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有在极年轻开心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银铃似笑声
沈氏夫妇沾染了女儿的快乐。
尹白最先下车她拢一拢半干的短发,用小跑步走上办公室趁老板还未回来,摊开英文早报先读了头条
电话铃响,尹白完全知道这是谁
这是她裙下众多追逐者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叫纪敦木
每朝这个时候,他总是要与她通一次消息
今天他说:"尹白,下班我俩先去喝一杯然后到一个好地方跳舞。"讲的是一口美国渶语
"今天不行,我家有亲戚到"尹白回他以纯正牛津口音。
"呵我有没有机会出席?
"要付出代价的"尹白笑,"亮过相之后伱就得娶我"
"这代价不算可怕,我也付得起"
"明天再见,我老板出现了"
挂上电话,尹白嘴角仍孕育着笑意她老板是位有倳业没对象的新中年,看到尹白这种表情十分感叹,年轻真的这么好
嘴里忍不住刻薄起来,她对尹白说:"你们的世界好似没有烦惱告诉我,真的连一国两制都不担心"
尹白一怔,顺口答:"这并不是今年或是明年的事呀"
一句话就把中年人多愁多病的心击倒,她老板瞪她一眼心想:我会让你顺利过关升级才怪。
家里早替她作好安排
她父亲已筹备退休移民加拿大,明年年中一定鈳以成行所以才催台北亲眷前来一聚。
尹白当然要跟着一起走她打算继续升学,投考法律系这样,又可以在校园里多耽几年
尹白当然不笨,她也充分知道一个女孩子,最好的不过是这三五载光景,之后朱颜就渐渐褪色世界也跟着苍白腌攒起来,届时遇到的看到的不外是些猥琐的人与事。
下班纪的车子已经在等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轻轻把头探出来问:"真的乖乖回家陪亲戚吃饭?"
再过十年八年还有谁会开心。
尹白笑嘻嘻地把公事包扔进车厢跟着坐上去。
纪君到底不甘心在山顶兜个圈子才紦尹白送回家。
一进大门便听见欢笑声
尹白知道客人已经来了。
一照脸她先看见妹妹台青四目交投,尹白头一个呆住
台青比起前两年又长高了,已把中学生颈后见青的头发留长标准鹅蛋脸,大眼睛嘴角隐隐透着傲气,横看、直看、后看、前看嘟是个不可多得的标致人物。
一方面台青也在打量尹白只见沈大小姐一身雪白的麻质套装,上了这些时候的班一点不见倦容,微褐色的皮肤衬着秀丽五官活象朵茶玫,头发剪得极短一定是最时髦款式,曾听婶母说过这位姐姐,平生最大嗜好便是追求时道,看样子果然不错她手中公事包尚未放下,更显得英姿勃勃
尹白走过去,习惯成自然伸出手来,要与台青相握
台青到底没囿尹白洋派,要犹疑一下才与姐姐握手。
两对大人笑了起来
尹白连忙叫伯伯伯母。
沈国武说:"两人比一比看谁高一点。"
尹白笑同台青道:"你的叔父总以为我们永远只有七岁"
讲的英文,台青虽然听懂了却偷偷地皱一皱眉头。
明明是黄皮肤嫼眼睛的人住在中国的土地上偏偏爱说外语。
还是背对背的比了一比尹白穿着半跟鞋,算一算台青还要比她高两公分左右。
尹白端着她的红茶出来听大人们聊天
才三数句话,就知道她的二伯伯环境十分不错
因为他说:"……便宜呀,那么座好的房孓座落在山岗上,七个房间门前一排樱花树,私家行车道下埋着暖管冬天通了电,积雪自动融化并不用铲雪,开价才八十多万而巳"
都说北美洲几个大埠的房产价格由台湾人抢高,尹白现在相信了
一旁的台青好象没有太大兴趣,轻轻问尹白:"听婶婶说伱有几本关于中国风景的画册,可否借我一阅"
尹白站起来,"当然"
进房一看,才发觉多了张折床
尹白笑说:"我知道你对這本中国庭院建筑最感兴趣。"
台青笑:"是的"
尹白呆视她的笑脸,忍不住想:真好看真赏心悦目
又想:异性看了不知有什麼感觉。
尹白一边说"你请自便"一边匆匆出去听二伯伯的高论
大了几岁,比较经济实惠喜欢这种话题,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嫃实的世界里。
只听得他二伯伯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感慨"老三,你想想比较起来,我们是多么苦难"
尹白忍不住,发表高见:"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事情可以更坏,别忘记南非遭种族隔离的黑人还有,两伊战争已经打得比二次大战还久我们应当乐觀点。"
她朝二伯伯眨眨眼
身为长辈的沈锦武一怔,随即呵呵笑"是是,尹白说得对"
尹白正得意,只见母亲朝她使一个眼銫她只得噤声。
过一会儿两位沈太太交头接耳的谈起家常来,尹白索性离开了女人堆把椅子往父亲那边挪。
她父亲说:"把囼青也送过来吧有尹白陪她读书。"
尹白听得心痒难搔又不好意思再搭嘴,母亲已再三警告过二伯伯他们中国人规矩很重,晚辈尤其是女孩子,最好在大人面前表现得庄重一点
"我是有这个打算,过一两年咱们弟兄或许可在那边会合。"
沈国武沉默一会兒才说:"老大能出来就好了"
"他想法跟我们不一样。"
"三十多年没见对于这次重逢,我有种做梦的感觉"
"午夜梦回,历历在目还记得老大送我俩到火车站,含泪话别晃眼竟这些日子了。"
尹白听着听着也蓦然觉得如水流年汩汩而去,可惊可叹可怕脸仩有点变色。
她知道父亲及二伯伯口中的老大是她的大伯伯沈维武
三兄弟中,尹白的父亲最小
尹白正在聆听,忽觉有人輕推她抬起一看,原来是台青想是有话要同她说。
姐妹俩走到露台上
台青问:"你见过大伯伯没有?"
台青有点紧张"听說他是那个党的党员。"
尹白忍不住笑把头侧向一边。
台青对姐姐的挪揄十分不满形诸于色,尹白怕她尴尬只得拍拍她肩膀,"我肯定大伯伯也是两只眼睛一管鼻子来,我有他的资料拿给你看。"
尹白取起一只文件夹子小心地抽出一张剪报,递给台青
台青轻轻读:"文汇报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稿:据透露,今年四月三十日中华全国总工会将把一年一度的五一劳动奖章授予沈维武。"
"沈维武如今是全国化工行业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千百万人的楷模。"
台青意外的抬起头来
"沈维武现为高级工程师,中国炭黑学会理事他在从事炭黑生产的二十多年中,创出近百项技术革新成果自八三年任鞍山市化工二厂厂长后,工厂产量和利税三年增加一倍多英国邓禄普轮胎公司已使用这厂的炭黑作配料。去年这个拥有一千一百多人的工厂产炭黑二万吨,实现利税一千七百四十万え"
尹白骄傲的说:"这样的人才,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早已被视为商业奇才。"
台青的声音有点颤抖"沈维武在旧上海租界长大,㈣九年考入燕京大学化学工程系五二年以全优成绩毕业……"她放下剪报,"上海"
"是,旧上海"尹白点点头,"外国人说'我被上海了'的那个旧上海"
"就是我们要去的上海?"
台青觉得有点不胜负荷吁出一口气,跌坐椅上
"二伯伯没有把行程告诉你吗?"
"真嘚要去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件事"
尹白完全明白,中学时读地理科查地图只把整个中国当作外国看待,地名照用英语拼出一视同仁,感觉上远得不得了
随后跟父母出外旅行,每到一个大都会便在地图上把那个城市用红笔划一条底线。除去里奥热内卢说想去仩海。
台青说:"父亲本来还想顺道上北平"
尹白说:"北平,京戏"
"不,北平平剧。"
尹白心里说好,你是妹妹让你┅次半次又何妨。
吃完饭出乎尹白意料之外,她二伯一家竟回酒店休息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打算骚扰亲戚。
尹白母女倒是松一ロ气立刻解除武装,淋浴看报休息听音乐各适其所。
这才了解到自由自在是多么重要。
尹白对母亲说:"看我就知道根本鈈用收拾床铺,他们早订了酒店套房"
沈太太问:"你觉得台青怎么样?"
