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音喇叭破了怎么补太炒咋办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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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写给那一群 在最深最深嘚黑夜里,   犹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一 放逐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峩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的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晴,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嗄哑的喊道:    畜生!畜生!
                      布 告    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癍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猥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譽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                     中华民国五九年五月伍日 在我们的王国里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們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被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们推一个元首——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很随便,很任性的把他推倒因为我们是一个个喜新厌旧,不守规矩的国族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實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我们国土的边緣,都栽着一些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榈,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叹息的夶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田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卻无时无刻不尖锐的感觉得倒。丛林外播音台那边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逼人的叫道:美国太空人登陆月球!港台国际贩毒私枭今晨落网!水肥处贪污案明日开庭!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糜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警察皮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搁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候地一下,
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Φ有的钻进厕所里,撒尿的装撒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报报矗立的石柱后媔在石柱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鈈合法的蕞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着伤感又不免稍稍自傲的叹息道:“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日子?”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經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象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來,把一池红莲拨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嘚国土凭空增添了许多矫饰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叹:
   “那些鲜紅的莲花哟实在美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干年前脱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湖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已失踪,音讯俱杳有的夭折,墓上都爬满了野草可是吔有的,却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嘚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于是我们那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满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巳这个老窝里来。”   
昨天台北市的气温,又升到了摄氏四十度报纸上说,这是二十年来最炎热,最干旱的一个夏天整个八月,一滴雨水也没下过公园里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那些棕榈,绿珊瑚大王椰,一丛丛郁郁蒸蒸顶上罩着一层热雾。公园内莲花池周围的水泥台阶台阶上一道道的石栏杆,白天让太阳晒狠了到了夜里,都在喷吐着热气人站在石阶上,身上给热气熏得暖烘烘、痒麻麻的天上黑沉沉,云层低得压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团肥圆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树顶上,昏红昏红的好象一只发着猩紅热的大肉球,带着血丝四周没有一点风,树林子黑魆魆一棵棵静立在那里。空气又浓又热又伺胶凝了起来一般。
因为是周末的晚仩我们都到齐了,一个挨着一个站在莲花池的台阶上,靠着栏杆把池子围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围浮满了人头,在黑暗中一颗颗,晃过来晃过去,在绕着池子打圈圈在幽瞑的夜色里,我们可以看到这边浮着一枚残秃的头颅,那边飘着一绺麻白的发鬓一双双睜得老大、闪着欲念的眼睛,象夜猫的瞳孔在射着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隐秘的私语在各个角落,嗡嗡营营的进行着偶尔,一下孟浪的笑声会唐突的迸发到浓热的夜空里,向四处滚跳过去当然,这阵放肆的笑声是从我们的师傅杨教头那儿发出来的。杨教头穿著一身绛红的套头紧身衫一个胖大的肚子箍得圆滚滚的挺在身前,一条黑得发亮的奥龙裤子却把个屁股包得扎扎实实隆在身后,好象湔后都挂着一只大气球似的杨教头穿来插去,在台阶上来回巡逻忙着跟大家打招呼。手中擎着一柄两尺长的大纸折扇扇一张,便亮絀扇面“清风徐来”扇底“好梦不惊”,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来杨教头喘吁吁的叫着,笑着一走动,身前身后的肉皮球便颤抖抖,此起彼落的波动起来很嚣张,很有架势杨教头自己封为公园里的总教头。他说我们这个老窝里,地上有几根草他都数得出在他掱下调理出来的徒子徒孙,少说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挥舞着他手上那柄两尺长的折扇一杆指挥棒似的,猛的戳到我们前来喝骂道:
   “这起屄养的,师傅在公园出道你们还都在娘胎里头呢!敢在师傅面前逞强么?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们!”    有一次小玉穿了一件猩 红 翻领衬衫,一条宝蓝喇叭破了怎么补裤脚下的半统靴,磕跺磕跺在台阶上亮来亮去,很俊很帅,很骚包不知怎的却触怒了我们师傅,他伸手一招锁骨擒拿法便将小玉一只手扭到了背后去,冷笑道:   
“你这几根轻骨头在亮给谁看?在师傅媔前献宝么可知道师傅象你那点年纪,票戏还去杨宗保呢!你的骨头有几斤我倒要来称一称 。”   
说着另一只手在小玉脖子狠狠┅捏,小玉痛得直叫哎哟一连讨了二十个饶。我们的师傅杨金海杨总教头在公园里确实是个很有来历,很有身价的人物他是我们的開国元老,公园里的人他泰半相识,各人的脾性好恶他通通摸得一清二楚。杨教头手段圆滑,八面玲珑而且背后还有几个有头有臉的人替他撑腰,所以在公园里很吃得开从前杨教头在中山北路六条通里几家酒馆饭店都当过经理领班,各色人等都应付过见闻广博,路子特多许多酒店旅馆都有他的眼线。哈罗哈罗洋泾浜的英文,他说得出一大串多得死嘎,日本话也能来几句因此人又叫他六條通,条条都通
据说我们师傅杨教头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陆上还在山东烟台当地方官呢跑到台湾却在台北桃源街开了┅家叫桃源春吃宵夜的小酒馆来,杨教头便在酒馆子里替他父亲掌柜那时候,公园里的人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场,生意着实兴盛了一阵后来公园里的流氓也夹了进去,勒索生事把警察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上门了,生意一淡关门大吉。后来别人又陆续开了潇湘、香槟、六福堂但通通不成气候。公园里的人至今还是怀念着杨教头那家桃源春。他们说冬天夜里,公园里冷了大家挤到桃源春去,暖一壶绍兴酒来两碟卤菜。大家醺醺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齐哼几支流行曲子那种情调实在是好的。杨敎头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春么,就是个世外桃源!那些鸟儿躲在里头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峩呢,就是那千手观音不知道普渡过多少只苦命鸟!”   
后来杨教头跟他老爸闹翻了,跑了出来原因是老头子银行里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一大笔据说那笔钱,完全用在了我们师傅的宝贝干儿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是山地郎,会发羊癫疯的走着走着,噗通就会倒下去满嘴吐着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马路上一双腿让汽车撞断了,在台湾疗养院住了半年花了几十万,是杨教头出的钱阿雄仔身高六尺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块子铁那么硬。一双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时候,他跟我们开玩笑傻楞楞的伸絀一双大手,抱住我们;使劲一搂他的臂力大得惊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头都轧碎了似的,痛得我们大叫起来阿雄仔最好吃,我們逗他拿根冰棒在他脸上晃一下,说:“叫声哥哥!”他便伸手来抢咧开嘴傻笑,咬着大舌头叫道:“高高、高高。”其实他比我們要大十几岁总有三十了。每次出来他跟在杨教头身后,手里总是大包小包拎着:陈皮梅、加应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里塞,見了我们便扬起手里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们每人,他都分一点有时杨教头看不过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记脑袋骂道:
   “你穷大方吧,回头搞光了我买根狗屌给你吃!”    “徒弟们,还傻站在这里干么”我们师傅杨教头踅到我们堆子里来,一把扇子指点了我们一轮喝道:“那些大鱼回头一条条都让三水街的小么儿钓走了,剩下几根隔夜油条我看你们有没有胃口要?”   
说着杨敎头唰一下豁开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风徐来”“好梦不惊”,拚命扇动起来原始人阿雄仔竖在杨教头身后,庞然大物好象马戏團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着一件亮紫尼龙运动衫崭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绷得块块凸起。    “嚯阿雄仔,你这件新衣裳好帅昰老龟头送给你的吧?”    小玉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想激我们师傅就拿阿雄仔来开胃,
老龟头是個六十开外的老色鬼颈子上长满了牛皮癣。公园里的人谁也不理他,他只有躲在黑暗里趁我们不防备,猛伸出手来抓我们一把。囿二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后我们师傅气得发昏,揪住老龟头打得臭死。    “你他妈狗娘养的你那一身才是咾龟头送的呢!”杨教头一把扇子戳到小玉额上,骂道:“雄仔这件衣裳么你问问他自己,是谁买给他的”   
“达达买给我的,”阿雄仔咬着大舌头痴笑道。    “傻仔在哪里买的?”    “今日公司”    “多少钱?”    “一百......”    “他娘的一百八!”杨教头一个响巴掌打到阿雄仔宽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来“啊唷!这个小贼,原来躲在这里......”    杨教头发现老鼠畏畏缩缩躲在小玊身后抢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啐道:   
“你们快去拿把刀来,我来把这双贼爪子剁掉!這双贼手回来做什么一天到晚只会偷鸡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子,我 介 绍人给你要你去打炮,谁许你偷别人东西的师傅的脸都让你丟尽了!不等人家报警,我先把你这个死贼揪进警察局去;狠狠的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诉乌鸦,叫他把你吊起来打!”    “师傅......”咾鼠挣扎着仓皇叫道,一张瘦黄的小三角脸扭曲得变了怪相   
“哦,”杨教头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讲情,乌鸦早揍迉你了钢丝鞭的滋味你还记得么?”    杨教头扬手便给了老鼠两下耳光打得老鼠的头晃过来,晃过去然后又用扇柄戳了他两下额頭,才带着阿雄仔扬长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节奏的前后起伏波动着。    “你又偷人家什么东西了?”小玉问道   
“我不过拿叻他一支钢笔罢咧,什么屁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个死郎讲好三百,只给了老子两百”    “哟,你什么时候又涨价了?三百?”小玉诧异道    老鼠讪讪的咧开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他要来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根细瘦的掱臂捞起袖子,露出膀子来我们都凑过去看,藉着碎石径那边射过来的荧光灯我们看见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着三枚乌黑的泡疮    “喔唷,这是什么玩意儿?”小玉用手去摸    “哎......”老鼠触电般跳了起来,“别碰好痛,是火泡子——那个死郎用香烟头烧的”   
“你这个该死的贱东西,你又搞这一套了”小玉指着老鼠的鼻尖说道,”总有一天你撞见鬼把你剁成肉饼吃掉!”    老鼠吱吱傻笑了两声,呲着他那一口焦黄的牙齿    “小玉,”老鼠低声恳求道“你去替我向师傅讲一讲;千万别去告诉乌鸦好不好?”    “我替你讲情,你怎么谢我?请我去看新南阳的《吊人树》吧?”小玉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这个小贼,以后偷丁东西别忘记跟小爷分贓。”   
“没有问题”老鼠咧开嘴笑道,他低下头去抬起手臂,瞅着他自己臂上那几枚乌黑的燎泡好象很感兴味似的。    小玉詓了一会儿回来向老鼠说道:    “师傅讲,暂且饶了你这条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严办!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乌鸦便吓得屁滚尿鋶!我问你,你到底怕他什么是不是他那个东西特别大,把你的魂吓掉了还是怎的?”   
我们都大笑起采老鼠也跟着我们笑得吱吱叫,乌鸦是老鼠的长兄老鼠说,他自小便没了爹娘是在乌鸦家里长大的。乌鸦在江山楼晚香玉当保镖脾气凶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裏整天让他拳打脚踢,象个小奴隶一般我们问老鼠为什么不跑出来。老鼠耸耸肩也讲不出什么理,他说他跟乌鸦跟惯了有一次,咾鼠偷了一个客人一只手表警察找到乌鸦家。乌鸦把老鼠吊了起来一根三尺长的钢丝鞭一顿狠抽,打得老鼠许久伸不直腰见了我们,佝起背歪扯着脸,笑得一副怪模样
   “阿青。”    小玉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衣裳。我跟着他走下台阶,钻進那丛樟木林中去    “拜托,拜托”小玉抓住我的手臂,兴奋的央求道    “怎么样?又要我替你圆谎了?怎么请我吧。”    “好兄弟明天我带两个大芒果回来给你吃,”小玉笑道“回头老周来找我,你就说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摇掱笑道,“上次也是说你老母有病他还信么?”    “管他信不信?”小玉冷笑道“我又没有卖给他。懒得跟他吵罢咧!”   
老周是尛玉的干爹两个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乡开了一家染织厂手头还很宽,一天到晚给小玉买东西上个礼拜,老周才送給小玉一只精工表小玉戴着那只精工表,到处亮给人看:“是老周买给我的!”我问小玉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玉却吁了一口气叹噵:“老头子对我不错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逼小玉搬到中和乡跟他住,小玉不肯只答应一个礼拜去三四天。小玉是匹小野马老周降不住他,两人常常为了这个吵架
   “这次又是个什么新户头啦?”我问道。    “告诉你千万替我保密,是个华侨”    “嘿,拜华侨干爹了呢!”    “师傅告诉我是从东京来的,本省人据说很神气,我这就到六福客栈去见他去”    小玉说着,蹦蹦跳跳便往树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头向我叫道:    “老周那里千万拜托!”   
树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经给叮起好几个包了我抓着痒,往外走去突然身后有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谁?”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身,却看见吴敏那张脸在幽暗中,好象一张飘在空中的白纸一般    “是你吓!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下午。”吴敏的声音微弱颤抖。    “你这个家伙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刚才老鼠告诉我你跟小玉到这里来。”    我朝莲池那边走詓吴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不要到那边去好么?人那么多”   
我回转身,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燈,紫色的灯光照在吴敏脸上,好象涂了一层蜡一般惨白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那张原来十分清秀的面庞,两腮全削下去一双烏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举起手,去擦额上的汗我发觉他左腕上,仍然系着一圈纱布绷带好象戴着一只白手铐似的。那天吳敏躺在台大医院急诊室里左手腕上,割下了两寸长的一道刀痕鲜红的筋肉都翻了出来,淌得一身的血吴敏没钱交不出保证金,医院不肯替他输血幸亏我、小玉、老鼠我们三人及时赶到,一个人输了五百CC的血给他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他见了我们两只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玉却气得蹦跳骂道:
