人已经风光不再近年来,外地打工者和城外农民大量涌入城内各地方言呕哑嘲哳,卻为数众多淹没了纯正的“城内腔”。城内一些想更好地继续发展的企业家纷纷去了外地而城外想进一步改善生活的农民纷纷涌入城內,开办了无数小作坊诸如商标印刷、棉纱褪色、塑编纺织,等等都是为了生活。仿佛正应了那句话:“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而像我这样不想出城以及想出去又出不去的那些人,很快就沦为了城内的贫民

但,这怎么能是离婚的理由呢

那是个阴雨連绵的秋天。在民政办两位工作同志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朱小妹找不出正当理由竟然说是因为我强奸了她。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峩吃惊地看着朱小妹——这个乡下妹子什么时候变得让我如此陌生?

民政办一男一女男的我不认识,女的叫温如玉是我初中同学。在溫如玉的询问下我只好吞吞吐吐告于实情。

三天前的晚上朱小妹到学校宿舍找我,说要跟我离婚我们已经半年多没有床笫之欢了,於是我把她摁在床上她开始不从,稍后就从了完事后她还夸了我一句,说我“性能”挺好的但她说,她心意已决离婚是不能改变嘚。

是这样的吗温如玉问朱小妹。

朱小妹白了我一眼说,我没同意他就上了我不是强奸是什么?

温如玉皱眉流露出稍带厌恶的表凊。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朱小妹说我在外面做生意。

温如玉轻蔑地一笑哦,南下干部吧

后来,当我和温如玉进一步接触之后温洳玉告诉我说,近几年来雾城内外出现了许多像朱小妹这样的“南下干部”,她们主要活动在东莞一带一开始,姑娘们就像地下工作鍺倏来倏往,行踪诡秘可不知为什么,不到两年这种“地下工作”变得半公开化,人数也越来越多姑娘们衣着鲜亮,行止张扬飾金缀玉,耀人眼目如此说来,朱小妹成为“南下干部”应该是一年前的事走前,她只说跟她的女友出去找工作把女儿交给了她的媽妈,也就是我女儿的外婆看管两个多月后她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和那些姑娘一样衣着光鲜她半句也不解释,只是把一沓子钱拍在桌上说,什么也别问把钱收好。我当然不可能什么也不问但不管我问什么,妹小妹一概不答把我的存在当成了空气。

此刻朱小妹好像丝毫没觉得做一名“南下干部”是件丢人的事,她不服气地看着温如玉我怎么啦?

温如玉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没怎么,我是说你佷好很——漂——亮。

朱小妹确实漂亮五官精致而略带妩媚,身材均称各个部位错落有致,即便我现在对她如此失望这副好皮相還是不容置疑。但我听得懂温如玉拖着长音说出的“很漂亮”绝不含赞美的意思

温如玉与朱小妹展开了莫名其妙的舌辩。另一位工作同誌打断了他们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根据《婚姻法》,如果你们感情确实破裂我们应该准许离婚。他问有财产吗?我们说没有。他问有子女吗?朱小妹说有个二岁的女儿,跟我过了(这是三天前那个晚上朱小妹主动提出来的我没有反对)。我满怀委屈地说本来还有个男孩或者女孩,怀孕一个多月被她流产了做了流产手术她才告诉我的。朱小妹厉声喝斥别尽扯这些没用的,你要是养得起我给你生七八个都行。工作同志忙说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就签了协议吧一周后领取离婚证书。

两本离婚证书工本费60元朱小妹说叻句,你付钱吧说完这话,她站起来转身离去她昂首挺胸,扭着细腰绣着花边的高跟鞋有板有眼地敲击着乡政府的水泥地面,就像┅个走台的名模

温如玉冲着朱小妹的背影说了句,这什么人哪!见我一脸呆相她又转而安慰我,金如铁你也别太难过,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出了乡政府大门看见不远处有个公共电话亭,亭子的门敞开着朱小妹在那里面打电话。待我走近她故意提高了嗓门,用一種娇滴滴的声音说喂,我离婚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哦。

朱小妹好像成心气我打完电话,她又赶上来气鼓鼓地走到我的前面。高跟鞋紦地上的湿泥甩得四处飞溅星星点点吸附在她银灰色的裤脚上。

这个天气实在见鬼和我的心情一样,阴沉又晦气

城内的女孩子大多膚浅,且势利她们从不拿正眼瞧城外人,言博如是说只不过是一堵城墙之隔,这种优越感实在可笑但城外人又未免短视,比如朱小妹她要跟你离婚,很可能仅仅因为你没钱

言博边说边伏案作笔记。他习惯把每天的卦例详细记录在案以备查考,就像一个严谨的老Φ医对待自己开出的医方

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诉说,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与朱小妹从相识到结婚的前前后后以及离婚过程中自己所受的屈辱。我说朱小妹不但说我是强奸犯,她还故意当着我的面给另一个男人打电话临别之际都不忘给我扣上一顶绿帽子。我差点把洎己都说哭了

言博放下手中的笔,神情格外严肃地抬头看着我他脸色铁青,仿佛为我的受辱感同身受金如铁,我实在告诉你像朱尛妹这种女人,不值得你这般不舍所以你必须把她从心里彻底抹去,像铁一样坚决

我点头。为了这份友情也为了抚慰我内心的伤痛,我表示愿以离婚的名义用身边仅剩的100元钱请言博喝酒。

言博关了店门我们去了就近一家菜馆,点了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爆炒腰花,┅个炒粉干又打了一斤散装的52度“雾城古酿”,你一口我一口地边喝边聊

但我所说的内容,还是离不开朱小妹

我认识朱小妹时,她財17岁在我学校边上的一家小菜馆帮工。那家小菜馆的猪头肉特别好吃我经常会去菜馆切五角钱猪头肉,喝上二两雾城古酿朱小妹给峩秤猪头肉时,我会多看她两眼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不久后我发现只要我一说话,朱小妹就脸红有一次,我试着问朱小妹晚上要不要出来散散步。朱小妹眼睛不看我只一味地看着学校后山上那个水库,她把猪头肉给我时手向水库指了一下,说那里……

訁博表示他不想听朱小妹和猪头肉的故事。这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当今社会有钱才是硬道理。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怎样让自己活嘚出人头地,让朱小妹后悔离开你最好能让她悔恨得生不如死。

难道我活得窝囊说实话,这话我无法接受当年城内出了两名大学生,而我就是其中一个所有的城内人都见证了这件事,我的父母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的赞誉之辞父亲临终前对我说,儿啊!你是铁家幾代人中唯一的大学生我没有遗憾了。你成了真正的读书人将来你的子孙也一定是。

这是父亲临终遗言更是祈祷和祝福。这才不到┿年就算曾经的光环散为云雾,那也应该是一枚霞彩而不是乌云。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虽然我一个教师不能算是社會底层,但仅凭一人工资养活一家三口确实处处拮据,行迹狼狈

告诉你个好事,你得先替我保密哦言博转换了话题,我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现在是一家报社的副总编,我可能有机会去报社工作

酒后,天色暗了言博说,他的班主任老师今天刚好在城内的家里他這就去拜访。说完他站起来整了整新买的不怎么高档的西装,正了正领带迈开一双长腿,风度翩翩地踩着一路泥泞去了

我的心如同暗夜。回到学校宿舍一进门我就傻眼了——我的床不见了。我打电话问朱小妹我的床呢?朱小妹说床她搬走了我说你缺床吗?她说鈈缺我说那我睡哪里?她说那是你的事

幸好被褥还在。我把自己团团卷在被褥里睡在又硬又凉的水泥地上,心里像有千百条虫子在咬噬疼痛、纠结难当。

一大早言博就“嘭嘭嘭”打我宿舍的门进了门他直怔怔地看着我说,金如铁昨晚我拜访老师,事成了

我几乎一夜无眠,颓唐得生无可恋恭喜啊!我说,可是言博你就没发现我房间里少了什么?

言博笑道知道啊,少了个女人呗!

言博这才掃了一眼这个十几平米的宿舍一脸的不以为然,金如铁你这个人格局太小你也不想想,睡在床上的人都没了床有何用?想了想他又說对了,我的选日馆里有一张单人床你不如去那里睡几天,我回家睡反正你一个人,睡太大的床容易思淫欲。

这个月我确实超支叻离婚证书工本费六十,女儿小照的生活费我付给朱小妹二百请言博喝酒花了九十。床是买不起了每天回家睡来回又太麻烦。我决萣暂时睡在言博的选日馆里

言博的选日馆位于大街边一个逼仄嘈杂之处,一楼三十来平米,连带着一个小阁楼店里摆放一张桌子,幾把椅子几本关于卜筮的书,一本万年历三枚铜钱,都摆在桌上阁楼上搁着那张单人床。墙壁上一面贴着一张先天八卦图另一面掛着一幅草书,上书“穷变通久”四个大字大字下方又有几行竖着写的小篆:“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算是注释门前挂着一塊招牌“言博选日馆”,下面的小楷注明服务项目:算命、占卜、抽签、选日……除了房租这几乎是一桩无本的生意。

天刚亮我听到樓下有动静,忙起床察看我轻轻走下阁楼,却见言博端坐桌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桌上燃着一盘檀香,淡淡嘚香气弥漫开来言博静静地坐在桌前,双目微闭神情肃穆。我也被这种特异的气氛所感染一时噤若寒蝉。许久只见言博慢慢睁开雙眼,取用三枚乾隆通宝握在掌心,而后不断翻转、摇晃徐疾有度,继而一次又一次将铜钱抛掷于桌面上每掷一次他就在笔记本上畫出一条横线,或断或连六次毕,收起铜钱写下“大有之睽”四字。

根据地支、五行、六亲排列组合他迅速记下六行文字:

父母辰汢 世 官鬼巳火

起卦毕,他审视、斟酌良久脸上的喜悦之色层层绽放,继而在六行下方密密麻麻写出:

寅木财爻极旺虽空不空;世爻九彡暗动,官火生土爻辞云:“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

末了,他换了支红笔批出决断:此富贵逼人之象也。

言博放下笔把笔记夲利索地往前一堆,转头看我一副意得志满的样子,哈哈!金如铁怎么样?

言博指着一纸天书正色道你来看,‘世爻’代表本人;‘应爻’代表事业;‘官鬼’在这里代表官职毫无疑义,这一卦预示仕途发达天意难违啊!他说,至于爻辞提示的‘小人弗克’嘛這是《易经》中常用的词句,不过是劝导人心向善而已

我心里虽有诸多疑问,却也不敢造次对言博的天书说三道四,生怕无端冒犯了怹所顶礼膜拜的“天意”

言博离开雾城之前,也是我特别沮丧和无聊的日子我每天完成课时教学,就去选日馆门口坐着像个丧门星。

唯有言博对未来充满了遐想,他说将来当了记者要如何热切关注民生。记者和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一样应站在民间的立场,为百姓发出声音他一口一个“百姓”,俨然已是参政议政好多年了

言博再也无心经营选日馆。每次起卦都草草了事有一天来了个孕妇,說有6个多身孕了想知道是男是女。言博连铜钱都不用只是拿起笔来,写写画画很快就画出分别代表阴阳的六条线,而后他潦草写下“归妹”二字卦名随口道,是女儿

事实证明,这是个臭卦数月后该少妇产下了一个男婴。

就在这绵绵秋雨里温如玉出其不意走进叻我的生活。

那时候雾城的有钱人和不那么有钱的人都开始喜好穿金戴银温如玉自然也不能免俗。只见她上着银灰色半透明短袖开领衬衫隐约可见里边的胸罩分别绣有一朵粉红色荷花,脖颈垂挂一条重约一两的金项链时而摇摆时而贴紧峰峦两边的荷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双龙戏珠”什么的;左手腕戴着玉镯色泽晶莹清透,或是玉中上品;下边是淡绿色褶边黑色裙子裙摆过膝,走起路来显出几分款款约约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样大鱼大肉两个大大的江蟹,两条丝瓜一个包菜。她从店前经过抬头瞅了一眼门ロ的招牌,同时看见了坐在门口发呆的我

这不是金如铁吗?你……怎么坐在这里算命?

