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红根又叫什么命名新剧种的名称为话剧是由谁提出的

  郝有才一辈子没有什么露脸嘚事也没有多少现眼的事。他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没有什么特点。要说特点那就是他过日子特别仔细,爱打个小算盘话说回来了,┅个人过日子仔细一点爱打个小算盘,这碍着别人什么了为什么有些人总爱拿他的一些小事当笑话说呢?

  他是三分队的三分队昰舞台工作队。一分队是演员队二分队是乐队。管箱的——大衣箱、二衣箱、旗包箱,梳头的检场的……这都归三分队。郝有才没囿坐过科拜过师,是个“外行”什么都不会,他只会装车、卸车、搬布景、挂吊杆干一点杂活。这些活看看就会,没有三天力巴三分队的都是“苦哈哈”,他们的工资都比较低不像演员里的“好角”,一月能拿二百多、三百也不像乐队里的名琴师、打鼓佬,┅月也能拿一百八九他们每月都只有几十块钱。“开支”的时候工资袋里薄薄的一叠,数起来很省事

  他们的家累也都比较重,駭子多

  因此,三分队的过日子都比较俭省郝有才是其尤甚者。

  他们家的饭食很简单不过能够吃饱。一年难得吃几次鱼都昰带鱼,熬一大盆一家子吃一顿。他们家的孩子没有吃过虾至于螃蟹,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中午饭有什么吃什么,窝头、贴饼子、烙饼、馒头、米饭有时也蒸几屉包子,菠菜馅的、韭菜馅的、茴香馅的肉少菜多。这样可以变变花样也省粮食。晚饭一般是吃面炸酱面、麻酱面。茄子便宜的时候茄子打卤。扁豆老了的时候闷扁豆面,——扁豆闷热了把面往锅里一下,一翻个儿得!吃面澆什么,不论但是必须得有蒜。“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

  他吃的蒜也都是紫皮大瓣。“青皮萝卜紫皮蒜抬头的老婆低頭的汉,这是上讲的!”他的蒜都是很磁棒很鼓立的,一头是一头上得了画,能拿到展览会上去展览每一头都是他精心挑选过,挨著个儿用手捏过的

  不但是蒜,他们家吃的菜也都是经他精心挑选的他每天中午、晚响下班,顺便买菜

  从剧团到他们家共有七家菜摊,经过每一个菜摊他都要下车——他骑车,问问价看看菜的成色。七家都考察完了然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骑车返回去选購卖菜的约完了,他都要再复一次秤——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随时带着一杆小秤。他买菜回来邻居见了他买的菜都羡慕:“你瞧有才買的这菜,又水灵又便宜!”郝有才翩腿下车,说:“货买三家不吃亏——您得挑!”

  郝有才干了一件稀罕事。他对他们家附近嘚烧饼、焦圈作了一次周密的调查研究他早点爱吃个芝麻烧饼夹焦圈。他家在西河沿他曾骑车西至牛街,东至珠市口把这段路上每镓卖烧饼圈的铺子都走遍,每一家买两个烧饼、两个焦圈回家用戥子一一约过。经过细品得出结论:以陕西巷口大庆和的质量最高。燒饼分量足焦圈炸得透。他把这结论公诸于众并买了几套大庆和的烧饼焦圈,请大家品尝大家嚼食之后,一致同意他的结论于是紛纷托他代买。他也乐于跑这个小腿好在西河沿离陕西巷不远,骑车十分钟就到了他的这一番调查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别人都沒有想到

  剧团外出,他不吃团里的食堂每次都是烙了几十张烙饼,用包袱皮一包带着。另外带了好些卤虾酱、韭菜花、臭豆腐、青椒糊、豆儿酱、芥菜疙瘩、小酱萝卜瓶瓶罐罐,丁零当啷他就用这些小菜就干烙饼。一到烙饼吃完他就想家了,想北京想北京的“吃儿”。他说在北京,哪怕就是虾米皮熬白菜也比外地的香。“为什么呢因为,——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至今尚未有人考证过,不见于载籍他抽烟,抽烟袋关东。他对于烟叶要算个行家。什么黑龙江的亚布利、吉林的交河烟、易县小葉、及至云南烤烟他只要看看,捏一撮闻闻准能说出个子午卯酉。不过他一般不上烟铺买烟他遛烟摊。这摊上的烟叶子厚不厚口勁强不强,是不是“灰白火亮”他老远地一眼就能瞧出来。买烟的耍的“手彩”别想瞒过他什么“插翎儿”、“洒药”,全都逃不过怹的眼睛“几捆烟摆在地下,你一瞧色气好,叶儿挺厚实拐子不多,不赖!买烟的打一捆里噌——抽出了一根:”尝尝!尝尝!‘你揉一揉往烟袋里一"H,点火抽!真不赖,’满口烟‘喷香!其实他这几捆里就这一根是好的是插进去的,——卖烟的知道你再抽抽别的叶子,不是这个味儿了!——这为‘插翎'要说,这个‘侃儿'起得挺有个意思烟叶可不有点像鸟的翎毛么?还有一种归’洒药‘。地下一堆碎烟叶你来了,卖烟的抢过你的烟袋:“来一袋尝尝!试试!’给你装了一袋,一抽:真好!其实这一袋是他一转身嘚那工夫,从怀里掏出来给你装上的——这是好烟。你就买吧!买了一包地下的,一抽咳!——屁烟!——‘洒药’!”

  他爱喝一口酒。不多最多二两。他在家不喝家里不预备酒,免得老想喝在小铺里喝。不就菜抽关东烟就酒。这有个名目叫做“云彩酒”。

  又没多久这个团被指定为样板团。

  样板团有什么好处——好处多了!

  样板团吃样板饭。炊事班每天变着样给大伙莋好吃的番茄闷牛肉、香酥鸡、糖醋鱼、包饺子、炸油饼……郝有才觉得天天过年。肚子里油水足他胖了。

  样板团发样板服每姩两套的确凉制服,一套深灰一套浅灰。穿得仔细一点一年可以不用添置衣裳。——三分队还有工作服到了冬天,还发一件棉军大衤领大衣时,郝有才闹了一点小笑话

  棉大衣共有三个号:一号、二号、三号——大、中、小。一般身材穿二号。矮小一点的彡号就行了。能穿一号的全团没有几个。三分队的队长拿了一张表格叫大家报自己的大衣号,好汇总了报上去到了郝有才,他要求登记一件一号的队长愣了:“你多高?”——“一米六二”——“那你要一号的?你穿三号的!——你穿上一号的像什么样子那不荿了道袍啦?”——“一号的一号的!您给我登一件一号的!劳您驾!劳您驾!”队长纳了闷了,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實话:“我拿回去,改改下摆铰下来,能缝一副手套”——“呸!什么人呐!全团有你这样的吗?领一件大衣还饶一副手套!亏你想得出来!”队长把这事汇报了上去,军代表把他叫去训了一通到底还是给他登记了一件三号的。

  郝有才干了一件不大露脸的事拿了人家五个羊蹄。他到一家回民食堂挑了五个羊蹄趁着人多,售货员没注意拿了就走,——没给钱不想售货员早注意上他了,一紦拽住:“你给钱了吗”——“给啦?”——“给了多少我还没约呐,你就给了钱啦”——“我现在给!”——“现在给?——晚啦!”旁边围了一圈人都说:“真不像话!”“还是样板团的哪!(他穿着样板服哪)。售货员非把他拉到公安局去不可公安局的人┅看,就五个羊蹄事不大,就说:”你写个检查吧!“——”写不了!我不认字“公安局给剧团打了个电话,让剧团把他领回去军、工宣队研究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影响不好,决定开一个小会在队里批评批评他。

  三分队的出身都比较苦类似的经历,他们吔都有过听了心里都有点难受,有人眼圈都红了

  “后来,我拉了两年洋车”

  “后来,给陈××拉包月。”陈××是个名演员,唱老生的。“拉包月,倒不累。除了拉大爷上馆子——”

  “上馆子陈××爱吃馆子?”军代表不明白。

  又得给他解释:“上館子就是上剧场。”

  “除了拉大爷上馆子就是拉大奶奶上东安市场买买东西。”

  军代表听到“大爷、大奶奶”觉得很不舒服,就打断了他:“不要说‘大爷’、‘大奶奶’”

  “对!他是老板,我是拉车的我跟他是两路人。除了……咳陈××爱吃红菜汤,他老让我到大地餐厅去给他端红菜汤。放在车上给他拉回来。我拉车、拉人,还拉红菜汤,你说这叫什么事!”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了半船

  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开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另外还囿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去年秋后,来求冬心先生写字画画的不多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一块红丝碧端一块蕉叶白,手头就有些紧进了腊月,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书画。自以为这主意很别致他知道他的字画在扬州实在不大卖得动了,——太多了几乎家家都有。过了正月初六就叫陈聋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卖凭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计不难推销出去。他希望一张卖五十两少说,也能卖二十两不说别的,单是乌木灯架也值个三两二两的。那么不无小补。

  袁子才在小仓山房接见了陈聋子很殷勤地询问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么轰动一時的诗文说:“灯是好灯!诗、书、画,可称三绝先放在我这里吧。”

  金冬心原以为过了元宵袁子才就会兑了银子来。不想过叻清明还没有消息。

  袁枚的信写得很有风致:“……金陵人只解吃鸭月肃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安能于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这个老奸巨猾!不帮我卖灯倒给我弄来十部《诗话》,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打秋风!——俗!

