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心爱女娃带木带火的名字女娃好听吗

费癌 费才 费话(请原谅 恶搞一下)& &
我觉得姓费好难取名啊
各位太无敌了
男儿:费晋鹏( 晋:进也,本义,上进 鹏:比喻前程远大 )& && &
& && && &费天佑(生来就有上天庇佑的孩子)& && && && && &
女儿:费梦瑶 (瑶:美玉)→英文名
& && && &费依娜(有伊人风采,娜一般指姑娘美丽,婀娜多姿嘛)→英文名Yina~
洒家是个古风爱好者so以上↑名字风格你懂的& &
女孩名字很好听.
费洋洋,男女通用
费卿,女孩本佳人,男孩本贵族。
喜欢!这个可以有
喜欢!这个可以有
男的叫费瑜& & 女的叫费钰
发帖辛苦,加分鼓励
费鑫 和 费欣
男娃儿就叫费子飛,女娃儿就叫费子菲,哈哈哈!
费头子,费舞
费茜,费水,费典,费奇
费茜,费水,费典,费奇
女娃娃可以叫。费欣怡。男娃娃可以叫。费俊尹
费心,费力, 简单干脆有内涵
回复很欢乐。。
好扯把子哦。。。叫费紫诺吧。
就叫“费尽心思”吧,因为取个名字都这么费劲,费脑袋,费时间。
去什么名哦!你这是费大家时间,想起来叫费神
Copyright & 1998 - 2016 Tencent Inc.师尹本命,温赤还能再战一百年!
屯文之所
脑洞来自可爱的玄冥兔~
开车又失败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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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哗哗。
赤羽手法流畅地削去苹果皮。
转了转刀柄,又从果篮里拿出一只橙子。
“奶油拌好了。赤羽大厨不专心。”温皇越过他的肩膀看见被削成大花脸的橙子。与咧开的大嘴相映的是细长的眼睛。
只用一刀。
温皇以为赤羽刻了眉毛还没进行到那一步,不见赤羽动手,却把橙子抬高,衬衫袖子滑到肘部。
“起来,再起来点。”温皇在赤羽的指示下仰起头,下巴快戳到了赤羽的耳根子。
“保持一段时间,别老是做低头族。”
“难得的哎呦……”
脖子咔咔两声,温皇一声惨叫来不及出口。赤羽顾不上擦手,湿淋淋的就帮温皇揉按颈椎。水珠带来凉意,让温皇舒服不少。
“你的脖子该休息了。”
“这话说得我凉飕飕。左边左边,下面一点……”
直冲上头。
赤羽想他是撑不住了。
竭尽全力忍耐,才能不笑出声。赤羽的认知里,在床上大笑到腹肌抽痛,绝对是丢人的行为。
腰上要紧的地方被偷袭,那块突起的骨头仿佛开启某种感觉的开关。他往后一缩,身后恰是柔软床铺退无可退,侧向扭动以图从纠缠不休的手指下取得一刻喘息之机。温皇放低的身体保证每一次的呼吸都那么清楚,湿热的吐息伴随湿热的吻,构成另一种意义上的痒。
温皇正在做的事,赤羽自身的感觉,交织出一片奇妙地带。
手沿着身体侧线骨骼的方向滑行,平躺的姿势下,赤羽紧绷的大腿显出一块凹陷。赤羽侧过头半眯着眼,腰身微微反弓,视线斜着落在温皇脸上,他的声音低低的沙哑,在察觉温皇有意托起他大腿的时候屈起了腿。
刚好丢在上面的温皇的睡袍滑落下来,温皇直接把腿架到了肩上。肌肉均匀地分布在骨骼周围,完美地贴合手掌。
赤羽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和酸痛的耳后。
他的视力不至于必须戴眼镜的程度,但他生性严谨,要求的是精确与清晰。
图纸绘制完毕,赤羽截出细节处发给客户,得到满意的答复。
等到屏幕彻底暗淡,他合上了笔记本的盖子。
与此同时。
大概过了0.01秒。
一根手指在他肩上敲了敲。
“赤羽,北京时间8点31分。”
“这次是我违约。”
——一分钟,零多少秒。
温皇的手指穿过他的鬓发,把他的头抱在怀中。嘴唇轻吻耳际,描摹形状漂亮的耳廓。赤羽的耳垂大,听老一辈的人说,是福气的象征。
他把赤羽的福气含在嘴里,柔软的舌头搅动。他的手被赤羽掌握,能感受到搅动瞬间的紧扣。赤羽极其渴望拥抱而不可得,作为替代的衬衫在腰间的部分在二人掌下乱成一团。
温皇的唇擦过脸颊,印上赤羽丰满的嘴唇。
缠吻撕扯。
赤羽反手撑住桌面,几乎被压在了桌子上。不经意间张开唇瓣,灵活的舌趁机钻入,勾住他的共舞一曲华尔兹。
“我煮了宵夜,要吃吗?”温皇口齿不清地说。
意犹未尽的暂停,全是因为,现在是情欲爆发的好时机,却不是最佳的时机。挑逗做到百分之九十,余下百分之十留给煎熬,才能明白什么叫食髓知味。
“要。”赤羽从他口中退回,双腿一叠坐到沙发椅里。除了衬衫下摆皱巴巴,扣子解开一颗,赤羽和两分钟前的样子没有差别。温皇一走,他就打开了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
这一场,谁更胜一筹呢?
梗来自脑洞多又甜的小玄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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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皇感到身体正在丧失控制,随着赤羽的手深入睡袍。
凉润的皮肤与赤羽的温热融为一体。
和在背后的探寻不同,手指在胸腹的旅程宛如一场旋舞,挥洒淋漓,永远无法测知下一步会落在哪里——预料之中的几个点被踩中时,耗费巨大平息的冲动如即将脱离桎梏的野兽,横冲直撞,嘶吼嗥叫。
事实是,当心脏带着战慄的愉悦为赤羽伴奏,便划下了无可抗拒的结局。
温皇闭上眼,张口以一种极不符合他形象的姿态让空气进出他的口腔。
赤羽进展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恣意流连。
下颌被用力抬起,侧首缠吻。
做这种事的时候天崩地陷尚且不顾,还顾得上形象?
温皇来到世上的他每分每秒都在塑造他的气质,没有什么与生俱来便能焕发光彩。他熟练地驾驭他的衣装们摄影师们,包括温皇。
脱了特制的衣服,他又是温皇。
回归自然,除去多余,宛如新生的婴儿。
“赤羽……”
“你认为?”睡意淡却,亲吻中添上几分利落。
他抽掉了温皇的睡袍带子。
“嘶……”真粗鲁。
温皇抢先一步舔去唇上的血迹,对他亲自制造的伤口温柔抚慰,与赤羽的软舌碰个正着。赤羽赌十碗卤肉饭,后者才是温皇的真正目的。
血腥味是诱人的饵食,吸引着名为欲望的鲨鱼攒聚前来。看那酷似三角的鱼鳍浮上水面,如此小巧的一角,掩藏着恨不能将猎物撕成碎片的凶猛强悍。远道而来的,究竟是敏捷的猎手,抑或沦为经验老道的猎手的囊中之物?
