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特长的梦,梦里常出现的那个人那个人现实我根本不认识脸也糊糊,但在梦里常出现的那个人特别感觉跟他认识了好久好久对我很好。

来源: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作者: 周梅森,日期: ,浏览:241次

      侯亮平得知航班无限期延误,急得差点跳起来。他本打算坐最后一班飞机赶往H省,协调指挥抓捕京州市副市长丁义珍的行动,这下子计划全落空了。广播中一遍遍传来女播音员中英文抱歉的通知,机场上空有雷暴区,为了乘客安全,飞机暂时无法起飞。侯亮平额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早知道被困机场的痛苦,现在又得尝一次滋味了。
  电视大荧屏正放映气象图,一团团浓厚的白云呈旋涡状翻卷,十分凶险的样子。字幕普及着航空知识——雷暴如何危及飞行安全,误入雷暴区曾如何导致空难。但这一切根本不能平息人们焦虑的心情,整个候机大厅这时似乎已经变作巨型蜂巢,嗡嗡嘤嘤,噪声四起。旅客们分堆围住各值机台的机场工作人员,吵吵嚷嚷,无非是打听各自航班可能的起飞时间,追问补偿方案,等等。侯亮平用不着往前凑,就明白了一个意思:那片雷暴区只要在头顶罩着,哪个航班也甭想上天。
  侯亮平快步走出候机大厅,寻僻静处一个接一个拨打手机号码。H省检察院检察长季昌明关机。反贪局局长陈海关机。当紧当忙全他妈失踪了。当然,侯亮平知道他们并没有失踪,而是在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向该省分管政法工作的省委副书记高育良汇报丁义珍案件,通常与会者都要关机。但侯亮平宁愿相信他们是存心关机,跟他玩失踪。作为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的侦查处处长,侯亮平反复向H省的同行们强调甚至请求——先抓人,后开会!这个姓丁的副市长太重要了,是刚侦破的赵德汉受贿案的关键一环。如果走漏风声让他跑了,H省官场上的许多秘密就可能石沉海底。侯亮平对曾经的大学同学陈海尤其不满,他特地嘱咐陈海别汇报,先把丁义珍控制起来再说,可陈海胆小,支吾几句到底还是汇报了。侯亮平正因为害怕夜长梦多,抓捕赵德汉之后才在第一时间赶夜间航班飞赴H省,不料偏又陷入了雷暴区。
  侯亮平忽然发现,外面无风无雨,太平寂静,连穿梭送客的喧闹车声也消失了。雷暴在哪里?哪来的啥雷暴区?他跑出候机大厅的门,仰望夜空。空中虽说阴云密布、月暗星晦,但既看不见闪电,更听不到雷声,飞机不能起飞似乎成了一个谬误!身边恰巧有机场工作人员走过,侯亮平拦住他,提出了心中疑问。这位上了把年纪的老同志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颇具哲理地说,看事物不能只看表面,云层上面的世界你能看见吗?平静后面往往就藏着雷暴。侯亮平望着老同志的背影发怔,仿佛听到某种隐喻,这一番话使他浮想联翩……
  侯亮平毕业于H大学政法系,老师同学遍布H省官场,这让他对H省有一份格外的牵挂。各地反腐风暴愈演愈烈,H省平静异常,这些年来此起彼伏的传说大都止于传说。他当然明白这是假象,肉眼看不见云层上面的世界,同样看不见阳光下隐藏的黑暗。丁义珍浮出水面似乎出于偶然,若不是赵德汉的惊天大案牵扯到他,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掌握过硬证据。侦查处处长深知时机的重要性,临门一脚往往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侯亮平着急啊,可再急也没用,天上有雷暴挡着呢。
      他重新经过安检,回到了候机大厅。大厅里仍是一片嘈杂。他强迫自己镇静,在饮水机前喝了几口水,找了一处空椅子坐下,闭目养神。已经落网的赵德汉的形象适时浮现在眼前,他禁不住又沉浸到了对赵德汉的回忆中。昨天晚上,当此人捧着大海碗吃炸酱面时,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代表命运来敲这位贪官的家门了。
      贪官一脸憨厚相,乍看上去,不太像机关干部,倒像个刚下田回家的老农民。可这位农民沉着冷静,心理素质好,处变不惊。侯亮平一眼看透——这是长期以来大权在握造就的强势状态。当然,也许今天这个场面早在他的预想中,他有心理准备。只是侯亮平没料到,一个被实名举报受贿几千万元的部委项目处长,竟然会住在这鬼地方!
      这是一套常见的机关房改房,七十平方米左右,老旧不堪。家具像是赵德汉结婚时置办的,土得掉渣,沙发的边角都磨破了。门口丢着几双破拖鞋,扔到街上都没人拾。卫生间的马桶在漏水,隔上三两秒钟“滴答”一声。厨房里的水龙头也在滴水,但这似乎不是漏水,而是刻意偷水。证据很明显,水龙头下的脸盆里积了半盆不要钱的清水。
      侯亮平四处看着,摇头苦笑,这位处长真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像是为他的思路做注解,赵德汉咀嚼着自由时光里的最后一碗炸酱面,抱怨说:你们反贪总局抓贪官怎么抓到我这儿来了?哎,有几个贪官住这种地方?七层老楼,连个电梯都没有,要是贪官都这样子,老百姓得放鞭炮庆贺了!他的声音被面条堵在嗓子眼,有些呜呜噜噜的。
      是,是,老赵,瞧你多简朴啊,一碗炸酱面就对付一顿晚饭。
      赵德汉吃得有滋有味:农民的儿子嘛,好这一口。
      侯亮平直咂嘴,声音响亮夸张:哎哟,老赵,你可是处长啊!
      赵德汉自嘲:在咱北京,处长算啥?一块砖能砸倒一片处长!
      侯亮平表示赞同:这倒也是!不过,那也得看是什么处。你老赵这个处的权力大呀!早就有人说了,给个部长都不换,是不是啊?
      赵德汉很严肃:权力大小,还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权力大就一定腐败吗?我这儿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劝你们别瞎耽误工夫了!
      搜查一无所获。事实证明,的确是耽误工夫。侯亮平冲着赵德汉抱歉一笑:这么说还真搞错了?搞到咱廉政模范家来了?赵德汉挺有幽默感的,及时伸出一只肉滚滚的手告别:侯处长,那就再见吧。
      侯亮平也很幽默,一把抓住了赵德汉的手:哎,赵处长,我既来了还真舍不得和你马上就分手哩!咱们去下一个点吧!说罢,从赵家桌上杂物筐里准确地拿出一张白色门卡,插到了赵德汉的上衣口袋里。
      赵德汉慌了,忙把门卡往外掏:这……这什么呀这是?
      你帝京苑豪宅的门卡啊!请继续配合我们执行公务吧!
      赵德汉的幽默感瞬间消失,一下子软软瘫坐到地上……
      侯亮平蓦地睁开眼睛。大厅突起一阵骚动,许多人拥向不同的登机口,各值机台前都排起了长队。侯亮平以为飞机要起飞了,急忙挤到自己的登机口。结果发现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机场服务员正给各误机航班旅客发餐盒,侯亮平没一点胃口,又悻悻地回到原来座位上。
      手机响起音乐,侯亮平一看,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是陈海的电话!
      完事了吧?该行动了吧?没有!说是领导有分歧,汇报到新来的省委书记那里去了……侯亮平几乎叫起来:陈海,陈大局长,我可告诉你,赵德汉一落网就喷了,把一百多名行贿人都交代了!丁义珍仅介绍行贿即达一千多万元,可见丁义珍本身的受贿数额有多么巨大!
  陈海那头说:我也没办法,我算哪根葱啊?再说了,你们反贪总局还没把抓捕丁义珍的手续传到我省检察院呢!侯亮平急得跳脚:手续已经办好了,就在我包里!哎,那你赶紧飞过来呀,不是早到机场了吗?猴子,你得让我们有法可依呀!侯亮平只觉得一阵头晕。知道雷暴区吗?罩在你头顶上你却看不见听不到的雷暴!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哎,丁义珍现在人在哪里?在干啥?你们谁负责给我盯的啊?
      陈海背书一般汇报:丁义珍在京州国宾馆搞一个光明湖项目协调会,今晚举办宴会,丁义珍快喝醉了。我派出了最得力的女侦查处长陆亦可上场,只要省委做出了决定,一个电话就能把丁义珍拿下……
      ——哦,对不起对不起,猴子,高书记已经请示完新书记了,我们这边又要开会了!陈海压低嗓音最后说了句,匆匆忙忙关了手机。
      开会开会,开你个头呀……侯亮平骂骂咧咧,心却稍安。老同学陈海为人老实,办事踏实,而且干了几年反贪局局长,经验还算丰富。
      坐在侯亮平身边的一位妇人叹息:唉,也不知啥时才能起飞……
      侯亮平一脑门心事,不愿和她搭讪,头一仰,闭上了眼睛。
      眼一闭,赵德汉又活生生地跳到了他眼前。
      这位贪官堪称一绝,让侯亮平想忘也忘不了。到帝京苑豪宅搜查的那一幕实在太震撼了,超出了侯亮平既往的经验和想象……
  赵德汉彻底崩溃,是被两个干警架进自己的帝京苑豪宅的。豪宅里空空荡荡,没有沙发桌椅,没有床柜厨具,厚厚的窗帘挡住外界光线,地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显然这里从未住过人。赵德汉宁愿蜗居在破旧的老房子里,也没来此享受过一天。那么这套豪宅是干吗用的?侯亮平把目光投向靠墙放着的一大排顶天立地的铁柜上。赵德汉交出一串钥匙,干警们依次打开柜门,高潮蓦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一捆捆新旧程度不一的钞票码放整齐,重重叠叠,塞满了整排铁柜,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钞票墙壁。这情景也许只有在大银行的金库才能见到,或者根本就是三流影视剧里的梦幻镜头。如此多的现金集中起来,对人的视觉产生了很强烈的震撼。仿佛一阵飓风袭来,让你根本无法抵御它的冲击力。所有的干警,包括侯亮平都惊呆了。
      天啊,赵德汉,我想到了你贪,可想不到你这么能贪。我真服了你了,这么多钱,你一个小处长是怎么弄到手的啊?也太有手段了吧?侯亮平完全没有嘲讽的意思,蹲在赵德汉面前近乎诚恳地问。
      赵德汉这才哭了,不仅因为害怕,更是因为痛心:侯处长,我可一分钱都没花啊,舍不得花,又怕暴露,也……也就是常来看看……
      侯亮平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深感好奇:常来看看?这钞票好看吗?
  赵德汉把梦幻般的目光投向铁柜:好看,太好看了。小时候在乡下,我最喜欢看丰收的庄稼地,经常蹲在地头一看一晌午。我爱吃炸酱面,更爱看地里的小麦。麦出苗了,麦拔节了,金灿灿的麦穗成熟了……看着看着,肚子就饱了。赵德汉声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几辈子的农民啊,穷怕了!看钞票,就像看小麦一样,看着心里踏实,看着精神满足。看久了,钞票上会泛起一片金光灿烂的麦浪呢……
      这人真他妈的奇葩一朵,竟然能把贪婪升华为田园诗意。
  侯亮平突然想起,赵德汉好像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独居乡下。便问赵德汉,是不是也给老妈寄钱。赵德汉道是寄钱的,每月三百块。为这三百块钱,还经常跟老婆吵架,他发财的秘密老婆也不知道。他很想把老妈接到城里来住,但不敢暴露帝京苑豪宅,这可是金库啊!自己住的房子太小,又没法安置。好在母亲不喜欢城市,来看看就走了。赵德汉自我安慰说:每月寄三百块给她,也差不多够了。
      侯亮平终于愤怒了!你守着这么多钱,每月只给老妈寄三百块生活费!空着这么大一座豪宅,也不把你老妈接来住!你老妈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就该得到这样的回报吗?还口口声声是农民的儿子呢,咱农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净养你们这种没心没肺的儿子!
      赵德汉鼻涕眼泪又下来了,满脸生动而深刻的惭愧,口口声声自己错了,错大发了,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辜负了组织的培养……
      打住!组织培养你这么捞钱了吗?说说,怎样搞来这么多钱的?
      赵德汉摇起了头,道是实在记不清了。自打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再也收不住手了!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四年,有钱就收,就像捡麦穗一样,总觉得在梦中似的,恍恍惚惚,满眼尽是金灿灿的麦穗啊……
      侯亮平指着铁柜问:你有没有个大概数?这些钱是多少啊?
      赵德汉说:这我记得,一共二亿三千九百五十五万四千六百块!
      侯亮平拍了拍赵德汉肩膀,能精确到百位数,你记忆力真好。
      赵德汉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侯处长,我给你说呀,我喜欢记账,谁给我多少钱,啥时候啥地方给的,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侯亮平眼睛一亮,马上追问:那账本呢?藏在啥地方了?
      赵德汉迟疑一下,指了指天花板:主卧吊顶上边就是账本!
      小韩迅速离去,不一会儿取回一摞包着塑料袋的账本来。
      侯亮平翻看着账本,不由得惊叹:我的天哪,你是学会计的吧?
      赵德汉带着哭腔道:不……不是,我是学采矿的,会计是自学的!
      太专业了,你自学成才啊,老赵!真心话,我都想谢谢你了!
      赵德汉可怜巴巴问:侯处长,那……那能算我坦白立功吧?
      这得法院说。老赵,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怎么这么贪呢?
      赵德汉激动起来:我要举报!我举报京州市副市长丁义珍,他六次带人过来给我行贿,行贿总数是一千五百三十二万六千元!要不是他第一次送了我一张五十万元的银行卡,我也不会有今天!侯处长,你给我找纸找笔,让我把这些沉痛教训都如实写下来!让警钟长鸣,让其他同志以后千万千万别再犯这种错误了,哦,不,不,是罪行……
      这个,你进监狱后有的是时间写。侯亮平合上账本,进入下一步骤,拿出拘留证,对手下交代:行了,把这个拾麦穗的家伙拘了吧!
      小韩和小刘上前拉起赵德汉,让赵德汉签字后,用手铐把赵德汉铐住。此后,赵德汉戴着手铐一直瘫坐在地上,脸色死人般苍白。
      侯亮平指挥手下清理铁柜,霎时间在客厅堆起了一座钱山。他绕着钱山转着圈,掏出手机通知值班检察干警来换班,并让他们联系银行,多带几台点钞机过来。这是要紧的安排,后来银行运来十二台点钞机,竟然烧坏了六台!
      换班的干警很快来到了。侯亮平命令小韩等人把赵德汉押走。
      赵德汉在小韩的拉扯下,从地上颤颤巍巍站起来,向门口走。忽然,赵德汉又转过身,可怜巴巴地对侯亮平说:侯……侯处长,我……我想在我这个家再……再转一圈行吗?我这一走,肯定回不来了!
      侯亮平一愣,摇头苦笑:好,那就最后看一眼吧!
  赵德汉戴着手铐,在豪宅里转悠,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似乎要把这座豪宅的每个细节刻在脑海里。最后,赵德汉失态地一头扑到客厅中央那座钱山——也许是他臆想中的金色麦垛上,放声痛哭起来。他戴着手铐的手抚摸着一个个新旧不一的钱捆子,手和身体颤抖得厉害。失败的人生就在于失去到手的一切,而为这一切他付出了道德、良心、人格的代价,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一个伤心了得!
      赵德汉凄厉的哭声令人毛骨悚然,在豪宅客厅里久久回荡……
      凌晨四点,广播里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北京上空的雷暴区转移,飞机可以起飞了。侯亮平随着人群拥向登机口,终于松了一口气。
      该过去的总要过去,该来的总归要来。北京的雷暴区转移了,只怕H省要电闪雷鸣了。侯亮平有一种预感,H省的反腐风暴就要来了,没准会把自己当年的老师同学裹卷几个进去。从丁义珍开始,H省那些此起彼伏的传说恐怕不会再是传说,也不会再轻易止于传说了……
  丁义珍是这桩大案的关键。对丁义珍的抓捕是关键中的关键。陈海明白这一点,可检察长季昌明似乎不明白。或者因为事关重大,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陈海几乎是恳求这位顶头上司:侯亮平代表反贪总局发出的抓捕令不能忽视,万一出问题,责任在我们省反贪局啊!季昌明却坚持向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高育良汇报。明说了,省检察院归省委管,不经请示抓一个厅局级干部不合适。况且最高检的抓捕手续现在也没见到,仅凭他猴子打打手机就行动,也太草率了吧?
      季昌明跟侯亮平烂熟,所以一口一个猴子,搞得陈海很无奈。陈海只得命令侦查一处处长陆亦可亲自带队,暗中紧紧地盯住丁义珍。
  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高育良高度重视检察院的汇报,通知相关干部连夜到自己的办公室开会。季昌明、陈海赶到省委大院2号楼时,只见楼内灯火通明,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如白天上班一样。二人进了办公室,除高育良外,还见到了两位重量级人物: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季昌明颇具意味地瞄了陈海一眼,似乎说,瞧这阵势,像这种敏感的事情咱们不汇报行吗?!
      陈海上前与高育良握手,低声说:老师好!高育良年近六十,保养得法,满面红光,且笑口常开,看上去像一个擅长太极功夫的官场老手。其实呢,他是一位学者型干部,法学家,早年曾任H大学政法系主任。陈海是他教出来的,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和远在北京的侯亮平,也都是他的得意门生。高书记抑或是高老师的弟子遍天下呢。
  季昌明扼要汇报情况。高育良和李达康神情严肃地听着。气氛沉重压抑。陈海很清楚,每位领导肚子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表面上千篇一律,永远都是没有表情的表情。陈海在政治上特别小心,这是因为他总结了父亲陈岩石一生的教训——老革命的父亲,省人民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外号“老石头”,跟前任省委书记赵立春斗了大半辈子,结果离休时仍然是个厅级干部,硬是没能享受上副省级待遇。而人家赵立春却调到北京,进入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序列。也正因为老爹常在家里纵论江山,才使陈海对H省的政治路线图烂熟于心。比如,眼前这位李达康,原是赵立春的大秘,传言他乃秘书帮帮主;老师高育良是政法系的领袖,政法系统的官员,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陈海不愿重蹈父亲的覆辙,也不愿违心处事,因而和谁都保持距离,连对老师高育良也敬而远之。但他心里得有数,心如明镜,才不会出大的差错。
      看吧,省城京州的一位大权在握的副市长要倒台了,会牵扯多少人?会给H省和京州的官场带来多大的震动?天知道!季昌明心里肯定有数,他是H省老人,曾在京州市工作多年,啥不门清?此事棘手啊!结束汇报时,季昌明说:北京那边已有证据证明,丁义珍副市长涉嫌行贿受贿,而且数额巨大。我们具体如何处理,得请领导指示。
      高育良皱着眉头:丁义珍的事我们不知道,北京怎么先知道了?
      李达康脸色更是难看:就是啊,昌明同志,这都怎么回事啊?
      季昌明便又补充汇报,道是福建有位投资商向国家部委一位处长行贿批矿,最终没批下来。那位处长不肯退钱,投资商就向最高检反贪总局举报了。那位处长一落网马上检举揭发,把丁义珍给交代了。
      高育良思索着,向李达康询问:你们这个丁义珍分管啥工作啊?
      李达康苦着脸:都是重要的工作啊!城市建设、老城改造、煤矿资源整合……有些工作呢,说起来是我挂帅,具体都是丁义珍抓!
      陈海明白李达康的态度了,他绝不会轻易把丁义珍交出去的。李达康是H省有名的改革闯将,胆子大,脾气硬,当年提出过一个响亮口号:法无禁止即自由!啥事都敢干,啥人都敢用。陈海想,丁义珍是李达康一手提拔重用的干部,现任光明湖改造项目总指挥,管着几百亿资产呢。他要是被北京方面带走了,这位市委书记情何以堪?
      祁同伟小心地提出了个建议:既然这样,高书记、李书记,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先让省纪委把丁义珍规起来呢?我派人协助执行!
      这是一个折中的意见。由省纪委处理丁义珍,作为省委常委的李达康脸上好看些,以后也有回旋的余地。陈海明白祁同伟的心思,这位公安厅厅长要上台阶,眼睛瞄着副省长,恩师高育良已经向省委推荐了,常委李达康的一票很关键,祁同伟当然要顺着李达康的意思来。
      果然,李达康立即表态:哎,祁厅长这个意见好,就由我们双规吧!那口气似乎已经代表省委做了决定,也没去征求一下主管副书记高育良的意见。高育良怎么想的不知道,只见老师下意识地用指节轻击着桌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季昌明:这个,季检,你的意见呢?
      老师的心思陈海很清楚,老师肯定不想为李达康做嫁衣裳。双规丁义珍,就违背了北京方面的意见,谁拍板谁负责任。老师与李达康一向不和,这是H省官场几近公开的秘密,老师干吗为政治对手顶雷啊?但老师就是老师,绝不会直接表露自己的意思,便把球传到省检察院这边来了。不是主动汇报吗?好,你们的事你们先表个态嘛!
      季昌明说:高书记,我尊重您和省委的意见!北京那边的立案手续马上过来,让我们拘。可先规起来也可以,只要把人控制住,下面怎么都好办!但从我们检察角度来看,还是拘起来走司法程序较妥。
      这话把人说得云里雾里,季检算得上语言大师了。陈海这位顶头上司一向中规中矩,又即将退休,什么人也不想得罪。可叫你表态你总得有态度呀,这绕来绕去,还是把李达康得罪了。陈海内心想笑。
      高育良点头:好,老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倾向于拘。说罢,指着陈海:哎,陈海啊,你是反贪局局长,也说说你的意见吧!
  陈海一怔,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老师一摆手,示意他坐下说。他没坐下,笔直地站着,一时间有点蒙——他一点思想准备没有,刚才光研究别人了,这冷不丁的,让他怎么表态?陈海虽说小心谨慎,内心还是挺正直的,根子上像他老爹。在一圈领导逼视下,陈海脑门微微冒汗,一着急,竟把话说得更干脆了:高书记,我也倾向于拘。丁义珍的犯罪事实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嘛,又是北京那边让抓的……
      李达康不悦地拦住陈海的话头:陈局长,如果协助拘了,丁义珍这案子的办案权是不是就转移到北京了?是不是这样啊?
      陈海直接指出了李达康外行:李书记,您理解有误差,不存在办案权转移,这本来就不是我们H省的案子,是反贪总局直接侦查的!
      李达康似乎有些激动,近视镜后面的双眼睁得很大:哎,我要说的正是这个!丁义珍的案子如果由我们查办,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交由最高检反贪总局来侦办,将来是什么情况就很难预料了!哦,同志们,我这么说并不是要包庇谁啊,完全是从工作角度考虑……
      会议渐渐显露出意见分歧,且针锋相对的意味越来越浓。
  高育良并不责怪学生冲撞李书记,眼角还闪过一丝赞赏的余光。是嘛,两边有分歧,老师才能笑口常开,弥勒佛似的和稀泥。陈海心里有数,其实看到李达康受挫,高老师内心可能还是蛮享受的。当年两人在吕州市搭班子,身为书记的老师可没少受市长李达康的气。李达康太强势,当市长市长老大,当书记书记老大。他强了,别人就得弱,就不得不受委屈,谁心里不记恨?不单单是高育良,恨李达康的人多了去了!当然,作为政治上的竞争对手,磕磕绊绊寻常事,稍稍有点幸灾乐祸也是人之常情。高老师抑或高书记很老练,表面上不露声色,相反,有时他还要偏袒保护李达康呢,以显示自己的政治姿态。
  陈海侧面观察李达康,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眉之间刻下一个深深的川字。其实陈海心里还是挺佩服李达康的,这人不仅能干,而且极有个性。就拿抽烟来说,随着社会文明进步,绝大多数干部自觉戒烟限烟,李达康却我行我素,保持着当秘书时养成的烟枪习惯。当然,开会或和人谈话他不抽烟,无人时就钻到角落里吞云吐雾。现在丁义珍事件让李达康成了主角,事情出在他的地盘上,丁义珍又是他的左臂右膀,他能摆脱干系吗?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啊,李达康一次次摘下眼镜擦拭。人一摘去眼镜就露出了本相,满脸掩饰不住的愁容和愤懑。
      高育良书记清清嗓子说话了。所有人竖起耳朵,听这位在场的分管领导定夺。昌明、陈海同志,你们检察院既要执行北京最高检的指示,也要考虑我省的工作实际啊!让北京突然把丁义珍抓走,会不会造成京州投资商的大面积出逃啊?京州那个光明湖项目怎么办啊?
      祁同伟谨慎地看看李达康,马上附和:是啊是啊,丁义珍可是京州光明湖项目的总指挥啊,手上掌握着一个四百八十亿的大项目呢……
      李达康再次强调:育良书记,这可不是小事,一定要慎重啊!
      高育良点了点头,又说: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刚刚到任,正在下面各市县考察调研呢,我们总不能冷不丁送上这么一份见面大礼吧?
      陈海没想到这一次老师竟如此剑走偏锋,给李达康送偌大一份人情。高育良老师不是不讲原则的人啊,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季昌明的性格外柔内刚,表面上谨慎,关键时刻还是敢于表达意见的。他看了看众人,语气坚定地说:高书记、李书记,现在是讨论问题,那我这检察长也实话实说,不论丁义珍一案会给我省造成多大的影响,我们都不宜和最高检争夺办案权,以免造成将来的被动!
      这话意味深长,比较明确地言明了利害,陈海觉得,应该能给老师某种警示。老师却不像得到警示的样子,两眼茫然四顾,也不知在想些啥。陈海便用行动支持自己的领导,及时地看起手腕上的表。他看手表时的动作幅度非常大,似乎就是要让领导们知道他很着急。
      李达康却一点不急,继续打如意算盘,他不同意季昌明的看法,坚持由省纪委先把丁义珍规起来。理由是,双规可以在查处节奏的掌握上主动一些。祁同伟随声附和,称赞李书记这个考虑比较周到……
      陈海实在听不下去了,在祁同伟论证李书记的考虑如何周到时,“呼”地站了起来。行,行,那就规起来吧,反正得先把人控制住……
      不料,高育良瞪了他一眼:陈海!急啥?这么大的事,就是要充分讨论嘛。高书记不到火候不揭锅,批了学生几句,顺势拐弯,端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既然产生了意见分歧,就要慎重,就得请示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了!说罢,高育良拿起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
      原来是这样!老师这是要把矛盾上交啊!那么老师前边说的话也只是送了李达康一份空头人情,批他这学生也不过做做样子。陈海感叹,老师就是高明,要不怎么能成为H大学和H省官场的不倒翁呢?
      与会者都是官场中人,见高书记拿起红色保密电话,马上知趣地自动避开。李达康是难以改造的老烟枪,心情又特别压抑,现在正好到对面接待室过把瘾。祁同伟上卫生间。季昌明在办公室与卫生间之间的走廊溜达。陈海挂记着现场情况,趁机走出2号楼打电话……
      转眼间,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高育良一个人。
      高育良一边与沙瑞金书记通着电话,一边于不经意间把这些细节记在了脑海中。在以后的日子里,高育良会经常回忆咀嚼当时的情景和细节,琢磨谁是泄密者。的确,这一环节是后来事件演变的关键。
  陈海来到2号楼院子里,深深吸一口气。他内心沮丧懊恼,对自己十分不满意。关键时刻,修炼的火候还是差远了,说着说着就发急,露出一口小狼牙。这么一个汇报会,顶撞了常委李书记,还挨了老师高书记的批,主要领导都对你有看法,还要不要进步了?陈海刻意训练自己,遇事不急于表态,避免得罪人,要成为与父亲不同的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亲给予的一腔热血总会在一定时候沸腾起来。
      陈海实在忍受不了这无穷无尽的会议。他心急火燎,一晚上嘴角竟起了一个燎泡。万一弄丢了丁义珍,侯亮平真能撕了他!何况这猴子同学又身置花果山,总局的侦查处处长啊。作为省反贪局局长,陈海对总局多一分敬畏,也就对H省这些领导们的拖拉作风多了一分不满。
      关键是一定要盯住丁义珍!陈海为防泄密,出了2号楼以后,才和手下女将陆亦可通了个电话,问那边情况。陆亦可汇报说,宴会进入了高潮,来宾轮番向丁义珍敬酒,场面宏大。说是倘若能把丁义珍灌倒,今晚就万事大吉了。陈海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都瞪起眼来。
      开会时一直关机,现在有必要和猴子深入通个气了。这一通气才知道,侯亮平被困机场,反贪总局已将抓捕丁义珍的手续交给侯亮平——既然有手续了,可以先抓人再汇报,猴子的思路可以实施了。陈海不再迟疑,结束和侯亮平的通话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等省委意见了,先以传讯的名义控制丁义珍,北京手续一到立即拘捕!
  用手机向陆亦可发出指令后,陈海站在大院里长长吐了一口气。省委大院草坪刚修剪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香气,这是陈海最喜欢的气息。甬道两旁的白杨树据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种的,合抱粗,仰脸见不到树梢,树叶哗哗啦啦如小孩拍掌,是陈海最爱听的声音。他希望自己变得更完善,更成熟——或者说是更圆滑,但一味瞻前顾后,他总是做不到。做人要有担当,哪怕付出些代价!这一点,陈海从内心佩服侯亮平同学,这猴子同学有股孙悟空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在院子里站一会儿,陈海的心情好多了。夜空中的云彩越来越浓厚,刚才还挂在天际的月亮,现在全不见踪影。要下雨了吧?夜空湿气重了,黑色如漆渐渐涂抹着苍穹。这样的时刻,来一场雨也好。
      再次走进2号楼时,陈海从容淡定。让这些领导们慢慢研究去吧,早点来个先斩后奏就好了,也不这么遭罪。他敢打赌,省委最终决定会与北京一致。又想,陆亦可应该行动了吧?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想象着在宴会上抓捕丁义珍的场面,不由得一阵激动……
      高育良办公室里,人差不多到齐了。老师干咳两声,开始传达新任省委书记沙瑞金的指示:当前的政治环境,反腐是头等大事,要积极配合北京的行动。具体实施,由育良同志代表省委相机决定!
      陈海、季昌明、祁同伟都盯着高育良看,现在只需一个命令了。高育良却突然发现李达康不在现场,偏着脑袋问:哎,达康书记呢?
      话音刚落,李达康阴沉着脸,握着手机,从对面接待室出来,匆匆走了进来:来了,来了!育良书记,对不起,我多抽了几口烟……
  高育良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同志们,我是这样考虑的,在反腐问题上不能有任何犹豫不决,这个丁义珍非抓不可!最高检的手续传来了没有?陈海及时接话: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侯亮平正带着手续往京州赶呢!高育良一挥手:那就有法可依了嘛。综合大家的意见,我认为丁义珍涉嫌犯罪的证据既然比较确凿,又是最高检反贪总局直接抓的案子,我看就不必双规了吧?啊?还是应该依法办事,直接走司法程序嘛!
      李达康失望地看着高育良:这可不是一个丁义珍的事啊,搞不好又得稀里哗啦倒一大片了,京州光明湖四百八十亿的投资怎么办啊!
      高育良的眼神充满同情:达康书记,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李达康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就按你的意见办吧!高育良把脸转向陈海:陈海,我知道你早等不及了,行动吧!
      陈海笑了:高书记,我已经让下面行动了!现在就等好消息了。
      然而,预期的好消息没来,坏消息却来了!陆亦可来电话向陈海和季昌明报告,抓捕行动失利,丁义珍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溜掉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在场的领导们都陷入了被动,每个人都难免尴尬。陈海更恼火透顶——如果不是这个冗长的汇报会,丁义珍是不是早该落网了?汇报、研究、请示!不就是配合北京抓一个犯罪嫌疑人吗?至于这么慎重吗?在场的每个领导对这一失利都负有责任。
      高育良有大将风度,似乎没想这失利与责任,咳嗽一声说:检察院的事让检察院去办,陈海、老季,你们忙去吧,我们等消息。达康书记、同伟厅长,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好,那就散会吧!
      在目标消失的情况下,会,就这样散了。事后回忆起来,高育良努力记住了几个细节情景:陈海散会冲出门时,差点把正进门的秘书撞倒,其焦虑和急切的心情可见一斑。季昌明不急不忙,似乎胸有成竹,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李达康情绪沮丧,满脸阴霾,眼镜直往鼻尖滑。而他的得意门生祁同伟则阳光依旧,消瘦的脸庞英俊灿烂。
      高育良叫住祁同伟:哦,祁厅长,留一下,我还有事和你说。
      祁同伟本来不应该参加这个汇报会。检察院向高育良、李达康两位省委领导汇报,不是向他汇报。他赶巧当晚正向高书记汇报有关治安方面的工作,公安厅厅长又与抓人有关,就留了下来。高书记是他老师,两人的关系较之与陈海更密切一些,有些话就要关上房门谈了。
      办公桌上只留一盏台灯,师生二人对面而坐,气氛就变得亲近而又多少有些暧昧了。刚才一场汇报会,冠冕堂皇,水过无痕,大家似乎都在公事公办,暗地里却有复杂的内容,意味深长且久远。官场上总是这样,表面上是在谈论某一件事,但在这件事背后却总是牵连着其他人和事,甚至还有山头背景、历史纠葛等等。现在要梳理一下了。
      祁同伟看出了老师的心思,试探说:高老师,今天要不是您让我过来汇报全省治安消防综合整治工作,我也许就碰不上丁义珍这出好戏了。
      高育良以感叹点题:好戏不好看啊,这里面的名堂估计不少!
      祁同伟说:就是。而且这次又是北京直接抓的案子,影响太恶劣了!您看李达康书记今天的脸色,像是他犯了事似的!
      高育良点了下头:丁义珍是李达康重用的,这总是个失误吧?
  祁同伟放开了,知道老师想跟他谈丁义珍事件,便站在老师的角度,直截了当地指出,李达康的责任不小。道那丁义珍本就一个马屁精,走哪里总号称是李达康的化身。现在化身出了事,真身岂能不着急?并推测这两人关系里不知藏着多少猫腻。老师也扯下公事公办的面孔,斜了学生一眼,绵里藏针地问:既然有这样的认识,那还帮李达康争办案权啊?学生一愣,觉察到老师的不满,正想找话搪塞,却被老师追着打脸,你是不是有私心啊?祁同伟的脸微微一红,承认了。
  知子莫若父。除了父母,老师是最摸学生脾性的。特别是多年共事,高育良一路将祁同伟提拔起来,学生那点小心眼为师的还能不知道?上位副省长,指望李达康在省委常委会上投一票?明眼人一看便知。高育良缓缓摇着头,告诉自己学生,他对此不乐观,也劝学生别这么乐观。祁同伟有点紧张,以为李达康会反对他进这关键一步。高育良却仰起脸,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李达康未必能阻挡学生进步,倒是新来的沙瑞金书记——同伟,你想一想吧,哪个一把手到任后会马上安排提拔干部啊?离任的省委书记谨慎怕事,留下一批人不去安排,新书记一到任就安排了?有这等好事吗?怕弟子太失望,高育良停了一下,又安慰说:当然喽,这也不是绝对的,沙书记呢,现在正在各市搞调研,也未必都不安排!要相信组织,你就别想这么多了!
      祁同伟觉得老师敲打得有道理。但老师的主题应该不在这里,老师想谈的恐怕还是自己的老对手李达康。于是,又大胆地试探道:高老师,我有个怀疑,您说这李达康书记该不会也……也腐败掉了吧?
      没想到高育良突然变了脸,立即正色喝止:你胡说什么啊?不要把自己同志总往坏处想!我不认为他争取办案权就是想包庇丁义珍。
      祁同伟不解:那李达康是为什么呢?当真是为工作吗?
  高育良不紧不慢说起一桩往事。八年前,李达康任林城市委书记,林城副市长兼开发区主任受贿被抓,一夜之间,投资商逃走了几十个,许多投资项目就此搁浅。林城的GDP指标从全省第二,一下滑到了全省第五!高育良的话意味深长,如果稳住了GDP,李达康当时就是省委常委了。祁同伟顿悟,他知道八年前的另一个结果是,高育良任书记的吕州市,GDP上升到全省第二,老师就先一步进了省委常委班子。
      高育良说:现在刘省长快到年龄了,李达康迫切需要政绩啊!
      祁同伟附和说:可不是嘛,都传着沙李配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祁同伟给老师茶杯续上水。
      高育良喝着茶,脑筋又转悠起来。今天的事也是蹊跷。他在这里开着会,丁义珍有检察院人盯着,人怎么忽然失踪了呢?当然,他这会也开得长了点,与会人员进进出出,还打电话——该不会谁有意无意泄密吧?祁同伟直截了当说,作为公安厅厅长,他的职业反应就是有人泄了密,在他们开会的时候,肯定有个人向丁义珍通风报信了!
      高育良转动着茶杯,仿佛自言自语:是谁呢?有这么大的胆子?
      除非有共同利益。祁同伟学乖了,不去直接点李达康的名,只是把脑袋凑近高育良,低声说:高老师,您是省政法委书记,比我更明白当前腐败的特点,都是一抓一串,哪个案子不是窝案串案啊!
      哦,这样看来,抓捕丁义珍的意义就更重大了。高育良从沙发上挺直身子,声音一下子变得洪亮起来:你们公安厅要协助检察院,动用公安力量密切配合,这个丁义珍跑到天涯海角也必须抓捕归案!
      是,老师!我今晚就到公安厅值班,落实您的这一重要指示!
      祁同伟笔直一个立正敬礼,显示自己的英俊潇洒、虎虎生气。
      高育良拍了拍沙发扶手:坐下坐下,别弄得像黄埔军校似的。同伟啊,我知道你和李达康有矛盾,但大原则还是要讲的。不要随便议论李达康。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像今晚丁义珍这种事,你也少出头,免得惹上嫌疑!这种时候你过于活跃,人家就会怀疑你有私心。
      祁同伟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是,我明白!老师,那我走了!
  李达康的心境恶劣到极点,散会后,坐在一路急驰的轿车里,握着手机开始骂人。他骂市纪委书记张树立一天到晚吃干饭,连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京州干部队伍烂完了只怕都不知道!他骂光明区区长孙连城作为光明湖项目的副总指挥,难道从未觉察总指挥丁义珍的腐败吗?长眼睛干啥用的?!骂够了,李达康要二人立即到他办公室来!收起手机,李达康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浓郁夜色,久久发怔。
  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四吧?那就是黑色星期四了。现在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丁义珍出事对他可谓当头一棒,潜在的政治对手欢欣鼓舞。高育良心中窃喜。祁同伟怕要笑出声来了。汇报会开得无比窝囊。高育良、祁同伟看似支持他双规的意见,可转眼又把球踢给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巧妙地把他否了。偏偏他又出去抽了半天烟,偏偏丁义珍又跑掉了,别人会怎么想啊?会不会怀疑他李达康给丁义珍通风报信了?如此一来,他的屁股干不干净都成问题了……
      李达康身上文人气比较重,当年是省委大院一支笔,秘书们的天然领袖,给好几位大领导当过大秘。这批秘书起来后,形成H省政界的一支重要力量,被人称为“秘书帮”。而高育良手下弟子呢,大都在政法口工作,被视作“政法系”。当然,秘书帮、政法系都是干部群众私底下的戏称,但人脉关系自然形成,两股势力存在也就成了不争的事实。
  作为秘书帮的头号人物,李达康对高育良不太服气。他从政的资历比高育良深,高是学院派,他是实干家。他担任过几个大市的一把手,政绩赫赫,是全省公认的改革闯将。高育良呢,虽说也在吕州做过市委书记,主要经历还是在条条上。可到头来高育良先一步进省委常委班子,成了省委副书记,这次如果不是沙瑞金空降过来,高育良甚至会成为省委书记。据说,前省委书记赵立春曾极力向中央推荐高育良。在这个传说中,他李达康的位置不是接任省长或者副书记,而是调离H省,放到外地任职。他和高育良当年在吕州搭班子闹出的矛盾,让人们记忆犹新,受损的还是他李达康。
  后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意料。中央突然把沙瑞金派来了,高育良的省委书记谜一般地没戏了,谜底至今无解。反而他李达康倒有可能在即将到龄的刘省长退下来后继任省长。想想,这也合乎情理,他主政的省会城市京州,经他六年打造已成为逼近一线的经济强市,他又是省委常委,由此上位省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不料,在这微妙时刻,他手下主持光明湖项目的大将丁义珍落马。李达康怎能不痛心呢?
      车进京州市委大院,漆黑的天空飘下了雨丝。李达康在自己办公室的小楼前下车,并没有急于进门。他在夜幕下仰起头颅,让空中的雨丝打湿了脸庞。丝丝凉意使他精神为之一振,这才快步走进办公室。
      市纪委书记张树立、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已经等在那里,询问的目光一齐投过来。李达康阴沉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言不发。
      张树立赔着小心讷讷感叹:真没想到丁义珍会突然出事呢。这个副市长看起来挺谦虚的,位置一直摆得也很正……可话锋一转,纪委书记像上了发条似的开始猛烈批判丁义珍!可是他背后呢,干啥事都打着咱李书记的旗号,明明他大权独揽,却四处说是咱李书记的化身。钱他去搂,好处他去捞,恶名却推到咱李书记身上,真不是东西!
      李达康并不领情,看着面前两个部下,冷冰冰地说:丁义珍这个人用错了,主要责任在我!但是你们二位有没有责任啊?怎么都不提醒我呢?尤其是你张树立,你是纪委书记呀,是不是失职啊?啊?
      张树立很委屈:李书记,丁义珍的问题我反映过,去年他儿子结婚大肆收礼,还有,和一些投资商的不正常交往,我也提醒过……
  李达康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叫你们来不是追究责任的,是研究下一步怎么办!说罢,安排应急措施,让区长孙连城接手丁义珍的工作,光明湖项目不能因此耽误,该咋干咋干;指示张树立对光明湖项目搞一下纪检摸底,做到心里有数。李达康特别提出,摸底要内紧外松,绝不能吓跑了投资商——八年前在林城抓了一个副市长,惊跑了一批投资商,让林城经济陷入了一个低谷期。李达康口气严厉地告诫二位部下:不能被同一道坎绊倒两次,目前当务之急是安抚好投资商,稳定人心,稳住投资局面……一直忙到半夜,三人各自回家。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能想到的,而且可以做的,也就这些。应该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了吧?然而,李达康心里却总是不安,仿佛扎了一根刺。直至回到家,看到妻子欧阳菁,李达康才蓦地醒悟:这根刺正是自己妻子!妻子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平时跟丁义珍有来往。李达康明白,自己的屁股干不干净,与这个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女人有关。
      ——欧阳,今天我必须给你打个招呼了,别再把头往光明湖项目上乱伸,小心挤扁了你的头!李达康进门在客厅沙发上一坐下,就阴沉沉地说。
      欧阳菁马上火了:哎,李达康,你什么意思呀?回来就训我?
      李达康敲着茶几吼:我不是训你,是提醒,少和丁义珍来往!
      我和丁义珍来往关你啥事?你光明湖的项目用了我们京州城市银行六亿多贷款,我不和丁市长来往,和你来往?这也不合适吧!
      我说的不是信贷业务,是让你别插手工程!李达康进一步点明。
      欧阳菁一怔,继续犟嘴:我倒想为朋友们介绍几个工程,可你李书记肯给吗?啥时给过啊?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老婆,连声招呼都不愿给丁市长打。
      书记丈夫冷冷说了一句:丁义珍出事了!你想让我也卷进去啊?
      欧阳菁“啊”了一声,惊得嘴巴半天没合拢。
  夜深了,李达康和欧阳菁各自到自己的卧室睡觉。他们夫妻感情早已破裂,分居八年多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李达康脑海里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离婚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窗外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虫鸣,这细小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十分清晰。虽然是夏末的节气,却已透出了一丝秋的悲凉。其实,要离婚也不容易,欧阳菁在他当副县长时就嫁给他,风风雨雨二十多年了,他的心就算是块石头也焐暖了。李达康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睡意全无。他索性起身叼起一根香烟,站在窗前吞云吐雾。若不离婚他又将如何呢?妻子如果出了事可怎么办?他的政治生涯再也经不起一次核爆式的打击了。
  一个让李达康揪心的疑问浮现在眼前——究竟是谁向丁义珍通风报信了?他相信,这个问题折磨着今天所有参加汇报会的人。他感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从后路包抄过来,如寻不出反击之道,必会让他跌入无底深渊。丁义珍怎么会突然跑了呢?这一跑,他就成了头号嫌疑人,他的对手非常清楚这一点。往深处想,说不定人家故意挖了一口陷阱,等他往里跳呢!检察院还在行动中,只盼着丁义珍能尽早落网,李达康仰望星空,暗自祈求。扔了烟蒂,他转身上床,心又怦然急跳起来,也不对呀,如果妻子欧阳菁真跟丁义珍有经济利益关系,丁义珍被捕把她咬出来,不就直接把他装进去了吗?思来想去,无所适从。
      李达康越发觉得丁义珍的失踪诡异奇谲,也许是套中有套……
  这个诡秘的抓捕之夜最初并无诡秘征兆。侦查一处处长陆亦可亲自坐镇国宾馆大堂,让侦查员张华华在宴会厅门口监视着丁义珍的一举一动。另一位侦查员周正被安排在依维柯警车里,守候着国宾馆大门。陆亦可办案经验丰富,此前从未出过大的差错。张华华通过耳麦,每隔几分钟向她汇报一次,简直是现场直播——丁义珍举着酒杯发表讲话,为市委书记李达康大唱赞歌;房地产老板们排着队向丁义珍敬酒,马屁拍得肉麻;丁义珍醉态百出,摇摇晃晃都快站不住了……
      后来回想,也不是没有漏洞。张华华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见丁义珍的背影。丁义珍脸对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湖景,那是主人座位。张华华怎么也不明白,就一转眼的工夫,市府办公室孙主任顶替了丁义珍的位置。孙主任体形与丁义珍相似,都是矮胖子,这天又都穿着银灰色西装,从背影看一模一样。当她汇报一切正常时,大错已经铸下了。
      还是守候在车里的周正发现异样情况,向陆亦可报告:丁市长的奥迪轿车悄悄驶出了大门,往解放大道开走了。陆亦可不由得一惊,领导还在喝酒,司机怎么敢擅自离开呢?不对头!偏在这时,局长陈海的电话指令来了,让她拘捕丁义珍,不必再等省委指示。陆亦可和张华华冲进宴会厅,走到主桌时才发现,一模一样的背影竟是孙主任!
      陆亦可把孙主任拉到一边,询问丁义珍去向。孙主任说,丁市长刚才接到分管副省长的一个电话,明天要汇报工作,回房间准备汇报材料去了。陆亦可知道坏事了,向陈海报告后,马上带队上楼搜寻。
      丁义珍在国宾馆常年包一个套间,算是光明湖项目的临时办公室。陆亦可率人走进房间,发现桌上的电脑还开着,一些文件也在办公桌上摊着,丁义珍好像真的在那儿准备材料似的。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人头马洋酒,也放在茶几上,种种迹象表明,丁义珍并未走远。陆亦可让服务员打开所有房间,一间一间地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陆亦可冷汗湿透了内衣,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太奇怪了,丁义珍会变戏法吗?会大变活人吗?这位三十多岁的熟女,孤傲,清高,处处洁身自好,以至于至今单身,她几乎承受不了这个意外打击……
      接到陆亦可的电话,陈海驱车赶往国宾馆,同时调动二组、三组分头到丁义珍家中、市长办公室搜查。雨下大了,陈海打开雨刷。前方是一片模糊的黑暗,正如他目前的处境。事情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他胸中像有一块铅,沉沉地往下坠。懊悔无法用语言描述,如果今晚一开始就听了侯亮平的话,先拘捕丁义珍,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现在上哪儿去找这个该死的丁义珍呢?估计有人通风报信了。
      到了国宾馆,陆亦可汇报了最新进展:通过监控录像发现,丁义珍离开宴会厅,从厨房通道走了。厨师长认识丁副市长,证实了这个过程。陈海内心焦虑,却镇定着情绪,好言安慰部下,让他们别急。
  这时,全面出动的各路人马纷纷来电。二组说,丁义珍没回家,他妻子这两天根本没见过他的人影。三组从市政府打来电话,说丁义珍的办公室已经搜查过了,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现在只有通过公安系统搜寻丁义珍了。陈海正要给高育良打电话,学长祁同伟的电话先打了进来,学长邀请学弟到省公安指挥中心联合指挥一场深夜追捕。听学长扬扬得意的口气,好像他已经找到了丁义珍的踪迹。
  陈海浑身细胞都兴奋起来,当即驱车驶向公安厅。当年在H大学,他和侯亮平、祁同伟被称为“政法系三杰”。虽然都是好朋友,陈海心底与侯亮平走得更近一些,猴子同学尽管毛病不少,但心眼正,为人实在。祁同伟有些虚荣,衣着举止时常透出一点花花公子的浮华,其实他出生于贫困农村。在学校时,祁同伟和侯亮平都争强好胜,陈海时常为他们调解矛盾。大三那年,为竞争政法系学生会主席,祁同伟和侯亮平明争暗斗搞得难分高下,最后双方妥协,共推老好人陈海当主席。他们三人都是高育良的得意门生,前进的道路上都受到老师的指点和栽培。如今一起为共同的事业奋斗,这段缘分格外值得珍惜。
      转眼来到公安厅大楼。陈海泊好车,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指挥中心大厅。祁同伟迎上前,拉着他坐在指挥席上,捧上刚沏好的热茶。前方墙壁镶着大块电子屏幕,上面有一个亮点在渔网般的全省道路图上移动。祁同伟指着大屏幕的亮点对陈海说:海子,瞧,他在那里!
      陈海这才从屏幕上发现,丁义珍早已离开了京州。轿车正在京州至岩台的高速公路上奔驶,丁义珍是岩台人,应该是开往岩台。陈海心中窃喜,他早已在岩台布控,只要丁义珍往那里逃就是自投罗网。祁同伟告诉他,丁义珍的手机已经被跟踪锁定,现在丁义珍就像一条挣不脱鱼钩的鱼,说罢感叹了一句,高科技手段就是厉害啊!
  大屏幕上的亮点缓缓移动,这时已过双沟集了。祁同伟下令在柴城出口堵。干警立即打电话联系柴城公安局,要求对方出警布控,在柴城高速公路出口处拦截。警察们在柴城收费站截下车。令人惊奇的是,车内没有丁义珍!问了司机才知道,丁义珍老娘犯了急病,让司机去岩台代为探望,还给了司机一千块钱给老娘买补品。司机说:丁市长是在解放大道下的车。现场的警察搜查了奥迪车,在后排坐垫底下发现了丁义珍的手机,手机开着,调的静音。这狡猾的家伙,故意布下疑阵,用手机吸引了追踪者的注意力,自己金蝉脱壳逃走了。
      祁同伟火透了,命令工作人员调出解放大道附近的监控视频,仔细查找!不久,大屏幕上出现了丁义珍的视频。丁义珍在解放大道下车后一阵快步疾行,消失在阴暗的胡同里。接着,在义府东路丁义珍又出现了,他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高速公路方向去了。
      这个丁义珍,可真他妈够专业的,串胡同走了两条街,才坐出租车去了机场!还扔下一部开着的手机骗我们上钩!祁同伟有些气急败坏,当即黑着脸命令手下,马上联系京州国际机场。然而,机场方面回馈的信息令人绝望:今天根本没有丁义珍的购票和登机记载。
      陈海建议,再查周边机场!干警们便又立即联系周边三个机场。
      忙乱之中,6号办公桌前一位戴着耳机的干警突然叫了起来:祁厅长、陈局长,查到了,到底查到了!京州机场边检根据我们提供的丁义珍照片,把今日出境人员全筛了一遍,发现丁义珍已经改名为汤姆?丁,于两个多小时前乘坐加航23432航班飞往加拿大的多伦多了!
      陈海不无惊愕:什么什么?这家伙两个多小时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是的,陈局长,23432航班已经飞出了我国领空,进入了国际空域,现在大约位于东经99度,北纬47度……
      指挥大厅的气氛一下子凝结成冰,每一个人都压抑得难以呼吸。
      陈海一拳擂到桌上:我的天,这只煮熟的鸭子还真他妈飞走了!
      天亮了,高育良书记来电话询问情况,陈海和祁同伟一起去老师家汇报。高育良也是一夜无眠,眼睛发红,眼泡浮肿。两位学生到来时,老师正在吃早餐。老师让学生坐下一起吃,学生心中发虚,没敢坐下,更不敢乱吃,怕不好消化。听完了两位学生的汇报,老师也吃不下去了,绷着脸,把喝了一半的牛奶推到了旁边,昂然站起。
      好嘛,公安检察,啊?两家政法单位追捕一个目标,最后还能让目标给逃脱了!祁同伟,你这个公安厅厅长当得好啊,越来越有能耐了!陈海,你这个反贪局局长也真有出息啊,一直盯着,还能把人盯丢了!
      祁同伟赔笑说:谁想到能在阴沟里翻船呢?高老师,我检讨!
      高育良敲了敲身边的桌子:什么高老师啊?工作时称职务!
      陈海便称职务:高书记,是我们反贪局的责任,应该我检讨。
      高育良神情缓和了一些,思忖道:昨晚情况比较复杂,汇报会开的时间长了些,估计有内鬼走漏风声了,祁厅长,给我重点查这个!
      祁同伟汇报说:高书记,这我已经想到了,我今天就安排查!
      高育良点了点头:那就好!你们两个都给我记住了,这个丁义珍抓不回来,我可饶不了你们!以后你们也少说是我的学生!
      祁同伟和陈海站得笔直,几乎同时低下了脑袋:是,高老师。
      离开老师高育良的家,雨已停歇,东方的天际霞光尽染。
  陈海和祁同伟分手,一坐进驾驶室,又独自痛悔起来。这都怎么回事啊?他实在不敢相信,丁义珍竟在这么多人的监控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逃脱,他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窝囊废!行动前,季昌明非要汇报,高育良就通知了京州的李达康,还有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这事也就他们这几个人知道。其中,他和祁同伟还都是高书记的学生。也不像是反贪局内部出问题啊,昨天上午陆亦可就开始监视丁义珍了,如果陆亦可他们走漏了风声,丁义珍白天就跑掉了,还用等到夜晚吗?
      H省这潭水很深啊,太深了,丁义珍背后一定藏着某个大家伙!
      这时,陈海蓦地想起,北京上空的雷暴区已转移,侯亮平凌晨登机前发了个信息给他,现在是早上六点多,侯亮平的飞机应该到了。
      陈海一踩油门,直奔机场而去。雨后的田野上一派绿色充盈,道路两旁绿化带修剪整齐的灌木,与高速公路两旁繁茂参天长势疯野的乔木形成对比,相映成趣。陈海把车窗打开,让清爽的晨风鼓荡胸怀。速度催生激情,陈海暂时摆脱了心中的阴霾,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
      这点挫折不算什么,陈海告诉自己,真正的战斗其实刚开始。丁义珍虽然跑了,但放走他的人还在,此人有如此能量、如此手段,应该是一条大鱼!此鱼之大,也许会让H省的干部群众都无法想象……

