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需下面两张图的情头,老表群叫什么名字好们帮帮忙。

7添加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下重兵,王国章带领一标人马负责殿后。清兵象一群群蚂蚁一样前赴后继,王国章边杀边撤,几百人的队伍在一天不到的时间就折损过半。陈国章左冲右突,躲过数不清的枪林弹雨,在十几个兄弟的奋力保护下才勉强甩掉穷追不舍的清兵。昨天傍晚,他们在暮色的掩护下,越过苏皖边界,进入广德境内一个小村子。凭着经验判断,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有大队清兵。可是,他们刚刚接近村口,清兵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而且很快包围了他们。王国章自知今天已无胜算。他命令兄弟们围成一圈作最后的拼杀,虽然几天几夜粒米未进,连续的鏖战使他们的体力已消耗殆尽,但面对步步逼近的清兵,大家个个金刚怒目、视死如归。清兵一排排冲上来,在十几个勇士的刀光剑影中一排排倒下,又有一排排清兵冲上来······
终于,王国章和兄弟们寡不敌众,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兄弟们不时从战马上栽倒下去。此时此刻,王国章已是独木难支,他的眼中浮现出大战常州那波澜壮阔的场面,耳边响起英王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杀尽清妖,保卫天国!”
王国章一声怒吼,使劲最后的力气单枪匹马冲向敌阵。他的刀痛快淋漓地向清兵头上砍杀着,清兵在他的周围散开又合拢,最后,他只觉得一道红光从眼前闪过,然后身子一软,连人带马从堤埂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干枯的河滩地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战死者的尸体,晨曦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一只受了重伤的枣红战马躺倒在不远处吃力地喘着粗气,被刺穿的颈项冒出串串血泡,痛苦的眼神里泛出无助的的哀伤。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蚂蚱在一汪凝血中痛苦地挣扎着······
王国章拖着伤腿一寸一寸地向前爬去。他的躯体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力气。他心里想着,只要活着就会找到自己的兄弟,就会找到忠王和幼天王他们。褐灰色的河滩上留下了一长串清晰的印痕,石砾上沾染着斑斑血迹。
天渐渐黑了下来,夜幕又一次降临在空寂的荒野上。远处的村庄冒出滚滚烟火,那是清兵在围剿溃散的太平军。王国章对广德这块天地并不陌生,几年间他曾数次往返这里。这个“锁三吴,襟两浙”的江南重镇,是天京进入两浙的重要通道。连续的战乱已让这个美丽的江南鱼米之乡千疮百孔,肥沃的土地长年抛荒,田间地头荆棘丛生。成年男人不是参加了太平军,就是被清兵拉了夫,老弱病残能逃都逃走了。这个时候就是本乡本土人都找不到吃喝,更别说是个身受重伤、被清兵追杀的太平军了。王国章心里明白,即使有幸遇到本地村民,人家也不一定敢收留你,清兵盘查甚严,掩藏太平军查出来就是个死罪,哪个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自天王定都天京以来,这周围州县是战火连绵不断,黎民百姓饱受蹂躏,早已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还有,这几年里官府反反复复的宣传鼓动,把他们描绘成青面獠牙、烧杀抢掠的长毛乱党,老百姓是非莫辩。从咸丰十年(1860年)二月以来,太平军和清兵在广德十几次交锋,特别是同治元年(1862年)的六月,保王童容海率兵攻打广德州城,官府士绅据城自保,城里的青壮年也被胁迫参战。清兵在城墙上修筑了坚固的堡垒,并配置了最新式的长枪火炮,在护城河中埋设了滚钩蒺藜。太平军伐木造梯、掘土设壕慢慢逼近城墙。经过无数次惨烈的攻城战,最后攻入城内。没想到保王入城后突然反戈叛变,其部将张德胜、陶子高誓死不从,率两万人投奔正在攻打宁国府的辅王杨辅清;另被童贼胁迫的朱大椒、黄三元两将也就地易帜,率两万大军反童,重新夺回了广德城,童贼率余部两万人遁往宁国。在这次拉锯战中,双方难分敌我,滥杀无辜,城中居民死亡过半,幸存者纷纷迁避南乡,最后又遭到追杀,自此广德爆发瘟疫,州民折损殆尽,方圆百里了寥无人烟。从那以后,老百姓再也不敢亲近太平军了。
一阵钻心的阵痛袭来,王国章又一次昏死过去······
“爸,爸,快来看,他醒了!”迷迷糊糊中,王国章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个姑娘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王国章惊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两间低矮的茅草屋里,烟雾弥漫,墙上挂满着大大小小的兽皮,靠墙角放着几把锄头镰刀等农具,最显眼是一把长管的火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正在灶台边忙碌着什么。而他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盖着粗布碎花里面的被褥,看样子这是那位姑娘的睡床了。
“我这是在哪?我······”
“莫怕,这里没得官兵!”姑娘仍旧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呀,真是命大!昨天晚上我和姑娘下山卖皮子,发现好多死人,才晓得又打仗了。急忙往回跑,路上遇见你,摸摸还有一口气,便偷偷把你背回来了。还好,没伤到要害,只是腿肚子被刺穿了,用我的祖传秘方,保管见好!”老汉边忙碌边告诉王国章。
“大叔,姑娘,真是谢谢你们了!”
“唉,作孽呀,我晓得你们长毛是穷苦人出身,打天下不容易,只怪洪天王没那个福分,听说这几天城里头打得狠呢,死的人像码劈柴样的!”老汉自言自语道。
“是呀,看样子天国气数到了,天意啊!” 国章无限感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安心在我这养伤就是了。”老汉安慰国章。
“丫头哇,你快把我那刮刀找来!”看见国章满头长发,老汉吩咐女儿。
“来,伢儿,这长毛不剃不行呐,先保命要紧!”老汉让姑娘扶着国章,拿起刮刀给他剃掉了头顶的长发,然后打盆热水给他洗了头,在后脑勺结了根大辫子。
经过蔡老汉父女俩一个多月的精心疗养,国章慢慢痊愈了。在这段时间里,国章逐步了解了蔡老汉的家事,也从他们父女俩口中打听到了不少太平军的消息。
原来,老汉姓蔡,是个祖传的纸匠,徽州泾县人,一家三口靠做纸为生。几年前,经过亲戚的介绍,他们来到广德北乡开了个纸槽坊,勉强维持生计。后来,官府以捉拿长毛为名,三天两头来找岔子,最后把蔡师傅的儿子当作长毛抓走了,第二天就被官府砍了脑袋。蔡师傅一气之下烧了纸槽带着女儿秋月逃到山里头来了。父女俩开荒种地,靠打猎度日子。他们恨死了官府,却无能为力。前段时间,蔡师傅下山去买火药,看见镇子上到处是官兵,他估计又要闹兵灾了,便匆匆忙忙逃回山上。后来,他听人说天京城被清兵攻破,天王服毒升天了,英王带着幼天王朝广德这边逃难,蔡师傅不禁心头一震。实指望太平天国打下天下为儿子报仇,不想局势突变,看来只有饮恨终生了。他不时下山朝路上张望,希望探个虚实,不想遇见了劫后余生、奄奄一息的王国章。
“伢啊,看样子下面很乱,幼天王他们生死未卜,官府到处捉拿你们,千万不能抛头露面啊!你暂时住在这里,帮我干些杂活,等下面稳定了再作打算,你看怎样?”