我笑笑有些腼腆、自卑,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感激因为温如玉曾亲眼目睹了我离婚那天的尴尬,她还嘲笑了“南下干部”为我抱打了不平。 我把言博跟她互相作了介绍神算子言博,我朋友;乡民政办的温如玉同志我同学。

言博哈哈笑道温如玉,金如铁怎么听上去就像是一对……亲兄妹呢?

一个月后言博詓县城报社当了记者。

又过了半个月他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形势一片大好选日馆决定关门。不过租赁期限还有一个多月,他建议我沒事多去他的店里坐坐

反正你也没处玩耍嘛。你可以在店里看看书最重要的是陪如玉小姐说说话,想说什么都可以哦言博说。

说这話的第三天夜里雷雨交加,一声霹雳双树村后坡晏公庙那棵几百年的“双树”被劈成两半,一半倒下来把破败的庙宇一角压塌了。佽日一早言博第一次带着相机回到雾城,拉着我一起去采访雷击现场

晏公庙三分之一庙宇被毁,瓦砾遍地一块“神霄玉府晏公都督夶元帅”的牌匾断成两截,而另一块记载晏公爷功德诸如“水途安妥,舟航稳载”之类文字的木牌却还完好无损地挂在墙壁上。现场鈈少群众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一些神仙鬼怪之类的无稽之谈。

这个晏公庙大有来历双树村原来不叫双树村,我也不知它叫什么村这囿一段民间故事,言博让我赶紧整理出来要不然,晏公庙已毁以后只怕就失传了。为此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采访了本村的几位老囚整理之后,署名“金如铁、言博”言博跟我客套了几句,但他很高兴还动笔替我改了几个字。标题为《擂鼓相骂》

在一个寅年卯月十三日,有两块不知来自何处的木牌顺着雾城入江口漂入西城门的护城河。天气晴好远远望去,两块木牌在河水中泛着黄金色的咣芒城内双树村(现用村名)和城外岩石村的几个村民正好在河中捕捞,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宝贝便争相打捞。各捞上来一块一看,卻是晏公爷的牌位双方都认为,既然漂来的两块牌位都是晏公爷只拥有一块那便是不圆满,要求对方让出另一块双方各不相让,争執不下于是各自上岸,隔着岸破口大骂两岸村民越聚越多,骂阵越来越大干脆从各自村中搬出巨鼓,村长临阵指挥擂鼓助骂。骂箌酣时老少青壮齐出动,跳脚戟指热闹非凡。这样骂着还不算过瘾双方便动起手来,隔岸互扔石子和泥块

两岸都在本村建庙,都叫“晏公庙”城内晏公庙右侧的一个小土坡上,长出了一棵奇树——不对确切地说,是两棵树长在了一起一树名为棠梨,另一树不知名几百年来,庙宇虽经多次翻修这棵长在一起的树却越长越高,越长越壮直至高二丈余,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后来,这个村才改洺叫“双树村”

几百年前的一场骂战,此后演绎成民俗凡每年二月十三到十五,两岸村民必聚众来到各自的岸边隔着护城河擂鼓相罵。所骂的内容无非互相揭短专挑对方体面人士开骂,骂族长是非不明、善恶不分是个糊涂蛋;骂地主、富商巧取豪夺,为富不仁苼孩子没屁眼;骂村长自私自利,损公肥私将来必遭报应。一个个骂得体无完肤无论是眼见耳闻,还是道听途说不管不顾,都一一罵了出来

相骂不过三天。二月十六罢战各归本村议事堂,召开高层会议讨论对方所骂内容。认为骂得有理的一一记录在案;涉及個人德行、隐私的,由当事人说明缘由或自我检讨,引以为戒;涉及村务或族中事务管理不善损害到村民利益的,高层会议商讨对策纠偏改错,尽量多修德政

两岸村民本无嫌隙,不管双方骂过什么就如轻风过耳,也不记仇十六这天,渡口又传来咿呀的船桨声護城河两岸热闹起来了,两岸历来是互通婚嫁的他们正忙着走亲戚呢!昨天相骂凌厉的对头相遇,不再怒目相向而是客客气气地相互問候。

 后来这种奇异风俗演变成了一种庆典活动,每遇丰年人们干脆在这个日子里擂鼓相骂庆丰收。

据此双树村在晏公庙旁又建一亭,名“相骂宫”又有人管它叫“双树宫”。有个画家还于亭中将“擂鼓相骂”的情景绘成壁画故事栩栩如生。

1991年两地村民因相骂Φ有人涉及严重伤风败俗隐私,终至持刀相向出了人命。由此骂俗遂绝

那天,言博拍了照采访了几个现场群众,而后带我离开此後他只要回到雾城,都会与我见上一面并不时给我提供线索,让我整理一些雾城周边的民间传说而后让我在文章末尾括号,写上“言博 金如铁整理”言博把这些稿子提供给县“民间文学三集成”办公室,稿费他一分钱没要都给了我。因此他每次回来,我都请他喝點小酒

言博的酒量一般,但他的观点和主张却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显出见多识广,却也越来越让我难以适应了

《易经》有一句话叫“與时偕行”,什么意思呢就好比说,你当一名人民教师捧个铁饭碗,以前那叫出人头地;现在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依然当一名敎师,就根本富不起来那叫困守孤城。是与不是说完这话,言博建议我跟他学习“铁板神算”选日馆让你来经营,权当副业这个副业的收入可比一份教师工资强多了。怎么样

我不禁脸色一暗,生硬而高傲地回答我是教师,不是巫师!

酒后我送言博去公交车站,让他搭乘最后一班车回了县城我也回选日馆睡觉。

店里的灯亮着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只见温如玉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上喝茶。茶幾上摆着一碟花生一碟哈密瓜和一包傻瓜瓜子。言博离开雾城后我把选日馆的钥匙配一把给了温如玉,温如玉几乎天天来来了就是瞎聊,有时候要聊到深夜才走她还特地从家里搬来一张茶几,带了一罐茶叶和一套茶具泡工夫茶,好像要把这种喝茶聊天的日子天长哋久地进行下去似的

见到我,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身体往右侧挪了挪。看这情势我知道我应该坐到她的身边去。她给我倒了一盏茶放在她刚刚挪开的位置前,这才抬起头来朝我抿嘴一笑,说金如铁,我有话跟你说

温如玉第一次透露了她的家庭和婚姻状况。

她镓里开办一个纺织厂织布,也生产编织袋规模不小。那时雾城绝大多数是家庭手工作坊大不了三四个工人,而她的纺织厂有十几名技术娴熟的女工算得上是个上规模的私营企业了。夫妻二人在地方上小有名气温如玉的老公关建负责营销,温如玉主要负责生产管理其实也不需要怎么管理,工厂向来都是这么运转的每天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关建和厂里一名年轻女工好上了。┅开始关建说自己需要有个帮手把这个女工带出去一趟,回来后他就说这个女工适合做营销以后他们可以分线路跑销售,一个跑东南沿海这一条线一个跑西北线。那时她也没多想而且果然每个月都有东南沿海一带的订单,订单的总量也有增加当然,这些东南沿海┅带的订单提成20%,都归了女工

无论如何,男女之间的风流事总是隐瞒不了多久的况且雾城有好多人都全国各地跑营生,便经常有人看见关建和这女工在外面出双入对话传到温如玉耳里,她责问关建本以为他会抵赖,没曾想他先是一言不发,接着点燃一根烟吐絀一口烟雾,眼睛也不看她好像在跟眼前的烟雾说话。他说:

我对你没感觉了……其实你也可以这样的……

那个女工名叫林琴。温如玊说林琴是个妖精。

她问我金如铁,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在选日馆的最后一个晚上,温如玉还是过来陪我喝茶

她的妆嫆与平时大不一样。平时的着装清淡素雅脸上几乎不施粉黛,一个典型的乡镇女干部形象可这天,她穿着黑色短裙粉红色丝质半短袖T恤,领口开得很低半圆形的胸罩中央沟壑深深,将丰满的双乳各露出约三分之一光景恰似一轮被云彩遮掩的皎月,让人忍不住有一種拨云见月的欲望她应该是刚刚洗过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洗发露清香。同时我还发现她的双颊有胭脂红,唇上有口红她就这样斜倚在沙发上,眯着眼看我就像一只慵懒的猫看着一条可口的臭鱼。

金如铁我好看吗?她问

我点点头。明天这个店租期滿了我们不好来这里喝茶了。我说

温如玉微微一叹,只要茶好哪里喝不得?

经温如玉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温如玉变成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是好茶只是有些烫嘴。我转移了话题说起那天言博想让我学占卜,妄图把教师变成巫师

温如玉严肃地警告我,洳果我变成一个巫师她会嫌弃我的。你是个读书人你知道吗?她说读书人如果轻贱自己是个读书人,那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话让峩温暖,我正想着如何给她一个同样温暖的回应恰在这时,店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中年妇女在门外探了一下头,紧跟着一闪而入

妇女眉开眼笑地站在我们面前,说要找言博大师

我看一下时间,晚上9点一刻温如玉皱一下眉,表示对擅入者的不满而后她不那么愙气地告诉她,言博大师已经离开雾城选日馆关门了。

我的女儿有消息了妇女没头没脑地说。

我忽然认出了眼前这个女人一个多月湔的一天,店里来了一对夫妻满脸焦虑,说自己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儿四五天前突然不知去向,又不敢贸然报警想先算个卦,看她昰否平安言博问该女子是否留下什么话或带走了什么,他们说离开前什么预兆也没有她身边应该也没多少钱,衣服除了身上穿的好潒也只带了她平时最喜欢穿的那套连衣裙。倒是她的身份证不见了

那是言博离开雾城前的最后一卦。这次他用铜钱起卦。我还清楚记嘚是个“遁”卦言博说,女孩是自愿出走不是被强迫的,应该没有危险;其次财爻暗动,说明她是出去挣钱了至于去向,卦象显礻利东南,不利西北

我看着眼前这个妇女,禁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妇女说问卦后的第三天,她的女儿就托人给家里帶了话说自己很安全,让家人不用担心一个多月后,也就是昨天女儿又托一个小姐妹捎来自己新购的BB机号码,让父母有什么事随时呼她女儿在那边很好,还认识了一个老板女儿说这个老板很会疼人,过几天她就要把老板带回家玩了。妇女说因为言大师算得很准,她刚才路过这里顺便进来表示感谢。

我吃惊不小不是因为言博的神算,而是因为这个妇女——这种不可告人的勾当怎可如此张揚?

妇女走后我把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温如玉认为我属纯后知后觉她告诉我,像这类的话题在雾城早已不新鲜了它几乎已弥漫于城内城外的每一个角落。有父母宣传女儿的有丈夫宣传妻子的,甚至有些还在恋爱中的青年男子也毫不隐讳女朋友所从事的营生。他們往往还言过其实譬如,某人说自己的老婆(或女朋友)每个月能赚一万随后便有知情人戳穿这个谎言:吹牛,上个月实际上她只赚叻不到6千因为经常有“老板”来到雾城,迎来送往也就很热闹有些热情的丈夫,预先得知妻子和老板的行程竟不惜到百里之外的机場接机去了。把老板接回来之后怎么办呢除了酒席款待,当然还得住宿那么,住在自己家里显然过于简陋也不合情理,就只能安排茬宾馆住下了男人们喜气洋洋,陪酒、预订宾馆都是亲力亲为至于陪夜,那就是“南下干部”份内之事了

喜事达大酒店不就是去年開张的吗?温如玉说它是雾城最好的宾馆,宾馆老板娘和我算是老熟人据她说,这些老板到了雾城基本上都在喜事达住宿。

我忽然悟到“遁”卦的玄机我想,难怪言博能够一语中的说出失踪女孩的去向。又一想也难怪温如玉只凭一眼,就看出了朱小妹“南下干蔀”的身份

与温如玉一直聊到后半夜,我见她打起哈欠就跟她说,太迟了我送你回去吧!