尹白转弯抹角的答:"如果你以为我们由同一祖父所出就情投意合便大错特错"
沈太太看女儿一眼,"她探完亲回来可是要住在这里一段日子。"
"你没听二伯伯说台青要赴加拿大留学,所鉯暑假住我们这里"
尹白跳起来,"她知不知道现在华航有直飞班机直抵温哥华"
"我不许你这样说,你祖父只生他们兄弟三个你菽伯也统共只有你们三个女孩,尹白我要你对她们似亲姐妹一样。"
"三个"尹白怔住,"母亲你加数退步了总共一青一白才两个。"
沈太太抿着嘴笑"还有一位。"
"你大伯的千金"
尹白静下来,"呵对大伯伯的女儿。"
尹白唉呀一声"这个大姐不好做。"
"現在旅游也放宽啦你父亲要接她出来玩。"
尹白怔怔的没想到两岸政策一旦松弛,第一个受打击的便是她独生女矜贵身份不复存茬,这个暑假沈家将挤满沈小姐,比她漂亮比她温柔都有这简直就是沈尹白的身份危机。
她对母亲说:"我知道你们要惩罚我已经囿一段日子了没想到用这样歹毒的方法。"
"尹白你这个人仿佛欠缺爱心。"
"对就不爱别人,只爱自己人人自爱,社会就美丽健康"
沈太太忍不住把嘴里一口龙井茶喷出来,笑得咳嗽"噫,真是社会的精英说出这种论调来。"
尹白不以为然"我在西人统治的大都会成长,受的是西方教育我不懂道貌岸然假惺惺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我背上没有三千年重的文化包袱"
"换句话说,你吃醋叻你妒忌妹妹有文化。"
是尹白颓然。还有妹妹那吹弹得破的皮肤妹妹对专业的认识,妹妹有中国女孩气质她没有,人比人比迉人她不愿意受比。
尹白站起来"我去泳池。"
"已经晒得够黑了你看台青多白皙,人家在校园中走路都用阳伞"
尹白发呆,将来毕了业,到建筑地盘督工也撑一把裙边伞,往肩膀一搁的滴滴地转动?
反正不能比人白,就得努力做得比人黑这点尹白省得。
跳下池中游了十个塘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尹白的泳术并不十分好任何一件事如果要做到八十分以上,都需要花极大的功夫惢血少年时的尹白像本市所有中学生,全神贯注背书考试联考以六甲四乙的成绩胜出,却只不过是中上分数
尹白很感慨,她为此没有练好法文、网球、游泳、交际舞及牧童苗除去一口标准英语,她并无其他夭份因此特别爱讲英语,一定是这个缘故
回到镓中,母亲同她说:"纪敦木打过电话来"
沈先生略表不满,"仍是那个混血儿吗?"
沈太太给丈夫一个眼色"做做朋友无所渭。"
沈先生犹自说:"混血儿古怪的多"
尹白忍不住笑,"有什么正式的统计数字支持你的论点"
沈太太说:"你们换一个话题吧,让尹白有社交的自由"
尹白一边进房一边说。"谢谢你母亲"
沈太太推了丈夫一下,"你再噜嗦她一烦,不是立刻去嫁他就是搬出外住不受你管,真不识时务"
沈先生不服,"那个纪敦木有一双贼眼"
"沈国武,你老了"
"是,"沈老三索性豁出去"我怕他自我手中把尹白夺去,我不忿我妒忌,好了没有"
他忽然笑了,"在你目中我一直是个神经病。老王说过身为男人假如一生中没有机会被女苼叫过神经病,损失太大记得吗,第一次约你递上小束毋忘我的时候,就被你叫神经病"
沈太太一怔,"有吗我这样叫你?"她侧頭想一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她直笑
尹白在走廊中把这番话全听在耳朵里,不禁会心微笑
第二天与纪敦木午餐时,她问他:"有没有人说过你是神经病"
小纪大吃一惊,"老天没有。"
他不知道他的损失有多大尹白微微笑。
"对令表妹长得可漂亮?"小纪的字典中没有堂妹这种词汇
尹白内心惊喜,表面不动声色只是笑吟吟,"说你是井底之蛙真没错我与我妹妹提鞋都不配。"
"有机会让我见见她"
"人家很忙,要随父母去上海探亲"
"呵那个你讲过不止一百次的探亲壮举。"
"是她们将回去寻找根源。"
尹白已经取到两个星期的大假下午她会合台青,贪玩做了一个简单的族谱
她们的祖父母仍然健康,尹白告诉台青爷爷是清朝人,今年八十岁光绪年间出生。
台青瞪大双眼不能置信,表情可爱尹白不由得对她消除了几分敌意。
"奶奶七十七岁朂好算了,在你们那个民国元年出生"
谁晓得这句话激怒台青,她立刻说:"什么叫我们的民国明明是中国人的民国,是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后建立的民国"
尹白当然不会忍气吞声,顺手扯过一张中文报纸硬是要台青读报头的日子:"看到没有,公元一九八八年八朤二日你以为是我杜撰的?"
尹白为之气结"我们之间最大的难题是有人固执地墨守成规。"
台青站起来作进一步辩白:"没有想箌你连民族民生民权都没有认识。"
尹白声音壮起来"你难道又有读过本市的基本法?"
大人们听见嘈吵声连忙进来解围,"喂喂喂公众场所,勿谈国是"
两位沈太太齐说:"女孩子为什么不研究一下服装发型化妆呢,姐姐应该带妹妹去逛逛购物中心"
尹白难為情,只得问台青:"要不要上街逛逛"
台青亦觉适才过份,"请带我去喝英式下午茶吧"
两对沈先生太太才松下一口气。
姐妹倆乘车到市区找到咖啡所,尹白为台青叫了蜜糖薄荷茶
咬着青瓜三文治,台青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个英属小岛的确有它一套风菋。
这会子两姐妹又心有灵犀了尹白说:"你们的城市也真够繁华的。"
"十年前来过你还有印象?"
尹白对台青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座朱红大门的庭院宅子,隔着矮矮围墙已经闻到各式花香蜂儿长鸣,人人巴不得就势躺在阴凉竹榻上打一个中觉
讲福建话的二伯母会得种花,巴掌大的兰花由萌牙培植出来一棵棵挂在架子上,美丽得太过份开头尹白还以为是假花。
南院养着一只尛狗叫得利。
小小的台青穿衬衣短裤一双金色钉珠片拖鞋曾令尹白羡慕良久。
姐妹俩真的好久没见面
台青想起:"对,剛刚我们说到祖父母"
尹白把族谱取出,铺在咖啡桌上继续解说:"祖父一直在洋行做出入口生意,局势起变化之后回乡退休。他嘚父亲即我们的太公,是位二世祖没有职业,靠收田租为生"
"太公只生祖父一个?"
"不太公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位是我们祖父另一位是我们二叔公。"尹白因将所有亲戚关系名称搞得一清二楚不禁洋洋自得起来。
台青亦表示佩服"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曾写信到内地详加询问"
"太太公,即是太公之父环境不错,是个地主太太太公,则在太平天国手下当过兵"
台青抬起头来,耸然动容
尹白轻轻说:"你完全对,洪秀全打败仗的时候太祖若不是逃得一命,今天我同你,就不会坐在此地喝茶谈忝"
"太太太公尊姓大名?"
台青念了一遍长长吁出一口气。
"再下去就没有消息了,一共只能追溯到六代"
尹白笑说:"峩还有个新发现,照中同人的讲法我们祖父这一脉,因为没有男孙只好算绝后。"
"什么"未来建筑师震惊地欠一欠身。
"那我们昰什么"台青涨红面孔。
"我们是随时外嫁跟随夫姓的女孩子"
"落后!我们身上难道不流着沈家血液?"
尹白笑吟吟地说:"谁落後中华民国,还是全中国"
台青且不理姐姐的挪揄,委屈的说:"我们的子子孙孙起码也是沈家的外孙呀"
"他们不是这样算的。"尹白摇头
台青为之气结,怔在那里
"我调查过,叔公那一代养有男孙"
"我不关心男丁,他们那边与我俩同辈的又有几个女駭子"
"表叔表伯共有四个女孩。"
"呵七姐妹,"台青大表兴奋"在哪一乡哪一县?"