蔡师傅劝国章。
“只是给大叔你们添麻烦了!”国章感激地说。
国章就这样在蔡老汉家呆了下来。离开了生生死死、打打杀杀的战场,国章像一只困于樊笼的猛虎心神不定。他一躺下就梦见那些与他朝夕相处、并肩战斗的兄弟们,有时禁不住喊出声来,醒来时汗流浃背、心里怦怦乱跳。蔡师傅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一时也想不出好的计策来。
一天下午,国章正和桃叶在地里收苞谷,蔡师傅火急火燎地从山下刚回来,说官府在村子上贴了告示,到处搜查溃散的太平军。一旦发现窝藏、通风报信者,满门抄斩。另外还听说忠王在突围时为了掩护幼天王,把战马让给幼王骑,自己身陷敌阵直至力竭被俘。幼天王突出重围后到了江西,最后和干王他们也被官兵抓住了,正准备上奏朝廷砍头示众呢!蔡师傅担心这里地临皖苏浙边界,官府搜查很紧,他有个表哥在南乡鸡罩山开纸槽,那边临近天目山,山高林密,他想带国章、秋月投靠表哥去,一来到了那里可以重操旧业、养家糊口,二来将来可顺着山路南下徽州回到老家去。国章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从北向南必须经过广德州城,必遭遇官府盘查,要是出了意外,岂不是连累了蔡师傅和秋月一家。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蔡师傅主意已定。
第二天天未亮,蔡师傅带着国章、秋月打扮成纸匠挑着担子下山了。蔡师傅把那只心爱的火铳藏进屋后一个山洞里,挑子里除了锅瓢碗盏和被褥衣物外,就是纸簾、纸刀等一些做纸工具。这些年,屯溪、泾县包括江西那边来广德的纸匠不少,万一遇到官府盘查,应该能够应付过去。以防意外,蔡师傅告诉国章,遇到生人就说是我的养老女婿,一句话说得秋月两颊通红,国章也不好意思地勾下了头。
国章他们三人沿着小路小心谨慎地前行。一路上的情景十分荒凉,田野里见不到劳作的人群,村子里家家关门闭户,听不到鸡鸣狗吠,显得死一样的寂静。路边不时见到倒伏的尸体,有的已经高度腐烂了,露出白森森的尸骨,臭气冲天,令人作呕。看来最近战争十分惨烈,兵连祸结把这片江南膏腴之地变成了人间地狱!
当天晚上,三个人勉强吃了些随身带着的干粮,找到一个破庙临时栖身,第二天好接着赶路。国章找了些干草在背风处给蔡师傅和秋月铺了一个地铺,自己在门旮旯和衣躺下了。他们刚迷上眼还未睡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国章一个激愣惊醒过来。他赶快叫醒秋月父女,拾撮东西钻进了破庙旁边的一片乱坟地。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功夫,一队官兵打着火把冲进破庙搜索,几个家伙还围着破庙前前后后转了几圈,最后骂骂咧咧地往北走了。国章他们不敢再回破庙,只好在坟地里蹲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找了个水浅的地方淌过了无量溪河,沿着河埂向南走,巍峨的天寿寺塔和高大的城墙已经隐约可见了。
“前面就快到州城了,我说的话你们记住了吗?” 蔡师傅停下脚步,向国章、秋月问道。
“记住了,爸,瞧你真是啰嗦!”秋月有些难为情地别过脸,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瞟了国章一眼。
此时的国章好像没听见父女俩的对话,他在心里急速盘算着怎么应付前面可能发生的情况。他不担心自己身上的伤疤,只担心自己的北方口音会惹出麻烦。太平军里泸州一带的北方人比较多,而据守广德城里的清兵也有不少是北方人,所以在这里遇见北方口音不是清兵即是太平军。要想今天蒙混过关,看来不费点心思肯定不行。
“大哥,你在想什么?”秋月看国章眉头紧锁着,知道他在想心事。
“大叔,我怕我的口音不对会惹出麻烦,你们看怎么办好?”国章担忧地说。
“你说话土里吧唧的,难听死了。要不你就装哑巴,不说话。”秋月建议。
“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能不说就不说,免得节外生枝。”蔡老汉边说边扣上破斗笠,弯腰挑起了担子。
三个人转上大路,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行人中不少像他们一样荷担背包、拖儿带女的,看样子都是从乡下逃到城里来避难的。很快就靠近城门口了,国章警惕地查看了一下城门的布防情况,只见城门两旁站着十几个挂着腰刀的官兵,墙垛上面还有不少官兵,城门楼正中架着一门大炮。无论男女老幼,进出城门的人和行李都要仔细检查,一幅戒备森严的样子。
他们跟着一群人后面慢慢朝城门走过去。这群人好像是一家子,人口还真不少。一个富态的老妇人坐在一顶轿子上,两个壮年汉子抬着。一个乡绅模样的中年人和妻子儿女跟在后面的一辆毛驴车上,车上放着几只大红木箱子。国章立即有了办法,他紧走几步,轻声对秋月说:“靠近前面的!”
“晓得。”秋月心领神会。
“停下,检查!”还没到城门口,一个小头目手指着他们喝令道。
“老总,我们从北乡过来投亲的!”乡绅模样的人忙赶上前去解释道。
“不管那来的,一律打开检查!”小头目口气没有半点松动余地。
“老总,这几天东躲西藏的,我老娘受了风寒,箱子里都是些换洗衣服,没别的东西!”中年人掏出几块银元塞在小头目手里,低声下气地央求着。
“是呀,老总,都是狗日的长毛惹的祸,这些千刀万剐的长毛害死我们了啊!” 蔡师傅挤上前,显得愤恨不平地插嘴道。
“你,你们是?”小头目疑惑地看着蔡师傅他们。
“我们是东家的伙计,一起逃难来的!”没等蔡师傅回答,秋月机灵地应道。
“是的 ,是我家的伙计!”中年人附和道。
“唉,走吧,走吧,看样子也不像长毛乱党!”小头目不耐烦地一摆手,做出个让他们走的姿势。
国章赶紧挑起担子,刚要迈步,不想“咣”的一声,担子一头的绳子断了,放在箩筐底的铁器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里面装的什么,拿出来!”小头目厉声喝道,几个兵丁立刻围了过来。国章等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噢,对不起老总,我们是纸匠,里面是些做纸用的家伙,长毛烧了我们的纸槽,往后我们还要靠这手艺过日子呢!”
蔡师傅边解释边掀开铺在箩筐上面的破被褥。
小头目凑近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疑惑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破绽,头一扬:“滚吧!”