犬齿再次盯上吐着温热气息的唇,分分合合的厮磨软化赤羽的警觉,足够让他把所有的美好翻一番。将要得手之际,一条软舌勾住了图谋不轨的犬齿。
赤羽十分享受温皇的味道,顺着温皇的施力方向越吻越后倾倒。
温皇看见了赤羽眼中的清醒。
并非出于小别之后对情人体温本能的依恋。
他在索求。
——不,是夺取。
落实心头一桩大事,温皇给影响心情的伪命题狠狠打了个叉,连同翻江倒海的作风一起扔进窗外的暴雨里。
做到一半伴侣却睡了过去……不是什么好回忆。
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隐患。
手指在唇上摩擦两下,点在赤羽一对锁骨的正中,缓缓向下带出一道水光。
赤羽动手收拾散着线团边角料的工作台,柜台上叮铃铃地传出一段小调,欢快地有如抽动绳结摇摆风铃的男子,斜倚在台前。
啧啧,不愧是封面模特,随便一个姿势就让人不舍得移开眼球。
正是交接班的时间,店里除了赤羽,就只有来店里打工的大学生雨音霜。悬挂于柜台上方的风铃是为需要服务之意,大多是结账,如遇店里人多无法顾及,可摇铃示意。霜看见是老板的朋友,对方还冲她点点头,便继续为身旁的女士挑选长裙。
凭着自身的敏锐,霜能分辨客人是在挑选衣物,满足视觉要求还是打发时间。店长说,这是她的优势。温皇从没用挑选的眼光留心过店里的衣服,霜每次看到他提着印有本店标识的纸袋,都是店长亲手交付。自从知道有量身定制的服务,霜预见了如雪花般飞来的订单,让这样一名风度翩翩的裁缝裁衣,不啻是与秋令漫步湖滨等同的享受。
“几点走?”
“六点。”
“不怕赶不上?我的受欢迎程度你知道。”
温皇拉起赤羽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眼帘微垂的神情,足以让任何人心中一动。饶是熟悉温皇这一套的赤羽,也会按捺不住。
“说出口的赌约,不能更改了。”
“缺乏浪漫气息的男人。”温皇坐在工作台边缘,更显得双腿修长。“为你心爱的我撕毁赌约不好吗,我不会介意你反悔的。”
赤羽往后一靠。“温先生,你是来色诱我的吧。”
“诚心诚意,接你共进晚餐。”
手指被阻隔在纽扣前,温皇向下扯了扯,故意对上赤羽的脸庞吐了一口气。他维持着一手撑在身侧的姿势,并不介意单手解开纽扣效率有多低下。其间,赤羽忍不住踢了踢他的小腿,天晓得等大功告成等了多久。“你今天特别磨人。”
温皇以面对抱枕的姿势趴在赤羽身上,抓住吐字的档口朝耳中呵气。“你说我喜欢磨洋工。”
“这是一种不好的习惯。”赤羽接下去他那天说的话。
路灯的亮光将雨滴投到的光裸的身躯上,仿佛浑身上下布满了晶莹的水珠——滚动、滑落,引得嘴唇不住地在对方身上吮吸,诱惑之上迭连诱惑,胶着着一刻都分不开。
只不过半个月。借助现代通讯手段,以及最新的视讯功能,两人天天都能见面。以往拍摄或取景的时间更长,思念都没有这次来得凶猛。
人是贪婪的生物,得一寸,进一尺,正因为时日不长,更希望日历翻过就是那一天。闲下来的时候,有焦灼涌上心头,赤羽知道为什么。
紧密贴合的此刻,赤羽的贪欲被放到最大。他想要温皇的全部,没有什么能阻挡,包括温皇本身——拉扯着同堕欲望的无底洞。
梗来自脑洞软萌可爱噼里啪啦的小玄冥~口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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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从容,潇洒自如。
——外界对于温皇的一贯评价。
这些词汇多半源于他所饰演的角色,或英姿勃发,或闲云野鹤,或邪气三分,举手投足间皆脱不开一派名士风流。尤其是他的古装扮相,真是活生生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看到他的时候,仿佛就脱出了按部就班到时而匆忙不已的生活,把来不及的驻足与回眸投注到他身上。
“你这么说就太抬举我了。”温皇对着做出评论的人说道。“我是什么样的,你最清楚。”
温皇把帽子做了个歪带的,仔细调整角度,一边还看着沙发椅上的红色身影。夕阳与窗帘折出完美的光线,风把红发从整齐的一束里吹乱几丝,泛着淡淡的橘红色,头的角度恰到好处,书页哗哗翻过。五官顿时显得遥远而模糊,那么的,不切实际。
他低声道:“你之于我,也是一样。”
公司当然不会告诉大众,他需要不定期随时地抛下他的生活,日夜颠倒,作息紊乱,遗忘季节的概念。他会在夏天穿上厚重的大衣,在冬天扮演衣袂飘飞的仙人,他发誓那一次几乎冻得羽化而登仙——这么煞风景的事怎么能公之于众。
演员是工作的一种,但凡工作都免不了各式各样的劳动,好比赤羽把人生的百分之七十花在伏案上。辛苦是应该付出的,交换而来的结果十分满意。两厢情愿的事,只与他自己有关,没有大肆渲染的必要,旁人爱怎么以为就怎么以为去吧。
赤羽的全部目光离开书本,良好的视力让他清楚地看到穿衣镜里的人。温皇有很多面,遗憾的是,他的剧本没能尽力挖掘,温皇在观众的眼里形象优美却单一。
演员要塑造多方面的形象才算成功,尝试失败都比墨守成规在大众中的评价好。而温皇对转型兴致缺缺,演艺方面的事全权放给了经纪公司,热衷于小配角与打酱油,倒像他一贯印象中的懒散。温皇对模特工作更感兴趣,三五不时攻占各大时尚报刊,在这个吃青春饭的行当丝毫不输新人。
同样需要长期出门在外的工作,两份交替着来。
“猜猜我这回出去做的哪一份?”
“我会买新一期的杂志,剪下你的照片收藏。”
“动作要快,温皇合作的杂志,抢手得很。”
一听就知道在记晚到一步看着最后一本杂志售出的仇。
从去年惦记到今年。
潮湿的夜晚,小雨方毕。
寂静的环境里,脚步声被放得格外大。
根据温皇的经验,雨还会下一场,所以他没有收起伞。几步路的距离,万一在进门之前被当头浇成落汤鸡,让赤羽发现了,足够他从今年惦记到明年。
抬头望去,家里漆黑一片,时近午夜,赤羽应该已经进入梦乡。想到这里,一阵疲倦从脚底漫上。温皇发疯地想念柔软的床铺和情人的体温。
近在咫尺,反而使渴望越发浓烈。
他就是这般得寸进尺的生物。
归来的时间是算好的,赤羽的排班规律他烂熟于心,明天休息。日期相同,零点和十点的区别就意味着,他们拥有半天任意安排的时间。
为免扰人安睡,温皇从地下室进入。
他脱了鞋子,瓷砖的冰冷隔着棉袜毫无保留地传来。摸索到开关,吧台旁橙黄的灯光亮起,温皇穿上了舒适的拖鞋。
灯光的颜色像极了夕阳,只差那么一点。
大概是少了一抹红。
——当然不是菱形木格里红酒的红。
温皇借着三盏小吊灯的光线准备衣物。
考虑到温皇的职业,赤羽在装潢时特地辟了房间放置他的套装,和日常的不在一处。搭建壁橱,设计成螺旋形,两手一伸,都是温皇的天地。当然,穿衣镜是少不了的。温皇就在他的衣帽间找出了件睡袍样式的顶一晚上,免去了可能吵醒赤羽的问题。
湿润的手指搭上门把手,匀速地转过小小的角度。
熟练无比。
发梢的水滴落在地板上,几乎是无声的。
连身处静寂的夜晚,感觉敏锐的温皇都忽略了它。
聚沙成塔,滴水穿石。
好像没有那么夸张,又好像可以再夸张一万倍。
手指从背后攀上,充满睡梦余韵的潮热透过单薄的睡袍传入温皇的皮肤,如同它的主人之于温皇的毫无保留。平息不久的心痒接二连三苏醒,刹那间,温皇触电般的挣脱不得,只能由着这样的感觉爬遍全身,压抑不住地微微颤动。
沿着椎旁一线上肩,时有时无的粘连,越过丝质的边界大跨步伸入。稍迟一秒,一颗蓬松的脑袋靠上了肩胛骨最为突出的部分。
“赤羽。”再怎么小心,还是吵到了。
背后的人没有回应,旋了旋头,睡袍仿佛化为虚无,浓密的发直接蹭在皮肤上。赤羽的发是最明亮生动的红,此刻如火一般灼干仅存的凉意,蒸发水汽。
“你回来了……啊……”带着与睡意交融的小鼻音,赤羽说道。
营地外的土坡后面,夜色里守候的少女一眼就认出了飞奔而来的人。
二人皆是孑然一身。
月牙泪摇了摇头。
大部队已经入城,他们所属的一支受海啸侵袭,休整一天再行拔寨。明日午时是最后的期限。
三人分头行事,尚有一人未归。
“总司脚程快,比我走得远。”
“他也是胡闹,万一被巡夜的人发现怎么办?”