      侯亮平阴着脸,从公文包里取出丁义珍卷宗,“啪”的一声,拍放在陈海的办公桌上,自己气呼呼地往陈海的办公椅上一坐,马上大发脾气,俨然陈海的领导:好嘛,陈海陈大局长,我手续到了,你这边犯罪嫌疑人倒不见了!哎,这就是公事公办?这就是你的依法办事?
      陈海接过卷宗,苦笑着道歉:对不起,猴子,实在对不起!
      侯亮平敲着桌子,口气严厉:陈海,你还能干点人事吗?啊?!
      因为犯了错误,好脾气的陈海脾气更好了,赔着笑脸不断地向侯亮平解释,从昨夜省委的汇报会,到会上的分歧,还有他们共同的老师高育良书记的最新指示。道是省反贪局正在做丁义珍的材料,国际刑警中国中心会尽快发出红色通缉令,公安厅已在准备海外追逃了。
      工作谈罢,两人就没啥话说了,干巴巴地坐着。一场意外的挫折破坏了多年的同学情谊。侯亮平知道,老实厚道的陈海这时候很希望自己能露出笑脸,眼睛里闪出点猴性,让他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
      可他偏不。陈海这货也太气人了,放跑了他一个到手的贪官。昨天他在电话里一次次求他,让他抓人抓人,他就是不听!因此,从走出机场到此刻,侯亮平一直眉头紧锁,沉着张脸,仿佛和陈海之间不存在啥友情。这很折磨人,但陈海活该,他必须承受这种冷落。
      陈海办公室养着一缸金鱼,各品种的鱼儿色彩绚丽,悠然自得地漫游。侯亮平知道,陈海是遗传或者说是继承了父亲陈岩石的爱好——陈岩石对花鸟虫鱼有着特殊的情感。屋子的各角落都摆满了绿植,凤尾竹、巴西木、龟背竹、绿萝……品种没啥讲究,却带来一屋子青翠。
  侯亮平站在玻璃缸前观赏金鱼,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心气也变得多少平和了些。他觉得丁义珍犯下如此大案,不会不留下痕迹。便看着鱼缸和陈海分析,让陈海想想,之前,反贪局,还有纪委方面,有没有线索?难道没一个人举报过丁义珍?陈海想想说,对丁义珍的举报也有几起,不过都是匿名的,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有一份举报倒是实名的……侯亮平这才把目光投向陈海:实名举报人是谁?
      我爹。陈海不自在地笑了笑。你熟悉的那位离休多年的老检察长陈岩石。不过真正的举报人也不是他,是大风服装公司的工人,我爹就转了一下。举报内容缺乏可靠的证据线索,所以我也就忽略了……侯亮平瞪起眼:忽略了?哎,哎,咱老检察长没揍你屁股吧?
      猴子,你要不解气,就替我爹揍我一顿?陈海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但你可能不了解我爹的近况,他可不是你熟悉的陈叔叔了……
      怎么不熟悉?我熟悉得很!说说吧,老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陈海说了起来,道是老头儿最近做了一连串怪事。放着厅局级的房改房不住,卖了三百多万全捐了,和我老娘跑去住自费养老院,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有人说,这是老同志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对在位腐败干部的极大嘲讽。老头儿还四处大骂他的老对头——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老头儿当年和赵立春在京州市一个班子里共过事,赵立春顺风顺水,调到北京,官居高位,老头儿却连个本来该享受的副省级都没能享受上。所以老头儿退休后一直为真理而斗争,四处帮人告状递状子。他住的那家养老院,快成“省第二人民检察院”了。他资格老,啥状子都敢接。动不动就来个电话报案,经常搞得我哭笑不得。
      听到这儿,侯亮平来劲了:走,我要去看看老头儿,现在就去!
      陈海笑道:猴鼻子就是灵!老头儿已经在养老院备好了饭菜,等你去蹭饭哩。走吧,我一人面对你也实在难受,你故意折磨我啊!
  在H大学上学时,侯亮平饭量大,一口气能吃两三个大馒头。大学食堂那点儿定量饭菜,填不饱肚子。侯亮平便隔三岔五跟陈海回家,蹭饭蹭到肚子滚圆。那时陈岩石留着络缌胡子,侯亮平就称他胡子大叔,亲热得像一家人。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工作,侯亮平与胡子大叔来往少了,但心中一直充满对这位老人深切的思念。许多岁月悄然流逝,这回再见,老人的变化很明显,早先威风凛凛的络腮胡子不见了,人也仿佛缩了一圈,瘦了,矮了,牢骚也多了,侯亮平看着有些心疼。
      陈岩石老两口住在三楼一间大开间,有阳台、卫生间,还有一间小厨房。平日在餐厅吃饭,也可以自己做。侯亮平进门就注意到,陈海手下的女处长陆亦可在厨房女主人似的忙碌着,锅铲响成一片。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圆桌,已摆满菜肴。陆亦可出来,陈海马上向侯亮平介绍说:这是我们一处处长陆亦可,为招待你,我特意请来帮厨的。
      大家围着圆桌吃饭。椅子不够,陈海和陆亦可只能并排坐在床沿上。侯亮平颇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对陈海说:我们政法系三杰,只差祁同伟一位了。哎,我那老冤家为啥不来啊?你这家伙没叫他吗?
      叫了,不能来。说是正开会布置电信人员查电话泄密的事呢!陈海叹道:出了这档子事,我和同伟一宿没合眼,还转着圈挨训……
      说点开心事吧。陆亦可一甩短发,站起来敬侯亮平的酒:听说你外号叫猴子,我们陈局人又特老实,作为同学,你没少欺负他吧?
      侯亮平喝干了敬酒,叫起屈来:哎呀陆处长,咱们不带这么巴结领导的!谁欺负谁啊?是你们领导欺负我呀!大学时代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花钱请女生喝咖啡,你们领导去和人家谈恋爱……
      陈海大喊胡扯,诉苦说:四年大学,这猴子总睡下铺,难道是我孔融让梨吗?不是,我也想睡下铺,可睡不上啊!咱这位侯处长当年就是只活蹦乱跳的猴子,他上床不是上,是蹦!我只要睡了下铺,他就猴性大发,常把我从梦中蹦醒。这家伙晚上不回来我不敢睡,最后只得自愿让出下铺——猴子,求你别蹦啦,安静点在下铺躺着吧!
      全体笑喷。陈岩石老两口笑出了眼泪。这哥儿俩真是一对活宝。
      俩活宝老同学喝了一整瓶京州特曲,侯亮平酒量大毫无感觉,陈海却不胜酒力。加上昨夜一夜未睡,说是头晕,想眯一会儿。结果身体刚贴床铺,就打起了呼噜。陆亦可见无事可做了,告辞离去。
      侯亮平这才对陈岩石说明真正的来意——他对大风服装公司那封举报信感兴趣。道是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是他发小,早前曾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让人家坑了,把一笔股权弄丢了。他以为只是普通经济纠纷,没当回事。今天无意中得知老人家也在举报信上签了名,就不能不重视了。陈岩石说:你这就对了嘛,陈海就是不重视我的举报!
  侯亮平便让陈岩石向他举报。陈岩石眯起眼睛回忆。当年,大风厂是一家国营企业,他在京州做副市长时,主持股份制改革,让工人们集体持了股。后来,他离开京州,调到了省检察院工作,工人有事还经常找他。去年发生了一桩经济纠纷——蔡成功以大风厂的股权质押借了山水集团五千万元,到期还不上款了,股权就被法院判给山水集团,大风厂就此易主。现在光明湖地价飞涨,据说光厂子的那块地就值十个亿了!那些持股员工不干了,占领了工厂,拒绝山水集团接收入驻。大风厂老板蔡成功也失踪了,说是跑到北京上访去了。
      侯亮平问:那这个事与逃走的副市长丁义珍有啥关系呢?
  陈岩石说:有关系啊,丁义珍是光明湖项目的主管领导,与山水集团的女老总高小琴勾肩搭背。工人们就怀疑股权质押中有鬼——丁义珍也许拿了高小琴的好处,就把丁义珍举报了。我也感觉此事有疑点,希望京州市领导依法保护工人的权益,便在举报信上写了个情况说明,签了名。但这没用,市领导不重视。我家这位陈局长也不给我立案好好查,判断是经济纠纷。这一来,让我惹了一身麻烦,有人还怀疑我为大风厂卖力吆喝,收了吆喝费呢!
      侯亮平思索着:陈叔叔,您是不是掌握了什么具体线索呢?
      陈岩石摇了摇头:亮平啊,这要你们下力气去查呀!现在的事实是,丁义珍逃掉了!没问题他逃啥?抓住丁义珍,线索不会少!
      侯亮平苦笑不已:丁义珍不是让你们家陈局长给弄丢了吗?!
  陈岩石很愕然。直到这时,老人才知道丁义珍竟然是在儿子陈海手上逃掉的,禁不住一阵摇头叹气。继而开骂,骂罢儿子,又骂赵立春。侯亮平听陈海说起过,老头儿啥烂账都能算到赵立春头上,今天终于领教了。陈岩石抱怨说,H省的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全坏在赵立春手上了。赵立春在京州做市长时就脱离群众,夏天嫌天热,躲到有空调的招待所办公。他当时是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和赵立春是一个班子同事,就找到招待所去责问赵立春,还逼着赵立春做自我批评。
      侯亮平不止一次听陈海说过这件事,却依然明知故问:这个自我批评,人家领导做了没有?
      陈岩石说:做了!在政府党组生活会上做的,态度还算诚恳。
      侯亮平笑了:诚恳啥?真诚恳,人家还会这么报复您呀?
      陈岩石脖子一拧:哎,不管怎么说,他赵立春当时是做了自我批评嘛!亮平,我真怀念那个时代,有信仰,讲精神!干部队伍多廉洁啊!我们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收了人家一台台式空调,就被开除了公职,开除了党籍!搁现在,收辆宝马、奔驰老百姓都认为他是清官呢!
      哎,哎,又发牢骚了吧?都谁收宝马、奔驰了?您老快举报啊!
      我这也是随口一说,可能有点夸张,但现在腐败实在太严重了!
      这倒是,所以我们才要坚定反腐,要壮士断腕,要刮骨疗毒嘛……
      陈岩石难得有了倾诉对象,又开了瓶酒,给侯亮平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有些干部还说呢,反腐弄得官不聊生了!这叫啥话?
      就是,让他们继续腐败,就不怕弄得民不聊生吗?陪老头儿说着话,侯亮平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杯中的酒和陈岩石杯中的酒全喝了。
      陈岩石慷慨激昂:改革开放初期有人说,腐败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我是坚决反对的,还写过文章哩!现在看来,腐败实际上是社会动荡的导火索啊……咦,我的酒呢?你这猴崽子,喝我的酒干啥?
      侯亮平干脆把酒杯也收了,打趣说:行了,陈叔叔,别喝了!您喝多了净骂领导,谁敢陪您啊?再说,我和陈海还一大堆事呢……
  傍晚一起去机场时,侯亮平和陈海说了一路的知心话。侯亮平和盘道出了盘桓脑际的疑虑——光明湖项目是目前H省最大的旧城改造项目,牵涉四百八十亿的巨额投资。丁义珍主持该项目,其贪腐肯定会从这里下手。现在的问题是,丁义珍背后有没有更大的势力在左右?丁义珍的出逃是不是什么人要有意斩断线索?丁义珍跑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四百八十亿的光明湖项目就是最大的一座庙。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就是要盯死这座庙,让利益相关者尽快浮出水面。
      陈海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却又不多说话。侯亮平看得出来,这家伙与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也许这位局长早就在暗中观察这座庙了。
      夕阳西下,大地洒下一片金色。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明净的天空,瓦蓝瓦蓝水洗过一般。几朵白云悠悠飘荡,如羊如棉如雪山。一架架飞机腾空而起,钢铁巨鸟打破了宁静画面,气势磅礴地呼啸远去。
      分手之际,侯亮平突然诈道:陈海,你这家伙有啥事瞒着我吧?
      陈海仰起那张憨厚的娃娃脸,眼里满是无辜:又怎么了你?
      侯亮平把脸逼近陈海:你肯定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不是?并且,你有了目标!哎,告诉我吧,丁义珍背后的那个大家伙是谁?
      陈海立马摇头:哎,哎,猴子,我没有你这么神,你是神猴!
      什么神猴?陈海,我知道你原则性强,没有确凿证据不肯乱说话。可是,就算哥求你了,给我八卦一下行不行?侯亮平央求道。
      陈海坚决地摇头:侯处长,咱们的工作能八卦吗?不怕犯错误?
      我知道你想学牛鼻子老道,整天修炼自己,装老练,装城府——你就装逼去吧你!侯亮平瞪了陈海一眼,下车时“砰”地摔了车门。
      老实的陈海过意不去,下车紧追了几步,拦到侯亮平前面:哎,哎,猴哥,你别诈我,案子一旦有了突破,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侯亮平这才笑了:哎,这就对了嘛!哦,还有啊,对你老爹的“第二人民检察院”也多点理解,多点尊重!说罢,挥挥手,疾步离去……
  李达康是一个善处逆境的人,就像一只皮球,越是用力拍打,弹得就越高,身上一股拼命三郎的劲,在全省干部队伍中是出了名的。李达康知道自从丁义珍离奇出逃,自己周围就笼罩着一层阴影。猜疑、诟病、嘲讽无处不在。要想摆脱阴影,必须找到突破口——光明湖改造工程就是他选定的突破口。丁义珍逃走次日,李达康就把新城规划沙盘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没事就盯着看,看得入神,连长长的烟灰掉到沙盘上都不知道。沿湖耸立的一排排写字楼、商务大厦、高档楼盘,是他的梦和希望,一旦沙盘转为现实,他就能把阴影变成光环。
  这几天,李达康连续召开市委、市政府各级会议,强调光明湖项目的重要性,要求市级领导分兵把关,做好稳定投资商的工作。只要顶过这个关口,不出现大规模撤资潮,光明湖前景必定光明灿烂。届时,京州市的GDP和财政税收都会上一个新台阶,会让H省政界刮目相看,也能让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注意到他的强大政治存在。应该说,这些努力没白费,投资商情绪稳定,李达康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然而,细想想也有些奇怪,迄今为止,竟然没有一个投资商承认向丁义珍行过贿。纪委书记张树立向李达康汇报时十分困惑:难不成丁义珍成了廉洁模范?别是北京那边搞错了吧?李达康认为是因为丁义珍逃跑了,谁都巴不得撇清关系,就是行过贿也不会说!张树立说:可是我们纪委监察人员认真进行了摸底调查,确实没发现丁义珍在光明湖项目做过多少手脚,查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大问题。李达康说:没大问题,小问题也不能放过。张树立这才犹犹豫豫地汇报起来,说是有人举报,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给丁义珍行过贿。两人还在生意上有些不清不白的往来。不过目前还没掌握啥确凿证据……
      李达康眼睛亮了,当即指示:查,好好调查这个蔡成功!
      纪委书记张树立前脚走,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后脚又来汇报。
  孙连城挂帅光明湖项目总指挥,有随时向李达康汇报情况的特权,进李达康的办公室显得熟门熟路。孙连城脸上愁云密布,见了领导就唉声叹气。他来汇报拆迁事宜。大风厂成了光明湖畔最硬的钉子户,无论想什么办法都难以将它拔掉。李达康火了,没有难拔的钉子,要你这个总指挥干吗?跑到我这儿来就是诉苦吗?孙连城不光来诉苦,还说了个情况:山水集团想向李书记做个汇报,不知能不能安排?李达康知道山水集团对于光明湖改造工程的重要性,却偏着脑袋问孙连城意见。孙连城说:如果能得到您的支持,大风厂就好拆了——具体办法让山水集团去想。李达康沉吟片刻,同意了。
  当晚,李达康带着孙连城以及几个相关局长,和山水集团老总高小琴一起来到光明湖畔。时间大约是九点钟,皓月当空,湖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洒下一片碎银。正是初秋时节,微风轻拂,薄雾流荡,让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光明湖是京州市的西湖,之前几任市委领导都想沿湖打造一座新城,但是由于资金等条件的限制,一直未能实现。其实,说穿了还是缺少魄力与能力,缺少一位像李达康这样的强势书记。站在山上,点燃一支香烟,李达康脑海里出现幻觉,仿佛沙盘上那些高楼大厦,已经十分真切地在湖边矗立起来了……
  这时,湖面上传来一阵雄壮的歌声: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这是大风服装厂高音喇叭放出的歌,此情此景,听这样的歌实在有些煞风景。李达康皱起眉头,眼前的现实凸显出来:光明湖畔拆迁过程已经完成大半,大风服装厂成为顽固的拦路虎。在大片大片拆迁后的废墟中,耸立着一排老厂房,灯光刺眼,像一座魔城。这是挑战,是示威,更是对强势书记李达康的嘲讽。这位城市最高领导者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了。李达康把半截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蹍碎。
      高小琴的吴侬软语及时在耳边响起,她一身职业套装陪伴在李达康身旁。这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清雅秀丽,身材苗条,双眼顾盼生辉。书卷气与江湖气微妙的混合,使她显得不同凡响。李达康暗暗决定帮助她,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为了自己的这份宏图大业。
  高小琴向李书记述说——腐败分子丁义珍实在是害死人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了蔡成功多少黑钱,竟然让大风厂工人非法占据他们山水集团的厂子生产到现在,简直匪夷所思!现在丁义珍逃了,蔡成功也不见了。他们找蔡成功协商拆迁,就是找不到人。打电话蔡成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蔡成功煽动工人长期非法占厂的目的,就是要利用工人来要挟政府!丁义珍拿了蔡成功好处,就逼着他们一让再让。
      李达康的眼镜片泛出跳荡的月光:高总,你们怎么一让再让啊?
  高小琴怨而不怒,娓娓道来。蔡成功欠债不还,法院把大风厂判给了山水集团。这之后,根据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山水集团第一时间就和区政府达成了拆迁协议,按说半年前就该把厂子拆掉了。可工人占着厂,丁义珍就不让拆,说是原厂有订单,得让蔡成功和工人们干完。可生产没完没了。蔡成功不断地接新订单,都生产半年了,还没有交厂拆迁的样子。说到这里,高小琴愤然起来——我们的厂啊,我们和政府工作人员却进不了门。她又软中带硬地质问——法律还作不作数?我们和政府签的合同还有没有效?光明湖新城还要不要动工建设?李书记,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我现在真是……真是欲哭无泪啊!
  孙连城等一帮干部不即不离地跟在李达康和高小琴身后。李达康脸色很难看,冲着身后的干部一声吼:你们都过来听听!干部们赶忙奔上前来。李达康居高临下,指着山脚下的厂区,厉声训斥:一个老旧服装厂,而且产权早就转移了,竟然半年拆不掉,什么问题?丁义珍收没收蔡成功的黑钱?收了多少?重点查查这个问题,查实后依法处理!还有,蔡成功的背景也要查,谁在后面顶着?想干什么啊!
      干部们面面相觑。孙连城嗫嚅道:李书记,您可能不知道,省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陈岩石曾经抓过这个点啊,当时他是副市长……
      谁抓过的点都得依法办事!今天当着高总的面,我把个狠话撂在这里:一周内把大风厂拆了,拆不掉,我和市委摘你们的乌纱帽!
      孙连城和官员们点头称是,一片应和之声。
      谢谢,谢谢您,李书记!美女老总高小琴眼中汪上了泪……
      几乎与此同时,工人诗人郑西坡也在光明湖边漫步。工人诗人不知道霸气的市委书记刚刚下达了泰山压顶式的命令,更不知道这道严厉命令对他、对大风厂即将产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影响。作为自我感觉良好的浪漫诗人,此刻他正沉醉于不无诗意的梦幻般的月光水色中。
  年轻时,郑西坡在北京、上海的报纸上发表过七八首诗歌,后来又在地方报刊上频频露脸。这为他赢得相当的声誉,让他当上了大风服装厂的工会主席。他本名叫郑春来,嫌土,参照宋朝诗人苏东坡先生的雅号,自称郑西坡。这都没什么,一切皆是过眼烟云,要紧的是他目前的身份——临时被推选出来的大风服装公司负责人,换句话说,就是工人领袖!郑西坡在厂里威信很高,有文化没架子,同事都爱找他拿主意。他人也风趣,这些年诗歌发表不出来了,有人问他,郑主席,怎么不写诗了?他总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是饿死诗人的时代,我可不想饿死!仿佛他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诗人。
  郑西坡在陈岩石搞股份制改革时,是陈岩石的专职助手,日夜形影不离。职工获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后,成立了持股会,郑西坡被选为持股人代表。有了这重身份,他便处处为工人争权益,无意之中,和今晚在山上视察下达命令的那位大人物直接对立起来了。如果命运能让他们此刻相见,站在湖边抽一支烟,好好谈谈未来,那么后边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他们一个站在山上,一个立在山下,眺望同样的湖景,观赏同样的月色,却让相互了解的机会擦肩而过。
      看看吧,大风服装厂现在已成为一座弹药库——
  郑西坡回到工厂,头戴安全帽、手持铁棍的工人打开侧门,把他放了进来。正面大铁门庄严地紧闭着,自从股权风波发生后再没打开过。厂区内戒备森严,简直是座军事堡垒。草包垒起一个个掩体,掩体后面挖了条齐腰深的战壕。墙脚摆着一排汽油桶,这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也是后来的祸根。高音喇叭不断播放革命歌曲,通宵达旦。厂区制高点上,一面巨大的国旗高高飘扬。国旗旁设有瞭望楼,一名工人胸前挎着望远镜,站在楼顶向他敬礼。郑西坡穿过院子,巡逻队的工人也举起手中的土枪铁棍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颔首,俨然军事首长。
      然而,服装生产并没停歇,夜空下传来隆隆机器声。郑西坡漫步走进制衣车间,就看见夜班工人照常在流水线旁辛勤操作。一件件西装、夹克不断滑过流水线。郑西坡很满意,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还在继续,占厂的工人们沉着冷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郑西坡明白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他和他手下的员工不想和谁对抗,只想保卫自己的工厂。对于大风服装厂,员工都有特别亲切的感觉,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是这里的主人!这种感觉源于一次制度性变革,变革让工人们成了股东,他们拥有了这家工厂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主人翁不再是一句空话,郑西坡要领导主人们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
  大风厂持股员工都感谢陈岩石。是陈岩石主持的改制,为他们争取来了现在的股份。二十年前普遍强调效率,陈岩石特立独行,强调公平。现在公平不再,他们莫名其妙地丧失了股份,而且连下岗安置费都没拿到——山水集团说,股权转让时几千万的下岗安置费就付给蔡成功了,让蔡成功做煤炭生意赔光了。蔡成功却矢口否认。对于蔡成功和山水集团高小琴的幕后交易,工人们一概不承认,股权的任何变动,都须员工持股会同意。下岗安置费更不能少,这是国家政策规定的。这两条不解决,工厂就不能拆迁,拆迁了他们将一无所有。
      郑西坡走进董事长办公室。蔡成功跑了,现在他是主人。他在沙发上躺下,蒙上一床被单,熄灯睡觉。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了,他都是这样过夜的。蒙眬入睡之前,他心中常常孕育起诗歌的韵律。如果青春还在,他会爬起来挥笔疾书,现在他只能把诗带到梦境中去了。
      仿佛有心灵感应,当侯亮平开始注意光明湖项目时,那个当事人——发小蔡成功竟主动找上门来了。回到北京第三天傍晚,天色已朦胧黑了,侯亮平下班走进小区大门,蔡成功就像宠物狗一般扑上前来——
      哎呀,老伙计,我可找到你了!这次来北京上访,我是牵着狗架着鹰到处找你呀!猴子,你别赶我,我要向你举报贪官了,真的!
  说是举报贪官,这位发小却把侯亮平当贪官对付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司机一起,每人扛着一个硕大的蛇皮包就进了侯亮平住的那栋住宅楼。侯亮平很警惕,追问扛的是啥?蔡成功说:一点土特产,咱老家的东西。在十七楼走下电梯时,正巧碰到反贪总局秦局长上电梯。身边伴着两大包可疑的土特产,侯亮平有些不自在。擦身而过时,他咧嘴笑笑,和秦局长打了个招呼,想装作不认识蔡成功。可这奸商偏把刺目的土特产放到他家门前,冷不丁叫了声“猴子”。这下子引起了秦局长的注意。秦局长扫了奸商一眼,随口问了句:小侯,家里来客人了?侯亮平只得硬着头皮说:哦,老家人,来北京办点事。
      进了家门,蛇皮包一打开,竟是两箱茅台酒、一箱中华烟和一套深灰色西装。侯亮平恼火透顶,当场发飙:我说蔡包子,咱老家啥时生产茅台酒和中华烟了?你他妈真有气魄呀,给我成箱地送!咋的?想把我送到监狱去是吧?大老远跑来害我?咱们没啥大仇吧?
      蔡成功一手抹着头上的热汗,一手撩开衣襟扇着风,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哎,哎,猴子,哦,不,侯处长,你……你看你这……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发小啊,这最纯真的小学时代的朋友啊……
      侯亮平拒绝倾听: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我们局长!
      我以为——我以为是贪污贿赂局呢!
      所以,你就公然来行贿了,是吧?行,你有胆量,有气魄!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