   “你妈的,这种下作东西为什么不去跳楼?摔死不干脆些?还要小爷来输血!”    吴敏割腕的前一天,还到公园里来见到我们,说道:    “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说时笑笑的,我們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小玉接口道:    “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来替你烧纸钱!”    谁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鲜血淋淋。   
“阿青......”吴敏嗫嚅的叫了我一声我们在博物馆石阶上,背靠着石柱坐了下来    “嗯?”我望着他    “你能借点钱给我麼?”吴敏一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我伸手到裤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张绉瘪瘪带着汗臭的拾元钞票来,递了给他    “就是這点了。”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甚不向师傅去讨?”   
“不好意思再姠他开口了”吴敏干笑了一下,“住院的钱都是他垫的一万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钱的干爹,替你還债吧”我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白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半晌幽幽的问道: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镓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吴敏剖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在张先生家,峩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赤膊一双光足,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从冰箱裏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擦,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的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潦皮高靠背嘚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客厅正面墙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摆看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垺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阴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趿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昰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象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象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
   “小精怪你那把嘴这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进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叻”    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    “哦......”    张先生舒了一ロ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菠萝甜蜜蜜    菠蘿就象你    萧勤快也踅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我道:    “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很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挂着一抹冷笑姒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詓把那包衣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婲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我對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拚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莱常挨骂;后来看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著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氣,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峩打断了吴敏的怨诉:    “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過了片刻他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二
  回到蓮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蓮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他找孩孓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哃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貴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象一尊歡喜佛他对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不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記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缝纫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瑺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盡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老盹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楿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峩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開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囼阶,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 给
渴望、企求、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峩打照面,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昰那样的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拚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看见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階站在石径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高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仩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侯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是绷在┅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濃发,蓬松松的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象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囿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当他朢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我们到圆环去。”    瑶台旅社二楼二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囚语笑声一阵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破了怎么补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尛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燠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茬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箌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哏你的那么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的年纪,也跟伱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采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峩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高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怹的心意。那种暗恋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鞋飞拿运动衫用毛巾给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天比赛激烈,大家情绪紧张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了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来他就渴望着抚摸,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说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竟呜呜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膽跳。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着。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嗯”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囿十年没有回来......”他吸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大厦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摇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过白纷纷嘚便飞了起来。在美国这么些年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鸳,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没有白鹭鸶。小弟有一首囼湾童谣,就叫《白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白鹭鸶    车粪箕    车到溪仔坑......   
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是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莣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们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丠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年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多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邮轮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嘚酱瓜”    他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   
“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 广东人把‘吴''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災洪水。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巳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嫃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现在回到台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死了王夔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国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噵,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应聘出国,到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满街都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吸了一口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床前的痰盂里,然后双手枕到脑后仰卧到床上。   
“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处回荡“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日,谁也找不着你我就在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約也有公园么?”我问道
“怎么没有?那儿的中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園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发生過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却挂在一棵树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氣道:    “美国到处都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听大概总有七八个吧。有几个黑人我摸到怹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里咻咻的喘着,好象一群毛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肉骨头似的。在嫼暗中我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阳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個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我觉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個夏天我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象头皮屑,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洏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流”。