泪和伊织并肩坐在土坡的阴影里,时不时往坡后望一眼,寄希望于尚未现身的同伴。
红发少年双手紧紧按在胸前,拼命地喘气,要把纠缠着他的梦魇都呼出去。温热的胸口,冰凉的手,可这样的刺激没能让赤羽挣脱他的噩梦。
他梦见总司、泪和伊织喊着他的名字找他,他高兴地冲上去与挚友相会,这段路却远似万水千山。赤羽直跑过几个轮回,依然未近一步。他看见他们寻找未果,意欲回头,急得加快脚步大声喊道——
我在这儿!
你们都等等我!
他能听见他们,他们却听不见他。
他的步法快,却追不上决意离开的脚步。一股沉重的感觉从足底开始,漫上胫、股、腰、腹,郁积在胸腔之中。
赤羽侧首看了看闭目打坐的任飘渺,给烧得没精打采的火堆添上柴枝。有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睡不着?”
“抱歉,我吵醒你了。”
任飘渺像一柄铮然出鞘又迅速入鞘的剑,赤羽分明感觉到勒他如芒的剑意,瞬息便消弭了。他并未见过任飘渺出剑,搭救自己时的卓然身法也未看清,脑海却被模糊的感觉牵引,别有一番熟悉。赤羽再细看任飘渺,他发冠整束,劲装轻盈,颇有冯虚御风之态,勾动赤羽的向往。
问题接二连三冒出心头,赤羽极力压抑住他的年纪汹涌而来的好奇心,他身为西剑流忍者,连姓名都无法如实告知冒险浪口夺人的恩公,怎么反而讨教对方的武学要诀。
“心有挂碍,难以入眠。倒是我忘记顾好火,冻着你了。”
赤羽摇头。“你的大氅很暖,我该把它还给你了。”
“这就要走了,不休息完一夜?”
方才挽留,任飘渺心中自嘲。也对,赤羽信之介,属于西剑流。梦境都严丝合缝地按照现实来,不给他一点甜头。他想纵容赤羽,对方首先不领情。
赤羽为西剑流献出他的忠诚、信仰,还有全然的归属——这种感觉比任何誓言都牢固,在别人尝试它是否坚不可摧之前,自己就已经粉身碎骨。
任飘渺把大氅披在赤羽身上。“我送你一程。”他预知了赤羽的推辞,以他鬼神莫敌的口才堵住了赤羽的嘴。“比你走快。”
潮水漫上滩涂,缓缓退却。如一位高超的舞者,和着节律鼓点,进退有度,丝毫不乱。爆发之后是平静,平静之后是爆发,力量的蓄积与耗竭。
海风微冷,赤羽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却怎么也不肯接受任飘渺的大氅。走到白天交战的海滩,赤羽的脚步越来越慢,他不能把任飘渺带到营地附近,对他们二人都无益。任飘渺明白分别时刻已到,不勉强赤羽接受,缓步跟在身后护送。
赤羽不说停,就说明他还能继续跟下去。真触到了赤羽的那条线,无论任飘渺是他的什么人,都不会留情。潮声里,任飘渺正在享受赤羽的最后一点情意。
一道身影飞越地平线而来。
与赤羽同样的装束,腰间佩长短两把武士刀。
“总司!”赤羽欣喜地一笑,声音里有克制不住的喜悦。“他们来找我了。”
总司找来了,说明泪和伊织也在找他。
任飘渺轻轻说道:“你去吧。”
赤羽抱拳施礼道:“救命之恩铭记在心,赤羽必当报答。”
任飘渺道:“你只要记得任飘渺。”
赤羽道:“我会记得。”
任飘渺道:“我也会记得信。”
少年的宫本总司在五官上便较赤羽成熟不少,看得出是他们四人组的大哥。火红的马尾欢快地在身后蹦跳,眼睛里闪耀着星光,比起做了然局势通透明智的赤羽信之介,心底仍然盼望铁血纪律后的人情。
任飘渺忽然想起醉倒在北竞王府酒窖的下午,因为他喝了一坛风月无边和许多忘记了名字的酒。他有换帖换命的兄弟,只不过如赤羽那般纯真欣喜的笑容仅在千雪脸上。他因幼时遭际早没了少年的烂漫,胸中时刻摆着一盘棋局,罗碧作为无头将军之子,背负族人厚望,整日绷着张脸。唯有千雪潇洒,挂着代王尽孝的名头守皇陵,领着薪俸闯荡江湖,一套皇室经天宝典无人敢欺,古往今来做王爷做到这个地步的,千雪是第一人。
千雪想到他抄的那些个定性书,一抖。把我关在这儿的才是真舒坦。
任飘渺来酒窖的路上经过了一段王府花园,他说,所以苗疆的败家也是一脉相承的。
罗碧在旁边用力地点头。
每一坛他们连名字都叫不出就饮尽了的酒,皆价比琼浆玉液。他们任由酒液淋在衣上、发上、颈间,浪费得理所当然。
神游之际,赤羽与宫本总司已经化为地平线上的黑点。任飘渺忘记赤羽是否向他挥手作别,但不重要了。告别的含义在于暗示期待重逢,不以仪式的繁简而转移。他与未来的赤羽相见、相交、开局、赌命,还有赤羽本人尚未承认的相爱。
书架前的颀长身影停下挑选的动作,回身。
任飘渺半躺在两天前才布置的军师大人书房里的软塌上,赤羽的眼中流过美丽的神采。“你以为是谁?”
“你从不这么叫我。”赤羽拿了本最厚的书往身后丢去,找到所需的资料回到座位上。“给你解闷。”泪不会出现了。总司游历四方,偶有鸿雁传书,都收在伊织那儿。
“你不会是,被海啸冲昏了头?”
“哈,海啸。”任飘渺笑起来。他翻开厚重的药典,让书页哗哗地从指间漏去。医学药理明于心,但他好的就是毒走偏锋。“多亏这场海啸,让我从令侄顺蔓摸瓜找到赤羽大人你。”
一片薄薄的东西掉了出来。
色褐近枯而未枯槁。叶边生锯齿,状如羽翼,上开攒针小花。
“这是我送你的那棵。”虽然询问,任飘渺却再肯定不过了。军师大人便是有闲情逸致爬到高山上摘一株黄连压成书签,必定带齐人手多摘药材,不会只有这一处痕迹。
沉重的压制绊住了岁月的脚步,被时光砂砾打磨的滋味是否比黄连更苦?
“嗯。”含糊应答,一丝凌乱。赤羽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无从挽回就随他去。从他接受任飘渺的做客,到对任飘渺在书房铺下软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东西就已心照不宣。
还需多说什么。
任飘渺道:“我给你的不止这件。”
赤羽道:“我送人了。”
任飘渺道:“如斯珍宝……”
赤羽道:“黄连比较适合我。”
任飘渺道:“苦的东西吃多了倒胃口,少碰为妙。”
赤羽道:“原文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任飘渺向他招招手。“我翻给你看。”
赤羽坐到软塌上。
舒适,柔软。
无法否认,任飘渺是享受里的行家。
赤羽道:“上面写着苦寒败胃,你错了。”
任飘渺道:“没错,表现之一是食欲减退。”
他拉住赤羽的手。
赤羽望着他迷蒙的眼眸。“你没睡醒?”