本案正主儿名叫蒋何为,四十三岁,祖籍山东烟台,三岁时随父逃荒去了东北,其父凭着一手出类拔萃的瓦工手艺在哈尔滨落脚定居,之后一直未曾离开过。因此,蒋何为与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几乎没多大区别。蒋何为继承了祖传的瓦匠手艺,不到二十岁已经在当地业内小有名气。小伙子不仅瓦工手艺出众,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想,也不跟老爸商量,竟然决定停工一年,拜师学习另一门手艺——木工。这当然影响家庭收入,而且使老爸为其娶媳妇以便自己早点儿抱孙子的愿望被迫推迟,为此父子之间还闹了矛盾。但蒋何为不为所动,我行我素。

好在,父母很快意识到了儿子这一决定的价值所在。蒋何为于手工技艺方面确实颇有灵性,一年下来,其木工手艺已经超过了寻常学了三年的小木匠的水平。不过两年时间,蒋何为就成了当地有名的“瓦木匠”,人们盖房造屋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小蒋师傅,而父亲这个老瓦匠只好跟在儿子后面当助手了。

不过,蒋何为在学到另一门手艺的同时,也形成了一份嗜好——喝酒。他的木工师傅“邢斧头”(因使用斧头技艺了得,堪称“鬼斧神工”而获得的诨号)在当时哈尔滨的“七大酒徒”中排名第三,人送绰号“邢酒仙”。蒋何为跟着邢师傅学木匠活儿,顺带也学会了喝酒。匠人师傅喝酒的机会很多,蒋何为从此如鱼得水,活儿干到哪儿,老酒也喝到哪儿。经常喝到天昏地暗,回家路上把怀里揣着的工钱给弄丢了。

如此作为,老爸不得不管一下,尽管那时儿子已经成家并且自己也升级为老爸了。蒋何为呢,管一下就好一回,不管就照旧。老爸管了十多年,终于气馁,宣布再也不管了,但他也不再出门干活了,就靠儿子挣钱赡养。这对于蒋何为来说倒算不上多大一桩犯难的事儿,他手艺好,身兼瓦木二匠,喝酒归喝酒,活儿干得实在,盖的房造的屋无论是式样、质量都比寻常匠人胜出一筹,成本也低,找他干活的得排队预约,到时还得派人来接,以防被别的东家冷不丁儿半道上给扯走。

蒋何为给人家干活,对伙食不甚讲究,但必须有酒,而且要管够。当然,早上、中午是不喝酒的,那会影响干活,也容易出事故。干活的日子只是晚上喝酒,一顿喝上几个小時乃是寻常事儿。要说蒋师傅的酒量,那是列入哈尔滨“新七大酒徒”的,排名第二,因其师傅是“酒仙”,故唤其“小酒仙”,其酒量被认为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1949年5月5日,蒋何为接到一桩活儿。事后想来,这桩活儿显得有些奇怪:一是对方并未登门预约,是在蒋师傅出门途中将其拦下后或就地或去附近茶肆酒馆谈妥的;二是蒋何为接活之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跟老父以及妻子儿女言及雇主的情况,家人只知道他又接了一桩活,其他细节一概不知,但据其得意的神态,估计报酬不菲;三是从5月5日到5月9日,五天干活期间,蒋何为竟然没在东家喝酒,都是回家喝的,而且只是浅饮即止,不像以往那样每次都要喝个够。

当时家人并未往不利的方面去想,老父见儿子竟然憋住了多年的酒瘾,还以为是他自己觉悟,想戒掉了呢。不料到了第六天,就出事了!

5月10日,家里准备好了晚饭,蒋何为的妻子胡飞儿还去街头买了两样卤菜准备犒劳丈夫。哪知一直等到晚上九点,蒋何为也没回家,于是猜测是在外面喝酒,也就不等了。又过了一个小时,蒋家所在的白家堡一带的人们大多已经安歇,静夜中忽然一阵声响,由远渐近,一辆马车驶至蒋家门口停下。

胡飞儿对于这种动静已经习惯了。丈夫经常在外面喝过了量,懒得走路,回家路上拦一辆马车或洋车让人家送他,这次应该也是这样。可是,马车停下之后,并未听见蒋何为叫门的声音,而是轻轻的叩门声。胡飞儿把大门打开,眼前一幕使她颇觉意外:壮实的车夫背着蒋何为,丈夫的脑袋耷拉在车夫的肩膀上,睡得正酣,甚至发出粗重的鼾声,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以往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毕竟丈夫有“小酒仙”的诨号,那可不是白给的。即使喝得再多,也从未被人背回来过。不过,当时胡飞儿顾不上考虑这些,把丈夫弄进屋里要紧。起初是想让车夫直接把丈夫背进卧室,又觉不妥,便请车夫稍等,她去卧室取了一条棉被,摊在木躺椅上,和车夫一起把丈夫放在上面。车夫把人放下,说声“告辞”便往外走。马车“笃笃”远去后,女主人方才想起还没付车钱,再出门去找,人家早已没影了。

胡飞儿又取了一条棉被给丈夫盖上。以往蒋何为喝多了酒,回家后就蒙头大睡,有时中间醒来一会儿叫唤着要水喝。结婚多年,她已经熟知丈夫的这种习性,不过平时丈夫都是回卧室休息,所以她可以照常安睡,半夜丈夫叫水,她起来照顾一下就可以。今晚情况不同,估计丈夫这一躺下,不到天明不会醒,胡飞儿就只能待在外间休息了。于是,她准备好茶水、毛巾,从卧室拿了条毯子披着,和衣倚在一张椅子上陪护丈夫。

胡飞儿是个家庭妇女,别看她不工作,但每天料理家务、伺候公婆、照料子女,这些活儿干下来,对于一个年过四十的妇女来说也是蛮辛苦的。以往丈夫也经常晚回家,进门躺下就沉沉大睡,之后她也可以很快入睡。可今晚不知怎么,她倚在椅子上,哈欠一个连一个,眼皮沉重,却总是睡不着。以为是坐着的原因,干脆又拿了几张椅子拼起来,还去拿了枕头,平躺下来,那总睡得着了吧?没想到还是不行。胡飞儿只得起身,倒了杯开水,一边喝一边打量着熟睡的丈夫,突然找到了原因:今晚他呼出的酒味儿特别大!对了,就是这个原因导致她睡不着的。

胡飞儿就把窗户开了一条寸余宽的缝,扣上搭钩,让新鲜空气徐徐透入屋里。果然,屋里的酒味儿减轻了点儿,胡飞儿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万万没有想到,当她一觉醒来时,蒋何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胡飞儿是被婆婆的惊呼声惊醒的。因为睡得太沉,乍一醒来,竟然有些稀里糊涂,不知身在何处,转头四顾,发现外面天色已明。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她看见婆婆正俯身躺椅前,双手抓住蒋何为的肩膀,一边用力摇晃一边呼喊。胡飞儿顿时一个激灵,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当下一跃而起,扑到躺椅前,伸手一抚丈夫的额头,心里倏地一凉:冷若寒冰!