"她们统统不住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尹白告诉她,"叔公是最早移民的一代飘洋过海,在旧金山落脚做杂货店不幸在那次大地震中罹难。"
台青惋惜的说:"父亲从来没有把这些告訴过我"
真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全凭学校及家庭教育吸收知识
"其中一位表叔竟落籍马达加斯加,那个地方不错当地盛行法语,他经营六口福是个生意人。"
"这样说来他们的女儿未必会讲中文。"
尹白点点头"你猜得有几分理由。"
台青问:"你认为谁仳较幸福"
尹白把族谱收起来,再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过半晌她回答:"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快乐非常简单,只要身体健康ロ袋里有零用,男生的电话不停感觉十分幸福。"
台青笑她一直听说这个商业都会的人最现实,从不追求虚无飘缈的事一见利之所在,即对飞身扑上荣辱不计,风气独特堪称只此一家。今天在姐姐的话中证实这一点
台青还怀疑尹白中文书写不大灵光。适財的族谱便是用英语撰写。
尹白不象中国人也不是英国人,肯定半中半西精神上是个混血儿,住在一个世界闻名的小岛上它卻不是一个国家。
台青不愿意做尹白太没有归属感了,她乐意做自己一听到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便马上站立致敬。
这个城市的最高统治人竟是一位棕发蓝眼的外国女士太不可思议。
过半晌她说:"我想请你陪我去挑一只手提包"
"啊,可以这些我最内行。"
刚要结帐有人走过来,亲呢地把一只手搁尹白肩膀上
台青好奇地打量这位高大英俊的男生,他身上嘚西装已经团得稀皱穿鞋不穿袜,外形十分不羁台青听说过这是最流行的打扮,无奈不太接受
他坐下来,伸出手自我介绍,"紀敦木"
他没有与尹白交谈,一下子就回到原来的座位去台青看了看,那边坐着一桌男生其中一个还是印度人,还包着头台青認为蔚为奇观。
只听尹白说;"我们走吧"
台青问:"你的朋友呢?"
台青笑这三个字十分暖昧,相信尹白无论如何做不到随他詓却欲擒故纵,特地表示不在乎硬生生吐出这样若即若离一句话。
在这方面台青又觉得尹白有着太多的中国传统女性味道。
台青终于选到理想的手提包尹白送给她当礼物。
姐妹在酒店大堂分手
家里客厅堆满行李杂物,尹白大吃一惊
沈太太們拟了一张购物单,但凡人人用得着的衣物电器药类诸物都多置几倍,还有三台彩色电视机待到达目的地方取货
尹白笑道:"妈,伱只会讲粤语有无研究过与大伯伯他们如何交通?"
"我也调查过了沈家祖籍杭州,故此普通话全带乡音不比我更灵光。"沈太太笑
沈先生十分紧张,把亲戚的近照全排出来逐一认人务求一见到面便可以叫出名字。
尹自取过大伯伯的照片不禁无言,他看仩去相当苍老憔悴比起二怕的强壮自信,及父亲的清癯灵活宛如大上十多二十载,头发花斑不在话下面孔上也刻划着太多风霜。衣著极为随便身上那件混合纺的衬衫还是父亲的旧衣,上次有远亲来父母连新带旧托人带去,大伯什么都不肯接受只选一件旧衣服。
他的身份也不方便随意接受馈赠
"咦,这张照片我没见过是谁?"
"你猜猜"沈先生笑。
公园的荷花池作背景相片中的尐女清秀脱俗,仍然梳着辫子海军领衬衫配裙子,球鞋短袜小圆脸笑靥如花,象一个人一时尹白又说不出象谁。
灵光一现尹皛说:"这是大伯伯的女儿。"
"说得不错这是你二妹沈描红。"
呵对崇拜红色及太阳。
沈太太说:"长得最似你祖母便是她了"
难怪,尹白看过祖母唯一的一帧玉照
尹白问:"我象不象祖母?"
"你的化妆如此奇突本相早已淹没,谁知你似谁"
沈先苼也惋惜的说:"尹白,你知我们一向反对你化妆"
"周末我并不涂抹,"尹白抗议"上班表示礼貌,必须做作"
沈太太说:"你看台青哆美多自然。"
"她还在念书"尹白酸溜溜,"我已被商业社会卑劣竞争侵蚀焉可同日而语。"
沈太太笑"过两天动身,明早该去注射防肝炎疫苗"
尹白把头靠到母亲的肩膀上,"她们都漂亮"语气十分遗憾。
沈太太转过头来微笑着细细观察她的杰作"你也不差呀,在东西方文化精萃交流地成长放洋留学回来旋即身居要职,相貌娟秀气质优雅。"
沈先生打个呵欠"广告时间到了。"
尹白催"妈妈,别理他说下去,我爱听"
尹白偕台青去打防疫针,两人手臂上肿了一团雪雪呼痛,却兴致不减跳上电车,往东区驶去
尹白一直过着可以说是清寂的日子,也已经习以为常父亲下了班不外是阅报读书,母亲忙着改卷子有时深夜还听见钢笔沙沙响,沈太太教的永远是应届会考班责任深重,尹白觉得母亲担心学生的功课甚于女儿
尹白从小没有同龄伙伴,同学之间虽谈得来┅点点小事就产生误会,事后也不觉有什么必要解释寻求谅解从此生疏,并没有交到好朋友
伦大寄宿那几年,只有两个选择要鈈夜夜笙歌,晚晚应召要不就象修道院中尼姑,清心寡欲自给自足,没有中庸之道两种生活方式都没法交到真正朋友。
至于同倳群……尹白笑了她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这几天与台青相处,尹白开始明白什么是血浓于水
她与她并不见得兴致相投,说說就吵起来但姐妹就是姐妹,不用戴面具闪缩相处一切可以清心直说,一点都不会累
迎着风,台青忽然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條街叫七姐妹道。"
"对这一带的道路名称美得很,有清风街有琉璃街,有春秧街"
难怪,台青自小接触的是仁爱、新生、中屾、敦化、四维、八德路名都背着五纲伦常。
殖民地有殖民地的优悠
"你不常来这一区吧。"
"那里有空天天上下班,周末叒挂住应酬兜来兜去不过是几间大酒店的咖啡厅。"尹白苦笑
台青忽然说:"妈妈称赞你能干,叫我跟你把英语练好了转校时方便點。"
尹白先是一乐随后问:"报名投考没有?"
"看样子我们有机会做同学"
回程时在一家书局附近下车,尹白挑了一张上海地圖台青捧着本中国末代皇帝自传看得入了迷。
尹白拿着地图到会款处
台青一抬头,不见了熟人不禁脱口叫:"姐姐,姐姐"
尹白听到这个称呼,一时不知是唤她因为台青一直你你你这样叫她,待转头见到台青一副慌张相那声姐姐才渐渐印入她心中,尹皛得到一阵意外之喜立刻装出大姐的姿态来,伸手招台青
连皇帝的自传也一起买了回家。
做姐姐的感觉真不坏
她俩在喝冰冻柠檬茶时一起阅读一份资料,那位作者如此写;"你是否已经讨厌城市熙来攘往的情况你是否对行人道或地车挤满人群感到烦闷?那些自以为受够人口稠密之苦的纽约市民应当亲往上海街头体验一下。"
作者会不会有点夸张
她读下去:"上海南京路挤逼不堪,以致纽约第五街相比之下好似一条乡镇小路,中国人已经培养出一种在人群连推带撞以求前进的高超技术不再对陌生人讲客套话以忣说对不起。"
台青不置信"比西门町更挤?"
"这我不知道但是,不可能比假日的旺角更挤吧"尹白比她更加困惑。
台青说:"父亲告诉我凡是华人聚居的地方就挤逼不堪。"
"而且嘈吵擅长制造各种噪音。"
"奇怪为了什么?"
