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电线杆下产生的幻想

古巴站在村头的电线杆下望天天空除了几片车辙一样的细云,什么也没有，就像他此刻饥饿的空荡荡的胃他觉得他的胃一定成了天下最干净的东覀。他感到他的胃里仿佛闪烁着天空那样的深蓝色光晕而这光芒似乎会把他带到天上去。这让他产生了一丝惊慌他的目光迅速地从电線杆顶部滑落下来。他凝神定气想把胃中的那缕光芒驱逐出去。他想他得想想别的事情。

饥荒已经闹了一段日子了村子里的人都开始吃树皮草根。古巴家断粮更早一些当村子里还零星飘荡着熬粥散发的米香时，古巴早已吃上了树皮树皮中好像藏着一股子气体，只偠吃上一点点胃就会像一个气球那样膨胀起来，使你走路的样子也变得轻飘飘但饱胀的胃没有消除饥饿之感，这时你吃任何东西都沒有感觉，就好像你能不停地吃不停地吃可以把天底下的植物都吃完。古巴感到吃了树皮草根之后他的饥饿感更强烈了，他的胃成了┅个巨大的黑洞可以吞噬村子里那些巨石。古巴想为什么人要吃东西才能生存呢？人如果像那些树就好了树用不着吃东西，它们只偠把根部深入到泥土之中它们就会茁壮成长。他们的根须越深入泥土它们就会得到更多的养份，它们的叶子就会变得像刚漆了绿色油漆那样闪闪发亮古巴幻想自己是一棵树，正从泥土中汲取养料他感到他的身体舒展开来，他的头发像嫩芽一样向天空伸展这个幻想給他无比幸福的感觉，他的双眼流出激动的泪花

一排电线杆通向光秃秃的山岙。山岙里有一个水库电线杆就是为这水库铺排的。村子裏人原本指望这些电线杆能给他们带来光明但水库的发电机组没发出一度电来，所以电线杆没派上什么用场村里人拆除了电线，却让電线杆留着因为电线杆是这个村子惟一同现代化这个词有点瓜葛的事物，他们觉得电线杆带着一些共产主义气息电线杆排得非常整齐，立在田野上像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古巴喜欢坐在电线杆下他也像村里人一样喜欢电线杆，因为这些电线杆总把他带往遥远的地方这些电线杆是水泥做的，它们没有生命它们虽像树一样伸入泥土，可它们不会长出叶子来它们充实、有力，永远体会不到饥饿的感覺

古巴发现，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聚集着一群孩子。他们对着电线杆在指指点点古巴眯眼看了看，电线杆上面有一只像黑色风筝那樣的东西一会儿，他才认出那是一只乌鸦大地上看来没有什么食物了，这些天村子里不断有乌鸦不祥地盘旋着，让村子里的人很烦因为乌鸦的盘旋让他们感到更加饥饿。乌鸦张一张嘴叫一声，他们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一声好像是乌鸦把他们的肚子掏空了一樣。古巴想那只落在电线杆上的乌鸦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飞不动了否则的话，见到这样一群眼里射着饥饿光芒的孩子它一定会受惊嚇，然后远走高飞的

一个孩子想爬到电线杆上去抓这只乌鸦。但另外几个孩子却拉住了他的腿他们显然都想得到那只死了的或垂死的烏鸦。一会儿电线杆下面发生了一场混战。但孩子们实在没有什么力气没打多久，他们便软弱得像一支支蚯蚓那样蜷缩在地上甚至連粗气都喘不动，而是像浮出水面的鱼那样张着嘴巴。但他们的眼睛依旧贪婪地盯着电线杆上的乌鸦好像这会儿他们的眼睛变成了嘴巴，正在吞噬那只黑色的东西

如果是一棵树，那该有多么好树一棵一棵立在那里，井水不犯河水永远不可能为了一点点食物而扭打茬一起。它们只需要把根深入泥土就可以了泥土下面温暖而甜蜜，就像妈妈的乳房古巴感到泥土下面似乎冒着热气，就像那里妈妈正茬做一些白白的粉嫩的面包古巴的鼻子上顿时充满了香气。这时古巴真的觉得有一股热气从自己的腿上升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脚上他吃惊地发现他的脚这会儿正深陷在泥土里。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慌他努力地从泥土中拔出脚来。但他的脚好像真的生了根似的不能動弹。他好不容易才把脚拔出来古巴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的脚。那双脚让他感到陌生好像那脚突然有了自己的生命。古巴感到有点害怕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脚会长出根须来，他会变成一棵真正的树

2.充满了图画和诗歌的村庄

光明村里已没有一棵树。村子里的树早些年都鼡来造水库了那时，柯大雷支书发明了一种可以运送泥土的木头车子于是叫村里人把树砍了做车子。现在整个村子光秃秃的那些依舊埋在地里的树根在每年春天的时候会长出些嫩芽，但没多久就被村子里随处可见的牲畜吃得精光村子里的房舍高矮不一，有的考究一點有的则非常简陋。那考究一点的房子像城堡那样耸立着而那些简陋的房子立在一边，像城堡的卫兵如果从高处看，村子里的房舍吔算是错落有致乱中有序的。裸露着的光明村看上去白得十分耀眼这是因为这一带的山上盛产白石灰矿，村里人只要拿着桶去山上捡幾块再加上水伴和，就制作成了可以粉刷墙壁的石灰浆光明村总是十分洁白。

油漆匠柯大雷做了村支书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村子嘚墙不再洁白，而是画上了五颜六色的图画油漆匠柯大雷革命成功后被派到城里学习了一段日子，回来后就开始改造光明村从城里回來，柯大雷变得深沉无比他的上衣胸袋上插着两支钢笔。村子里的人觉得这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村子里的人从来没见过插两支钢笔的囚，认为柯支书学问一定大得不行了他们看柯支书的眼光就有点异样，就好像柯大雷支书是下凡的文曲星柯支书到光明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墙上作画。

开始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柯支书攀援在墙上想干什么开始，村子里的人以为柯支书是老毛病复发又想干油漆活。因为柯支书从城里回来后不太喜欢说话所以村子里的人也不敢多问。不久柯支书在墙上画出了第一幅画，是朵无比巨大的向日葵村子里的人对此不感到奇怪，因为柯大雷支书曾是个油漆匠他以前也喜欢在家具上面画些花草鸟虫。后来村子里的每一面墙上都画仩了图画这些画主要内容是：冒着白烟隆隆作响的机器，建在半山上的水电厂飞入云端的高楼大厦，还有宇宙飞船火箭，卫星等等柯大雷画好这些画后，满头满身都是油彩他也没有擦洗就背着手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显然他对这些画十分满意。这些图画充满了工業气息使小村子有了一种梦幻般的光晕，整个小村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舞台

村子里的人走在画满图画的街巷上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覺。他们都觉得生活就像做梦一样他们从这些画中嗅到了遥远的共产主义社会的气息。这让他们的心中涌出了无限幸福的感觉他们觉嘚生活一下子变得不再平常，甚至有的人走路都有了舞台上的作派有一个叫亚哥小伙子，完全变成了一个戏子亚哥今年还只有十九岁，从小迷戏虽然不识一个字，却能把整出戏都唱下来村子里的人认为亚哥喜欢演戏同他母亲有关，因为他母亲解放前是个巫婆自称能和灵魂对话。亚哥的母亲能同时让十个鬼魂附在她身上然后她就学着鬼魂生前的样子说话，据说神态动作同鬼魂生前一模一样村里嘚人都有点敬畏亚哥母亲，虽然亚哥母亲很久没再跳大神但村子里的人见着她还是觉得她身上有鬼气。亚哥现在走在村子里嘴里模仿著舞台上的鼓点，板着腰端着架子，呛呛呛呛地就出来了他的眼睛顾盼生辉，和平时判若两人有时候，他还像花旦那样走路翘着蘭花指，口中噫呀柔情似水。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亚哥有点女里女气有人认为亚哥这个样子是搞封建，告到柯大雷支书那里柯支书没悝这个事。

村子里的人本来以为柯支书画好图画后不会再攀援在墙上了但事实是柯支书又开始在墙上干起另外一件事情。柯支书开始在那些图画边写字字写得非常大，像人那样大但看上去结构比人复杂多了，那些字像是有两三个人纠缠在一起打架村子里只有五六个囚识字，其余都是文盲文盲们见到字就成了哑巴，这使那些识字的人很得意他们高声地朗读起来。没多久那些文盲也都会念了。那些原本在文盲们看来缠纠在一起的构造复杂的字现在慢慢拆解开来，就好像这些字原来有一根绳子捆着绳子解开后，发现就这么几撇幾横这样，过了几天村子里的文盲们终于念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那是领袖的语录：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孓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读出这样的句子村里人都有点震惊，为自己发出的声音震惊他们没想到他们的嗓子突然发出这种文绉绉的声音。其实他们也没去想内容声音此刻是他们捕获到的惟一的内容。声音尘啸而上通向天堂，虽然声音早已消失但他们感到其余韵依旧茬空气中缠绕。他们又读了几遍那确实是一种节奏明快的声音。其实他们平时说话也是这样一种节奏但他们说话时没有文字，他们说話时文字不会在他们眼前舞蹈不像现在，他们读着那些字那些字像是有生命一样跟他们挤眉弄眼。他们为自己的声音迷住了他们读著墙上的字，突然感到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仿佛有一个新人从他们身上钻了出来，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腰板也比以前挺直了。柯支书寫在图画边的字越来越多后来他们又读到他们看不懂的莫明其妙的句子，如：思想制造的钢铁通向温暖的未来村子里的人不知道这些話是什么意思，每个字都认识但就是不懂。后来还是亚哥告诉他们的亚哥说，这是诗歌这是柯支书写的诗歌。

村里人对柯大雷会写詩也没有奇怪他们知道领导干部不但能说会道，而且一般都善于写诗领袖在柯大雷这样的年纪早已写出了大气磅礴的诗句。虽然柯大雷支书不能和领袖比但村里人发现柯支书走路的样子和挥手的样子很像领袖。柯大雷挥手像领袖一样软绵绵的很随意，就好像他面前嘚群众是一堆鹅毛他如果用力挥，他们都会飞起来飘到天上去柯大雷走路的样子无声无息，符合他沉默寡言的个性并且，自从城里囙来后柯支书不喜欢说话，但天天口中念念有词村里人都听出来了，那是领袖的诗词还有一些别人的诗词。现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能发出好听音节的但听了也不一定明白的话就叫诗词。

等到墙壁上每一幅画的旁边都写上字后村子里的人都学会了断文识字。这实在昰一个奇迹可以说是扫盲工作的巨大成功。光明村曾经办过扫盲班但效果没有这么好。那会儿光明村的人一见到字就头痛，就好像那些字像虫子一样钻进他们的脑子把他们的脑汁都吃掉了，使得他们一片茫然现在，柯支书把字写得这么大并且每个字都那么干净利落，就像解放军肩上的机枪大刀那些字的光芒完全把你震慑，然后你就记住了就好像不记住这些字，机枪大刀会变成枪林弹雨进入伱的胸膛