蔡师傅慌忙掂起箩筐拉着国章快步进了城门。
“真悬哪,吓死我了!”秋月用手拍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唉,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哪是个头噢!”中年人摇头苦笑。
“真是谢谢您了,要不是你帮忙打圆场,还不晓得会出多大麻烦。”国章感激地说。
“谢什么,都是落难之人,同病相怜哪!”看起来这人确实是幅古道热肠。
两帮人在县衙门洞前分了手,蔡师傅带着国章、秋月沿升平街径直朝南门走去了。
秋月还是第一次进城,显得既紧张又好奇,她东瞅瞅、西瞧瞧,少女率真顽皮的天性开始显露出来。看样子,前些日子的激战对州城造成了严重破坏,临街不少店铺被洗劫一空,货架歪倒在地上,一片狼藉。街上街上满是巡逻的清兵和逃荒的难民,不时有被押解的太平军从身旁走过。国章心里清楚,这些被俘的兄弟性命不保。这些年,他们一直跟湘军和淮军作战。每次战后,清兵对待太平军战俘从来不留活口。特别是对待太平军女兵,这些畜生可谓丧尽天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咸丰十年,太仓失守,清兵烧杀掳掠,上至八十多岁的老妇下到不满周岁的女婴均遭强暴,很多太平军女兵被骑木驴游街,血水顺着大腿往下趟,直至被活活折磨致死。所以在战斗中,太平军将士誓死不做战俘,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饿死了,真走不动了!”秋月在一个混沌店门口停下步,眼馋地看着混沌摊子。
“大叔,我们吃点东西吧。”国章看着蔡师傅,明显也饿极了。
“好吧,吃馄炖,吃馄炖!” 蔡师傅边说边进了馄炖铺子。
“看样子你们是跑反的吧?”问话的店主是个矮胖的白净女人。
“这年头哪过得成安稳日子噢!” 蔡师傅接过话茬。
“大姐,南边怎么样?” 蔡师傅试探地问胖女人。
“能好到哪去,听说好多城里人都跑到山里头去了!”旁边一个食客自言自语地说。
“吃了快走,过一会官兵要来搜查。”胖女人小心叮嘱。
“哦!”铺子里的空气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一碗馄炖下肚,弄了个半饱,大家精神头好多了。蔡师傅不敢久留,带着秋月、国章出了城南门。穿过南门岗一片乱坟地,向荷花冲方向而去。
蔡师傅和国章、秋月紧走慢赶,穿过狭长的荷花冲,又越过一片大松林,傍晚时分,在一个叫陈家冲的小村子停下了脚步。这里四面环山,只有十来户人家住居,但陈姓人家就占了十之七八。在陈家冲村头的小河边有处三间两厢的青砖瓦房,门口一棵大枫香树,那就是陈家祠堂,祠堂厢房里住着陈家族长、也是当地的里长陈庆华老太爷。要说起陈庆华的家世的确不可小觑。北宋末期,宋徽宗赵佶荒淫无度,朝刚无纪,危机四伏,雄踞北方的强弩乘虚而入。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军攻占汴京虏掠徽、钦两帝,北宋灭亡了。1127年(靖康二年)五月,宋高宗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南宋建朝以后,金兵屡次南犯,南京四面受敌,危在旦夕。高宗只得继续南撤,意欲将朝廷迁往浙江天目山下的临安,以高山峻岭作为屏障抵挡金兵的金戈铁马,缓解时局之危。广德陈氏始祖、时任朝廷枢密院院副枢密使的陈天佑护送宋高宗自扬州望南逃亡。当时,宋朝名将岳飞正带领大军在广德东北皖苏浙边境一带抗金,并连获大捷,收复南京东南大片失地。宋高宗在陈天佑等的伴护下,辗转到达临安。陈天佑见时局不稳,便急流勇退,在回乡途中偶见广德物华地灵,便在桐汭河畔一个叫苦竹墩的村子安顿下来,并将苦竹墩改名天平村,筑庐造舍、颐养天年。此后,南宋终败于北方悍骑强弩,年幼的南宋末帝赵昺随大臣陆秀夫等被元人逼迫溺海自尽,可陈氏一族却在广德繁衍生息、枝繁叶茂。陈庆华太祖从天平村迁移此地,生根发芽,百余年间已是后嗣满堂,全族男女老幼足有一百多人。前年广德发人瘟,四乡八镇十室九空,可陈家冲却安然无恙。陈家恪守祖训,疏财仗义,勤耕苦读,代有才人,在当地颇有威望。
蔡师傅在村民的指点下,带着国章和秋月找到陈家祠堂,见到了陈老太爷。蔡老汉把自己一家逃难至此、想暂避陈家冲的想法告诉陈老太爷,并说自己表哥就在前面的笄山开纸槽。老太爷见他们都是老实本分人,满口应承下来,并立即叫人给他们安排住处,蔡师傅连连道谢。
陈家腾出两件偏房给蔡师傅一家。虽然是土坯草房,有些破旧,但锅碗瓢盆、座椅板凳等基本生活用具基本齐全,看样子以前住过人。不一会,陈老太爷又叫人送来些米和腌菜,又从屋外抱来一捆柴火。秋月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把锅碗瓢盆等杂物清洗了一遍。蔡师傅和国章把箩筐里的东西拣出来,经过一番收拾,小屋子里渐渐有了生气。
晚饭过后,蔡师傅和秋月在里屋安歇,国章在灶门口临时支了个地铺。经过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夜奔波,几个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久别的老家,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国章照例起得很早。他披上夹袄出了门,抱着村子转了一圈,天大亮了才回屋。然后,又挑起水桶来到村头的小河边。此时,村民们陆陆续续起了床。村子里响起嘈杂的人声和牲口的叫唤声。为了尽量避开生人,国章舀满两桶水弯身挑起快步朝家走去。
还没到屋门口,看见蔡师傅站在门外。国章把水倒进水缸,刚准备去挑第二担,蔡师傅轻声拦住他:“别挑了,陈老太爷喊我们去有事。”
国章心里一沉:“他们是不是看出升么破绽了?”
“我也拿不准。不过看他也不像是阴心害人的人!” 蔡师傅也是满怀疑惑。
两人来到陈家祠堂,陈老太爷坐在厅堂里面正在喝茶。打过招呼,老太爷示意国章关上大门。没等蔡师傅他们开口,老太爷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神色严峻地问蔡老汉:
“老弟呀,你给我说句实话,这伢儿到底是什么人?”国章刚欲张嘴,老太爷挥了挥手拦住了他。
“他,他真的是我的上门女婿。” 蔡师傅显得很有底气地回答。
“不对吧,老弟,你是信不过我,还是有意瞒我。你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你当我看不出来?”
蔡师傅一愣,自知在老太爷面前再瞒不过去了,但又不知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便有意试探道:
“如果你老人家怕惹麻烦,我们马上就走!”
“走,你们能走到哪去?”老太爷口气一下子硬起来。
国章心头一惊:“莫非他·······”
“那你老说怎么办?!” 蔡师傅话音也软中带硬。
“老弟,你怕是误会我了。其实昨天你们进来,我就知道你们不是一家人。这伢儿表面上默不作声,实际上机灵过人。从他的行为举止我就断定他不是我们种田人。这眼下兵荒马乱的,逃到我们这里的能是什么人我还心中没数?不过你放心,我陈家世代忠良,仁义盖天,绝不卖友求荣。不管你是什么人,进了我陈家就是我陈家人。我吃干的,绝不让你喝稀的,你们就安心住下来就是了!”陈老太爷有些激动,一口气说完,止不住咳嗽起来。
说到这里,蔡师傅自感羞愧不已,他一把拉过国章,抖擞着上前拉住老太爷的手:“真是遇见菩萨了,我什么也不说,今后我就把他托付给你老人家了!”说完双双给老太爷跪下了。
“老弟快起,你这样我咋经当得起,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嘛!” 老太爷急忙躬身拉起蔡师傅和国章。
老太爷又详细地问了一些情况。国章把自己突破重围护送幼王、一路血战受伤后被蔡师傅父女搭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太爷。老太爷听后感慨万分,长叹道:“乱世为人终有恨,多少英雄上梁山啊!想我先祖也是大宋重臣,忠心爱国,可大宋最终还是落入外族之手。现如今满清王朝又昏庸无道,生灵涂炭,眼看又要亡国灭种了,真是天不长眼啊!”