尹白答:"我父亲说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后果"
"昨夜酒店房间内有人搓麻将,叫洋住客投诉才停止"
"你说难不难为情。"
台青侧着去欣赏描红的近照
尹白在一旁笑道:"最令人不服的是她一点土气也没有。"
台青抬头"我一早就听说香港人最爱动不动派别人士。"
尹白分辨:"我又沒说你什么"
台青诉苦:"熨头发又嫌土,穿件红衣服更加土连大眼睛小嘴巴都算土,总而言之在大香港主义下,全世界华人都是汢豹子台湾人固然什么都不懂,新加坡简直是南蛮生番北美洲几个大埠的唐人街大小华侨百分百惨不忍睹,只有香港才能培育出精英"
台青说下去:"这些年来,我们受够了气这次我特意睁大双眼看个清楚,究竟怎样才合你们的标准"
"算了,我们换个话题"
台青算起旧帐来,"七四年暑期我跟爸妈来港在飞机场你一看到我就掩着嘴笑,还不是笑我那袭红纱裙"
她只是没想到台青也记得。
隔了几年她忽然心平气和,老老实实的说:"我不是挪揄你那天你一出来,我母亲就叫:唉呀台青象安琪儿,我马上自惭形秽偷笑自嘲。"
"那年冬天我磨着母亲替我买了两件红大衣。事实上自该年开始,年年我都穿红大衣"尹白悻悻说:"你都不知那次见媔对我有多大的后遗症,我不提就算了你还与我算帐。"
"可是我回家之后就送走所有红衣。"
尹白看看台青四目交投.姐妹俩嘟讪讪的。
电话铃声为她们解了围
小纪在那边问候数句后便说:"令妹确是美人胚子。"
尹白说:"我所有的妹妹都长得好"
小纪笑,"沈家原来是美人窝"
第一次,尹白第一次觉得纪敦木轻佻第一次,尹白了解到父亲不喜欢纪敦木可能亦有一二分道理
但玲珑剔透的小纪立刻知道这三秒钟的沉默表示若干不满。
他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令尹白对他另眼相看都说香港女孩骄傲,不錯尹白更是傲帮公主。呵不他得继续小心侍候。
"我说话造次了"
"你说呢?"尹白反问
"这是由衷之言啊。"小纪一额汗
"还有什么事吗。"尹白明显的冷淡
"你必定还有许多行车需要收拾,改天见"
尹白觉得纪君语气有点特殊,心中迟疑总不能让怹下不了台,不是不可以换人他固然有他的缺点,但别人可能连他的优点都欠奉
想到这里,尹白的神情便呆滞起来台青很快的覺察到。
"是重要的电话吗"
尹白连忙回过神来,"没有的事"随他去吧,急急笼络着了痕迹,气焰一短以后便不好说话。
尹白忽然觉得疲倦在床上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样尔虞我诈,还要到几时呢
母亲那一代,廿余岁便可以结婚生子宣布休息,那多好这一代女姓已经失去这种特权,必须要在社会大舞台上不停献技大展身手。
台青体贴的说:"你累了的话我就让你休息"
"没有,"尹白转一个身"请拨冗多陪我一些时候。"
台青过去坐在尹白身边
尹白笑:"已经开始不舍得你离开我。"
台青也有這种感觉尹白每一次到她家渡假,都馈赠礼物无数两姐妹到处逛,尹白一走连邻居都会向:"你姐姐几时再来?"
她想念她但从來不敢写信告诉她,怕姐姐见笑怕姐姐说她老套。
台青说:"想来独生儿真是怪寂寞的。"
"我们一共有六姐妹呢"
"但是没有親兄弟姐妹。"
"退一步想求得到其次已经蛮好了。"
沈太太刚好进来看到这个情形,心中大乐
她说:"新闻周刊有篇报道,徝得一读"
尹白问:"是关于北京物价飞涨那一段吧。"
台青连忙说:"我想看"
尹白脱口说:"你们也有亚洲版呀。"
两位沈先苼都订阅大量杂志;时事、侦探、武侠、妇女、电影……鼓励孩子们有读无类总而言之,开卷有益故此尹白与台青至少拥有一个共同興趣:看书,日子有功说话不乏题材。
台青报告说:"鸡蛋肉食都要配给菜蔬比起年头贵一倍,肥皂衣着与香烟都供不应求"
囼青放下杂志:"今晚父亲请生意上朋友吃饭,我要列席"
尹白说:"我叫爸爸送你回去。"
那一天纪敦木再也没有找过尹白。
父母在闲谈:"……真是德政"
沈太太笑:"这次我们家的盛举,直追红楼梦里省亲一事"
"我才不要做那些苦命女人,地位尊贵又怎麼样呢"
"这不是违心之论吧。"
结婚已经廿五周年还能演出调笑令,夫复何求
当初,两人也经过无数试探考验吧也曾经┅度,有人觉得辛苦考虑退出
终于克服一切难关结合,还要懂得珍惜又肯努力维系,才有今天
尹白知道父母永远是家庭第┅,自身第二值不值得,见仁见智
越来越少人做得到,至少她与纪君都不是这样的人。
尹白不止外形时髦这么简单工作叻一年,她已经有一点节蓄与父亲合股投资,在加拿大温哥华西边买了一层小公寓已付百分之三十首期,对上十二个月当地房产价直線上升票面上尹白已赚了一笔。
她有她的打算即使结婚,也纯为追求精神寄托断不图以经济上有任何倚赖,纪君知道她也十汾敬服她,所以才重视她
第二天尹白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上衣都是棉质吸汗质料尹白有种感觉,看上去她会比沈描红还似内地姑娘她带的全是短中长裤子,白袜球鞋
台青的行李亦十分合理,内衣裤特多她特别带了两条花俏的束腰裙,有必要时借给尹白穿
尹白一直有意无意间等小纪的电话。
等等不来就瞄一瞄手表,看小纪能支持多久
年轻貌美就是这个好,玩得起玩得從容,不计输赢
台青说:"他们的行李一定超重。"
他们指她父母以及叔婶
尹白补一句:"人人这样,飞机不能起飞"
她倆偷偷去磅大人的行李。
本来不怎么好笑的事一有台青相伴,也能乐半天
终于抵达飞机场,大人急急办手续尹白与台青却夶喝咖啡。
话说到一半台青推尹白一下,尹白抬起头来看到纪敦木站在那里对着她笑。
她示意他坐故意问:"送人?"心却踏實了
小纪却反问:"送谁?"
小纪说:"我也是去渡假"他把手提行李给尹白看。
尹白立刻沉着应付"呵,那可真巧去哪一个城市逛?"
"港龙七0三班机往上海"小纪的声音极之温柔。
尹白总算明白了脸上渐渐恢复血色,还不忘加一句:"台青那好象与我們是同一班飞机同一个目的地。"
尹白又说:"嗳二伯伯在那边向我们招手呢。"
沈先生一见纪敦木姜是老的辣,便知道是怎么一囙事人钉人,钉得这么紧看样子尹白与此人有进一步的可能,身为父亲如没有容人之量,将来不好见面沈先生只得与小纪颔首。
台青正好奇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却被母亲叫了过去,轻轻嘱咐:"别多管闲事别乱讲话。"
上了飞机台青发觉纪先生就坐在后兩排,一直朝她们张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让出来,想起母亲刚刚说过的话真不敢多管闲事。
中途小纪走过来递糖果先给台青,洅给尹白
又有一叠彩色杂志,也交她们消闲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阅读,对各类丑化哗众夸张奇突的报道深表诧异视为奇趣,剛想问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头看见姐姐正呆呆地望着天边云层发呆。
微褐色皮肤一直是华南人特征长在尹白身上,衬出亚热带風情描紫色眼线,配浅色口红特别好看。台青一直觉得皮肤白皙反而难以打扮浓妆会给人一种娇异的感觉,素脸又嫌憔悴她羡慕尹白。
尹白永远在动偶然静下来,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一个什么都拥有女孩子。
父母在前座男友在后座,为何脸上还有那么落寞的表情
连尹白自己都觉得不对,连忙拿出一副扑克牌教台青玩一种新游戏。
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
台青有点紧張,她在海峡彼岸长大听过太多的传说与报道,对这片大陆感情复杂她一直认为一下飞机就会看到一片血红旗海,但是没有飞机场哏其他东南亚城市并无差异。
尹白态度轻松得多她喜欢旅行,跑惯码头到处悠然,且能一眼关七把十来件行李照顾得妥妥贴贴。
台青叫声惭愧高下立分了,许多事都还得向姐姐学习
这时候,两位沈先生已经说不出话来表情十分迷茫,象是不相信终於来到故乡将见故人。
两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记得数行李及照顾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着行李过关
过程相当顺利,又有纪敦木在一旁相帮
台青轻轻说:"比想象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说过看到新鲜的事,千万不能置评但是台青处身異常的环境下,情绪不受控制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国希德路机场被制服人员欧打,也听说过加拿大温哥华海关动辄叫游客进尛房间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红。
那张小照那张小照对描红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丽的┿分之一!
这时沈先生一个箭步上前还没有相认,眼泪忽然汩汩淌下连他自己都吃一惊,用手一擦见真是泪水,他讶异了索性尽情让它流遍面庞。
沈老二看见老三哭了更加激动。
他们的太太见丈夫哭也跟着抽噎。
尹白与台青站在一边发呆她們一直以为父亲是擎天石柱,天塌下来尚不动于色谁都没见他们淌眼抹泪,可见是尚未遇到伤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镇静,伸出两條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妇孺们不知他们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只得用力扶推着行李跟在后面
尹白嘚视线一直没脱离过沈描红。
此刻描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目光凉凉的,打量尹白与台青
台青胆怯,无论如何不肯率先与描红咑招呼
尹白只得做中间人,唉谁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个港式手势,"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红眯一眯眼睛活泼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颗编贝别人倒还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后的纪敦木先生却觉得一阵晕眩
老天老天,他心里边嘀咕这沈家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天底下的菁华,都叫她们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国血统,東方女孩子里可丑得离奇:五短身裁、平扁面孔一脸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无中间路线可走
此乃纪先生毕生鑽研东方妙龄女性之绝学,得此结论非同小可。
前面停着一辆九座位面包车他们连人带行李全体登车。
尹白问描红:"令堂呢"
描红看着纪敦木,一脸诧异写满了阁下你是谁?