任飘渺道:“我在做梦。”
赤羽一起躺下,交握的手垂在胸前。
任飘渺在他耳边絮语,绘一卷漫长的梦境。
叮铃铃——
叮铃铃——
檐角的风铃摇摆。
蔷薇花的芬芳。
赤羽感到潮水从他的背后漫上。
进食之后,赤羽的脸颊恢复了红润
敞口的水囊递到面前,赤羽双手接了一些水,往脸上抹了一遍,霎时清爽许多。他拆下早已不成形的马尾,披散肩头,好让头发干得快些,再把额前垂落的发分拨两边,收拾出一张清俊后生的脸庞。
任飘渺见他抚摸脸上的伤口,说道:“不会留疤的。”
赤羽道:“有点痒。”
任飘渺道:“那就更摸不得了。起初你只想挠一挠,可是隔靴搔痒的滋味并不美妙,忍不住近一点、近一点,去抠伤口上的痂。轻者,痂破流血,重走愈合的流程。”任飘渺压低了声音,“重者,留下疤痕。”
赤羽不以为意,“总……疤痕是男人的象征。”
他还是垂下了手。
体力恢复,暖意逐渐泛上来,赤羽把大氅褪到了腰间。双目熠熠,如一室火光。
“你说你想起一个人。”
赤羽敏锐地抓住细枝末节不肯放,但任飘渺并非信口胡说,“我想到我家那只蝴蝶,她是我的女儿,年纪……比你大几岁,跟你一样有股不服输的劲。”
凤蝶小时候遭受蛊毒的折磨,每天服用不同的汤药丸散,咬着牙齿不肯喊疼,把他给的糖丸丢在一边。凤蝶求他教她武功,跟着他起早贪黑地练功,终于松口要把飘渺剑法教给她的时候,凤蝶却一指藏书阁众秘笈中的一本刀谱——她要学刀法,还是弯刀。
时人多以长剑大刀为尚,自他得风云杯天下第一剑,苗疆少年多尚剑。
他跟凤蝶交换,学一式飘渺剑法,指点一式刀法。
凤蝶仰起脸,嘴巴一撅戳破他的小算盘。“你的飘渺剑法现在才几式,这本刀谱几式。”
任飘渺抬手抚了抚他亲手剪出来的刘海,不再逗她。“两招。”
凤蝶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抓住他的手来回晃。“三招嘛,三招。”她的手很小,两只一起才勉强合住任飘渺粗壮的手腕。
“三招就三招,不过学任何武功之前,都要先练功。”
“咦,还不能学吗?”
“不能。”
“嗯……”
“反悔了?”
“没有!”
等凤蝶大一点,任飘渺预备实行用三途蛊为凤蝶塑百毒不侵之身的计划,带着一人一书一刀来到神蛊峰这个清幽的所在。凤蝶对这次搬迁知道的仅仅是,她的病快好了,能加倍练她喜欢的刀法,至于背后的风起云涌,在她成年遇见故事中的两位主角后,也未曾明白。
“哇——”凤蝶双眼闪闪发光。
“这是你十四岁的生日礼物,它对你来说有些大了。”
凤蝶握住刀柄,托在手上怎么看也看不够。任飘渺从背后又摸出一把弯刀来,“你可以先用这把。”
“她生病的时候,我在旁边照顾。我教她辨识草药,教她武功,带她四处游历……”任飘渺的目光里涌上一丝柔情。他捡回凤蝶,因为她是三途蛊肆虐的村庄里唯一的幸存者,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破解三途蛊的关键。义父的名号被千雪占了先,任飘渺不在乎,反倒同情千雪对一个不知道有几天可活的孩子产生感情。
血脉亲情尚且一刀两断,一声“主人”维系的情分能如何。他不想与这女娃有过多的羁绊,故意用上生分的字眼,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执剑的手会摊开一本故事书,从始朝念到盛朝。
赤羽往后一缩,躲开任飘渺的手。
他不是他的孩子。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你这么爱你的女儿,为什么这次出来没有带上她?”
“女儿长大了,她喜欢的人我看不上。”
“莫非他们在东瀛?”书里说,相爱而不得家人同意的男女,便会采取私奔的方式。漂洋过海,真远……
“拗不过她,我还是同意了,出来散心。”
“从中原到东瀛。”
“不,从苗疆到东瀛。”
比中原还西。
“你的心情似乎不好。”
任飘渺把水囊递给赤羽,赤羽道:“我想要你的酒。”
“这么小就开始喝酒?”任飘渺朝他晃了晃酒囊,仰头一口,烈酒灼喉。
“我不小了!喝下来的酒坛子都能堆成一座山。”像是急于证明什么,拿过酒囊就猛灌一口,呛得直咳嗽,漏出不少酒液沿着脖颈下滑。
他抓起手边的衣物就想擦,突然想到是恩公的大氅,立刻放下造次的手,直起身子垂首致歉。“赤羽失态。”
任飘渺让他不必挂怀,又拿出一囊酒与他对饮。失态,你长大以后比这更失态。
赤羽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任飘渺无法再用苦情的语调讲故事,如果是长大的赤羽一定会在开头戳穿他,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从没讲过。凤蝶和剑无极发展最迅速的时候,他正跟赤羽数度交手,难解难分。凤蝶说他看中的女婿都不要了。
“信,你为什么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任飘渺无法上前拥抱他,他对赤羽除却对一个少年的关怀,还有一份来自十几年后难以言说的感情。
赤羽充耳未闻。
他再次回到开满樱花的庭院。
山樱、绯寒樱、八重樱……四时交错,光阴被打碎揉成狭小的一团,循环,循环。湿润的花瓣落在他脸上,那是清晨的露珠。
“哈!哈!”
脑海里演练总司指点的刀法,手随心走,将一把木刀挥舞出了削铁如泥的气势。每一刀的弧线不若记忆里的精准,他把刀法与身体融合,找出最合适的方式。
他和总司是不一样的。
“是赤羽家的少爷。”
“他待在本部有段时间了,怎么不回家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
赤羽一族的府邸与西剑流本部仅隔一条街。赤羽家的少爷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那个家。柳生大人宽厚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背后仿佛升起一座高山,让他随时安心一靠。
他的执著与年纪呈反向增长,越小的时候执著得越厉害,十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也不能全然怪他,伴着成长磕磕碰碰,加上他的理想离不开变通,渐通人情世故,巧妙迎合。牛脾气碰到一块儿的结果往往是各走一边,如果有个人当中调停就不至于闹僵。
但是能调停的人已经不在了。
赤羽心里一酸。
“你没有做错什么……”
赤羽说,他还算有资本任性,结果也不坏。
任飘渺问他,流落异乡,一辈子回不去,还不算坏?
赤羽望向掠过天空的大雁,谁说我回不去,我只等一个信号。
稚嫩的脸庞尚未学会掩饰情绪。
——你难过吗?