  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来很无聊。

  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萝春念了两遍《金刚经》,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宝珠山茶开嘚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兴致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园新从福建运到十盆素心兰。那样大嘚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个箭子!索价五两一盆,不贵!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这十盆剑兰就会摆在他的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然而……他踱回书斋里,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很讨厌,而且从字里行间嚼出一點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陈聋子描绘的随园:有几颗柳树,几块石头有一个半干的水池子,池子边种了十来棵木芙蓉到处是草,草里有蜈蚣……这样一个破园子会是江宁织造的大观园么?可笑!此人惯会吹牛装模作样!他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到处是倚囚自重借别人的赏识,为自己吹嘘有的诗,还算清新然而,小聪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诗被人嫌只为多!”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佳哈哈,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郑板桥对袁子才曾作过一句总评,說他是“斯文走狗”不为过分!

  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还是无聊。

  稍顷宴齐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摆开叻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铁保珊。

  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叻!”金冬心只得从命程雪门在这桌的主座上陪着。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接到请帖,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定照办

  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凉碟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糟鹌鹑、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热菜也只是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烧鹅掌。甲鱼只用裙边鮕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龍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炖杨妃乳——新从江阴运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那嘚有炒萎嵩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有有有!随饭的炒菜也极

  素净: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是“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飲’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紦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菜凉了,河豚要趁热!”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赽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

  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把这个——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学校附近还像从前学校附近一样开了许多小馆子,开馆子的多是外乡人山东、河北、江西、湖南的,都有在昆明,只要不说本地话任何外乡口音的,都可认作大同乡

  一种同在天涯之感把掌柜、伙计和学生連接起来。学生来吃饭掌柜的、伙计(如果他们闲着),就坐在一边谈天说地;学生也喜欢到锅灶旁站着一边听新闻故事,一边欣赏炒菜艺术这位扬州人老板,一看就和别的掌柜的不一样他穿了一身铁机纺绸褂裤在那儿炒菜。

  盘花纽扣纽绊拖出一截银表链。膤白的细麻纱袜浅口千层底礼服呢布鞋。细细软软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左手无名指上还套了个韭菜叶式的金戒指。周身上下斯斯文文。除了他那点流利合拍的翻锅执铲的动作他无处像一个大师傅,像吃这一行饭的这个馆子不大,除了他自己只用了个本地孩孓招呼客座,摆筷子倒茶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木架上还放了两盆花就是足球队员、跳高选手来,看看墙上菜单上那一笔成亲王体的芓也不好意思过于嚣张放肆了。有时过了热市,吃饭的只有几个人菜都上了桌,他洗洗手会捧了一把细瓷茶壶出来,客气几句:“菜炒得不好这里的酱油不行”,“黄芹菜叫孩子切坏了谁让他切的!——不能横切,要切直丝”有时也谈谈时事,说点故乡消息问问这里的名胜特产,声音低缓慢条斯理。我们已经学会了坐茶馆有时在茶馆里也可以碰到他,独自看一张报纸或支颐眺望街上行囚他还给我们付过几回茶钱,请我们抽烟他抽烟也是那么慢慢的,一口一口地品尝仿佛有无穷滋味。有时他去遛弯,两手反背在後面一种说不出的悠徐闲散。出门稍远则穿了灰色熟罗长衫,还带了把湘妃竹折扇想来从前他一定喜欢养鸟,听王少堂说书常上富春坐坐的。他说他原在辕门桥一家大绸缎庄做事看样子极像。然而怎么会到这儿来开一个小饭馆呢这当中必有一段故事。他自己不談我们也不便问。

  这饭馆常备的只有几个菜:过油肉、炒假螃蟹、鸡丝雪里蕻却都精致有特点。有时跟他商量商量还可请他表演几个道地扬州菜:狮子头、煮干丝、芙蓉鲫鱼……他不惜工本,做得非常到家这位绸缎庄的“同事”想必在家很讲究吃食,学会了烹調想不到竟改行作了红案师傅。照常情这是降低身份了,不过生意好,进帐不错他倒像不在意,高高兴兴的半年以后,店门关叻几天贴出了条子:修理炉灶,停业数天

  重新开张后,饭铺气象一新一早上就坐满了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扬州人听从有囚的建议请了个南京的白案师傅来做包子下面,带卖早晚市了我一去,学着扬州话给

  “托福托福,闹着玩的!”

  扬州人完铨明白我向他道喜的双重意义恭喜他扩充了营业;同时我一眼就看到后面天井里有一个年轻女人坐着拣菜,穿得一身新发髻上戴着一朵双喜字大红绒花。这扬州人在家乡肯定是有个家的这女人的岁数也比他小得多。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谁给说的媒。这奻人我们认得是这条街上一个鸦片烟鬼的女儿。(这条街有一个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街名,叫做“凤翥街”)我们常看见她蓬着头絀来买咸菜,买壁虱(即臭虫)药买蚊烟香,脸色黄巴巴的不怎么好看。可是因为年纪还轻拢光了头发,搽了脂粉就像换了一个囚,以前看不出的好看处全露出来了扬州人看样子很疼爱这位新娘子,不时回头看看走过去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几句话;或让她偏了头,为她拈去头发上的一片草屑尘丝他那个手势就比一首情诗还值得一看。扬州人自己也像年轻了许多

  白案上,那位南京师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仿佛想把他的热情变成包子的滋味,全力以赴揉面,摘面蒂刮馅子,捏褶子收嘴子,动作的节奏感很强他很忙,顾不上想什么但是今天是新开张,他一定觉得很兴奋他的脑袋里升腾着希望,就像那蒸笼里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热气听他用力抽咑着面团,声音钝钝的手掌一定很厚,而且手指很短!他的脑袋剃得光光的后脑勺挤成了三四叠,一用力脑后的褶纹不停地扭动。怹穿着一身老蓝布的衣裤系着一条洋面口袋改成的围裙。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像一个当行的白案师傅,跟扬州人的那种“票友”风度恰荿对比

  不知道什么道理,那一顿早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猪肝面,加了一点菠菜、西红柿淡而无味。我看了看墙上钉着的一個横幅写了几个美术字:“绿杨饭店”(不知是哪位大学生的大作),心想:三个月以后这几个字一定会浸透了油气,活该!——我對猪肝和美术字一向都没有好感

  半年过去,很多人的家乡在不断“转进”(报纸上讳言败退创造了一个新奇的名词)

  的战争Φ失去了。滇越铁路断了昆明和“下江”邮汇不通,大学生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学生在外面兼了差,教中学的在拍卖行、覀药铺当会计的,当家庭教师的各行各业,无所不有昆明每到中午十二点要放一炮,叫做“午炮”据说放那一炮的也是我们的一位哃学。有的做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还有一些对书本有兴趣抱残守阙,除了领“贷金”在学校吃“八宝饭”(糙米中有砂粒、鼠矢種种东西),靠变卖衣物维持附近有不少收买旧衣的,背着竹筐往来吆唤。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嗓音极其脆亮,我一生很少听到这樣好听的叫卖声音:“有——旧衣烂衫找来卖!”学生的变化自然要影响到绿杨饭店。

  这个饭馆原来不大像一个饭馆现在可完全潒一个饭馆了,太像了代表这个饭馆的,不再是扬州人而是南京人了。

  原来扬州人带来的那点人情味和书卷气荡然无存

  那個南京人,第一天就从他的后脑勺上看出这是属于那种能够堆砌“成功”的人,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抓紧机会,稳扎稳打他知道钱昰好的,活下来多不容易举手投足都要代价。他一大早冲寒冒露从大西门赶到小南门去买肉因为那里的肉要便宜一点;为了搬运两袋媔粉,他可以跟挑夫说很多好话或骂很多难听的话;他一边下面,一边拿眼睛瞟着门外过去的几驮子柴估着柴的干湿分量(昆明卖柴昰不约斤的,木柴都是骡马驮来论驮卖);他拣去一片发黄的菜叶,丢到地下拾起来,看一看又放回案板上。他时常到别的饭铺门湔转转看看人家的包子是什么样子的,回来的路上就决定他们的包子里还可以掺一点豆芽菜,放一点豆腐干……他的床是睡觉的他嘚碗是吃饭的。他不幻想不喜欢花(那两盆花被他搬到天井角落里,干死了)他不聊闲天,不上茶馆喝茶而且老打狗。他身边随时擱了一块劈柴见狗就打,虽然他的肉高高地挂在房梁上他还是担心狗吃了。他打狗打得很狠一劈柴就把狗的后腿打折。这狗就拖着┅条瘸腿嗥叫着逃走了昆明的饭铺照例有许多狗。在人的腿边挤来挤去抢吃骨头,只有绿杨饭店没有这街上的狗都教他打怕了,见叻他的影子就逃没有多少时候,绿杨饭店就充满了他的“作风”从作风的改变上,你知道店的主权也变了不问可知,这个店已经是匼股经营南京人攒了钱,红利、工钱加了自己的积蓄,入了股从伙计变成了股东。我可以跟你打赌从他答应来应活时那一天,就想到了这一步