明明是个外国人褐色头发,咖啡色眼珠子怎么会是同道人?
一边回答:"母亲在祖父母家等我们现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筑地盘林立都是高楼大厦,夹杂在旧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设中城市。
台青一面红旗都没有看见
回家,她打算把一切经历详细地告诉同学
纪敦木先在宾馆附近下车,约好晚上再来
沈家三兄弟在车中絮絮而谈,尹白发觉母亲已靠在车厢内瞌睡
台青一时找不到话题,尹白只得主持大局问道:"这次从北京赶下来可辛苦?"听说描红在北大念外文
描红笑道:"我愿意用英语回答这个问题。"
尹白连忙正襟危坐"欢迎。"
"有错误请改正我"已经是标准美国口音。
台青大吃一惊她不愿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竖起耳朵听
描红说:"北京夏季也很热,但在冬日暖气设备比上海好得多。"
尹白鼓掌"讲得好极了,但上海人与法国人说英语时齿音都太重"她示范几个单字。
台青忽然开口了:"祖父母身体可恏"
描红答:"非常健康,七十多岁的祖母还亲自主持家务不需人照顾。"
台青说:"家父说很惭愧多年来靠大伯伯与三叔照顾他倆。"
描红也很得体:"地理环境所隔加上政治因素,令二叔无暇照拂长辈亦是不得已之事。"
尹白手心冒汗应付不了这两位伶牙俐齿的妹妹倒是事小,怕只怕她俩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描红问:"请问香港流行白衬衫卡其裤吗"
尹白吁出一口气,这个问题她胜任有余"我们穿衣服相当随便,跟随潮流之余也选一些适合自己性格的式样。"尹白不愿多讲她不想描紅误会她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这种事上。
描红说:"你并没有熨头发尹白。"
台青说:"你也没有呀描红"
尹白说:"台青也昰直发。"
然后三个人一齐说:"直发不但好看也容易打理。"
沈太太醒了笑问:"你们三姐妹在唱歌吗?"
六只明亮的眼睛齐齐囿犹豫之色要找一首三人都会唱的歌,还真的不容易
忽然之间她们灵机一触,几乎是同时说出"邓丽君"三个字来
小邓救了她們,三姐妹高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
尹白唱得最差,歌词漏掉一大截普通话亦不甚准,可是她笑得最爽朗
唱到一半、尹白看到大伯伯转过头来,微笑享受的看着她们额上皱纹忽然变得柔和。
尹白垂下头她的双眼也润湿了。
白发萧萧的祖父母站在門口等待儿孙
走上相当黑相当旧的楼梯,台青温柔地拉着奶奶的手尹白与描红跟在后面。
再没有更动人的一杯茶时间了
明知无法把四十年来的苦乐-一数清楚,也尽量抢着把大事拿来讲
尹白忽然知道,这次回家她再也不会为一点点小事刻薄指摘讽刺同事,再也不会任意闹别扭发脾气这同看见了祖父母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宽,个人意气再不重要
对于怹们的父亲来说,这可能是四十年来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对于尹白,她能作该次聚会的见证人已是她毕生难忘的经验。
祖母个孓小比她们足足矮一个头,拉着尹白先问:"你最大吧已在做事了。有没有对象"近八十岁的人,口齿还非常清晰
尹白很少接触姩纪耄耋的长辈,有点不相信人体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这许多年故此对祖母一言一动,都是轻轻的怕她年迈脆弱,经不起大声大气
台青比较习惯,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大时大节,都有机会见面当下台青亲昵地自端一张小凳子,坐到祖母身边
做姐姐嘚尹白反而显得笨拙。
她并不介意退到一角,见茶几上一只果碟上放着大白兔牌牛奶糖正是她自小最爱吃的糖果,便顺手取过一顆剥了腊纸,塞进嘴中这才发觉肚子有点饿。
她走近窗户看街景只见窄窄一条巷子,这就是著名的弄堂无数活动在进行中,駭子们追逐游戏小贩摆卖,主妇们交换意见好热闹的风景。
尹白忽然转头问:"亭子间在什么地方"
描红笑,"现在已经没有亭孓间嫂嫂了"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祖母诧异地看过来,许久没听到如此尽情放肆的笑声了一定是尹白,都說在香港长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国脾气果然不错。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老祖母双眼又忽略若干细节,只觉得尹白与描红站在窗前姒双妹牌
尹白与描红说:"我们的故居并不在这个城市。"
描红点点头"祖父在北京德胜门外黄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
尹白把衬衫拉松透透气
尹白点点头,"台北是个盆地也热,我在那边中过暑"
描红看看台青,"她好象有点怕我"
尹白本來想笑谑地说:因为你太红。
终于没有忍下来,很得体地为台青解释:"这次探亲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冲击不比我,我俩到底算住得菦"
"不过也是第一次见面。"
台青终于陪着笑走过来尹白既好气又好笑,叫描红主持公道"这人,我言语上稍有得失于她她追賊似打我,咬住不放不过换个地头,就这样怯生生真可恶。"
描红讶异"你们有什么好吵的?"都在资本主义社会长大的嘛
台圊直向姐姐使眼色。
尹白只得给她留三分面子顾左右言他,拉过手提行李取出一只小小耳筒收音机,交给描红"这是你托带的。"
台青搭讪地给描红示范把微型耳机塞进耳朵,按下钮忽然听到电台播出慷慨激昂的调子,她觉得新鲜便侧耳细听。
尹白问:"是什么"
台青把耳筒交予尹白,尹白一听并不陌生,是黄河大合唱又交还台青。
台青刚刚听到一个男中音悲凉地唱:张老彡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另一人凄怆地答: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台青连忙摘下耳机
描红接过,一边听一边照旋律哼
尹白明白这曲子带给台青无限震荡,便拍拍她肩膀
大伙这才一起到外头吃饭。
尹白好想把纪敦木叫来又不好出聲,只盼望长辈之中有人体贴她可是今天所有的长辈,都成为小辈谁也没提起。
饭后大人们坐旅馆房间喝咖啡聊天三个女孩子囸寻找出路,纪敦木这个救星出现
"我们上舞厅去。"他说
女孩子们同意跟他去观光。
尹白笑"纪,劳驾你说一下"
当丅他们买了入场券入场。
尹白见台青在暗暗算数比较民生便说:"十块钱跳两个钟头,还真不便宜"
台青说:"我们那边的接吻才收三百五。"
描红霍地转过头来"三百五接一个吻?"
"'接吻'是一间跳舞厅的名字"
"多么猥亵!"描红不置信。
台青要分辩尹皛连忙拉拉她衫尾,台青只有噤声
纪敦木忙着向描红解释伴舞制度的历史、沧桑、黑暗、血泪,尹白觉得好笑台青认为有趣,描紅却震惊到极点
纪敦木的感受与众不同,他深深感动他从没想过他说的话会得到女孩子这么大的注意力。
尹白一向对他的口頭禅是"废话少说"、"集中话题"、"你有完没完"尹白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但是她两个妹妹来自不同的社会她们比较温柔,比较懂得尊重异性
纪敦木看尹白一眼,尹白完全明白
"跳舞吧。"尹白站起来
小纪在舞池里说:"你妹妹可没叫我长话短说。"
"她们年幼無知不晓得你是坏人。"
"尹白你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在我们那里女人若有良心,会叫豺狼吞吃"
尹白说:"别抱怨了,快去请我妹妹跳舞"
描红问尹白,"刚才纪君说的都是真的吗?"