——这是一个开始。
——你不后悔。
任飘渺明白赤羽的结果不坏。
西剑流军师是个会把一线希望开凿成洞口,拓宽出通道的人。
滴水穿石。
而他,踏上故土轻而易举,但已经无法把那里当成家,一个普通的地方都不行。最可怕的是感情的消逝,一个没有归属感的人。
淡忘,淡忘。
忘了好,好过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地折磨人。
他觉得受到这种折磨的自己何其可笑,决定割舍又斩不断,是他做过最糟糕的事。
糟糕透顶。
赤羽告诉他,正常不过。
任飘渺碰了碰少年的酒囊,当做干杯。“海边风大,暖。”
他在心里说,无论哪个家,你都会回去的。
殢无伤从枫岫那里回来。想起失明的枫岫接过不会说话的拂樱递来的笔,哆哆嗦嗦地画下一道朱砂符,总觉得有种靠不住的感觉。
“你把这道符在他的香斗里烧了,从此他的魂魄就会附在香斗上,再也不用担心一转身人呃……鬼就不见了。”
殢无伤道了声谢,拿着符回雪漪浮廊。
枫岫用笔杆在下巴上磨来磨去,磨来磨去。“他不是块大铁么,几时讲起礼数来了……哎呦!”
拂樱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闲事少管。
殢无伤越想越觉得没底,当真有这么容易的事?但他还是收拾行装搬到了濯风山隅。殢无伤不在乎随身物品金银细软,又想起枫岫说,以后无衣可以像人一样生活,虽然他不能复生,不需要食物果腹和睡眠,起码陪他喝喝酒吃吃菜弹琴舞剑抱一抱,用不着同桌吃饭却一个红烧肉一个吃香烛那么苦大仇深,也不会情到浓时牵个手却从对方身体里穿了过去。
枫岫说这话的时候,又被拂樱踩了一脚。
话说太多嫌命长。
殢无伤兴冲冲地大包小包一大堆直奔濯风山隅。这儿竹水相依,较之流光晚榭多了几分柔婉明亮。香气氤氲,烟水渺渺,他跪坐在淙淙小溪前,把一纸符文放进香斗里。他非佛门中人,也未曾见过别人进香,而虔诚二字正是此时此刻的他。
“怎么是这里?”无衣在雪漪浮廊找不到殢无伤,看见他留的字条,就在屋里看书解闷,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到此处。他执起早被殢无伤撑开的红梅纸伞,拢了拢凌乱的发。
“不喜欢?”
“有些意外。”
男子以八为基数,枫岫画了八道符,每八天烧一张,八八六十四天以后,无衣就能附在他的香斗上,并且以人形面貌现身,不再是透明的灵体。
濯风山隅在无衣死后无人问津,一年之中只有撒手慈悲会来打扫几次,触景生情,每每停留一会就离开了。这地方就由着他二人焚香的焚香,练剑的练剑,殢无伤一高兴耍了整套无咎剑法,雪刷拉刷拉地下,无衣打了个哆嗦。
符烧到第五天的时候,无衣说道:“这线香的质量太差了。”
殢无伤颇为无辜,“你的香不多了,省点以后用。”
无衣道:“简单,我们上街去。”
殢无伤道:“我不会挑。”
无衣道:“瓜无伤,行家在这儿。”
红梅初绽,暗香浮动,点染素白的纸面。
撑着这样一把伞的人,拥有一双美丽手型的人,怎么能教人不多看两眼?
“老板。”
他的同伴却冷森森的,上门采买弄得像收保护费,手里托着一只与斑点绒毛袄风格不符的紫金香斗。
无衣微笑道:“真是失礼。”他对盘中香料随意点评一番,老板连连赞道识货,把他往上等货那边领,无衣却道:“老板,还不把好东西拿出来。”
老板惊道:“您连这些都看不上?”
无衣道:“我心中有数,还请借老板慧眼,帮我挑块好的。”
老板指向右上角一块香料,“公子您看还满意?”
无衣又挑了几块,一道包起来。
进门时一脸冰冷的那位,掏银子倒是爽快。
无衣附到殢无伤耳边,“这家店不错,以后直接让老板拿货。”
殢无伤道:“你自己不来?”
无衣道:“就这么决定了。”
殢无伤还能说什么呢。
办好头等大事,接下来该第二等。二人到菜市场走了一趟。
无衣吃了三天饭以后拒绝食用香烛,殢无伤就打个包丢到蜡烛旁边。无衣又不是不做饭,殢无伤非常乐意桌上多一个人吃饭,跟他拌拌筷子抢红烧肉。
计划赶不上变化,被慈光之塔小厨房和撒手慈悲养刁的口味哪是容易满足的,失算的殢无伤领无衣兜了一圈市场,把他爱吃的买了一麻袋。
“无伤,盐放多了。”
昨天还说这个咸度正好,挑剔鬼。
“明天你做饭。”
“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无衣愉快地光盘了山药木耳炒肉片,扒完了第二碗饭。
*欠球球(逐月云间)的大任遇见小赤梗
*文风已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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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阳光,一片树林。
有个人正在享受惬意的午后。
树林里除了他,就只有鸟雀、兔子、松鼠……
这样算起来他的伙伴还不少,“只有”这个词似乎不太恰当。
总之,没有人。
山崖下是西剑流和东剑道的战场。
所以原本树林的人都不出现了,没有人会蠢到白白送掉自己的命。
任飘渺不蠢。他没走,只有一个理由——够强。
西剑流顺风火攻,把东剑道烧得溃不成军,城里城外火光冲天,城墙上的炮台全数被占领,炮声完全倒向了东剑道,不及销毁的炮口调转,对准自家人。兵力悬殊,人数占优势的东剑道却被逼到了滩涂上,眼看只能跳海了。
无休无止的震动,根深于地而开枝散叶。任飘渺已经不能睡个好觉,摇摇晃晃非把他从树上摇下来不可。
海水剧烈地翻滚,好像海面以下正在进行一场激烈不下雨陆上的战斗。浪花拍打得深蓝的海面上一线素白,后浪推动前浪又相互绞在一块儿,跌跌撞撞地推着海水前行。
突如其来的涨潮夺走了东剑道最后的挣扎时间,援兵眼看来不及赶到,同时也打乱了西剑流方面的计划。
一个小小的计划。
红发少年高举左手打了个手势,预备左右包抄的队伍集结,借一面海水的屏障步步逼近,盾牌兵后撤,枪兵上前。
今天的海有些不寻常。
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趁人不留意抹去手心的冷汗,却抹之不净。海啸将至的消息他已经派人传向拖延另一支军队的总司和泪的小队。当东剑道摆脱了西剑流小队的纠缠时,红发少年立即下达了紧急撤退的命令。他的队伍冲得太前,恐怕没几个人能逃脱。西剑流主力正在第八座目标城池激战,海啸来势汹汹,但愿不会功亏一篑……
他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平日与他嬉戏玩闹的海浪变了脸色,绑住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喉咙,拼命地冒出头吸一口气,又被拖拽下去。什么叫与世俯仰?什么叫随波逐流?莫如此时。
他感到有股劲儿在向上拉他,在与大自然不可抗衡的力量拉锯。少年本已坦然赴死的心里注入了一线希望。
世间万物,阴阳互化,光影相依,希望的到来伴随着绝望。海啸是那么可怕,爆发后的幸存者寥寥无几,谁又规定他就能是个幸运儿?
但人的强大之处在于,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抓住救命稻草挣扎到用光最后一分力气。
赤羽虚弱地躺在草堆上,身上盖着银白网织纹的大氅,火红的长发沾上了青青的草汁。他竭力撑开眼皮,在翻涌的浪涛里,模糊的视线没能印出及时拉了一把的人。
火光照亮了整个山洞,任飘渺继续添柴。少年的衣物架在火边烘烤,他回头问道:“还冷吗?”
显然没把他那句“休息”听进去。
熟悉的五官与红发,熟悉的坚持与倔强,小的时候比长大更甚。经历悲欢、成败、荣辱,人的棱角会磨平一些,精于人情世故,圆滑尖厉并进。他可以是西剑流军师,也可以是落魄公子、酒楼厨子、无往不利的商人。
一旦他握住了武士刀,谈起他的兄弟、部下、故乡,哪怕坐下泡一杯茶,眼眶里就会流动一种灼人的情绪。
让任飘渺心底一烫。
拍拍少年的肩,把披风边角掖在身下,任飘渺附在他耳边说道:“我出去一会,很快回来。”
脚步声远去,赤羽伴着不甘入了眠。
但梦乡中的他,温柔甜美,正是一个十五六岁会梦见樱花树下心仪女孩的少年。
“伊织!”