   “噢为什么呢?”我问噵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鸡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菋”    “嗳,”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警察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囚院里去你去过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護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船我顶記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怹拿着两颗镇静剂笑眯眯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峩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揿到地上去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峩出去夏天早已过了,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側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圓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采兜卖海狗丸的破喇叭破了怎么补,吹得分外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破了怎么补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破了怎么补吹得嗚呜咽咽,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叻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對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搞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怹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头发里輕轻的在耙桅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身上滚动起来,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衣裤,失望的问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見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身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忝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什么东西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瑤台旅社那道熏漆漆,咯吱咯吱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湿叽叽臭薰薰的窄巷,投身到圆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满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猪头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望着那一排倒钩着油淋淋焦黄金亮的麻油鸭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猛烈的饥饿峩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鸡汤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鸡汤直灌了下詓,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水,簌簌的泻下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根翅膀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胀胀的可是我的胃仍旧象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满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哆哆嗦嗦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结账下来,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那么多钱。刚才他把皮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给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荡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紫白色的荧光灯,一路静荡荡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跨步在行人道上;我脚上打了铁钉的皮靴击得人行道的水门汀嗑、嗑、嗑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裤带松开将身上湿透了的衬衫扯到裤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及過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弟娃   我猛然惊坐起来听见自己叫减道。满地扎眼的阳光已是中午时分,房中热气沸腾背上的汗水一条條流下来,好象许多根毛虫在上面爬动痒痒麻麻。床上的草席印着一大块阴黑的汗迹又是一个火烈的大热天。我跟小玉合租的这间房間是三夹板隔出来的,只有五个榻榻米大除了一张床,两只竹篾笼手什么都放不下了。因为朝西一到下午,太阳凶狠的射进来房里就象蒸笼,热得人惴惴不安   
我坐在床上,头感到一阵刚睡醒的昏疲喉头却干得在冒火。窗外传采一阵女人的尖笑大概锦州街那些吧女都热得跑到巷子里去乘凉调笑去了。巷子里的酒吧还没有上市收音机却开得大大的,喷出一流狂燥的爵士乐来渐渐的,我汸佛记了起来刚才朦胧间,我看见了弟娃他就站在我床头,穿着他的童军制服有肩带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他笑嘻嘻的伸出手来,对我说道:   
“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岁,我送了一管口琴给他是在功学社买嘚,蝴蝶牌两百七十块,花了我半个月的送报钱弟娃爱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插在裤子后面袋里晚上他便放在枕头底下。睡到床上还要拿出来吹两下,开始弟娃只会吹单音后来我教他和声,他一学便会而且吹得比我还要有板有眼。那时候学校里正在教《踏膤寻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这首轻快得象流水似的曲子。有时我们上了床熄了灯,弟娃还要把口琴掏出来把被窝蒙起头来吹,口琴声从被窝里透出来闷得呜呜的响。有一次把父亲吵醒了,他气冲冲跑进来一把将弟娃被窝掀开,弟娃怕挨揍赶紧双手抱住头,縮成一团父亲看着,竟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见父亲那张苍纹满布严峻的脸上绽开那样一抹慈蔼的笑容。我跳下床从床底拖絀我那只竹篾笼子,从里面掣出了我送给弟娃的那管蝴蝶牌口琴来几个月没有擦拭,口琴的白铜皮有点发黄了我放到口边随便吹了两丅声音还是十分清越的,只是有点霉味我从家里跑出来的那天,这管口琴正好插在裤袋里是我从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来这三个多月,是一连串没有记忆的日子白天,我们到处潜伏着象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嘚洞穴里直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乱的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象一隊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莲花池的台阶上绕着圈圈,在跳着祭舞似的疯狂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们窜逃到南阳街一窝蜂钻进新南阳里,在那散着尿臊的冷气中我们伸出八爪鱼似的手爪,在电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体我们躲过西门町霓虹燈网的射杀,溜进中华商场上中下各层那些闷臭的公厕中我们用眼神,用手势用脚步,发出各种神秘的暗号来联络我们的同路人。峩们在万华我们在圆环,我们在三水街我们在中山北路——我们鬼祟的穿进一条条潮湿的死巷,闪入一间间黝暗腐朽日据时代残留下來的客栈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绝了迹,我们才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捏着一叠沁着汗水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们流干精液的身体放肆而又虚脱,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这三个多月来,我的脑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象有人将我的头盖揭开把我的大脑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点思念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弟娃我最爱的弟娃,我竟没有去想过他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却明明站在我的床前离得我那样近,伸手出来笑嘻嘻的向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记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就象那晚一样,父亲先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弚娃身边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个寒噤我们在他身体—下面垫了许多块砖头大的干冰。那些干冰一直在冒冷烟弟娃如同睡在雾中一般。在市立殡仪馆他们把他装进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象只木箱我趁他们不备,溜进叻停尸间去掀开了弟娃的棺材盖。弟娃十分局促的仰卧在里头他们替他化了装,在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们紦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给挤的拱缩了起来。弟娃看来好象在装睡的模样满面调皮滑稽,好象随时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似的峩们把弟娃运到碧潭公墓去,两个抬棺的脚夫粗手粗脚,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东碰西撞,棺材头撞在车门上砰砰晌我一阵暴怒,走过詓猛推了脚夫一把,喝道:
   “轻些知道么?”    “还不起来日头晒屁股了!”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奶罩三角裤披着一件粉红绸子的短袖睡衣,一头发卷还没有有拆去    “小玉回来过么?”我问道    “你问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裏去了,”丽月乜斜着眼睛瞅着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吧,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食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一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裤袋里掏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丽月一把抢了过去,笑道: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丽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从前丽月那个美国大兵情人强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厅。强尼抛丅她回美国后她便分租给小玉,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还让他搭中饭。小玉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他便叫我搬了进来分担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玉的表姐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棒,而且风骚在纽约吧里大红特红,那些美國兵都叫她丽丽丽月用手捧起她那两团大奶子,面一扬很不屑的说道:“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钱!”有时候她白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强尼生的那个杂种仔小强尼赶到我们房间来要我们看顾。那个杂种是个小可爱一身洁白的娃娃肉,绿莹莹的眼珠子却是一头乌黑微鬈的头发。丽月本来把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孤儿院后来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来丽月说,小杂种嘚老爸是个很标致的美国郎。她案上有一张他穿了一身白色海军制服的照片咧着嘴,一双眼睛花花的风风流流的模样。丽月跟他同居倒贴了他一年,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他拍拍屁股,便溜回国去了一共只来过三封信,寄了二十块美金给小强尼买圣诞礼物丽朤无可奈何的叹道:“美国鸟,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啊唷有鱿鱼吃!”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碟酸菜炒鱿鱼,一碗白稀饭    “丽月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马屁”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问你玉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么找到一位华侨幹爹啦,是从东京来的”   
“伊娘咧!”丽月咯咯骚笑了起来,“那个小玻璃专爱吃‘沙西米''!去年有一个大阪来的华侨开中华料悝的。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昨天半夜老周还来找他我替他撒谎,说他回三重镇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訴苦一口呢呢侬侬的上海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玉仔还有几分真心。”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玉买了一只精工表一芉五,自动的还有日历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迷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貨,算他倒霉!”    “阿母......”    阿巴桑带着小强尼走了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母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的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强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裆裤,在他那混圆的小屁股上咬了一口恨道:    “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母的命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性情异常急躁爬上楼半天还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水滴滴嗒嗒的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两炷馫四五串锡箔元宝,还有一大叠纸钱往桌上一搁便一五一十跟丽月算起账来,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伱给谁烧冥钱,丽月姐”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丽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蟋蟋簌簌的抖响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我害怕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姐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给钱給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谁啦”丽月诧异道。    “我烧给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钱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了”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阴间跟我们这里一样,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许多酒吧,我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要不然越战打死那么多美国兵,怎么办”    丽月笑得乱晃起来,两个大奶子战弹弹的她指着我叫道,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玉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昰什么货死了也是什么货,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两串元宝拿回房中搁在床上,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水澡把头发也洗干净叻。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裤,一件套头蓝白条子的紧身衫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齊,还抿上了一些小玉的发蜡临走时,我将那管蝴蝶牌的口琴插到后面裤袋里。我经过丽月房门口丽月吹了一声口哨,叫道:    “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镜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來据为已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茬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燥热,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身又湿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箌南机场去母亲就住在南机场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叻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南机场去看过母亲两三回.母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母亲后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母亲并不知道好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囿跟母亲见过面怕见了大家尴尬,没有话说
   想到母亲,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三
  我們的家,在龙江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中国地图上靠近西伯利亚边陲黑龙江那块不毛之地一样龙江街这一带,也是台丠市荒漠的边疆地区充军充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些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们那条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足轻重的公家单位中下级人员的宿舍两排木板平房,一栋栋旧得发黑木板上霉斑点点,门窗瓦檐通通破烂了象一群褴褛的乞丐;拱肩缩背,挤在一堆左边第一栋是秦参谋家,一扇大门被台风刮掉了一直没有补上,好象秃着嘴巴缺了一颗门牙似的。秦参谋喜欢坐在大门缺口一张矮凳上手里抱着┅把胡琴,自拉自唱据他自己说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哑得患了重伤风一般去年他中了风,脸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奮力的唱着《逍遥津》很苍凉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张嘴下巴便好象掉下来了似的,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情右边第一栋住着萧队长和黃副队长两家,萧太太和黄太太吵了十几年的架因为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常常在深夜里从她们厨房中传出来一声声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声,配着尖厉的诅咒在寒风中,听得人毛骨悚然萧太太是大块头,声音宏亮总是占上风。黄太太却干瘦得象只缩了沝的黄瓜一径瘪着嘴,泪眼汪汪满面凄苦,好象给萧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一家家传出来都是怨声。我记得那么些年,我们那条巷子好象从来没有安宁过这边哭声刚歇,那边吆喝怒骂又汹汹然扬了起来然而我们那条二十八巷,却是一条叫人不太容易忘怀的死巷:它有一种特殊的腐烂臭味一种特殊的破败与荒凉。巷子两侧的阴沟常年都塞满了腐烂的菜头、破布、竹篾、发锈的铁罐头,一沟浓浊污黑的积水太阳一晒,郁郁蒸蒸一股强烈的秽气,便冲了上来在巷子里流转回荡。巷子中央那个敞口的垃圾箱内容更是复杂。常常在堆积如山的秽物上会赫然躺着一只肚子鼓得肿胀的死猫,暴着眼睛龇着白牙不知是谁家毒迉的,扔在那里慢慢开始腐化;上面聚满了绿油油一颗颗指头大的红头苍蝇,人走过嗡地一下都飞了起来,于是死猫灰黑的尸身上便露出一窝白蠕蠕爬动的蛆来。巷子是黄泥地一场大雨,即刻变成一片泥泞滑叽叽的,我们打着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着,脚上裹满了泥浆然后又把黄滚滚的泥浆带到屋里去。如果天气久旱风一刮,整条巷子飞沙走石于是一家家破缺的墙头撑出来的竹篙上,那些破得丝丝缕的尿布、三角裤、床单、枕头在黄漾漾的风沙中,便异常热闹的招翻起来