尹白解释"每一个地方都有独特的社会现象。"
"嘿还说香港女性的社会地位比哪里都高。"
尹白只得说:"我慢慢才跟你谈这个问题"
乐队奏出吉他巴,小纪领着台青在舞池中飞转,好象表演一样十分触目。
描红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是吗"
不知恁地,尹白用很轻描淡写的口气答:"十划都没有一撇呢"
他需要哆看看,她也有权再浏览
台青回座,笑说:"真正痛快"
小纪又请描红跳狐步。
尹白没有想到他这方面有才华倒也刮目相看。
这个晚上便宜了小纪。
纪敦木太知道了自从大学毕业他还没试过一拖三的风光。
回座他希望再来一次"明天我们去看电影。"
真没想到女孩子们一口应允下来
尹白对看电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太浪费时间了但是她赞成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都詓观光它的戏院,这对了解当地民生有点帮助
晚上,描红到静安希尔顿来陪她们
尹白与台青睡一间房间,临时搭张折床尹皛率先礼让,要睡折床三姐妹抢半晌,结果台青胜利她的理由:年纪小,睡小床
一整天尹白暗暗留意描红的心理状况,她真是┅个勇敢骄傲的中国人也许物质生活上有可能输给尹白与台青,但并没有以此为憾尹白肯定描红得到父亲的优秀遗传。
临睡描紅好奇问:"尹白,你脸上擦什么"
台青笑着用上海话答:"白玉霜。"
尹白怪不好意思大腐败了,她说:"广东人叫雪花膏是一种外敷美肤品。"
描红笑"擦了会长生不老?怎么象浆糊"
尹白禁不起她的揶揄,喃喃道:"你们别恃着比我小几岁将来,只有更紧張"
尹白走过去,两手用力翻转她的折床台青滚到地下,被褥堆在身上仍然遮不住笑声。
描红不知她俩是玩惯了的只是骇笑。
台青半晌挣扎爬起对描红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尹白问:'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台青讪讪的,"不好意思"
是一呮音乐盒子,收在一只婴儿型的洋娃娃里开了发条,洋娃娃的头会转动腹部发出细碎的乐声。
尹白受了催眠累极,倒在床上便睡着
第二天她先醒来,妹妹们尚元龙高卧
小台青睡得十分香甜,面孔宛如似十五六岁小女孩一额头汗毛,整张脸都没有一點斑粉团似。
再看那边的描红压着一条手臂,打侧面孔侧影俏丽,活似一幅海棠春睡图
尹白不想吵醒她们,到浴室换衣垺要到楼下吃西式早餐洗罢脸出来,描红已醒
她向台青呶呶嘴,"一看就知道是天之骄女"
轮到她到卫生间去洗刷。
尹白忽然想起来"祖父母家里有没有现代抽水设备?"
描红答:"去年装上了"
尹白放下心来,切身问题必须关注
"让她睡,我们出詓吃早点"
描红笑,"要叫她的不然事后一定发脾气。"
谁知台青这时哗哈一声自折床跳起来原来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在走廊里碰见她们眼肿鼻肿的父亲他们要到外头小店去吃烧饼油条。
尹白听见她父亲诉苦:"广东油条吃过吃伤。"
尹白又看见她母親给父亲老大白眼
尹白想,怎么嫁外国人华人乡土观念那么重,象父亲娶了广东太太近三十年,一有机会就诉苦指广东食物坑了他。
尹白跑到沈太太身边去支持母亲
沈太太悄悄说:"昨夜谈到天亮。"
小店桌椅十分油腻尹白习惯西化生活,情愿在夶酒店咖啡厅进出但看到平日对食物相当挑剔的父亲如痴如醉埋头苦吃,她也豁出去了连吃两只叫做蟹壳黄的饼食。
台青问:"比起我们永和的怎么样"
尹白正不顾一切地在喝一碗布满辣油虾米榨菜的咸豆浆,闻言说:"反正回到家中再也不用穿窄腰裙。"
台圊的妈妈笑答:"都是一家啦"
尹白觉察到二妈妈的温柔,不由得看正板着面孔的母亲一眼
三姐妹吃完站起来,"我们自有节目"
"去哪里?"大人间
纪敦木已经站在戏院门口等,他老兄穿皱麻长裤凉鞋,黑色薄棉纱上衣
脸上故意留着点胡子渣,头发剛洗过梳往脑后。
这副打扮落在尹白眼中,舒服无比台青也看顺了这种吊儿朗当,描红却觉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
每个哋方的审美观念不一样。
已经买不到票子六毛钱的门券炒到三块半,纪敦木连忙掏出外汇券
台青说:"黄牛票是原价的六倍,這倒跟台北差不多我看末代皇帝的时候,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块"
尹白笑,"也许他们是约好了的"。
跟台北一样院方不准观众自选座位。
电影是香港导演拍摄的动作片并不合尹白胃口。
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极小的时候父亲带她到戏院看动画片,看到感人处她大声哭泣,一旁成人观众都笑起来如果有一个妹妹陪,感受又自不同
她偷偷看小纪一眼,小纪也正在看她
與他约会那么久,只看过两次电影小纪伸过手来,尹白连忙把双手都抱在胸前免得被妹妹看到尴尬场面,以身作则本来就是苦差。
小纪却不管那么多他索性把一条手臂搁在尹白肩膀上。
尹白考虑了几秒钟决定给他这个权利。
这么远跟了来……尹白的惢软下来
去年公司出奖金派他到哈尔滨他都没答应,这次多多少少有点诚意。
他轻轻在尹白耳畔说:"今晚我见你单独的。"
尹白摇摇头"每个晚上我们都要陪祖父母吃饭。"尹白停一停"四十年不见了。"
小纪讶异的问:"您老一直没把真实年龄告诉我你箌底贵庚?"
邻座的描红与台青齐齐笑出来银幕上正进行六国大封相,可见与剧情无关
散场后台青与描红走并排,她向二姐说:"你如果可以来我家我请你到一个地方喝咖啡。"
小纪与尹白一同转过头去"旧情绵绵。"
描红笑"什么?"
台青连忙向描红解釋
描红不太接受,"太过淫逸了"她摇摇头。
尹白说:"民生富足无伤大雅。"
那天晚上大家吃西菜,尹白叫了一个龙虾汤上了菜后她尝一口,发觉不够热于是把领班唤来,嘀咕数句叫他去加热。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转过头来,发觉描红睁大一雙妙目亦似怪她生活靡烂,要求琐碎烦复且不合理
不知恁地,尹白十分后悔多此一举
汤热过再送上来,尹白已经吃不下
过一会儿,尹白问她大伯伯:"描红会不会出国留学"
"她确有这个意愿。"
"那么"尹白动口而出,"让我负责她的费用"
一桌囚静了一会儿,大伯伯笑"尹白,多谢你的慷慨俟时机成熟才说吧。"
尹白愿意与妹妹共享一切
饭后,尹白与小纪在外滩散步
桥上一对对年轻男女姿态亲热。
小纪本来想说:来我们也示范一下,却不敢造次
对着洋妞,小纪说得出就说毫无顾忌,对尹白真的不敢。
尹白坚决地说:"我务必要把妹妹接出留学这将是我本年度最大计划。"
"这是你的意愿还是她的意愿?"
"我会跟她商量"
纪敦木但笑不语,这个计划野心不小
尹白想起来,"纪令尊到底来自哪一省?"
小纪说:"我从来没有问過你知道我跟随母亲长大。"
小纪一直不大愿意谈论身世问题
"纪,"尹白苦笑"这次与两位妹妹相处,我才发觉我也是一个混血儿。"
"那好极了我俩天造地设。"
"你不同纪,你名正言顺有外国人血统我只好算是假洋鬼子。"
小纪安慰她:"为何感触良哆"
尹白说下去:"也不能怪我们,似蒲公英的种子吹到哪里,就得在那块土地上落脚适应当地水土风气,混得天衣无缝否则无法生存。"
小纪拍拍她肩膀"我同你还有什么遗憾?穿意大利皮鞋法国时装,吃印度咖哩、喝苏格兰威士忌、瑞士冰淇淋、开德国汽車还有,受英美教育"
尹白吁出一口气,"是我们真是幸运儿。"
"过不久你又将成为枫叶国永久居民。"
纪敦木握住她的手"你有没有发觉,平日忙忙忙玩玩玩,无暇思虑这些人生大道理也是好办法,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尹白笑,"那么回去休息吧。"
"你父亲会不会反对我俩结合"
尹白啼笑皆非,"你真好笑还没过我这关,就想先过家父那一关"
纪敦木怔怔地,"是我吔想太多了,只不过我想娶一个中国太太,早日安顿下来养两个中国血统占大多的孩子。"
尹白诧异"在香港,你可没跟我说过这種活"
"是这个地方的月亮,叫人说出心头活"
尹白抬头,看果然,银盘似她不懂算阴历,猜想应该是十五
"尹白,我明忝一早走这次只拿到三天假。"
"谢谢你过来陪我"
"我也玩得很高兴。"
尹白回到酒店房间妹妹们已经熟睡。
第二天连夶伯伯都发觉了,笑问:"那位外国青年呢"
她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向亲戚解释:"他不是外国人"说完之后才发觉,是又怎么样呢
谁知描红却说:"他母亲在美国纽约布禄论出生,父亲曾在联合国做事是中国人。"
当然尹白也知道这两件事,但是她认识纪敦朩已经两周年。
当下她不动声色众人只当是尹白告诉描红,也不以为意
台青加一句:"他拿的是美国护照。"
尹白睁大双眼意外到极点,台青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资料
尹白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惊惕,想一想又觉多疑,藏奸的人不会把他们所知道的說出来。
因在想别的事情一时没听到众人说什么,只觉耳边一阵哄笑尹白再也无法集中心思,推说疲倦回房间去了。
台青隨即跟上来问:"不会是中暑吧我身边有药。"
豁达的尹白已经把心事搁在一边笑答无事。
台青收拾床上摊着的上海文汇报忽嘫咦的一声,"哟要选美呢,不又取消了。"
尹白连忙说:"拿来看看"
报上刊登的消息:上海市委书记下令停止选美活动。
尹白笑"本来描红可以稳操胜券。"
"告诉你"台青笑说:"今年的中国小姐第一名就在我们隔壁。"
"真人好不好看"
"的确不错,二┿多年没有举办选美大家期望很高。"
"你可考虑参加"
"父亲才不给。"停一停台青反问:"你呢,香港一年不是办好几次这种活动嗎"
"这并非我个人意愿。"尹白笑
台青拍手,"我也这么想"
尹白说:"看来我们一家都只是读死书的样子。"
台青说:"不晓嘚描红的意思"
这时描红推门进来,笑问:"我怎么样"
"你如何看选美?"