她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做出了与婆婆相同的动作,双手扯着丈夫的肩膀用力摇晃,嘴里一迭声唤着丈夫的名字。一连叫了十数声没有反应,回过神来,脑子里冒出一个“死”字,顿时号啕大哭。

这番不小的动静不但惊动了蒋老爷子和子女,左邻右舍也都赶来看究竟。一看蒋何为脸无人色一动不动僵尸般躺在躺椅里,无不震惊,有人马上去叫同一胡同的老中医尤稼仁。那个年代盛行中医,中医诊所和中药店铺到处都是。即使像哈尔滨这样的北国大城市,寻常百姓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就近请郎中。这种状况不仅是出于国人的中医传统,也和中医中药花费少、操作简单方便有很大的关系。寻常百姓即便家里有人突发急病,也会就近请中医抢救,少有人把患者往医院抬的。

此刻邻居去请的这位尤郎中,在南岗区白家堡一带颇为有名。他是五代祖传,医技不一定算得上高超,但经验丰富,处理过很多急症。在其长达四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至少有过十余次将已经被同行判定为无药可救甚至已然断气的患者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的经历。因此,坊间奉其一个绰号“尤一针”。

邻居赶到诊所时,“尤一针”正在抽大烟(哈尔滨市的正式禁毒工作于1950年8月1日开始,本案发生时,抽大烟还不算违法行为),闻讯也不吭声,继续慢条斯理地把一个烟泡抽完,这才带上针包前往蒋家。

蒋家那边早已等得心急火燎,一干人围着躺椅低声哭泣,因还存着一线希望,不敢号啕。见“尤一针”进门,急忙让出一条通道,跪的跪,求的求。“尤一针”来到躺椅前,俯身察看蒋何为的面容。早有人送上凳子,老郎中一屁股落座,伸手搭脉,缓缓摇头。蒋家人马上再次跪倒,磕头哀求:“请先生扎一针。”

“尤一针”微叹一口气,稍一迟疑,终于打开针包,取出一枚两寸余长的银针,嘱主人取来白酒消过毒,盯着死者脸孔,嘴唇嚅动着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出手如电,倏地一针扎进人中。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盯着蒋何为,祈望出现奇迹。可是,奇迹没有发生。蒋家人再次哀告,磕头如捣蒜。“尤一针”果断起身,收拾起针包,捋发整装,退后一步,冲死者拱手作揖,又与蒋老爷子双手相握,道声“寿限已到,神仙难救,节哀顺便”,言毕告辞而去,留下背后一片哭声。

“尤一针”一锤定音,蒋家人只有接受这一结论。一干邻居便相帮料理后事:调派人员向亲朋好友报丧,布置灵堂,搭建席棚,购买寿衣,请吹鼓手,准备餐饮。棺材倒无须张罗,数年前蒋何为就已用从云南订购的楠木为老父打造了一口寿材。不料蒋老爷子健在,打造棺材的壮年儿子倒已作古,蒋老爷子遂决定用这口楠木棺材安葬儿子。按照蒋氏老家留下的规矩,类似这种死法,遗体必须在当天入殓,入殓后棺盖只合上三分之二,留下三分之一露出死者遗容,供亲朋好友瞻仰吊唁。一干人忙到下午两点,终于把清洗过全身又换了寿衣的蒋何为入殓。

稍后,亲朋好友纷纷赶到,灵前上香,奉上仪礼。蒋家人跪拜还礼,由司仪引入院子里的席棚落座,奉茶上烟。四时许,蒋家出嫁到郊区的女儿蒋何丽与丈夫子女一家五口赶着一辆马车前来吊唁。一干人进门便跪在灵前号啕大哭,因来的是自家至亲,丧家自是加倍悲伤,痛哭不已。一干相帮的执事人员唯恐蒋老爷子夫妇悲伤过度,再出点儿什么事,纷纷上前劝说。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一声惊呼:“诈尸啦!”

这一喊不要紧,顿时引起一片混乱,有人已惊慌失措地往外奔逃。蒋何为的妹夫王进才是宰杀牲口的屠夫,一向胆大,不但没逃,反而往棺材那边走近两步,定睛一看,只见一身素服的蒋何为支撑着从棺材里坐起来,一双眼睛犹自紧闭,嘴唇轻轻嚅动着,像是要说话的样子。王进才当下上前,对蒋何为说:“哥,我是你妹夫进才,您有啥放不下的事儿……”

蒋何为只吐出一个字:“水……”说着,似是支撑不住似的,身子又要向后仰倒。

王进才赶紧伸手扶住蒋何为,扭头冲众人喊:“哥活过来了,要喝水。快!快拿水来!”

早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倒了一碗温水送来,蒋何为显是渴极了,几大口喝下,呛得咳了几声。咳罢再要,连喝三碗,长嘘了一口气,身子疲软,昏昏沉沉正欲躺下,被王进才等人合力从棺材里抬出,放在昨晚就寝的那张躺椅上。

“尤一针”闻讯急急赶来,一搭脉搏,笑道:“阎王爷不肯收他。”

这时,接到报告的白家堡派出所户籍警老朱前来查核蒋何为的死亡情况,见蒋竟然死而复生,上前看了看,对众人说:“究竟生了什么病,这要去医院检查的,家属呢?赶快把人送医院!”

那时候,户籍警的话非常有效力,众人一聽,立刻行动,拿了床被子给蒋何为盖上,几个人抬了躺椅便奔医院。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去,反倒送掉了蒋何为捡得的这条性命!

死而复活的蒋何为被送往哈尔滨著名医院——哈医大附属医院,接诊的是一位高年资医生,姓丁。丁医生有留日学医履历,又有丰富的行医经历,可谓见多识广,对于蒋何为的“死而复生”不以为然,说患者其实没有死亡,只是饮酒过量导致中枢神经受到抑制,出现深度昏迷症状,甚至呼吸系统麻痹。这种症状丁医生以前曾遇到过,在临床医学上称为“假死”。不过喝酒确实会醉死人的,眼前这个患者离死亡仅一步之遥,如果不是他体质好,极可能因呼吸系统麻痹窒息而死。

蒋何为被收治入院,进一步观察调理。丁医生嘱咐蒋的家人,虽然逃过一劫,但日后必须戒酒。这类患者肯定对酒精有依赖,一时戒不掉,可以逐日减少饮酒量。家属听得频频点头,连声道谢。哪里想得到,蒋何为的生命此刻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当晚,胡飞儿留下陪护。蒋何为在输了两瓶葡萄糖后犹自昏睡,不过已经发出了旁人听得见的呼吸声,脉搏也趋于正常,偶尔还有翻身意识,能在家属帮助下翻个身。医生说这种昏睡属于正常范围,病人正在通过睡眠自我修复某些被损坏的功能,无须担心。

入夜,蒋何为继续自我修复,其妻胡飞儿在病榻一侧拉开抬送丈夫入院的躺椅,和衣躺下,身上盖一条儿子送来的毛毯。这一天把她折腾得够戗,一躺下,很快就迷糊过去了。但她不敢睡得太死,隔一会儿就要起来看看丈夫的情况是否正常,是否需要喂水。

这是位于住院部底楼的一间四人病房。那年头看西医的患者不多,住院的更少,连蒋何为在内只住了三位病人。蒋何为的床位靠近门口,胡飞儿尽量轻手轻脚,以免惊动另外两个患者。那两个患者都是二十多岁的男青年,一个患伤寒,一个患重感冒高烧不退,病情都已得到控制,生活可以自理,所以没有人陪护。年轻人好睡,胡飞儿一趟趟起来他们根本不知道。

午夜,医生交接班。当时的规矩是两个医生一起巡视所有病房,看过每一个患者后才能签字确认。医生来查房时,胡飞儿正好起来查看丈夫的情况。接班的陈医生听诊搭脉后,说患者情况很好,明天早上醒来后应该可以恢复正常,不会再昏睡了,让胡飞儿下半夜不必如此劳神。这样一说,胡飞儿再睡觉的时候就踏实了些,足足睡了三个多小时。

她是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的,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有人从病房走出去,以为是医生或者护士查房,也没当回事。但醒后就睡不着了,于是起身查看丈夫的情况。丈夫还是仰面朝天躺着,胡飞儿担心丈夫把手压在胸口,遂把被子揭开。顿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定睛一看,丈夫心窝部位喷涌而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衣服和床单!

胡飞儿的惊叫声惊动了整个儿病区。值班的陈医生从医已有十几年了,却从未遇到过这类事儿。幸亏他的思维还算清晰,起初的慌乱之后,马上做出反应,打电话向医院总值班室报告情况,接着和助手、护士、家属一起把挨了一刀的蒋何为急送外科手术室,交由外科医生处置。

总值班室接到报告,当即向哈尔滨市公安局南岗分局报警,同时派人赶到外科手术室询问蒋何为的伤情,安抚胡飞儿的情绪。此时,胡飞儿方才想起先前自己被一阵异响惊醒,听见有人从病房轻轻走出去的情节,遂向值班人员说了说。对方一个激灵,当即致电医院门卫室。门卫还不知院内发生了凶杀案,说七八分钟之前有个穿黑色外套的男子出了大门,骑着一辆自行车匆匆离开了,他以为是住院病人的家属临时出去办什么急事,也没拦下问一问。值班人员于是再次致电南岗分局,汇报了这个情况。

分局刑侦队指导员莫逸君带领数名刑警赶到医院时,蒋何为刚刚被从手术室推出来,这回没有再发生什么奇迹,院方抢救无效,蒋何为彻彻底底地死了。主持抢救的外科主任张兆逊告诉刑警,蒋何为临终前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听上去像是“箱子”的发音。

刑警当即勘查现场。巧的是,与蒋何为同病房的那个伤寒患者许先生曾从事过记者职业,跑过旧警察局采访过刑事案件,有保护现场的意识。在发现出事的第一时间,他立刻和另一病友把自己床头的几份报纸摊在蒋何为病床周围的地板上,使刑警得以提取到几枚虽然不太完整但勉强还可以辨认的鞋印。

刑警判断,胡飞儿迷糊中听到的脚步声,应该是凶手发出的动静,初步可以确定,凶杀发生的时间是5月12日凌晨三时二十分左右。据此,莫逸君还想到了一种可能:凶手夜间潜入病区,不能保证马上获得下手机会,如若穿着寻常服装在病区走廊里转悠,难免显得可疑,遇上查房的医生护士,肯定要问一下“几室几床的”。因此,他可能会用白大褂伪装。哈医大附属医院上月刚刚重组,从部队来的医务人员和进修医生颇多,出现几张陌生面孔不足为奇。

那么,凶手的白大褂是哪儿来的呢?可能是随身携带,也可能会就地取材。如果是前者,那就没办法了;但如果是后者,也许可以找到凶手的一些线索。莫逸君当即下令清点全院各科室、病区医生办公室的白大褂是否有丢失情况,还要求清查时不得触摸纽扣。

清点下来,并无短缺,不过,内科一楼病区医生办公室(非夜间值班室,值班医生晚上是待在值班室的)有一件原本挂在挂钩上的白大褂掉落在地上。刑警即刻把这件白大褂封存起来送交检验,同时对该办公室进行勘查,提取了地板上的脚印。继而又发现,医生办公室房门右侧的窗户插销已经损坏。病区医生告知刑警,医院重组不久,后勤人员变动很大,插销损坏的情况早已报修,但尚未得到处理,因此只得用一段细纱绳在里面系上。

刑警判断,凶手就是扯住外面的窗缝边沿,拉断纱绳,打开窗子,从窗子伸手进去打开门锁进入房间窃取了白大褂,作案后又把白大褂放回原处。按照这个分析,刑警试图在门窗上提取凶手的指纹,却没有任何发现——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的。

哈尔滨市公安局的法医对被害人的尸体进行了解剖,得出的结论是,凶手潜入病房后,往被害人心脏部位扎了一刀,创口宽两厘米,深达五厘米,致被害人当场死亡。凶手杀人手法熟练,下刀位置准确,一刀斃命,还没弄出什么动静,估计应是惯犯,并且心理素质极好。至于被害人之前“醉死”的情况,法医分析,被害人患有酒精依赖症,其身体已经呈现慢性酒精中毒的症状,及至尸检时,其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还远超于正常人的水平,可以想见他“醉死”的那天晚上酒精摄入量之高。如果不是他身体好,换了别人,很可能真的就醉死了。

法医根据上述情况提出参考意见:死者在5月10日摄入大量白酒,很可能是凶手对其采取的谋害方式的一种;因为第一次谋害未能成功,所以凶手潜入医院实施行刺。换句话说,出于某种原因,凶手急于让蒋何为去见阎王。

南岗公安分局在接到医院方面反映的疑似凶手的情况后,当即向医院周边的几个派出所下达指令,要求他们迅速出动查缉凶手,但未能找到嫌疑对象。

自1946年4月至本案发生,哈尔滨解放已经超过三年,社会治安情况有了大幅好转,严重暴力案件的发案率大幅下降,一般的命案已无须市局直接调查,而是由案发地的公安分局负责。但蒋何为被害案因为有之前的“醉死”情节,且蒋被刺杀于医院这样的场所,容易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故哈尔滨市公安局决定组建市局分局联合专案组对该案进行侦查。

5月12日上午,由市局刑警纪森诺、奚有贵,分局刑警莫逸君、张景春、王仲秋、曹正昌、刘玺组成的七人专案组在驻地南岗分局举行首次案情分析会。担任专案组长的南岗分局刑侦队指导员莫逸君和副组长、市局资深刑警纪森诺简短交换意见后,由莫逸君向与会人员介绍案情、现场勘查情况和法医验尸结论。

被抽调到专案组的都是有相当经验的刑警,一番分析下来,都觉得破案信心满满,因为以下的几个调查触点都有希望成为本案的突破口——

第一,凶手夜间潜入医院,化装成医生,直奔蒋何为病房进行精准暗杀,暂且不论其作案动机,单从作案的技术角度而言,就非常有分析价值。比如,他是怎么知晓蒋何为没有醉死,并且被送进了哈医大附属医院的?他是通过什么途径获悉蒋何为住在哪个病区的哪间病房以及床位的?他凭什么能够如此顺利地潜入医院,而且还窃得医生的白大褂作为自己的伪装?从凶手的角度来看待这些问题,毋须耗费多少脑细胞就可以找到答案:凶手或者本案策划者显然一直在关注着蒋家,蒋家料理丧事时甚至就在现场,自然可以知晓蒋何为死而复生之后的一系列情况,了解到蒋被送往哪家医院;之后,作案者去该医院踩点,以便当晚潜入医院作案。因此,专案组应针对上述情况进行调查。

第二,凶手作案后迅速逃离,分析其逃离路线,从蒋何为所住的病房出去后,要经过病区走廊、七拐八弯的住院部花园甬道、通往大门的通道,最后在大门附近取自行车离开医院。虽然是夜深人静之际,但在医院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中,是否有人(比如陪护家属、值班医务人员以及正好从医院门前经过的路人)看见过凶手?这也是值得调查的一个方向。

第三,据被害人家属反映,蒋何为出事前接的这桩活儿也颇显诡异。他原已经答应另一个客户,却突然改变主意,去了这户东家。至于这个东家的情况,蒋何为一反常態,从不跟家人提起,妻子胡飞儿问起时他还刻意回避。这其中显然有隐情,很可能与其被害相关,必须调查清楚。

第四,蒋何为遇刺被送进外科手术室抢救时,曾挣扎着说出了两个字,据在场的手术医生、麻醉医生一致认定,这两个字的发音像是“箱子”。刑警的第一反应是,蒋指的就是某个箱子。曾就此询问过胡飞儿,当时胡飞儿正在哭泣,闻言倏地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这死鬼,至死还想着那个女人!”刑警意识到,原来那两个字是个人名。于是追问这个女人是谁,跟蒋何为是什么关系。胡飞儿双手掩面抽泣,却不回答。考虑到家属的情绪,刑警就把这个问题往后放了放,没有继续问下去。案情分析时,刑警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大家分析,既然是某个女子的名字,很有可能是“香子”。鉴于哈尔滨地区的历史特殊原因,这个“香子”可能是日本人。所以,蒋何为的临终遗言非常有调查价值。

专案组随即开始行动。七名刑警分成四拨,每拨带上一至三名公安局招收的协防队员(相当于现在的志愿者、辅警,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后来都转为正式民警)作为助手,分别对上述四个方面进行调查。

刑警奚有贵、张景春与协防队员小杨去了哈医大附属医院,分别走访了病区医务人员、住院病友、门卫以及被窃白大褂的门诊内科。据病区下半夜值班的医生说,案子发生时,他在医生值班室小憩(医院规定,夜班医生在没有医务需要处理的时候,是可以躺一会儿打个瞌睡的),直到听见外面的惊叫声方才醒来。当天白天他在家休息,不清楚是否有可疑人员在医院里盘桓。

值班护士小李说,她在案子发生前倒是坐在护士站翻阅报纸的(护士值夜班时不能睡觉)。病区走廊两头有门,夜间西侧那道门关闭上锁,只留东侧那道门。凶手只能从东侧门潜入,而设在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则是凶手去蒋何为病房的必经之路。小李看完报纸后,去了趟西侧那头儿的厕所,从厕所出来,案子已经发生了。她的确看见有个穿黑衣服的背影从东侧门离开,不过,当时没意识到那正是凶手。她所描述的黑衣人的身材、个头儿与门卫看见的疑似凶手相符。凶手是趁小李离开护士站的短暂机会潜入病房下的手,由此推断,凶手应该比较了解医务人员夜间值班的情况。

那么,白大褂是什么时候窃取的呢?刑警奚有贵从内科那个被凶手窃用白大褂的钟姓医生那里得知,他在下午五点半下班时,脱下白大褂挂在挂钩上,之后直到次日上午办公室才有医生来上班,这段时间内科夜间门诊值班的医生在急诊部上班,办公室里没人。刑警询问门卫时问到了黑衣人潜入医院的时间,门卫说没有留意,但可以肯定应该是在晚上八点之前潜入医院的,因为八点时他把大门关上了,所有进出医院的人员只能从紧挨门卫室的那道小门通行,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冬天的时候,穿黑衣的人比较多,但此时已是5月,人们大多换上了浅色的衣服,如果有一个黑衣人从他眼前晃过去,他应该留下印象。

在接下来的走访中,上述推断得到了印证。从门诊大楼到内科住院部须经过外科、骨科和结核病科的住院病区,骨科病区的住院病人黄彩凤反映,昨晚三时许,她因牙痛无法入睡,由其丈夫陪着走出病区在外面散步,与一个身穿白大褂、但翻开的衣领部位露出黑色上装的男子劈面相遇。黄彩凤是裁缝,对服装比较敏感,从那人所穿黑色服装的衣领判断,应该是黑色隐格凡立丁上装,大约七八成新。巧得很,黄彩凤的丈夫老周是中学美术老师,系美术专科学校毕业生,业余时间创作的美术作品经常见诸报端。有这样的功底,描述他人外貌时便毫不费力,他告诉刑警,昨晚见到的那个黑衣人三十岁上下,身高约在一米七五左右,稍瘦,有着一张狭长的马脸,五官端正,微微上翘的两条浓眉,鼻梁很高,稍稍有些鹰钩,耳垂似比普通人略薄些许;齐膝的白大褂下面露出深蓝色的劳动布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栗色皮鞋。奚有贵便请老周抽空把其所描述的这个形象画出来,老周自是没有二话。

刑警张景春与协防队员小杨走访昨天下午在医院内科病区上班的几位医务人员时也有收获。哈医大实习医生小萧反映,昨天下午“醉死”患者入院后,病区的其他几位医生都去其病房了,他因誊抄一份院部办公室急需的数据表格还待在办公室里。其间,曾有一个二十五六岁说一口本地话的妇女出现在门口,询问刚才送来的那个死而复生的酒鬼病人住在哪个病房。小萧见其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以为是来送东西的病人家属,就随口告诉了她。

张景春是今晨发生命案后来医院勘查现场的刑警之一,与死者之妻胡飞儿进行过谈话,还做了一份笔录。他记得胡飞儿说过,她是和几个亲友一起,乘一辆马车把蒋何为送进医院的,其中一个男性亲戚陪着待了一阵儿,天黑后她见蒋何为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就叫那亲戚回去了。整个儿过程中,只有她一个女性家属,也并无其他亲友来过医院。于是,这个青年妇女就被张景春作为前来打听蒋何为住院情况的同案疑犯记录在工作手册上。

负责调查凶手逃离路线的那一路刑警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刑警王仲秋、曹正昌和协防队员施万利先找了医院门卫老刘,其实之前奚有贵、张景春已经询问过老刘,他也提供不出更多的情况。那就只有寻找案发前后可能路过医院的路人或周围住户进行调查了。好在协防队员施万利之前曾在这边的管段派出所干过一段时间,对医院周边比较熟悉,三人走访了附近上百户人家,还根据居民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凌晨时会路过医院的清洁工和上早班的人员进行了解。可是,毕竟是凌晨三点多,在那个时间段经过医院并且恰好看见凶手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这样,这一路调查就没有任何收获。

调查死者亲朋好友的工作量比较大,由两名刑警、三个协防队员负责,其中之一就是南岗分局刑侦队指导员、专案组长莫逸君。三十六岁的老莫是哈尔滨本地人,伪满时就已加入中共,从事地下工作,后来暴露了身份,转移到了抗联部队。中间因负伤离开部队,在地方上养伤两年多,直到哈尔滨解放后才归队。这于其仕途自然有影响,否则,凭他的资历,当个分局长应该没有问题。老莫人很聪明,具有学啥像啥的特长,战争年代从事的是情报工作,归队后组织上就把他分派到公安战线发挥作用。

专案组开会筛出四个调查方向进行分工时,莫逸君考虑到第三个方向的工作量最大,而且最为复杂,决定自己带队调查。当下就点了年轻刑警刘玺,又叫了三个协防队员,五个人直奔蒋家。

蒋家这边原已撤掉的灵堂已经重新设置,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足有上百人。這于铺开调查倒是好事,莫逸君问明来宾与亡者的关系后,把在场所有人分成家属、亲戚、邻居、同行、其他朋友这五类,逐个进行谈话。

哈尔滨解放后,人民生活水平逐渐得到改善和提高,修建房屋的市民显著增加,瓦工木工的活儿也逐年吃香,关内的瓦木工也有来哈尔滨打工挣钱的。如此,像蒋何为这样的能工巧匠的活儿更是多得忙不过来。蒋何为是个头脑活络的匠人,早在年前他就意识到,随着共产党军队不断打胜仗,关内的解放区范围必将迅速扩大,直至整个儿中国都成为解放区(以他的水平,当然不可能想到建立新中国这样一个概念)。所以,未来的几年内,原先国统区的劳动人民为改善居住条件,新政府为建设工厂等,建筑工人必定供不应求。届时,那些背井离乡前来东北打工的关内的瓦工木工都会返回自己的家乡,相应的,哈尔滨的建筑工人也会出现一个从暂时短缺到逐渐平衡的过程。这一点,政府肯定考虑到了,已经在有计划地培训建筑工人,政府相关部门开办职业技术学校、技术培训班,鼓励私营营造行多收徒工,并对响应政府号召的私营营造行给予税收上的优惠。

蒋何为因此想出一个主意,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和技术优势,组织一批技术工人,成立一个“瓦木工劳务服务社”,专门向有需求的公私客户提供劳务服务。他的这个想法得到了好友的赞同,最近正在商讨如何具体实施,据说已经向市里有关部门咨询过,得到了政府的支持。

最近这段时间,蒋何为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扑在这件事上面,活儿虽然还在接,但接活儿后都是召集同行朋友一起去做的。他在和同行朋友喝酒时说,这样做其实就是先搞试验,因为服务社成立后就是这样运转的。可是,大约一周前却出现了反常情形。

原本,根据客户预约,从5月6日开始,蒋何为应该为香坊区的任氏兄弟进行“三房合一”改建。所谓“三房合一”,并不是三间房子合为一处,而是任氏三兄弟原本已经分家,成为三个小家庭,现在不知怎么,想重新合并为一个大家庭,要请匠人师傅把隔断推倒,重建通道,再打通几个房间。任家是哈尔滨有名的粮商,经济实力比较强,但一向很吝啬。任家老爷子在世时跟蒋何为之父蒋老爷子不但是好友,而且同是烟台老乡,蒋何为跟任氏三兄弟算是世交。三兄弟的老大年前找蒋何为预约工程,因为是世交,所以他开出的工价在他自己看来是比较高的,其实也不过属于市场中等价位。

蒋何为接下活儿后,原本跟那班同行朋友说好,到时候拉七八个工匠过去,头三天他要到场主持,以便让任家放心,之后他就要去忙组建服务社的事了,为任家改建之事,就由他的同行朋友刘老三代为主持。不曾想,5月4日下午,蒋何为突然跟刘老三说,他另有要紧活儿去干,任宅那边就不去了,务请刘老三多多费心,必须保质保量完成改建工程,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免得他在任氏兄弟面前没面子。刘老三知道任家兄弟的行事风格,经常出尔反尔,还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原本有蒋何为挡在前头还不足为虑,现在蒋何为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他就没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在刘老三印象中,他跟蒋何为相交十多个年头,两人说好的事儿,老蒋从来没有半道变卦,不知这回他是怎么弄的。说是另有活儿,但又不像以往那样在喝酒时透露给大家。5月4日晚上,刘老三、蒋何为以及另一个姓罗的匠人朋友一起喝酒时,曾主动问过蒋何为这次接了桩啥活儿,蒋何为却故意把话题扯到其他方面去了。于是,刘老三就知道人家是不肯告诉自己。

那么,从5月5日到10日这段时间,刘老三、老罗等几个去任氏兄弟家干活的匠人是否见到过蒋何为或者听说过他的情况呢?刘老三说,老罗等人应该没见过蒋何为,而他则在蒋“醉死”前一天即5月9日晚上跟蒋见过一面。

那天,刘老三跟任氏兄弟中的老二弄得有些不开心。任老二负责工程监理,这人在任家三兄弟中最为挑剔,而且是个很不合格的监理,因为对于建房他是外行。外行要管内行,最后的结果通常是双方都不爽。刘老三碍于情面,不好意思跟对方争执,就在5月9日晚上来蒋家找蒋何为,想让蒋出面去跟任老二沟通。蒋何为一口答应,可次日他根本没去任家。这也是让刘老三感到不解的。蒋何为向来都是言出必行,而且这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他怎么会食言呢?

刘老三还提供了一个情况。就在5月9日晚上,说完工程的事,两个人还闲聊了几句。蒋何为提到了东家的伙食,感慨说每天的那顿午餐太丰盛了,要是天天这样吃法儿,只怕胖成弥勒佛啰!临走时,蒋何为把刘老三送出家门,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包“新生产”香烟塞到他手里。

“新生产”是沈阳卷烟厂出品的东北地方名烟,1949年5月19日《东北日报》公布的烟酒价格表上,该香烟的专卖价格为十二万元东北流通币,属于高档烟。刘老三不好意思接受,蒋何为硬塞给他,说是东家给的。蒋何为自己不抽烟,但既然东家大方,不要白不要,拿来送朋友也是好的。

蒋何为家属提供的情况与刘老三的说法吻合。对于自己这次给谁干活儿、干的是什么活儿、待遇如何,蒋何为三缄其口。这个情形跟平时截然不同。据其妻胡飞儿说,以往每次接到活儿,丈夫回家吃饭时都会念叨几句,诸如东家是谁、工价多少、活儿的难易等,有时喝多了酒,还会就某个细节唠叨个没完,听得家人不胜其烦。可是这次,胡飞儿随口问起丈夫到谁家干活儿,丈夫却是不吭声。再问,就不耐烦了,说外面的事儿你一个女人家少过问,做好家里的事儿就是了。如此,胡飞儿也就不好再打听了。

至于其他亲戚朋友,刑警了解下来,他们也都不知道蒋何为这几天接下了什么活儿。平时本就见面不多,大家各忙各的,这几天又不逢节日,相互之间没什么往来,就更不可能互通什么消息了。

市局资深刑警、专案组副组长纪森诺和临时配备的两个协防队员老郑、小周负责调查蒋何为临死前所说的“香子”的情况。跟蒋氏全家以及一干亲戚、朋友了解下来,被调查者都一致认为,蒋何为所说的就是他曾经的相好、日本女人香子。

香子那年四十挂零,她的身世有点儿复杂。其母陈氏系福建同安人氏,嫁给了在清朝台湾臬台衙门担任师爷的同乡罗某,婚后,陈氏便随夫赴台。甲午战争清朝战败,次年4月17日,中日签订《马关条约》,中国割地赔款,把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割让给日本(辽东半岛后由清政府以三千万两白银赎回)。日本随即派兵进入台湾、澎湖列岛,清廷在台湾的各级衙门被迫撤离。由于运输船只紧缺,撤回人员无法预先知晓动身日期。陈氏信佛,这天前往寺庙烧香,不意忽地传来登船通知。罗某必须护卫官府文牍随行,遂把其妻托付给同僚,自己匆匆登船。哪知受托同僚还没见到陈氏,便奉上司之命上了稍后离开的另一条海船。

陈氏就这样被撇在台湾。原以为稍后可以搭乘其他船只返回家乡,哪知,进入台湾的日本人推出一条新法令,凡是留在台岛的原中国内地人员以及岛上的土著居民,一律都转为日本国籍,称为“新国民”。今后,“新国民”可以自由进出日本本土诸地,但前往包括中国大陆在内的其他任何地方则视为“出国”,必须申领护照。就这样,陈氏成了“日本国民”。1907年,陈氏嫁给一个在台湾从事税务工作的日本男子青木。次年,青木奉调返回大阪,陈氏随其去了日本。又过了一年,夫妻俩生下一个女儿,那就是香子,随父姓,叫青木香子。

香子在日本待到十八歲。从护士学校毕业后,因为自幼由母亲教会了流利的汉语,就被分派到“满铁”(即“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建立于1906年,系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大连设立的对中国东北进行殖民侵略的机构)附属医院当了一名内科护士。四年后,香子嫁给了“满铁”铁路技师天宫雄三郎。是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次年,即1932年,东北全境沦陷。天宫雄三郎奉命调往哈尔滨继续从事铁路技术工作,香子随同前往,在中东铁路中央医院(1935年改为满洲铁道医院)做了一名内科护士。1936年,香子生下一个儿子,出生三十三天即夭折。1938年又生下一个女儿,不久送回大阪交由其祖母抚养。

1940年,天宫雄三郎以高级技师的身份参加对北满铁路的技术巡察时,遭到抗日游击队的袭击,天宫中弹身亡,香子成了寡妇。起初两三年,曾有日本同事以及天宫以前的朋友等向其求婚,均遭拒绝后,其他求婚者便知难而退。香子原准备就这样一直过单身生活,哪知不久就遇上了蒋何为。