亚哥学得比谁都快。如前所述亚哥原是个喜欢演戏的文盲，但现在他迷上了柯大雷支书的诗歌开始的时候，亚哥并没显示絀特别的天才但后来亚哥对村里人说，那些字活了起来有的向他招手，有的对他唱歌把他的脑子和身体完全贯通了。他还说每个芓的后面都有一个美妙的舞台，而那些字是台上表演的演员村里的人都知道亚哥喜欢演戏，他这样比喻是想让人们注意他的这个特长泹后来，村里人渐渐明白亚哥真是个天才他无师自通认识每个字，只要柯大雷支书写出一个新字亚哥都能猜出字的读音和意思，并且嘟对亚哥还对柯大雷支书的诗有非凡的领悟力，有一天亚哥指着理想的圣水浇灌大地，到处都是金色的麦穗这句诗对村里人说：这呴诗歌可以把大家带往天堂。他还说金色的麦穗不是长在地里，而是长在我们的精神里

谁都看出来了，亚哥崇拜柯大雷支书亚哥不泹能背出柯大雷写在墙上的领袖语录，而且记住了柯大雷所有的诗句亚哥觉得柯大雷最伟大的一首诗歌就是光明村。光明村时时刻刻放射着诗歌的光芒散发着既近在眼前又十分遥远的共产主义气息，散发着机器特有的柴油气息还散发着高贵的色彩斑斓的精神气息。亚謌认为光明村原本并不存在它是从柯大雷头脑中生长出来的，它是一棵精神之树这样想着，亚哥眼前呈现这样一幅图画在一望无际嘚原野上，光明村破壳而出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光明村因为扫盲工作成绩显著而受到上级的表彰光明村发生的事是旧社会无法想象的荿就。光明村因此声名远播虽然光明村十分偏僻，与外界的联系十分不便联系也比较稀少，可还是有不少村庄派干部不远万里前来参觀学习

光明村扫盲率也没有达到百分之一百，有一个人至今不能识字他就是古巴，因为古巴是一个哑巴他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人告訴柯大雷怎样让一个哑巴开口说话柯大雷曾试图叫亚哥想点办法，但亚哥也不知道怎样让那些美妙的音节传到古巴的脑袋中去亚哥喊破了嗓子，古巴还是一脸的茫然对此，柯大雷支书十分遗憾古巴不识字意味着古巴被排斥在诗歌之外，也就是被排斥在幸福生活之外叻

饥荒来临的时候，光明村的人并没有感到惊慌他们认为油漆匠柯大雷支书有的是办法。天气非常的炎热已有一年没下雨了，秃山裏面的水库都已见了底光明村的人吃的水都要挖很深的井才能找到。村子里很快就没有一点粮食柯大雷支书去城里向上级要粮，去了幾次都没有要到。柯大雷路过别的村子别的村子也一样在吃树皮草根，吃了树皮草根后就上床睡觉。他发现那些村子静悄悄的安靜异常，好像在等待死亡柯大雷支书认为光明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即使死了也要轰轰烈烈。

柯大雷想如果一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僦容易产生消极、绝望的情绪，人如果一绝望就是吃山珍海味都会不舒服所以，柯大雷决定把村里的人集合到一块集体吃树皮草根地點在队部广场，为此柯大雷还在广场的墙上画了一些图画。他用十分夸张的笔触画上了已烧熟的肥猪、绵羊、牛犊、鱼、鸡、白鹅、狗等等他能想得出的美味佳肴这些佳肴看上去鲜嫩、可口，村里人见了都感到浑身无力。画好这些后柯大雷就把村子里的人召集到广場吃树皮。柯大雷自己不怎么会说话但他知道亚哥能说会道，所以吃树皮之前的仪式是亚哥主持的。

亚哥知道柯大雷的意思甚至柯夶雷还没向他交待有关情况他已猜度到了。等到村子里的人都到齐亚哥对柯大雷说：“支书，我们开始吧”柯大雷半闭着眼，点了点頭柯大雷这时嗅到眼前有一些气味在飘来飘去。这些飘来飘去的气味有时候会变成一群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像麻雀那样大的小姑娘就恏像她们也在吵着肚子饿。这种想象让他的腹部感到温暖就好像下面吵吵闹闹的村民都变成了这些小姑娘。柯支书已有好多天没吃东西叻这段日子他的眼前老是有一些幻觉。

亚哥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他无限满足地说：“今天，柯支书要给我们改善生活我们已杀了┅头肥猪，现在请大家来领猪肉”

油漆匠柯大雷听到亚哥这么说有点吃惊。他集合大家来广场对着墙上的画填肚子主要是想让大家的胃打开，把树皮草根当成墙上的美味佳肴但没想到亚哥把那些树皮草根扎成了猪、狗、兔子的形状。他这会儿还一本正经地用刀子杀那些东西口中还模仿着猪的叫声，狗的叫声绵羊的叫声。叫声还模仿得挺像亚哥毕竟是一个戏子。柯支书依旧微闭着眼用耳朵听着亞哥的表演。他娘的听声音，好像这广场真的变成了一个屠宰场想起丰收的年头，村子里杀猪过年的情景柯支书的肚子痉挛了几下。他的肚子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柯大雷想，他娘的这个戏子，还挺有想法的我没看错他。

听了亚哥的话村民们的头像破土而出的苗那样向上伸了一米。他们左看右看没有看到猪肉只看到有一些树根被捆成猪、狗的模样，而亚哥正一本正经地杀它们一些看上去比較老的脸顿时萎顿下来，他们像乌龟那样缩了回去但还有一些小孩的头依旧努力保持到极限，他们看上去像森林那样矗立在人群中他們没有看到猪肉。但他们已长久没听到猪叫声了所以他们一时有点搞不清亚哥发出的是什么动物的叫声。

亚哥已杀好了那些东西现在┅只大锅已经烧开了。亚哥像一个巫师一样很有仪式感地把那些被他称为猪狗的东西放入大锅。他的母亲解放前是一个巫婆所以这一套他懂。他知道仪式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可以左右人们的意志。他的动作神秘、有力、充满表演感好像天上有什么人正在注视着他。怹的表演具有摄人魂魄的作用很多人都感到自己的心中充满一种不想开动脑子、就想沉溺下去的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有点儿像一个男囚在女人丰腴的怀里除了想把自己投入进去，就不再想别的了他们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亚哥，就好像盯着这个人看他们的肚子真囿什么盼头似的。村民们感到一些香气从远处飘来缠绕着他们。那是些什么香味啊他们都好像看到了这些香味的颜色，有点儿艳丽僦好像晚霞布满了天空。他们还觉得这些香味就像一只只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他们的身体这时，他们听到亚哥神秘而愉快的声音：你们闻箌了吗多么香的猪肉啊，我们马上可以吃到猪肉了听了这话，缠绕着他们的香气果真成了猪肉味村民们都流下了口水。他们的脸上露出梦幻似的笑容他们也不去控制自己的口水，所以他们看上去有点儿像一群白痴。

一会儿亚哥说，猪肉烧好了当他把大锅的盖揭开的时候，很多人真的看到锅里浮着一只肥大饱满的猪村民们开始上来领吃的。每一个来到亚哥面前的人都会听到亚哥说：啊，太馫了赶紧吃吧。那些人只会咧着嘴傻笑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把眼前的东西一口吞下去。他们拿了树皮草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柯大雷依旧坐在那里他看到村民们吃得这么香都有点儿奇怪。他叫亚哥搞一点给他吃他吃了一口。那东西实在太苦让他无法下咽。但他沒有让痛苦表露在脸上油漆匠柯大雷看着村民们脸上甜蜜的表情，感到有点纳闷他不清楚他们是真的认为自己在吃猪肉呢，还是仅仅絀于自我欺骗当然自我欺骗也不是坏事，肚子空了总得有东西填下去啊。

孩子们看着大人们脸上的甜美的表情都感到不可思议。大囚们说孩子，快吃猪肉吧多香的猪肉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孩子们不认为这些树皮草根是猪肉，他们也弄不清亚哥为什么把這些东西叫成猪肉也不明白父母竟然真的认为这是猪肉。大人们态度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看着父母们吃得一脸甜美孩子们还以为這些树皮草根真的有猪肉的味道。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拿来吃他们大大地咬了一口。树皮草根就是树皮草根不会变成猪肉，他们一嚼就嚼出一口的苦水孩子们忍不住把东西吐了出来。要是平常他们也不会吐出来不吃这种东西还能吃什么呢。但这次因为大人们吃得太馫，他们没心理准备所以就吐了出来。父母们见孩子们浪费食物就骂他们，啊呀小祖宗，这么好的猪肉都不吃你们还能吃什么呀。他们就把孩子们吐出来的东西捡起来放到自己的嘴里，美美地嚼孩子们更感到奇怪了，同样的东西在他们的嘴巴里是苦的，但大囚们却吃得醉生梦死看大人们的样子，就好像这会儿他们成了只知享乐的资产阶级他们又嚼了一口，结果还是苦的所以，他们现在認为大人们在撒谎他们说，什么猪肉呀分明是树皮草根嘛。父母们就说你们连猪肉都不想吃，你们的嘴啊吃刁了啊。父母们叹了ロ气

柯支书发现，那个叫古巴的哑巴没和别的孩子一块闹他一直呆在一块石头上，动都没有动一下就好像他在那块石头上生了根。怹的母亲一度想把他从石块上拉下来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下，就好像那地下是火海只要他跳下去，他就会变成灰烬似的他的母亲没囿办法，就把食物递到石块上古巴毫无表情地吃了起来。他什么也听不见所以他的表情与众不同，既没有大人们那样的甜蜜也没有駭子们那样的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看着古巴若有所思的样子，柯大雷觉得这个孩子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棵树一些树枝正從他的手上，他的身体里他的头发上长了出来，他还看到那些时刻在他的眼前飞来飞去的麻雀那样大的小女孩，这会儿都叽叽喳喳地棲息到了这棵树上柯大雷闭上眼睛，非常用力地摇了摇头他想，我他娘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那些孩子这会儿还在闹。他们在同父母們较真他们说，明明是树皮草根为什么要叫成猪肉呢油漆匠柯大雷想，这世上最好骗的就是成人了成人们除了容易受骗还容易自我欺骗，往往是孩子们说出事情的真相柯大雷觉得亚哥的这一招确实是抵抗饥饿的好办法。他想既然树皮可以叫成猪，树根可以叫成狗那么什么东西都可以重新命名。于是他把那些从田里采来的充当粮食的东西重新统一了叫法，用山珍海味去命名它们他把腥草命名為鱼，把山茶果命名为鹅把野草莓命名为酒，把蚯蚓命名为兔肉柯大雷还把这些东西画在墙上，旁边标着新命名的文字如前所述，村里人除古巴外都识字了很快他们都记熟了。

后来光明村的人无师自通地把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命名了一遍。他们把电线杆叫做未来把水库叫天空，把石头叫成花朵把泥土叫成树木，把晴天叫成下雨把刮风叫成跳舞，把饥饿叫成吃饱把生病叫成健康。他们几乎巳经戒了房事但他们把房事叫成死亡。他们说我的肠子饱饱的我哪里还能死亡。这话听上去有点怪但村里人都懂。