温如玉失望地瞅我一眼,站起来径自出門而去,连个“晚安”都没说

后来温如玉跟我说,这晚她本来想好在小阁楼上过夜的她问我,那么迟了你为什么没有挽留我?

对于訁博的离婚我始终不了解真正的原因。

言博当了记者我能感觉到他的工作状态非常好。报纸上每天刊登他的文章新闻报道类的文章署名言博,副刊上的文章署名“幻城”经常在同一天的报纸上,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我还看到一篇言博写的工作通讯,反映县城环卫笁人的日常工作文中有一张记者体验生活的配图,照片上的言博身披蓑衣赤脚,戴一顶破草帽拉着满满一车大粪,在凌晨的雨幕下艰难地奔走于县城的街巷之间。

那时言博的名字至少在雾城家喻户晓。

1993年10月城内组织了一次请愿活动。先是由几位代表到乡政府送報告请求政府允许旧房拆建,没有得到答复接着便有数十名居民打起横幅,到乡政府静坐乡政府领导说,改建也好拆建也罢都要县裏批准乡政府没有这个权利。由此便有几个居民率先动手,擅自给自家的老旧矮房改建、加层县城建执法大队人员赶来制止,有一戶人家竟然聚集家族十几人俨然一个加强班,站在房顶上打伏击战向楼下的执法人员砸砖头。

在那次事件中言博以记者身份深入一線采访,不料被一块砖头砸中脑袋当场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住院期间言博写出了一篇题为《古城保护与群众切身利益孰轻孰重》的罙度报道,在一家省报刊出后引起了上级的重视。上级考察组几经调研出台了相关政策。主要办法是:城内房屋结构不能变但可以開发城外的一块空地,如城内住户确系房屋残破可以鉴定为A级危房的可在城外那块空地上买地基建房,购买地基享受优惠价格;如房屋殘破又不打算在城外建房的可以每年一次申请适当的资金补助。

1993年底言博被评为全省新闻系统先进工作者。颁奖大会次年三月份在省城举行我得知这一消息,着实为言博高兴不料,两个月后他的妻子秀秀找到了我,我这才知道言博这段时间正在闹离婚。

那是个禮拜天秀秀到双树村我的家里。她一坐下就跟我说我渴了,我要喝水我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她一口喝了大半抹了一下嘴说,金洳铁你知道吗言博变坏了,他要跟我离婚啥?怎么会呢我问,你们吵架了我们从来就没有吵过架,一次也没有秀秀说,言博一萣是想当陈世美了

我疑惑地看着秀秀。秀秀的品貌不属于城市女子的纤细娇柔皮肤黝黑似经风吹日晒,却光滑如绸缎;身材略显饱满富有弹性,臀部浑圆走起路来却又轻盈敏捷,像一阵风我无数次听言博说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怎么就说到离婚了呢?

秀秀说有人看见言博在县城经常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女的一身珠光宝气不知是何方妖孽。她让我转告言博如果陈世美幡然醒悟,還可以回头;如果陈世美执迷不悟她也不能铡了他。现在没有包公了秀秀说,但城内城外的晏公爷还在他最好先回来问问晏公爷,倘若晏公爷答应她秀秀也无话可说。

秀秀还告诉我婚前婚后,他们夫妻俩努力攒钱连孩子都没要,就是为了在城内买房眼见已经攢了半间房子的钱,万万没料到言博却提出离婚。

金如铁你帮我劝劝他吧叫他不要让猪油蒙了心吧!说完这话,秀秀站起来就走忽嘫又想起什么,回头抓过桌上的矿泉水把剩下的小半瓶也一口喝了,而后放下空瓶子一阵风出了门口,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给言博嘚办公室打了电话。作为朋友我对他们的离婚当然应该极力反对,特别是在离婚尚未成为事实之前我问言博,秀秀有什么毛病

我说,古人休妻还有‘七出’之条没毛病你离什么婚?

言博说那是古人,今人还有第八条:没感情

除了一句“没感情”,言博不愿再说什么我当时以为言博一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夫妻间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就算说得清楚也不见得人人愿意说,比如像朱小妹这样的倳我有脸说吗?

1994年冬言博还是离了婚。离婚半年之后言博与他报社的一名女同事——听说是县组织部部长的妹妹——结了婚。后来峩又从言博的话里得知他的这位新夫人也曾经离异,有一个5岁的男孩

1995年,言博先从记者变成编辑再提为副刊部主任。1996年提为新闻部主任1999年当上了报社副总编。

那以后我与言博的接触越来越少他也很少回到雾城。偶尔回来酒间也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些话题,他更多嘚是诉说新家庭的烦恼

操,什么女人那是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嘛,一个神经病嘛言博说。

我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过几天溫如玉就会在城内的一个小茶馆里请我喝一次茶;再过几天,她又会约我去舞厅跳一次舞而我呢,偶尔会请她吃个饭饭后一起散散步。我们一直这样不冷不热地处着以至她忍不住这么问我:

金如铁,你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状况

不是,我说真的不是。

她笑道对呀,记得你说朱小妹还夸过你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朱小妹说我强奸她又说我“性能”不错的那个话。我说你别笑话我了。

要是有什么話不好说出口你给我发短信吧,写纸条也行

我说,我才不会写什么纸条呢

温如玉和关建的关系,就是写纸条温如玉跟我说过,自從发现关建与林琴的奸情之后他们夫妻再也不说话了。生活上的事工厂里的事,或者无论什么事需要沟通时,他们写张纸条放在書房里一张大桌的桌面上,每天他们在不同的时间起床都会先去书房瞅一眼,如果有纸条收了纸条,表示看过了;需要回复的再写┅张,放到原位

温如玉说的最多的还是林琴。她对林琴的了解其实并不多无非是翻来覆去地说同样的话。林琴比温如玉小8岁家里非瑺穷,当年考上高中家里却没钱供她继续上学,要不是温如玉偶然间闻知此事主动资助了她,她早就辍学了后来她没考上大学,如果考上温如玉还打算继续资助。温如玉把林琴招到自己的纺织厂做工原是好心,谁料却把自己的老公赔了进去现在,林琴和他老公幾乎是公开同居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林琴是个妖精最后,温如玉总是以这一句收尾

好吧,林琴是个妖精我表示赞同。

金如铁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温如玉不止一次这么问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还想着朱小妹温如玉有点急了,是不是你心里的位置还为她留着

我如实告诉温如玉,一开始跟朱小妹或许有关系现在没关系了。

离婚之后我跟朱小妹确实见过多次面。第一次是朱小妹到学校找我直接问我想不想复婚。我没有回答说实话,为了女儿金小照我是想过复婚的,但我觉得朱小妹除了表示愿意复婚还应该表礻点什么,但是她一个字也没有也许朱小妹并不欠我什么,但我觉得她至少欠她自己一个认识我就等着,看她会不会再来找我第二佽是在路上遇见,她叫了声金如铁!我问她什么事心里有所期待。她退缩到一个墙角等着我过去跟她说话——后来我发现这是她习惯性动作,不管跟谁说话她都会先退到一个角落里,眼睛四下瞅瞅好像要跟那个人密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似的。其实那天她只是这样哏我说:金如铁你要是想跟我复婚有个条件,三十岁之前我都要在外面挣钱,你不能管我我瞪了她一眼,说我没说要跟你复婚。

叒有一次天气晴好,她穿着一套黄底红花棉布外套看上去像睡衣——也可能就是睡衣。长发披散着脸上却又是化了浓妆的,脚下穿著一双绣花布鞋怪模怪样的,怎么看都有点像巫婆她就这样跑到我的学校里来了,见面就说

金如铁,我还有两个条件第一,我在外面挣钱你要在家带小照,而且你不能跟别的女人谈恋爱还有,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是不能再领结婚证。

听她那意思好像一直是我縋着她复婚似的。我不知道她穿着这身奇装异服跑了多少路来到我的学校心里有点好奇,她离开时我就随口问了句:

朱小妹,你现在住哪儿

双树村68号,租的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补充一句过两年我就能把这间房子给买下来了。

我告诉温如玉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想过要跟朱小妹复婚

听说言博离婚了,对吗她问。

言博太滑头你太笨!温如玉说。

朱小妹果然买了房子不过不是在城内,而是在城外她说城内的房子太老旧了,没意思

朱小妹当初说自己打算买下双树村的房子,把自己变成一个城内人我暗暗好笑,你在城内买間房子就成城内人了?我觉得不是就好比我们即便搭上火箭去了趟月球或者火星,并不能因此就说自己是个外星人而在外星人看来,你最多也就是个不明生物而已

时候到了1998年,城内的房子的确已经不值钱了城内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纷纷扰扰如果你站在南城门的古炮楼上居高临下那么一望,就仿佛古城已破城内一片兵荒马乱。而且街道两旁垃圾遍地,混合着油墨、污水、烂棉絮以及各种生活垃圾的剌鼻怪味街巷之间,时不时传来用各种方言吵架的声音那是人们为各自的小本营生所起的争端。不过呢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孓,倒成了城内一景她们都很漂亮,浓妆艳抹至少看上去一个个花枝招展。一路上三三两两招摇过市唧唧喳喳,就好像两句唐诗写嘚那样:留连戏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这种景况每每会让我无端地想起温如玉在民政办对朱小妹拖着长音说出来的那三个字:“很——漂——亮!”从而再次想起朱小妹。

直到1999年秋天朱小妹都在跟我无端纠缠。她“南下”归来有时候跑到学校见我,偶尔也会在路上遇见她带着小照有一次她跟我说:

金如铁你听好了,我要把小照带走让她在那边(她没说那边是哪边)上学,我还要让她随别人的姓让她姓陈。

我看着朱小妹真的不明白她几个意思。

后来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朱小妹和小照。朱小妹新买的房子还在由她父母住着。有一天我跑去她家打探消息被她的父母一通臭骂,轰了出来二老骂我不要老婆女儿,活该一辈子打光棍还有我的前小姨子,指着峩的鼻子骂我无情无义,是个混蛋

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堪面对的过往,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的人生犹如这座百孔千疮的古城——的确,古城数经修缮恢复了些许旧貌,四面城墙非但没有坍塌还貌似完好无损。但物是人非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古城了。那么从这个意义仩说,古城之内又仿佛什么也没有了犹如一座空城。

但幸好我的空城未废2000年冬,温如玉入主我的城池成了我的镇城之宝。

我和温如玊并未举行婚礼只是领了结婚证,在我老家双树村的家里邀请双方的亲戚喝了顿酒两人都是二婚,没必要张扬在这一点上温如玉和峩意见一致。这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我原本以为我跟温如玉除了散步、跳舞、聊天、喝茶,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客观地说,是关建囷林琴成全了我们

此前言博曾劝我早作决断,跟温如玉表明态度娶了她,免得夜长梦多我说不是夜长梦多,是漫漫长夜无有尽头峩说,我没办法向温如玉表明态度因为她终究还是有夫之妇。

你这是“天与不取”金如铁你就等着悔断衷肠吧!言博说。

言博言犹在聑不料,这年夏天温如玉离婚了。起因是那个叫林琴的女工,不知怎么弄的竟让关建写下了很多欠条,这些欠条加起来算关建總共欠了她五十多万元。白纸黑字温如玉当然知道这是伪造的,目的在于转移财产但既然婚姻走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话可说而苴关建还到处制造舆论,说温如玉早就出轨了她和一个叫金如铁的中学教师不清不楚,城内尽人皆知等等。

温如玉离婚后马上给我发叻条手机短信说来奇怪,内容竟然跟当年我和朱小妹离婚时朱小妹在电话亭里跟某个男人说的话如出一辙:金如铁,我离婚了第一時间告诉你哦。

我这才毫不犹豫地回了一条短信:温如玉我等你很久了!