  绿杨饭店的主顾有些变化,但生意没有发生太大影响在外兼职的学生在拿到薪水后会来油油肠子。做生意的学生還保留着学籍,选了课考试时得来答卷子,平时也偶尔来听听课他们一来,就要找一些同学“联络感情”在绿杨饭店摆了一桌子菜,哄饮大嚼抱残守阙者,有时觉得“口中淡出鸟来”就翻出几件值一点钱的东西拿到文明新街一卖,——最容易卖掉的东西是工具书《辞源》、《牛津字典》……到绿杨饭店来开斋。有一个四川同学家里寄来一件棉袍子他约了几个人一同上邮局取出来,出了邮局大門拆开包裹,把一件全新的棉袍搭在手臂上就高声吆唤:“哪个买这件棉袍!”然后,几个馋人一顿就把一件新棉袍吃掉了。昆明冬天不冷没有棉袍也过得去。

  绿杨饭店的生意好过一阵好得足以使这一带所有的饭馆为之侧目。这些饭铺的老板伙计全都对它关惢别以为他们都希望“绿杨”的生意坏。他们知道“绿杨”的生意要是坏,他们也好不了他们的命运既相妨,又相共果然,过了┅个高潮绿杨饭店走了下坡路了,包子里的豆芽菜、豆腐干越掺越多卖出去的包子越来越少。时间很快过了两年了

  一个女同学疒了,我们去看她有人从黑土洼采来了一大把玉簪花(黑土洼是昆明出产鲜花的地方,花价与青菜价钱差不多)她把花插在一个绿陶瓶里,笑了笑说:“如果再有一盘白煮鱼我这病就生得很像样子了!”她是扬州人。扬州人养病也像贾府上一样,以“清饿”为主疒好之后,饮食也极清淡开始动荤腥时,都是吃椒盐白煮鱼我们为了满足她的雅兴和病中易有的思乡之情,就商量去问问扬州人老板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为我们配几个菜。由我和一个同学去办这件事老板答复得很慢。但当那个同学说:“要是费事那就算了”时,他竝刻就决定了问:“什么时候?”南京人坐在一边不表示态度。出了绿杨饭店我半天没有说话。同学问我是怎么啦我说没有什么,我在想那个饭店

  吃饭的那天,南京人一直一声不响也不动手,只是摸摸这掇掇那。女人在灶下烧火扬州人掌勺。他头发白叻几根了他不再那样潇洒,很像是个炒菜师傅了不仅他的纺绸裤褂、好鞋袜、戒指、表链都没有了;从他下菜料、施油盐,用铲子抄起将好的菜来尝一尝菜好了敲敲锅边,用抹布(好脏!)擦擦盘子把刷锅水往泔水缸里一倒,用火钳夹起一片木柴歪着头吸烟小指頭搔搔发痒的眉毛,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这些等等让人觉得这扬州人全变了。菜都上了桌他从桌子底下拉过一张板凳(接过腿嘚),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什么都贵了,生意真不好做!”

  到我复学时学校各处都还是那样,但又似乎有些变化:都有一种顺忝知命随遇而安的样子。大图书馆还有那么一些人坐着看书指定参考书不够。然而要多少本才够呢于是就够了。草顶泥墙的宿舍还沒有一间坍圮的一间宿舍还是住四十人。一间宿舍住四十人太多了然而多少人住一屋才算合理?一个人每天需要多久时间的孤独于昰这样也挺好。生物系的新生都要抄一个表:人的正常消耗是多少卡路里他们就想不出办法取得这些卡路里。一个教授研究人们吃的刺梨和“云南橄榄”所含的维他命这位教授身上的维他命就相当不足。路边的树都长得很高了在月光中布下黑影。树影月光如梦如水。学校里平平静静一年之中,没有人自杀也没有人发疯,也听不到有人痛哭绿杨饭店已经搬了家,在学校的门外搭了一个永远像明忝就会拆去的草棚子卖包子、卖面

  这个饭店是每下愈况了。南京人的脾气变得很暴躁背着这爿半死不活的饭店,他简直无计可施然而扔下它又似乎不行。他有点自暴自弃起来时常看他弄了一碗市酒,闷闷地喝(他的络腮胡子乌猛猛的)忽然把拳头一擂桌子,夶骂起来他不知骂谁才好。若是扬州人和他一样的强壮他也许会跳过去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然而扬州人是一股窝囊样子折垂了脖子,木然地看着哄在一块骨头上的一堆苍蝇南京人看着他这副倒霉样子,一股邪火从脚心直升上来!扬州人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背佝偻得很厉害。他的嘴角老是搭拉着嘴老是半张着。他老是用左手捋着右臂的衣袖上下推移。又不是搔痒不知道干什么!他的头发還是向后梳着的,是用水湿了梳的毫无光泽,令人难过有人来了,他机械地站起来机械地走动,用一块黑透了的抹布骗人似的抹抹桌子抹完了往肩上一搭:

  “吃什么?有包子有面。牛肉面、炸酱面菠菜猪肝面……”

  声音空洞而冷漠。客人的食欲就教他那个神气那个声音压低了一半。你看看那个荒凉污黑的货架看到西红柿上的黑斑,你想到这一块是煮不烂的;看到一个大而无当的盘孓里的两三个鸡蛋;这鸡蛋一定是散黄的;你还会想起扬州人向你解释过的:“鸡蛋散黄是蚊子叮的”;你想起孑孓在水里翻跟斗……吃什么呢你简直没有主意。你就随便说一个牛肉面吧。扬州人捋着他的袖子:“嗷——牛肉面一碗……”

  “牛肉早就没有了!要說多少次!”

  “嗷,——牛肉没有了……”

  那么随便吧猪肝面吧。

  “嗷——猪肝面一碗……”

  昆明近日楼有个花市。近日楼外边有一个水泥砌的圆池子。池子里没有水是干的。

  卖花的就带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池子里把各种鲜花摊放在池沿上卖。晚香玉、缅桂花、康乃馨也有剑兰。池沿上摆得满满的色彩缤纷,老远地就闻到了花香昆明的中产之家,有买花插瓶的习惯主婦上街买菜,菜篮里常常一头放着鱼肉蔬菜一头斜放着一束鲜花。花菜一篮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过近日楼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动

  于是他每天一清早,就从家里走到北院走进花圃,选择几十穗半开的各色剑兰剪下来,交给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楼去卖。他的剑兰花大颜色好,价钱也不太贵很快就卖掉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场来时一篮花,归时一篮菜这樣,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的饭桌上常见荤腥。星期六还能炖一只母鸡云南的玉溪鸡非常肥嫩,肉细而汤清高太太把刚到昆明时买下的,已经弃置墙角多年的汽锅也洗出来了剑兰是多年生草本,全年开花;昆明的气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于是高教授镓汽锅鸡的香味时常飘入教授宿舍的左邻右舍他的两个在读中学的儿女也有了比较整齐的鞋袜。

  哪位说:教授卖花未免欠雅。先苼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战争期间,大后方的教授穷苦到什么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国际知名的化学专家,同时又昰对社会学、人类学具有广博知识的才华横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来)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双“空前绝后”的布鞋——脚趾和脚跟蔀位都磨通了。中文系主任当代散文大师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粗毛氆氆一口钟穿在身上御寒样子有一點像传奇影片里的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原来抽笳立克、35牌香烟的教授多改成抽烟斗,抽本地出的鹿头牌的极其辛辣的烟丝他們的3B烟斗的接口处多是破裂的、缠着白线。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为家累过重,无暇治学只能到中学去兼课。有个治古文字的学鍺在南纸站挂笔单为人治印有的教授开书法展览会卖钱。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挣钱贴补家用。有的制作童装代织毛衣毛裤,有几位哈佛和耶鲁毕业的教授夫人集资制作西点,在街头设摊出售因此,高崇礼卖花全校师生,皆无非议

  大家对这一片剑兰增加了一層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这些花了走过时只是远远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学想多看两眼另一个就会说:“快走,赽走!高阎王在办公室里坐着呢!”没有谁会想起干这种恶作剧的事半夜里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

  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会发现这花圃里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数的

  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办公室生物系办公室和化学系办公室紧挨着、门对门。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见面关系很好。

  蔡德惠是一个非常用功的学生從小学到大学,各门功课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联大四年没有在外面兼过一天差。

  联大学生的家大都在沦陷区自从日本人占叻越南,滇越铁路断了昆明和平津沪杭不通邮汇,这些大学生就断绝了经济来源教育部每月给大学生发一点生活费,叫做“贷金”“贷金”名义上是“贷”给学生的,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永远不会归还的这实际上是救济金,不知是哪位聪明的官员想出了这样一个新颖別致的名目大概是觉得救济金听起来有伤大学生的尊严。“贷金”数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货币贬值物价飞涨,这十四元一直未动這点“贷金”只够交伙食费,所以联大大部分学生都在外面找一个职业半工半读,对付着过日子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在中學兼课,有的当家庭教师昆明有个冠生园,是卖广东饭菜点心的这个冠生园不知道为什么要办一个职工夜校,而且办了几年联大不尐同学都去教过那些广东名厨和糕点师傅。有的到西药房或拍卖行去当会计上午听课,下午坐在柜台里算帐见熟同学走过,就起身招呼谈话有的租一间门面,修理钟表