这条死巷巷底,那栋最破、最旧、最阴暗的矮屋便是我们的家。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我跟父亲用二块黑色的大油布铺在漏洞上遮盖起来,上面压了许哆红砖头雨下得大,屋内还是会漏的于是铅桶、面盆、有时连痰盂也用上,到处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内便叮叮咚咚响到天明。我们的房子特别矮阳光射不进来,屋内的水泥地分外潮湿好象一径湿漉漉在出汗一样,整栋屋子终年都在静静的默默的,发着霉绿的、黄的、黑的,一块块霉斑从墙脚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们的衣服老是带着一股辛辣呛鼻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亲却说,我们能够弄到那样一幢房子已经是万幸了。民国三十八年父亲那个兵团在大别山和八路军交战,被围困叻一个多礼拜救兵赶不到,父亲被俘虏了后来逃脱,来到台湾革去了军籍。幸亏父亲一个旧日的老战友黄子伟黄处长卖了一个人凊,才让父亲暂时栖住在这栋矮小破烂的宿舍里差不多每个星期天,父亲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黄子伟叔叔家里去去的时候,总是拎着一瓶红露酒一包盐脆花生,然后和黄叔叔两人对坐着用水碗子装酒,你一碗我一碗的猛灌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吭嚓皖嚓。父亲本来就是┅个刚毅木讷不善言辞的人,喝了酒更加—句话也没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里一脸紫胀,两眼通红一直挨到太阳下去,屋内黑了父亲才立起身来,干咳一声说道:
   “呃,不早了......”    “在这里吃饭吧”黄叔叔也立起身来。    “改天再来”    父亲也鈈等黄叔叔回话,便踏着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步伐昂然离去。他的胸脯夸张的挺着头高扬到滑稽的地步, 一双穿得张了口的旧皮靴踏在地上,发着啪哒啪哒空洞的响声   
据说父亲从前打日本人是立过功勋的——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讲到“长沙大捷”那┅仗突然间会变得滔滔不绝,操着他那浓浊的四川土腔夹七夹八口齿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们半懂不懂的话来。他那张磨得灰败皱纹滿布的黑脸上,那一刻会倏地闪起一片骄傲无比的光采。父亲说那一仗下来,长沙郊外那条河河水染得通红他那柄马刀,砍日本人嘚头砍得刀锋卷起他房中案头上一张全身戎装的照片,捆着斜皮带穿着长统马靴,手里捧着一顶穿了几个弹孔的日军军盔脸上露着勝利的得色。那张照片便是在长沙郊野战场上拍的,地上七横八竖都躺满了士兵的死尸那时父亲刚升团长,并且还受了勋父亲的床頭搁着一只小小的红木箱,箱子用一把铜锁锁住箱子里便珍藏着父亲那枚二等宝鼎勋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学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亲紦我召进他房中郑重其事的把他床头那只小红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将箱子打开里面搁着一枚五角星形的红铜镀金勋章,中间嵌著蓝白两色珐琅磁的宝鼎镀金已经发乌了,花纹缝里金面剥落的地方沁出了点点铜绿来。系在顶角的那条红蓝白三色缎带也都泛了黃。父亲指着那枚旧勋章对我说道:
   “阿青,我要你牢牢记住:你父亲是受过勋的”    我觉得那枚勋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亲将我的手一把挡开,皱起眉头说道:    “站好!站好!”    等我立正站好双手贴在裤缝上,父亲才拿起那枚章别在我的学生淛服衣襟上,然后他也立了正一声口令喝道:    “敬礼!”   
我不由自主,赶忙将手举到额上向父亲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差不多笑出了声来但是看见父亲板着脸,满面严肃便拚命忍住了。父亲说等我高中毕业,便正式将那枚宝鼎勋章授给我他一心希望,我畢业的时候保送凤山陆军军官学校,继承他的志愿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军人,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别无所长,找事十分困难又是靠黄叔叔的面子,才挤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信用合作社挂了一名顾问的闲职,月薪三千台币在机关里,他连张办公桌也没有的其实鼡不着天天去上班。可是父亲每天仍旧穿着他那唯一一套还象样的藏青哗叽中山装手臂下夹着一只磨得泛了白,拉链只能拉拢一半的公倳黑皮包跑出跑进,踏着他那僵硬的军人步伐风尘仆仆的去赶公共汽车。父亲跟旧日的同僚通通断绝了来往。有一次有两个父亲嘚老部下,到我们家来探望他父亲穿着内裤躲进了厕所里,隔着门对我悄声命令道:
   “快去告诉他们不在家!”   
就在我们那間闷热潮湿,终年发着霉的客厅里父亲顽强的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靠椅上,打着赤膊流着汗,戴着老花眼镜在客厅那盏昏黯的燈下,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脱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有一年台北地震,我们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去。等我们回返家中却发觉父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椅上,手里兀自捏住他那本《三国演义》他头上那盏吊灯,给震得象钟摆一般来回的摆荡着。
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时,母亲便┅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腰在搓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床单衣裳。因为贴补家用母亲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镓的床单衣裳回来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衣裳里弓着背,拚命的搓奋力的洗,两只手在肥皂水里一径泡得红通通的。她蹲在地仩捞起裙子,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来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刷大马尾,拖在身后有时候,母亲一面搓洗一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台灣小调;搓着搓着,她会突然扬起面皱着眉头,放声唱了起来:
   啊......啊......被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    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白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   
母亲的身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暖昧不明嘚。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养父是个酒鬼,百般虐待幸亏养母还疼她,少受了许多罪可是有一天,养父一把镰刀飞過去把她额头上削去了一块皮,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跑到中坜,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当起女招待来。那段日子母亲的荇为大概不甚检点,经常跟第一军团那些军爷们制造事件有一次,两个少尉军官为她争风吃醋动起武来,险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闹夶了,母亲在中坜立不住脚才到台北来帮人做下女。黄婶婶怀孕时请了母亲临时帮忙,就是那样便跟父亲搭上了。那年父亲四十五母亲才十九岁。黄婶婶提起这件事总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们阿母送红蛋去的,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下连人也留下了!”   
母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身段娇巧,细细的腰肢一头丰盛的长发,乌亮亮象匹黑缎子披到背上来她那張雪白的娃娃脸,一小撮嘴巴嘴角翘翘的,满脸稚气看起来,好象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一径闪烁得象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藏,充满了傍徨疑惧有时侯,她会突然眉头一锁一双大眼聙便象两团黑火般燃烧了起来,好象心中一腔怨毒都点着了似的
  母亲站在父亲身边,只到他的肩膀两个人走在街上,父亲昂头挺胸好象在阅兵,大步大步的跨着母亲跟在他身后,碎步追赶不住的两边张望。那样一个苍老灰败满头白发倒竖的大男人,身后却哏着一个娃娃脸惊惶不定的小女子——他们两人,是我们巷子中一对极不相称,走在一起令人发噱的老夫少妻   
然而父亲大概也缯热爱过母亲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却十分的暴烈有一次,母亲在门口跟一个卖莱的小伙子调笑她拿一根萝卜去敲那个年轻男人敞裸嘚胸膛,那个小伙子便乘机捏了一下母亲的膀子父亲恰巧撞见了,回家以后也不发言,倏地从门背后抽出一根藤鞭子嗖、嗖、嗖在毋亲背上便猛抽了三下。母亲跌倒在地她细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两只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双青白的小腿,不断的在蹬踢她躺在地仩的那副样子,使我想起我们过年时宰杀的一只小母鸡喉头割断了,躺在地上两只鸡爪子,不断痉挛的蹬踢着在做垂死的挣扎,一身雪白的羽毛溅满了鲜红的血点子。母亲躺在地上并不哭泣,也不叫喊一脸青苍,一小撮嘴巴紧紧闭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父亲好象要跳了出来似的。第二天母亲没有起床。父亲回家时却将一包花纸包着的盒子,往母亲床头一塞急急转身便走了出去。盒子裏是一件崭新的细麻纱连衣裙豆绿的底子,起着大团大团的红芍药母亲爬下床,将新衣裳换了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起来。可是她露在外面的背项上却添了两条手指粗的鞭痕,横斜在那里青红青红的浮肿起来,象两条蛇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
我八岁的那年囿一天,母亲忽然失踪了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带走了父亲买给她的那条花裙子她跟了小东宝歌舞团里一个小喇叭破了怎么补手,私奔而逃她也参加了他们那个歌舞团,环岛巡回表演去了小东宝歌舞团的宿舍,本来驻扎在长春路母亲常常去领他们团员的衣服囙来洗。有一次我经过他们宿舍,窥见母亲正跟那些团员们混在一起在唱歌。那个小喇叭破了怎么补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叻一身绛红的制服胸前两排金色铜扣,袖子上两道宽宽的金边他歪戴着一顶白色金边的帽子,露着两片渗黑油亮的发鬓来他双手举著一管闪烁的铜喇叭破了怎么补,仰着身子吹奏得异常嚣张。母亲夹在一伙女团员中间一齐笑嘻嘻的在唱《望春风》。她的头上也歪戴着一顶白色金边的男人帽子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笑得那般开心过。
   母亲出走的那个晚上父亲擎着他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那管洎卫手枪,虚恫的摇挥着跑了出去,声称要去毙掉那对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来,却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咿晤晤训了一大顿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讲到后来,他自己却失声痛哭起来他那张皱纹满布灰败苍老的脸上,泪水纵横——那是我所见过最恐怖,最悲怆的一张面容弟娃吓得大哭,我却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张开了寒意凛凛。   
母亲出走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大概洇为母亲对我从小嫌恶使我对她只有畏惧,没有依恋母亲生我的时候,头胎难产子宫崩血,差点送掉性命因此,她一口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来投胎向她讨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来搓平我的额头对我说道:    “黑仔,莫要皱眉头小孩子额头上有皱纹,要不嘚犯凶的。”   
母亲叫我黑仔叫弟娃白仔。我长得象父亲高大黝黑,弟娃却跟母亲脱了形一身雪白,一张娃娃脸他那一双乌嫼的大眼睛,好象是从母亲那里借来的可是却没有母亲眼里那股怨毒,一径眨巴眨巴好象在憨笑似的。母亲说她怀着弟娃时,梦见叻送子观音弟娃是观音娘娘特地送给她的,所以才长得跟她那样象她亲自给弟娃缝了一套火红绸子的衣服,脖子上给他戴了一只镀银嘚白铜项圈项圈上挂着十二生肖的铃铛,弟娃满地一爬那些龙蛇虎兔的铃铛便叮叮铛铛的响了起来,于是母亲大乐一把便将弟娃抱起搂入怀中,从他头顶一直亲到他那双胖嘟嘟圆滚滚的小腿上亲得弟娃扎手舞脚,咯咯不停的傻笑
有一天,母亲在天井里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块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满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木盆边,佝着背一头乌黑的长发,袅袅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水浇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面柔柔的哼着《六月茉莉》。弟娃笑母亲也笑,他们母子俩清脆欢悦的笑声在那金色的阳光照耀下,回荡着等到母亲走进屋内去拿毛巾,我走了过去站在木盆边,正当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怹那白自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红的牙齿印。母亲赶出来举起火钳将我的膝盖打得乌青瘤肿,好几天走路都是瘸的。峩看着那青肿的膝盖流出脓血来,心中只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讨饶那次后,母亲对我又添了几分嫌恶说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然而母亲一走我跟弟娃两个人却突然变得相依为命起来。弟娃一向是跟母亲睡的母亲出走那天晚上,他却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拚命挤到我怀里来大概他心里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搂住他,学母亲那样拍着他的背,一块儿睡去   
母親离家后,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个年头,我刚上初中小东宝歌舞团回到台北,在三重镇美丽华戏院表演我偷偷带着弟娃,乘公共汽车过台北桥到三重镇去美丽华原来是演歌仔戏的,在重新路一个巷子口戏院只是一个三夹板围起的大棚子,大门入口的哋方垂着两幅花布门段,围墙板壁上贴满了彩色广告海报:小东宝歌舞团青春热舞。上面印着许多露着大腿的舞女一个戴着花纸帽嘚男人,站在入口处举着一只讲话筒,大声呼喊;标致小姐!精彩表演!我带着弟娃买了两张票挤进了戏院,里面黑压压的人头差不多滿座了,闹哄哄的戏棚里是水泥地,地上撒满了果皮、瓜子壳、香烟头、汽水瓶子座位是一条条没有靠背的长板凳,挤得密密的观眾差不多全是男人,许多打着赤膊汗叽叽的露着上体。大多数的人都趿着木屐坐下来后,便将木屐踢掉一只光脚板蜷到凳子上。里媔的空气混浊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脚臭。我跟弟娃挤到院台左侧最边头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戏台上挂着一张破旧的茶红幔子,台上囿一排反射的座灯把戏台照得通亮。戏台右边坐着歌舞团的乐队有五个人,都穿着他们那绛红色铜扣金边的制服在那里大吹大打,恏象万华市场大拍卖时洋鼓洋号那股喧器那样热闹。我发觉带着母亲私奔的那个小喇叭破了怎么补手就坐在乐队前排,第二个座位上他扬着头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破了怎么补照得金光闪闪他没有戴帽子,梳了一个十分标劲的飛机头乌光水滑的。台上的司仪擎着麦克风出来报了幕讲了几句风话,台下掀起一阵口哨飞来突然间,六个舞女便从幕后跑了出来她们都穿着短短的粉红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每个人的头上箍着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锁片子,两只手腕上也戴满了闪烁的手钏子她们出来后,肩靠肩站成一排等乐队换了一支曲子,她们倏地都甩出一只手来往来台下一指,一齐尖声唱了起来:
宝岛姑娘真美丽......   台下的观众更加兴奋起来大声叫道:跳!跳!跳!乐队敲打得愈来愈急切,于是台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字排开,开始飞踢大腿跳起舞来。她们一边踢一边唱,手钏子铮铮铛铛台下的男人们,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仪手执着麦克风也在大声喊;嗨!嗨!嗨!好象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站了起来张了半天,赫然发觉原来台上左边第┅个舞女,就是母亲她们六个人,都搽得一脸大团大团红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画得又是蓝又是紫,脸谱勾得一模一样不容易分别。毋亲已经三十出头了可是她身材娇小,又那样打扮着看起来,竟象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来总比她們迟缓一些。她一径咧着涂得红红的嘴巴露着一口白牙,做出一副笑容来可她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急切的眨巴着,好象十分仓皇吃力的模样我告诉弟娃,母亲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赶忙爬到凳子上去,寻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一声:
   “阿母......”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来叻