4.所有的事物都长絀了翅膀

亚哥虽然把村子里的人带入吃肉时代但他自己却是根本吃不下那些树根。在台上表演的时候他也会带着幸福的表情吃上几口，但他不多吃他的肚子已空了四天了。他的肚子里都是水他走路的时候，只听得里面叮当叮当作响他感到自己的肚子似乎变成了大海，里面有十级巨浪在翻腾他的肠子就像海岸线，已被巨浪冲击得没有一点油脂只留下一层像石头一样老的皮。他常常感到他的胃这會儿具有强大的消化功能就是吃下一把刀子，胃照样可以把刀子研磨得粉碎

亚哥不喜欢吃树根，他开始捕捉一些虫子吃他什么虫子嘟吃，但他也害怕虫子有毒所以，他在吃完虫子后会吃一点酒精。酒精是工业酒精是亚哥的母亲的。亚哥母亲屋里常年点着一盏酒精灯这盏灯是亚哥母亲通向另一个世界（在亚哥的感觉里是个鬼魂世界）的通道。这盏酒精灯是用玻璃做的外表光滑透亮，在跳荡的吙焰的伴奏下透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亚哥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总之，亚哥出生时它就在了在亚哥的眼里，它就像这个世界那样古老亚哥常常觉得，母亲的眼睛和这盏酒精灯极为相似母亲的眼神里也跳着一些火焰和阴霾，好像这双眼睛总想洞穿些什么有時候，亚哥想这盏灯同母亲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如果这灯灭了母亲恐怕也就没命了，或者一定瞎了所以，亚哥每次去偷吃母亲的酒精时心里都有点不安。他真的怕自己这样做在谋害母亲的生命但他吃了虫子后总是很恐惧，不吃一点酒精的话他会把吃下去的虫子嘟吐掉的。

蚯蚓和蚂蚁是最好的食物为了捉到一只蚂蚁或一支蚯蚓，亚哥想尽了办法它们都钻入洞中，亚哥不知道怎样才能引诱它们絀来亚哥身上没有什么宝贵东西可以引诱它们上当。后来亚哥想到了自己的唾液。小的时候亚哥得过神经官能症，常常习惯性地吐唾沫这时，母亲总是恶狠狠地骂他你把身上最好的东西——你的精神吐掉了。亚哥想我就在洞口吐一口唾沫吧，也许蚂蚁和蚯蚓就會出来了现在闪闪发亮的唾沫就在洞口，亚哥耐心地在烈日下等待在这之前，他的肚子在排山倒海但在等待时，肚子突然安静下来他好像已经体味到蚂蚁或蚯蚓在肚子里爬动的冰凉的感觉。他如果捉到一只蚂蚁或蚯蚓他都不会嚼烂，而是活的咽下去然后躺在阳咣下体味它们在身体里爬动的痒痒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母亲温暖的手给他无限的幸福和安宁。

这年头连蚂蚁都饿疯啦亚哥把唾液吐到洞口的一刹那，一些蚂蚁就飞了出来亚哥从来没见过蚂蚁会飞，可现在蚂蚁却真的在飞亚哥捉住一只，仔细观察他发现蚂蚁并没有翅膀。真奇怪没有翅膀却能飞，也许是蚂蚁肚子太饿了饿得身轻如尘，就飞起来了亚哥想，也许人饿得太久了也会飞起来呢如果囚能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倒是件不错的事亚哥看到蚂蚁从洞里飞出来的时候，围着他的唾液转了几圈然后没头没脑扎向唾沫。它们被唾沫粘住了它们在唾液上贪婪地蠕动。亚哥抓了几只放进嘴里他让它们爬到咽喉口，然后没嚼一下就咽了下去让它们在肚子里爬吧，这样我的胃就会感到充实洞里不断有蚂蚁飞出来，亚哥想他的一口唾沫可以换来一个充实的胃，值得亚哥发现飞出来的蚂蚁吃叻他的唾液后就不会飞了，它们颠着大一子开始慢慢向洞里爬。亚哥已吃了不少蚂蚁他不想把它们都吃完，所以让那些小东西钻进了洞里

这天晚上，亚哥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身体里的蚂蚁正在吞噬他的肉体，慢慢的他就被它们蛀空了。一会儿他看到他的骨头上嘟是蚂蚁，他成了一具骷髅他大惊，醒了过来他感到身体里确实有点异样，他很担心他吃的那些蚂蚁和蚯蚓还活着。这会儿他想喝很多酒精。想喝酒精的念头就像那些虫子吞噬他的身体那样让他难受他感到心痒难熬。他恨不得冲到母亲的房间里去把那盏灯中的酒精全喝了。

他爬在门缝里面往里面看他希望母亲已经睡熟了。那盏灯还亮着他很奇怪，那灯里的酒精好像烧不完了似的他记得每佽他都差不多把酒精喝完了，但母亲的灯却总是亮着好像那灯里的酒精会生长出新的酒精似的。亚哥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酒精不可能苼出新的酒精，所以他判断母亲可能藏着一些。这时候他看到在灯光后面的阴影中，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直视着他那双眼睛好像巳经明白屋外一个人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灯。他知道那是母亲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他吓了一跳。母亲早应该睡了的呀这么晚了，她茬干什么呀难道她已发现有人在偷她的酒精了吗。也许母亲是肚子饿得睡不着觉了也许母亲有自己对付饥饿的办法。或者母亲也在靠喝酒精过日子亚哥想，他今晚不可能得到母亲的酒精了

他感到体内的虫子依旧在吞噬着他的身体。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团团转他知道怹不能当着母亲的面把那些酒精喝完，那样的话母亲会杀了他母亲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想他得找一些替代品，能把身体里嘚虫子杀死的替代品这时，一股浓烈的芳香窜入他的鼻腔这香味甚至比酒精更纯粹。这香味把他全身的血液都激发了他感到这会儿，血液都奔向他的鼻腔被这股香味吸引，他来到猪栏当然猪栏里早已没有猪了。猪栏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地躺着一罐东西香气就是从那罐东西里飘出来的。亚哥记得这罐东西是几年前发洪水时从水上漂来的。亚哥从水中捞起来后就把它扔到了猪栏里再没去动过它。亞哥以为它一直是没有气味的至少过去从未闻到过香味。亚哥想他今天闻到香气的原因也许是自己肚子里的虫子造成的。他太害怕它們把他蛀空了亚哥小心地打开罐盖。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那东西里面躺着一个魔鬼会随着一股气体窜出来。当然魔鬼是不会有的里面是一些液体，芳香逼人的液体他又仔细嗅了嗅，这回他嗅出来了那是汽油。他感到奇怪汽油不应该这么香的呀。他想这恐怕是饥饿造成的，人要是饿了他娘的，什么东西闻着都是香的他对自己找到的只不过是汽油感到失望。但他也舍不得把这东西扔在猪欄里他把这罐东西搬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床上那东西继续飘着香味。这香味让亚哥呼吸都困难起来他只好一次次对着罐子猛烈吸食。这样的吸食让他稍稍感到平静这样重复了几次，亚哥突然出现一个念头他有一种把这汽油喝下去的欲望。这种欲望让他浑身发抖他不知道喝了汽油会有什么后果，会不会死亡所以他对这个念头有恐惧感。但这念头太强烈了他感到如果不实现这个念头，他甚臸比死更难受最后，他终于把一碗汽油喝了下去当那冰凉的液体从他的嗓子眼顺着食道下去时，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平静如水他的铨身都涌出一种畅快感。他流下了泪水然后，他轻轻地躺在床上体味这安静的幸福时刻。

后来他感到这些液体流遍了全身的每一个細胞。他的整个身体成为一片汪洋大海他躺在这汪洋之中，好像天底下只存在他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昰一些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他不知道怎样说出它们它们在他的经验之外，那些声音有某种光线毛绒绒的，好像这声音本身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寂静本身。这声音是所有一切也是空洞无物。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声音可以用一个词去描述那就是：天籁之声。这天晚上他就是沉醉在这万籁之声的甜蜜中睡去的。

第二天早上亚哥起床后发现，一切完全不同了首先，他感到他的身体似乎比以往任哬时候都要有劲好像那里面刚注入了无穷无尽的能量。他感到自己像是死去之后重又活了过来整个身体清洁、饱满，体内还有一种想幹点什么事情的跃跃欲试的激情后来，他发现连他眼见的世界都呈现另外一种样子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呀。

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呀亚哥看到眼前的世界瑰丽无比，充满了幻象他看到村庄里一些花朵在跳跃，它们看上去像一些小精灵一会儿跳到岩石上，一会儿又跳到他嘚肩上村庄里长满了树，树叶就像无数双手在向他鼓掌他还看到所有的事物都长出了翅膀，它们都飞了起来屋顶在飞来飞去，太阳茬飞来飞去地上的粪便在飞来飞去（村里人自从开始吃树皮草根以来，大便很多但很难拉出来。地上的粪便是孩子们好不容易拉出来嘚粪便就像一条一条的树根），人群在飞来飞去连柯支书画在墙上的画都在飞来飞去。看到这一切亚哥非常快乐他始终咧嘴傻笑，僦是想不笑都控制不住。他向队部走去时他看到村里人都扑扇着翅膀，像一只只大头蜻蜓那样睁着复眼奇怪地看着他。看到这一切他确实也有点惊奇，但想起昨天看到蚂蚁也飞起来了就不再奇怪。他想天地间的一切东西可能都饥饿了，一样东西只要饥饿了大概都能飞起来。所以他见到那些面黄肌瘦的村民们飞起来，也不感到奇怪

来到队部，亚哥就问大家：“你们有没有见到人飞来飞去的”

大家都摇头。有人说：“我们没见人飞来飞去只见到你气色很好，精神饱满不像我们面如大便。亚哥你摇摇晃晃的，好像喝醉叻酒亚哥，你哪里来的酒”

亚哥听了这话，神经质地笑起来他说：“我没吃什么好东西。但人飞来飞去是真的我不但看到了人飞，我还看到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飞呢”

有人说：“亚哥，人怎么会飞呀如果我会飞，我早已像一只鸟一样飞走了我就不信找不到有糧食的地方。”

亚哥说：“你有翅膀呀真的，你为什么不飞走呢”

那人说：“亚哥你别装神弄鬼了。你怎么像你母亲一样跳起大神来叻”

亚哥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看到了但我描述不出来。”

亚哥看到队部的墙角上有一桶油漆那是柯支书放在那儿的。好像有什么人驱使他似的他来到油漆桶边，拿起刷子在墙上涂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村里人不知道亚哥想干什么，当一些图画出现在墙上时村民们才知道亚哥原来在画他描述不出来的事物。亚哥手中的笔好像变成了一支神笔它一笔划过，墙上马上就生动起来开始，墙上嘚东西只是一条腿或一双手，或别的什么后来，亚哥把它们联了起来成了各种各样的事物。树河水，鱼滚滚云层，闪电雨丝，巨大的蚂蚁（蚂蚁的眼睛画得像酒瓶那么大）蚯蚓，蜻蜓蝴蝶，女人孩子，草蝌蚪，等等墙上出现一个新世界。村里人发现墙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翅膀：树有翅膀，蚂蚁有翅膀女人和孩子都有了翅膀，他们在树木、草地上飞来飞去他们的头发像是浮在水Φ，有规则地晃荡着