1943年早春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香子下班经过医院附近的马路时,发现人行道电线杆下倚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人。那年头,冬天马路上经常出现“路倒”(即冻死的乞丐、烟鬼、酒鬼之类),香子是医护出身,早已见之不怪。但见那人身穿皮衣,不像寻常“路倒”,对其身份不禁好奇,就上前去看个究竟。

这个“路倒”男子正是蒋何为。那几天他被哈尔滨日本宪兵队后勤部门通过伪行业公会召去,为一个新调来的军官搞室内装潢,由一名伪满职员负责监理。那职员见蒋何为活儿干得好,就请他干完这边的活儿后去他家打一口立柜。蒋何为不敢得罪这些人,只有答应。那汉奸倒也识趣,跟日本后勤军官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把每日中晚两餐伙食搞得很好,晚餐还有白酒喝。蒋何为本嗜杯中物,寻思不喝白不喝,喝了是白喝,所以每晚都大喝特喝。这天,可能是白天活儿太累,再加上喝酒过猛,蒋何为回家路上有点儿晕晕乎乎,脚下打飘,越走腿越软,眼看支撑不住,便在马路旁的一根电线杆边坐下,背往电线杆上一靠,头一歪,就迷糊过去了。

这是“酒仙”蒋何为生平难得的一次当街醉倒。尽管已是早春,夜间的气温还是相当低,如果不是碰到香子,蒋何为这一迷糊过去,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当时哈尔滨日本军警宪特有规定,凡是军方的办公地点均列为一级禁区,军方人员及家属的居住区域属于二级禁区,进入一级禁区须凭军方证件,进入二级禁区也需要相应的凭证,根据居住对象的不同身份,凭证也有区别:一等的是特别通行证,在二级禁区里可以畅通无阻;二等的是普通通行证,可以进入大部分区域;三等的凭徽章,只能出入自己居住的那片区域。让蒋何为干活的那个宪兵军官的级别属于三等,所以人家就给了他一枚三等级别的蓝色徽章佩戴在左胸,当然,活儿结束了是要交还的。蒋何为拿到这枚徽章后如获至宝,一戴上就不愿取下来了,一是生怕丢失,二是佩着这样一枚徽章在外面行走,寻常日伪警察、特务见之就不会找他麻烦了。

此刻,香子走近蒋何为,一眼就看见了这枚徽章。于是,香子想当然地认为这个男子是“自己人”,至于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那就不清楚了。既然是“自己人”,香子觉得应该尽力提供帮助。她搭了搭蒋何为的脉搏,发现这人还活着,只是唤之不醒,据其浑身的酒气判断应该是喝醉了。不过,这人身材健壮,自己扶不起来。看看四下,偶有路人匆匆经过,却根本不往她这边看一眼,都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她干脆掏出一枚警察局发给日本籍医务人员的专用警哨,用力吹响。不一会儿,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巡逻警察疾驰而至,按照香子的要求把蒋何为送往她所供职的满洲铁道医院。

蒋何为其实就是醉酒而已,并无病症,到医院后输了液,睡了两个小时就醒过来了。不过,以当时的天气,如果任他睡在外面,肯定就会成为一具冻僵的尸体。因此,香子此举就是救了他的性命,理应被他视为救命恩人。蒋何为继承了其山東祖辈知恩图报的性格基因,在医院苏醒过来后,打听清楚是何人救了自己,随即备了一份厚礼前往致谢。两人就这样认识了。

当然,如果蒋何为不是能工巧匠的话,两人的关系也不一定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事有凑巧,一个月后,香子调换了住所。她自丈夫死后仍居住于原北满铁路局安置员工的公寓房内,住到1943年春,铁路局方面认为她独自一人不宜居住一套公寓房,就让她搬到另一处面积较小的平房居住。平房比较陈旧,入住前需要修缮。香子就想到了蒋何为,从医院的登记册上查到了蒋何为的住址,写了一封信寄去,说明短期雇佣之意。蒋何为视香子为恩人,自无二话,一口答应。

蒋何为施展出自己的精湛手艺,把那住房修缮得比新房还美观实用。这个工程一共花了十天时间,香子特地向其供职的医院请了十天假。她知道蒋何为嗜酒,且对菜肴比较挑剔,就待在施工现场天天烹饪不同的菜肴,还拿出亡夫留下的上好佳酿热情款待。让蒋何为感到特别满意的是,香子也能喝酒,而且有一定的酒量。两人每天晚餐喝酒聊天,越来越投机,终于,在完工后那天晚上,吃过本应是最后一顿晚餐后,两个中年男女越过了那道界线。

建立了那份关系之后,香子提出要嫁给蒋何为。蒋何为呢,也想娶她。可是,他是有妇之夫,而且还有一双子女,要娶香子,先得离婚。他还真的动了离婚的念头,自己不便开口向胡飞儿说明,就托了一个朋友,让人家带上老婆找胡飞儿谈。胡飞儿震惊之下,亮出了底牌,一把刀子拍在桌上:离婚就自裁!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蒋老爷子。这个家庭是老爷子说了算,老爷子虽是粗人,却会做思想工作。他先把胡飞儿的刀子收了,说让我跟这小子谈谈,弄清他为什么要闹离婚。父子俩把酒细谈,老爷子得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当下就恼了,说你小子竟想娶个东洋老婆,信不信我一斧头劈了你!蒋何为孝顺,闻言就此罢休。不过,虽然断了娶香子的念头,私下里,依旧悄悄跟香子幽会。此举没瞒得过胡飞儿,她仅仅凭直觉就意识到了。不过,胡飞儿审时度势,没有大吵大闹,她担心把蒋何为逼急了,连老爷子的话也不听,那就麻烦了。好在蒋何为与香子也知趣,没有明目张胆公开出双入对,胡飞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久。1945年8月中旬,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哈尔滨的日本人乱成一锅粥。苏军很快进入哈尔滨,中方也来了接收官员。往下就是遣返日侨了,但许多侨民因为种种原因并不想返回日本。今非昔比,这当然不是日本人说了算了。不过也有政策,凡配偶是中国人的日侨,不论男女,均可留在中国,允许改为中国国籍。香子的父母早已去世,丈夫天宫也已死去数年,前不久又传来消息,寄养在夫家的女儿与祖父祖母全部死于美军的轰炸。这样,她回日本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她决定留在中国。留在中国的办法,就是赶紧嫁个中国人。曾在她亡夫手下干活儿的钳工汪孚康丧偶两年尚未续娶,她赶紧请人登门道明意思,当天就去申领了结婚证,接下来就该办婚宴了。

香子的同事大多回了日本,她在哈尔滨几无朋友,婚宴上女方家一个亲朋没有,多少显得有些掉价,她便邀请蒋何为届时带几个朋友去喝喜酒,也算是替她撑撑门面。可香子不知道,自己与蒋何为的那层关系,汪孚康早有耳闻。本来汪孚康寻思,既然香子嫁给了自己,以前的事都可以不计较。可婚宴那天蒋何为居然带着几个朋友登门道喜,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难看吗?

汪孚康是习练武术的,当日前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中自有一些师兄弟、徒弟什么的,其中有几个见他脸色不对,悄悄打听,才知道原来女方的来宾中有蒋何为这号人。当下就有人按捺不住,到蒋何为那边故意找茬儿。蒋何为几个是匠人,力气不小,经常攀梁上屋,身手也敏捷。不过,那份力气和敏捷不在“路上”,真的动起手来,自然没法儿跟习练武术的那帮子相比,结果个个鼻青眼肿。好在对方下手知道轻重,只是使他们皮肉难看,没让他们弄个内伤什么的。蒋何为的喜酒自是喝不成了,还给人家撵出了门。对方也没让他们糊里糊涂挨打,临走警告,今后请自重,如若让我们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定要你好看!

那天,蒋何为受伤最严重,半路不济,还是叫了马车送回家的。胡飞儿虽然心疼丈夫挨打,但内心多少有一些出了口恶气的快意,暗忖丈夫这下总该长点儿记性,从此好好过日子了。之后,胡飞儿留意下来,没发现蒋何为跟香子再有任何来往。没想到,丈夫临终前反复念叨的不是父母妻儿,竟然还是那个东洋女人(其实已是中国国籍)香子,自然是让她非常气愤。

对于专案组来说,需要考虑的就不是胡飞儿的情感波动问题了,而是要分析死者的遗言与其被害是否有关。刑警考虑到这样一种情况:是否蒋何为还在继续跟香子来往,只是比较隐蔽,瞒过了胡飞儿,但最近被香子的丈夫汪孚康察觉了。哈尔滨毕竟已经解放三年多,社会治安今非昔比,像几年前那样光天化日之下对蒋何为动拳脚的情形已经无法复制,汪孚康只有暗中报复。于是,就策划了“醉杀”方式,不易引起警方的注意,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法律追究了;即使警方对其进行尸检,也是喝酒过量导致死亡。不料,蒋何为的“小酒仙”绰号名不虚传,“醉死”过去之后竟然又缓过一口气,死而复生了。这麻烦就大了,一旦他清醒过来,向公安局反映自己被诱入圈套的一应情节,那涉案者肯定是要受到追究的,而且罪名还是故意杀人。因此,凶手一不做二不休,半夜潜入医院将蒋何为杀害。

如果上述假设成立,那这事多半跟香子有关,专案组决定派员跟香子谈谈。一事不烦二主,这活儿还是由刑警纪森诺带着两个协防队员去办。这时青木香子供职的满洲铁道医院已改名为东北铁路总局医院,她仍是内科护士。刑警一行去了医院,先跟保卫科联系,由保卫科出面把香子唤到科长办公室。

香子这几天参加“访贫问苦医疗队”,下乡了半个月,昨天刚回城,今天就来上班了,还不知道蒋何为出事。听刑警一说,非常震惊,继而流泪不止,那样子看上去不像假装的。这也使刑警更觉得之前对案情的判断是准确的,她很可能跟蒋何为没断联系。继续往下谈,果然,香子承认她与蒋何为仍旧保持着私下的来往,只是更加小心谨慎。不过,还是被发现了。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清明节那天,香子趁丈夫去扫墓不在家的机会,临时调休,约蒋何为去她家幽会。两人已经多日没见,蒋何为一进门,香子就扑到他怀里,竟然忘了闩上门。正好邻居刘大婶来借东西,推门而入,撞个正着。刘大婶是个出名的快嘴,待汪孚康傍晚回来,还没进门就从邻居那里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回到家,进门便逼问香子。香子知道自己此番已经没有退路,当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提出离婚。她当初嫁给汪,原本是因不想被遣返日本迫不得已选择的下策,现在国籍早已转为中国,也就不在乎了。

汪孚康自然大怒,不过他没有对香子动手,甚至也没有破口大骂,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香子说,你的前夫天宫先生当初对我不错,在技术上给予的指点甚至超出了寻常的师傅,尽管我没拜他为师,但心里是把他作为师傅看待的。看在这段情分上,我不打骂你。你说要离婚,我也同意。不过对那姓蒋的小子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等我收拾了他,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刑警当然要问一问5月11日夜间汪孚康是否在家过夜,香子说那天他没回家,因为双方一直在冷战,互不搭理,他不回家从不打招呼,事后也不会解释。刑警又去找汪孚康的一干邻居调查,证实清明那天蒋何为确实去过汪家,恰被快嘴劉大婶撞上,胡同里一个平素喜欢多事的闲汉佟老七又把这事告诉了汪孚康。佟老七想当然以为此事必有下文,见汪回家后即把屋门关闭,寻思肯定有一场武打戏,便凑到门外偷听,不料竟然没有什么动静,自是十分失望。

于是,汪孚康就成了重点调查对象。

5月14日下午,专案组开始对汪孚康进行调查。专案组长莫逸君把刑警王仲秋、曹正昌调派过来,加强纪森诺这一路的力量。

刑警前往汪孚康供职的铁路局机务段,保卫科出面接待的副科长景浩海介绍了机务段钳工汪孚康的情况——

汪孚康,佳木斯人,今年三十九岁,自幼父母双亡,给地主放过牛、当过长工。十六岁那年从佳木斯来到哈尔滨,因为个头儿高,体质健壮,就干起了拉洋车的行当。拉了四年洋车后,认识了一个经常坐他洋车的苏联铁路工程师(当时中东铁路北段即北满铁路由中苏共管),经该工程师介绍,汪孚康得以进入北满铁路机务段当了一名实习钳工。此后,他一直在铁路系统从事维修工作,其间曾跟随香子的前夫天宫。屈指算来,到1949年,汪孚康已经在铁路上干了整整二十个年头。

汪孚康平时不大爱说话,埋头干活,工间休息时工友讲笑话瞎聊天,他也不参与,只是静静地听,偶尔跟着别人笑笑。除了干活儿,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武术。他在佳木斯老家时学过摔跤,到哈尔滨后拜师习练武术,由于肯吃苦,人也机灵,进步很快,是同时拜师习武的十来个徒弟中最早出师的,后来又是最早被师傅允许收徒弟的。与香子结合前,他曾有过一次婚姻,女方无业,父亲是一个小杂货铺店主。婚后,汪孚康通过天宫的介绍,在火车站为妻子谋得了一份清扫工的差使,有了一份收入。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可好景不长,婚后一年多,汪妻染上时疫不治身亡,当时还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之后,汪孚康一直单身,直到日本投降后与天宫工程师的遗孀重新组建家庭。

当时东北是解放全中国的大后方,东北局要求各国有单位迅速发展壮大党员队伍。汪孚康是孤儿,自幼给地主做工,之后进城当工人,在那个年代,属于一等一的无产阶级分子,因此被组织上看中作为发展对象。但香子这个日本老婆(尽管婚后即加入中国国籍,但领导还是这样认为的,社会上也是这种观点)成了他入党的障碍,组织上就找其谈话,劝他离婚。可是,任凭组织上派来的政工人员如何劝说,汪孚康就是不开窍。于是,汪孚康就获得了一个“榆木脑袋”的绰号。

领导自是对他大失所望,组织从此与其疏远,他被归入了落后群众的行列。而汪孚康的表现还真是不折不扣的落后群众面貌,工作积极性不高,让他加班必须先开好调休单;平时工余时间的政治学习、群众大会总是迟到早退;让他发言,有时就会信口开河,时不时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

纪森诺等人向专案组汇报上述情况后,专案组决定把调查触角伸向汪孚康。专案组分析,蒋何为的被害应该是分为两步进行的,如果汪孚康确是主谋,那他所走的第一步是先以高额报酬引诱蒋何为接下“需要保密的活儿”,指望一举成功,那就一劳永逸了;如果第一步没有成功,那就只好走第二步,直接下手。

汪孚康与蒋何为认识,且是情敌,所以汪孚康自己不可能去聘请蒋何为干活儿,他得另外请人出面,这个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与汪孚康的交情深厚,否则不可能帮忙做这样的事;二是那人并未参加过汪孚康的再婚婚礼。如果是婚礼的出席者,甚至是参与殴打蒋何为的人,见了面蒋何为或许会认出来,那往下就玩不下去了。至于第二步直接去医院行刺,那倒有可能是汪孚康自己前往下手——据曾经在医院里瞧见过疑似凶手的黄彩凤夫妇的描述,那主儿三十多岁,相貌、身材也跟汪孚康接近。刑警商量下来,决定从铁路局档案中调取汪孚康的照片,去医院找黄彩凤夫妇辨认了再说。

黄彩凤的丈夫已按照刑警的嘱咐,画了一幅凶手的画像。几个刑警看下来,觉得跟汪孚康不大像。刑警不肯轻易放弃,没准儿周老师辨认有误呢?于是,改个方向调查,直奔汪孚康的住处,当然不是找那对夫妇,而是通过派出所找来若干邻居,请他们回忆,汪孚康是否曾经穿过隐格黑色凡立丁上装,蓝色劳动布裤子。一干邻居的说法不一,有的说没有穿过,有的说黑色上装好像穿过、劳动布裤子没有穿过,还有的正相反。无奈,刑警干脆去铁路医院找青木香子调查,妻子对于丈夫的衣服应该是清楚的。

香子给出的回答是,汪孚康既没有黑色上装,也没有蓝色劳动布裤子。铁路局发的工装是劳动布的,不过不是蓝色,而是黑色。此外,香子还提供了一个信息:汪孚康已经知晓蒋何为死亡的事了。

就在昨晚,汪孚康对她提起此事,说那个姓蒋的家伙恶有恶报,已经让人干掉了。如此,我们就离婚吧。香子求之不得,说离婚就离婚,15日是星期天,我们先把双方的财产清理一下,造个册子,下周约个时间去区政府办手续就是了。汪孚康马上点头称好,神情看上去很是轻松。

不过,这对夫妻的约定未能兑现。5月16日,专案组长莫逸君下令,直接找汪孚康聊聊,问他5月11日晚上去哪里了,为什么一夜没有回家。这样,在铁路局机务段加班的汪孚康就被传唤到保卫处,接受刑警的讯问。汪孚康承认他已经知道蒋何为被人杀害在医院病床上的消息,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还是那句话——恶有恶报。然后就问到5月11日晚上他是在哪里过的夜。他先是说在单位加班,话刚出口,大概是觉得不妥,又改口说在机务段宿舍睡觉,因为他最近和妻子闹矛盾,不想回家,就睡在单位里了。

刑警当场请保卫处向铁路局机务段宿舍门卫了解,门卫说记不清楚那晚汪孚康是否在宿舍过的夜,不过他在宿舍确实有床铺,以备加班加点晚了没法儿回家的时候好有个地方休息。那么,5月11日晚同寝室的工友是哪几位呢?门卫说汪孚康住的是二楼楼梯间,比较小,只有他一张床铺,这是当初安排铺位时就形成的格局。

这样一来,刑警只好先把汪孚康搁在保卫处,一行人去宿舍,向门卫要了那栋宿舍楼的住宿人员名单,选出与楼梯间相邻的那几间宿舍的住宿工人一个个询问。一圈调查下来,都说5月11日晚上没有看到汪孚康。回过头来再去问汪孚康,刑警警告他必须说实话。汪孚康“榆木脑袋”的绰号名不虚传,还是坚称那晚自己住在宿舍,让刑警看著办。于是,他就被拘留了。

纪森诺等刑警商量下来,决定先让汪孚康在看守所待着,他们随即进行另一路调查。前面说过,专案组分析,如果汪孚康确是命案主谋的话,他先进行的是第一步,即策划让蒋何为神不知鬼不觉地醉死,那就需要有人出面跟蒋何为谈一桩报酬优厚、工期不长的活儿,现在,刑警就是要找到这个谈活儿的人。

先去找了青木香子,向其了解汪孚康平时有哪些与其走得特别近的朋友。汪孚康的交往不像蒋何为那样广,香子提供的也就只有十一人,都是武术方面的,铁路局单位的同事一个也没有。这对于一名资深钳工来说,似乎不合常理。尽管汪孚康在机务段属于落后群众,但落后分子也是有朋友的呀。再去铁路局打听,证实青木香子并没有遗漏什么情况,汪孚康确实没有要好的同事,即使三个曾跟他学手艺现已满师的徒弟,和汪孚康的关系也属于一般。

这倒也好,减轻了刑警的工作量。刑警当即根据香子提供的名单进行调查。十一个调查对象中,有三个是汪孚康的师兄,两个是师弟,三个是同道(即同一武术门派中人),还有三个就是徒弟了。这些人的身份分别是商人、工人、小贩、司机,还有一个是政府干部。纪森诺打算先找那个名叫宋纪春的干部调查,相信那位不会把江湖义气看得比干部身份还重。

二十七岁的宋纪春是哈尔滨本地人,出身于资本家家庭,所以有钱供他上了大学。不过,他在大学里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参加了革命,那是1945年初的事。半年多后,抗战胜利,小宋被组织上分派到区政府民政股当了一名干事。今年1月,小宋被调到区文化馆当了副馆长。他是武术爱好者,专门拜过师,据说身手还不错。当时还没有成立什么“体育运动委员会”,但已经开始着手发展群众体育运动,由文化馆代管,把宋纪春调去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小宋听纪森诺说明了来意,显得很吃惊,说老汪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倒还真不知道。这话刑警信,因为日本刚刚投降那会儿,汪孚康和香子结婚时,他跟汪还不认识,不知道这对再婚夫妇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小宋毕竟是搞地下工作出身的干部,心思缜密,没等刑警发问,先取了张白纸,一面翻阅台历上前几天的记录,一面笔走龙蛇在纸上写着什么,临末签上自己的姓名。他告诉纪森诺,说这是我本月1日至11日夜间的活动情况,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我,我再补充。

刑警调查案子时还没遇到过这种对象,给他这一弄,反倒略微有些不自在。纪森诺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果然清清楚楚。那个年头政府部门人手少,干部工作量很大,基本没有休息日,而且每天都要加班,小宋从1日到11日这些天里一直在忙碌。他抓的是群众体育,天天跟基层、街道的体育爱好者打交道,每桩工作都有多名证明人。刑警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但出于走程序的需要,还是去访问了证明人,证实其所言不谬——小宋没有作案时间。

调查中,小宋还说到汪孚康有另外两个交往较密切的朋友,其中一名在稍后引起了刑警的兴趣。当然,那是在纪森诺等人把香子提供的那张名单上的十一人全部调查完毕,均排除了作案嫌疑之后的事情。

小宋说到的那二位,其中一个叫邢素兰,四十来岁,是一家铁匠铺子的老板娘。她的父亲乃至祖上数代都是汪孚康那一门武术流派中的地方名人,到她这一代,不巧其母生下的四个孩子都是女孩儿,按照该门派“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这门功夫就断了,其父也只好认命。但长女素兰对武术却有一份天生的兴趣,缠着老爸要求传授,遭到拒绝后犹不死心,每天随着老爸起早摸黑依样画葫芦。老爸感动之下,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边练边传授,总算使女儿学到了几成。还别说,就这几成,也使得同道中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一天她在公园里打拳,正巧被汪孚康等人瞧见,自是吃惊不小。那还是半年前的事儿。自此,邢素兰就和汪孚康那一班人开始交往,不过仅限于切磋武艺。

邢素兰一介女流,和汪孚康并无深交,应该不可能跟案子有关系。不过,邢素兰接下来说到的情况却引起了刑警的注意。这就引出了宋纪春所说的汪孚康的新朋友中的另一位——赵寅义。

赵寅义是跟邢素兰习练武术的,不过不是徒弟。邢素兰认为自己仅学得老爸本领的些许皮毛,又没拜过师,算不上该门派中人,不过是个业余爱好者罢了,哪有收徒的资格?但她每天到附近公园去习练拳棍刀枪时,旁边总有一些年轻人围观,经常有人提出要求拜师学艺,邢素兰一概拒绝。但于赵寅义却是一个例外,因为这个小伙子在学武方面的秉性竟然跟当初的邢素兰有几分相似,你不肯教,那好,我就在旁边跟着比画。每天一大早,小伙子就去公园等邢素兰,等到后依葫芦画瓢,一招一式还有点儿像模像样。

这样风雨无阻两年多下来,终于感动了邢素兰,也就肯指点几下,但明确申明并非师徒关系。半年前,邢素兰跟汪孚康等人在公园相识,赵寅义也在旁边。邢生怕汪等人以为赵是她的弟子,就把赵的情况当众介绍了一遍,见汪对赵似乎很欣赏,便问汪是否愿意把赵收为弟子。汪孚康的想法可能是这小伙子迟早会是邢的弟子,他不敢掠人之美,当下摇头,但表示可以像对待入室弟子那样给予点拨。这样,赵寅义就成了汪孚康不是徒弟的徒弟。

然后就要说说赵寅义疑似涉案之事了。劳动节那天,赵寅义拎了一份礼物前来铁匠铺(小伙子之前为图谋跟邢素兰学武术,已经跟邢的丈夫老丁交上了朋友),还拿出一张图纸,要求丁师傅照样打造一柄匕首。当时尚未有“管制刀具”之说,普通百姓家甚至可以拥有猎枪,铁匠铺接这种活儿也算正常。稍后邢素兰也知道了这件事,曾随口问过赵,打这玩意儿干什么用。赵寅义说是受朋友之托,人家要去内蒙古草原跑趟买卖,要一把好匕首防身用,知道他跟丁师傅说得上话,就请他出面,要求丁师傅用精钢打造。至于费用,那肯定不会让丁师傅吃亏。

刑警马上想到了行刺蒋何为的那把匕首,立刻由邢带着前往铁匠铺子。丁师傅说那把匕首在5月5日由小赵取去了,图纸还留在他手里,说着,拿出图纸给刑警看。刑警一看上面注明的尺寸,跟死者胸前的伤口竟然完全吻合!

赵寅义立刻被传讯,先问那把匕首,其说法跟他对邢素兰的说法相同,系受人之托。那么,那个所谓的朋友呢?答称对方是吉林来的,已经拿了匕首离开哈尔滨去内蒙古草原了。刑警问对方的姓名住址,赵寅义说两人是在饭馆里喝酒时结识的,只知道姓沈,长春人,是做皮货生意的;至于住址,人家没留。

很明显,这是在敷衍警方。刑警当即去赵家搜查。这一查,就把那把匕首查出来了!

匕首图样刑警已经见识过,见了实物,却还是暗吃一惊。丁师傅不愧为地方名匠,这把匕首打造得极好,如果放到若干年后时兴文物造假的年代,由文物贩子做做手脚,不说是荆轲刺秦王用的徐夫人剑,冒充雍正朝血滴子的配发短兵器只怕还有点儿委屈它哩。刑警粗粗检查下来,发现匕首的刀身被擦拭过,但刀背下方的血槽里尚有残留的血渍。多数刑警认为,这八成就是杀害蒋何为的凶器了。市局老刑警纪森诺主持侦破过多起命案,当下用放大镜仔细察看,又凑近血槽深吸一口气,却没吭声。

莫逸君知道他定是有不同意见,于是问道:“老纪,你看这……”

纪森诺半晌才开腔:“这上面的血不是人血,应该是动物血,多半是杀过狗。”

其他人自是不解,纪森诺凭什么断定是动物血呢?纪森诺解释道:“动物血与人血相比,有几个明显的不同,一是粘稠,二是颜色深些,三是含盐量低,没人血咸,四是动物血比人血更容易凝结,血迹不易擦掉,五是动物血的腥味儿更浓。我认为这把匕首上残存的血渍符合动物血的特征。”

经技术鉴定,果然证实了纪森诺的判断。赵寅义也不得不交代,曾用那把匕首杀过狗,在场的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刑警随即找那二位调查,证实确有此事。

那么,对那把匕首的来龙去脉,赵寅义为什么遮遮掩掩呢?原来,赵寅义打造这把匕首的初衷,确实是想教训教训破坏他师傅汪孚康婚姻的蒋何为。这主儿原本性子暴烈,又讲义气,再加上头脑简单,行事往往不加细虑,听说师娘与蒋何为藕断丝连,惹得汪孚康要离婚之事,便想为汪孚康出一口气。

他并不认识蒋何为其人,一番打听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姓蒋的主儿并非寻常匠人,乃是本地建筑工匠中的名人,师兄师弟徒子徒孙多不胜举。要想教训他并不那么容易,当然,一对一肯定没问题,但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赵寅义也没有耐心寻找机会,就想到了备一把匕首带在身边,届时教训蒋何为的时候,用以恫吓敢为蒋何为出头助拳的其他匠人。但赵寅义说,他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听说了蒋何为被人暗杀在医院的消息,这事也就放下了。

这当然是赵寅义事后的单方面说法。专案组接下来进行了两方面的调查,一是是否有作案时间,二是是否有可能让其狐朋狗友作案。调查下来,这两种可能均被排除。于是,这条线索也只得放弃。

之后,专案组着手开展另一方向的调查:蒋何为生前接的最后一桩活儿,也即从5月5日到5月10日这六天里他单枪匹马去干的某项神秘工程。

尽管眼下尚未查明他的被害真相,但可以断定,他的被害肯定与这桩活儿有着密切关系,甚至是因果关系。这种关系有两层含义:一是找蒋何为干活的人就是直接主持该项神秘工程的人;二是找他干活的人不过是受人之托,本人也是蒙在鼓里的。不论是哪一层含义,首先,警方要找到这个人。

专案组向死者之父蒋老爷子了解蒋何为平时承接工程的途径,得知有以下三种:第一种是在茶馆里接活儿。蒋何为几乎天天都起早去茶馆喝茶,吃了早点才回家收拾一番出门奔东家干活。当时的哈尔滨,几乎每家茶馆里都有几副座头是瓦工木工等匠人的专座,他们已经习惯去那里喝茶抽烟聊天,互相介绍活儿。营造行的老板或者办事人员需要匠人时,通常就会去茶馆雇佣,私人要修造房屋打制家具,也会去茶馆物色。第二种跟如今城市里的“马路游击队”相似,匠人师傅携带工具,大街小巷四处游走,却并不吆喝,谁家里有活儿正好需要匠人的,见之就会唤住,双方互相谈下来合适,就算接下活儿了。第三种就是同行之间互相介绍。

刑警分析下来,认为蒋何为这样的地方名匠不可能通过第二种方式揽活儿,遂决定针对另外两种方式进行访查。

专案组连同协防队员全体出动,两个一拨,分头接触了行业公会理事會负责人、众多与蒋何为生前有交往的匠人,可是谁都说不出蒋何为生前最后一桩活儿是怎么回事。这样,专案组就不得不考虑还有第四种方式存在,那就是出门途中被人拦住,就在路边或者进入附近某个比较适合谈话的场所诸如茶楼、酒肆之类聊一聊。这桩活儿的诱惑力肯定是蛮大的,或者就是蒋何为欠了人家的人情,否则不可能把之前已经说好了要出面主持的工程推掉。

一干刑警觉得自己的头似乎大了一圈。如果是上述这种情况,那可怎么调查?除非运气特别好,能找到目击者。但好运气可遇不可求,专案调查更不能完全指望运气。当然,愁归愁,调查还是要进行下去的,那就只好耐心查摸了。通过什么途径查摸呢?大伙儿分析下来,只能去访查蒋何为5月5日前干活儿的东家以及一同干活儿的其他匠人,了解其上下班的路径,然后,分头到途经的茶楼、酒肆之类的地方调查,看能不能发现蛛丝马迹。但是,一番查摸下来,并无任何效用。

专案组的调查屡屡碰壁,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往下该怎么走?众刑警心里都没底。无奈之下,5月19日,组长莫逸君干脆宣布明天都休息一天,回家补个觉,调整一下。

5月21日上午,一干刑警集中在专案组办公室,再次商量案情。睡眠得到补充之后,大伙儿的思路似乎清楚了一些,七嘴八舌纷纷发表意见,归纳起来集中在一点:应该检讨前一段时间的工作,着重回顾侦查路数是否正确。

回顾下来,觉得似乎并无问题,所有调查都是必要的,尽管没有取得成果,但不排除那些可疑之处,就没法儿寻找新的突破口。那么,突破口在哪里呢?说到这里的时候,自会议开始一直埋头抽烟的刑警奚有贵忽然提出了一个观点:之前曾经调查过的“香子”是不是有问题?