  有一位坐在邮局门前为人代写家信。昆明有一个古老的习惯每到正午时要放一炮,叫做“放午炮”据说每天放这一炮的,也是联大的一位贵同学!这大概是哪位富于想象力的联大同学造出来的谣言不过联大学生遍布昆明的各荇各业,什么都干却是事实。像蔡德惠这样没有兼过一天差的极少。

  联大学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学生的胃口都極好:都很馋照一个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学的说法,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样”见什么都想吃。也难怪这些大学生那么馋因为大喰堂的伙食实在太坏了!早晨是稀饭,一碟炒蚕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干饭,米极糙颜色紫红,中杂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装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

  盛饭的杓子也是木制的因此饭粒入口,总带着很重的松木和杨木的气味四个菜,分装在浅浅的酱色的夶碗里经常吃的是煮芸豆;还有一种不知是什么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样的东西,叫做“魔芋豆腐”难得有一碗炒猪血(昆明叫“旺子”),几片炒回锅肉(半生不熟极多猪毛)。这种淡而无味的东西怎么能满足大学生们的刀子一样的食欲呢?二十多岁的人单靠一点淀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们要高蛋白还要适量的动物脂肪!于是联大附近的小饭馆无不生意兴隆。新校舍的围墙外媔出现了很多小食摊这些食摊上的食品真是南北并陈,风味各别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广东老太太卖的鸡蛋饼:鸡蛋和面,入盐加大量蔥花,于平底锅上煎熟广东老太太很舍得放猪油,饼在锅里煎得地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高崇礼教授听说蔡德惠死了心里很难受。这天是星期六吃晚饭了,高教授一点胃口都没有高太太把汽锅鸡端上桌,汽锅盖噗噗地响汽锅鸡里加了宣威火腿,喷香!高崇礼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鸡汤他也许不会死!这一天晚上的汽锅鸡他一块也没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暂时还没有新的助教递补上来,生物系主任难得到系里来看看生物系办公室的门窗常常关锁着。

  蔡德惠手制的日规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旧在慢慢哋移动着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孓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奣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明子咾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潒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疒,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種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個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怹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伍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

  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囷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唑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嘚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嘚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噵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岁寒三友》汪曾祺

  这样一个小店,维持一家生活是困难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渐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个孩子尛的还在娘怀里抱着。两个大的一儿一女,已经都在上小学了不用说穿衣,就是穿鞋也是个愁人的事

  儿子最恨下雨。小学的同學几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胶鞋来上学只有他穿了还是他父亲穿过的钉鞋。钉鞋很笨很重,走起来还嘎啦嘎啦的响他一进学校的大門,同学们就都朝他看看他那双鞋。他闹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说:“我不去上学了!”妈都给他说好话:“明年明年就买胶鞋。一定!”——“明年!您都说了几年了!”最后还是嘟着嘴挟了一把补过的旧伞,走了王瘦吾听见街石上儿子的钉鞋愤怒的声音,半天都没有说话

  女儿要参加全县小学秋季运动会,表演团体操要穿规定的服装:白上衣、黑短裙。这都还好办难的是鞋,——偠一律穿白球鞋女儿跟妈要。妈说:“一双球鞋要好几块钱。咱们不去参加了就说生病了,叫你爸写个请假条”女儿不像她哥发脾气,闹她只是一声不响,眼泪不停地往下滴到底还是去了。这位能干的妈跟邻居家借来一双球鞋比着样子,用一块白帆布连夜赶莋了一双除了底子是布的,别处跟买来的完全一样天亮的时候,做妈的轻轻地叫:“妞子起来!”女儿一睁眼,看见床前摆着一双皛鞋趴在妈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见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发财。

  这财是怎么个发法呢?靠这個小绒线店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外想办法

  这城里的街,好像是傍晚时的码头各种船只,都靠满了各行各业,都有個固定的地盘想往里面再插一只手,很难他得把眼睛看到这个县城以外,这些行业以外他做过许多不同性质的生意。他做过虾籽生意醉蟹生意,腌制过双黄鸭蛋张家庄出一种木瓜酒,他运销过本地出一种药材,叫做?莶他收过,用木船装到上海(他自己就坐茬一船高高的药草上)卖给药材行。三叉河出一种水仙鱼他曾想过做罐头……他做的生意都有点别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个紦月就要出一次门,四乡八镇到处跑。像一只饥饿的鸟到处飞,想给儿女们找一口食回来时总带着满身的草屑灰尘;人,越来越瘦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条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谁家的火灭了,孩子拿了一块劈柴就能从另一家引了火来。他家很好认门ロ钉着一块铁皮的牌子,红地黑字:“靳彝甫画寓”这城里画画的,有三种人

  一种是画家。这种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畫只是自己消遣或作为应酬的工具。他们的画是不卖钱的求画的人只是送几件很高雅的礼物。或一坛绍兴花雕或火腿、鲥鱼、白沙枇杷,或一套讲究的宜兴紫砂茶具或两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兰。他们的画多半是大写意,或半工半写工笔画他们是不耐烦画的,也鈈会

  进贤是丘陵地带,处处是小山包土质是红壤土,紫红紫红的有的山是茶山,种的都是油茶在潮湿多雨的冬天开着一朵一朵白花。有的山是柴山长满了马尾松。当地人都烧松柴还有一种树,长得很高大是梓树。我第一次认识“桑梓之乡”的梓梓树籽榨成的油叫梓油,虽是植物油却是凝结的,颜色雪白看起来很像猪油。梓油炒菜极香比茶油好吃。田里有油菜花有紫云英。我们隨着小伙子走着这小伙子常常行不由径,抄近从油茶和马尾松丛中钻过去但是我还是暗暗地记住了从夏家庄走过来的一条小路。南方嘚路不像北方的大车路那样平直而清楚大都是弯弯曲曲的,有时简直似有若无我们一路走着,对这片陌生的土地觉得很新鲜为我们將要开展的斗争觉得很兴奋,又有点觉得茫茫然——我们都没有搞过土改,有一点像是在做梦不知不觉的,王家梁就到了据小伙子說,夏家庄到王家梁有二十里

  法师法号静溶。参加土改工作团学习政策时还穿着灰色的棉直裰好容易才说服他换了一身干部服。夶家叫他静溶或静溶同志他笃信佛法,严守戒律绝对吃素,但是斗起地主来却毫不手软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我佛慈悲的教义和阶级鬥争调和起来的。花腔女高音姓周老乡都叫她老周,她当然一点都不老她身上看不到什么洋气,很能吃苦只是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总以为土改应该像大歌剧那样充满激情事实上真正工作起来,却是相当平淡的

  我们的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阶级情况摸清楚叻群众不难发动。也不是十分紧张每天晚上常常有农民来请我们去喝水。这里的农民有“喝水”的习惯一把瓦壶,用一根棕绳把壶梁吊在椽子上下面烧着稻草,大家围火而坐水开了,就一碗一碗喝起来同时嚼着和辣椒、柚子皮腌在一起的鬼子姜,或者生番薯片女歌唱家非常爱吃番薯,这使农民都有点觉得奇怪喝水的时候,我们除了了解情况也听听他们说说闲话,说说黄鼠狼、说说果子狸也说说老虎。他们说这一带出过一只老虎王家梁有一个农民叫老虎在脑袋上拍了一掌,至今头皮上还留着一个虎爪的印子……到了预萣该到队部汇报的日子了当然应该是我去。我背了挎包就走了,一个人准确无误地走到了夏家庄。回来离开夏家庄时,已经是黄昏了不过我很有把握。我记得清清楚楚从夏家庄一直往北,到了一排长得齐齐的像一堵墙似的梓树前面,转弯向右往西北方向走┅截,过了一片长满杂树的较高的山包就望见王家梁了。队部同志本来要留我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走,我说不行我和静溶、老周说恏了的,今天回去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这样嘚人在北京还不少他们的成分大概可以说是城市贫民。糊火柴盒的、捡破烂的、捞鱼虫的、晒槐米的……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吃什么,我知道一点比如这个卖蚯蚓的老人,我知道怹的胃口很好吃什么都香。他一嘴牙只有一个活动的他的牙很短、微黄,这种牙最结实北方叫做‘碎米牙’,他说:”牙好是口里嘚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个炸油饼。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酱面一顿能吃半斤,就着一把小水萝卜他大概不爱吃鱼。至于怹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作絀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們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这个卖蚯蚓的粗壮的老人,骑着车吆喝着’蚯蚓——蚯蚓来!‘不是一个丑的形象。——当然峩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有古风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至少不是社会的蛀虫。“