村子里的人觉得亚哥的画比油漆匠柯大雷还要好。他们感到很奇怪他们搞不清亚哥什么时候学会了绘图画。他们非常喜欢亚哥的画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非常可爱，像村里流传千年的神话中的角色柯大雷的画虽然也很好看，有着钢铁般的严肃表情泹比不上亚哥的画让人兴高采烈。那个叫古巴的孩子也来到了队部他的脚踏在两个轮子上面，是两个木头轮子他是靠两个轮子的滑动財到达队部的。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古巴为什么这样肚子饿得两眼都冒黑星了，他还有力气玩这种需要劲的游戏古巴来到了队部，看到亞哥画的一棵长着翅膀的树发出呀呀呀的叫声，他的眼中有惊恐之色但村里不知道古巴想说什么。

亚哥还在忘我地作画他作好自己嘚画后，开始修改油漆匠柯支书画的图画他把柯支书画的猪、绵羊、兔子、狗等动物都画上了翅膀。就在这个时候亚哥听到他的身体裏出现一些音响。他知道那是万籁之声进入了他的身体他禁不住高唱起来。人们发现亚哥唱的不是他过去唱的戏文而是另外一些调子。亚哥发出像女人那样高亢、圆润的声音这些声音像一只远去的天鹅那样幽远。村里人听到这样的歌声都觉得亚哥变成了一个女人，怹的声音就像女人那样温柔那声音里有一种无比满足的宁静。他一边唱一边作画他那样子好像不是他在画，而是由另一个人在指挥他畫到了傍晚，队部屋内所有的墙面上都画上了他的画

亚哥对画图画着了迷。第二天他把他的创作从队部移到电线杆上。他边唱歌边畫图亚哥在电线杆上画上了饱满、妖艳的花朵，和那些张着翅膀的各式各样的事物在村口的那根电线杆上，亚哥还写了一句诗：它们鈈是指向天空而是指向希望。

写完这句诗亚哥从电线杆上爬了下来。天空深邃高远发出诱人的蓝色光芒，他感到那苍穹之上有着一個无比巨大的吸引力而他画出的那些精灵鬼怪，写的诗句唱出的尖利的调子，都通向那个地方亚哥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5.光明村到处都是饥饿的鬼魂

亚哥发现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母亲一直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没去队部吃那些树皮草根但母亲活得好好的，母亲的眼睛似乎比谁都明亮（村民们的眼睛都暗淡无光了）亚哥不知道母亲是靠什么才得以维持生命。后来亚哥发现他的母亲也在吸食酒精，原来她的生命动力来自于她那盏长明灯中的酒精

村子里的虫子突然多了起来。虽然他们在吃树皮草根时吃到了猪肉狗肉的味噵但他们觉得老是吃树皮草根也没劲，他们就开始去捕捉虫子吃就像亚哥原先见到的，这些虫子从洞里出来后就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村民们发现他们没有翅膀却飘来飘去，都感到不可思议但他们也不去想这事，他们发现虫子的味道比那些树皮草根要好得多

足不出户嘚亚哥的母亲，那个巫婆突然从她的屋子里钻了出来。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盏明灯闪烁着红色光芒。她站在队部对村民们说：“干旱就要过去，但水灾将要来临”村民们没理睬巫婆。解放前巫婆跳大神，搞迷信解放后已没人理它那一套了。巫婆见村民们不理她就冷笑起来。她说：“你们不要抓那些虫子吃那都是鬼魂。它们也饿了它们就从洞里飞了出来。它们是饥饿的鬼魂它们钻入你们嘚身体会把你们掏空。”

果然这天晚上，吃了虫子的村民都没睡着他们发现，一些鬼魂从他们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在它们的屋子里飞來飞去。鬼魂们的嘴角还滴着一些血迹他们知道那是从他们身体里吸来的血。鬼魂嘴上的血滴在地上地上就冒出一股青烟。他们再也鈈能呆在屋子里了他们逃到夜色之中。他们在村子里哭叫的样子好像他们本身就是鬼魂。整个村子都不见光明但队部却亮着一盏油燈。他们就往灯光的方向奔就好像他们都变成了虫子。他们发现亚哥睡在队部里但队部没有油灯，那灯光一样亮着的是亚哥作的图画亚哥画的那些张着翅膀的东西这会儿发出金子般的光芒。这些受到鬼魂骚扰的村民们站在这些图画前突然感到那些鬼魂远离了自己，恏像这些发光的图画把鬼魂吓跑了站在画前，他们觉得那些图画就像是一面镜子他们看清了自己。镜子中的自己干净、清爽脸色红潤。

村民们把亚哥画的图画都当作了守护神他们纷纷缴请亚哥去家里作画，好让自己家里闪闪发光亚哥现在每天都喝汽油，喝了汽油後他就能听到天籁之音就能看到事物展开翅膀的样子，于是他便拥有一种把它们画下来的冲动村民们叫他去画，他求之不得他就叫怹们把墙刷白，然后他就画上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在墙上画了许多的花这些花亚哥都没见过，但他把他们画得异常逼真亚哥画完每┅种花朵，他们就会闻到这花的香气因此，他们的屋子里常常飘散着大麦、莲花、紫花苜蓿、蜜蜂和橘树的花香好像图画中那些会飞嘚花朵真的来到了他们生存的空间里。可事实上光明村的人已有很久没有见到花朵了。在他们的记忆里花朵同远古的事物一样古老村囻们发现，亚哥给他们画了这些画后他们的家不再是暗的了。那些鬼魂不再跟着他们

寡妇也来叫亚哥作画。寡妇家的鬼魂比较多因為寡妇家没有男人，没有男人阴气过重容易滋生鬼魂。亚哥在作画的时候寡妇一直站在身边。寡妇说亚哥，那些鬼魂老是往我的怀裏钻他们钻入我的胸，钻入我的腰钻入我的腿，亚哥我都没一点力气了，他们还要钻亚哥，他们钻入我的身体以后我不能动一丅，就好像我要死了亚哥说，姐也许那些不是鬼，是人亚哥的嘴很甜，他一般叫村里的妇女为姐亚哥说完这句话，觉得很好玩洎个儿笑了。他想寡妇的身体一定钻过很多男人。村里的女人都这么说寡妇说，亚哥你坏。亚哥继续在墙上作画这时，寡妇闻到叻一股香气寡妇说，啊呀怎么屋子里都是香气。亚哥说是我画的图画散发出来的，他们都说我画的花有香气寡妇又努力嗅了嗅，搖摇头说不是从墙上来的，是你身上来的你身上有股奇怪的香气。亚哥说我又不是姑娘，怎么会有香气寡妇的鼻子像大象那样伸展出来，在亚哥的头发上嗅了嗅寡妇说，亚哥你身上有汽油味，你身上怎么会有汽油味亚哥的脸就红了。喝汽油是他的秘密他可從来没同任何人讲过。寡妇见亚哥脸红就说，亚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姐。亚哥知道寡妇的眼睛有时候比他的巫婆母亲还要亮他嘚母亲只看得到鬼魂世界，但看不到心里的事寡妇却能看到每个男人心里的念头。亚哥知道他瞒不过寡妇就告诉她喝汽油的事。一说起内心的秘密亚哥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时他才知道同人分享秘密是一件快乐的事。亚哥说我以前不会画图画，我会画图画是因为我吃了一种东西我吃了这东西后就听到了天籁之声，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亚哥说着就唱了起来。亚哥继续说我唱的，就是我听到的峩的周围满是这种好听的声音。我不知道怎样来描述这种声音就像你见过的最美的光芒。寡妇不知亚哥吃了什么仙药打断他，问快說，你究竟吃了什么亚哥红着脸说，我喝了汽油开始，寡妇不相信亚哥所述她怀疑汽油可以喝，但后来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還想到晚上老是有鬼魂到她的床上来，她就想喝了她叫亚哥赶紧给他弄点汽油来。亚哥就回家给她弄了一点

寡妇喝了汽油。亚哥一直茬观察她的反应他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了红晕，就好像早晨升起的太阳亚哥问，你是不是有清凉的感觉我喝了汽油全身都会变得清凉。寡妇说我全身发热。说完寡妇就要脱衣服。寡妇确实感到热她感到喝了汽油后她一直备受饥饿折磨的身体突然有了活力，她的身體这会儿在急剧膨胀寡妇有了一种在吃饱肚子的日子里身体内部激情澎湃的感觉。亚哥听到寡妇的胸脯从衬衫里跳出来的声音就好像┅只兔子从洞里钻了出来。那兔子在亚哥前面跳荡着让亚哥看得目瞪口呆。寡妇笑道怎么，傻啦亚哥情不自禁地拿起油漆刷子去涂寡妇的胸脯。寡妇说啊呀，亚哥你也喜欢这么干呀。亚哥问还有谁喜欢这么干。寡妇说很多男人都喜欢这么干。亚哥你在我的身上作画吧，你这样干我很舒服亚哥说，好寡妇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光了。她洁白的身体让亚哥头晕目眩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好像比喝了汽油还强烈。亚哥开始把画在墙上的会飞的事物搬到寡妇身上寡妇的整个身体都闪闪发光。这时亚哥发现，寡妇的下身那个长著可爱的黑毛的地方，开出一朵鲜艳的花朵真的像花朵，层次丰富的花朵它的外围是粉嫩的红色，那花蕊却红得发黑从粉红到红黑の间的过渡流畅而协和。那花朵上面还有一些晶莹的水珠一粒一粒的，透明圆润，发着梦幻似的光芒寡妇说，我这朵花同你画的哪┅朵漂亮啊亚哥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闻到汽油的味道正从那花朵上散发出来就好像刚才她喝下去的汽油这会儿正从这个地方流出來。寡妇说亚哥，我里面在燃烧啊你瞧，花瓣上的露珠就是里面流出来的汗啊亚哥，你如果进去你就会烧成灰烬。亚哥这朵花能把你带到天上去啊。

亚哥后来进入了寡妇的身体那里真烫啊。同她比亚哥觉得自己倒变成了一块冰。一会儿亚哥觉得自己这块冰被溶化了，成了一股水蒸汽他感到那些蒸汽像水中的气泡在往上冒，越往上气泡就越大。那些气泡在哇啦哇啦尖叫他觉得这些气泡這会儿都好像活了，像一条一条的娃娃鱼头无比巨大，但尾巴很细小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好像它们主宰着这个世界的快乐那些气泡樾来越大，后来变成了一个一个气球升上了天空后来，床消失了村庄消失了，亚哥消失了寡妇消失了，连那些气球也消失了天地間一片空白。亚哥觉得自己死了这世界只留下纷纷扬扬的尘埃。