正常,正常。
“总司!泪!”
用母语呼唤着挚友的名字,赤羽“腾”地一下坐起。
大氅滑落到腰间,海滨的夜让他打了个哆嗦。
任飘渺的东瀛话还不到赤羽对中原话的程度,赤羽教他又不教名字,讲日常交际,保证他来东瀛不会冻死饿死。赤羽只在喝醉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念这几个名字,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后来不醉的时候也对他说,听一阵子就熟了。
“饿了吗?我打了一头鹿,刚熟。”
“多谢你。”赤羽恭敬地接过来。
“别用这样的语气讲话。”任飘渺不习惯,不想去习惯赤羽的生分拘礼,他自在惯了,只追求他的愉悦,即便清楚对面是十几年后才会相识的人。
赤羽最多叫他任先生,还有各种语调的任飘渺。
“您……你怎么了?”赤羽低头咬着鹿肉,他被海水冲走,样子一定很狼狈,长发散乱,还有几绺垂在额前,脸上正在愈合的伤口拉扯着皮肤,全身光溜溜的仅靠恩公的大氅蔽体,比街上的乞丐还不如。
任飘渺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叫我任飘渺,不需要加别的。”
赤羽道:“我叫赤羽……”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任飘渺全名,这个中原人打扮的人不会无故来东瀛,他们在东剑道的地盘上,不能忘形。“信……”
任飘渺的打断结束了赤羽的烦恼,“原来你叫赤羽信,信……”
信,是长辈及好友对他的称呼。任飘渺对他有救命之恩,年长他许多,叫一叫也不打紧。赤羽压抑住陌生的人与亲密的称呼之间的异样感,把竹签递给任飘渺。“再来一块。”
“好吃?”
“嗯。”赤羽点头,目光却没有投向散发出诱人香气冒着白烟的鹿肉。入伍以来,他就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一餐。“你知道下面的事吗?”
“我打听到一些情况,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任飘渺像个老练的猎人,一步步引诱着他的猎物。十三年后的赤羽绝不会这样问他,问了也是大有深意,他的冲动、冒进、怒气统统可以伪装,让他看不穿。但眼前的赤羽那么年轻,初上战场的一介下忍,编在不起眼的潜行队伍里,用生命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他们,怎么样了?”
“海啸波及了激战的城池,双方人马被海水冲散,西剑流没能连下八城,不过一连吃下东剑道三大四小五座城已经令人瞠目。”任飘渺停下来,吃一口肉,喝一口水。“负责拖延敌军的小队与主力汇合,四个队长回来了三个,一个下落不明。”
赤羽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西剑流仍占据优势,他的朋友们平安无事。天灾降临如一盆冷水浇地双方措手不及,冻寒入骨,东剑道堪堪保住第八座城池,但西剑流很快会夺过来。
“没有人找你。”
“我知道。”年轻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失落。
&华丽宏大的宫殿,向是富贵闲人。
在苗北,最尊贵的三个字就是北竞王。
虽然位居苗疆之北,北竞王府永远温暖如春,不仅如此,从苗疆的权力中心——王宫,时常会快马送来大批珍贵的药材、各邦贡品与四时瓜果花木。王府花园的蕃茂秀丽绝不会让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秋冬的枯寂,只有春夏的旺盛。连不喜温软之格的千雪王爷都赞不绝口,时常停步。
舞乐停了。
北竞王眼皮一紧,好似有千万座山压下来。
脚步声渐次退出门外。
犀角杯里还有半盏温吞的桂花蜜,他却顿时失去了酒兴。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的脚步为进。
他不想睁开眼。
春眠不觉晓。从春睡到了夏,仍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但他不能。
除非他真闭了眼。
北竞王睁开双眼就像从春眠里迟迟醒转,面如暖玉,霎时春暖花开。他起身让出主位,“见过王上。”
“王叔请坐,孤王有要事与你商量。”苗王遣退了殿里所有的人。他让北竞王回到六十四条金龙盘旋的座椅上,踱了几步,完全没有坐的心思。他就站在梨白洒金缎面铺就的酒器琳琅的方桌前。
每一种酒都有它的喝法,旁人不在乎,北竞王在乎。所以他的桌上不仅有常年不离手的犀角杯——那是真正的犀牛角,与翡翠玉石的仿制角杯大不相同,还有与之配套杯架、温酒的小炉、凉酒的仪器、两三只竹杓。
北竞王架好杯子,礼数周全而挟几分病态的慵懒,也不问苗王有何要事,装作对他的着急一概不知。
“赫蒙少使星夜来函,千雪留不住了。虽拦下这次,依孤王对他的了解,在书函传到的当下就已经闯出辕门驰援他的结义兄弟去了。弃边关要塞数千将士不顾,私自领兵入中原,胡闹!”
北竞王听人说,千雪王爷擅离职守,王上震怒,召重臣于御书房。他心下已有计议,苗王果真不去书房疾驰北竞王府。千雪是王弟,再不受训,长年浪荡江湖,也是王室中人。怒气稍退,顾及兄弟情分、王室颜面,苗王中途改道来找王室中辈分最高的王叔商量。
“王上息怒。千雪重情义,事已至此,当下以委任边关之将为要。”
“重情义就该好好守城,孤王竟听额他的胡话让他去万里边城,早知他是在打歪主意的。说到补缺,王叔以为何人堪当大任?”
北竞王起身,“兄弟情深,乞王成全。”
“你要我把罗碧也……”苗王说到一半就不在说下去,他在北竞王的基础上又生一计。“等千雪回来,一定让他当面谢过王叔。”
北竞王笑道:“千雪啊,躲小王还来不及。”
苗王道:“到时还请王叔操烦,替孤王管教千雪。”
有些人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为之绽放。一举一动都是温山软水,如同他的花园。苗人们交口相传,是苗疆最美的地方,人间天堂,莫过于此。
苗王对于这间王府的印象,似乎只有,能关住千雪时间最长的地方。
王令,调大将军罗碧驻守万里边城,赫蒙天野为副将,巫教由铁军卫镇压。
“军师,邪马台大人和天海大人到了。”
卫兵领着一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头发一把束在脑后,状如冲天。大汉身边是个垂首的青年,掩在紫红系带的白披风里。
邪马台笑汇报一路上的事情,青年仔细聆听,有时碰碰邪马台笑的手肘提醒他说漏,始终一言不发。
“你们辛苦了。我看见关前小河的涨势,近来雨水连绵,计划将成。”
“这都是被你算准了的。”邪马台笑豪爽地笑起来,“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剑武关地势高突,所以先前四面围困,恐怕水淹不起效。”要问的正是大家的疑惑,神田京一和天海光流都伸长了脖子在等近在咫尺却不敢探求的答案。
邪马台笑是桐山祭司柳生鬼哭一辈的人,柳生鬼哭守死门,邪马台笑领兵部,已有数十载,西剑流四天王都经他授过艺。他豪爽善饮,年轻一辈尊敬之余,还能和他闹到一块去,痛饮个百八十坛。半百阅历,邪马台笑看似一个鲁男子,常有细心处,他这句便是代帐中小辈发问。
赤羽道:“谁说要水淹了,你们过来。”
折扇勾画地形走向,邪马台笑与天海光流奉命所决的渐水与赤水河,大股水流穿剑武关后山脉汇入沧江分支,小股入关前流水。
“这几日的雨令沧江分支暴涨,将千雪孤鸣驰援的百余骑人马阻在对岸。剑武关四周被冲刷为泥泞洼地,关内战马稀少,撤退不利。雨停之刻,攻城之时。”
雨下过一个时辰,间或能淋到滴答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芬。
天地间被冲刷一净。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身心舒畅的时刻。
一夜安睡,把精力留给明天。
主帐,油灯未熄。
披着外衣的人正添灯油,让残灯恢复光明。
死去的人却不能复生。
邪马台笑低叹一声,掀帘入帐。“信之介。”
赤羽猛然转身。他举着一盏灯,照在地图前。“邪马台……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
眉宇间的疲倦弥散开来,像生了脓疮的伤口,脓毒悄没声息地在皮肤底下,把一具完好的皮囊蚀得千疮百孔。到死的那天,也不明白何至于斯。
赤羽放下灯盏。
瞬间抽空力气的手臂负荷不起小小的灯。
“邪马台大人,您说,雨什么时候会停?”