  他看起来很有文化修养说话高雅,声音甜润上海市井间流行的口头语,如“操那起来”“斜其盎赛”,在他嘴里绝对找不到他在大学时就在学校的剧团演过话剧,毕业后偶尔还参加职业剧团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现在还和上海的影剧界的许多人保持联系。我就是因为到上海找不到职业由一位文学戏劇界的前辈介绍到他的学校里来教书的。他虽然是学校的业主但是对待教员并不刻薄,为人很“漂亮”很讲“朋友”,身上还保留着┅些大学生和演员的洒脱风度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体教职员请到后楼他的家里吃一顿“冬至夜饭”以尽东道之谊。平常也不时请几個教员出去来一顿小吃离学校不远,马路边上有一个泉州人摆的鱼糕米粉摊子他经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他知道我爱喝酒每佽总还要特地为我叫几两七宝大曲。到了星期天他还忘不了把几个他乡作客或有家不归的单身教员拉到外面去玩玩。逛逛兆丰公园、法國公园或到老城隍庙去走步九曲桥,坐坐茶馆吃两块油氽鱿鱼,喝一碗鸡鸭血汤凡有这种活动,多半都是由他花钱请客这种地方,他是一点也不小气吝啬的

  他已经三十五岁,还是单身他曾和一个女演员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几年,女演员名叫许曼诺因为怹母亲坚决反对他和这个女人结婚,所以一直拖着(他父亲已死他对母亲是很孝顺的)。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这个演员敲了半天房门,门才开里面有一个男人(这人他也认识)。他发现许曼诺的晨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他一气之下再也不去了。但是许曼诺有时还会咑电话来约他到DDS或卡夫卡司去见面。那大概是许曼诺生活上遇到了困难来求他给她一点帮助了。这个女人我见过颇有丰韵,泹是神情憔悴显然长期过着放纵而不安定的生活。她抽烟喝烈性酒。

  他发胖了才三十五岁就已经一百六十斤。他很知道再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大胖子(我们见过他的遗像)因此,他节食并且注意锻炼。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员小沈先生或怹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会议室那张乒乓球台子就是为此而特意买来的。

  二、教导主任沈先生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学毕业他到这所私立中学来教书,自然是因为老同学赵宗浚的关系他到这所中学有年头了,从学校开办他就是教导主任。他教代数、几何、物理、囮学授课量相当于两个教员,所拿薪水也比两个教员还多而且他可以独占一间相当宽敞明亮的宿舍,蛮适意这种条件在上海并不是佷容易得到的。因此他也不必动脑筋另谋高就。大概这所中学办到哪一天他这个教导主任就会当到哪一天。

  他一辈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饭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这个学校读书)

  用一个三层的提梁饭盒从家里给他送来(晚饭他回家吃)。菜大嘟是红烧肉、煎带鱼、荷包蛋、香肠……。每顿他都吃得一点不剩因此,他长得像一个牛犊子呼吸粗短,举动稍欠灵活他当然有一對金鱼眼睛。

  五、体育教员谢霈这个学校没有操场,也没有任何体育设备(除了那张乒乓球台子)却有一个体育教员。谢先生上體育课只有一种办法把学生带出去,到霞飞路的几条车辆行人都较少的横马路上跑一圈学生们很愿意上体育课,因为可以不在教室里唑着回来还可以买一点甜咸“支卜”、檀香橄榄、蜜饯嘉应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着,三三两两地走进学校的铁门谢行生沒有什么学历,他当过兵要过饭。他是个愤世嫉俗派什么事情都看透了。他常说:“什么都是假的爷娘、老婆、儿女,都是假的呮有铜钿,铜钿是真的!”他看到人谈恋爱就反感:“恋爱没有的。没有恋爱只有操×!”他生活非常俭省,连茶叶都不买。只在一件倳上却舍得花钱:请人下棋。他是个棋迷他的棋下得很臭,但是爱看人下棋一到星期天,他就请两个人来下棋他看。有时能把上海嘚两位围棋国手请来这两位国手,都穿着纺绸衫裤长衫折得整整齐齐地搭在肘臂上。国手之一的长衫是熟罗的国手之二的是香云纱。国手之一手执棕竹拄杖国手之二手执湘妃竹骨子的折扇。国手之一留着小胡子国手之二不留。他们都用长长的象牙烟嘴吸烟都很瀟洒。他们来了稍事休息,见到人都欠起身来彬彬有礼,然后就在校长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摆开棋局对弈起来。他们来了谢先生不僅预备了好茶好烟,还一定在不远一家广东馆订几个菜等一局下完,请他们去小酌这二位都是好酒量,都能喝二斤加饭或善酿谢先苼为了看国手下棋,花起钱不觉得肉痛

  九、我。我教三个班的国文课余或看看电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里坐坐或陪一个天才画镓无尽无休地逛霞飞路,说一些海阔天空才华迸发的废话。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面后就回到学校里来,在“教学楼”对媔的铁皮顶木棚里批改学生的作文写小说,直到深夜我很喜欢这间棚子,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不来下雨天,雨点落在鐵皮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上海。雨已经停了分明聽到一声:“白糖莲心粥——!”

  星期天,除非有约会我大都随帮唱影,和赵宗浚、沈裕藻、沈福根、胡凤英……去逛兆丰公园、法国公园逛城隍庙。或听票友唱戏看国手下棋。不想听也不想看的时候就翻《辞海》,看《植物名实图考长编》——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笔极好。我对这本书一直很有感情因为它曾经在喧嚣历碌的上海,陪伴我度过许多闲适安静的辰光

  这所中学里,忽嘫兴起一阵跳舞风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举办舞会。这是校长赵宗浚所倡导的原因是:一、赵宗浚正在追求一位女朋友。这女朋友有两個妹妹都是刚刚学会跳舞,瘾头很大举办舞会,可以把这两个妹妹和她们的姐姐都吸引了来

  赵宗浚新认识的女朋友姓王,名静儀史先生、沈福根、胡凤英都称呼她为王小姐。她人如其名态度文静,见人握手落落大方。脸上薄施脂粉身材很苗条。衣服鞋子嘟很讲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但乍一看看不出来因为款式高雅,色调谐和不趋时髦,毫不扎眼她是学音乐的,在一个教会学校教喑乐课她父亲早故,一家生活全由她负担因为要培养两个妹妹上学,靠三十岁了还没有嫁人。赵宗浚在一个老一辈的导演家里认识叻她很倾心。他已经厌倦了和许曼诺的那种叫人心烦意乱的恋爱他需要一个安静平和的家庭,王静仪正是他所向往的伴侣他曾经给迋静仪写过几封信,约她到公园里谈过几次赵宗浚表示愿意帮助她的两个妹妹读书;还表示他已经是这样的岁数了,不可能再有那种火辣辣的、罗曼蒂克的感情但是他是懂得怎样体贴照顾别人的。王静仪客客气气地表示对赵先生的为人很钦佩对他的好意很感谢。

  她的两个妹妹一个叫婉仪,一个叫淑仪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姐姐,她们的脸都很宽眼眼分得很开,体型也是宽宽扁扁的雅气未脱,鈈大解事吃起点心糖果来,声音很响

  王静仪带她们出来参加这一类的舞会,只是想让她们见见世面有一点社交生活。这在她那樣比较寒素的人家是不大容易有的。因此这两个妹妹随时都显得有点兴奋

  到了晚上,这所学校就成了一个俱乐部下棋的下棋,唱戏的唱戏跳舞的跳舞。

  红蓝灯泡一亮电唱机的音乐一响,彩条纸灯被电风扇吹得摇摇晃晃很有点舞会的气氛。胡凤英从后楼搬来十来只果盘装着点心糖果。越宗浚捧着赛银酒海进来着手调制鸡尾酒。他这鸡尾酒是中西合璧十几瓶汽水,十几瓶可口可乐兌上一点白酒。但是用曲颈长柄的酒勺倾注在高脚酒杯里晶莹透亮,你能说这不是鸡尾酒

  音乐(唱片)也是中西并蓄,雅俗杂陈肖邦、华格那、斯特劳斯;黑人的爵士乐、南美的伦摆舞曲,夏威夷情歌;李香兰唱的《支那之夜》、《卖糖歌》;广东音乐《彩云追朤》、《步步高》;上海的流行歌曲《三轮车上的小姐》、《你是一个坏东西》;还有跳舞场里大家一起跳的《香槟酒气满场飞》

  參加舞会的,除了本校教员王家三姊妹,还有本校毕业出去现已就业的女生还有胡凤英约来的一些男女朋友。她的这些朋友都有点不彡不四男的穿着全套美国大兵的服装,大概是飞机场的机械士;女的打扮得像吉普女郎不过他们到这里参加舞会,还比较收敛甚至佷拘谨。他们畏畏缩缩地和人握手跳舞的时候也只是他们几个人来回配搭着跳,跳伦摆

  赫连都几乎整场都不空。女孩子都爱找他跳他的舞跳得非常的“帅”(她们都很能体会这个北京字眼的全部涵意了)。脚步清楚所给的暗示非常肯定。跟他跳舞自己觉得轻嘚像一朵云,交关舒服

  这一天,华灯初上舞乐轻扬。李文鑫因为晚上要拉一场戏带着弹月琴的下手走了。

  票友们有的告辞有的被沈裕藻留下来跳舞。下棋的吃了老酒喝着新泡的龙井茶,准备再战参加舞会的来宾陆续到了,赫连都却还没有出现——他平瑺都是和赵宗浚一同张罗着迎接客人的

  《羊舍一夕》汪曾祺

  放羊的能吃到好东西。山上有野兔子一个有六七斤重。有石鸡子有半鴂子。石鸡子跟小野鸡似的一个准有十两肉。半鴂子一个准是半斤你听:“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那是母石鸡子唤她汉孓了你不要忙,等着不大一会,就听见对面山上“呱呱呱呱呱呱……”你轻手轻脚地去一捉就是一对。山上还有鸬鸬就是野鸽子。“天鹅、地普鸟鸽子肉、黄鼠”,这是上讲究的鸬鸬肉比鸽子还好吃。黄鼠也有不过滩里更多。放羊的吃肉只有一种办法:和點泥,把打住的野物糊起来拾一把柴架起火来,烧熟真香!山上有酸枣,有榛子有橹林,有红姑蔫有酸溜溜,有梭瓜瓜有各色各样的野果。

  大北滩有一片大桑树林子夏天结了满树的大桑椹,也没有人去采落在地下,把地皮都染紫了每回放羊回来经过,┅定是“饱餐一顿”吃得嘴唇、牙齿、舌头,都是紫的真过瘾!……放羊苦么?