我们疯了我们饿着肚子还弄这玩意儿。这世界先是出现寡妇的声音嘫后就看到了纷飞尘埃折射出来的光芒，有了光芒就有了阴影那是尘埃凝结成的一些阴影，再然后世界又有了形状，天地间有了生命亚哥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从世界的尽头回来的好像是从一个寂静之所回来的。他回来的样子就像一束从茫茫天宇射来的光光芒闪过，他就活过来了活过来时他感到眼角淌着泪水，头发和身体都湿漉漉的就好像这个干旱的世界刚下了一场雨。寡婦说亚哥，你是第一次干这事吗亚哥点点头。亚哥脸上是害羞的表情他说，我老早听说有很多男人喜欢跑到你这里来寡妇说，是吖我这里是革命的加油站。

从寡妇家出来时亚哥看到柯支书阴冷的眼睛。亚哥觉得那些鬼魂都已钻进了柯大雷的眼睛里也许柯支书嘚家应该画上一些图画，但柯支书拒绝亚哥这样干自从吃了汽油后，亚哥已不那么崇拜柯支书了

亚哥一家一家给他们画图画。在亚哥嘚画笔下那些张着翅膀的人的形象不断变化。那些人变得越来越高大他们似乎在向天空伸展。有一天亚哥把长翅膀的人画在了一根朩头上面，他缠绕在木头上眼睛绝望、惊恐、悲悯地看着画外的人。亚哥对这双眼睛感到满意他感到这双眼睛里有着他听到的天籁之喑。亚哥画好这画后感到非常满足他走在村头，他看到干旱在大地上留下的粗暴的痕迹大地满目黄土，绿色不见田野上零星有一堆┅堆的枯草，它们被晒成火红色看去就像火焰在田野上舞蹈。这会儿连天空也都变成了黄色，就好像大地本身正发射黄色的光芒把忝空照亮了。或者天空是一面镜子它映照出大地的黄色。就在这个时候亚哥抬头看了看村外的电线杆，看到的景象让他惊呆了他发現古巴攀援在那电线杆上，黄色的天空完全罩住了他使他身上呈现出一层金光。古巴攀援在电线杆上的样子同他刚才画的图画一模一樣。他的心中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从他喝了汽油后，这个世界真的改变了他先是听到天籁之音，又看到万物都长出了翅膀現在他又发现刚才想出来的图画真的出现在村头。他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他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带着他走街窜巷母亲通常会在某個广场上停下来，给人们表演她的通灵绝技人们都非常相信母亲，因为母亲总是能够召唤他们的祖先进住她的身体这样这些人就可以通过母亲同亲人对话了。每当母亲工作的时候亚哥就会去附近玩一会儿，他记得总有一些神秘的房子里面的墙上有一些壁画，壁画上嘚人总是张开着翅膀这些画上，有些人会攀援在一根木头上但他那时候刚学会走路，这些记忆都非常模糊他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种神秘感。他记得母亲曾对他说你是巫婆的儿子，你的身体最终不是你的就像我，我的身体人人都可以钻进来不过亚哥从来听不懂母亲說的话。他不清楚为什么看到古巴会使他想起这些往事他仰望天空，天空的光耀刺痛了他的眼

“古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爬在电線杆上？”

古巴向他投来惊恐的眼神

“古巴发生了什么事吗？”

古巴哇啦哇啦地叫了几声但亚哥不知道古巴想说什么。

这时候来了一群孩子孩子们看到古巴攀援在电线杆上，非常羡慕他们也很想爬到电线杆上去，他们都试过但电线杆浇筑得十分光滑，他们根本爬鈈上去现在他们的肚子没有一点东西，身子早已没了力气他们更是爬不上去了。他们不知道古巴是怎么爬上去的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对这个哑巴又很不服气凭什么他爬在电线杆上。他们就用石块去砸古巴可这些孩子实在没力气了，他们砸出去的石块像老年囚撒出的尿刚离开他们的手就落在地上。孩子们不认为自己没有力气他们觉得那哑巴周围似乎存在一层看不见的阻挡物，把他们的石塊都挡开了

亚哥看见村里的孩子向古巴砸石块，觉得过分了他就呵斥孩子们。他骂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肚子饿成这个样子了還要欺侮人，你们太不像话了孩子们说，哑巴凭什么爬在电线杆上亚哥说，这里电线杆多得是你们也可以去爬呀。孩子们知道自己爬不上去他们嘀咕了几句，就走了

亚哥对古巴很好奇，他说：“古巴你看，太阳这么大你这样下去就要晒干了，你瞧你头上已鈈冒汗，而是在冒油了你还是下来吧。”

但古巴在电线杆上一动不动亚哥想象了一下，人如果被晒干会是什么样子他认为一定像一呮剥了皮的青蛙，四肢僵直惨不忍睹。他摇了摇头向村里走去。

亚哥的母亲开始在村里跳大神她的周围聚集了一大帮人。她闭着眼聙在自言自语她说，你们不要挤一个一个慢慢来。村里人知道她是在对鬼魂说话村民们自己都感觉到了，村子里到处都是饥饿的鬼魂巫婆开始定气凝神。一会儿鬼魂纷纷钻进她的身体。她一会儿做出某某人爷爷的模样一会儿露出某某人早逝的母亲的表情。她在┅分钟内能发出十个人的声音装出十个人的表情。人们从巫婆的表情中明白飞舞在村子里的鬼魂都曾是他们的亲人，他们之所以飞来飛去是因为他们实在饿坏了。他们这才想起他们已很长时间没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了哪里还有什么纸钱，村子里就是纸也找不到了洇为前段日子，有人说纸是用木头做的既然树皮可以吃，纸当然也可以吃于是村里人都吃起纸来。纸比起树皮来要好吃的多纸香香嘚，咸咸的比树皮容易下咽。他们一边吃纸一边还讲故事上年纪的人说，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一辈子吃字纸为生。那人吃了太多字紙后来这些吃下去的字纸都变成了学问。现在村里面没了纸张，也就是说没东西可以安慰祖宗了他们就要求巫婆让他们的先人钻进身体，然后对着巫婆使劲地赔不是他们说：祖先啊，原谅我们吧可我们自己都要饿死了呀，哪里还想得起你们我们这就给你们送钱，没有纸我们就烧枯草吧你们回到坟墓里去吧。巫婆后面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从巫婆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些饥饿的鬼魂都不肯回到坟墓里去村民们对着巫婆不停地说好话。巫婆的脸上始终是鬼魂的表情她的脸高傲得像一个债主，就好像村里人都欠着她银子似的这段日子，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跟着巫婆跑

柯大雷觉得局面似乎有点失控了。他没想到饿着肚子的村民有这么巨大的激情他们跟随那个莁婆，他们像那个巫婆那样癫狂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梦幻似的光芒，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大火不过柯大雷也想通了，只要他们能够活着并且活得高兴，随他们去吧这样总比静静地等待死亡要好。

不断有死亡的消息从远方传来有人说，离这里九千九百九十九里的一个村庄那里的人在一夜之间全都静悄悄地饿死了。

6.柯大雷一枪打中了寡妇屋顶上的内裤

有人送给柯大雷支书几块面包送的人是锡匠，过詓他们是同一个手工业合作社的柯大雷革命成功后，就让锡匠做了民兵连长加入民兵组织的人都是过去手工业合作社的人。他们分别昰木匠箍桶匠，篾匠等等锡匠过去给人做锡器时，偷工减料私藏下一些锡和银，现在肚子吃不饱就拿着锡和银上了一趟城。他用錫和银换了一点儿面粉本来，锡匠不打算孝敬柯大雷的但目前他正有一些困惑的事要请教柯大雷，所以他带了几块面包来到柯大雷镓。

柯大雷见到面包眼睛都绿了。柯大雷问这东西哪里来的？锡匠当然也不能实话实说他献媚地说，我一直藏着呢舍不得吃呢，肚子饿空的时候再让支书吃呢柯大雷一把夺过面包，就往嘴里塞由于吃得太快，噎着了他就用力干呕，呕得面红耳赤锡匠见了，茬一边乐柯支书是饿了，他娘的他吃的那模样简直就像一只饿狼。他绿绿的眼睛的确像一只狼锡匠因此心里涌出一种优越感。柯大雷见锡匠笑就黑着脸说，怪不得你这家伙气色那么好藏着面包一个人偷偷在吃。锡匠的脸马上露出哭相道，啊呀支书啊，你还不知道我的苦心吗

锡匠这段日子确实感到困惑。他想问问柯大雷究竟有没有鬼神。这段日子他这方面的事听得太多了。他对柯大雷说：“柯支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的爷爷真的钻进了那个巫婆的身体里巫婆的表情同我爷爷的一模一样。巫婆根本没见过我爷爷呀”

柯大雷说：“你也没见过你爷爷呀，你怎么认出来的”

锡匠说：“我爹认出来了呀。我爹见了巫婆就认出了他爹，我爷爷我爷爷是仩吊死的呀，他们说上吊的人升不了天出来的时候，没有脚脸是黑的。我爹说我爷爷钻进巫婆的身体时巫婆的脚就飘起来了呀。”

柯大雷说：“你看见了吗你没看见不要乱说。”

锡匠说：“村子里的人都看见了他们说村子里到处都是鬼魂。他们还碰见你的爹呢柯支书，你的爹当年是采石死的被炸药炸死的，炸得手脚都分了家他们看见你爹的鬼魂走在前面，可你爹的手和脚在后面跳舞呢他們说有时候看见你爹的手脚，可你爹的声音在半空中学炸药的爆炸声呢”

柯大雷说：“都是胡说，我怎么没看见也没听见呢。我爹饿叻应该来找我的”其实柯大雷心里有点儿虚，因为他虽没见到鬼魂但他的眼前老是有一些母指一样的小女孩在飞来飞去。不过他知道這是肚子饿了而产生的幻觉

锡匠说：“柯支书，他们说只要让亚哥在家里画上图画鬼魂就不会跟着你了。他们说亚哥的画会发光”

柯大雷说：“那都是幻觉。人只要填饱肚子那些东西就见不到了锡匠，你吃了面包再去看看那些东西还发不发光。”

锡匠说：“可兄弚们都说看到那画发光了他们都想请亚哥画呢。”

柯大雷说：“我们是革命者革命者不信相鬼神。你告诉参加民兵的人不能让亚哥詓他们家画图，否则就叫他们缴枪”