对青木香子以及其夫汪孚康的疑点,这些日子专案组可谓查了又查,已经有充分证据可以确定应该排除涉案嫌疑了,这回奚有贵怎么又提及了呢?众人纷纷朝老奚投以不解的眼光。奚有贵意识到大家领悟错了,赶紧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蒋何为临终前说的那两个字,可能不是他的情人香子,而是“箱子”。

他这一说,众人顿时恍然。可不是吗,“香子”之说,乃是死者遗孀胡飞儿最先作出的反应,专案组认为言之有理,所以就接受了她的说法。现在查下来,该案应与香子无涉,但手术医生、麻醉师都听见了蒋何为临终前的话,同样的发音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如果不是“香子”,那也许真的就是指的某个箱子。再联系到蒋何为生前接的那桩神秘的工程,是否可以作出以下估计:有人以高酬金为诱饵,把蒋何为请去干了一桩与“箱子”有关的活儿,比如在墙内设计一个夹层,在夹层内安装用以藏匿重要物品的箱子或暗柜。因为是需要给出尺寸的,所以可能拿出箱子让他测量,当然,那应该是空箱子。蒋何为并未起疑,直到他在5月10日干完活儿在东家吃他的“最后一顿晚餐”时,还乐呵呵地来者不拒只管痛饮,直至醉倒。

之后,蒋何为在假死状态下进了棺材。如果他从假死到真死,再也没活过来,这事也就不会被警方关注了,因为他喝酒是出了名的,最后死于酒精中毒,没人会产生怀疑。哪知蒋何为命硬,竟然“死而复活”了,然后进了医院。在医院输液之后,由昏迷进入昏睡,又由昏睡进入正常睡眠阶段。别看他还是像死人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脑细胞却是正常活动的,说不定在潜意识中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经历似乎不对头。还没弄清楚具体哪里不对头,忽然胸口挨了一刀。这下,固然真的要进阎王殿了,而之前他没弄明白的事,突然间也想清楚了——人家这是要我的命啊!继而就想到了这几天他在东家干的活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挣扎着说出了“箱子”这两个字。

在座的刑警都是行家,自然一点就通。待奚有贵把自己的分析说完,现场一片寂静,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叹:“哦——这是灭口?”

莫逸君缓缓点头:“完全有这种可能!”

其实,这个推断于往下的调查并无实际帮助。尽管如此,大伙儿也非常兴奋,毕竟是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很多时候,精神力量是非常重要的,有了精神,智慧甚至也会随之而来。莫逸君让大伙儿畅所欲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成熟没关系,说错了也没关系,有感可以发,无感也可以发。众人七嘴八舌,不知是谁提出了一个调查方向:5月10日晚上蒋何为在东家那里喝醉后,是被一辆马车送回来的。据蒋何为之妻胡飞儿回忆,那是一辆有篷罩的私家马车,篷罩好像是用白色帆布制作的。不过,她因为忙于照看丈夫,没顾得上去看马车牌照。之后,刑警在走访群众时曾询问过这个问题,都说天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都关门睡觉了,没有看见蒋何为被送回家这一幕。这样,这条线索就没法儿调查下去了。现在,组长要求大伙儿群策群力,设法把这个断掉的线头续上。

众刑警就这个问题一直讨论到下午两点多,还是没有突破。莫逸君说我们走群众路线吧,大伙儿连同协防队员一起下胡同去走访群众。协防队员属于外围协助刑警开展工作的人员,并非专案组成员,他们是没有资格参加案情分析会的。刑警开会的时候,他们就在会场外面无所事事,好生无聊。这会儿听说要下胡同搞调查了,个个摩拳擦掌。当下,由刑警张景春向他们交代了调查要点,要求大家把走访工作做得细而又细,还说谁能查摸到有价值的线索,就有希望在公安机关招收正式民警时被优先录用。这话并不是无中生有信口乱说,而是有依据的,分局已经接到文件,将在6月上旬公开招收新民警,协防队员可以优先考虑——既然如此,那立功的协防队员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当然,张景春说这话只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并没指望连正规军也没弄到的线索会让游击队弄到,哪知这样的好运气还真让协防队员李震潮撞着了。李的调查属于剑走偏锋,没像其他刑警、协防队员那样盯着人家打听那天晚上是否听见马车在蒋家门口停下的事儿,而是跟受访人闲聊天儿似的天南海北一通乱侃。这一侃,竟然就侃出了一条线索——据一个名叫关二狗的老者说,蒋何为假死后换下的衣服上有一股浓烈的烟味儿。通常说来,一个匠人师傅的衣服上有烟味儿应该属于正常,可对于蒋何为而言就是例外,他虽然嗜酒如命,却从不抽烟。于是,李震潮就要求关二狗把情况说得详细些。

关二狗是个六十开外的孤身老头儿,早年做过车站力工,后来年岁大了干不了力气活儿了,就打扫胡同、掏掏阴沟,向每家居民讨几个碎钱糊口,这一带居民家死了人,都请他过去给死者擦洗遗体,穿殓衣,换下的衣服也送给他去处置。5月11日早晨,蒋家发现蒋何为“死亡”后,也是请关二狗去帮忙穿殓衣的,换下的衣服就送给老头儿了。关二狗把衣服拿回家,发现衣服上面烟味儿挺浓,而且是一种他从未闻到过的奇怪的烟味儿,闻着只觉得有些呛鼻。他知道蒋何为是不抽烟的,寻思蒋师傅生前也许去过哪个烟味儿特大的地方。

李震潮觉得这个情节似乎反常,就向專案组长报告了。莫逸君觉得有查一查的必要,马上和李一起去找关二狗,让老头儿把蒋何为生前穿的那套衣服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关二狗把衣服拿出来,刑警闻来闻去却并无烟味儿,也没其他什么味儿。正觉不解时,关二狗告诉刑警,这衣服已经洗过了。

莫逸君等人分析下来,认为这可能是一条弄清蒋何为生前在哪里干活的线索。烟味儿重,说明干活的地方是储藏烟草的仓库,也可能是烟纸店,还有一种可能,那味儿来自送蒋何为回家的那辆马车。刑警曹正昌是个抽了二十年香烟的老烟民,便去找关二狗了解,着重询问那烟味儿的“生”、“熟”之分,听下来应该是烤过的熟烟味儿,便排除了蒋何为生前的干活地点是储藏烟草库房的可能,也不是烟纸店,因为烟纸店出售的香烟有包装,不至于有那么浓烈的味儿。剩下就是那辆马车了,如此,措施也就出来了:在全市范围内排查那辆散发着浓烈烟味儿的马车。

非载货马车是有牌照的,专案组便去市公安局交管处调取了全市马车车主的姓名地址,全组刑警、协防分头查看,要求每辆马车都必须见到。结果,全市二百一十九辆非载货马车逐一查看下来,虽然发现有七辆似有涉案嫌疑,可是一一调查后,又全部排除了。

这就奇怪了,难道之前的分析有问题?或者那辆马车是从郊区过来的?莫逸君跟老烟民曹正昌商量许久,一时难下定论。莫逸君正在考虑是否要扩大调查范围,把触角伸向郊区的时候,曹正昌却绕开马车,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关二狗闻到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烟味儿,竟连这个抽了四十多年劣质烟的老烟枪也觉得呛鼻?这一点似乎有弄清楚的必要。于是,曹正昌再去找关二狗,了解下来,认为关二狗闻到的可能是雪茄的气味。

曹正昌从没抽过雪茄,便向莫逸君提出,去弄一盒来请关二狗闻闻。当时哈尔滨市面上少有雪茄出售,曹正昌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一盒陕西出产的“冲锋”雪茄。拿去给关二狗闻,老头儿说好像不是这个味儿。曹正昌干脆点燃一支。雪茄的抽法与香烟有所不同,曹正昌第一回抽,被呛得连连咳嗽。关二狗却说“这回有点儿像了”,不过,蒋何为衣服上的气味儿比这更呛,还隐约有一股异样的香味。

专案组便去向制烟技师了解,得知具有那种异香的雪茄应该是海外产品,如古巴雪茄之类。这类雪茄目前市面上没有出售,哈尔滨解放前倒是有的。不过,雪茄的保质期有限,哈尔滨解放已经三年多,如果现在民间有人抽,必定要在保温保湿的环境里妥善储存,一般人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还有一条途径,那就是海外邮寄。调查市民自家保存雪茄的情况有难度,刑警决定先从海外邮寄上下手,到邮局调查。

哈尔滨是中国最早获得解放的大城市,新中国成立前,因国内战争的关系,进口物品需绕道苏联才能寄达。刑警向市邮电局调阅了海外邮包寄达资料,最后把目光投向一对吴姓父子。

吴庆余,哈尔滨人氏,时年八十三,出身富家,清光绪年间中过举人,以捐官(即当时合法的出钱买官,但必须具备贡生资格)方式成为清廷驻英使馆二秘。任期届满后留在英国,经商有成,娶妻生子。其子吴凤鼎自幼聪颖,后入英国皇家医学院学医,获博士学位,供职于香港医院。1945年抗战胜利,吴庆余在海外度过八十岁生日后,生出叶落归根之念,遂携子、孙等全家返回哈尔滨,收回长期出租的祖业房产,修缮后作为居所。吴凤鼎辟出居所一角,在花园临街一侧破墙另置门户,设立了一家私人西医诊所。其妻张桂芬系华侨之女,毕业于护士学校,担任其助手。

吴庆余长期在国外生活,养成了喝洋酒、品咖啡、抽雪茄的习惯,回国后依旧如此。生在欧洲长在异国的其子吴凤鼎更是全盘西化,连日常伙食都是面包牛排火鸡烤鱼之类。父子俩吸惯了欧美雪茄,回到中国后哪里吸得惯国产雪茄,都是请国外亲友邮寄过来。这是专案组关注吴氏父子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吴家有一辆牌照为00171的私家马车。在之前排查全市的私家马车时,专案组已经以区政府税务科检查税务为名,对这辆马车进行过检查,篷厢里并无烟味儿。现在专案组要查明的是,吴家是否调换过马车。

5月23日夜间,吴家雇佣的专职马车夫侯顺风在回家途中被刑警截住,带往南岗分局。原不过是想了解一下是否调换过马车,不料侯顺风不但承认了5月13日确实调换过马车,还主动提到5月10日夜间他驾驶那辆马车把喝醉的蒋何为送回家的情节。这倒不是他饶舌,而是蒋何为醉死复活后在医院又被暗杀之事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侯顺风隐隐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对头,索性主动说出来。不过,侯顺风说他在那晚之前从没见过蒋何为,也没听说过这位匠人师傅。他是穷人,住在棚户区,根本不可能自己建造房子,更不可能请匠人来家干活,对于本市的瓦木工行业并无了解。在蒋何为醉死复活又被暗杀之事传进他耳朵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蒋何为连续几天在吴宅干活。他只不过是奉主人之命把醉瘫的蒋何为送回家而已。

专案组当即指派刑警将吴宅秘密控制,然后由侯顺风带路前往郊区一户人家起获了那辆带烟味儿的马车,并将这户人家的主人、自称是吴庆余表外甥的崔继浩拘捕。

5月24日凌晨三时许,专案组采取行动,搜查吴宅,逮捕吴氏父子以及吴凤鼎之妻张桂芬。搜查到后院凉亭时,发现亭子下面有一个地窖。这个地窖建得非常隐秘,敲击亭子表面的木质地板,听不见下面有空洞的声音,撬开地板,下面是木头龙骨,龙骨往下是碎石子和泥土。至此一切正常,并无可疑之处。搜查人员原本已经准备放弃了,正好专案组长莫逸君过来瞅瞅,随手把手中的钢钎子往泥土里扎下去,这一扎,就碰到了硬物。扒开泥土一看,下面铺着青石板,石板下面是地窖。

地窖里藏着七口木箱,根据箱子上喷印的日本文字,刑警怀疑是化学武器,立刻停止搜查,请示市局后火速调来驻军部队的化学兵(我军防化部队最早源于红军时代的1932年,1939年延安抗大设化学兵科目,解放战争时期各纵队基本都有防化部队,当时称为“化学兵”,建国后改称“防化兵”)。化学兵把木箱打开,发现里面装的是化学地雷、化学手榴弹、毒烟罐和毒气溶胶发生器——均为化学武器中的轻武器。

专案组连夜对吴氏父子等被捕人员进行讯问,终于弄清了此案的前因后果。

1939年9月3日,完成学业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吴凤鼎从伦敦飞抵香港。同日,因为德国没有听从英法就其须在四十八小时内撤出波兰的警告,英法向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戰爆发。吴凤鼎虽然并未加入英国国籍,但他从小在英国长大,对英国的感情颇深,闻知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消息后,非常激动,决定在医院工作之余投身支持反法西斯战争的活动。稍后,“军统”香港站将其发展为特工,利用其技术特长为行动特工研制毒药。

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由于吴凤鼎是中国国籍,未被关进集中营,得以继续从事药物研究,偶尔客串情报工作。其间,吴凤鼎一直领取“军统”发给的津贴和活动经费。抗战胜利后,吴凤鼎主动与“军统”脱离了关系。这于“军统”方面来说乃是求之不得,因为他们正着手进行特务复员安置,吴凤鼎的不辞而别,倒给他们省了一笔复员费。

不久,吴凤鼎随父举家迁返哈尔滨,自开诊所,以行医为业。原以为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了,哪知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病人,医患相见,均吃一惊,对方竟是吴凤鼎当初在香港干特工时的上级金干城。金干城认出吴凤鼎后,连说“意外”,脸露喜色。当日两人并未深谈,金说改日登门拜访。数日后,金干城派人送来一张便条,请吴凤鼎在“北国酒家”吃饭。吴凤鼎已经意识到不妙,又不敢不去。结果,这一去,吴凤鼎就上了贼船,虽然没有正式“归队”,但被迫答应“必要的时候,为朋友的工作提供一些便利”。

金干城说话倒还算数,说好不到万不得已不来麻烦,其后两年多,除了以看病为名来诊所跟吴凤鼎见个面,表示自己尚未出事,还活得好好的之外,并没要求吴凤鼎为其做任何事情,哪怕是转一纸条子。吴凤鼎正暗暗庆幸时,上月下旬,金突然寄来信函,内是一张请柬,请吴医生明晚去“北国酒家”。吴凤鼎不得不去,这一去,麻烦就来了。金干城提出,他有些货需要藏在吴医生府上,数量不大,不过几个箱子而已,但必须藏得严严实实。吴凤鼎自然猜得到所谓的“货”是什么东西,立刻借口担心老父知道后出麻烦予以拒绝。但吴医生怎是老特务金干城的对手,对方只一句话,就让他噤若寒蝉。这句话是:“老兄是知道团体的行事风格的,如果令尊的存在对团体事业构成妨碍,我们可以把这个妨碍消除啊!”

次日,金干城到吴宅察看藏货位置,最后选中在后花园凉亭下面建一密窖。他当场丈量尺寸,说一切都不必兄台操心,我自会妥善安排,你只须听我通知就行。

4月29日,诊所开门后迎来的第一个“患者”就是金干城,他向吴凤鼎下达了指令,将在最近几天内开工,为防止吴老爷子察觉此事,届时可把老人送到城外崔家屯亲戚处小住数日。吴凤鼎听着不由心惊,暗忖对方连他平时很少来往的崔家屯表兄都了解得清清楚楚,那对自家在哈尔滨的其他社会关系肯定更是了如指掌了。金干城又说,施工时诊所如常营业,我自会派人来料理一切。你的妻子平时干什么,还是照旧;家里的佣人,可以跟着老爷子去崔家屯;马车夫老侯平时本就不让进内宅,也还是照老规矩;施工期间的饭食,我会安排饭馆送上门来。

5月3日,吴凤鼎接到金干城派人送来的便条,让次日把老爷子送乡下,隔日开始施工。吴凤鼎已经找了借口哄得老父同意去乡下小住,次日就让老侯用马车连同佣人一并送去。5月5日,金干城带着三个汉子(其中一个就是蒋何为)上门来了。按照约定,吴凤鼎夫妇还是在诊所照常营业,任凭他们几个在后花园鼓捣。工程进行期间东家每天供应一顿午餐,都是金干城让附近馆子送来的,因为佣人不在,金干城给吴凤鼎夫妇和车夫也另备一份。

金干城有一辆小轿车,施工那几天里,每天进进出出载送建筑材料,都是直接把轿车驶入后花园,傍晚收工后再由其驾车带上那三人一起离开。5月10日下午四时许,金干城请吴凤鼎去后面看看。后花园凉亭表面上看去什么都没改变,连他这个主人也没发现已经给人动过手脚了。吴凤鼎不知机关何在,一脸不解。金干城示意匠人演示,蒋何为告诉主人,亭子下面已被掏空,建了一个小地窖,进出口在亭子前的台阶上,说着摆弄了一下,用脚一蹬,就把沉重的青石台阶轻松地移开,露出一个洞口。吴凤鼎俯身往下察看,地窖内一片漆黑,看不见什么,便问:“挖了多大?那几个箱子放得下吗?”

金干城说丈量过尺寸的,沒问题;地窖内壁都抹了柏油,衬以木板,用以防潮。然后,又让匠人把开关洞口的方法教给主人,嘱咐吴凤鼎说需要取货时我可能不便过来,那就得请兄台相帮了,记住,下去必须打手电哦!最后一句他是加重了语气说的,吴凤鼎于是明白所谓的“货”,肯定是军火弹药之类,心里不禁一凛。

当天的晚餐,金干城原是说好请吴凤鼎夫妇一起去吃的,但不知怎么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说改日专请吴凤鼎夫妇,今晚就不请了,请吴凤鼎吩咐老侯稍晚把马车赶去,回头散席晚了可以送送人,吴凤鼎自然同意。这样,吴凤鼎就不知道当晚蒋何为究竟喝了多少酒。后来问了老侯,他也不知道。因为人家没让他上席,而是在饭馆楼下给他安排了伙食,另塞给他一些钱钞作为酬劳。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金干城去了诊所,说一会儿货就运过来了,让吴凤鼎提早关门,以便入库。吴凤鼎就让妻子作结束门诊营业的准备,打扫、处理污物,消毒器械等。他自己和金干城刚在正门门房坐定,一支烟还没抽完,金干城的那辆轿车就开过来了,车上二位就是这几天给蒋何为打下手的男子。轿车直接进门,一直开进后院。那两人从车上卸下七口木箱,放入地窖。吴凤鼎看见箱子外面喷印的日文,情知证实了自己上一天的猜测——果然是军火,而且是化学武器!

藏匿好化武后,那两个男子开着轿车离开了。金

  我拖着皮箱走出寝室。整个宿舍楼静悄悄的,除了照例的值日生,全校师生都集中开会欢送毕业生,当然还要在会上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我被开除学籍了。

  我将成为反面典型,被写进校史,然后一代一代的教育师弟师妹们。

  值日生是个腼腆的一年级小师弟,正在卖力的拖着走廊的地板。这种事情我也干过。我微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心里酸酸的。

  他看见我之后,就立刻跑了过来,我说:“你好”。

  他可能还不知道我的事情,殷勤的过来帮我搬东西,并且问我:“师姐,你没去开大会?就回家吗?”

  我微笑,说:“是呀。”

  我看着他把我的行李搬到了台阶下,看着他穿着橄榄绿的夏装,肩上缀着学生警衔。我的警衔已经被收缴了,制服上的公安臂章也已经挑下来上交了,我这一生都失去了穿警服的资格。

  我无限留恋也无限沧桑的看了看宿舍楼,对那位师弟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离去。

  当我最后一次走过校园的林荫道,当我清脆的高跟鞋孤独的敲击着我的心扉,当食堂、操场、练功房还有路边的每一棵法国梧桐树都被我一一甩在身后……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美好的日子那样短暂啊,一瞬即是百年。我就这样远离了幸福的人生之路。可是明天还是一个未知数,或者说我还没有明天。

  最后一次回首,看着绿树丛中的礼堂。我是在那里宣誓入警的,也是在那里送走了宋凌志,还曾经在那里展示过青春的舞姿,我原以为自己也会在那里被师弟师妹们送走,在那里和全校师生一起高唱一曲《少年壮志不言愁》。

  我不知道我会这样离去。孑然一身,从此走上未知的旅途。

  “我宣誓:我志愿做一名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公正执法,清正廉洁;不怕艰苦,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坚决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

  默默地念诵着入警时的誓言,终于走到了校门口,我的眼眶已经湿润。

  我是这样舍不得离开啊,尤其是这样的离开。而且前路茫茫,我该何去何从。有一霎那,一个名字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我怎么能去找他,我凭什么去找他!

  此刻,一个真实的世界就在群山的外面等待着我,我已经没有选择。

  我的一生其实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以前的生活,二十年,就象是一场短暂的春梦,那么轻易的就醒了,好像从来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一样。

  此刻我回头看着简陋的校门,还有那两个站岗的男生,百感交集。

  我就这样离开了,在一个六月的午后,初夏的炎热炙烤着我,汗水顺着脸颊流淌,狼狈的拖着我的大小行李。

  我为什么没有哭呢?

  在公共汽车还没有到来之前,我最后一次回望绿树掩映中的校园。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就像过去的岁月再也不能回来。

  为什么岁月不能回头呢?

  三年前一个晴朗的秋日,我在父母和一群亲戚的簇拥下,走进了此刻离我很近但是分明已经很远了的那座校门。一个普普通通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校门,与我高中时代无数次梦想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的名字叫作尹雪,那一年17岁,原以为自己可以考上一所名校,可是我在高考中失利,只上了专科录取线,我朝思暮想的北大、复旦就这样离我远去。我想过复读,但是我的父亲不同意,他认为女孩子能够上一个专科学校就可以了,而且他还有一个聪慧的儿子,我的弟弟尹雷,足以为我们尹家争取来声誉。何况我在填志愿时填报了这所学校――省公安专科学校,他即将转业到地方,在我毕业以后他就不用担心给我找工作了,我将拥有一个地位、待遇在我们那座城市都属于中上等的职业。

  其实我当初踌躇满志的填志愿时,根本没有把专科志愿当回事,只不过在招生资料上第一次看到这所学校时,我的铁血英雄梦使我浮想联翩,我不断的想象着自己身着警服,英姿飒爽的与各种穷凶恶极的罪犯搏斗,于是我就填上了这个学校。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是这个学校收留了我,一个考场上的失败者,虽然在中学时代一直名列前茅

  更加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在三年之后的今天我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而我竟然没有哭。

  我为什么没有哭呢?

  身后的围墙里,绿树掩映下的校园中有一条很美的林荫道,高大的女贞树显示了校园的年代久远,林荫道的石阶下是一个大操坪,抬头远眺的时候能看见一座座青翠的小山丘,小山丘的那边就是繁华的星城。

  三年前报名的那天,我怀着惆怅和紧张的心情走在林荫道上,迎面而来的那些老生都穿着橄榄绿的警服,肩上缀着学员警衔,男生多,傻笑着向我张望。女生很少,一个个带着挑剔的神色打量着我。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栋古老的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有高高的天花板和窗户,是我们的寝室。男生和女生都在一栋宿舍楼里。我的那一间在走廊尽头,靠着水池。进门左手边第一张下铺上,白纸黑字贴着“尹雪”两个字。

  那就是我生活了三年经历了一切悲欢的地方。

  我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天的一切。妈妈开始铺床,一边唠叨个没完,这也难怪,她的娇娇女儿连扣子都没有钉过一颗,她怎能放心让我从此开始独立生活。爸爸看来却很满意,用他一贯的给战士训话的口气,教育我一定要不怕苦不怕累,好好学习,努力适应。我茫然的回答着,心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飘荡。

  我依然有点难以置信,我真的就进了这样一所学校,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艰苦的警体训练,一定还有很多我起初没有考虑到的东西。现在我就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了,我能做好吗?

  那时候我非常缺乏信心,甚至有一种宿命的感伤,莫非我早已预料到了遥远的未来?

  陆陆续续,寝室里来了七个女孩,她们就是陪伴了我三年的姐妹们,见证了我的愚蠢我的苦难我的一切的人们,我不知道现在我在她们心中究竟是一个什么形象。我已经用不着在乎了。

  陪同的亲友们渐渐离去之后,寝室里安静了下来。我茫然的坐在床边,看着人们各自忙碌,此时此刻,我有点不知所措,毕竟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然后陆老师进来了,她三十多岁,笔挺的九三式警服秋装,肩上缀着一级警司的警衔,有一种令我羡慕不已的庄严的美丽。

  随后我们在操场上集

合,一千多新生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大约只有一百多女生。我们寝室的七个女孩站在第一排,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是二级警督,说了些注意事项,主要是要我们做好思想准备,迎接艰苦的训练,并且着重提出,从明天早晨六点半开始,每个早晨都要跑三公里。

  回到寝室里,大家纷纷叫苦,有的抱怨起不来,有的抱怨跑不了,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小腹有点隐隐作疼。天啊,不是要来那个了吧,不是还差几天吗。我急忙跑去厕所,原来真的……回到寝室,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愁眉苦脸的倚在床上。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因为疼痛,因为不安,因为害怕清晨的三公里。

  但是起床号准时在六点半响起来时,我不得不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上迷彩服,和姐妹们一起在蒙蒙亮的操场里站好队。然后在一位师兄的带领下,新生们跑出了校门。起初的速度倒是不快,我勉强忍受着,但是出了校门跑上公路以后,速度就加快了,我觉得自己的小腹开始剧痛起来,双手捂着小腹渐渐落下,最后实在是疼痛难忍,就蹲在路边,眼睁睁的看着人们从身边跑过。

  我羞于抬头,害怕人们会指指点点说我这么娇气,同时剧烈的疼痛使我恶心得想呕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有一位师姐停下来,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我流着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就说:“你来身上了吧,那就不要跑了,回去跟老师说一声就行。要不要扶你回去?”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低着头弓着背,掉头向回走去。

  眼泪在初秋的晨风中一点点吹干。

  一个痛苦和恐惧的开篇,一个耻辱和悲哀的结局,如此简单的概括了我三年的青春岁月。

  公共汽车的喇叭声无情的惊醒了我的回忆,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到了,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残酷啊?

  我站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校园已经在身后很远了。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茫然的看着车窗外的星城。

  这个繁华的城市有没有我的落脚之处呢?

  公共汽车的终点是火车站,我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买票回家的念头,先把大件行李都寄存

,然后到书报亭买了一份星城交通图,开始在大街小巷察看四处张贴的房屋租赁广告,寻找一个栖身之处。

  天气炎热,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衫,我疲惫不堪,可是不敢懈怠,因为今天晚上还没有地方睡觉。

  现实如此冷酷,我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深思。

  傍晚时分,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低矮潮湿,又脏又臭,最多只有四平方米,我找房东大姐借了工具开始搞卫生,直到午夜时分才大致搞干净。我已经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躺在床板上睡了一夜。

  清晨,我被小巷里嘈杂的居民起居的声音吵醒了,虽然浑身酸痛,可是不得不走出小巷去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把行李搬回来。当一切安顿好了以后,我已经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早早的爬上了床。

  夜里,虽然我已经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但是在闷热的房间里却无法入睡。我开始想念校园,想念同学们,想念一切曾经和我有关的人们。

  刚进校的时候,男生们经常找借口看老乡,到女生寝室里来坐,但是没人来找过我,我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和外界的接触一向很少,仅有的几个伙伴不是考上了名校,就是穿上了军装。而且我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害怕和陌生人过多的接触,大多数时候,我总是在寝室里沉默不语的独自看书。

  看书是掩饰慌乱心情的良药。

  严格的军训结束以后,入警宣誓的日子终于到了,全校师生聚集在礼堂里,气氛庄严肃穆,我这一生还不曾有过如此屏息静气的时刻。新生第一次穿上了橄榄绿的警服,戴上了学生警衔,满眼都是橄榄绿,满眼都是神圣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热血沸腾,甚至没有听清楚校长说了些什么,新生代表说了些什么。我始终处在一种高度的亢奋状态下,随着人们一起高声念诵那庄严的宣誓词:

  “我宣誓:我志愿做一名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公正执法,清正廉洁;不怕艰苦,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坚决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而后全校师生合唱《少年壮志不言愁

》,这首老歌第一次深深的震撼了我的心。

  我激动的品味着这场面,少女的铁血英雄梦开始蠢蠢欲动,我幻想着自己像影视里那些英雄一样,说着豪言壮语在黄昏的阳光里倒下,风把我的长发吹出优美的造型。

  然而,就在那个时刻,身为人民警察的意识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令我永志难忘。

  耻辱与追悔再一次袭击了我,眼泪流出来,混合着满脸的汗水。曾经那样骄傲的女孩,此刻却落魄到了这种地步,人生向我露出了最残酷的狞笑。

  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支撑到何时。

  初夏的天亮得很早,我起床梳洗以后,拿出妈妈给的钱重新数了一遍。一千块钱而已,最多可以维持三个月,这三个月该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找到沈龙兴,向他问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应该到哪里去找呢?