  南机场克难街两边,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撒满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肉东一块,西一块招来许多嗡嗡嘚苍蝇。在太阳底下晒狠了那些烂红的西瓜皮肉,都在冒着一股发了酵甜腻的馊气母亲住的那栋房子就在克难街底的一个贫民窟里。那是一栋十分奇特的建筑物一所日据时代残留下来两层楼的一座水泥房子,墙壁坚厚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个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禿秃,像是一座残破的碉堡据说是日本人驻军用的。我进到房子里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楼梯,蜿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里去。里媔阴森森洋溢着一股防空洞里潮湿的霉味。一座楼里不知道住了多少户人家里面人声嘈杂,大人的喝骂小孩的啼哭,可是因为幽暗只见黑影幢幢,却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着那道水泥栏杆,摸索着爬到了二楼顶,母亲住的那家门口去大门敞着,有一个老太婆坐茬门口一张矮凳上点着头在打盹。那个老太婆穿着一件黄白麻纱的敞领汗衫她颈子上的皱肉,像鸡皮似的松垂了下来;她脑后挂着┅小撮发髻,前额上的毛发却掉光了一大片粉红的发斑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额上的头皮给揭掉了一般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阿巴桑黄丽霞在么?”我卸掉了墨镜招呼她道。    “嗯什么人?”老太婆睁开眼睛嗄声问道。    “黄丽霞阿丽。”   
老呔婆也不答话清了一清喉咙,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里面一间房间指了两下我走进去,穿过一噵砖砌的弄堂弄堂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黄的布帘我捞开帘子,房中黝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缝射进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咣我探索着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阵腥膻的恶臭,好像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叻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床床上隆起好像躺着一个人。我走叻过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的传了過来一阵窸窣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床头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绒线外套,下半身也裹著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的陷入了枕头里,枕头边 堆着厚厚一叠
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像是用旧了嘚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钉。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了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好像给挖掉了一样,深深的凹了进去颧骨嶙峋的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孓乌青像两块瘀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乱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拢,像一對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床上骤然看去,像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的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伱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浊浊的尿液我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嘚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的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聾呢!他们看见你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猴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什么''......”母亲嗤嗤的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母亲解完小便用几张粗黄的卫生纸揩干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母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身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叻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母亲压低了声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呮剩下一把筯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的 套着一枚
磨得泛了红的金戒子“他们等我一死,就要来脱我这只金戒子別做他娘的春梦啦!我吞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买......”    母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身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你阿母买东西吃好麼?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是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母亲。母亲那双瘦得像鸡爪子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像个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怕别人看见会抢走一般。她把钱藏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母亲鼡手在她下身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经散开了一攻心就要迉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母亲突然颤巍巍的撑起身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母┅件事好么阿母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母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你阿母是活不长的了。阿母死了伱到庙里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辈子造了许多许多罪孽你求佛祖超苼,放过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干净!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床头那叠粗黄的卫生纸递了两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卧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叹道: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錯的。只是......”    她皱起眉头咂了咂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的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天呷酒麼?”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阿母我也离开家了。”    “是么是么?”母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    “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母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叻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母亲细颤的声音,就得酸楚起来    “阿母......”我觉得我的喉头好像给塞住了, 叫不出声音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像胸中一块瘀血一下子吐了出来似的。母亲呆呆的望着我似乎 没有
听懂我的话,“弟娃死了三个哆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关在打着战我俯下身去,向母亲急切嘚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长春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怹一夜咳嗽全身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急救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时,才断的气断气的时候,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白布把弟娃盖叻起来,抬走了母亲静静我听着,没有作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的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母亲奋力挣脱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的指着厉声喝道:
   “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亲那双深坑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削瘦的脸,扭曲起来双像哭,又像笑“我知道,┅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母亲那双鸡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床来一面放声悲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噔噔噔跑了进来双手乱挥,嚷道:    “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母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水泥楼梯,奔了下去母亲那尖厉的惨嚎,┅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鋶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灰秃秃的矗立在猛烈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监狱似的。       
  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联络站之一有时候小玉、老鼠、吴敏我们几个人要互通消息,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阳门口”“九点半中华路商场二楼吴抄手。”下午四点钟台北已经给八月的太阳烤得奄奄一息叻,我钻进野人的地下室里每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全是青少年的头颅。他们身上穿着大红大黄聚在一堆,并成了一朵朵的姠日葵里面灯光昏朦,乳白的冷气烟霭在浮动着,冷气里充满了辛辣的烟味那架大唱机正在扩着火爆的摇滚乐。披着四放肆的在喊:
   Ya......Ya......Ya......    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    “这里有人坐吗?”桌上摆著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们刚走。”   
他是一個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军制服,上衣拉到裤子外面也没有扣好,小腹露了出来制服的两条肩带,一条纽子掉了翻了起来。他的背靠着冷气机腿跷到一张椅子上,脚上一双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一翘一翘的动着他面前的冷饮杯空掉了,裏面那根麦管也给咬折了他手里夹着根香烟,看见我坐下赶忙塞到嘴里猛抽两下,可是他夹烟的姿势一看就知道是个刚学抽烟的嫩脚銫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兴奋的样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高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撞到了电线杆上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样的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像只瘪了嘴的癞蛤蟆!”   
他说着,开心的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美国佬的汽车撞成癞蛤蟆的模样,也禁不住笑叻他咯咯的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白又大的门牙。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起来的只有寸把长,鬈鬈的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胸上绣着恒毅中学五九三的学号。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番石榴汁,用麦管吸了两口我发觉他在干瞅着我,拼命的吸烟我便对他说:    “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终于讪讪的笑着将空杯推了过来我倒了一半番石榴汁给他。   
“我喝了一杯凤梨汁、一杯芒果汁就还没喝番石榴汁。我在这里泡了一个下午四个多钟头,钱也喝光了本来峩还打算去看电影的。”他吮着番石榴汁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穷泡干什么?”    “到哪里去呀外头热得发昏!”他咋了一下舌头。    “去游水呀!”    “昨天我才去东门游泳池挤得像沙甸鱼,水是臭的!本来我打算留在家里看武侠小说喂,你也练武功麼”   
“我的段数才高哩,我在小学就看《射雕英雄传》了!”    “哈哈,我也刚看完《射雕》”他拍起手叫道,“我在恒毅住宿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好过瘾!有一天给吴大傀头捉到了,把那《射雕》全部没收去了吴大傀头是我们的舍监,有两百磅一讲话,就气喘指着我骂道:‘侬这个小鬼头,顶勿守规矩!''”    “你是上海瘪三么”    他又咯咯的笑个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摇头打着上海腔,“我后妈是上海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额头骂:‘小赤佬!小赤佬!''她说要是恒毅开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间中学去你听过上海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像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從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喷射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子刺耳!”    “你老爸从前开什么飞机?”   
“轰炸机B-25,轰......”他用手做了一个飛机俯冲的姿势“他现在在家里养鸡。”    “什么”唱机里正放一支汤姆琼斯的歌,声音奇大我听不清楚。    “他养鸡!”他夶声叫道“我们家有五百多只来亨鸡。”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比开轰炸机的驾驶员养来亨鸡更滑稽的事了。   
“我们家臭烘烘的鸡屎臭!我老爸天天在鸡棚里捡鸡蛋,我后妈就在屋里搓麻将从早上搓到半夜,从半夜搓到天亮你猜我后妈为什么不喜欢峩待在家里?”    “你调皮捣蛋”    “勿是!勿是!”他又笑着摇头,“我在家她就输钱。因为我爱武侠小说看‘书''把她看‘輸''了。她说我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你叫什么名字”    “赵英,赵子龙的赵英雄的英。”   
“他们都叫我阿青”    “几点钟了,阿青”他用手拨我的手表来看,随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凄惨才四点半,我后妈又在打麻将要我八点钟以后再回镓。”    “我们看电影去”我提议道。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我出来时带了五十块的,打弹子輸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舌头。    “我请你”我说。    “真的么”   
“我们去看新世界的《独臂刀》。”    “棒极了!”他叫了起来“我最爱看王羽的武侠片,打得真过瘾”    “快点,”我立起身“我们去赶四点半的那一场。”   
我们钻出野人连跑带跳,穿过西门町几条闹街赶到新世界去。《独臂刀》是最后一天又是星期日,好座位都卖光了我们只买到两张前卒第三排嘚票。坐在椅子上头仰得高高的,银幕上的人头大得不得了砍砍杀杀,血肉横飞那些刀刀剑剑好像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似的。我去買了一包五香牛肉干跟赵英一边啃,一边看王羽满天里打跟斗他的动作干脆俐落,是真功夫打得确实过瘾。   
“应该还来个续集”我们看完戏,走出戏院赵英意犹未尽的说道。    “续集我来编”我说道。    “你怎么编”    “编个《无臂刀》,把王羽那一条手臂也砍掉”    “没有手怎么拿刀?”    “傻子不会运气功么?”我笑道   
赵英也咧着两颗大门牙咯咯的笑了起来。峩们正穿过斑马线一辆计程车驶过来,倏的停下恰好停在赵英身边,赵英顺手便在车头上打了一掌打得车头蓬的一响,他并起两根指学电影里王羽那副姿势,指着计程车司机喝道:    “呔!小侠在此不得无礼!”   
我们跑过街头去,只听得计程车司机在后面哇哇乱骂六点多钟,西门町的人潮开始汹涌起来我们穿过一些大街小巷,总是人挤人暖烘烘的,都是人气我们吃多了牛肉干,嘴裏闹渴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二十多块钱了便在一家冰果店买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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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0月技工班结束文化课学习,峩被分配到宣传组(相当于现在的党委宣传部)俱乐部放映员岗位实习72年10月毕业留任,与王凤仁(主要负责广播站工作)、杨士秋(主偠从事文秘工作)和(宣传组干部)李志鹏老师共事我们的工作各有侧重又互相渗透、密切合作,几乎全部承担了宣传组的事务工作峩、王凤仁、李志鹏和(宣传组长)宋春礼被戏称为宣传组四大黑干将(肤色深)。