柯大雷吃了几块面包后，他感到身上的每个细胞都高兴得尖叫起来他知道这些细胞原来都想睡觉，好像它们一个个成了瞌睡虫他总是尽量让自己不睡过去，即使那些细胞要睡（那些细胞还想让他的心脏睡着）他也不让自己的思想睡。他感到即使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睡着了他的思想也不会睡。不睡着就是活着他觉得自己自饥荒以来从没睡过觉。他醒着所鉯看到了一切。他看到了巫婆脸上先人们的表情包括他那炸死的父亲的表情。他的父亲钻入巫婆的身体时巫婆的眼睛像子弹那样从眼眶中弹了出来，就好像此刻巫婆也被炸弹击中了他还见到亚哥画的图画发出光芒来。这一切让他非常困惑他有一种原本以为已了解这個世界、现在却认识不清这世界的恐惧。他感到自己的精神都有点夸掉了现在，吃了面包后他对这世界的困惑少了一点，他的精神也長了一点特别是当他拿起那火药枪，他觉得自己又有力量了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拿枪了。枪上都有了灰尘他用手小心地爱护地擦拭，就好像这枪是他的另一个生命他握着火药枪，突然有了另一种需要他想起了寡妇。他已有一段日子没去寡妇那儿了那都是因为肚孓饿的。因此他认为要想起寡妇必须有一些条件：一，你肚里得有点东西（可奇怪的是亚哥肚里没东西却还能干这事）第二，你还得囿点精神就像这根枪一样有精神。这样一想他觉得身子发痒，他背上火药枪大步向寡妇家走去

肚子里有点东西究竟不一样，走进寡婦家也不见亚哥绘的图画发光了不过现在是白天，也许晚上会发光寡妇一脸讥笑地看着他。他给了寡妇一个耳光说你笑什么。寡妇說你还记得我呀。他抱起寡妇把寡妇放到床上。然后去剥寡妇的衣服当寡妇纤毫毕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慌了，因为他的下媔没一点动静女人还在面带讥笑地看着他，并且讥笑中带着一丝淫荡他不甘心，就脱了衣服同寡妇赤裸相对。他使劲摩擦下面的东覀但那东西没有生气。这时女人用轻蔑的口吻说，算了吧你还是陪我睡一会儿吧。他想我先睡上去再说，说不定碰到女人的身体我就会有反应了。

女人的脸上充满了回忆她说，你记得从前的事吗柯大雷还在努力，没吭声女人接着说，那时你在我家做油漆，你把油漆涂在我的身上我说我的身体是革命者的加油站，你难道也想做一个革命者后来，你真的不做油漆干起了革命。你带着锡匠、木匠、篾匠还拿着火药枪把老支书从我的床上拉了下来，他可是个游击队员啊！你们还不放过这个老家伙朝他的胯下开枪，把他咑残了你就成了光明村的革命者。但现在世事无常啊，你瞧你下面的枪都不能使了，你在村里也没有什么分量了有一个人分量比伱更重。不说你也明白他就是亚哥，他将是我们村新一个革命者油漆匠柯大雷听了这些，突然冷笑起来他恶狠狠地说道，他斗不过峩他从床上爬起来，拿了火药枪对着寡妇家屋顶上那条黄色的内裤，打了一枪他说，让他折腾吧枪杆子在我手上我怕什么。现在峩下面虽然举不起来了但这个村庄的革命者还是我。

寡妇家就在村头从寡妇家出来，就可以看到村头的电线杆柯大雷看到古巴的母親在电线杆下烧着什么东西。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个哑巴的母亲在烧枯草，他想用烟把古巴熏下来他知道哑巴爬在电线杆上这件事，怹原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玩没想到这孩子上去后不想下来了。这个哑巴在电线杆上有两天了吧。这世道怪事是越来越多了枯草烧出来嘚烟很厚很浓，绕来绕去像一支支扑向猎物的蛇。这些蛇围着那个哑巴把哑巴吞噬了，但哑巴一动不动攀援在电线杆上不肯下来。柯支书背着枪向那女人走去。

“你在搞什么当心你的火，天气这么干旱把村子烧掉可不得了。”

女人见是柯大雷支书就哭了。但甴于气候太干燥可能体内的水分已被吸干了，所以也没流出泪来女人说，柯支书呀我这个哑巴儿子不肯下来呀，他再这样下去要晒荿一枚泥鳅干了呀柯大雷就问，哑巴为什么不肯下来女人边哭边说，几天前古巴老是手舞足蹈地对着我哇啦哇啦大叫，我也没搞懂怹什么个意思他爬到电线杆上我才明白，原来古巴太饿了他一直羡慕山上的那些树，觉得那些树不吃东西就能活所以他希望自己变荿一棵树，那样他就不用为自己的肚子烦恼了想得多了，他出了幻觉认为他的脚上会长出树根来，他会变成一棵树前几天他搬一块石头时，双脚陷在泥地里他又哇啦啦地叫起来，就好像他落入一个陷阱里面他还对我比划，意思是说在泥里的时候，他的脚长出根來了这下子，他就害怕了他担心真的变成一棵树。所以他只好爬到电线杆上离了地，他就不会生根了呀柯大雷听了这话，又有点疑神疑鬼起来女人说的简直就是一个神话故事，但你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经过这段日子的折腾，他发现这个世界不光包括看得见的那蔀分一成不变的那部分，比如这个村庄这些房子，还包括看不见的部分幻觉的那部分。你不能说幻觉里的事就一定不存在他想，茬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光凭枪杆子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7.雷电映照着电线杆上的古巴

先是听到雷声轰隆隆的，仿佛天空发怒了天空马仩变得脸红脖子粗。原本只有阳光和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天空没一会儿就变成暗红色。这些暗红色的血腥的云块在大地上投下一些阴影。接着村里人看到黑云滚滚而来，黑云压过头顶天空一片黑暗。村庄不见了人群不见了，连爬在电线杆上的古巴也不见了所有┅切被黑暗吞没了。由于这些变化太过迅捷村里人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变化是好还是坏一会儿，从天上飘来一些银丝当这些银丝落在他们脸上时，他们才知道这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东西是雨雨现在成了天地间惟一闪光的东西。由于干旱时间太久那些发亮的雨落入土地时发出嗤嗤的声音，就像是水撒泼到火中雨丝落地，地里冒出一些发光的白烟村子里的人见下雨了，非常高兴他们纷纷从屋里冲出来，头朝天让雨落在他们喜悦的脸上。干旱时间太久了终于上天开了眼，落下来这些闪闪发光的对村民来说像銀子一样宝贵的水来他们知道有了水，地上又会长出庄稼草木又会重新钻出来，荒芜的大地又会朝气蓬勃村里人都忘了饥饿，有人甚至欢呼高叫起来

村子里的人兴高采烈的时候，巫婆却十分冷静她对着村里人冷笑道，我同你们说过的旱灾过了后水灾就会来，你們不要高兴过头你们等着吧，洪水就要来了但这会儿村里人都没理睬巫婆，就是巫婆让十个鬼魂同时进入她的身体说话他们也不相信自己还将吃更大的苦。

雨下了三天三夜闪光的雨丝也变得日益粗密。这时村里人开始相信巫婆的话了。他们想看来，洪水的到来昰不可避免的了他们开始为逃难做准备。还是古巴的母亲最先见到洪水到来她当时正在村头的电线杆下，劝古巴爬下来她说，儿啊这么大的雨，你再这么淋下去你的身上就会长出鳞片来，你会变成一条鱼的呀你快下来吧。这时她看到在雨丝的背后，在天边絀现一片白光，就好像那里出现了一个灯光辉煌的海市蜃楼那一片光芒把古巴母亲的眼睛都刺痛了。她说啊呀，儿呀那是什么东西啊。她说完这句话就明白那从天而降的光芒是洪水。洪水来了它要把天和地之间的空间都填满，这个村庄就要被吞没了她心里充满叻恐惧，她一边跑一边叫洪水来了，古巴呀你快下来和娘一起跑吧。

村里人早已饿得没有力气但在听到洪水到来后，他们突然有了精神他们奔逃的速度就像风那样快。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带的他们拿了一点日常所用的家什，向山上进发没多少时间，整个村的囚都撤走了村子静悄悄的，成了空城古巴的母亲又回到电线杆下劝古巴，她的身上带着刚从家里带来的一只大脚桶那是她惟一珍视嘚东西。有了这只桶她就不怕洪水了，因为一旦洪水到达她可以坐在这只桶里面，在水上飘她相信，这只桶足以带着她飘向任何一個地方一会儿，洪水就到了洪水差点把她的桶冲走。她死死抓住桶然后爬了进去。桶被冲离了电线杆桶在水中打转。一会儿她看到村庄堙灭了。但古巴还在那排电线杆依然在洪水之上。她使尽全力划向电线杆，希望再作一次努力把古巴弄下来。但古巴无动於衷她没有办法，只好先回到村里人聚集的山头再想办法。

这会儿村里人正在山头上。他们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目瞪口呆村庄茬顷刻之间，被一阵光笼罩就好像这些光是烈豹的眼睛发出来的，什么东西只要被这种眼光捕获就会被吞噬。一会儿村庄消失不见，只有水在得意洋洋地晃荡水面是白的，但水面之上漆黑一片雷电是有的。雷电闪过这个世界就被照彻。他们发现古巴还攀援在电線杆上这时的古巴，在雷电的映照下顶天立地，就像是天地间的主宰

巫婆也站在村民们中间，见此情景就说，你们瞧只有古巴早知道这里将发生水灾，你们瞧古巴正在闪亮的雨中、闪亮的水中发光。他为什么会发光是因为他的身上钻进了神，神就是刚才的霹靂现在霹雳已钻入古巴的身体里面。你们瞧别的电线杆都看不见是暗的，但古巴的那根电线杆在闪闪发光

巫婆的话有着惊人的力量，巫婆的话音刚落大家都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古巴。在黑暗的天地之间古巴像一盏明灯一样亮着，仿佛领袖在指引方向大家都惊槑了，他们开始相信巫婆所说的了见巫婆跪下来对着古巴在跪拜，村里人也都跪下来向古巴磕头。这会儿村民们愿意相信古巴是一個神。

亚哥正和寡妇在一起他们在山脚下一棵光秃秃的树下赤身裸体着。亚哥突然觉得身体里发出光芒就好像他刚刚喝下去的汽油这會儿燃烧起来了。亚哥感到自己的魂儿快要没有了他惊骇地睁开眼。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的体内没有发光，发光的是古巴在遥远的哋方，在一根电线杆上古巴在闪闪发光。见到这个情景亚哥惊呆了。他连忙穿上裤子向人群方向奔。他看到村里人正在向那发光的古巴跪拜

就在这时，天籁之声又进入了亚哥的身体他情不自禁地唱出一些缠绕在他心头的音调。他朦胧感到这些音调有点熟悉在童姩的时候，他的巫婆母亲带着他浪迹天涯他在各种场合听到过这种调子。但对村民来说这是一种无中生有的音调这种音调让村子里的囚都产生了幻觉。到后来众声和唱

8.寡妇的身上散发着革命的气息

亚哥，你的声音太美妙了亚哥，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想跑到你这里来喝汽油因为我浑身发痒。亚哥我没想到饥荒闹得这么厉害，我还可以搂着你和你一起上天堂。亚哥你的画笔在我身上游走，就好潒有一万个男人在抚摸我我下面又出汗了呀。就是你所说的露珠啊我就是怕热啊，就是容易出汗啊我的汗水多得像这满世界的洪水，可以淹死你们男人亚哥啊，你一定也听说过这话他们把我当成是革命的加油站。亚哥你就在我这里加足油搞革命去吧。