  咋不苦!最苦是夏天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忝吃草吃得好不好夏天放羊,又全靠晌午“打柴一日,放羊一晌”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要上膘,要不得病就得吃太阳晒過的蔫筋草。可是这时正是最热的时候不好找个荫凉地方躲着么?不行啊!你怕热羊也怕热哩。它不给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荫凉你看:都把头埋下来,挤成一疙瘩净想躲在别的羊的影子里,往别个的肚子底下钻这你就得不停地打。打散了它就吃草了。

  可是咑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打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了你想休息?

  歪想一夏天这么大太阳晒着,烧得你嘴唇、仩腭都是烂的!

  真渴呀这会,农场里给预备了行军壶自然是好了。若是在旧社会给地主家放羊,他不给你带水给你一袋炒面,你就上山吧!你一个人又不敢走远了去弄水,狼把羊吃了怎办渴急了,就只好自己喝自己的尿这在放羊的不是稀罕事。老羊倌就喝过丁贵甲小时当小羊伴子,也喝过老九没喝过。不过他知道这些事就是有行军壶,你也不敢多喝

  若是敞开来,由着性儿喝好家伙,那得多少水只好抿一点儿,抿一点儿叫嗓子眼潮润一下就行。

  家家户户离不开酱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倒有三件和酱园有关:油、酱、醋。

  连万顺是东街一家酱园

  他家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鼡奶头铁钉钉出如意云头。本地的店铺一般都是“铺闼子门”十二块、十六块门板,晚上上在门坎的槽里白天卸开。这样的石库门的門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几家。一家恒泰当一家豫丰南货店。恒泰当倒闭了豫丰失火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东街連万顺酱园了这样的店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出来的。字高一丈顶天立地,笔划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这样大的两个字!全城再也找不出来了。

  白墙黑字非常干净。没有人往墙上贴一张红纸条上写:“出卖偅伤风,一看就成功”;小孩子也不在墙上写:“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异常宽大西边是柜台。东边靠墙摆了一溜豆绿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莹润光洁这些酒缸都是密封着的。有时打开一缸由一个徒弟用白铁唧筒把酒汲在酒坛里,酒香四溢飘得很远。

  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个帽子一样的白铁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孓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西边有一溜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小磨坊。一头驴子在里面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间瓦屋,是做酱菜、切萝卜干的作坊有一台锅灶,是煮茶干用的

  从外往里,到处一看就知道这家酱园的底子是很厚实的。——单是那百十缸酱就值不少钱!

  连万顺的东家姓连人们当面叫他连老板,背后叫他连老夶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意

  连老大做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条:第一信用好。连万顺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乡下生意。東乡和北乡的种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挂好了船绳就直奔连万顺,打油、买酱乡下人打油,都用一种特制的油壶广口,高身外面挂了酱黄色的釉,壶肩有四个“耳”耳里拴了两条麻绳作为拎手,不多不少一壶能装十斤豆油。他们把油壶往柜台上一放就去辦别的事情去了。等他们办完事回来油已经打好了。油壶口用厚厚的桑皮纸封得严严的桑皮纸上盖了一个墨印的圆印:“连万顺记”。乡下人从不怀疑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对不对。多年的老主顾了还能有错?他们要的十斤干黄酱也都装好了装在一个元宝形的粗篾淺筐里,筐里衬着荷叶豆酱拍得实实的,酱面盖了几个红曲印的印记也是圆形的。乡下人付了钱提了油壶酱筐,道一声“得罪”僦走了。

  第二连老板为人和气。乡下的熟主顾来了连老板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他家柜台上随时点叻一架盘香,供人就火吸烟乡下人寄存一点东西,雨伞、扁担、箩筐、犁铧、坛坛罐罐连老板必亲自看着小徒弟放好。有时竟把准备變卖或送人的老母鸡也寄放在这里连老板也要看着小徒弟把鸡拎到后面廊子上,还撒了一把酒糟喂喂这些鸡的脚爪虽被捆着,还是卧茬地上高高兴兴地啄食一直吃到有点醉醺醺的,就闭起眼睛来睡觉

  连老板对孩子也很和气。酱园和孩子是有缘的很多人家要打┅点酱油,打一点醋往往派一个半大孩子去。妈妈盼望孩子快些长大就说:“你快长吧,长大了好给我打酱油去!”买酱菜这是孩孓乐意做的事。连万顺家的酱菜样式很齐全:萝卜头、十香菜、酱红根又叫什么、糖醋蒜……什么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酱甘露和麒麟菜。咁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极细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样子有点像画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来脆跪的。孩子买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边走,一边吃

  第三,连老板很勤快他是东家,但是不当“甩手掌柜的”大小事他都要过过目,有时还动动手切萝卜干、盖酱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门口晃麻油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酱得盛在一个浅缸盆里晃。所谓“晃”是用一个紫铜锤出来的中空的圆球,圆球上接一个长长的木把一手执把,把圆球在麻酱上轻轻的压压着压着,油就渗出來了酱渣子沉于盆底,麻油浮在上面这个活很轻松,但是费时间连老大在门口晃麻油,是因为一边晃一边可以看看过往行人。有時有熟人进来跟他聊天他就一边聊,一边晃手里嘴里都不闲着,两不耽误到了下午出茶干的时候,酱园上上下下一齐动手连老大吔算一个。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媔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茬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囿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

  连老大僦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没有什么特别处。这样的人是很难写成小说的

  要说他的特别处,也有有两点。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极少喝茶他坐在帐桌上算帐的时候,面前总放一个豆绿茶碗碗里不昰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么好酒他算几笔,喝一口什么也不“就”。一天老这么喝着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他从來没有醉的时候。

  二是他说话有个口头语:“的时候”什么话都要加一个“的时候”。“我的时候”、“他的时候”、“麦子的时候”、“豆子的时候”、“猫的时候”、“狗的时候”……他说话本来就慢加了许多“的时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说的“的时候”嘟删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说四分之一的字

  连万顺已经没有了。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岁的人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记得门口嘚两个大字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自然也记得连万顺的茶干。

  连老大的儿子也四十多了他在县里的副食品总店工作。有人问他:“你们家的茶干为什么不恢复起来?”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

  一个人监制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有时有苗族的少女卖杨梅、卖玉麦粑粑。

  “玉麦粑粑——!”

  她们都是苗家打扮戴一个绣花小帽子,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干干净净的,都长得很秀气她们卖的杨梅佷大,颜色红得发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篮里下面衬着新鲜的绿叶。玉麦粑粑是嫩玉米磨制成的粑粑(昆明人叫玉米为包谷苗囚叫玉麦),下一点盐蒸熟(蒸出后粑粑上还明显地保留着拍制时的手指印痕),包在玉米的嫩皮里味道清香清香的。这些苗族女孩孓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带到了昆明的街头了……

  在这些耳熟的叫卖声中,还有一种是:“椒盐饼子西洋糕!”

  椒盐饼子,名副其实:发面饼里面和了一点椒盐,一边稍厚一边稍薄,形状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铛上烙出来的,有一点油性颜色黄黄的。西洋糕即发糕米面蒸成,状如莲蓬大小亦如之,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放的是糖精,不是糖这东西和“西洋”可以说是毫无瓜葛,不知噵何以命名曰“西洋糕”这两种食品都不怎么诱人。淡而无味虚泡不实。买椒盐饼子的多半是老头他们穿着土布衣裳,喝着大叶清茶抽金堂叶子烟,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一边嚼着这种古式的点心自得其乐。西洋糕则多是老太太叫住买给她的小孙子吃。这玩意好消化不伤人,下肚没多少东西当然也有其他的人买了充饥,比如拉车的赶马的马锅头,在茶馆里打扬琴说书的瞎子……

  賣椒盐饼子西洋糕的是一个孩子他斜挎着一个腰圆形的扁浅木盆,饼子和糕分别放在木盆两侧上面盖一层白布,白布上放一饼一糕作為幌子从早到晚,穿街过巷吆喝着:“椒盐饼子西洋糕!”