听到老太爷的一番话,想起那些战死沙场、尸骨未寒的兄弟们,国章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楚,不禁涕泪纵横。
“好了,国章,你还年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蔡兄弟父女俩待你不薄,你不要辜负了人家!”
国章擦干眼泪,连连点头称是。
有了陈老太爷的关照,蔡师傅父女和国章在陈家冲安下了家。老太爷又将冲头一块水田给了蔡师傅。有了田地房屋,三人的温饱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
国章在河南老家种的是水浇地,对水田里的农活不怎么在行,加上这些年里在打打杀杀中过日子,对从小干过的农活早生疏了。蔡师傅虽说是个手艺人,但对潦秧下种、犁田打耙样样精通。时下正值初夏,蔡师傅向村邻借了耕牛犁耙,带着国章一起下了田。蔡师傅在前面犁田,国章在田埂上看着。犁了几圈,蔡师傅叫国章下田试试。国章按照蔡师傅的指导一手掌着犁、一手握着牵牛绳和竹鞭,蔡师傅呵斥一声,老牯牛便迈开了步子,可国章觉得左手中的犁筏怎么也不听使唤,一会儿犁尖向上掠过地面,泥土翻不开;一会儿犁尖向下扎,犁把翘得老高,老牯牛累得脖子伸多长。一圈下来,国章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蔡师傅笑着说:“国章啊,这小小的犁筏可不比那长矛大刀轻松吧?”
“是呀,到了我手里怎么就不听使唤了呢,肯定有什么窍门儿!” 国章挠挠头皮,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了,这犁田学问大着呢!” 蔡师傅边说边掌住犁把。
“你看,窍门在这犁把上,犁把要掌得平稳。犁把高了或低了,犁尖就一会儿浅、一会儿深。牛、犁和人三点力要用到一点上,就不那么费劲了!”
国章按照蔡师傅的示范重新犁了一圈,感觉牛和犁比刚才听话多了。几圈下来,国章便像个正儿八经的老把式不紧不慢地呵斥着牛在田里转悠了。蔡师傅看着国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时,几支觅食的白鹭从山坡上翩翩飞来,轻轻地落在刚刚翻耕过的泥块上,它们那雪白的羽毛在深褐色泥土的衬托下特别醒目。一只胆大的白鹭抬着金黄的长腿慢悠悠地渡到老牯牛身边,老牯牛“噗嗤”一个喷嚏,吓得它赶紧煽动翅膀,“嘎”的一声尖叫飞走了。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沉浸在这美丽的江南田园风光里,国章仿佛走出了战争的阴影,心情一下子变得豁达起来。是呀,自从参加太平军以来,他就抱定了为穷人打天下的信念,这些年来,他一直被天国描绘的美好生活情景激励着、吸引着,多少次他身陷绝境,却每一次奇迹般地死里逃生,他冥冥之中觉得是天国的神灵在福佑着他。虽说现在自己孤独一人,但比起那些死去的兄弟们,甚至比起忠王、幼天王他们都幸运多了!
蔡师傅、秋月还有陈老太爷和那个素不相识的中年人,他们多么善良、多么可亲可敬啊!
“走,收工,回家吃饭了!”见日头已到正午,蔡师傅对国章吆喝道。
“再有半天工夫就完工了!”国章边说边卸下犁。
“这块田不错,种上稻谷,我们今年的口粮不成问题了!” 蔡师傅满有把握地说。
蔡师傅和国章牵着牛回到家,秋月早已做好了午饭。秋月欣喜地说,上午屋后的陈家三嫂带她到竹林里去采了很多野竹笋,她炒了一大碗,还有不少呐!说着从碗柜里端出一大碗小笋来。国章夹了满满一筷子就往嘴里塞,连说:“好吃,好吃!”
“看你的馋相,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似的!”秋月朝国章做了个鬼脸。蔡师傅和国章都笑了,小屋里顿时洋溢着久违的欢乐气氛。
秋月说附近山上野竹笋多得很,采回来腌着、晒干都好吃。只是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个人去有点怕,想叫国章陪她一起去。
“你明天不要下田了,那点活我一个人就行了。你陪秋月做个伴儿吧!” 蔡师傅对国章说。
“我,我······”国章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我,我什么,怕我吃了你?”秋月望着国章的窘态吃吃地笑了起来。
次日清晨,太阳还没露脸,秋月就催国章起床了。两人一人拧了只大竹篮,钻进了村头一片小树林。
清晨山野里的空气特别新鲜,晨风中透出丝丝凉意。树林里混杂着许多小野竹,前几天才下过一场小雨,刚刚冒出的野竹笋拇指般粗细,密密匝匝地挂着露珠,浅浅的赭绿色笋壳儿,用手齐根使劲一拽就断了。两人忙着低头采小笋,谁也没有说话。树林里的光线有些暗,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声音懒懒地,好像还没睡醒似的。秋月感到气氛有些沉闷,便掉转头朝国章周边走过来。国章好像有意躲避秋月,自顾自朝前赶,似乎没看见秋月。
“唉,累死了,哥,歇会吧?”秋月招呼国章。
“我不累,你要是累你歇着吧!”国章仍旧低头忙碌着。
国章手很快,太阳出山时,篮子已满了。回头看看,却不见了秋月。
“这丫头跑哪去了呢?”国章嘀咕道。
正寻思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国章心里一惊,急忙丢下篮子朝前面飞奔过去。到近前一看,秋月紧紧捂着手腕,半蹲在地上。
国章一把拉过秋月的手腕,只见秋月白皙的手背上有两个红红的血印。
“不好,是被蛇咬了!”
国章急忙脱下褂子,“嘶啦”一下撕下一根布条紧紧扎住秋月的上臂,用手使劲挤出伤口的淤血,然后俯下头嘴对着秋月的伤口处拼命地吸吮起来。秋月不知是被吓蒙了还是怎么的,一动也不动地听任国章摆布着。国章不敢耽误,他顾不上刚采来的竹笋,一把将秋月搂起,快步朝家跑去。
“这是怎么了?”正准备下田去的蔡师傅看见国章搂着秋月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便惊异地问道。
“快,快去找郎中,秋月被蛇咬了!”国章边跑边喊。
这时,三嫂和几个村邻听到喊声也围了过来。
国章放下秋月,三嫂仔细地查看秋月的伤口,说是叫“土狗子”咬的。
“你们看,这牙印又细又浅,是刚刚出生的小土狗子咬的。”三嫂的丈夫邦柱肯定地说。
“刚出生的土狗子毒着呢!我伢儿前年也是给小土狗子咬的,差点丢了性命!”村邻陈邦荣插嘴说。
“哟,国章的嘴巴怎么了?”大家一起朝国章看过去,却发现国章的嘴巴乌紫乌紫的。
“刚才他帮我吸蛇毒了。”秋月轻声说。
“你们等着,我去找蛇药!”三嫂说着快步离开了。
不一会,三嫂捧着一大把野草匆匆地赶回来了。
“国章,你赶紧放在嘴里嚼烂了,这药我以前用过,很见效的!”