“雨不是已经停了。”
“半夜会继续。”
“守都教给你了。”赤羽一族迁到西剑流本部后,赤羽多在祭司府邸,可以说由祭司抚养长大。
“我央求了许久,祭司总算答应。两天之后雨会彻底停止,不误流主的期限。”
邪马台笑想,赤羽需要一坛酒,但巡夜的他是最不可能有酒的人,脑海里又浮现出茕茕孑立的小小少年。邪马台笑按上他的肩,碰到冰冷的发丝。“月牙的事……你别太伤心……”
“嗯,我知道。”
“咳咳。”这话说得鬼都不信,他和赤羽都是。邪马台笑连忙另起话题,“你这个聪明小子,想出这样一个计策来。东边江水横溢,西阻苗疆援军,埋下伏兵把住南北两路,两面夹攻,不愁拿不下剑武关。“
“不全是我的功劳。临出发,我和泪共同定计,随后书信往来,我只是接他的班。硬拼任飘渺,损兵折将,我们避他的锋芒,才耗了许多时间。”围困剑武关,断粮动摇军心是其一。其二,一叶障目,使关中不察决河注水之计。流主中途召回月牙泪,导致中原打开一条豁口,第一计无法完成。
“地利人和皆定,惟待天时。月牙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雷声隆隆,如疾驰的车轮碾过。从左往右,从右往左,夹着闷重的暑湿。
梅雨就要过去了。
东风染尽三千顷,折鹭飞来无处停。
秧苗嫩绿,碧油油的一片。
新一季的稻麦插秧,成熟以后酿成的酒,不消喝,风吹着就醉了。
百里潇湘与酆都月天台并肩。
天快变了。
芒种之后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夏至。
从今往后雷声大雨点小,暴雨是稀罕物。
节气是庄稼人的关心事,死客只管几时主顾上门几时做买卖。充其量,有个叫百里潇湘的死客会关心明年喝到的酒会不会和今年一样好。
百里潇湘说,还珠楼楼主,死客头子还是死客。
酆都月说,百里潇湘是酒里的行家,他要是不当死客,就会去酿酒,他的酒一定冠绝中苗。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沉醉的。
中苗东瀛打起来何妨,他们又不卖与帝王家,谁给的银子足够,就替卖了这条命去杀人。生意照做酒照喝。
云烟苍茫,雨珠缀空。
百里潇湘少见地没带酒,酆都月少见地没在百里潇湘身后半步。百里潇湘叫他用不着执虚礼,他总是固执地不肯逾越。
少见多怪。
苗王:千雪又逃家闯祸了,王叔给出个主意。
小王:空巢老人好寂寞。
苗王:全苗疆只有你能治他了。
小王:空巢老人好寂寞&2。
苗王:这次把千雪抓回来,我让他在王府住两个月。
小王:空巢老人好寂寞&3。
苗王:再加一个月。
小王:成交!
菌丝:泪……
泪:隔空摸摸信
总司:隔空摸摸信。
菌丝:等雨停了就去砍了任飘渺这个家伙!
任飘渺(抬头):红鸾星动。(抬手看掌纹)此处有坎。
凤蝶:你确定不是煞星?
第一章大概在很久远的地方,没记错的话应该在去年8月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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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双手一拉被单两角抖两抖,平平整整。
对折,再对折。
院子里的衣物都收了进来。这天气,衣服再晾下去也还是那个样子,无衣能清楚地感知到湿和干冷的不同。
即鹿在兄长亲手搭起来的梳妆台前,一遍遍地抚摸嫁衣上盘绕的花纹,尤其喜爱胸口的那片。火红的料子,流淌的热血,好像怎么都不会冷下来。无衣抱着新套好的被子,整个怀抱被占据得满满当当,他帮即鹿加了条被子。
即鹿叫了一声哥。她想上去搭把手,被无衣绕开了。
“你坐着,我来。还有什么想要的?”
“都准备好了。”
“你从小就丢三落四,一找不到东西就急躁得发脾气……”
“哥你快别说啦。”
敲门声响了急促的三下后就变得缓慢,声音回响在院子里有如撞钟,悠远绵长,音波一圈一圈削减下去,即将消失而未消失。
无衣不奇怪殢无伤会找上门来,他既然能去学校找他,找到这里也是理所当然。认识的时间越长无衣越不敢说他了解殢无伤,但他知道这个人有如韧丝,想做的事过多久都不会忘记,无论有没有可能实现。
殢无伤来了,也只是多了两个菜,一双筷子一只碗。
即鹿早早回了房,狭小的厨房实在容不下第三个人。
无伤很久没有见到兄长了,就把和兄长相处的这点时间让给他吧。
——即鹿这么想。
“你怎么来了,苦境那边脱得开身?”
殢无伤脱了外套毛衣单穿一件衬衫,挽起袖子接水洗碗。被揽走活的无衣站在旁边,心里叨了一句到底小年轻。
殢无伤猛一回头,无衣下意识地咬咬牙齿。
“现在是素还真在思考,没我的事。”
欲破僵局,必一声惊梦,教他碎得干干净净。
“放心,素贤兄不是珥界主,他会保住你们。即便不念是我荐的你,也会念在你的征战之功。”
“其实都是负责动脑子的人的事,我没必要去想。就算他不念,自己的事还是照做。”
“所以你来找我?”
“我来带你走。即鹿出嫁以后,你就一个人待这么大的祖宅,怪冷清的。”
从前宁可蜷在街头门板牌匾下也不肯进屋来的殢无伤,想不到有一天会说出“冷清”二字。他习惯了冷,见多了清,现在这两个字摆在一起,倒让他暗暗地生出怕。
晚间,殢无伤和无衣挤在一张吱呀吱呀的木板床上。老宅里多得是房间也多得是灰尘,殢无伤不想麻烦他,就和往日一般睡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留下?”
“你舍不得即鹿。”
“为什么肯定我会跟你走?”
“因为你想不出来还能去哪里。”
半世浮萍,原本就是没有根的,所向所往大多身不由己,惟随遇而安而已。短暂的停驻,并非安下心来落地生根,他只是走不动了。
床上恰够容纳两个成年男子的身躯,几乎利用完了所有的空间。额头对额头,鼻尖对鼻尖,眼睫毛都要扫到对方脸上去。所以他的苦笑没能瞒得过殢无伤。
他依旧被看得透透。
总是不肯给他剩下一点。
殢无伤的手臂环上来,肘弯卡在他的肩上,动作笨拙。
狭窄的空间,吱呀作响的床铺,都增加了难度。况且,殢无伤不知道怎么抱人。
无衣想,他一向少说话多做事,善于观察,还是有看不会的。顿时又觉得,小时候白抱他那么多回了,心里苦巴巴跟养了个没良心的娃似的。
他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小学堂,他在上课,殢无伤在窗外偷学。他说,你要是想学,我求求先生去,让你进来听课。殢无伤摇头。
“先生虽然古板了些,但人很好。”
“我和你不一样。”殢无伤看着他,脸绷得就像即鹿绷架上的布。
无衣虽然家道中落,终究是书香世家的孩子,文章写得好,最得先生喜欢。
“要不我教教你吧。”无衣揉了揉蹲得有点发麻的腿。他蹲下来,殢无伤才比他高一点。
他家有房子,宽敞,不明亮。
不缺地方就缺人。
殢无伤当然是不同意的,但他人小,无衣也知道他心里和脸上不一样,拖着就走了。就算无衣拖不动,这不还有即鹿,扛得动大米绣得了花,多好的姑娘。无衣遇见殢无伤正是他最瘦小的时候,因此不用兄妹齐上阵。
过了几年,无衣离家读书,回来的时候,讲台这个位置有一半是他的了。
殢无伤问他,“反正都是要回来的,为什么要出去?”