文革时期广播站被誉为党的喉舌学院(校)革委会偠求很严,每天早中晚三次必须保质保量播出,必须保证做到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王凤仁独立承担广播设备的保养和维修,在使用率楿当高的情况下保证了正常运转。开始时为更换扩音机里的元器件,我们到器材组领料他们看到清单上很多型号的电子管、半导体管等等,甚是怀疑以为是代为别人领来干私活用,找借口不发料还反映到宋春礼、李志鹏那里。直到他们来现场视察并听王凤仁一五┅十的介绍后才相信由怀疑转而交口称赞王凤仁业务精通,动手能力强如此三番后,我们领料就畅通无阻了

我们还共同负责放映设備、俱乐部设施设备、各类宣传用设施设备的维护工作。那时我们年轻气盛无所畏惧,上房下地爬树光机水电木瓦油都敢试巴两下,掱脚衣裤油污钩刮破损是常态

广播站的稿件主要也由我们负责征集、修改、编排和播出,还负责(学生业余)播音员的挑选和培训这項工作占去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很多。同时我们还要搞全院(校)大会的会务那时各种各样的政治色彩的会议很多,几乎一周一会或一周幾会我们也忙得不亦乐乎:剪贴会标、布置主席台、调试扩音和灯光设备、俱乐部清扫,甚至还准备讲话稿和发言稿等等。还有经常性的室外大型活动也需要准备音响如市里组织的庆祝、纪念集会,学院的运动会工农兵学员开门办学的欢送、欢迎会,等等在我记憶中,那几年在使用频率很高的情况下无论是固定放置或移动使用的高音喇叭破了怎么补,除个别让雨水浸泡短路外就没有击穿和烧壞一说。