  我反复的回忆过和沈龙兴相处的每一分钟,想找到一丝欺骗的痕迹,可是一直没有找到。这是不是执迷不悟,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的表情那样真实,不容置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执行紧急任务去了?他真的愚弄了我吗?

  离开小巷,我在路边买了两个馒头,乘车到了市公安局。这里是我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但也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也许我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即使没人知道,我又该怎样面对那些认识我的人的好心询问。

  我站在公安局对面的人行道上想着想着,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一边在树荫下徘徊,一边不住的向大门口张望,我多么期望能够看到沈龙兴的身影,或者是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也可以。但是整个上午公安局虽然人来车往,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我想看到的人。甚至连谭浩、方庆他们也没有看到。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晒下来,我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连头发也开始滴水,星城的夏日是残酷的。该到哪里去呢?我在快餐店吃了一份蛋炒饭以后,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的行走。

  前面是中级人民法院的大门,人群涌向里面,我茫然的跟着人群,一直走进了审判大厅。今天有案件公开开庭,公民都可以旁听。这个大厅里面有空调,比外面凉快多了。我在审判大厅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等待着开庭。

进来,犯人也被法警押了进来。我认真的听着检察官念着起诉书,这是一桩刑事案件,被告人被控犯有贩卖毒品罪……

  我和沈龙兴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我在校学习的最后一年。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学校召开大会宣布了一个决定,省内某市在明年将举办一个国际性的旅游节,所有毕业生将前往担负保卫工作,学校同时规定所有毕业生必须服从安排。

  散会以后,我随着人群涌出礼堂,麻木不仁的听着不少对毕业分配有想法的同学大的怨声载道,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了联系单位的时间。而我是一只飞不高的金丝鸟,注定要回到父母亲的身边,倒也用不着像他们这般劳心劳力。但我并不快乐,和他们一样茫然,仿佛我的人生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突然陆老师叫住了我,要我跟她到学工处办公室去一趟,在同学们疑惑的目光中,我忐忑不安起来。那时候我刚刚受了留校查看的处分,整天疑神疑鬼。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30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他很认真的看了看我,若有所思,陆老师向他介绍了我,然后对我说:“这位是市局禁毒支队的沈龙兴大队长。”

  我见他伸出了手,也礼貌的伸出了我的手,他的手骨节粗大,感觉有点粗糙。但是令我的心突然一动的却是他的名字,“沈龙兴”,我在哪里听到过。

  陆老师叫我坐下,然后对我说:“沈队长看了你的档案,要求你明年到他那里实习。”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点名要我?

  沈龙兴看着我的眼光有点飘忽,他突然开口说:“尹雪同学,这是一项重要任务,你有没有问题?”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陆老师,陆老师笑着说:“这件事情学校已经研究过了,你不需要跟其他同学一起实习。”

  我还是不明白,疑惑的看着陆老师,而沈龙兴已经站起来,说:“陆老师,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过去了。”

  我跟陆老师都站了起来,沈龙兴对我说:“你过了年直接来报到吧,拿学校的实习表来就可以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张扬。”

  等目送他走出门以后,陆老师对我说:“你记着,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没有问为什么,这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个造成我受处分,并且和我一起承担了苦果的天使一样纯真的男朋友于海宏。

  那一天,残冬的阳光暖意融融,我穿着九三式的警服冬装,拘谨的坐在星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那间陌生的办公室里,刚刚齐肩的头发轻拂着我的脸颊。我四处张望,看着这些简陋的办公桌椅,杂乱堆放的案件卷宗还有那个古老的木质文件柜。我陷入了想象,我的未来也会在这样的一间办公室里度过吗?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实习,我入学以后的每个寒暑假都参加过实习。我曾经在一个派出所的户籍室里跟着一位多年前毕业于我们学校的师姐,学习过办理户口和身份证的繁琐手续;也曾在预审部门参加过对团伙抢劫案件的审查;还在巡警大队参加过夜间巡逻,午夜时分在大街上查抄无牌无照的摩托车。虽然我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也还不是合格的人民警察,但是我一直为我的职业而骄傲。

  这个世界需要安定的生活,安定的生活需要人民警察。

  当我再一次把头转向门口时,沈龙兴来了。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灯芯绒条纹夹克,一条皱巴巴的深灰色西裤。头发有点乱,满脸严肃,脸上的胡子很久没刮了,看上去有点沧桑。他抬头看见我的一霎那,眼睛里掠过一丝光芒,然后重归于漠然。

  我忐忑不安的站起身来,他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说:“你今天来报到,什么都安排好了?”

  我点点头,说:“刘教导员亲自安排我住招待所,条件还不错。”

  “给家里打电话了没有?”

  我说没有。那一次我是偷偷的从家里溜出来的,正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父亲的斥责。

  他就拿起桌上的电话问我:“你告诉我号码,我来打。”

  我想了一下,把爸爸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沈龙兴拨通了电话,用老师的口吻和我爸爸说了几句话,对我赞美有加,估计爸爸听了以后,心里会很受用,应该也不会追究我的出逃了。然后沈龙兴把电话递给我,示意我说几句,我有点不安的接过电话,爸爸果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要我注意安全,有时间就打电话回家,我连忙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以后,我心情舒畅,对眼

前这个严肃而又沉默的男人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却没有多看我一眼,只是翻了翻桌上的案卷,然后对我说:“你就坐在这间办公室里,这张桌子没人坐。现在你把桌上这些案卷整理一下。”

  我开始整理案卷,他一直看着我,细长的眼睛眯缝着,好像在考察着我。我紧张得手足无措,把案卷一本一本翻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沈龙兴突然开口说:“你看看这些案件够不够批捕条件,还缺些什么。”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至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盯着我看了两眼,然后对沈龙兴说:“沈哥,留置室里还有一个女的。”

  沈龙兴看了我一眼,问:“小尹,你会不会问话?”

  我答问过,沈龙兴就说:“你今天给这个吸毒的问个话。”

  我说好,心里却有点不安。我从来没有见过吸毒的人,据说这类人和疯子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虽然说不上害怕,但紧张是难免的。过了一会儿,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被带进了办公室,沈龙兴扔给我一本笔录纸,我拿出钢笔,平静了一下心情,工工整整的写下了时间地点。

  抬起头来,沈龙兴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见我抬头,他把目光移向门口。沈龙兴对门口的年轻人说:“谭浩,你先出去吧。”

  然后沈龙兴对我说:“我来问,由你记录,记不下来就跟我说,我会反复问。”

  沈龙兴和颜悦色的对那女人说:“兰丽,你先坐下,今天要老实回答问题。”

  女人抬起了头,这是一张惨白的脸,眼圈发黑,嘴唇发青,呆滞的眼神没有丝毫光彩。这个女人的年龄不会超过30岁,但是又分明有了衰老的痕迹。女人讨好的笑着,对沈龙兴说:“沈队长,给根烟吧。”

  沈龙兴递给她一支香烟,兰丽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掠了一下头发,勉强打起了精神。首先当然是问基本情况,兰丽果然只有27岁,吸毒时间长达5年,是个老资格的瘾君子,她曾经作过服装生意,但是前两年就已经散尽了家财,现在已经沦落到卖身的地步。

  问清楚了这次现场抓获她吸毒的情况以后。沈龙兴说:“兰丽,我打电话通知了你妈妈,你妈要求我把你送去劳教。”

  兰丽说:“沈队长,我都这么多年了,戒不掉了,何必给您

  沈龙兴说:“这不麻烦,这是我们的工作。”

  兰丽又说:“你看我都这样了,老公不要我,儿子也不理我,我妈又嫌我,你总要可怜可怜我吧。”

  “我可怜你,才送你去劳教,希望能够挽救你。”

  兰丽想了一下,说:“要不我给您提供情况吧,这可是一个大主子。”

  “你现在还认识大主子?”

  兰丽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这个人我认识好几年了,说是去了云南,最近才在星城街上偶然看到他。我以前有钱的时候,到他那里一次就调100多克。他这次回来,要我还到他那里调货,还说什么品种都有。”

  我忍不住看了沈龙兴一眼,沈龙兴仍然不动声色的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兰丽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沈龙兴的表情,但是她显然没有看到预期的东西,于是又老实的低下了头,回答说:“我是在前天看到他的,昨天你们就把我抓来了。”

  “你怎么和他联系?”

  “他叫赵平,大概35岁,原来是修摩托车的,他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

  我的笔尖飞快的在纸上移动,记下了赵平的手机号码,还记下了兰丽的其他描述。沈龙兴看了看我的记录情况,然后问兰丽说:“你是否愿意配合我们抓捕赵平?”

  兰丽忙不迭的点头,说:“我愿意,绝对愿意。”

  沈龙兴把我做的笔录拿了过去,对我说:“你看着她。”

  他走出办公室,小心的关上门,剩下我和兰丽两个人。我站起身来,把椅子搬到门边坐下,兰丽讨好的对我笑了笑,说:“干部,我要上厕所。”

  我打开门向外看了看,走廊上没有人,隔壁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我叫兰丽站起来,然后抓住她的右臂弯,领她去上厕所。这个女人的手背上布满了针眼,青黑色的静脉在惨白的皮肤下格外刺眼。我押着她上了厕所,又把她拉回办公室,然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兰丽突然说:“我这辈子真的完了,说不定哪天一针打下去就醒不来了。原来我也像你这么漂亮,海洛因这东西一点都沾不得。”

  她的眼睛里居然也有了一丝悔意,但是稍纵即逝,一分钟以后,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兰丽狂躁不安的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

鼻子抽动着,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我怀疑她的毒瘾要发作了。沈龙兴非常及时的进来了,他看了看兰丽,然后把谭浩喊了进来,要谭浩把兰丽送走。我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沈龙兴觉察到了,抬头看我一眼,我看不出他的意思,低下头不敢做声。

  沈龙兴表扬我说:“你的笔录做得不错,不愧是科班生。”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沈龙兴接着说:“你要加强学习,以后要自己问话,掌握问话的技巧。”

  我点了点头,沈龙兴又说:“你觉得兰丽反映的情况,是否有价值?”

  我想了一下,说:“我认为比较可信,兰丽被抓的时间不久,赵平不一定知道,可以打一下赵平的手机,说不定可以把赵平引出来。”

  沈龙兴点点头,说:“队里也是这个意思,小尹你也参加这次行动。”

  我说好,按耐不住的激动起来。

  沈龙兴看了看我,微笑着说:“你去把制服换下来,以后不用穿制服上班,我们这里不是学校也不是机关,穿便装方便一点。”

  我背着一个精致的黑色双肩背包,站在离兰丽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摞广告单,一边漫不经心的发给路人,一边监视着兰丽的动静。兰丽浓妆艳抹,掩饰了惨白的脸色,此刻正站在路边等待着赵平的到来。沈龙兴和谭浩伪装成买报纸的人正在不远处的书报亭里翻阅着报纸和杂志,大队的一辆小面包车停在路边,司机小王等人在车上守候。

  我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已经过了兰丽和赵平约定的时间,我有点焦急,看看沈龙兴,他正拿着一张《环球时报》不慌不忙的准备付钱。我转头看了看兰丽,她在打哈欠,精神萎靡,看来又要犯毒瘾了。现在是下午五点,再过半小时就要下班了,这条路会变得拥挤不堪,将给我们的行动带来极大的不便。

  我的任务就是盯住兰丽,不能让她乘机溜走。我慢慢的向兰丽靠过去一点,方便观察她的表情。这时,我发现兰丽的眼睛突然一亮,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正在接近。同一时刻,沈龙兴和谭浩也走出了书报亭,向他接近。

  那人走到兰丽面前,对兰丽笑了一下,兰丽递给他几张钞票,我看见这个人把一包东西塞给了兰丽。这个人一定就是赵平。

  交易刚刚结束,沈龙兴和谭浩已经到了赵平身后,沈龙兴伸手拍了一下赵平的肩膀,赵平回了一下头,两个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剪了赵平的双臂,沈龙兴迅速掏出手铐把赵平铐上了。

  赵平还在大声嚷嚷:“你们干什么?”

  这时已经有大批群众过来围观。我把传单一扔,伸手抓住了兰丽,兰丽很温顺,默然不语的任凭我抓着,站在一边看着赵平。

  沈龙兴直起身子,拿出工作证向周围的群众亮了一下,大声说:“我们是公安局的,抓捕人犯。请大家合作。”

  围观的群众表示理解,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我们把兰丽和赵平都押上了车。我和兰丽坐在一起,沈龙兴坐在司机旁边,看来心情很好。

  他突然对我的背包发生了兴趣,伸手摸了一下质地,说:“小尹这个包是真皮的,款式不错呀,多少钱买的?”

  我哑口无言,心一阵狂跳,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人,但是我是不应该再想他了,我尴尬的笑了一下,说:“我妈妈给买的,不知道多少钱。”

  沈龙兴颇有含义的看我一眼,说:“是男朋友买的吧,你妈妈绝对不会给你买这种款式的包。”

  我笑得天真无邪,说:“我没有男朋友。”

  这样说实在是有点对不起于海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法向所有人骄傲的宣布他是我的男朋友。或许他还是没能在我的心上刻下痕迹。

  沈龙兴笑着对谭浩说:“小伙子,机会来了,小尹可是公专的一枝花呀。”

  谭浩说:“就怕看不上我呀。”

  沈龙兴又掉头对我说:“小尹,我们谭浩可是沈阳刑警学院的高材生,你可以考虑一下。”

  原来他们在开我的玩笑,我摇摇头,说:“沈队长,你是这样教育学生么?”

  沈龙兴大笑起来,说:“我这是对学生全方位的关心,你也有20来岁了,完全可以找对象,害什么羞呀。”

  在一片笑声中,我们回到了办公室。

  沈龙兴把兰丽放了,交待了两句,要求她有情况就及时报告。这种事情很正常,破案需要线人向我们提供线索。沈龙兴没叫我参加审讯,要我回招待所休息。

  我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到我的临时住所,房间空荡荡的,寂寞油然

而生。我拉开窗帘看着办公大楼,沈龙兴办公室的灯亮着,不知道会一直亮到什么时候,也许他们今晚都不能够休息了,刑侦工作就是这个样子。我突然很想知道沈龙兴有怎样一个家庭,通常公安干警的家庭生活都不正常,沈龙兴看来是一个已婚男人,但是我隐约感觉到他生活得并不幸福。也许就是因为今天看到他的时候,他那满脸的沧桑和邋遢的衣着吧。

  第二天我早早赶到了办公室,沈龙兴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呛得我连连咳嗽,沈龙兴和谭浩两眼通红,看来是一夜未眠。我提了电水壶去加水,回来时看到沈龙兴在走廊上打电话,他看上去非常疲惫。电话不知道来自何人,沈龙兴不停地向对方解释说昨晚在办公室里加班,他显得有点无可奈何。当他转身看见我,对我说:“小尹,你替我一下。”

  我点点头,走进办公室,把窗户都打开透气。谭浩把昨晚的笔录递给我看,说:“嫂子来电话,沈哥头都大了。”

  “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谭浩看我一眼,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嫂子怨沈哥不顾家。”

  我看了看赵平,这家伙已经蔫了,我低下头开始看笔录,赵平交待了自己的犯罪经历,他是星城人,3年前在星城开了一家摩托车修理店,贩卖过毒品。2年前关了修理店,到云南做玉器生意,去年因强奸妇女被批捕,赵平逃回了星城,重操旧业开始贩毒。

  谭浩接着说:“你要争取立功表现的机会,这样对你的处理比较有利,懂不懂?”

  赵平不住的点头,连声说明白明白,他想了一下,说:“我在云南的时候,听说星城有一个‘少老板’,专门作大生意的,在香港、美国都有业务,在国内也有很大的市场,据说还有加工厂。”

  我和谭浩面面相觑,这话真假难分。赵平见我们半信半疑,就说:“这个也是听说的,我只是马仔的马仔,不可能知道什么消息。我请求立功,配合你们抓住我的上线孟伟雄。”

  我们详细询问了孟伟雄的基本情况以后,谭浩要我把笔录给沈龙兴送去,我就开门去了,沈龙兴正在和刘教导员说着什么,看见我来了,就起身和我一起走出刘教导员的办公室。我把笔录递上去,沈龙兴看了看最后的部分,自言自语的说:“看来他也知道‘少老板’。”

抬头看我一眼,我疑惑的看着他,沈龙兴说:“你们的材料问的不错。”

  我们一起到了办公室,沈龙兴叫赵平打开手机,然后要求我和谭浩守着这小子,看看到底有多少条鱼可能上钩。然后沈龙兴就匆匆的出去了。

  谭浩对我说:“沈哥一定是回家去报到。”

  见我没什么表情,谭浩又说:“沈哥这人很好,可是……”

  他这番欲言又止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追问:“你怎么不说了?”

  谭浩笑嘻嘻的说:“我不是以为你没兴趣嘛。”

  “说吧,我听着呢。”

  “沈哥是支队的顶梁柱,按照他的贡献还有能力,早就应该提副支队长了,可是这个大队长都是去年年底才解决的,而且当的憋气,什么都得听刘教的。沈哥这人也不计较,自己带个组就上案子。不过沈哥尽拣高难度的案子上,不搞创收,到时候人吃了亏,戏又不好看。”

  我对谭浩的话有点似懂非懂,所以也没有插嘴,谭浩看我满脸困惑,也没再说下去。

  当庭并没有宣判。庭审结束以后,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去,我一个人在空旷的审判大厅坐了几分钟,慢慢的从案情中回来,再次面对自己的处境。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法院。

  随后的日子,我要么就守候在公安局的门口,要么就在法院旁听案件,有刑事案件,也有民事案件。每一次开庭我就沉浸在案情中,但是在每一次庭审结束之后,我仍然必须回到冷酷的现实,沈龙兴没有任何音讯,我依然要回到小巷的陋室里过夜。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了,今天应该是毕业的日子,同学们将在学校的礼堂里最后一次集会,合唱一曲《少年壮志不言愁》,然后在食堂里会餐,最后是抱头痛哭。

  宋凌志毕业的那一天,全校师生聚集在礼堂里为毕业生召开欢送大会,这是学校的惯例。

  在肃穆的礼堂里,满目都是橄榄绿,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点惆怅,尤其是毕业生们,不见了去年秋天我作为新生举行入警宣誓时的欢乐。校领导在全体肃立中走上主席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那几把破旧的老壁扇在吱吱呀呀的转过来转过去。人们在洪亮的口令声中整齐的坐下。

  一霎那间,我突然意识到

,有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已经永远的离去,而且永远不再回来。人生是什么?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别离,一幕连着一幕的告别,回不来了的昨天,懵懂的今天,遥远的明天。为什么欢乐总是那么短暂,欢乐之后的惆怅和悲伤却那样长久的占据着所有的夜晚。我突然就想哭,但是强行忍住了。

  在校领导、老师、毕业生代表和在校生代表各自发过言之后,老校长站起来,向大家提议:“我们在一起,最后合唱一首歌吧。”

  有人起了个头,人们一起唱了起来,不言而喻,是《少年壮志不言愁》,在慷慨激昂的歌声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红了眼眶。

  大会结束以后是会餐,最后毕业生们一个个泪流满面的从食堂里出来,借着酒劲,在操坪里互相拥抱,大声道别。六月正午的阳光,晒得他们满脸通红,一场宣泄之后有的就急着赶回寝室收拾东西,准备赶火车。依依不舍的送行者沿着长长的林荫道一直送到校门口,直到先行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爬上公共汽车。泪水始终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流淌。

  那一天我们无心上课,无数次偷偷的把头转向窗外,我情不自禁的想象着我毕业的那一天。那一天也会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吗?离开这里我是高兴还是忐忑不安呢?宋凌志会来接我吗?

  然而此刻,本应是我毕业的日子,我却独自在星城街头游荡,期待着奇迹把一个名叫沈龙兴的男人突然送到我的面前。但是希望渐渐渺茫。

  突然我的寻呼机响了,这是某个人送的寻呼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在找你。”

  我站在星城市公安局对面的人行道上,靠着一棵法国梧桐茁壮的树干,泪如雨下。

  寻呼机每隔十分钟响一次,我一条一条的看着。那个人在久久不见回音的情况下,转而说:“你不理我不要紧,可是一定要打电话向父母报平安。”

  我的心一震,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时,我看见沈龙兴的破吉普车正要驶出公安局大院,心跳几乎停止。我不顾一切的冲过马路,迎了上去。

  但是驾驶座上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他猛地刹住车,把头从驾驶室伸出来,大声呵斥:“你不要命了,跑什么跑!”

  我失望的让到路边,看着吉普车驶远,心里空荡荡的,而寻呼机一直在

响。我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于是鼓足勇气走进了传达室。门卫听说我找沈龙兴以后,目光很奇怪的注视我了一阵,我立刻就要了一种逃跑的冲动,但是强行忍住了,听见门卫说:“沈队长没在这儿上班了。”

  “那么他去哪里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里,他没来上班有一个多礼拜了。你走吧。”

  我嗫嚅着说:“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

  “我没骗你,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进去问他的同事吗?”

  门卫摇摇头,说:“你不要这么固执。实话告诉你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我垂头丧气的离开了公安局。我不明白失踪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可能失踪,就在和我约定的日子,他居然失踪了。看来真的是他在制造阴谋,把无辜的我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我脸色苍白的回到了小巷,房东的大姐关切的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苦笑着连连摇头。她就说:“你一定是打工太辛苦了。小妹子,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身体,不然你家里会担心的。”

  我感激的笑了笑。大姐看我没精神说话,就叫我早点休息。

  这个夜晚又是异常闷热,我在黑暗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一直在想明天是不是应该买票回家。虽然对沈龙兴的期待已经毫无意义,但是我不想回家,我还想等待,一定要等待。

  我不知道自己一定要等的是什么,也许什么也等不来,但是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或许我现在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使我从云端坠落红尘,骄傲的双翼痛苦的折断,滴血的伤口永难愈合。

  但是我再也不能无所事事的整天在街上游荡,我决定明天到人才市场去看一看。

  第一次到人才市场,我好奇的四处张望。人们正努力推销着自己,带着厚厚的个人资料,

  四处散发。而我两手空空,没有毕业证,没有档案,只有一张身份证。我在人群中穿梭,仔

  细的观察着,研究着,最后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何必自取其辱呢,我该怎样向用人单位解释,说我在毕业前夕因为作风问题被学

校开除了?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会唯恐避我不及。天黑了,我回到小巷,早早上床睡觉,准备明天到劳务市场去看看。

  寻呼机已经没有了电池,我也没有力气再买一对新的换上,我要把那个人彻底从我的生活中赶出去。

  第二天又是一无所获,谁能想象得到,就连雇佣餐厅服务员,都要求有毕业证,不管是高中毕业证还是初中毕业证都可以。可是我一直在上大学,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要凭着高中毕业证找工作。

  我只能往家里打电话,幸运的是,弟弟接了电话。

  他直截了当的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问:“父亲的怒气消了没有?”

  弟弟说:“他转业安置不是很顺利,天天在家里暴跳如雷。”

  我无奈的说:“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回来。”

  “可是你不能在外面流浪。那个害你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我只能编个谎话骗他说:“我现在生活不愁,就是想重新读书,你帮我把我的高中毕业证找到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说重新读大学。”

  “是啊,需要这个。”

  弟弟看来也不知道其中诀窍,就爽快的答应了,我说:“我明天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你告诉我结果。”

  “好,我明天在家等你的电话。”

  “你偷偷的告诉妈妈,我一切都好,叫她不要担心。行吗?”

  我依依不舍的放下电话,回到了我的陋室。

  黑夜这样漫长,这样炎热难耐,我简直都等不到清晨了。我这一生真的就这样沦落在这样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了?我还有希望走出去吗?我迫切的想知道最后的答案,可是,什么时候才会有答案?

  第二天,我再次打电话回家,弟弟告诉我毕业证已经找到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弟弟突然说:“这两天有一个姓萧的人到家里来找你。”

  我的喉咙立刻就哽咽了,他居然找到我家里去了?听到弟弟继续说:“这人看来是个什么公司的经理,长得很帅。他找你干什么?”

  我忍住突如其来的伤感,小心翼翼的问弟弟:“他对爸爸妈妈说了什么?”

  “说你要到他们公司工作,叫我们都放心。这是不是真的?”

  我只好说:“有这么回事,还没办

  “那就好,这个人看来还不错。我听他说,他特地到你们学校把你的档案都调出来了。不过他要你早点去报到上班。”

  “我知道,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

  “毕业证怎么给你?”

  “我回来,你明天等我电话,直接送到火车站来。”

  “姐姐,你真的不打算回家?”

  我怔了怔,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会回家的,现在不到时候。”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家。

  挂了电话,眼泪就涌了出来。我擦干眼泪,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去看火车时刻表。穿行在拥挤的人流中,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没有来处,也不知道去处。

  我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一步?

  我回家拿了高中毕业证,把寻呼机给了弟弟。然后头也不回的上了火车。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向前走,一直走,要么撞上南墙,要么柳暗花明。

  找一个适合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会打字,英文也差强人意,办公室的工作是不要梦想了,做营销工作实在是难为情,如果在街上遇到熟人怎么办。

  最后,我在一家中档的饭店里,当上了服务员。第一个礼拜我在厨房里当下手,天天洗盘子,洗得双手都发白了。领班看我还算机灵,第二个礼拜就叫我当服务员。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端茶倒水的事情,到了此刻也只能咬着牙埋头苦干。后来我又当了迎宾小姐,每天穿着旗袍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双脚已经肿胀得脱不下高跟鞋。

  虽然那些日子非常辛苦,而且我已经退掉了自己租的房子,住在饭店的集体宿舍,但是夜里回到房间就蒙头大睡,早上起床以后又开始新的忙碌。每天根本没有时间想事任何事情,人的感觉也麻木了,再也不至于彻夜难眠。

  不过我注定不是做服务员的材料。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因为忍受不了一个客人的调戏,

  愤怒的给了他一个耳光,老板和领班居然要我给客人道歉。我非常干脆的换掉了身上的火

  红旗袍,连工资都没有领就走了。

  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找工作,满大街的游荡,晒得满脸黝黑。

的大厦前面,一座简单却精致的平房的玻璃门上,贴着招聘售楼小姐的广告,要求高中学历,会说普通话。虽然我不愿意做营销,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

  我直截了当的向坐在正中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递上我的高中毕业证和身份证。他奇怪的看了看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由我负责?”

  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他看上去最稳重而且显然受过高等教育,但是我只是淡淡的说:“我不知道。”

  虽然一个多月来的磨砺,让我知道了讨好他可以使我顺利地获得这份工作,但是我仍然是一个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人。万一有一天实在找不到工作,没有钱了,再也熬不下去了,我就回家去。向父亲下跪认错,乞求他的原谅。他应该会原谅我。

  我其实不算是一个纯粹的打工者。所以我的身上仍然保留着那种不谙世事的超脱气息。

  他开始仔细的打量我,我也平静的看着他。这人大概二十五、六岁,斯文儒雅。他看着我,带着微笑,却没有通常那些招聘者居高临下的傲慢。

  “你有什么特长?”

  我立刻一句话都答不出来了,我学过散打,可不够资格做保安;学过法律,也没能力做律师;学过侦察,有什么用呢?

  在他亲切的笑容里,我苦笑着说:“我什么都能干,不会让你失望。”

  他若有所思的审视着我,我强迫自己坚持满脸的笑容。

  终于,他用肯定的口吻说:“你看上去好像受过高等教育。尹小姐,我们聘用你。”

  我感激的连声说谢谢,他很有绅士风度的把手伸过来,说:“我叫霍友峰,销售部主管。”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恭敬的摇了摇。

  他继续说:“你可以到人事部钟小姐那里去办一下手续。”

  我就这样开始了新的工作,每天向前来考察楼盘的顾客们介绍身后正在施工的“永业花园”。千方百计的打动他们的心,渴望着他们能够掏出钱包,这样我的提成收入就会增加。我学会了花言巧语,学会了夸张,学会了避实就虚,学会了欺骗。

  有时候午夜醒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揽镜自照的刹那竟然发现我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纯真……或许这样才是人生的必然。纯真

年代总要离去,谁不是一样呢?

  炎夏过去以后,霍主管把我调到了办公室,负责文案工作。每天我们朝夕相对,他对我的好奇心与日俱增,我能够感觉到,却懒得理会。有时候在工作之余,我会茫然的凝视窗外。我会想念往昔,想念校园,想念老师和同学,还有经过我人生的那些男人们。我总是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境,有一天梦醒了,我还睡在周萌的下铺,有人来敲门,那人可能是宋凌志、于海宏、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我为什么就不再是那个骄傲任性的女孩了?我为什么就茫然的坐在这个陌生的办公室里,干这些迫不得已的事情?我的明天呢?