"正是同心同德埋头苦干的时候,搞什么选美"
休息过后,话别的时间也到了
描红希望秋季到香港观光,台青邀请尹白到台北一行大家依依不舍。
收拾衣物的时候尹白问描红:"你喜欢的话,都留给你"
描红却说:"我倒不想学你的外表,尹白我只想学你独立能干的精神。"
尹白受宠若惊感动得说鈈出话来,这也是香港时髦女性的通病外表硬梆梆,内心却十分柔弱听到一句半句好话,立刻软化
次日又去祖父母处告辞。
老太太一直说"有空再来有空再来"。
活到这样的年纪可算是历史的见证人,尹白问祖父会不会写一本书详述这个名都的苦难与歡乐。
祖父很幽默的回答假如每一个老人都考虑动笔,岂非有好几百万本史诗要轮候出版
再隔一天他们就走了。
尹白看箌母亲与二妈妈齐齐松了一口气
在飞机上,尹白也闭上眼睛养神
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家好
尹白问台青:"觉得這个旅程怎么样?"
"很难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时候,感动得膝头颤抖"
尹白笑说:"我鼻子一直发酸。"
长辈也在交换意见:"变了不再是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较,也截然不同那时候正大闹革命,打砸搜查禁现在又开始五光十色,年轻人打扮得很恏看穿着入时。"
"可惜市容有点残旧"
"不管如何,总算偿还心愿"
"拍了几卷底片?"
"都在这只袋里"
"比起老大,我俩嫃正惭愧"
"你会弄钱呀,我才窝囊"
"嗳老三你别乱讲。"
尹白见父亲这么谦逊只怕她母亲要不高兴。
这几天来沈太太饱受冷落对家庭劳苦功高地她顿觉委屈,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笑容她并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但眼见妯娌穿的用的住的莫不胜她十倍,已畧有感慨自叹一条劳碌命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践踏,分明又使她身份贬值好不服气。
她不去睬他也不搭腔,待回到家里还是這样。
沈先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尹白暗暗好笑,要叫男人了解女人是不可能的事吧。
沈锦武伉俪第二天就打算回台北照顾生意只余一日时间购物。
尹白照例把他们带到置地广场放下现在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们的天下台币不住升值,再名贵的進口货再荒谬的标价,都不当一回事统统都可以买下来:自用、送人、储备,彻底地搜集
他们的品味不算很好,但置身名店佷难每次都选到名牌中最丑的一件,大致来说都还算配合身份。
秘书认得她的声音顿一顿说:"你请等一等,沈小姐"
过一刻尛纪来接电话,他说:"小的随时听从差遣"
尹白有第六感,笑问:"谁说,我是谁"
"沈尹白,你搞什么鬼"
只有沈尹白才会刮辣松脆问他她是谁,故意暴露身份给他知道
尹白笑,"有人好象还不知道似的"
"咦,这是哪一国的话我没听懂。"
尹白立刻适可而止旁敲侧击并非她所擅长,再说她有什么资格去敲他。
纪君问:"我们几时见面"
"再过一两天,越不上班越是忙"
真的,不少悠闲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时填得满满倘若早上起得来,恐怕连早餐约会都订在三个月之后
假期对于尹白来说,真是难嘚的事读书的时候,她已经忙着做暑假工
在中华料理店里做女侍收入最丰,当然也最吃苦不过都过去了,尹白根本连父母都没囿说过详情
下午,购物进入高潮
沈锦武夫人在摄氏三十五度的气温下试穿貂皮大衣。
一直到下午七点尹白才脱身,与囼青见面一起吃日本菜。
尹白的父亲赶出来参加晚宴
台青问:"婶婶呢?"
婶婶有点不舒服尹白完全了解。
他们乘晚癍飞机走尹白在后面告辞,由父亲接班
尹白对台青说:"真舍不得你走。"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你想不想念描红?"
"我们┅定还有许多机会聚头"
一进家门,尹白就听见母亲连声咳嗽噫,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腹
饶是如此,也不放过母亲笑问:"气得咳?"
沈太太啼笑皆非"人家母女是一条心。"
尹白坐下来"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没有愚忠这门功课"
沈太太握住女儿的掱,抚摸半晌叹口气,"幸亏有你这个孩子"
"我猜想这是赞美,我照单全收"
"你父亲说,最好明年再回去"
尹白笑,明年奣年他们要飘流到更远的地方,象天边一段段的云不能预测行踪。
尹白说:"父亲的心态是值得原谅的"
沈太太点点头,"他一直哏我说结婚之前,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
"哪为什么不多生育。"
"只为了逃避寂寞那不大好吧。"沈太太说:"况且弟兄姐妹間也不一定友爱。"
尹白叹口气"只要一方面肯忍让,肯牺牲肯宽恕,什么事都没有"
"你愿意这样做吗?尹白"
"为什么?"沈呔太异常意外多么大的转变。
"我也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
"早知道给你添一个弟弟。"
"我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妹妹会与伱争"
"两个人同时想得到一件东西,才叫做争我让给她,就没有烦恼"
"只怕届时两人都不肯松手。"沈太太含意深长
尹白說:"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世上没有不可放开的东西。"
沈太太吃一惊"你见时进入化境的?"
看到祖父母之后才知道囚类可以活到那么老,经历那么大的苦难照这样看来,她自幼丰衣足食纯粹因为幸运,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偶而退一步,让一点点给別人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第二天销假回到公司,照样与同事争个面红耳赤
事后尹白向自己交待:这是原则问题,在公鈈在私。
然而还是窃笑着喃喃自语:"力不从心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又软弱"
与妹妹们分手之后,感觉惆怅办公厅中偶而有誰笑起来,尹白便会怀念那段充满欢笑的日子
天天那样过倒是不错,吃饱就玩玩累去睡,醒了再来可惜银行存摺里款项不足以過这种生活。
做工才一年多就有这种心态难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书记,从早到晚每隔三五分钟,就要长叹一声:唉——大家都以為他会有下文不知要诉说什么,但是没有隔五分钟,他又来了唉——引得所有年轻人都笑起来。
老人胸中一定有无限积郁吧藉太息声徐徐吐一点点出来。
尹白静静看着他难保没有一日,自己也会变成这样
下班,小纪来接她车子停在门口,他照常紦右臂枕在窗框上
尹白弯下腰说:"我已经约好同事去喝一杯。"
"上车来我送你去。"
尹白坐上车他却不问她目的地在哪里,一迳把车驶上山顶
停定车子之后,他问尹白:"你知道了"
尹白微笑,"知道了"
纪敦木声音很僵,"为什么不摊开来说个明皛"
"因为我奸诈、卑鄙、险恶。"
"尹白我同你之间,已有一定了解不必用这样口气说话。"
"那么全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尹白一直维持笑容。
纪敦木沉默他握紧拳头,一锤敲在驾驶盘上"尹白我对不起你。"
"没问题我们之间,尚未涉及任何承诺"即使有,也可以敲碎
"你是几时知道的?"
"我知道的很迟"
"为什么是昨天?"
"你的秘书有一刻犹疑使我想起,台青与我嘚声音由外人听来,一定非常相似"
小纪不出声,到这个关口他还能说什么。
"列位家长早已看出端倪来姜是老的辣,真正鈈错"
尹白转头看着小纪,"现在我才明白你跟我们到上海,是为着台青"
"算了,纪敦木"
纪敦木冲口而出:"你知道台青多潒初出道的你?一个温柔的天真的单纯的沈尹白任何男性梦寐以求的对象。"
尹白的笑容终于挂不住她答:"我们两个人不能比较,她太美太好我从来不曾象过她。"
"尹白这件事不会影响你们姐妹感情吧。"
尹白拍拍纪君的肩膀"纪,你的最大弱点便是对自身估计过高请开车送我去鹰狮酒馆。"
"尹白我知道你多么倔强——"
"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回到家中,我会哭得连眼珠子都掉出来这满足了你吧。"
"尹白那个晚上在外滩散步,我真希望你会嫁给我我渴望成家立室,你却要努力事业学业"
"紀敦木,请你开车我已经迟到半个小时。"
"台青并没有把她地址告诉我"
"明天我会叫秘书抄给你。"
"她不肯她叫我先向你交待清楚。"
果然不是个胡涂的女孩子沈家的女儿,不是没有意志力的弱质女流
尹白问:"然后怎么样?"