国章将三嫂弄来的草药塞进嘴里,一阵乱嚼,一股酸苦味渗入
咽喉。三嫂把国章吐出的药浆敷在秋月的伤口上,又用布条裹紧。
“晚上再换一次,保管没事!”三嫂擦擦头上的汗珠对大家说。
“真是谢谢你了,三嫂!” 蔡师傅感激地说。
大家把秋月扶进屋内躺下,村邻们陆续散去了。
“今天要不是国章陪着,说不定出大事情!” 蔡师傅心有余悸地说。
“大叔,都怪我没照看好秋月!”国章有些内疚。
“就是嘛,把我一个人撂的远远的!”秋月矫责地望着国章。
“你这丫头,没心没肺的!” 蔡师傅责骂道。
“好,好,我哥是大恩人,以后我天天给他做饭洗衣裳还不行吗?!”秋月话一出口,发觉口气有些不对,脸唰一下红了。
国章心里一热,也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匆匆出了门,好大一会拎着两篮子小笋回来了。
晚上,三嫂又采了不少药草送来,并打开绷带查看了秋月的伤情。敷了药后,秋月伤口明显好多了;国章的嘴也消肿了,只是感觉有些麻木。三嫂关照说晚上最好有人陪护秋月,万一有什么事情好应付。
送走三嫂,三人简单地吃了些。国章把药草洗净、嚼碎,给秋月换了。国章说他来陪秋月,叫蔡师傅先休息。蔡师傅看没什么大碍,放心地进里屋睡去了。国章搬了只小板凳坐在秋月旁边,边收拾早上采来的小笋边和秋月搭话。
秋月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憔悴。自从进他们家以来,国章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秋月单独呆过。虽然过着颠沛流离的贫穷日子,但在江南山水的滋养下,秋月仍然发育的很好。秀丽的面庞、耸起的胸脯、白皙的皮肤,处处彰显出成熟少女的青春气息。特别是早上搂着她的时候,秋月的脸紧紧地挨在国章身上,少女的体香浸入国章的鼻腔,国章心头禁不住阵阵发颤。说实在的,这些年在血光刀尖上过日子,看惯了生生死死,他逐渐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他没有机会也从没想过去碰女人。今天和秋月猝不及防的亲密接触,国章好像埋藏已久的渴望突然迸发出来了。尚若不是自己前途未卜,他真想留下来和秋月甜甜蜜蜜过日子。
此时,秋月似乎看出了国章的心事,她微微欠起身子,柔情地喊了一声“哥!”。这一声发自心底的真情呼唤一下子摧垮了国章,国章怔了一会,突然附身向前一下子把秋月紧紧地揽在了怀里,他的嘴贴在了秋月的耳边,从嗓子眼里发出一连串的回应:“秋月,好妹妹·······”
两个年轻人被一股渴望已久的激情驱使着、燃烧着,秋月纤细的手指在国章的脸上、颈上、胸脯上胡乱地摩挲着。国章被这突然到来的幸福击蒙了,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突然推开秋月,急切地说:“不,不行······”
秋月像一下子被推下了悬崖,已升至极致的激情嘎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国章的脸:“你,你怎么了?”
“你,你听我说,秋月,真的不行!”国章痛苦地摇着头。
“嫌我配不上你?”秋月眼里泪水盈盈。
“不,是我配不上你!”国章有苦难言。
“别说了!”秋月嘤嘤地哭着起身跑进了里屋。
“怎么了,秋月?” 蔡师傅听见动静,隔着墙问道。
“没什么,你睡吧,大叔!”国章应道。
蔡师傅“哦”了一声又睡去了。
有了三嫂的蛇药,加上国章的精心照料,秋月的蛇伤没几天就好了。
经过这次小小的变故,秋月和国章的关系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蔡师傅是过来人,当然看得明白。他看出国章是个有情有义的小伙子,如果两个孩子能在一起,他这辈子算是有了依靠。不过,他觉察国章的心事很重,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眼下虽然太平了些,但国章的身份还是丝毫不能暴露,弄不好国章自身难保不说,还会连累很多人。他想还是趁早让两个孩子圆了房。男人哪,不管心气多高,只要有老婆孩子拴着,他准会收心。再说姑娘也大了,看得出秋月对国章有心,不如趁早把事情办了,自己也好早点享享清福。他决定找个机会问问国章。
一天晚上,蔡师傅叫秋月炒了一盘鸡蛋,又特地跑到村外的小酒铺打了一壶烧酒。等国章从地里回来,秋月已把饭菜摆好。蔡师傅拿了两个酒盅,斟满。
“来,今晚我们爷俩喝两盅,高兴高兴!” 蔡师傅招呼国章。
“我从来没喝过,从小我大管得严,沾酒都要挨打的!”国章推辞道。
“哎,那是过去,现在是大人了,慢慢学着就会了!” 蔡师傅把酒杯端到国章面前。
两人端起酒杯,国章试着抿了一口,只觉得喉咙发烧,呛得大声咳嗽起来,秋月噗嗤一声笑了。
“去,去,到外面吃去,我和国章拉拉家常。” 蔡师傅训责道。秋月夹了些菜端着饭碗到门外去了。
看秋月出去了,蔡师傅放下酒杯,正眼看着国章问道:“国章啊,你也老大不小了,看样子我们一时半刻走不了,不晓得你有什么打算哪?”
“大叔,我出来七八年了,这几年光在阎王殿里闯荡,父母兄弟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想找机会回家一趟,看看亲人。不然的话,我这辈子都安不下心!”国章不无伤感地说。
“嗯,说得对!不过,河南远在千里,现在世道乱得很,你单身一人回去不容易啊!” 蔡师傅劝道。
“依我看,不如先在广德成家立业,等太平了再回老家把你父母接来,你看怎么样?” 蔡师傅呷了一口酒,试探地问国章。
“大叔,你待我情同父子,秋月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是不想过快活日子,我是怕连累你们哪!”国章恳切地回答。
“好,既然你认我这个爹,那就听我作主。我就盼着早点成一家人,我选个好日子你们把婚事办了!” 蔡师傅兴奋地一口喝下大半杯酒。
国章刚欲说什么,恰巧秋月进门来,听到父亲的话,搁下饭碗红着脸跑开了。
第二天,蔡师傅抽空去了趟陈老太爷家,把国章和秋月的婚事对他说了。老太爷很高兴,忙问:
“么时候办?好叫大家来帮帮忙!”