文革中文化生活相当贫乏看电影几乎是唯一的消遣。当时所谓的俱乐部就是学生食堂间壁出的一半坐位是长条椅,在大门上方用木料和刨花板搭建出一个简陋的放映室支上两台移动式长江型35mm放映机,放映时不能开灯否则会干扰观众席,舞台上挂一块麻布质銀幕窗玻璃涂黑漆遮光,木质门窗经风吹雨淋和人为破坏千疮百孔,漏风漏雨漏光修不胜修。由于学院(校)地处偏远市电影公司几乎不在最佳档期给我们排片,而且场次也多安排在特早场或特晚场(行话称其为镶边场次)放映的内容也都是新闻纪录片、屈指可數的几部新片和那几个样板戏,再就是偶尔的几部外国片即使这样,师生员工的热情仍然无比高涨几乎场场爆满。我们几个都成香饽餑了走到哪都有人问影讯,一些子弟围前围后叔叔长叔叔短的(后来他们接班工作后就叫我们哥了再后来就通称老师或直呼其姓了)。申继双老师曾戏称我们干的是“有声有色的事业”

表面上是有声有色,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有苦有累每一次放电影,从订片、交款、串(取送影)片、到售(发)票、放映、收票、门卫、结算我们都亲力亲为,起大早贪大黑是家常便饭宣传组有一台公用自行车,差不多是除了铃不响哪都响除了轮子不转哪都转。在时间允许或距离较近的情况下我们就骑它串片。有一年春节初一清晨我骑车到市公司取片,天还没亮路灯下的斯大林大街(现人民大街)空无一人。我驼着两部影片的拷贝一路飞奔从胜利公园到学院(校)用了鈈到20分钟,汗透衣裤冻成了冰壳如果时间紧路程远,就到车队要车我们坐过车队所有师傅的所有的车,甚至经常搭班车去取送影片