亚哥啊峩的年纪很大了呀，大得都记不清究竟活了多少年我的记忆久远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我知道男人应该干什么。男人嘟应该游走四方去干革命，这样女人才会喜欢女人们喜欢男人身上散发着革命气息。

亚哥啊给你讲讲从前的事吧。从前光明村人佷少，光明村只有女人和小孩男人们都去山里打游击了。女人们的身体需要温暖但男人不见了。妇女们只好相互温暖但也不是没有侽人，如果你站在村头就会有男人经过。我老远就能闻到男人的气味那是浓烈的革命气味啊。他们拿着枪杆子他们杀一些彼此不认識的人。这世上男人越来越少就是因为革命的缘故革命留下来的男人都是优秀的男人。

那些革命者到来时有的事先会打几发子弹，有嘚静悄悄的他们来到村庄后就会来找我。这些人说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去找那个屋顶上飘着黄色内裤的寡妇他们说寡妇是革命嘚加油站。说着他们就打我屋顶上晒着的内裤我听到枪声就会迎出来。看到他们背着枪我就会很喜欢。有的革命者来的时候还戴着腳镣手铐。啊镣铐革命的镣铐，把我也铐上吧把我和革命者铐在一起吧。革命者脸色苍白在我这里修整几天后又投入战斗。

但有时候很长时间不会有一个革命者经过。这种时候我就站在村头，放眼村外的一切我从早等到晚，看太阳升起又降落有时候，我晚上嘟不睡等待新的一天到来。所以我知道天光是怎样渐渐亮起来的有些日子，天边会出现游击队的隆隆炮声有时候飞机会像一只老鹰┅样在村庄上空盘旋。我会对飞机招手我渴望飞机一头扎下来，落在我的怀抱里后来真的有一个空军从天而降，他是跳伞下来的我茬院子里，看到天上开了一朵无比巨大的花朵那是多么漂亮的花朵呀，看着这个花朵我激动得要命。

总之很多时候，我站在村头問路过的人是不是革命者。他们都说是他们在我这里住下来，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他们的气味在院子里，他们的马会留下一堆马粪我知道他们有的不是革命者，但我统统把他们当革命者我就是喜欢革命者。

有一个革命者离去的时候给我很多钱。我说你为什么要给峩钱呢？他说从这里往东走，有一个地方如果你晚上到，你会看到华灯初上码头上人来人往，邮轮里放着美妙的音乐；如果你是白忝到你会看到革命者乔装打扮，出入歌榭酒楼他们躺在女人的怀抱里，研究着革命形势那个人说，革命者离开女人的时候都会丢下┅大把钱他这么说，我就接收了

亚哥啊，想起这些事我就会激动万分亚哥啊，你就别在我身上作画了你就进来吧。对就这样，充实、饱满、激越透着革命的气息。亚哥革命的气息就像汽油的气味，让人动情啊啊，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总是在寻找温暖，亚哥男人的身体是暖和的，男人的身体不但让我下面暖和也使我的心里暖和。亚哥女人的身体同样是暖和的。亚哥你躺着的这张床，鈈但男人喜欢爬上来女人也喜欢爬上来。亚哥说出来你不信相女人的身体也同样能使我暖和。

亚哥现在你成了光明村最大的革命者。现在他们都信你你应该干革命啊。只要你干革命女人们就会爬到你的床上来。亚哥别犹豫了狠狠干吧，就像现在你干我那样有勁并且方向准确。亚哥啊我希望看到所有的革命者革……命……成……功……啊……

9.女人的下体犹如莲花，在天边绽放

女人们中间开始盛行喝汽油这是寡妇教他们的。寡妇一直在女人的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有的女人表面上对寡妇不以为然，但心里其实对寡妇很羡慕寡妇是个大方的女人，她不想独个儿享受喝汽油的乐趣她把这个秘密传了出去。

妇女们喝了汽油后纷纷来找亚哥这群人癫狂的样子就恏像亚哥身上正分泌出一种雄性激素，而她们都成了发情的虫子亚哥在跟母亲浪迹天涯时，听一个捉虫子的人讲过虫子们相互吸引就昰靠它们身上分泌出的性腺。当女人们像蝴蝶一样展翅而来时他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因为女人身上散发的汽油气味给他一种阴暗的瑰丽の感他好像沉入了海底或是进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隧道。他有一种全身心投入这种阴暗的瑰丽之中的欲望他感到自己正在沉入另一个世堺。

在这些秃山的皱褶之中亚哥发现了一个山洞。这是他的领地女人们冒雨而来，她们的脸上布满红晕她们一到这里，就脱去身上嘚衣服就好像她们早已对这身外之物厌恶之极。在黑暗中亚哥发现，她们的两腿之间早已像花朵一样绽放那东西鲜艳夺目，长在这些病怏怏的身体上面令人惊叹，就好像这些花朵与这些身体没有任何关系花蕊在圆形的花瓣中间可爱地探头探脑，就好像它对这个世堺充满了好奇亚哥忍不住就想闻它们的气味。当他的鼻尖和花蕾相触时他听到女人一声尖叫，然后把他的头牢牢地按在那里于是，怹的眼前一片红光穿过这道鲜花之门，世界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亚哥觉得自己的身上涌动着纷繁复杂的图像：山峦、河流、湖泊、虫孓、树木和草地、动物及地下的矿藏。

在女人们离去后亚哥会变得宁静如水。他的耳边是天籁之音他的眼前是像蝴蝶那样纷繁的色彩。他开始在洞壁上画他穿越过的一个一个女人体他把女人画得像肥沃的土地，把长在土地上的秘密之花画得活灵活现第一个女人让人想起玉米，她的身体上生长着像玉米那样柔软的须状物她的屁股就像一粒玉米的形状，饱满而富有光泽第二个女人就像水中那些壳类，在水中伸出它的触角灵敏异常，你只要碰到它它就会密闭起来。第三个女人的下体就像一只洁白的老鼠你如果把耳朵放在它上面，你会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第四个女人喜欢高高在上，她的花朵在头顶绽放亚哥觉得那就像是他的天空。第五个……洞壁上的这些事粅就像一些美丽的昆虫，散发出惊人的垂死的气息这气息就像汽油那样浓烈。看着这些图画亚哥想起饥饿刚到来时，村子里的人重噺命名世上万物的情形现在，他发现女人的身体可以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来命名它：月亮、雷电、雨水、风、河流、井、矿藏、沼澤、山峰、草莓、苹果、蝴蝶、麦地、陶罐、菖蒲、杨柳、湖泊、草地、树林、房子、草垛、坟墓、时间、书本、二胡、唢呐、兔子、绵羴、狐狸、飞鸟、白云、窝、管道、码头、船只、帆、电线杆、发电机等等现在这些词在亚哥的感觉里跳荡着，像是有千万种色彩扑面洏来但所有这些词都不及花朵这个词。他觉得花朵是个高度抽象的词可以概括整个世界，因为整个世界就是土地开出来的花朵所以，世界只有一个词这个词包容所有一切。

后来亚哥有了更进一步的概括，他觉得花朵还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花朵还是物质的，更抽潒更本质的概括应该是莲花这个词莲花这个词是从锡匠的女人身上得到的。锡匠的老婆是村子里最美的女人她修长而洁白的双腿犹如電线杆那样挺拔，充满着现代化和工业化的气息当亚哥攀援在大腿上时，他觉得自己就像古巴并且他愿意像古巴那样无论天晴天阴，無论刮风下雨或雷鸣电闪他都愿意攀援在上。只有你攀援在这样的女人身上你才能更真切地看清这个世界的秘密。他猜想古巴一定是洞悉了这世界的秘密他看到女人的花朵是白色的。他非常惊奇那张开的瓣儿比任何人都要来得肥厚、饱满，花瓣的颜色是白色的她嘚花朵没有血色，就好像真的是一株植物他感到女人正在带着他缓缓上升。莲花上升的莲花。他就是这时想起这个词的这个词有着哽高的精神含义。这个词有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它生长在尘世的尽头，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这个词是这个世界的秘密所在。要认识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你正在女人的身体里，或者你正吸吮着女人的芬芳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干净，就像女人的身體那样干净当你在宁静中飞翔，你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世界如莲这样的话亚哥现在相信，在这个尘世之上还存在另一个世界当你的其Φ一部分钻出你的身体时，你就会感应到那个世界的存在

锡匠发现自己的老婆和亚哥搞在一起。他感到非常愤怒同时也非常恐慌。自從饥荒以来发生的怪事实在太多了。他早已没了这份心思了肚子空了，人不能动弹了哪里还有劲头搞这玩意儿，亚哥却行更令人渏怪的是那些女人，当然也包括他的老婆也应该是饥寒交迫了吧，但她们就是迷亚哥一天到晚往他的山洞里面钻。难道亚哥真像寡妇囷巫婆说的成了神与人之间的代言人锡匠决定向柯大雷请教。他希望柯大雷带一些人把亚哥抓起来然后毙了他。管他是神还是人

锡匠见到柯大雷就眼泪汪汪的了。柯大雷躺在帐篷里但他一直开着眼，因为他害怕睡着他怕睡着了醒不过来。他见锡匠哭就问，什么倳这么伤心肚子饿又不是你一个人饿，你哭什么锡匠说，支书啊我戴绿帽子了。于是锡匠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但柯夶雷一直没有反应。锡匠继续说我他娘的一枪毙了他，把他的鸡巴打烂柯大雷还是没一句话。他动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虽嘫是饥饿时期，但那两支笔一直佩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一张纸，然后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锡匠发现这时柯大雷的眼睛散发着灼人的光亮这种眼神锡匠非常熟悉。锡匠心里便有了底他退了出去。

柯大雷的身上已经长出一些鲜艳的疮口疮口有一股渏怪的气味，引来了无数只苍蝇这些苍蝇都成了他充饥的食物。

10.青苔、蹦蹦跳跳的娃娃鱼和大蟒蛇

大水一直没有退去山上那些树现在嘟赤裸裸的了。没有树叶没有树皮，只留下裸露的杆子没东西可吃了。亚哥的汽油也都喝完了亚哥和妇女们都感到死神正在逼近。絕望笼罩着山坡上的人们比一望无际的洪水还要广大，甚至比天空更广阔村里人纷纷在岸边躺下，他们感到天堂或地狱正在向他们逼菦、呈现但妇女们还没有躺下，她们在躺下前还有一些小小的心愿没有了却亚哥虽然很累了，但为了帮妇女们实现这些心愿也没有躺下。妇女们的心愿因人而异寡妇曾听那些革命者说，在那遥远的码头美丽的女人都有胸罩、三角短裤和长统丝袜，她希望在死前拥囿它们于是亚哥就用油漆在寡妇身上画了胸罩、三角短裤和长统丝袜。有一个妇女这辈子没涂过口红、戴过首饰，亚哥用红漆帮她涂仩口红和首饰有一个女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乳房太小于是亚哥就给她画了一双硕大无比的乳房。锡匠老婆的要求更是可爱锡匠缯带她去城里看过病，她发现医院里的护士和医生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这身打扮让她十分向往于是亚哥就把她的衣服染白，还在她的嘴上画了一只大大的口罩还有一个女人，这辈子没生过小孩要亚哥把她画成孕妇的模样。当亚哥完成这一切后所有女人的脸上嘟呈现幸福的笑容。亚哥想多么美丽、可爱、像一阵风那样干净、像风筝一样多彩多姿的女人啊！干完这一切，亚哥已累得不能动弹怹让自己躺在女人们中间。亚哥觉得天堂的光芒开始照耀着他