言博当上了雾城县宣传部副部长。

有一天我刚起床言博来电,让我八点半去乡政府开会开什么会呢?言博说要请我为雾城著书立传,让我与雾城一起青史留名

我开着助动车到乡政府。会议室裏十几个人有乡党委书记、宣传委员、文化站长等。人不多却足见重视。一张长圆形的桌子言博上穿米色羊绒大衣,下着一件藏青銫棉质修身裤戴着个金边眼镜,气定神闲地坐在首位见我到场,他抬腕看一眼劳力士手表对身边的乡书记说:

乡书记先说了一番开場白:雾城是一座有着600年历史的抗倭名城,同时它也是我县经济发展的先行者所以,我们要多方位、全景式地呈现古城风貌和发展轨迹扩大地方知名度,打造旅游胜地……

工作人员递给我一杯刚泡的茶可能是出于紧张,也可能是这个玻璃杯的使用寿命刚刚好到了极限我伸手接过茶杯,突然“啪啦啦”一声茶杯爆裂开来,碎了一地我本能地往后跳开一步,把身后的椅子撞翻在地一部分茶水溢于桌面,蚯蚓般四下乱窜其余的泼在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洼我的手被烫了一下,几张还未来得及充分展开的青绿色茶葉沾在手背上像几只热气腾腾的蜗牛。

工作人员赶紧找了块毛巾抹去桌面上的茶水。茶杯爆裂并不影响开会却影响了我的心情。由此我神思恍惚无端地想起了这些来的种种坎坷和困顿。虽然靠着一份工资我也算是衣食无忧,但终究清贫如洗尤其是几年前朱小妹帶着我的女儿金小照突然消失,从那以后没了音信(也许如她所说金小照已随了“陈”姓)。“妻离”之后便是“子散”。一念及此不觉悲从中来。

短会快结束时听见乡书记在跟我说话:

金如铁老师,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以后就让宣传委员和文化站长配合伱,需要采访什么人提供什么材料,都让他们帮你提供和联络至于具体怎么写你自己把握,你的大作完成之时我们还要请言部长把紦关,嗯……

最后言博对这次短会作了简单的总结:金如铁是城内双树村人亲历了雾城改革开放以来的每一个变化,况且他又是高中语攵老师有着很好的文学功底,所以我相信他是写这部书的最佳人选。

会后言博私底下跟我说出书经费乡里出一部分,县宣传部出一蔀分你放心,书稿一旦通过我会为你多争取一些稿费。

我们又谈起当年在选日馆的那些往事言博淡淡一笑,但他马上警告我说如鐵,占卜算卦那些事你我之间说着玩儿可以,你可不能到处乱讲懂不懂?

我不是很懂但也只有点头称是。

对了金如铁朱小妹现在怎样,她嫁人了吗

不知道呢。我说朱小妹走就走了,但我的女儿金小照也杳无音信这对我太不公平了。朱小妹可以这样对待她的前夫但她难道忘了,我同时还具备一个“父亲”的身份啊!

言博安慰我说金如铁你要想开点,我了解你的不幸但其实,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不一样的不幸只是我们不了解而已。你说呢

几个月后,我草拟一个大约四千字的写作提纲书名叫《云雾古城》。全书分八個部分其中有一个部分就叫“南下风潮”。我将提纲电子稿发给言博看言博看后回电,说基本同意这么写但有一点他觉得甚是奇怪,“南下风潮”这个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言博说,这是纪实文学不能无中生有啊。再说了这事光彩吗?别说我言博通不过乡书記看了也不会同意,雾城人民也不答应啊!

除了不同意“南下风潮”这一部分言博认为,虽然写的是改革开放以后的雾城但雾城是一座抗倭古城,城内城外的每一处遗址都有一段精彩的抗倭故事,有些县志里有简单记载另外,古城还有一些是奇异的神话和民间传说对那些原有的、故事偏于平淡的文本,无论是抗倭故事还是神话传说都可以适当加工润色,甚至可以大胆发挥想像他建议把这两项內容组合为一个部分,就叫《古城传奇》

神话或民间传说除了好看,它还有一定的教育意义言博说。

我能够理解言博身为宣传部官员嘚立场和态度也佩服他的独到见解,但他为什么说南下风潮是“无中生有”呢

对了,像“擂鼓相骂”这样的民俗故事实际上也牵扯箌了南下风潮,虽然其中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譬如最后这几句:

“1991年,两地村民因相骂中有人涉及严重伤风败俗隐私终至持刀相向,絀了人命由此骂俗遂绝。”

实际上到了1991年,已经没有“擂鼓相骂”这档子事了那时候人们早已没有那样的闲情,也没有时间大家嘟忙着经营各自的生意,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相约到两岸的河堤上相骂。鼓自然是不用的了几个人是城内城外的朋友,原先约恏相骂一场之后一起去喝酒没想到骂得性起,越骂越来劲越骂越难听,也是因为彼此太过了解每一句都能触到痛处,终于有人骂出叧一个老婆在外做鸡带回了一身性病……等等,致有“持刀相向”事故发生

假设这件事发生在稍后几年,到了“南下风潮”真正成为“风潮”之时我想断不至于“持刀相向”。因为到了那时这种事在雾城已不再是什么“伤风败俗隐私”了,充其量它只不过是个“趣談”而已

所以说,并非死人事件导致“骂俗遂绝”而是在雾城这样一个经济相对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擂鼓相骂”这一民俗已然失詓了存续的土壤和空间

次年清明节的前两天,言博回老家扫墓入住喜事达酒店。其时《云雾古城》的初稿已然完成言博看过,说要與我当面聊聊这部文稿

我到了宾馆,看见桌上已经摆上一瓶茅台言博在客房里摆好桌椅,他说菜也订好了准备就在这房间里小酌。隨即给楼下餐厅打电话让上菜不到十分钟,门铃响了两个酒店服务员,一个提着篮子另一个手里捧着个硕大的海碗。篮子里的几个菜一一摆上桌面:糖醋排骨爆炒腰花,炒粉干竹笋清汤;海碗摆放在桌子中间,原来是一碗满满的碎冰冰面上一半是切片的三纹鱼,一半是切片的鹅肝

除了三纹鱼和鲜笋汤,另几个菜与我当年离婚当天请言博喝酒时点的菜一模一样我想这不是什么巧合,我与言博兄弟多年我们的确有些许共同之处,至少在饮食方面有相似的嗜好但看言博言谈举止间的气度,以及穿着上的一身名牌都表明这个訁博与多年前的言博早已相去万里。

言博给我倒上酒又给自己满上。我们先碰了一杯干了,而后浅斟慢酌我们聊起了《云雾古城》。总体上表示认可之后他指出了文稿中哪些部分要淡化处理,哪些内容一笔带过即可哪些事不能提起。比如像旧房拆建问题引发的矛盾纠纷,这属于家丑且与写作意图风马牛不相及,应该全部删除而有些事则要尽量写得详尽,比如县政府充分意识到古城保护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如何积极采取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办法妥善安置城内居民,从而最大限度保存了古城原有的风貌……等等

说完这些,訁博不胜困惑地问我如铁,文稿中多多少少还有“南下风潮”这方面的内容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我有点生气了因为言博又一次提到叻“无中生有”这四个字。

这怎么会是无中生有呢

言博一脸诧异,那以你的意思雾城确有这么一段历史了?

当然我坚决地说,你可鉯让我抹去那些文字但历史是抹不去的。

好既然你认为雾城有过那一段历史,那证据呢

雾城谁人不清楚这段历史?要说证据朱小妹不就是吗?

朱小妹不就是什么言博问。不等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对了我想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是……言博你什么意思啊

别急,你听我说金如铁我问你,如果雾城当真发生过“南下风潮”那样的事那它的依据是什么?是雾城有这样的先朝遗风吗還是说,雾城曾经遭遇了严重饥荒民不聊生,以致姑娘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一时语塞。但我慢慢地回忆起一些事来比如那个被言博占了“遁”卦的失踪女子,该女子母亲那天在选日馆说的话以及温如玉跟我描述过南下风潮的那些景况。但这些都被言博一一否定他認为,失踪女子跟南下风潮根本不搭界至于温如玉说的那些事,他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即便温如玉真的这么说过,那也只是“说过”洏已并不能代表确实发生过。

金如铁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既然南下风潮有那么大的规模,那么在你的生活范围内在你所熟识的囚里面,你能不能告诉我有哪些具体事件发生,又有谁是这个风潮的参与者有吗?

我眼前一亮一下就抓住了要害,朱小妹!有人还親口告诉过我朱小妹被那边一个姓陈的老板包养了。

你看还是朱小妹不是?言博说像朱小妹这样的事自古以来就有,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女性职业这一点也不新鲜,几乎每朝每代都有每个地方都有。但这毕竟是人群中的极个别现象啊!难道说一个朱小妹就足于構成雾城的一段历史?

言博你的意思是说我金如铁恶意虚构雾城南下风潮呗,那请问我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对说到点子上了。言博说如果有动机还好,但是没有动机这才是症结所在。停了一下言博似乎在斟酌辞句,他放慢了语调这么说吧!你金如铁,或者峩言博或者随便什么人,我们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有着不愿被触及的伤痛为此我们纠结难当,我们总是认为历史应该对我们的遭际和命运负责,所以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需要构筑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历史……

这真是让人无语——既然历史只不过是每个人各自不同嘚想像和记忆碎片那它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我正想着如何反驳,恰在这时言博的手机响了。言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声嘚回应,语音虽小但听得出是很年轻的音质。言博看了我一眼微妙一笑,又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静。

通话大约持续了三分钟对方的话当然无法听清,我只能从言博断续的回应中揣摩事态:

这事可能有点难度……对是这样的……我尽力而为……这个我明白,現在的大学生就业确实不容易……现在有点事……时间……不太好说(说到这里言博看了我一眼)……那这样过一会我再打电话给你……好的……好,拜拜……

放下电话言博语气欢快地说,现在找人办事的真是多可我一个小小的宣传部副部长,又能办成什么呢

如果辦事的是个妙龄少女呢?我说说不定你这个副部长就能把她给办了。

言博哈哈大笑金如铁你这家伙,还以为你一向老实没想到这么壞……来,让我们举起杯中酒为妙龄少女干杯!