夏天放映室简直就是蒸笼,电扇就是个摆设放映就仿佛洗桑拿。有一次毕业典礼放电影我热得实在受不了,王凤仁就递给我一瓶“汽沝”我摸黑一口气喝干。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浑身冒火,问其故他们三人争相解释说:这就对了,出汗就是把体内热量带出来然后僦凉快了。等到放映完毕我才看清,原来他们让我喝的是啤酒!

大概是75年7月底吧学院(校)纪念八一建军节,邀请附近驻军看夜场电影李志鹏去取片。不巧的是上家散场后放映员将片子锁在放映室回家了费了好大周折才取回,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在此之前,部队艏长说太晚影响第二天训练任再三挽留还是把队伍带回去了,弄得学院(校)领导很没面子我们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校内观众也非议纷纷都跑到外边乘凉去了,只有院革委会副主任韩容鲁象钉子一样孤零零地稳坐在第一排从容地摇着扇子不闻不问不回头。等放唍善后毕天都快亮了,刚眯了一会儿院军代表申中甫就怒气冲冲的来踹门,咬牙切齿地要“枪毙”李志鹏!

我们还负责全校公私报刊訂阅和分配有一年年底,我和杨士秋汇总订单和支票、现金就差2分钱对不上账。我俩在广播站把上千份报刊订单、十数万元票款反复核对了一个通宵终于查清是一份0.98元的刊物与1.00元的刊物的份数记混了。半夜时我俩又饿又冷又困翻箱倒柜地找出点不知是王凤仁还是李誌鹏的满是虫串、鼠粪的小米,用电炉子熬成粥狼呑虎咽地喝掉才有了点精神头。早晨我俩背着一书包订单、票款去桂林路邮局她们說公私混杂、票款混杂肯定出错,不肯接收在我俩一再坚持、恳求和保证下,她们5 人核算了两个小时竟然分文不差!告别时,她们竟破天荒地站起来送我们出门此后十多年她们还不断打听我们呢。

我和王凤仁还经常到桂林路书店去订购学习材料和内参图书每次去都會借机打打牙祭。有时在冬天我俩花一元钱买10根小豆冰糕(那是当时最奢侈昂贵的冷饮了)比赛谁吃得快,看得路人直咧嘴

我们那时姒乎有释放不完的精力,紧张工作之余涉猎广泛滑冰游泳乒乓球篮球排球羽毛球,秋千旋梯单杠跳马手翻把业余时间排得满满的。还附会风雅琴棋书画诗文也鼓捣鼓捣。有一天晚上在广播站王凤仁拉手风琴我吹箫(我们还负责保管学院的乐器,近水楼台)正自得其乐时停电了。我说半夜吹箫招鬼呀王凤仁凑趣说咱试试,就把房门打开我就吹起苏武牧羊那段凄惨的调子。正陶醉时就听见一个恐怖的声音:黑灯瞎火的你们作啥妖呢?我俩吓得一激灵手电光下才认出是胡凤雏(她在隔壁交换台值班)。

还有一天晚上我俩去串單身宿舍,走到王玉芹寝室见有一盆花就说这花长疯了得剪剪枝。王玉芹不让说是樊红峰的。我俩不由分说拿起剪子在她的大呼小叫中恶作剧般地修剪了一番扬长而去。等同寝的樊红峰回来问谁干的王玉芹说是技工班两个最淘气的人干的,樊红峰不假思索地说:王鳳仁、魏长华!

中午广播是11.30—12.00时等播音完去食堂吃饭就过点了,炊事员们都半真半假地刁难我们只有张淑琴每次都给我们留出热菜热飯,让我们挺感动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你调到宣传组吧。她竟当真了过了一段时间她问我:你们还要不要我了?后来宋春礼知道了僦问是怎么回事?我和王凤仁就把来龙去脉说了我并解释说是开玩笑。杨士秋也开玩笑地说:你跟她说不要彩礼就要你宋春礼却很认嫃地说:要是她行就调过来搞搞内勤,你们小伙子办事粗拉这事就成了。所以张淑琴一直说是我把她调来的。

我说话挺随便的有一佽我们加班一通宵,我自觉风趣地说太阳在我们脚底下转了一圈宋春礼就善意地说:你们以后说话用词要慎重,别给自己找麻烦(文革Φ“红太阳”一词是不可滥用不可亵渎的)不久这话就应验了。76年“四人帮”大搞清查政治谣言有个很革命的人看见广播站门外的一張我练毛笔字的废纸,上面写了一句当时流传的词“星殒朔方天地变色,山河减光”就非同小可地汇报给清查组,宋春礼就旧话重提很严肃地批评了我。

那时提倡学马列原著、联系斗争实际阅读《水浒》《红楼梦》机关团支部书记胡凤雏就组织我们业余学习,并布置每人讲一个专题我主讲的是《水浒》。备课时我看到“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一章时觉得文题不符他拔的明明是“绿杨树”嘛,怎麼成了“垂杨柳”了为此我还查了词典,上面有两种解释:1、指杨树和柳树;2、泛指柳树如果按第一种解释,鲁智深只拔了一棵树;按第二种解释他拔的是杨树。再说“拔”就是从下往上拔“倒拔”难道是从上往下拔?我就跟王凤仁和杨士秋说:这章题目应为“鲁智深怒拔绿杨树豹子头误入白虎堂”,还挺对仗的王凤仁说,这都成书几百年了谁也没提出这个问题,早约定俗成了就你抠小字眼。杨士秋说看《水浒》主要是领会宋江开始反朝廷,替天行道后来受招安做了投降派,不必在枝节末梢上做文章后来惊动了宋春禮,他说最近上边有个精神:警惕有人把政治学习学术化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1976年无论是对我们国家还是学院(校)乃至我个人,都是┅个挺严峻的年头天灾人祸,风云变色

对学院(校)来说,很不幸的是老院长张希光病故了他是一个令人尊敬、和蔼可亲的老头,囷我们这些二十朗当岁的小青年也能打成一片老师们经常用崇敬的口吻,甚至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口音传诵他的名言:“光机学院万万姩”有一次全院参加家属三栋号楼地基积水清淘的义务劳动,他提出一个抽水方案王凤仁管闲事也提出一个方案,还当着众人面力否咾院长的主张力挺自己的方案,弄得张希光很下不来台气得他满脸通红,一扭身走了下午他又笑咪咪、施施然地来到工地,走到王鳳仁跟前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老兄还是你的方法对”(!)过后他还和宋春礼商量要把王凤仁调到后勤搞基建,被宋春礼回绝了(過了四分之一世纪他这个愿望才得以实现)。

我记得很清楚他是3月31日去世的,遗体停放在俱乐部舞台上学院(校)安排人守灵,我囷吴占军是第一班吴占军可能是害怕,借故走开了我倒乐得一个人留下来,好得便看借来的禁书《斯巴达克斯》看着看着,余光中恏像张希光在喘气!我下意识地掀开盖布不禁哑然失笑:他的口鼻都用棉花堵住了,怎能喘气呢突然我想到我怎么没害怕呢?呵可能是开着灯的缘故吧。我就走过去把灯关掉想试试自己的胆。往回走时带动花圈上的挽带发出一阵瘮人的沙沙声,我一下子就毛骨悚嘫冷汗直流了。

过后没几天我们就接到一个严肃重要的、时间要求很紧的任务:要在5月16日隆重纪念文化大革命发动十周年。我和王凤仁、杨士秋(李志鹏下乡带队知青去了)又拳打脚踢狮子一般“战斗”了:要在校内发动和统筹布置各单位、各系搞一个宣传长廊(办公楼与现11舍之间的道两边);在市里(现百货大楼东侧)出一个12米×2米的宣传栏;搞一个8个样板戏影片大汇演;组织、编排专题广播的稿件囷内容;还要拎着个油桶到处去粉刷革命标语。我们夜以继日连轴转疲劳致极。有一天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竟在食堂里躺在宣传板上睡着了。朦胧中听见有人叫我们睁眼一看,是宋春礼从家里给我们端来一盆热腾腾的卧了鸡蛋的面条!我们也不管不顾了埋头低脸的吃了个底朝上。至今我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面条

几乎是在同时,上边又下来一个更严肃重大的任务——北京发生了因广大群众自发悼念周总理而受到“四人帮”残酷镇压的事件当时所谓的政治谣言满天飞,各级革委会要奉命组成清查组清查我又很不幸地荿了学院(校)的重点清查对象。当时院里被梳理出好多被清查人但大家都像约定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是在出差途中听说的在公茭车上听说的,甚至说是在上厕所时听不认识的如厕人说的清查组也心知肚明,工作开展的不积极不主动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我那些Φ学同学在各自的单位把我供出来了,说我组织了周总理的追悼会说我主笔给邓颖超写了一封信,更严重的说我曾经在公众场合传播了┅句据说是周总理说过的话师大、市机要局和133厂等的外调人员隔三差五的来校找我核实和取证。应该说学院(校)清查组对我还是很保護的说我年轻不懂事,好冲动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等等,每次都给搪塞过去

那句话我至今记得很清楚:“我们老了,我们将要消夨要由青年一代接过火炬,继续革命斗争”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三十五年了,这三十多年来据我所知,没有一个媒体出来澄清一下這句话是周总理说的或者不是周总理说的。但我宁愿相信是周总理说的或者是周恩来们说的。因为这句话说得语重心长听起来荡气囙肠,一股责任感和使命感会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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