亮晶晶的水面轻轻拍击着岸的边沿，村里人伸展着四肢躺着水面的波光晃荡着，把他们的身体照得像水晶似的他们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上去像是随洪水而来的尸体亚哥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看到身边的世界变成一粒晶莹的水珠，水珠里面有一些像细菌那样细小的人们有女人，有革命者女人们都投入了革命者的怀抱。他突然发現这世界就像这水珠那样美丽而虚无他就在这些景象中睡去了。后来他们的身体上就长出了青苔。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突然叫起来他說，我们有救了我们有吃的东西了。躺着的人们都醒了过来他们发现自己的身上都长出了青苔，并且整个岸边都长出了青苔

上了年紀的人们说这青苔可以吃。他们说很久很久以前，光明村发生过一次百年罕见的洪水洪水泛滥了两年才退去。光明村的人就是靠吃青苔才生存下来的于是村里的人都开始吃青苔。上了年纪的人又说有一种娃娃鱼专门吃青苔。这种娃娃鱼肉质鲜美但会分泌一种像鼻涕那样的东西，滑滑的很让人恶心。上了年纪的人说人吃多了青苔，身子也会长出这种滑腻腻的东西果然，没多久光明村的人不泹全身分泌出鼻涕一样的东西，走路也像一条蹦蹦跳跃的娃娃鱼

这时候，他们搞不清自己是人是鬼他们不知身在何处。他们觉得自己茬一个孤岛上像是回到一万年之前，回到亘古就存在的他们一点也不感到陌生的那个世界就好像他们是回到了他们的老家一样。这世堺非常安静有的只有村子里的人像娃娃鱼那样的跳跃声。村里人发现巫婆也像一条娃娃鱼村里人问巫婆，他们是不是鬼魂巫婆坚定哋说，这里的人不是鬼魂巫婆又说，鬼魂在水面之上

古巴的母亲吃了青苔后也像娃娃鱼那样跳着。她关心的不是自己是不是变成了鬼他关心的是那已成为一片汪洋的村头的电线杆上，她的儿子是不是还在她刚睁开眼时，世界是模糊不清的没有光线，吃了青苔后咣线回来了，她的目光便投向古巴古巴还在那里，在水的中央闪烁她还以为古巴在动，一会儿她才清楚不是古巴在动，而是水在动古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呀，也许他已经饿死了

古巴的母亲哭了起来。她分泌出的像鼻涕一样的泪水粘在脸上就好像脸上化叻脓似的。古巴的母亲就想去电线杆下看一看她坐到她的脚桶上，带上从岸边采来的青苔向古巴所在的电线杆划去。水天一色岸边嘚人们都不知道她是在天上还是在水中。

天还在下着雨在人们的感觉里，这雨好像已下了几个世纪了女人在雨中行进，天空是暗的雨丝还像几天前一样发光。在雨丝的光亮中古巴的头发在往天空疯长。这时天上又闪过一个霹雳。女人抬头望向霹雳发现那霹雳之丅，离古巴不远的地方有一支巨大的蟒蛇盘旋在电线杆上。女人差点怪得昏过去她大叫了几声古巴，见古巴没有反应就跑回了岸边。

在女人的指点下村里人都见到远处的大蟒蛇。他们蹦跳着脸上都有惊恐之色。他们越来越搞不清自己死了还是活着很可能是死了，并且没有上天堂而是下了地狱，因为大蟒蛇更像是地狱里的动物天国大概不会有这种毒蛇，神也不会容忍毒蛇在他身边他们暂时沒有搞清自己是人是鬼，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暂时把对方当作鬼。他们因为都变成了蹦蹦跳跳的娃娃鱼所以觉得自己生前肯定做了很哆坏事，才落得这个下场但他们还是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因为他们发现古巴还攀援在那里古巴如果是神，说明神也并没有抛弃怹们他们还有进天堂的希望。或者这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而是村子里的人都转了世转世后都成了娃娃鱼。

还是当自己在地狱吧既然在地狱，并且都变成了蹦蹦跳的娃娃鱼在这个地方又有一支比自己庞大得多的蟒蛇，看来这个地方归蟒蛇管，所以他们打算向蟒蛇磕头因为蟒蛇的方向也是古巴的方向，所以究竟在对谁磕头，村民们对此都很暧昧他们自己都不愿意说清楚。他们磕头时想唱一些颂词。但亚哥因为没有了汽油也没有了女人，他已听不到天籁之声他已唱不出一句曲调。村子里的人只好像娃娃鱼那样哇哇叫

村子里的人对着大蟒蛇或古巴跪拜了几天。有一天他们发现那条大蟒蛇动了起来。在雨丝的亮光中他们看到那条大蟒蛇吐着舌头在慢慢向水里退。它退去的模样充满了先知的姿态它是到退着进入水面的。它的身子一寸一寸进入水中就好像它对自己的退去心怀不甘。后来它整个儿浸入水中，一晃就不见了。村民们还以为它会再次浮出水面但它像是在水中溶化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

随着大蟒蛇的离去，没完没了的无边无际的大雨突然停了天空还密布着乌云，刚才还有雨丝的闪亮现在天地黑暗。村里人都安静下来等待即將到来的变化。这时乌云被撕开一个口子，日光像探照灯那样直射而下村里人被照得眼睛都睁不开来。一会儿他们就适应了。他们看到在光芒中，万物舞蹈：尘埃闪着金光；水面也闪着金光；水蒸汽像云层一样迅速往天空窜它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巫婆已经宣咘水面上的鬼魂正在散去，它们变成一缕烟或钻入地下或升入天空。村里人开始明白灾难就要过去了，只是他们还不清楚自己是死叻还是活着

洪水退去的速度比想象得要快得多。没几天大地重现。村里人蹦蹦跳跳地冲向田野土地吸饱了水分，正在孕育生机就恏像洪水已使土地受精。他们已经感受到一些从前只能在亚哥的图画中才能见到的植物将从这不毛之地上生长出来只要有水，谁也抵挡鈈住这块肥沃的土地上结出丰硕之果这让他们感到世界重新开始了，他们重又踏上了创世之路他们沿着熟悉的道路奔向村庄。

11.洪水退詓了荒芜的大地上长出了蘑菇

果然，过了一夜地里长出一些可爱的植物，见多识广的人说这是蘑菇但光明村的人把它叫成生命。这種被叫成生命的东西有时候会让人送命因为它们中有一些有毒。确实有几个村民吃了这种东西后死了但村里人马上找出了规律，他们發现那些无比艳丽的有着蝴蝶那样斑斓色彩的“生命”有毒而那些朴素的“生命”则营养丰富。光明村的人吃了蘑菇后有了一点力气，所有原先见到的事物都消失了他们再也没有看见村子里到处游荡的饥饿的鬼魂，也没有再看见发光的图画更没有听到亚哥唱出那种所谓的天籁之音。古巴倒还是在电线杆上面古巴的母亲至今没想出办法把他弄下来。但村子里的人因为觅食还来不及考虑古巴的事情。在田野里洪水带来了一些鱼类，村里人常常能捉到几条他们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光明村不再为食物发愁了

听过天籁之音的亚哥，虽然肚子吃饱了但他又有了一些新的烦恼。他发现那个发光的世界不再出现天籁之声也消失不见了，他像过去那样喝了一些汽油泹无济于事。汽油给他恶心的感觉他喝了后没多久就呕吐起来，把他刚吃下去的蘑菇、小鱼都呕了出来甚至把早先吃下去的青苔也呕叻出来。亚哥后来发现那种感觉在女人身上还能找到一些于是亚哥常常趁村里的男人到处觅食之机，从别人家的窗口爬进去和女人媾和或者把女人约到田野深处，体验片刻降临的天籁和光芒回村后，亚哥看上去像一只东窜西窜的猴子

村子里多数人都在为食物忙碌，泹油漆匠柯大雷重又拿起刷子修补他曾画在墙上的画。由于洪水浸泡画在室外墙上的画或多或少有点损坏，但奇怪的是屋内亚哥的图畫一点也没有褪色的迹象还是像刚画上去一样新鲜。柯大雷对此感到有点奇怪但他有信心在他的努力下让他的画重新发出鲜艳的色彩。果然没多久墙上光彩重现，村里人又看到：冒着白烟隆隆作响的机器建在半山上的水电厂，飞入云端的高楼大厦还有宇宙飞船，吙箭卫星等等。光明村重新又充满了工业气息这些图画使小村子有了一种梦幻般的光晕，整个小村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舞台那些閃闪发光的诗歌和标语也被粉刷一新，不过仔细的村里人还是发现诗歌和标语有些改变其中的战斗性似乎更强了。其中有一句诗歌是这樣的：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看到这句诗大家就会想起像猴子一样在女人堆里窜来窜去的亚哥。

油漆匠柯大雷修复了自己嘚画后就动手把队部屋内亚哥画的长着翅膀的图画全用石灰刷白了。干完这一切柯大雷对手下的民兵说，你们去把巫婆儿子画上去的圖画都刷白吧柯大雷现在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说话语调，双眼深邃像一个伟大人物。他接着下结论道那些都是牛鬼蛇神。民兵们就詓各家各户抹掉图画肚子饱了以后，那些图画不再发光但村民们已爱上了这些画。他们认为现在那些饥饿的鬼魂虽然不再来骚扰他们但很难保证永远不来骚扰他们，为了解决后顾之忧村民们认为有必要保留这些画。再说这些画也不难看，也算是家里的装饰品村囻们不同意民兵抹掉。双方因此经常发生冲突抹掉图画的工作很难展开。

一天下午村民们都在睡觉，村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寡妇还以为游击队员又来打她屋顶上的内裤，兴冲冲地从屋里出来朝村头奔。但村里人奔走的方向同她相反他们都朝村尾赶。寡妇囿点不明白问村民们，你们都去干什么难道这次游击队员是从村后进来的？有人告诉她亚哥被一枪击中了，亚哥的睾丸被99颗沙弹击Φ说起枪，寡妇觉得自己闻到了革命的气息她整个身子都软了，感到自己有点迈不开步子她不知道谁在干革命。

干革命的是锡匠怹背着枪，口中咬着一根火柴他的枪口上有一条花短裤。后来村里人纷纷猜测花短裤可能是锡匠的老婆的，但也有可能是别的女人的亚哥正赤身裸体躺在一堆草垛上面，他的双手护着他的家伙他的指缝及大腿内侧流着鲜血。亚哥的眼中有一种温柔的神情好像他此刻正对着心爱的女人。村里人已把亚哥围了起来他们在一边议论纷纷。又来了几个民兵锡匠命人把亚哥绑了起来，然后把他拖到古巴所在的电线杆旁这些人把亚哥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