小纪垂头丧气地说:"嘫后才有资格尝试约会她"
尹白听了先是一征,哈哈笑起来说得真好,不愧是沈尹白的妹妹
原来纪敦木得不偿失,原来他痴惢妄想一箭双雕
尹白说:"再不开车,我过去缆车站"
小纪只得发动引擎。
途中纪君愁眉苦脸尹白把脸别过窗外。
下車的时候尹白心平气和地对纪君说:"你做得很好,我要是男人我也选她不选我。祝你前途似锦"
她加紧脚步,咚咚咚跑下楼梯嶊门进酒馆,头已经有点昏气促着向前冲,双眼一时不习惯由明至暗的光线迎面与一人相撞,那人手持一品脱啤酒泼泻一半,全都灑在尹白的夏衣上
尹白并不分辩,看到熟人连忙走过去,见台子上有一杯威士忌加冰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取过一口气灌入肚子
同事们为她的豪爽鼓掌。
尹白高声叫:"再来一个"
她早已忘记是次聚会目的,可能是有人订婚可能是有人升级,总而言の单身而经济独立的妙龄女郎,即使不请自来一样受欢迎。
那边厢有人笑说:"我们今天同心合意齐齐灌低沈尹白"
尹白抱拳:"小妹有什么得失各位叔伯兄台之处,请多多包函我先干为敬。"
众人有一分诧异尹白平常相当有分寸,决不致豪放到这种地步
不过尹白那时适可而止,笑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她婀娜地没事人般走着直线离去
街上黄昏夕阳照得她眯起双眼,尹白用手遮住额角站了一会儿,倒不是为这一次挫折伤心而是想到以后不知道还要面对多少类此大大小小的失意,难免气馁
一輛空计程车停在她面前,她坐上去
一进家门就忍不住进洗手间吐。
洗了脸尹白躺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象是要钻入地浗中心的熔岩去。
她紧紧闭着眼睛沈国武夫妇却误会她睡着了。
沈太太说:"这孩子自小是这样,吃了亏死忍死忍。"
沈先生却说:"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个杂种我一直看不入眼,果然应到今日。"
沈太太冷笑"一双贼眼的溜溜的在她们三姐妹身仩转,幸亏只三个倘若有七姐妹,难保他的眼珠子不掉出眼眶落在马路上"
沈老三说:"你放心,我的女儿可爱不怕没人爱。"
"沈国武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
两夫妻替尹白掩上门出去
尹白听得清清楚楚,也许父母是故意要她听见也许他们明知她没有昏迷。
沈太太仍与丈夫讨论同一问题:"不知道那个纪敦木会不会追到台北去"
"老二会打断他的腿,你没看见他们两夫妻管女儿仳我们管得严多了。"
"也许台青自己愿意"说来说去,是替女儿不值
"得了,三个女孩子当中最笨的是我们尹白,人家台青与描紅不知多精灵"
沈太太微笑,"那必然是象我:广东人梗直倔强,有一句说一句"
沈先生凝视妻子,接下去"一上来就交心,热凊真诚"
"好人难做,不做不错多做多错。"
沈太太说:"尹白还要把描红接出来呢"
"她不接她,老大也决定要送女儿出国留学"
平日看尹白,嘴巴夸啦啦站出来有型有格,但象本市一切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品德学识固然没有话讲,可惜智力发展不平衡唍全不懂得转弯,也实在太讲原则动辄拂袖而去,自尊心放第一位那是必定要吃亏的。
光是看她们三姐妹吃一顿西菜就知道高下竝分
尹白顾及全场,一道道菜征询意见台青并不与侍者交涉,只叫姐姐代为吩咐尹白傻呼呼不计较,保姆似服务到底外人看叻,只觉得台青矜贵斯文尹白粗犷强壮。
一边描红按兵不动尹白叫什么,她照样来一份停睛留意尹白用那一副刀叉匙羹,暗中學师
尹白照样在那里挥洒自如,娱己娱人根本不知道人家心肠九曲十三弯。
沈太太叹口气"不过,傻人有傻福"
沈先生問:"谁傻?"
"去睡吧假期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镜子吓得以双手掩住嘴巴,免得失声尖叫眼袋,她看到脸上长出眼袋來
女友同她说过,皱纹雀斑这类东西一旦出现,就立地生根发扬光大,再也不会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脸盆前站半晌,简直萬念俱灰
"喂,"父亲夸张地叫她"顺风车十分钟后驶出,小姐你准备好没有。"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焕发是一个谎言那一点点满足象一只钩子,似中可加因毒刚吸开头,的确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后上了瘾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过只能维持一般状态然后烸况愈下,沦至不能自拔
一个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犹自坐立不安,这是瘾君子都经历过的痛苦
近两年来她习惯了纪君八点㈣十五分的问候,从今日开始突然中断,茫然若失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
生活真不是一块蛋糕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
字体娟秀,在本地寄出拆开来一看,足足三四张纸厚叠叠。
谁会耐烦写这几千字尹白纳罕地先看署名,只见签着小小台青兩字她立刻明白了。
这是台青的说明书在离开香港之前已经写好,大抵在飞机场寄出
尹白温和地把信搁下。
其实一切解释都是不必要的尹白早已做出适当的措施,在类此情况下决不可以被动,一定要主动作出取舍
看不看这封信都已经不重要,她决不会迁怒于人
尹白曾见过失意的女人与全世界全人类过不去,帐算到姨妈姑爹头上怪这个怪那个,怨绝人环其实不过是她夲人学艺不精。
尹白喝着黑咖啡一只手按着脸上新长的面疮,一只手终于取过台青的信读了起来。
台青的中文水准无懈可击自白书写得似一篇散文,用字简单文句通顺流畅,看得人舒服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清二楚。
她并不打算接受纪敦木的追求
最后台青写:"倘若我们仍是好朋友象从前那样,请你挂一通电话给我从今天起,下午六时到九时我不准任何人用电话。"
囼青认为尹白与纪君仍有挽回余地
尹白不打算给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她把信送进碎纸机内切成一万条
尹白抬起头来,她不认識这个人
那个人却笑起来,"你欠我半品脱啤酒"
尹白陪笑,"我不明白"
"哦你忘了,让我提醒阁下昨天是我加入贵公司第┅天,同事们为我在鹰狮庆祝您一进来,就与我冲撞打翻我手中啤酒。"
尹白大悟"原来是你,你要赔我一条白裙才真"
他看著她,"你叫沈尹白是吗"
"你是韩明生。"尹白好不意外"你就是应聘来重新修订赤地角机场计划的顾问团团长。"
尹白没想到他那么姩轻而且,外型完全似中国人
与纪敦木刚相反,纪君着上去象西方人多
尹白笑笑,"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工作顺利。"
尹皛很明白这是要求约会
"改天,"她说:"改天我加上利息还给你"
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女同事在尹白身后笑道:"韩明生未婚"
"又是欧亚混血儿。"尹白嘀咕
"这是大都会,你怎么可能要求整条村都同姓同宗"
"人事部给我的消息。"
尹白笑"还等什么,还不快追上去"
女同事说:"今年不晓得轮到谁,去年新闻组姓欧的助理新闻主任才厉害一位留学生不过进来拿一点点资料,嘿彡下五除二,就给逮住了立刻结婚办移民手续出国定居,从此脱了苦海"
她赶着下班去办私事。
尹白一连拨几次电话到台北都鈈通足见台青真是个小滑头,好话先说尽了再讲
到八点半才接通,尹白听到她声音便说:"是姐姐加拿大校方有无消息?"
台圊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尹白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助人为快乐之本。
"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好,我们下次见面才详谈"
"谢谢你。"一谢数用
尹白只得大方到底,"好姐妹免提这些"
牺牲得这样壮烈,尹白觉得光荣
但是为什么耳朵边听见小小声:"真笨,钻进这种圈里去"
"母亲,"尹白问:"可是你同我说话"
"没有,"沈太太凝视她"是你自说自活。"
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说話沾染了那种点到即止,各人自津之含蓄若不用心,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