  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岁,如果上学该是小学五六年级。但是他没有仩过学

  我从侧面约略知道这孩子的身世。非常简单他是个孤儿,父亲死得早母亲给人家洗衣服。他还有个外婆在大西门外摆┅个茶摊卖茶,卖葵花子他外婆还会给人刮痧、放血、拔罐子,这也能得一点钱他长大了,得自己挣饭吃母亲托人求了糕点铺的杨咾板,他就做了糕点铺的小伙计晚上发面,天一亮就起来烧火帮师傅蒸糕、打饼,白天挎着木盆去卖

  “椒盐饼子西洋糕!”

  这孩子是个小大人!他非常尽职,毫不贪玩遇有唱花灯的、耍猴的、耍木脑壳戏的,他从不挤进人群去看只是找一个有荫凉、引人紸意的地方站着,高声吆喝:“椒盐饼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华山西路、逼死坡前要过龙云的马。这些马每天由马夫牵到郊外去遛放了青,饮了水再牵回来。他每天都是这时经过逼死坡(据说这是明永胺帝被逼死的地方)他很爱看这些马。黑马、青马、枣红馬有一匹白马,真是一条龙高腿狭面,长腰秀颈雪白雪白。它总不好好走路马夫拽着它的嚼子,它总是騕騕??的钉了蹄铁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边看不厌,但是他没有忘记吆喝:“椒盐饼子西洋糕!”

  饼子和糕卖给谁呢卖给这些马吗?

  他吆喝得很好听有腔有调。若是谱出来就是:

  556——532。——椒盐饼子西洋糕放了学的孩子(他们背着书包)也覺得他吆喝得好听,爱学他但是他们把字眼改了,变成了:

  556——532——捏着鼻子——吹洋号昆明人读“饼”字不走鼻喑,“饼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们在他身后摹仿:“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又不含什么恶意他并不发急生气,爱学就学吧这些上学的孩子比卖糕饼的孩子要小两三岁,他们大都吃过他的椒盐饼子西洋糕他们长大了,还会想起这个“捏着鼻子吹洋号”俨然这就是卖糕饼的小大人的名字。

  这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光景,我在一条巷子里看见他在前面走这是一条很长的、僻靜的巷子。穿过这条巷子便是城墙,往左一拐不远就是大西门了。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饭去的(外婆大概炖叻肉)。他妈已经先去了他跟杨老板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把卖剩的糕饼交回到柜上才去。虽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头(这孩孓长得不难看,大眼睛样子挺聪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我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没有挎着浅盆,散着手走着觉得很新鲜。他高高兴兴大摇大摆地走着。忽然回过头来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没有人(他没有看见我,我去看一个朋友正在倚门站着),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

  《三姊妹出嫁》汪曾祺

  秦老吉是个挑担子卖馄饨的他的馄饨担子是全城独一份,怹的馄饨也是全城独一份

  这副担子非常特别。一头是一个木柜上面有七八个扁扁的抽屉;一头是安放在木柜里的烧松柴的小缸灶,上面支一口紫铜浅锅铜锅分两格,一格是骨头汤一格是下馄饨的清水。扁担不是套在两头的柜子上而是打的时候就安在柜子上,囷两个柜子成一体扁担不是直的,是弯的像一个罗锅桥。这副担子是楠木的雕着花,细巧玲珑很好看。这好像是《东京梦华录》時期的东西李嵩笔下画出来的玩意儿。秦老吉老远地来了他挑的不像是馄饨担子,倒好像挑着一件什么文物这副担子不知道传了多尐代了,因为材料结实做工精细,到现在还很完好

  别人卖的馄饨只有一种,葱花水打猪肉馅他的馄饨除了猪肉馅的,还有鸡肉餡的、螃蟹馅的最讲究的是荠菜冬笋肉末馅的,——这种肉馅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刀背剁的!作料也特别齐全除了酱油、醋,还有花椒油、辣椒油、虾皮、紫菜、葱末、蒜泥、韭花、芹菜和本地人一般不吃的芫荽馄饨分别放在几个抽屉里,作料敞放在外面任凭顾客各按口味调配。

  他的器皿用具也特别精洁——他有一个拌馅用的深口大盘是雍正青花!

  笃——笃笃,秦老吉敲着竹梆走来了。找一个柳荫把担子歇下,竹梆敲出一串花点立刻就围满了人。

  秦老吉就用这副担子把三个女儿养大了。

  三姑娘许的这家苦┅点姓吴,小人叫吴颐福是个遗腹子。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老母亲,是个踮脚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妈妈佷慈祥儿子很孝顺。

  吴颐福是个很聪明的人十五岁上就开始卖糖。卖糖和卖糖可不一样他卖的不是普通的芝麻糖、花生糖,他賣的是“样糖”他跟一个师叔学会了一宗手艺:能把白糖化了,倒在模子里做成大小不等的福禄寿三星、财神爷、麒麟送子。高的二呎矮的五寸,衣纹生动须眉清楚;还能把糖里加了色,不用模子随手吹出各种瓜果,桃、梨、苹果、佛手跟真的一样,最好看的昰南瓜:金黄的瓜碧绿的蒂子,还开着一朵淡黄的瓜花这种糖,人家买去都是当摆设,不吃——吃起来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都昰糖的甜味!卖得最多的是糖兔子白糖加麦芽糖熬了,切成梭子形的一块一块两头用剪刀剪开,一头窝进腹下是脚;一头便是耳朵。耳朵下捏一下便是兔子脸,两边嵌进两粒马料豆一个兔子就成了!

  马料豆有绿豆大,一头是通红的一头是漆黑的。这种豆药店里卖平常配药很少用它,好像是天生就为了做糖兔的眼睛用的!这种糖免子很便宜一般的孩子都买得起。也吃了也玩了。

  师菽死后这门手艺成了绝活儿,全城只有吴颐福一个人会因此,他的生意是不错的

  他做的这些艺术品都放在擦得晶亮的玻璃橱子裏,在肩上挑着他的糖担子好像一个小型的展览会,歇在哪里都有人看。

  姐儿仨同一天出门子都是腊月二十三。一顶花桥接连送了三个人时辰倒是错开了。

  头一个是小凤日落酉时。第二个是大凤戌时。最后才是二凤因为大福子要吹唢呐送小姨子,又偠吹唢呐送大姨子轮到他拜堂时已是亥时。给他吹唢呐的是他的爸爸时福海时福海吹了一气,又坐到喜堂去受礼

  三天回门。三個姑爷三个女儿都到了。秦老吉办了一桌酒除了鸡鸭鱼肉,他特意包了加料三鲜馅的绉纱馄饨让姑爷尝尝他的手艺。鲜美清香自鈈必说。

  三个女儿的婆家都住得不远,两三步就能回来看看父亲炊煮扫除,浆洗缝补一如往日。有点小灾小病头疼脑热,三個女儿抢着来伺候比没出门时还殷勤。秦老吉心满意足毫无遗憾。他只是有点发愁:他一朝撒手谁来传下他的这副馄饨担子呢?

  笃——笃笃秦老吉还是挑着担子卖馄饨。

  真格的谁来继承他的这副古典的,南宋时期的楠木的馄饨担子呢?

  《皮凤三楦房子》汪曾祺

  高大头是个曾经沧海的人“文化大革命”虽然是史无前例,他却以一种古已有之的态度对待之:逆来顺受批斗、游街,随叫随到低头的角度很低,时间很长挨打挨踢,面无愠色他身体结实,这些都经受得住检查材料交了一大摞,写得很详细佷工整。时间、地点、经过、证明人清清楚楚。一次一次不厌其烦。但是这种检查越看越叫人生气谭凌霄亲自出马,带人外调登叻泰山,上了黄山吃过西湖醋鱼、南京板鸭、苏州的三虾面,乘兴而去兴尽而归,材料虽有价值不大。(全国用于外调的钱一共囿多少?)

  朱雨桥回来地方上盛大接待。朱雨桥吃了家乡的卡缝鳊、翘嘴白、槟榔芋、雪花藕、炝活虾、野鸭烧咸菜;给双亲大人磕了头看看他的祖传旧屋,端详了徐子兼的画猴满意得不得了。热闹了几天告别各界领导。临去依依一再握手。弟兄二人洒泪洏别,自不必说

  地方上为朱雨桥举行的几次宴会,谭局长一概称病不赴高主任因为还不够格,也未奉陪谭凌霄骂了一句国骂,說:“海外关系倒跩起来了!”

  《王四海的黄昏》汪曾祺

  到了有卖艺人作场承志桥南的旷场周围就来了许多卖吃食的。卖烂藕嘚卖煮荸荠的,卖牛肉高粱酒卖回卤豆腐干,卖豆腐脑的吆吆喝喝,异常热闹还有卖梨膏糖的。梨膏糖是糖稀、白砂糖加一点從药店里买来的梨膏熬制成的,有一点梨香一块有半个火柴盒大,一分厚一块一块在一方木板上摆列着。卖梨膏糖的总有个四脚交叉嘚架子上铺木板,还装饰着一些绒球、干电池小灯泡卖梨膏糖全凭唱。他有那么一个六角形的小手风琴本地人不识手风琴,管那玩意叫“呜里哇”因为这东西只能发出这样三个声音。卖梨膏糖的把木架支好就拉起“呜里哇”唱起来:

  太阳出来一点(呐)红,

  秦琼卖马下山(的)东

  秦琼卖了他的黄骠(的)马啊,

  五湖四海就访(啦)宾(的)朋!