“日子还没定呐,我在广德也无亲无故的,想请您老给两个伢儿保个媒,您看这么样?”蔡师傅如实回答。
“好,我答应!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后天吧!”老太爷爽朗地说。
“行,就后天!” 蔡师傅一拍大腿,喜滋滋地出了祠堂。
蔡师傅决定带着秋月去趟城里,一来给秋月置办些嫁妆,二来打探一下消息。这些日子呆在山旮旯里,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一点不知道。蔡师傅叮嘱国章在家把屋子清清,然后和秋月上了路。
一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路边的房屋关门闭户,一副破败相。田地里蒿草长得人把高,野兔不时地窜来窜去,吓得秋月尖叫不已。快到南门岗时,才遇到几个进城卖柴的乡民。听他们一说,蔡老汉才知道战火早已停息了,州府在四门贴了安民告示。果不其然,没走几步,就见城南门口贴了张布告,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印。蔡老汉和秋月也不识字,那几个送柴的乡民放下柴火打尖,一个略识些字的指着布告告诉蔡老汉,说是州府叫各地乡民返乡务农、耕种荒田,不得随处流动,免遭祸害。
“放他娘的屁!这些狗官只晓得要皇粮国税,不管老百姓死活。这人都死完了,哪还有人种田?!”一个满嘴络腮胡子的汉子嚷嚷道。
“作孽呀,这年头没法过了,活一天算一天呗!”蔡老汉叹道。
“爹,我们快走吧!”秋月拉扯着父亲的衣角。
城门没有兵丁把守,蔡老汉和秋月径直进了城。比起几个月前,城里热闹多了。两人从升平街转到州府衙门旁的景贤银器店,蔡老汉用两块银元给秋月买了副银手镯,又到十字街的同泰布店扯了两块布料,好给秋月和国章做套新衣裳。最后又买了些香烛、红纸等办喜事用的东西,在太阳落山之前一步不停地赶回了家。
蔡师傅简陋的草房里张灯结彩,门楣上贴着大红对联。男男女女忙里忙外,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氛。良辰吉时已到,国章和秋月一对新人在陈老太爷的主持下拜了堂。大家在门外的大古树下吃着、喝着、闹着,直到半夜才散去。
送走众村邻,收拾好屋里屋外,国章和秋月才安歇下来。躺在简陋的新床上,看着新婚的妻子,国章心里百感交集,他觉得简直就像做梦一样。秋月像一只温柔的小猫,依偎在国章身旁。国章伸出手,无限爱恋地抚摸着秋月光洁酥软的身子,秋月积极地迎合着,最后两个人缠绵地融合在了一起······
过了些日子,蔡老汉看小两口和和美美,也感到如释重负。一次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把和秋月进城看到的情况和国章说了。
“看样子世道安稳了些。” 蔡师傅说。
“我想过些日子出去看看!”国章答。
“再等等吧,官府的话不能作数的!” 蔡师傅提醒女婿。
“嗯。”听岳父这么说,国章便不再作声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今年的年成不错,冲里那块田打了七八石稻子,风干扬净后装了满满一稻圈。家里养的几只鸡鸭也开始下蛋了。秋月的肚子明显大了,三嫂说明年准得抱个胖小子。想到快要抱孙子了,蔡师傅笑得合不拢嘴。
再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天下起了小雪。国章对岳父和秋月说想上城去打年货。蔡师傅知道,女婿这年把时间都憋死了,想去城里散散心。但他仍放心不下,坚持要陪着国章一道去。
“爸,这寒冬腊月的,不好走,我找邦柱搭个伴吧!”国章有些担心岳父的身体。
“那好,你路上当心哪!” 蔡师傅嘱咐道。
国章和邦柱腿快,两个时辰就到了城里。两个人找到一个茶馆,要了几个烧饼、一壶茶,坐下来慢慢地吃喝。茶馆的人不少,茶客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天南地北地闲扯着。
“哎,你们听说没有,朝廷要大赦天下呢!”一个瘦猴样的男高个说。
“唉,这都没几个人了,还有甚赦不赦的?”旁边一个外地口音的接着说。
“谁说不是,从古到今,也没听说死过这么多人!我老丈人在北乡门口塘,自从跑长毛,我就没再去过丈人家。前年发人瘟,我老丈人一家十八口一个不剩全没了,整个村子成了坟场,真惨哪!”瘦高个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听说不少有钱人躲到南面山里去了,这回该回来了!”茶馆老板插话道。
“哎,我告诉你们,昨天一个当差的兄弟跟我说,曾剃头发了善心,要把俘虏的长毛发配去开荒呢!”那个外地口音的故意压低声音悄悄地说。
“也是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哪个当兵的不是父母所生,再滥杀无辜,谁去传宗接代哦?”老板边忙乎边接过话茬说。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从茶馆出来,国章和邦柱分头去打年货。国章无心在街上闲逛,心急火燎地跑到州府门口,想探探风声。正好这时一个衙役从里面出来,国章靠上去,小心地喊了一声老总。那衙役倒也算随和,停下来问国章什么事。
“我是外地人,跑长毛逃到广德来的,我想回老家看看不知行不行?”国章试探地问道。
“听口音你是河南人吧?”那衙役问。
国章心里一愣,随即回答说:“我姥爷是河南的!”
“哟,那我们还是老乡呐!你不知道吧,我们州府大人也是河南人!”衙役眉飞色舞地说。
“那高攀了!敢问老总尊姓大名?”国章讨好地问。
“小姓张,你呢?”那衙役答道。
“姓李,我母亲也姓张。”国章有意隐瞒了真姓。
“那我俩还真有缘!”姓张的衙役拍着国章的肩膀说。
“哎,老兄要是不见外,我想请你到酒馆喝一杯,你看怎样?”国章趁热打铁地邀请张衙役。
“好,这大过年的衙门也没啥公干,只是让老弟破费了!”看样子张衙役也是个直爽人。
两人在景贤茶馆找了个靠窗的座,国章要了一盘卤肉、一盘花生,又炒了两个热菜,烫了一壶酒,两人边吃边聊。张衙役名叫张志远,河南固始的,是跟随知州李大人过来的,现在李大人身边当差。从张志远口中得知,前几年江南各地因为战乱之后爆发瘟疫造成人口锐减,特别是高淳、郎溪、广德几个州县最为惨烈,很多地方成了无人村,大片土地无人耕种。太后传旨说,要安民复垦,休养生息,无论是军犯还是流民只要安心农耕,都可既往不咎,并免除三年赋税。李知州已上奏朝廷准备从老家往这移民呢!
“那当过长毛的也不追究了?”国章追着张志远问。
“是的,听说曾大人下了令,要把俘虏的一万多长毛遣送到广德垦荒嘞!”张志远把嘴贴近国章耳根故作神秘地说。
“还是曾大人英明。依我看,这些人也是被逼无奈,杀了不如留着,人都杀光了,这田地谁去种啊?”国章夹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回答。
听了张志远一席话,国章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看来刚才茶馆听到的话绝非虚传。这些年虽说一直沉浸在天国的美梦之中,但后来他在王府里看到太平军的头领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和兄弟们同甘共苦,而是钟鸣鼎食、金舆华盖地贪图安逸时,他心里多次产生过疑问,不是说天国兄弟姊妹平等吗,天王他们的做法和皇帝老儿有什么不同呢?他隐隐觉得天国的美梦离他越来越远了。特别是他亲眼看到天京内讧时那么多自家兄弟相互残杀,他就料到天国已元气大伤、好景不长了!其实他早已厌倦了血雨腥风的戎马生涯。半年多来的流亡生活虽然是险象环生,但已让他的心灵逐渐归于平静,他已由一介武夫慢慢蜕变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乡野农夫。他现在最期待的就是尽快回到老家找到父母兄弟,然后回来和妻子一起好好过安稳日子。
酒足饭饱之后,国章和张志远告了别,又慌着到四街买齐了年货,等回到家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邦柱找不到他,只好先独自先回了家。蔡师傅和秋月也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在家团团转。当冻得冰疙瘩似的国章一头闯进门时,秋月差点没哭出声来。
过了年,国章把家里安顿好,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回老家去。秋月吵着要一起去,国章说秋月身子重了不方便,加上路途遥远,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临行前夜,秋月和国章相拥而眠,窃窃私语。等秋月迷迷糊糊地困着,国章已悄然离开了。
国章历经艰辛、风雨兼程地往老家赶去。
一路上他耳闻目睹了战乱给百姓带来的巨大痛苦,也从路人的闲言碎语中打听到些家乡的情况。他的心始终悬着,离开家十余个春夏秋冬,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多病的母亲还好吗,最小的妹妹恐怕都出嫁了吧,这么多年家乡没什么天灾人祸吧?真是近乡情更迫,国章的脑子里胡乱地猜想着,巴不得一脚跨进家门,但又怕即刻见到他们。他害怕家里会有什么意外变故,怕久别的亲人们见到他后那怨恨的眼神!