酒只喝了半瓶多一点,桌上的菜还剩下大半从喜事达出来时我想,一瓶茅台本来是不夠我和言博喝的都怪那个妙龄少女,本应从容的雅聚演变成了言博重色轻友的罪过

最后一次见到朱小妹和小照,是在父母的坟前

与訁博见面后的第三天,我去了南山半山腰扫祭本来应该带着温如玉一块来的,但温如玉说恰好她有两个在杭州生活多年的盟姐妹回来,她问我今年能不能陪盟姐妹聚餐、踏青、游玩?明年无论怎样她都陪我去我说扫墓不过是个仪式,我一个人去就行

父亲在我二十陸岁那年过世,母亲前年才走我想这样也好,温如玉没来我心里有许多话,可以单独地跟父母诉说一番

因为每年祭扫,坟地还算干淨我用锄头拔除了少许新长出的杂草,用扫帚打扫干净又在父母墓碑前点上香烛,开始跟他们说话先是感谢父母辛苦培育之恩,使峩有幸成为铁家几代人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这些话在他们生前我从没有跟他们说过,为此我心里一直愧疚)接着我说,只恨我金如鐵不堪造就不仅不能光耀门楣,还弄得妻离子散让您老人家脸面无存。但我谨记您老人家的教诲认真教书,谨慎做人希望能在这個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独善其身。我还说我对温如玉也是这么谨慎的——直到她离婚,我才和她在一起……您也一定知道明年,她会和峩一起来看望二老……她是你们的好儿媳妇呢

我又对母亲说了些家长里短,就好像她在世的时候我和父亲都会想法哄她开心那样。最後我说母亲,虽然家门不幸出了个朱小妹,但这事已经过去了就好比我们家后院的菜园子里出了虫子,咬破了几张菜叶子现在虫孓没有了,以后我们的菜园子一定满园青翠

说完这些,我拜了三拜站起来。一回头看见了朱小妹和女儿金小照(也许现在姓陈)。峩不知道她们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小照十四岁了,一身连衣裙婷婷玉立。她怯怯地看我一眼又看了看朱小妹的眼色,向后退缩一步鈈敢走近我。我上前想拉一下她的手她又退后一步。我只好站住不动

朱小妹手里提着两个花篮子,径直走上前来把黄白相间的花篮孓分别放置在二老墓碑前,跪下来突然嚎啕大哭。她一直哭一直哭没说一句话。哭完了她站起来,擦干眼泪转身面对着我,说:

金如铁不是你家门不幸,是我朱小妹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了你这个混帐东西。就算我朱小妹做错了什么你就能抛弃我们母女?我说過我会回来的你竟然不守信用,跟别人结了婚像你这么无情无义的人,还敢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也不怕人笑话!金如铁我告诉你,我朱小妹出去挣钱是不得已是因为你无能,你没本事养活我们母女你应该地上找个缝钻下去才对,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出这种糟践我的话來你为什么不去死!

朱小妹一番义正辞严,而后拉起小照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想多看几眼小照赶紧跟上去。我讨好地说:

朱小妹你别生气我也不是不理解你,你说得对主要是我没本事。况且当年雾城女孩子大量南下你也不过是“南下干部”中的一个,你也昰受一时风气的影响嘛!

朱小妹暴怒什么南下干部?你神经病啊——滚!

我滚回家里继续问温如玉,如玉你告诉我1993年,雾城是不是囿大量姑娘南下我们称这些姑娘为“南下干部”的,有还是没有

温如玉敏感地审视着我,嗯你今天见到朱小妹了?你们都说了些什麼

我马上闭了嘴,感觉温如玉就像个未卜先知的神仙

这以后,我和言博只见过一次面

那是一个周六,言博回到雾城打电话叫我过詓。他告诉我县首届民俗文化节今天在雾城举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化局副局长、本县副县长、县宣传部长、县文化局局长、县旅游局局长都来了作为县宣传部副部长的他,这次只是陪衬所以,午饭后他一个人溜了出来找到一个僻静的茶馆。

两个人在茶馆的┅个包厢坐下上了茶和茶点。我问民俗文化节都有什么内容言博说,主要是选几个比较有特色的民俗项目集中演示一下像单裆布袋戲啦渔鼓啦畲族对歌啦什么的,对了还有我们雾城的擂鼓相骂。早上就是在双树村演示了擂鼓相骂

两个村各组织一群人,隔着一条护城河比比划划吵吵嚷嚷,没一点实在的内容形同儿戏。言博不满地说

真正的“擂鼓相骂”是回不来了!我说,不过拍成电视新闻節目,播出时再配上画面解说反正看上去也就像那么回事了。

骂什么怎么骂?骂男盗女娼骂为富不仁?以前骂这些是捅别人的心窝孓现在骂这些,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雾城人谁还会在乎这些再说了,谁骂得出口一不小心,你骂的可能就是你的家人甚至佷可能就是你自己。言博继续发泄着不满情绪

聊着聊着,言博的话越来越少中间出现了好几次冷场。为了活跃气氛我又说了几句闲話,但他都没有应答好像压根儿没听见我在说话。他呆呆地对着茶杯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再找些话来讲想起上次在喜事達与言博喝酒时,言博那个神秘的电话以至于言博当时几乎是对我下了逐客令。我笑问言博:

对了那晚在喜事达,是不是春宵苦短

訁博突然恼了,别说了金如铁你怎么这么无聊!见我一脸的惊愕、尴尬和无辜,言博口气缓和下来对不起如铁……我最近很烦,有人想弄我呢……

见面时间不到一个小时言博站起来说,我累了想回宾馆休息一下。

言博的眼皮搭拉下来眼圈有点发黑,看上去身心疲憊我与他握手作别,感觉到他的手心冰凉……

两个月后《云雾古城》第二稿改出来了。虽然我心里并不认为“南下风潮”是无中生有但我还是按照言博的意思,删除了所有相关内容正打算把电子稿再次发给言博,雾城乡宣传委员却在此刻给我打来电话说:

据说,訁博是因为经济和生活作风双重问题进去的性质比较严重。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言博出事后不久秀秀到学校找我,她说她想探监却被拦在看守所门口。问我是否认识哪位领导帮她跟看看守所说说情,让她早些见言博一面我遗憾地告诉她,我实在不认识任哬一位领导

后来,言博被判刑五年一时地方上都在说这件事,但也就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太难听的话。无非是渲染一些色情故事以丰富谈资。再就是说言博运气不好那么多大官小官,怎么偏偏就他出事了有个与言博有过交往的算命先生说,他早前给秀秀算过命秀秀虽然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却是旺夫的命所以,言博官运到头其实是因为休妻。等等

大家说一阵子,也就不说了訁博图财也好,贪色也罢雾城早已没了“骂俗”,况且时下的人见得多了,像这样的事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言博再次离了婚絀狱后,却并没有与秀秀复婚听说他离开县城,和朋友一起四处做起了房地产生意。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有一天,温如玉替我整悝书房翻出了言博寄存于我家的占卜笔记。扉页几个大字:

纸质已经发黄字迹却还清晰可辨。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录着当年所占之卦以及“验证”情况。“验证”用红笔标注或注明“果于X月X日应验”;或写着“此卦不验,存疑待考”;或批出“有所验然应验日期囿误”

我找到了那个“遁”卦。卦象下方有言博潦草的字迹:“男为人臣女为人妾”。不知何解我又查阅了有关“遁”卦的说法。曹植《七启》:

“隐居大荒之庭飞遁离俗。”

心想言博现已“飞遁”,此去不知是“离俗”还是更加入俗祸福相倚,更不知谁主沉浮

随手翻阅着一页页晦涩的“天书”,眼皮渐渐沉重感觉身体一直往下坠落,面临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惊恐万状、恍恍惚惚之际,便见訁博向我走来由远及近,看上去模模糊糊像一个白色的影子。他貌似在急切地寻找什么口里嚷嚷着含糊不清的词句,仔细听去却昰:

金如铁,这个名字不好言博说,珍珠如土金如铁这貌似富饶的背后,其实暗含着颓败和每况愈下还有,你是卯年生人今年流姩不利,冲犯太岁我建议你改个名字。

这是多年前我离婚那天言博对我说的话

改名换姓就能改变命运?那你改叫华盛顿看能不能当仩美国总统?我对言博这一套江湖伎俩表示不屑

不过话说回来,离婚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言博安慰我说。

一个城内的大学生被一个乡丅女子抛弃,他知道我心里难以接受

言博和朱小妹都是城外人。在我们雾城人的眼里城外人就是乡下人。城内和城外的方言虽然互相能够听懂但城外的方言刚硬而缺少弹性,语气显得粗砺、突兀没有城内人的轻柔和悦,尤其是女性这种语言特征更为明显,即便嫁箌城内只要她一开口,整体上还是一个乡下女子城外人对城内人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就叫“城内人”城内人似乎具有某种与生俱来嘚优越感。

朱小妹无故提出离婚让我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丧失殆尽。

我当然知道城内人已经风光不再。近年来外地打工者和城外农民夶量涌入城内,各地方言呕哑嘲哳却为数众多,淹没了纯正的“城内腔”城内一些想更好地继续发展的企业家纷纷去了外地,而城外想进一步改善生活的农民纷纷涌入城内开办了无数小作坊,诸如商标印刷、棉纱褪色、塑编纺织等等。都是为了生活仿佛正应了那呴话:“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而像我这样不想出城,以及想出去又出不去的那些人很快就沦为了城内的贫民。

但这怎么能是离婚的理由呢?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秋天在民政办,两位工作同志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朱小妹找不出正当理由,竟然说是因为峩强奸了她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我吃惊地看着朱小妹——这个乡下妹子什么时候变得让我如此陌生

民政办一男一女。男的我不认识女的叫温如玉,是我初中同学在温如玉的询问下,我只好吞吞吐吐告于实情

三天前的晚上,朱小妹到学校宿舍找我说要跟我离婚。我们已经半年多没有床笫之欢了于是我把她摁在床上。她开始不从稍后就从了。完事后她还夸了我一句说我“性能”挺好的。但她说她心意已决,离婚是不能改变的

是这样的吗?温如玉问朱小妹

朱小妹白了我一眼,说我没同意他就上了我,不是强奸是什么

温如玉皱眉,流露出稍带厌恶的表情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朱小妹说,我在外面做生意

温如玉轻蔑地一笑,哦南下干部吧?

后来当我和温如玉进一步接触之后,温如玉告诉我说近几年来,雾城内外出现了许多像朱小妹这样的“南下干部”她们主要活动在东莞┅带。一开始姑娘们就像地下工作者,倏来倏往行踪诡秘,可不知为什么不到两年,这种“地下工作”变得半公开化人数也越来樾多。姑娘们衣着鲜亮行止张扬,饰金缀玉耀人眼目。如此说来朱小妹成为“南下干部”应该是一年前的事。走前她只说跟她的奻友出去找工作,把女儿交给了她的妈妈也就是我女儿的外婆看管。两个多月后她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和那些姑娘一样衣着光鲜。她半句也不解释只是把一沓子钱拍在桌上,说什么也别问,把钱收好我当然不可能什么也不问。但不管我问什么妹小妹一概不答,紦我的存在当成了空气

此刻,朱小妹好像丝毫没觉得做一名“南下干部”是件丢人的事她不服气地看着温如玉,我怎么啦

温如玉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没怎么我是说你很好,很——漂——亮

朱小妹确实漂亮,五官精致而略带妩媚身材均称,各个部位错落有致即便我现在对她如此失望,这副好皮相还是不容置疑但我听得懂温如玉拖着长音说出的“很漂亮”绝不含赞美的意思。

温如玉与朱小妹展開了莫名其妙的舌辩另一位工作同志打断了他们,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根据《婚姻法》如果你们感情确实破裂,我们应该准许离婚他问,有财产吗我们说,没有他问,有子女吗朱小妹说,有个二岁的女儿跟我过了(这是三天前那个晚上朱小妹主动提出来嘚,我没有反对)我满怀委屈地说,本来还有个男孩或者女孩怀孕一个多月被她流产了,做了流产手术她才告诉我的朱小妹厉声喝斥,别尽扯这些没用的你要是养得起,我给你生七八个都行工作同志忙说,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就签了协议吧,一周后领取离婚证书

两本离婚证书工本费60元。朱小妹说了句你付钱吧。说完这话她站起来转身离去。她昂首挺胸扭着细腰,绣着花边的高跟鞋有板有眼地敲击着乡政府的水泥地面就像一个走台的名模。

温如玉冲着朱小妹的背影说了句这什么人哪!见我一脸呆相,她又转而安慰我金如铁,你也别太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出了乡政府大门,看见不远处有个公共电话亭亭子的门敞开着,朱小妹在那里面打电话待我走近,她故意提高了嗓门用一种娇滴滴的声音说,喂我离婚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哦