  在这种暂时安定却依然迷茫的状态下,我开始向那位楚天舒编辑投稿,写一些词藻华丽却说不上有什么意义的东西。于是就可以经常看见“雪夜”的名字出现在《星城晚报》的副刊上。暗淡的生活居然也有了一点小小的光彩。

  “嘿,”霍友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我立刻打起精神来,准备应对他的责备或者是质询。但是他没有,镜片后面的眼睛温和的看着我。

  我受不了这种目光,心开始刺痛起来,慢慢的低下了头。

  “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霍友峰也笑了,他的笑容总是这样淡淡的,但是让人感觉很亲切。

  “你很像我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她是校花。”

  对于他这句话我很不以为然,敷衍的笑了笑,就开始看文件。

  霍友峰在办公桌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自我解嘲的说:“我这人不会说话。”

  见我始终没有答腔的意思,他终于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我却再一次陷入了恍惚中。

  晚上熄了灯以后,寝室里照例有夜话时间。今晚的话题很新鲜,据说男生们已经评出了新的校花,我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她们却好像都知道一点什么。我百无聊赖的听着她们一问一答。

  突然,文蓉点名要求我猜一猜是哪位女生当选,我老老实实的回答猜不到。文蓉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想她既然这样暗示,那人一定是在我们寝室里。文蓉有着小巧如狐的下巴,聪明灵秀,而顾蕊也很出色,不然这

两个人不会这么热衷要说这个话题,一定是要我当面吹捧她们一下吧,但到底是哪一个呢?我也拿不准,只好随便猜了一个,结果整个寝室里都大笑起来,我心里没有底,也跟着傻笑起来。

  顾蕊笑嘻嘻的说:“就是尹雪自己呀,我听我那些男老乡说过的。”

  “瞎说,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我知道自己长得还算清秀,但是从小到大,来自长辈们的称赞是不少,同龄人可从来没有谁当面说过,而且也从来没有享受过漂亮女生的待遇,没有收过纸条,也没有哪个男生偷偷的看着我发呆。

  姐妹们笑得更加开心,可能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笑吧,,我更加气急败坏的说:“你们耍我,搞错了吧。”

  文蓉笑着说:“告诉你吧,尹雪,男生都说你是气质型美女呢。”

  周萌也肯定的说:“难怪我也听我那些老乡说过我们寝室有一朵校花,原来如此,名至实归。”

  校花又怎么样,学校总共才一百多女生,这种事情实在很无聊。

  顾蕊说:“尹雪荣选校花,是我们全寝室的骄傲,要她请客。”

  立刻引来一片迎合之声,我知道她们存心要宰我,苦笑着说:“各位姐妹,请客就请客,换个借口吧,不要拿我穷开心。就选在我们军训结束以后,庆祝军训结束怎么样。”

  “随便,有的吃就行。”文蓉说。

  也许是因为运动量比较大,女孩们的食量都增加了,学校的伙食又比家里差太远,大家非常热衷请客。

  过了两天,人事部的钟小姐把我叫去,对我说:“尹小姐,你在我们招聘的员工中,学历不高,职务可不低。”

  我看着她冷冷的脸,心想可能坐不成办公室了,还是忍不住问道:“请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会更加努力。”

  “你做得还可以,不过公司认为应该由学历高的员工做你现在的工作。”

  我立刻明白了,既不想耽误时间,也不想在她面前流露黯然的心情,就问:“公司是不是要解雇我?”

  “公司决定调你到总公司的秘书科做资料员。”

  我不知道资料员是做什么,也没有问。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出了门我居然看见了霍友峰。也许

就是他提出要调我走,谁让我那么接不住招,不给人家一个机会。霍友峰走到我的面前,目光躲闪,我坦然的等着他对我说点什么。

  “你也调动了吧,”他苦笑着说:“我已经调到总公司财务部了,新来的主管当然会换上自己的人。”

  我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我向他们举荐过你,你很能干,但是做营销不太适合。”

  “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看来那么清高,看着你低三下四的那样跟顾客说话,我很心痛。”

  我呆住了,他已经满脸通红。

  过了几分钟,我提议说:“你照顾我这么久,我请你吃顿饭吧。”

  霍友峰的眼里流过惊喜,连忙说:“还是我请你。”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在街上散步。大街上来往的人们或喜或忧,表情不尽相同。我漫不经心的听着霍友峰说他的大学经历。无非是在学校里遇见了心仪的女生,然后是恋爱,后来因毕业而分手。他反复的强调着离别的无奈。刻意传递给我一种曾经沧海的情怀。

  突然我停住了脚步,就在马路对面,于海宏正在警惕的四处张望。他一定是在执行抓捕任务。说时迟那时快,于海宏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扑向一个彪悍的家伙。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迅速铐上了,然后押上了停在一旁的民用牌照三菱吉普。

  一个月的军训终于结束,新生迎来了最后的汇报操练。那天的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雨的样子。在全校师生面前,新生们顺利的完成了所有的基本队列动作,然后整齐的坐在操场一角,静静的观看师兄师姐们的表演。

  每一个分队都很整齐,四五十人宛然一个整体。有的分队表演擒敌拳,有的分队表演擒拿,有的分队表演散打基本功,最后表演的是前仆与后倒。

  突然大颗大颗的雨点毫无征兆的砸下来,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立刻慌乱起来,有人站起身来。新生们在队列里偷偷议论,一致认为天公不作美,表演搞不成了。

  这时,检阅台上,校长笔直的站起来,大声宣布:“都有了,全体起立!”

  人群齐刷刷的站起来,校长继续下令说:“都有了,全体脱帽!”

  我吃了一惊,这么大的雨,居然还要摘下帽子淋

,太夸张了吧。但是鬓发斑白的校长第一个摘下了警帽,随后人群整齐一致的摘下了帽子,任凭雨水倾盆而泻。校长再次下令:“都有了,听口令,全体坐下!”

  虽然整个水泥操场已经湿透,但是人们都毫不迟疑的坐下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这一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庄严。我突然从心底涌起了一种神圣感,进校一个月了,直到此刻我才猛然找到了感觉,人民警察的感觉。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被震撼的时刻,那时候我年轻而且充满热情,正是热血沸腾的年华。

  秋风刺骨,秋雨也是冰冷的,裤子湿了,衣服湿了,头发也湿透了,谁都但愿自己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可谁都只是想一想而已,操场上只听到一片哗哗的雨声,还有响亮的口令声。

  此刻进场操练的是政侦四分队,他们将操练前仆和后倒,操练地点是全操场最低洼的地方,此刻几乎已经成为一个大水坑。但是他们已经在雨中散开了队形,队列中还有几名女生,他们真的会扑倒在那大水坑中吗?我在人群中紧张的看着。

  口令下达了,他们整齐的向前扑倒,无论男女。然后听口令整齐的起身,接着是流水动作,一个接一个的又向前扑倒了一次。当他们站起来时,前胸已经湿透。然后是后倒,分队长一声令下,全体向后仰面倒下去,立刻水花四溅。集体动作之后又是流水动作。

  最后,所有的人已经全身湿透,正在操练的,和观看操练的。但是人们出奇的平静,那些微的骚动早已经无影无踪,冷与湿的感觉已经被彻底的抛到了脑后,剩下的唯有庄严。沉默的橄榄绿的庄严。

  我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此时此刻此景,如果是我站在水坑前,分队长一声口令,我是否也能够毫不犹豫的扑倒下去?

  我当然可以。我想我一定可以做到,因为我已经穿上了橄榄绿的制服,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终于,操练结束了,校长表扬了全体师生,着重表扬了政侦四分队,还有全体新生。然后他大声宣布散操,人们喊着洪亮的口号,列队一一离场。而雨竟然也停了。

  那天的澡堂挤得不得了,排了好长的队伍。我和周萌洗完澡出来,几个男生排在澡堂门口冲我们笑,我不喜欢和男生打交道,低下头就走,周萌说:“他们是我们分队五班的,打

  我抬起头笑了笑,其他的男生都笑了,只有一个眼睛又黑又亮的男生没有笑,深深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幅画。

  我瞪他一眼转身就走,周萌突然说:“那个男生喜欢你。”

  我笑着推了周萌一下,说:“胡说八道。不许制造绯闻。”

  周萌嬉皮笑脸地说:“校花怎能没有绯闻。”

  “什么校花,笑话还差不多。”

  那天黄昏,我一个人在渐渐暗淡的操场上散步,满怀迷惘,伴随着丝丝缕缕少女的伤感。

  在操场的另一边,我看见了五班那个黑眼睛的男生,他悠闲的在跑道上散步,突然他看见了我,停下来,远远的向我这边注视。我从周萌的口里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做于海宏,能写一手漂亮的隶书。他就那样站了很久,但是没有走过来。

  霍友峰安静的站在我的身边,等我看完以后转过头来,难得的愤世嫉俗的对我说:“现在的治安真不行,这些警察都不知道干什么的。”

  我冷冷的说:“你要知道,警察也是人,也是父母生的,血肉做的。说不定哪次行动,一点不小心,就会受伤甚至牺牲。”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友峰扶了一下眼镜,说:“他们刚才的表现确实英勇。”

  “这是他们的职责。”

  霍友峰小心翼翼的说:“没想到你说话很有主见。”

  我苦笑起来,说:“是啊,我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

  “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眼光掠过人群,掠过灯光,定格在模糊不清的夜空。

  无视他的慌乱,我平静的说:“你是什么意思都无所谓。”

  “我觉得你现在处于一种迷惘的状态中,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帮助你。”

  我缓缓的收回目光,说:“你帮不了我。”

  “你可以试着给我一个机会,你也没什么损失。”

  没想到一贯绅士作风的人也会有如此激动的片刻。

  我不想再扯下去,淡淡的说:“我要回去了。再见。”

  霍友峰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一直把我送回女工宿舍,我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是整个人就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所以简单的道了声“再见”,就把他关在了门外。

在床上,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

  我再也回不去了!他们都会忘记我,一定会!

秋意渐浓,我每天像个陀螺一样高速旋转,资料员的工作就是打杂,每天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疲于奔命,每个人都可以指示我做这做那,人早已麻木不仁,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早点睡觉。

近来公司有个传言,据说有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会收购我们永业房地产公司,公司上下早已人心惶惶。兼并的最大结果可能就是裁员,我也非常担心这一点,我只是一个高中生,做的工作又是最不起眼的资料员,不裁我还会裁谁呢。

但是我对此也无可奈何,如果真的把我裁掉了,我就回家去。听说父亲最近心情好多了,何况我也确实熬不下去了。

传言终于变成了现实,我们公司与一家龙翔房地产公司即将合并,更名叫做永翔房地产公司。我也顺理成章的被炒了鱿鱼。霍友峰非常幸运的升了职,当上了副财务总监,他向我许诺,一定要把我从新招进公司。我非常感激他,不过我已经没有兴趣从新进公司了。我不想一辈子当那个任人驱使的资料员。我决定回家去。

那天我已经收拾好了全部行李,霍友峰突然兴冲冲的跑来找我。

“你的事情我已经找到门路了。”

他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收拾好了的行李,黯然的问:“你真的要离开星城?”

我的喉头突然就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的把头扭向窗外,看那一片片金黄的梧桐树叶在初秋的凉风中摇曳。

霍友峰说:“我找了人事部的部长,说你是我女朋友,要求他安排你。”

我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他满脸通红,强作镇定的说:“不这么说他不会同意。”

“谢谢你。”他的一片好心我无从迁怒。

霍友峰见我没有生气,兴致勃勃的继续说:“今天晚上公司有酒会,我和他约好了带你去见他。”

我抬头看着他,他着急的说:“你千万不要拒绝。千万不要。”

我为什么要拒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真心,我可以不接受他,但是不能伤他的心。于是我微笑着说:“多谢你费心,今晚我去。”

霍友峰喜出望外,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叮咛说:“最好穿的正式一点。”

,再也找不到丝毫公专生活的痕迹,我轻轻的把齐肩的头发细心的盘起来,然后化了妆。镜子里的我那么美丽但是那么忧郁,心里有那么一丝酸楚,四处蔓延,弄得眼角也湿润起来。

这是我在星城的最后一夜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我的往昔,离开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那些人,也许永远不能相见。

最后我把某人送给我的“一生之水”打开,洒在耳后、裙边。

晚上,霍友峰看我的目光是惊艳,我矜持的对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是第一次出席酒会,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满目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满耳的陈词滥调、花言巧语,我身在其中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个人事部长的一双三角眼,不住的在我胸前溜来溜去,连声答应给我好好安排。

突然主持人走到台上,宣布说总公司的萧总到了。人们纷纷迎向宴会厅门口。我在人群的后面站着冷眼旁观。人群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掌声,然后迅速的向两边让开。

毫无征兆的,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了眼前,我的呼吸也随之停止。

有些人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那时候我正挣扎在一段绝望的恋情中,整天郁郁寡欢。有一天,我一走进寝室,周萌就笑盈盈的迎上来。

“尹雪,你有一篇散文发表在晚报的副刊上,这里是稿费通知。”

我接过来一看,稿费有四十元钱,心情顿时灿烂起来。

周萌说:“周末你请客,我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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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爱(19-24章,大结局)

早上一大清早和柔柔那伙“狐朋”吵不起架,棉杉心里不爽,再加上被冬岩这一推,她把所有气都归在了柔柔身上。

  棉杉带上小佩去超市买了大堆东西,然后两人坐上公车转了两趟小巴到了一条偏僻的小村落,进去村里面还要走上二十分钟的路才能看见稀疏的矮民房。现在政府在征收土地规划,这条村已被纳入了规划范围内,村里的人已经全部搬走了,这里就像一个荒废的区落,到处一片死寂。在这种地方简直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小佩走在路上一路鬼鬼崇祟的,老往后面看,被棉杉看见了骂了她一顿。

  “干嘛你,像做贼一样,还是见鬼了。就算没有做坏事被别人看见你这样第一个也会怀疑你。”

  小佩对于绑走柔柔她心里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安,这件事太严重了,刚开始她以为只是大伙去吓一下柔柔出一下气,没想到是要把她给绑走。

  “棉杉姐,会不会出事啊?”

  “出什么事,不要那么没出息好不好。一天而已嘛,等会不就放了她。”

  “那我们会不会有事?”

  “乌鸦嘴!”棉杉瞪了她一眼。

  小佩还是边走边提心吊胆。虽然她一直跟着棉杉混,但从来没想过要做出犯法的事情。

  棉杉也没有想过要绑走柔柔一天一夜,她开始以为只是把柔柔绑出来恐吓她一顿就算了,但谁知道家珍不是这个意思,棉杉也只能冒多一天有险,反正只要柔柔平安无事的,过了今晚她们都可以解脱当没事发生过。

  家珍是那天棉杉她们在酒巴喝酒认识的,是家珍走过来主动认识她们的,不用几下功夫就和她们混得老熟。家珍还很有义气,她说最讨厌像柔柔这样的人,如果她们要找柔柔发泄一下,她可以叫她男朋友帮她们把柔柔绑出来吓吓她,在家珍不停煽动下,她们心动了,结果就这样她们合伙绑走了柔柔。后来她们才知道家珍的男朋友就是篮球队里的火木。

  这让棉杉联想翩翩,她在猜想是否火木也喜欢过柔柔,不然家珍为什么要帮她男朋友出气,而今天火木还和学长大打出手呢,肯定又是和那柔柔有关,想到这些棉杉就来气,明明是一个到处勾三搭四的浪荡女孩,却在学长面前装扮成那么清纯,骗倒了学长。棉杉觉得自己做对了,今晚决定好好教训柔柔一顿,叫她不要再缠着冬岩学长。

  她们俩走到村口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再进到村里那间关着柔柔的民房的时候天基本上已经入黑了。

  棉杉敲开了门,家杉接过东西还责怪她们动作这么慢,棉杉一点也不喜欢被人呦喝感觉,她开始对家珍有点不满。

  “不是说好过了今晚就放人嘛,干嘛还叫我们买这么一大堆东西过来。”

  棉杉见家珍把袋子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泡泡面,罐头,汽水,面包,还有杂七杂八一大堆零食。

  还被子家珍火她:“怎么就这么一点东西,能吃几天啊?”

  “什么叫能吃多少天?我管你啊!反正过了今晚我们就分道扬镳。”棉杉可没被人这样喝过。

  小佩一直站在一边不敢做声,看情形好像不太好,小佩真怕闯出了大祸。

  家珍径自打开一盒方便面用开水泡着,把里面的配料加进去然后把盖子合好端回桌子上,一屁股坐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谁告诉你今晚就放人。”

  家珍的话让她们俩大吃一惊,棉杉一直不知道家珍的底细,以为她是来帮她们的,怎么好像现在是她们反过来帮她。

  小佩低头偷看了一眼家珍,嗫嗫嚅嚅一说:“我们不是说好只是吓她一下吗?”

  家珍听了摇着头笑了笑,她站起来走到小佩面前拍了拍她圆圆的脸:“小妹妹,别那么天真好不好!天下哪里有免费的大餐。”

  棉杉知道中了家珍的圈套,原来她们才是被利用的那个。

  “我不管你的意图是什么,今晚我们就放了她,你们的恩怨你们自己解决,别把我们拉下去。”棉杉说完拉上小佩往关着柔柔的储物室走去。

  “你们敢!知道什么叫同流合污吗?我已打算向她老爸勒索一百万,我

可是算上你们的一份哦!”家珍开始吃她的泡面,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的。

  这个消息如踩上了地雷把她们给炸傻了。

  什么?她们竟成了绑架犯?!如果东窗事发她们可是死路一条,棉杉再大的胆也不敢冒这样的险。

  “我们不要,你自己的事不要连累到我们。”

  “哈!好哦!不要我可省了,不要反悔到时叫妈妈哦!”说完家珍故意很使劲吸了一条面条弄得“悉刷”响。

  “小佩,走,我们去放了柔柔。”。

  “嗯!”小佩恨不得快点解脱。

  “去吧!她在里面睡着呢!伙伴,你们别想着走出这个套了,我们现在都坐在同一条船上了,想想以后得了钱看怎么享受还好吧!”

  棉杉的思想没小佩那么单纯,小佩在旁边不断催促棉杉快过去把柔柔放了然后她们一起离开。棉杉知道遇上麻烦闯祸了,她如果选择带柔柔走也是死,选择留下与家珍同流也是死。说不定等家珍把钱拿到手只要她们不分赃就没事了,到时她们说被迫或者还有一线希望。走到这一步,棉杉倒希望家珍快点拿到钱,事情好解决。

  家珍见棉杉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担心棉杉现在会捅她出去,等钱到手了她会放了里面那个躺着昏睡过去和她流着相同血液的柔柔。

  “你们放心好了,她家人是不会报警的。”

  “为什么?”她们才不会相信。

  “因为我是她老姐。”家姐拿纸巾擦了一下嘴巴,丢下纸巾向储物室走去。

  棉杉和小佩吓得差点掉了下巴“姐姐绑架妹妹?!”

正文 第二十章 同根相煎

家珍走进储物室,棉杉和小佩跟在后面,看上去有点阴暗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很小的小木板床,床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人,那就是昨天被她们绑回来的柔柔。柔柔还被黑布蒙着眼睛,双手被前绑,双脚也被绑起来,因为被下了药的原因,柔柔从昨天一直沉睡到现在。

  家珍拉了一张板凳靠近柔柔身边坐下,她看着这张安静恬美的面孔深感命运对她的不

公。大家都是同一个爸爸的,为什么柔柔可以过得这么好,还可以上大学。而她自己却像一只流浪猫一样到处被人收留,到处被人遗弃。这一切都是那个狠心的父亲所造成的,她要报复他。

  家珍的妈妈是柔柔爸爸岳为的前妻,在家珍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几个月大时他们就离婚了,家珍一直跟着妈妈过。离婚后的岳为甚少回来看家珍和她妈妈。家珍有时两三年都未必可以见上岳为一面,但岳为每个月都会定时寄生活费给她们俩母女令到这个家的生活过得还算稳定。

  自小家珍很渴望得到父亲的爱,每次当她见到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的呵护她就很羡慕。每一个寒暑假她都盼望爸爸的到来,但每一次都在失望中渡过。岳为就算难得回乡探亲,但在前妻家逗留的时间都很短,每次都是匆匆见一趟,匆匆就离开,家珍根本无法接近他,更加不可能会得到爸爸的爱。

  小学毕业前,家珍的妈妈患了一场重病,几经抢救最终还是撒手而去,在妈妈病重的期间家珍很旁徨,无助,对于爸爸的存在她几度要梦中因渴望而哭泣至醒。

  岳为在家珍妈妈治病期间亦都一直有寄钱过来,连安排住院、做手术都是岳为一手操办,但他却很小来探望和安慰幼小极需人关心的家珍。

  在妈妈病逝后,家珍以为会和爸爸一起居住,结果,岳为没有来接她一同居住,反而一直让她在校做留宿生,岳为亦都甚少前往探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反叛的心理越强烈。家珍和一些坏学生混在了一起,她开始放纵自己,在岳为那里除了每个月固定的零用外,她没有得到任何实际的亲情关怀。她开始恨有岳为这样的一个爸爸。高中毕业前,家珍闯下大祸,她在外结伙打群架,结果把人打伤,岳为只这一次出面去派出所将她领回,并带同她前往校署室求情,这才让家珍得以混至毕业。

  家珍觉得自己的乖巧得不到爸爸的认同和关爱,她反而觉得不断的出错会刺激到爸爸的紧张,家珍经常变本加厉地犯错,岳为与她会面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在大二那年,家珍去酒巴玩服下“摇头丸”被当场查获,就算岳为赶回来为她求情最后还是被学校开除学籍。

  岳为最后一次见她,一次给了她一笔钱,因为家珍已过了法

定的年龄,岳为认为他已经完成抚养的义务,他要家珍自己独立过生活。岳为当时对家珍的行为感到很生气和很失望,家珍却感到被人抛弃是多么的无情,既然要断绝关系,家珍要一次过拿回她应得的一份。

  这么多年从小至大她没有到过爸爸的新家,她从内蒙古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了岳为现在工作居住的地方。经过她的跟踪追查,才知道岳为是S市的市长秘书。岳为住在豪华的小区楼房里,出入是私家车,有一个公务员的老波和一个比家珍小两岁在读大学的女儿,一个多么幸福美满的家庭,这不由得更加地刺激到家珍,她的妒忌和仇恨蒙敝了她的理性,她对岳为的一切都变成了负面报复。

  家珍还查到爸爸现在的新家对于家珍的存在全不知情,她们都被岳为蒙在了鼓里,家珍要慢慢揭开这层丑陋的面纱,让名利双全的爸爸尝一下身败名裂家庭破碎的滋味。

  家珍在S市很快地找到了安身的地方,她到处游晃,结识了一群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朋友,很快地将手上的钱花光了。家珍平时又爱炫耀自己有一个很有面子的老爸,当钱花光了遭到了那群酒肉朋友的起哄,家珍搁不下这张脸,她打电话给岳为,岳为一口拒绝再给她钱,令到家珍极为愤怒,她去酒巴汹酒,在那里认识了火木,一夜之间她成了火木的女朋友,在火木那里她知道了很多关于柔柔的事,也知道火木与冬岩之间的争斗,家珍不断怂恿火木,不断从中间扇起战争的火苗,最后火木答应帮她绑走柔柔。

  家珍看着昏迷中的柔柔,她解开系在柔柔眼部的黑布,柔柔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睡得那么香甜,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密梳浓浓地紧闭着,只是脸宠有点苍白,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怜悯之心,家珍想要不是岳为这样对待她们俩母女,说不定柔柔还会是她的好妹妹,可这一切都被岳为自己一手破坏的,现在他要承受自造的恶果。

  家珍掏出手机,那是柔柔的,她用这手机拨通了岳为的电话。

  “喂,柔柔吗?”好一把慈和的声音,家珍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见过,她内心的怨恨直冲大脑。

  家珍冷冷地对着电话那头说:“柔柔在我这里,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对她吗?”

家珍声音里的不对劲和危险的讯号,他的心惊了一下直往下沉。

  “家珍,你不要乱来,她可是你妹妹。”

  “你还会记得我也是你女儿吗?妹妹?我恐怕我没有这个福气有一个这么乖巧漂亮的妹妹。”家珍用厌恶的眼神扫了一下还在昏迷中的柔柔。

  “家珍,听爸爸说,不要伤害到柔柔,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你别难为她,放了她,过来找我。”岳为皱紧了眉心,他不想同时伤害到两位孩子。

  “我不是找过你了吗?结果呢?你让我失望,爸!是你逼着我这样做的,不要怪我,我只想拿回我应得的。”

  “你……”岳为被家珍的口出狂言气撷了,他强忍着把一些话吞下去:“你想我怎么做,说吧!只要不伤害到柔柔。”

  岳为的左一句不要伤害柔柔,右一句不要伤害柔柔,把家珍的妒忌和恨意一把撩起。

  “人在我手里,爱对她怎样就怎样,你管不着。如果你做不到我的要求,我就把她卖了,说不定还能卖一个好价钱。爸,你说我做得出吗?”

  岳为了解家珍,现在正好是叛逆的时期,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关心和指导,难免思想会偏激,会因一些小事铸成大错,岳为并不是家珍所认为的那种绝情绝义的人,相反,他为家珍俩母女付出了太多,而从来没想过要回报,想不到因为隐瞒了一些事情而令到这孩子在成长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和承受了不少压力。

  家珍的妈妈青画是岳为的初恋,能娶到青画岳为视为是上天赠送的礼物,岳为视青画为掌上明珠百般呵护,谁知过份的宠溺竟让青画变得横蛮任性,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岳为大吵大闹,有一次竟连岳为的父母也被她当成“气袋”出气,岳为一气之下掌掴青画,那一次后,两人出现严重的矛盾,暗中冷战分居了一床时间。过了不久,青画怀有孩子偷偷去打胎,被岳为发现再三审问之下,青画坦白与岳为的堂兄发生不伦关系,岳为大怒,与青画签上一纸离婚书,为了面子问题青画怀孕这件事还是保密,但离婚没几天,堂兄出车祸而死,青画因身体问题不能打掉孩子,她哀求岳为默认为孩子的父亲,为了保住青画的名誉,岳为答应了。后来,青画日子一

直过得不是很好,岳为基于亲情的立场他每个月寄家用给青画,青画为了面子也一直没有告诉家珍真相,令家珍一直将岳为误为亲父。

  岳为深深叹了口气,家珍听得皱紧了眉心。

  “要想你的宝贝女儿没事,拿一百万现金给我。只要爸你答应,我敢保证不会动她一条毛发。”

  岳为听了家珍如此过份的要求头皮上冒了一层冷汗,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不近亲情,他是否该负上一定的责任。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要保证柔柔的安全。”

  “放心,有爸您这一句话,我能不好好对她吗?何况这是妹妹,做姐姐的奶骊她怎样?这笔钱你最好尽快给我搞定,汇到我帐号上,否则我不能保证会出什么样的意外。”家珍不容岳为再有说下去的机会,说完立刻断掉了线,她拍了拍沉睡中柔柔的脸蛋,哼哼笑了几下:“看来还是你比我值钱。”

  棉杉和小佩从头到尾都是嘴巴张成“0”字大型,足足可以塞进半个汉堡包。

  家珍和柔柔真的是亲姐妹,这姐姐竟然绑架自己的亲妹妹,还勒索她老爸一百万,能不把她俩给吓傻了。

  “家珍,你真的勒索你爸一百万?”棉杉一身的鸡皮疙瘩竖了起来。

  “拜托!这不是勒索,这是人应得的。一百万,对于我老爸太便宜了。”家珍露出她胜利的笑容,她仿佛看见岳为在四奔波筹钱,而钱却在下一秒全都在她手里,她情不自禁哼起了歌。

  小佩更是吓得呆立在一边,她仿佛看见在牢的门在向她敞开,她吓得惊叫了一声,棉杉拍了她一下。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柔柔是被她爸爸绑走的?

冬岩和海蓝他们已经等了一天了,都没有再收到对方的消息,又好像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让他们可以找到一点珠丝马迹,这样干等让他们每个都心急如焚,最后他们决定去通知柔柔的父母,由他们去报警,这个任务交给了三位女生。

  她们三个一大清早七点坐车赶在柔柔父母上班前过去,八点一刻她们已赶到了柔柔家楼下,因为来过很

多次的原因,所以保安也认得她们就放了她们进去,她们一口气连电梯都省了直爬到八楼去,急促地拍响了柔柔家大门。

  柔柔妈妈开的门,她很惊讶地看着这三位女儿的妈友。

  大清早打扰人她们脸上都表现出拘谨的表情。

  柔柔妈妈碧兰招呼她们坐下,见到她们如此紧张急促的样子,她第一想到的是女儿柔柔不知是否出事了。

  她们三个支吾了一番,最后还是由梅子做代表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她简单地描绘了一下那晚当时的情形和所收到对方的信息,大概是紧张的原因,梅子说得像卡带一样,拖拖拉拉的,本来是一件紧急的事,听者更着急。

  柔柔妈妈听完梅子的一番描述之后,当场脸色惨白,柔柔是她唯一的命根,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她怎能不发慌,身为检察人员的她都差点忘了要报警。当听到女儿可能被绑走的消息后只表现出不停来回搓动双手,低声吟吟:“怎么办才好……”

  “伯母,我们迟了一天才告诉您是我们的不对,但现在我们也等不到对方的消息了,所以伯母您是不是该报警呢?”

  伊蕾的一番话倒惊醒了在惊栗中的碧兰,她紧跟着说:“对,对。报警,我要报警。”一边说一边去找座机。

  岳为在楼上梳洗,梳洗完他下楼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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