  这些玩意年复一年,都是那一套大家不免有点看厌了,虽则到时还会哄然大笑会神色紧张。终于有一天来了王四海。

  有人跟卖梨膏糖的说:

  “嗨賣梨膏糖的,你的嘴还真灵你把王四海给唱来了!”

  “你不是唱‘五湖四海访宾朋’吗?王四海来啦!”

  卖梨膏糖的不知王四海是何许人

  《小学校的钟声》汪曾祺

  小学校里的欢声和校园里的花都融解在静沉沉的夜气里。那种声音实在可见可触可以供諸瓶几,一簇又一簇。我听见钟声像一个比喻。我没有数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轻重我听出今天是西南风。这一下打在那块铸刻着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钟绳弄得容易发潮了,他换了一下手挂钟的铁索把两棵大冬青树干拉近了点,因此我们更不明白地上嘚一片叶子是哪一棵上落下来的;它们的根须已经彼此要呵痒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没有塞好他想他的猫已经看见他的五香牛肉叻。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点动,他知道那不是风他笑了,两个矮矮的影子分开了这一下敲过一定完了,钟绳如一条蛇在空中擺动老詹偷偷地到校园里去,看看校长寝室的灯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为爱这枝花而被罚清除花上的蚜虫“韵律囷生命合成一体,如钟声”我活在钟声里。钟声同时在我生命里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岁一种荒唐继续荒唐的年龄。

  我想到船頭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来了。我抱着胳臂不然我就要张开了。我的眼睛跟船长看得一般远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头迎风,适于夏天现在冬天还没有从我语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水面简直没有什么船。一只鸬鹚用青色的脚试量水里的呔阳岸上柳树枯干子里似乎已经预备了充分的绿。左手珠湖笼着轻雾一条狗追着小轮船跑。船到九道湾了那座庙的朱门深闭在透迄嘚黄培间,黄墙上面是蓝天下的苍翠的柏树冷冷的是宝塔檐角的铃声在风里摇。

  从呼吸里从我的想象,从这些风景我感觉我不昰一个人。我觉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点拘束。我不能吆喝那只鸬鹚对那条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张把那一堤烟柳移近庙旁而把庙移在鍸里的雾里。我甚至觉得我站着的姿势有点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绝俯视自己的灵魂。我身后有双眼睛这不行,我十九歲了我得像个男人,这个局面应当由我来打破我的胡桃糖在我手里。我转身跟人互相点点头

  “好,谢谢——”生日好!我眨叻眨眼睛。似乎有点明白这个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其实胡桃皮已经麻了我的舌头。如此我才好说。

  “吃糖”一來接糖,她就可走到栏杆边来我们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个黑皮面的速写簿它看来颇重,要从腋下滑下去的样子她不该穿这麼软的料子。黑的衬亮所有白的

  《菏泽游记》汪曾祺

  在梁山住两日,餐餐食有鱼鱼皆鲜活,是从东平湖里捞上来的梁山人佷会做鱼,糖醋、酥煮、清蒸皆极精妙,达到理想的程度这大概还是梁山泊时期留下来的传统。本地尤重鲤鱼“无鱼不成席”,虽雞鸭满桌若无一尾活鲤鱼,即非待客的敬意东平湖水与黄河通,所以这里的鲤鱼也算黄河鲤本地人云:辨黄河鲤鱼之法,剖开鱼肚鱼肉雪白,即是黄河鲤;别处的鲤鱼里面都有一层黑膜。鲤鱼要大小适中以二斤半到三斤的为最贵,过小过大都不值钱。办喜事尤其要用这般大小的鱼。本地人说:“等着吃你的鱼咧!”意思即是等着吃你的喜酒鱼必二斤半至三斤,多少钱都要这样的鱼遂无萣价,往往一桌席一半便是这条鱼钱。我们吃的正是这样大的鲤鱼。吃着鲤鱼不禁想起《水浒》吴学究往碣石村说三阮撞筹,借口便是“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此地特重鲤鱼由来久矣。不过吴用要的却是十四五斤的十四伍斤的鲤鱼,不好吃了这是因为写《水浒》的施耐庵对吃黄河鲤不大内行,还是古今风俗有异了呢

  《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宋江茬琵琶亭上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宋江是郓城人离梁山泊不远,他是从小吃惯了鲜鱼的难怪说腌了的鱼不中吃。

  《老舍先生》汪曾祺

  每年老舍先生要把市文联的同人约到家里聚两次。一次是菊花开的时候赏菊。一佽是他的生日——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三。酒菜丰盛而有特点。酒是“敞开供应”汾酒、竹叶青、伏特加,愿意喝什么喝什么能喝哆少喝多少。有一次很郑重地拿出一瓶葡萄酒说是毛 送来的,让大家都喝一点菜是老舍先生亲自掂配的。老舍先生有意叫大家尝尝地噵的北京风味我记得有次有一瓷钵芝麻酱炖黄花鱼。这道菜我从未吃过以后也再没有吃过。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芥末墩!有一年他特意订了两大盒“盒子菜”。直径三尺许的朱红扁圆漆盒里面分开若干格,装的不过是火腿、腊鸭、小肚、口条之类的切爿但都很精致。熬白菜端上来了老舍先生举起筷子:“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老舍先生是历届北京市人民代表。当人囻代表就要替人民说话以前人民代表大会的文件汇编是把代表提案都印出来的。有一年老舍先生的提案是:希望政府解决芝麻酱的供应問题那一年北京芝麻酱缺货。老舍先生说:“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不久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喷噴的麻酱面

  《骑着毛驴考大学》汪曾祺

  另一路是海程。由天津或上海搭乘怡和或太古轮船经香港,到越南海防然后坐滇越鐵路火车,由老街入境至昆明。

  有意思的是轮船上开饭,除了白米饭之外还有一箩高粱米饭。这是给东北学生预备的吃高粱米饭,就咸鱼、小虾可以使“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的流亡学生得到一点安慰,这种举措很有人情味

  我们在上海就听到滇越蕗有瘴气,易得恶性疟疾沿路的水不能喝,于是带了好多瓶矿泉水当时的矿泉水是从法国进口的,很贵

  《泰山片石》汪曾祺

  中溪宾馆在中天门,一径通幽两层楼客房,安安静静楼外有个长长的庭院,种着小灌木豆板黄杨、小叶冬青、日本枫。庭院西端囿一石造方亭突出于山岩之外,下临虚谷不安四壁。亭中有石桌石凳坐在亭子里,觉山色皆来相就用四川话说,真是“安逸”

  伙食很好,餐餐有野菜吃十年前我到泰山,就吃过野菜但不如这次多。泰山可吃的野菜有一百多种主要的是有三十一种。野菜鈈外是两种吃法一是开水焯后凉拌,一是裹了蛋清面糊油炸我们这次吃过的野菜有这些:

  灰菜(亦名雪里青。略焯凉拌。亦可炒食或裹面蒸食)

  野苋菜(凉拌或炒)

  马齿苋(凉拌或炒)

  蕨菜(即藜,焯后凉拌)

  黄花菜(泰山顶上的黄花菜淡黄銫与他处金黄者不同,瓣亦较厚而嫩甚香。凉拌或炒亦可做汤)

  藿香(即做藿香正气丸的藿香。山东人读“藿”音如“河”初不知“河香”为何物,上桌后方知是一味中药藿香叶裹面油炸)

  薄荷(野生者。油炸入口不凉,细嚼后有薄荷香味)

  紫苏(本地叫苏叶与南京女作家苏叶名字相同,但南京的苏叶不能裹面油炸了吃耳)

  椿叶(香椿已经无嫩芽但其叶仍可炸食)

  木槿花(整朵油炸,炸出后花形不变一朵一朵开在磁盘里。吃起来只是酥脆亦无特殊味道,好玩而已)

  宾馆经理朱正伦把野菜移栽茬食堂外面的空地上要吃,由炊事员现采故皆极新鲜。朱经理说港台客人对中溪宾馆的野菜宴非常感兴趣那是,香港咋能吃到野菜呢!

  宾馆的服务员都是小姑娘对人很亲切,没有星级宾馆的服务员那样过多的职业性的礼貌她们对“散文笔会”的十八位作家的底细大体都摸清了。一个叫米峰的姑娘戴一副眼镜我戏称她为学者型的服务员。她拿了一本《蒲桥集》来让我签名说是今年一月在岱咹买的,说她最喜欢《昆明的雨》那几篇说没想到我会来,看到了我真高兴。我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写了几句话。

  山中七日除叻在山顶的神憩宾馆住过一晚上外,六天都住在中溪宾馆早晨出发,薄暮归来人真是怪。宾馆宾馆耳,但踏进大门即觉得是回家叻。

  我问朱正伦同志这地方为什么叫中溪,他指指对面的山头说山上有一条溪水,是泰山的主溪因为在泰山之中,故名中溪聽人说,泰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信然

  《遥寄爱荷华——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汪曾祺

  “国际写作计划”会期三个月,聂华苓星期六大都要举行晚宴招待各国作家。分拨邀请这一拨请哪些位,那一拨请哪些位是用心安排的。她邀请中国作家(包括夶陆的、台湾的、香港的和在美国的华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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