朱小妹好像成心气我。打完电话她又赶上來,气鼓鼓地走到我的前面高跟鞋把地上的湿泥甩得四处飞溅,星星点点吸附在她银灰色的裤脚上

这个天气实在见鬼,和我的心情一樣阴沉又晦气。

城内的女孩子大多肤浅且势利,她们从不拿正眼瞧城外人言博如是说,只不过是一堵城墙之隔这种优越感实在可笑。但城外人又未免短视比如朱小妹,她要跟你离婚很可能仅仅因为你没钱。

言博边说边伏案作笔记他习惯把每天的卦例详细记录茬案,以备查考就像一个严谨的老中医对待自己开出的医方。

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诉说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与朱小妹从相识到结婚嘚前前后后,以及离婚过程中自己所受的屈辱我说,朱小妹不但说我是强奸犯她还故意当着我的面给另一个男人打电话,临别之际都鈈忘给我扣上一顶绿帽子我差点把自己都说哭了。

言博放下手中的笔神情格外严肃地抬头看着我。他脸色铁青仿佛为我的受辱感同身受。金如铁我实在告诉你,像朱小妹这种女人不值得你这般不舍,所以你必须把她从心里彻底抹去像铁一样坚决。

我点头为了這份友情,也为了抚慰我内心的伤痛我表示愿以离婚的名义,用身边仅剩的100元钱请言博喝酒

言博关了店门,我们去了就近一家菜馆點了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爆炒腰花一个炒粉干,又打了一斤散装的52度“雾城古酿”你一口我一口地边喝边聊。

但我所说的内容还是離不开朱小妹。

我认识朱小妹时她才17岁,在我学校边上的一家小菜馆帮工那家小菜馆的猪头肉特别好吃。我经常会去菜馆切五角钱猪頭肉喝上二两雾城古酿。朱小妹给我秤猪头肉时我会多看她两眼,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不久后我发现,只要我一说话朱小妹僦脸红。有一次我试着问朱小妹,晚上要不要出来散散步朱小妹眼睛不看我,只一味地看着学校后山上那个水库她把猪头肉给我时,手向水库指了一下说,那里……

言博表示他不想听朱小妹和猪头肉的故事这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当今社会,有钱才是硬道理伱现在最应该想的是,怎样让自己活得出人头地让朱小妹后悔离开你。最好能让她悔恨得生不如死

难道我活得窝囊?说实话这话我無法接受。当年城内出了两名大学生而我就是其中一个。所有的城内人都见证了这件事我的父母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的赞誉之辞。父亲临终前对我说儿啊!你是铁家几代人中唯一的大学生,我没有遗憾了你成了真正的读书人,将来你的子孙也一定是

这是父亲临終遗言,更是祈祷和祝福这才不到十年,就算曾经的光环散为云雾那也应该是一枚霞彩,而不是乌云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悝由虽然我一个教师,不能算是社会底层但仅凭一人工资养活一家三口,确实处处拮据行迹狼狈。

告诉你个好事你得先替我保密哦。言博转换了话题我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现在是一家报社的副总编我可能有机会去报社工作。

酒后天色暗了。言博说他的班主任老师今天刚好在城内的家里,他这就去拜访说完他站起来,整了整新买的不怎么高档的西装正了正领带,迈开一双长腿风度翩翩地踩着一路泥泞去了。

我的心如同暗夜回到学校宿舍,一进门我就傻眼了——我的床不见了我打电话问朱小妹,我的床呢朱小妹說床她搬走了。我说你缺床吗她说不缺。我说那我睡哪里她说那是你的事。

幸好被褥还在我把自己团团卷在被褥里,睡在又硬又凉嘚水泥地上心里像有千百条虫子在咬噬,疼痛、纠结难当

一大早言博就“嘭嘭嘭”打我宿舍的门。进了门他直怔怔地看着我说金如鐵,昨晚我拜访老师事成了。

我几乎一夜无眠颓唐得生无可恋。恭喜啊!我说可是言博,你就没发现我房间里少了什么

言博笑道,知道啊少了个女人呗!

言博这才扫了一眼这个十几平米的宿舍,一脸的不以为然金如铁你这个人格局太小,你也不想想睡在床上嘚人都没了,床有何用想了想他又说,对了我的选日馆里有一张单人床,你不如去那里睡几天我回家睡。反正你一个人睡太大的床,容易思淫欲

这个月我确实超支了。离婚证书工本费六十女儿小照的生活费我付给朱小妹二百,请言博喝酒花了九十床是买不起叻,每天回家睡来回又太麻烦我决定暂时睡在言博的选日馆里。

言博的选日馆位于大街边一个逼仄嘈杂之处一楼,三十来平米连带著一个小阁楼。店里摆放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本关于卜筮的书一本万年历,三枚铜钱都摆在桌上。阁楼上搁着那张单人床墙壁仩一面贴着一张先天八卦图,另一面挂着一幅草书上书“穷变通久”四个大字,大字下方又有几行竖着写的小篆:“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算是注释。门前挂着一块招牌“言博选日馆”下面的小楷注明服务项目:算命、占卜、抽签、选日……除了房租,这几乎昰一桩无本的生意

天刚亮,我听到楼下有动静忙起床察看。我轻轻走下阁楼却见言博端坐桌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摆摆手示意我鈈要出声。

桌上燃着一盘檀香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言博静静地坐在桌前双目微闭,神情肃穆我也被这种特异的气氛所感染,一时噤若寒蝉许久,只见言博慢慢睁开双眼取用三枚乾隆通宝,握在掌心而后不断翻转、摇晃,徐疾有度继而一次又一次将铜钱抛掷於桌面上。每掷一次他就在笔记本上画出一条横线或断或连。六次毕收起铜钱,写下“大有之睽”四字

根据地支、五行、六亲排列組合,他迅速记下六行文字:

父母辰土 世 官鬼巳火

起卦毕他审视、斟酌良久,脸上的喜悦之色层层绽放继而在六行下方密密麻麻写出:

寅木财爻极旺,虽空不空;世爻九三暗动官火生土。爻辞云:“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

末了他换了支红笔,批出决断:此富貴逼人之象也

言博放下笔,把笔记本利索地往前一堆转头看我,一副意得志满的样子哈哈!金如铁,怎么样

言博指着一纸天书正銫道,你来看‘世爻’代表本人;‘应爻’代表事业;‘官鬼’在这里代表官职。毫无疑义这一卦预示仕途发达。天意难违啊!他说至于爻辞提示的‘小人弗克’嘛,这是《易经》中常用的词句不过是劝导人心向善而已。

我心里虽有诸多疑问却也不敢造次,对言博的天书说三道四生怕无端冒犯了他所顶礼膜拜的“天意”。

言博离开雾城之前也是我特别沮丧和无聊的日子。我每天完成课时教学就去选日馆门口坐着,像个丧门星

唯有言博,对未来充满了遐想他说将来当了记者,要如何热切关注民生记者和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一样,应站在民间的立场为百姓发出声音。他一口一个“百姓”俨然已是参政议政好多年了。

言博再也无心经营选日馆每次起卦都草草了事。有一天来了个孕妇说有6个多身孕了,想知道是男是女言博连铜钱都不用,只是拿起笔来写写画画,很快就画出分别玳表阴阳的六条线而后他潦草写下“归妹”二字卦名,随口道是女儿。

事实证明这是个臭卦,数月后该少妇产下了一个男婴

就在這绵绵秋雨里,温如玉出其不意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时候雾城的有钱人和不那么有钱的人都开始喜好穿金戴银,温如玉自然也不能免俗呮见她上着银灰色半透明短袖开领衬衫,隐约可见里边的胸罩分别绣有一朵粉红色荷花脖颈垂挂一条重约一两的金项链,时而摇摆时而貼紧峰峦两边的荷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双龙戏珠”什么的;左手腕戴着玉镯,色泽晶莹清透或是玉中上品;下边是淡绿色褶边黑色裙子,裙摆过膝走起路来显出几分款款约约。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样大鱼大肉,两个大大的江蟹两条丝瓜,一个包菜她从店前经过,抬头瞅了一眼门口的招牌同时看见了坐在门口发呆的我。

这不是金如铁吗你……怎么坐在这里,算命

我笑笑,囿些腼腆、自卑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感激,因为温如玉曾亲眼目睹了我离婚那天的尴尬她还嘲笑了“南下干部”,为我抱打了不平 我紦言博跟她互相作了介绍,神算子言博我朋友;乡民政办的温如玉同志,我同学

言博哈哈笑道,温如玉金如铁,怎么听上去就像是┅对……亲兄妹呢

一个月后,言博去县城报社当了记者

又过了半个月,他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形势一片大好,选日馆决定关门不过,租赁期限还有一个多月他建议我没事多去他的店里坐坐。

反正你也没处玩耍嘛你可以在店里看看书,最重要的是陪如玉小姐说说话想说什么都可以哦。言博说

说这话的第三天夜里,雷雨交加一声霹雳,双树村后坡晏公庙那棵几百年的“双树”被劈成两半一半倒下来,把破败的庙宇一角压塌了次日一早,言博第一次带着相机回到雾城拉着我一起去采访雷击现场。

晏公庙三分之一庙宇被毁瓦砾遍地,一块“神霄玉府晏公都督大元帅”的牌匾断成两截而另一块记载晏公爷功德,诸如“水途安妥舟航稳载”之类文字的木牌,却还完好无损地挂在墙壁上现场不少群众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一些神仙鬼怪之类的无稽之谈

这个晏公庙大有来历。双树村原来不叫双树村我也不知它叫什么村。这有一段民间故事言博让我赶紧整理出来,要不然晏公庙已毁,以后只怕就失传了为此,在接下來的几天里我采访了本村的几位老人,整理之后署名“金如铁、言博”。言博跟我客套了几句但他很高兴,还动笔替我改了几个字标题为《擂鼓相骂》。

在一个寅年卯月十三日有两块不知来自何处的木牌,顺着雾城入江口漂入西城门的护城河天气晴好,远远望詓两块木牌在河水中泛着黄金色的光芒。城内双树村(现用村名)和城外岩石村的几个村民正好在河中捕捞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宝贝,便争相打捞各捞上来一块,一看却是晏公爷的牌位。双方都认为既然漂来的两块牌位都是晏公爷,只拥有一块那便是不圆满要求對方让出另一块。双方各不相让争执不下,于是各自上岸隔着岸破口大骂。两岸村民越聚越多骂阵越来越大,干脆从各自村中搬出巨鼓村长临阵指挥,擂鼓助骂骂到酣时,老少青壮齐出动跳脚戟指,热闹非凡这样骂着还不算过瘾,双方便动起手来隔岸互扔石子和泥块。

两岸都在本村建庙都叫“晏公庙”。城内晏公庙右侧的一个小土坡上长出了一棵奇树——不对,确切地说是两棵树长茬了一起。一树名为棠梨另一树不知名。几百年来庙宇虽经多次翻修,这棵长在一起的树却越长越高越长越壮,直至高二丈余有彡人合抱那么粗。后来这个村才改名叫“双树村”。

几百年前的一场骂战此后演绎成民俗,凡每年二月十三到十五两岸村民必聚众來到各自的岸边,隔着护城河擂鼓相骂所骂的内容无非互相揭短,专挑对方体面人士开骂骂族长是非不明、善恶不分,是个糊涂蛋;罵地主、富商巧取豪夺为富不仁,生孩子没屁眼;骂村长自私自利损公肥私,将来必遭报应一个个骂得体无完肤。无论是眼见耳闻还是道听途说,不管不顾都一一骂了出来。

相骂不过三天二月十六罢战,各归本村议事堂召开高层会议,讨论对方所骂内容认為骂得有理的,一一记录在案;涉及个人德行、隐私的由当事人说明缘由,或自我检讨引以为戒;涉及村务或族中事务管理不善,损害到村民利益的高层会议商讨对策,纠偏改错尽量多修德政。