尚未到光山县境,他已花光了身上的盘缠,腰包里一个铜板也不剩了。尽管是正月新年里,但时时处处看不到新年的喜庆气象,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肃杀。偶尔遇到几个行人,也大多是像他一样穷形怪相的逃荒者。他忍饥挨饿又走了十几里地,看见前面有个村子,便停下了脚步。在一间柴棚里迷糊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又接着上路了。不知道又翻过多少道岭、淌过多少条河,他终于看到了老家村头的那几棵高大的白杨树!
站在老家对面的山坡上,国章的眼泪怎么也禁不住地夺眶而出,他放声大喊:“大,妈!我回来了!”
他一路小跑穿过了那条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小石板路,几步跨过那条他儿时常在下面捉鱼捞虾的小石桥,再拐过一条狭窄的弄堂,梦中的老屋赫然矗立在眼前。国章止住步,几乎是半跪着扑进了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喊:“妈!······”
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了,屋里的光线有些黯淡。国章努力睁大双眼环顾四周,只见一个满头银发、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木然地坐在门角落里。国章急忙蹲下身子仔细一看,正是他日思夜盼的亲娘!
国章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身体,大声呼喊着,好大一会,老人才稍稍有了反应。
“你是谁个呀?”老人无力地问。
“我是国章呀,妈!”国章急切地拉着母亲的双手,大声地呼喊着。
“哦,你找国章呀,他早不在了!”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面对眼前的情景,国章鼻子一酸,扑倒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你还知道回来呀?!”不知什么时候,大哥国良回来了,看到长跪不起的国章,大哥禁不住数落道。
“大哥!”国章一下子又扑向国良,兄弟俩相拥而泣。
不大一会,大嫂、小弟陆续回来了,见到国章回来,大家高兴万分。
“哥,大和小妹呢?”国章觉得家里少了两个人。
“别说了,还不是官府给害的!”小弟国权愤愤地说。
原来,国章跟太平军走后,官府就找上门来了,逼着家里交人。国章的父亲顶了几句,凶恶的官兵便把他和小妹抓了去,最后被活活折磨致死。最可怜的是国章尚未成年的小妹被清兵轮奸之后,残忍至极的刽子手活生生地剖开了她的胸膛掏出心肝放在火炉上拷着吃了,当时在场的几百号人没有一个不动容掉泪的。国章的母亲闻讯赶到刑场,看到眼前的惨景,一声长嚎便昏死过去,醒来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听到大哥的叙述,国章义愤填膺,心如刀绞。他真不知道自己会给这个家带来如此深重的灾难,更不知道他最最疼爱的小妹竟遭如此毒手!他呆立在那里,很久很久没有言语,拳头攒的咯咯作响,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烈火,他恨不得马上冲进县衙去杀尽这些狗娘养的官兵,为亲人报仇雪恨!
“事情都过去了,也不要太难过,你回来就好,好好过日子吧!”国良看国章伤心欲绝的样子,怕生出事端,忙安慰道。
国章回来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一些儿时的伙伴也上门来看望他。国章在大哥的陪伴下特地到父亲和小妹的坟上去祭奠了一番。父亲和小妹埋葬在村后的山脚下,路不远,国章记得小时候他经常在那里放牛。他牵着牛走在前面,小妹、小弟跟在他后面,一蹦一跳的,好像两只调皮的小兔子。等牛吃饱了草,国章把弟弟妹妹放在前面抱着,三个人骑着牛慢悠悠地回到家里来。一到家里,母亲准会在小饭桌边等着他们,然后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可现在,小妹陪着父亲躺在寂寞的野地里,国章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楚。当国良把他带到两个低矮的土丘跟前时,国章还是忍不住大放悲声。两个人在坟头前摆上祭品、烧了几刀纸钱,国章对着父亲和小妹的坟茔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实在无法表达对失去两位亲人的无限忏悔!
回来的路上,国章把自己几年来的经历和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大哥。听说国章在广德成了家,国良自然很高兴。但听说国章要他们举家迁移到广德去,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并且要国章把媳妇带回家来。看大哥的想法不同,国章没有勉强,话题一转又岔到母亲身上去了。
说起国章的家乡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这光山县位于鄂豫皖三省的交界地带,北临淮河,南依大别山。国章的老家仙居在光山西北,西临竹竿河,东接马畈镇,北连孙铁铺,与邻县罗山一水之隔,历史上就是一个由北向南通往汉口的重要驿站。仙居历史悠久,早在春秋战国时为蒋国、弦国的治地。南朝刘宋文帝元嘉25年(449年)始建乐安县,东魏孝静帝兴和元年(534年)设置乐安郡,唐天宝元年(742年)敕名仙居县。宋建炎元年(1127年)并入光山,先后历经八个朝代676年。国章老家所在的村子紧挨竹竿河,背后是一片望不到边的丘陵。虽说是块宝地,却老百姓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原因就是年年闹灾荒。竹竿河在山脚下,山坡上全是旱地,发天干时有水却使不上;但一遇发大水,村子唯一一块水田连同房屋一起泡了汤。
当地流传着一首民谣:仙居、仙居,神仙不敢去,有河没有水,有山不长树。
国章小时,父亲带着大哥起早贪黑地在田里地里忙,到了年底,除了交够地主的租子,就剩几箩筐地瓜和包谷,一年难得吃上几顿白米干饭。一旦遇上收成不好,几天揭不开锅是常有的事。为了把他们兄弟姊妹四个拉扯大,父母亲几乎累断了腰。每至秋后农闲时候,母亲只好带着他和弟弟到汉口去要饭。记得有一年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父母各自带着两个孩子出去要饭。过年那一天,有钱人喜气洋洋、大鱼大肉地吃喝,母亲带着他和弟弟还冒着大雪从这村转到那村赶门子。好在不少穷人家看他娘仨可怜施舍了些吃的,而到了那些财主门上,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要么叫佣人随便拿点剩菜剩饭打发他们,要么嫌他们触霉头,干脆叫家丁轰走。母亲长年累月在外跟着风餐露宿的日子,患上了严重的气喘。国章从小就受尽了有钱人的欺凌侮辱,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想长大以后一定要把这个世道翻过来,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但现在,他觉得这个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出生入死、苦苦打拼最后却毫无结果。在广德生活的这段时间,他似乎找到了另一条路,就是要尽自己所能把兄弟和母亲带到江南去,因为那里的自然条件比起老家好多了。广德有那么多的良田闲着,只要兄弟们吃点苦,将来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国章有事没事的时候陪着母亲,他觉得太对不住母亲了。他搀着母亲到院子里晒太阳,到村子中间的古戏楼前听皮影戏、到村头的大杨树下看人来人往。经过一段时间,母亲好像慢慢对以往的事情有了记忆,她会对国章凝神看着,眼睛里充满着慈爱,但当国章喊她妈时,她又会问你谁个呀,国章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给她听,说我是国章呀你的二儿子,她想了一会,还是那句老话:国章早走了!国章不死心,他想母亲一定是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么多年没人帮她疏通,一旦疏通了,肯定会恢复如初的。母亲才六十多点,常言说,儿多母苦,打小生在穷乡僻壤的母亲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最后为自己这个不孝儿所累,经受了人世间少有而又突如其来的大灾大难、大苦大悲,这笔孽债国章觉得自己毕生都无法还清的!