无衣说,“看上去相同的结果,其实是不同的。”
他白天去学堂上课,回家给殢无伤开小灶。他立志做个好老师,自然不会因为学生的多少而厚此薄彼,但余光里一直瞄见窗口一颗白色的脑袋。几次让人进来坐,仍是执拗地站在外面。
无衣那时还没练就相人的眼光,直觉他是个聪明的少年。不管是正经教他,还是回家的路上、洗菜做饭的时候,只要无衣提一下,他没有不记在心里的。要是早学几年,请个正经先生……
殢无伤已经长到能和他平视的高度了,“你不就是个正经先生,还是你觉得你教不好我?”
无衣摘了菜,水洗一遍下锅炒。“世上总有比我好的。”
殢无伤淡淡道,“那也要他肯教我。”
每座山里都有这样的岔路,引人停顿。
此一时的选择会把人领到截然不同的道路上。走了这里,还有没有机会到另一边,会不会错过美丽的风光?还没走动一步,就开始为透明的未来烦恼了。
在这座山的名字还没被人忘却,没有开口闭口都是荒山之前,满溢的妖鬼之氛比后世盛传的怪谈还要多得多。在几代人的努力下,牺牲了无数阴阳师与武士,终于把妖魔驱逐出城,借着人才辈出的年代,连山野都分开两界,人妖别道而行,互不相干。
因为这一次的全面胜利,百姓再不用担忧妖魔侵扰,阴阳道随着朝代更迭逐渐没落,只有历史悠久的家族还保留着对阴阳术的传承,阴阳寮的重心也从除妖转为天文历法,偏近卜家。
四面山峰环绕了一处古战场的遗址,曾经血流成河,如今怨结恨聚,成为妖魔鬼怪的养分。要是一不留神越过边界,恐怕就只能留下几根带肉的骨头。
“人的气息。”一个声音说道。
“还有讨厌的气息。”又一个声音说道。
“讨厌到让我无法下口。”一个声音说道。
“他没向我们这边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含在一片飘落的树叶中。
赤羽脚步稍顿,继续朝右侧的山道行走。
放慢步速,侧耳倾听。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听他的!”
“可恶的温皇……”
“可恶啊……”
“鲜美的人的味道……”
“就要离我们而去了……”
赤羽已身入迷障。
他停下来左右张望,像所有迷了路的人。
手慢慢负在身后。
“你走不了了。”
“你走不了了。”
两个声音一齐笑了起来,正是方才听到的。
赤羽道:“你们对我动手,就不怕温皇发难?”
“都怪酸书生!”
“都怪酸书生!”
仿佛被烧着了尾巴的猫,幸灾乐祸的声音变为愤怒,如同用刀刮去铁皮上的锈迹,尖锐刺耳。
赤羽又说道:“听官府说,温皇频频扰民,但对比之下,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撞见山中的妖魔鬼怪。”
“虽然你沾染了温皇的味道,不怎么好吃。”
“多加佐料,还是能回复鲜美的味道。”
飘忽不定的两团迷雾落地。
一前一后,两只光头独角妖把赤羽夹在山脊中央,前面的角在左边,后面的角在右边,都在砸吧着嘴流口水。
微薄的笑意掩在重重纱幕之后,更不为人所知了——应该说不为妖所知才对。赤羽道:“听你们的口气,似乎对温皇不满?”
“不是似乎,更不是仿佛、好像、大概,就是不满。”
“不是不满,是讨厌、厌恶、怨恨,倒了一千八百辈子的霉。”
赤羽道:“如果有一个方法可以对付温皇……”
二妖兴奋得一齐叫起来打断了他,“是什么?”
赤羽见鱼儿上钩,反抛出一个问题,“他和你们有什么梁子?”
“原本各分地盘。”
“协定互不相干。”
“他抢走了所有的行人。”
“我们地盘上的也没放过。”
“他要人陪他玩。”
“玩一个游戏。”
“偏偏他厉害。”
“又诡计多端。”
“打不过。”
“算不过。”
“你该告诉我们了。”
“闲聊的时间结束了。”
和温皇自述的如出一辙,确实是个生性好玩家伙。
赤羽说出他的答案,“你们只要找到任飘渺。他就在山里。”
“任飘渺?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我们待得够久了,青镰山没有任飘渺。”
两只小妖埋头计议,“要不去问问住得更久更久的叔公?”忽的,抬头看见天边停驻着一朵天蓝色的云。
比天的蓝要深上一点。
独角的小妖们顿时吓得跳了起来,欲抱紧对方却过分激动撞在了一块儿。
“呯——”
两颗光溜溜圆滚滚的脑袋浮现出又红又热的肿块,弯曲的双角交叉。
“不知道任飘渺,是因为你们待得还不够长。赤羽大人,你这是钓鱼的行为。”
“愿者上钩,你看鱼钓上来没有。”
青镰山里没有任飘渺,温皇也不叫任飘渺,他仍然用烟幕将自己包裹得完美。薄暮的山脊,二人身旁,千年前的战壕划下深刻的一笔。夕阳西下,踪迹杳杳,此际应无断肠人。
任谁也想不到,驰骋疆场的神雀军师竟会温柔至斯。较之温皇文士般的柔而温,又是一番景象。
“你怎么来了?”
听上去是一句废话。
“以免您被不守规矩的小妖吃掉。”
御良城中,还没人敢这样对赤羽说话。赤羽大人术法高深,妖邪辟易,是公认的事实。如果连他都栽了跟头,天就要变了。赤羽一贯的严肃里并未掺入别样的情绪,“消息够灵通。”
“晚上不忍见令我感到有趣的您受伤呀。”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赤羽满意,不劳他施压,温皇娓娓说道:“独角二妖在你身上感应到了我的气息,因此,即便对你垂涎三尺也左顾右盼不敢下手,我便是循着气味来的。”
“契约?”
“比您所知的任一种都微弱许多,一线之牵。您不继续?”
“得到类似温飘渺、飘渺任、任温皇的答案,有意思?”
“备用的名字都帮我想好了,真令晚生感动。”羽扇掩笑口,眉目如新月,一派斯文。“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赤羽大人哪……”
赤羽不搭理他的鬼话,才说几句不至于入了夜,四围却瞬间黯淡了,便顺着温皇的方向看去。星辰灿烂,月如玉钩。
皎皎月色,荧荧灯火。
温皇身后忽然升起一座高大的木牌楼,青纱落地石灯把门,粉樱扫洒开道。石灯霎时间撞向赤羽,宛如营门鹿柴前支起的篝火,熊熊燃烧,扑面而来的牌楼张开漆黑一片的大口将他吞噬。
啪!柴枝爆开。
宽广的庭院一无花草二无灯火,只有数不清的白蜡烛围成数不清的同心圆,烛焰摇摆晃花人眼,有的熄灭多时,有的堪堪熄灭,有的一味燃烧而不知生命的尽头。
微风吹动烛光中心天蓝的直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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