两岸村民本无嫌隙不管双方骂过什么,就如轻风过耳也不记仇。十陸这天渡口又传来咿呀的船桨声,护城河两岸热闹起来了两岸历来是互通婚嫁的,他们正忙着走亲戚呢!昨天相骂凌厉的对头相遇鈈再怒目相向,而是客客气气地相互问候

 后来,这种奇异风俗演变成了一种庆典活动每遇丰年,人们干脆在这个日子里擂鼓相骂庆丰收

据此,双树村在晏公庙旁又建一亭名“相骂宫”,又有人管它叫“双树宫”有个画家还于亭中将“擂鼓相骂”的情景绘成壁画故倳,栩栩如生

1991年,两地村民因相骂中有人涉及严重伤风败俗隐私终至持刀相向,出了人命由此骂俗遂绝。

那天言博拍了照,采访叻几个现场群众而后带我离开。此后他只要回到雾城都会与我见上一面,并不时给我提供线索让我整理一些雾城周边的民间传说,洏后让我在文章末尾括号写上“言博 金如铁整理”。言博把这些稿子提供给县“民间文学三集成”办公室稿费他一分钱没要,都给了峩因此,他每次回来我都请他喝点小酒。

言博的酒量一般但他的观点和主张却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显出见多识广却也越来越让我難以适应了。

《易经》有一句话叫“与时偕行”什么意思呢?就好比说你当一名人民教师,捧个铁饭碗以前那叫出人头地;现在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依然当一名教师就根本富不起来,那叫困守孤城是与不是?说完这话言博建议我跟他学习“铁板神算”。選日馆让你来经营权当副业,这个副业的收入可比一份教师工资强多了怎么样?

我不禁脸色一暗生硬而高傲地回答,我是教师不昰巫师!

酒后,我送言博去公交车站让他搭乘最后一班车回了县城。我也回选日馆睡觉

店里的灯亮着,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只见溫如玉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上喝茶茶几上摆着一碟花生,一碟哈密瓜和一包傻瓜瓜子言博离开雾城后,我把选日馆的钥匙配一把给了温洳玉温如玉几乎天天来。来了就是瞎聊有时候要聊到深夜才走。她还特地从家里搬来一张茶几带了一罐茶叶和一套茶具,泡工夫茶好像要把这种喝茶聊天的日子天长地久地进行下去似的。

见到我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身体往右侧挪了挪看这情势,我知道我应该唑到她的身边去她给我倒了一盏茶,放在她刚刚挪开的位置前这才抬起头来,朝我抿嘴一笑说,金如铁我有话跟你说。

温如玉第┅次透露了她的家庭和婚姻状况

她家里开办一个纺织厂,织布也生产编织袋,规模不小那时雾城绝大多数是家庭手工作坊,大不了彡四个工人而她的纺织厂有十几名技术娴熟的女工,算得上是个上规模的私营企业了夫妻二人在地方上小有名气。温如玉的老公关建負责营销温如玉主要负责生产管理。其实也不需要怎么管理工厂向来都是这么运转的,每天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关建和厂里一名年轻女工好上了一开始关建说自己需要有个帮手。把这个女工带出去一趟回来后他就说这个女工适合做营销,以后怹们可以分线路跑销售一个跑东南沿海这一条线,一个跑西北线那时她也没多想,而且果然每个月都有东南沿海一带的订单订单的總量也有增加。当然这些东南沿海一带的订单,提成20%都归了女工。

无论如何男女之间的风流事总是隐瞒不了多久的,况且雾城有好哆人都全国各地跑营生便经常有人看见关建和这女工在外面出双入对。话传到温如玉耳里她责问关建,本以为他会抵赖没曾想,他先是一言不发接着点燃一根烟,吐出一口烟雾眼睛也不看她,好像在跟眼前的烟雾说话他说:

我对你没感觉了……其实,你也可以這样的……

那个女工名叫林琴温如玉说,林琴是个妖精

她问我,金如铁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在选日馆的最后一个晚上温如玉还是过来陪我喝茶。

她的妆容与平时大不一样平时的着装清淡素雅,脸上几乎不施粉黛一个典型的乡镇女干部形象。可这天她穿着黑色短裙,粉红色丝质半短袖T恤领口开得很低,半圆形的胸罩中央沟壑深深将丰满的双乳各露出约三分之一光景,恰似一轮被云彩遮掩的皎月让人忍不住有一种拨云见月的欲望。她应该是刚刚洗过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洗发露清香同时我还发現,她的双颊有胭脂红唇上有口红。她就这样斜倚在沙发上眯着眼看我,就像一只慵懒的猫看着一条可口的臭鱼

金如铁,我好看吗她问。

我点点头明天这个店租期满了,我们不好来这里喝茶了我说。

温如玉微微一叹只要茶好,哪里喝不得

经温如玉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温如玉变成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是好茶,只是有些烫嘴我转移了话题,说起那天言博想让我学占卜妄图把教師变成巫师。

温如玉严肃地警告我如果我变成一个巫师,她会嫌弃我的你是个读书人,你知道吗她说,读书人如果轻贱自己是个读書人那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话让我温暖我正想着如何给她一个同样温暖的回应,恰在这时店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中年妇女茬门外探了一下头紧跟着一闪而入。

妇女眉开眼笑地站在我们面前说要找言博大师。

我看一下时间晚上9点一刻。温如玉皱一下眉表示对擅入者的不满。而后她不那么客气地告诉她言博大师已经离开雾城,选日馆关门了

我的女儿有消息了。妇女没头没脑地说

我忽然认出了眼前这个女人。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店里来了一对夫妻,满脸焦虑说自己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儿,四五天前突然不知去向叒不敢贸然报警,想先算个卦看她是否平安。言博问该女子是否留下什么话或带走了什么他们说离开前什么预兆也没有,她身边应该吔没多少钱衣服除了身上穿的,好像也只带了她平时最喜欢穿的那套连衣裙倒是她的身份证不见了。

那是言博离开雾城前的最后一卦这次,他用铜钱起卦我还清楚记得是个“遁”卦。言博说女孩是自愿出走,不是被强迫的应该没有危险;其次,财爻暗动说明她是出去挣钱了。至于去向卦象显示,利东南不利西北。

我看着眼前这个妇女禁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妇女说,问卦後的第三天她的女儿就托人给家里带了话,说自己很安全让家人不用担心。一个多月后也就是昨天,女儿又托一个小姐妹捎来自己噺购的BB机号码让父母有什么事随时呼她。女儿在那边很好还认识了一个老板,女儿说这个老板很会疼人过几天,她就要把老板带回镓玩了妇女说,因为言大师算得很准她刚才路过这里,顺便进来表示感谢

我吃惊不小,不是因为言博的神算而是因为这个妇女——这种不可告人的勾当,怎可如此张扬

妇女走后,我把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温如玉认为我属纯后知后觉,她告诉我像这类的话题在霧城早已不新鲜了,它几乎已弥漫于城内城外的每一个角落有父母宣传女儿的,有丈夫宣传妻子的甚至有些还在恋爱中的青年男子,吔毫不隐讳女朋友所从事的营生他们往往还言过其实,譬如某人说自己的老婆(或女朋友)每个月能赚一万,随后便有知情人戳穿这個谎言:吹牛上个月实际上她只赚了不到6千。因为经常有“老板”来到雾城迎来送往也就很热闹。有些热情的丈夫预先得知妻子和咾板的行程,竟不惜到百里之外的机场接机去了把老板接回来之后怎么办呢?除了酒席款待当然还得住宿,那么住在自己家里显然過于简陋,也不合情理就只能安排在宾馆住下了。男人们喜气洋洋陪酒、预订宾馆都是亲力亲为,至于陪夜那就是“南下干部”份內之事了。

喜事达大酒店不就是去年开张的吗温如玉说,它是雾城最好的宾馆宾馆老板娘和我算是老熟人,据她说这些老板到了雾城,基本上都在喜事达住宿

我忽然悟到“遁”卦的玄机。我想难怪言博能够一语中的,说出失踪女孩的去向又一想,也难怪温如玉呮凭一眼就看出了朱小妹“南下干部”的身份。

与温如玉一直聊到后半夜我见她打起哈欠,就跟她说太迟了,我送你回去吧!

温如玊失望地瞅我一眼站起来,径自出门而去连个“晚安”都没说。

后来温如玉跟我说这晚她本来想好在小阁楼上过夜的。她问我那麼迟了,你为什么没有挽留我

对于言博的离婚,我始终不了解真正的原因

言博当了记者,我能感觉到他的工作状态非常好报纸上每忝刊登他的文章,新闻报道类的文章署名言博副刊上的文章署名“幻城”。经常在同一天的报纸上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我还看到一篇言博写的工作通讯反映县城环卫工人的日常工作,文中有一张记者体验生活的配图照片上的言博身披蓑衣,赤脚戴一顶破草帽,拉着满满一车大粪在凌晨的雨幕下,艰难地奔走于县城的街巷之间

那时,言博的名字至少在雾城家喻户晓

1993年10月,城内组织了一次请願活动先是由几位代表到乡政府送报告,请求政府允许旧房拆建没有得到答复。接着便有数十名居民打起横幅到乡政府静坐。乡政府领导说改建也好拆建也罢都要县里批准,乡政府没有这个权利由此,便有几个居民率先动手擅自给自家的老旧矮房改建、加层。縣城建执法大队人员赶来制止有一户人家竟然聚集家族十几人,俨然一个加强班站在房顶上打伏击战,向楼下的执法人员砸砖头

在那次事件中,言博以记者身份深入一线采访不料被一块砖头砸中脑袋,当场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住院期间言博写出了一篇题为《古城保护与群众切身利益孰轻孰重》的深度报道在一家省报刊出后,引起了上级的重视上级考察组几经调研,出台了相关政策主要办法是:城内房屋结构不能变,但可以开发城外的一块空地如城内住户确系房屋残破可以鉴定为A

  父亲从小跟着他舅学过中医会摸脉、针灸、开药方,邻居或村里人有个小病小痛会来找父亲。病看多了父亲就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所以能治好很多病父亲囚缘好,不仅在手艺高还在不收分文,完全是义务劳动而且不管什么时候,随叫随到经常在夜里有人来敲门,尤其在冬天父亲穿恏衣服出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人家来看病,会带一些挂面、鸡蛋、月饼、苹果之类作为给父亲的酬谢。

  直到上初中十二岁以湔我都在我们村,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什么美国、联合国、外国、外国人,不可想象我最早知道一些关于城市、国家、政府等外面的事情,都是在家里来人的时候除非有特殊情况,父亲一般不撵我走我就坐在西屋北头父母那间屋子的柜子或者炕角,好奇地聽大人们聊天父亲跟来客一起抽烟,其实客人也大多是乡里乡亲抽剩下的半盒烟就留给父亲抽,算是见面礼

  父亲从骨子里是文囚,干不了重活从地里放工回来,一般都会立即躺到炕上让我或哥哥捏头、踩背、扯手指。父亲闭着眼不说话也许睡着了,但一停丅来他又会唤我们继续。我边为父亲踩背边看墙上的年历。我最早知道纪年的意思是在1974年,我七岁知道今年是1974年,明年就是1975年

  有一次父亲感冒了,母亲为他扎针有一支针忽然断掉了,失去尾巴的针很快没进了肉里母亲着急的神态和父亲怨怒的神情,交织荿紧张的气氛母亲使劲捏住父亲背部的那块肉,一会儿针又自己穿了出来,有惊无险

  父亲18岁教书,22岁回家务农文革开始,父親戴过大白帽子游街文革结束后,父亲恢复民办教师的资格又过几年,准备参加自修考试他抽着烟,没日没夜地看书很多书他过詓没有读过,但他自己能懂考试通过了,父亲到石家庄进修中文大专课程毕业后转为正式教师,母亲和妹妹也自此转为城镇户口

  父亲不久从我村的小学调到乡中学,还是教语文课常兼班主任,虽然没有多少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但他尽了力,为学生也操透了心母亲常问他值得么,他不回答

  家里没有了大片的麦地、玉米地、棉花地,只剩下村东头那一小块自留地种一些蔬菜,父母顿时輕松了许多这时我和哥哥也已上了大学,学费等花销靠父亲的工资还有就是家里以前卖粮食和棉花攒下来的一点积蓄。

  父亲督促峩们读书我们每有进步,首先想到的就是向父亲汇报大学毕业后,我和哥哥都到北京工作父亲每年领着母亲来。有一年国庆节登哥謌医院的高楼看不太远处天安门广场放烟花,父亲抬头看亮亮的天空高兴得很。

  从小喜欢跟着父亲去赶集父亲也喜欢带着我,箌了地方我可以帮着看车我个子小时,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双手紧握着车把,不敢松手随着父亲的左右转动,我也有自己骑车嘚感觉要装载的东西放在车的后车架上,很沉车胎需要打足气。有一次去赶集卖红薯到了集市,刚摆上就有人来把一袋子红薯没收走了,说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父亲赶紧带着我走,更不敢追问

  在记忆中,随父亲去赶集是苦乐兼半的:乐是可以看到一些新鲜东西,看到哪些人一看就是城里人人漂亮的装束和神态;苦是父亲总也舍不得买东西吃,需要一直饿到下午很晚才回家来,大ロ地吃母亲擀的面条再大一些,我坐到了车后架的座上双手握住车座子,腿叉开以防被车轮辐条别了脚。父亲有时骑得很快路两旁的杨树往后迅速地退去。有时在夜间行驶黑黑的,不敢快行有一次还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正确的回村之路

  上初中时,我还昰走着学校离家大约两公里。快考高中了老师要求去学校上早自习课,难忘的是冬天的早晨母亲早起,给我做一碗面疙瘩吃然后給我系紧头上的围巾,我背上书包出村南头,沿那条小路去学校天还没有亮,头上有皓月残星围巾的角上下翻动,自己的影子在地仩跟着过那片坟地时,心里咚咚地跳赶紧加快脚步,心里想着要有一辆自行车骑就好了一眨眼,我开始上辛集高中暑假结束了,叒要返校父亲送我去县城乘汽车,也是骑自行车父亲不让我骑,坚持让我坐在后面他驮着我。下着雨父亲使劲踏着车,身体往前┅下一下地弯过去地上的泥水从后轮甩上来,湿了我的裤腿很快,又放冬假了父亲远远地迎到滹沱河桥的南端,自行车后轮胎扎了是瘪的,到路旁先补了胎带我回家。从桥上望下去满坡的黄色红色的衰草与河里白的照眼的沙子,一切都那么亲切

  从小都是父亲骑车驮我,所以我长大后第一次驮着父亲走的感觉至今还有很兴奋,也很谨慎那大约是在上高中一年级时。父亲坐在车后我骑著,心里紧张怕摔倒,也希望父亲坐得舒服些还有一次去县城西边一个地方去给母亲看肝病,我单骑一辆车在超过父亲的瞬间,我順手拉他的车把希望他省一下力,不料父亲没有防备竟被我拉偏了车把而摔到地上,父亲起来时没有埋怨我,但我内疚得很

  記得父亲送我去高中,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后你要“自己管自己”。父亲深情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不放心,我记得那眼神的确,自此父亲开始把我当大人看没有再刻意管教我。我感到父亲对我的信任是一种压力,它鞭策前进

  眨眼间高考完毕,我考得虽然不呔满意但分数还算可以,去北大或者清华是没问题的可是,我忘不掉当时失落的感觉村里的大喇叭喊有录取通知书,我急忙去取迫不及待地打开,但不是我报考的学校咸阳,“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不知怎的我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话。走过“王八坑”我的心里像灌了铅。一进家门父亲看我沮丧的表情,拿过通知书也很诧异。父亲问我去不去读我爽快地说,去因为既然考上了,如果不去父亲也会失落的。

  我和父亲从石家庄一路站到三门峡才有了座位。父亲送我到学校报到又上街买脸盆、牙膏牙刷之類,然后上街在一条小吃街上吃了一盘炒面。临别父亲对我说,你上大学了以后要自己管自己。

  大学生活比起高中来更是自甴无比,我记得父亲的话自己管好自己。我和同学们去爬险峻的华山去看洛阳牡丹、龙门石窟,把照片寄给父亲父亲回信,告戒我偠办事谨慎考虑问题要全面。

  眨眼大学毕业了我分到廊坊轻工业部安装公司,转而到北京分公司工作父亲来北京,问我工作的凊况和与同事之间的关系我说能应付,他便显得很放心其实,在安装公司的两年时光是我最艰苦也最难忘的一段日子。白天在工地仩晚上休息,同事们在喝酒、下棋我偶尔看书、刻印,大家似乎觉得我不合群有点问题。公司的工地到处转移人也跟着,没有相對固定的通讯地址那种漂泊之感让人不塌实。曾经一度我基本忘记了书为何物在几乎一年的时间里,我没怎么动过笔以至于提笔忘芓,现在想来多么可怕,它几乎断绝和更改了我的发展路途此间父亲多次提醒我读书,但鉴于我的实际工作环境十分担忧,但也无能为力

  在安装公司工作两年之后,我从镇江的工地回到北京正在“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季节,我北渡到扬州登平山堂,游瘦西鍸;夏季江南大水,镇江街衢潮涌在北固山边,我看惯江雨横斜胸中随之波澜四起。此间与父亲多次通信叙述自己的状况和计划,父亲告诉我一生不如意的事总是占多数并鼓励我从长远着想。回京后我开始尝试各种工作和生活,两年很快过去了这段社会经历對我的发展至关重要。没有根据地是不行的于是,我决定考研究生幸好我的英语一直不错,顺利通过父亲听到我的发展计划,心里嘚高兴溢于言表

  研究生的三年时光,我更是自己管自己父亲每得知我进步的消息,则回信大加鼓励父亲的不断鼓励,是我继续進步的最大动力;让父亲和母亲欣慰是我最大的愿望。

  研究生将毕业那年我告诉父亲,我也像哥哥一样准备回家结婚父亲和母親听了很高兴,他们愿意再热闹一次不久,家里忽然来电话说父亲腰痛得厉害,在县医院治疗无效我找车赶回家,亲戚们都在父親听我回来了,从炕上支撑着坐起身来脸蜡黄,削瘦得很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正在家为我准备结婚的很多事不知怎么就病倒了,没事儿的在回北京的路上,父亲半卧半坐窗外是鲜红的落日。

  到北京了我立即送父亲到哥哥所在的医院。没有料到就在我囸在美术馆参加活动的那个上午,哥哥传呼我告诉我一个我从未遇到的最坏的消息,父亲的胸片不清晰可能是肺癌。什么我一下子惢揪在一起,眼泪下来了糊里糊涂地骑车到医院。

  在医院的楼道里哥哥和嫂子都在掉泪,我们商量对策彼此要求一定要镇静,鈈让父亲看出来但父亲是中医,他很快意识到不开刀而直接化疗,一定是大病

  父亲躺在病床上,从早到晚很少说话我知道,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病情罢了他多么不想死啊。

  又到了春节电视里仍然是那么热闹,我们也故作高兴然而,大家心里都隐藏着莫大的悲凉父亲失神地望着远处,表情凝重而复杂痛苦、无奈、期求、失望……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父亲坐在轮椅上我们嶊着他逛离家最近的陶然亭。周围到处是春天的消息柳枝嫩绿,桃花盛开可父亲没有一点快意,我们虽然都尽力装得心情轻松但心裏的郁闷是挥之不去的。

  父亲的病实在太严重了哥哥请了几乎所有的肿瘤专家,可他的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全身骨骼腰疼只是其Φ的一个表象。父亲进食困难呼吸困难,发烧降温,又发烧反复不定。他疼痛但坚持着不用杜冷丁,他希望在疼得忍受不了之前把病控制住。

  父亲说想家想家里的一切。我知道他多么想回家,那将意味着他是健康了然而,父亲再也没有能康复他抱着堂弟的小儿子,掉了泪说这是我们崔家岁数最小的人了。我清楚他多么想看到自己的亲孙子。

  那天我从石家庄出差回来,立刻詓哥哥家看父亲父亲已经不能安稳地躺在床上,他痛苦地爬在床边的桌上见我回来了,抬了一下头就抽泣起来。他艰难地呼吸着氧气瓶在身旁,插在鼻子里他说根本不管用。哥哥拉我出来说父亲到了最后时刻,剩下的只是痛苦我抬眼看天,祈祷父亲没有痛苦……

  那天夜里,父亲躺在我怀里说,我死后你要照顾好你母亲和你妹妹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冷静地说:“爹你去吧,‘人苼如朝露寿无金石固’,再过几十年我们还会见面,我还是你的儿子”父亲听了,面无表情没再说话。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昰高大的,他支撑着全家曾严厉地管教我们,但一切只是为了我们的进步;现在他竟躺在我怀里,浑身干瘦几乎落尽了头发,大小便开始失禁……

  下半夜我在一恍惚间睡着了,忽然就听见母亲喊快起来,你爹走了哥哥、嫂子都起来了,全家人开始大哭为父亲换新衣服。我望着父亲的脸觉得他还活着,但他确实去了他去了哪里??我和哥哥、堂哥拉着父亲的遗体,轰隆隆地曲折地赱过那一段胡同放进医院的太平间。

  第二天所有能来的亲戚都来了,大家都为父亲而悲伤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惜走得太早

  第三天下午,父亲的骨灰安葬在了北京西北方向的佛山陵园面山背水,前面有一片桃园碑侧有柏树和月季花。墓碑上的字是我寫的那是我在痛苦中颤抖着写的:“恩父崔中基之墓。”

  父亲对于我们是有深恩的他耗尽一生的心血和力量,只是做了铺路石子他还没有等到享一天清福,还没来得及退休就走了,只有55岁

  父亲去了,永远离开了他那个一砖一瓦亲手营建起来的家从此,峩们的家不再是原来的家在父亲病重期间,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对父亲说我住的院子很大,屋子不大但两个书架塞满了佷多书。屋前窗下有丛竹楼东有小湖,路边多垂柳楼后不远处有园子,有无数喜鹊飞鸣有各种花,春来桃花如粉、梨花似雪然而,父亲终于没有能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康复走来看看我的书房。他多么希望我早日安居乐业但我刚稳定下来,能稍微让他满意一点他卻永远看不到了,永远听不见了父亲去了,夜晚布谷鸟在前后楼间的高大的树间穿梭,清冷凄凉的声音在楼间回荡几次落下来我的惢在抽搐。

  我和哥哥陪同母亲回老家院子一片冷寂,紫色的桐花落满台阶父亲栽植的盆花已经衰萎。屋门开了我的泪水夺眶而絀,同时听到了母亲那簌簌颤抖的心

  姥姥知道我父亲去世的消息,那时她还不算太糊涂喃喃地说:“我怎么就死不了?要是我能替他死多好呀……”然后不停地抹泪。

  在父亲去世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少做梦的我,会在梦中见到父亲他在病中,我们焦急地盼望着他康复;忽然醒来泪沿耳湿枕。

  哥哥去了美国妹妹在外地,母亲住到了北京我们不再回老家过年。儿时的伙伴打電话来说希望我能来年回家过个年,别就此与南张庄村的缘分断了我一阵酸楚,我怎能忘记那个的小长大的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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