还有一点,这次回来他是铁了心要带兄弟们和母亲到广德去的。除了亲人们之外,他想尽量动员村里的村邻一起去,广德地大物博,能容下许多人呢。那些从小和他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中,除了他跑出去参加了太平军外,其他的大多还是光棍一条。而那些他熟知的和他一般大的姑娘都无一例外地远嫁他乡了,归根结底还是饿极了、穷怕了。有一星半点出路,谁还原意把自己的一生搁在这鬼不生蛋的穷山窝窝里?
几个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穷伙伴又走在了一起。石头、黄六、牛娃,还有他的叔伯弟弟国祥。国祥的妈死得早,他大又是个残废人,国祥从小到大吃喝拉撒都是国章妈操持,国章把国祥当作亲兄弟一样,吃个蚊子从没少他一只大腿。国章稍大些时便带着国祥出去要饭。那次他们流落到武昌城里,正遇上太平军和清兵打仗,后来太平军攻进了城,放了监牢的犯人,还开仓放粮,国章和国祥一人分了一布袋米。正当两人准备回家时,国章看到阅马场那边聚集了好多人在看热闹,还听见锣鼓响,他俩原以为是玩马戏的,可挤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刚攻进城的太平军在搞宣讲活动。一个女兵站在高处,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天父功德”,意思是让大家跟随天王打江山,去天国享福。特别讲到洪天王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时,年少的国章怦然心动了,当即报了名。因走得急,来不及和父母亲告别,便把米丢给国祥匆匆走了。本来他想带国祥一起参加的,现在想想未必是件坏事,光山出去参加太平军的至今活着的估计没有几个,绝大多数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战败之后被清兵砍了头。更可怜的是那次天京兵变,那么多太平军兄弟死在自己人的刀枪之下,无缘无故成了冤魂死鬼。从洪天王金田起事,一路攻城略地,应者云集,清朝官兵望风披靡,真是势如破竹!眼看洪天王就要得天下、坐江山了,谁知太平军兄弟反目,自相残杀,一场浩浩荡荡、席卷全国的农民造反运动最后竟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国章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哪!但历朝历代,像洪天王这样的草莽英雄坐上皇帝宝座的也不是没有哇,刘邦、朱洪武不都是放牛娃出生吗?看来天王和李闯王一样性子急了些,如果当初他三思而行,不深居内宫、称孤道寡的话,各王之间也不会拥兵自重、伤了和气,天国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国章有事没事时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给大家听,渐渐地兄弟们和穷伙伴们对他刮目相看了。他们没想到国章这些年里经历过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他们觉得眼前的国章就像是皮影戏文里的杨文广和小罗成,简直就是个传奇英雄!看看时机已到,最后国章终于把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和盘托出。
“哥,广德真有汉口那么好吗?”国祥好奇地问。
“比汉口还要好上几倍呢,不信,跟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国章说。
“哎,我反正是筷子夹骨头——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依我看这穷地方没什么好留恋的,要走我明天就走!”牛娃呼地站起来,拍着胸脯子先表态。
“是的,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要饭都比这儿强!”石头也心动了。
“好,你们再争取多找一些人,尽快动身,免得等到长江发大水了过不去,耽误时间!”国章交代大家。
国章趁全家人都在的时候,又把自己的想法给大哥大嫂和小弟说了,说国祥、石头还有牛娃都准备去,到底怎么办大家商议一下。
“国章啊,你在广德有了家,我们留不住你,但大和小妹逢年过节得有人上坟烧纸吧,再说妈年纪大了,路这么远怕经不起折腾哪!”国良先开了口。
“是呀,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和你哥就守在这里了。要走你把老三带走,到广德也好有个照应!”大嫂接着说。
“国权哪,你说呢?”国良面向国权问道。
“我,我不晓得。”国权低着头有些拿不定主意。
“行,妈就托付大哥大嫂你们了,国权跟我走。等南边安稳了,我再回来接你们!”国章听从了哥嫂的意见。
大家商定好了行程,预定在清明节那天动身。
清明节前一天,国章把国祥、石头和牛娃、黄六几个找来,叫他们收拾东西,做好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国章兄弟仨杠着铁锹、带着纸幡、纸钱等祭品到父亲和小妹的坟上去。三人给父亲小妹重新包了坟,插了纸幡,然后国章兄弟仨郑重地跪下磕头、燃了纸钱。国章知道此去江南不知何时才能回家,这也许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对父亲和小妹的亲祭了!
国良叫妻子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杀了,又打了酒好给两个弟弟送行。中午,一家人坐在堂屋只有过年才用的大桌子上,国章把母亲扶在上席坐下,国良和妻子、国章和小弟各分坐两旁,下席位置空着。大家都明白今天这顿饭不同寻常。国章给兄嫂和自己各斟满了一杯酒,然后退到下方,双腿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母亲和兄嫂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端起酒杯,哽咽着对兄嫂说:“哥,嫂,国章不孝,妈就托付给你们了!有朝一日我发达了,一定回来接你们去享福;假如我和国权没有音信,就托你们逢年过节给父母的坟头多上两炷香!”说完一饮而尽。国良和妻子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家人在即将离别的悲欢气氛中吃完了午饭。国良把昨晚和妻子给国章他们准备的干粮和衣物拿出来,用一只背篓装好。之后,大嫂从房里拿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盒,当着国章打开,里面装着一只银镯。大嫂把盒子递给国章说:“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和你哥结婚时,娘家给我的。我送给秋月当见面礼,也是日后我们王家后人相认的凭据,你千万收下!”国章双手接过,仔细地收好。
这时,石头在外面喊,说牛娃他们已在村头大杨树下等着了。国章拉着国权和母亲兄嫂作最后的告别。国权从没离开过家,他被眼前这过于悲壮的气氛深深感染了,不停地用手背擦眼泪。国章走到母亲跟前,母亲依旧慈祥地对他笑着,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她好像知道这是他的儿子,但好像又不知道是哪一个。国章从怀里掏出那只银镯,偷偷地塞进母亲的怀里,抬手理了理母亲凌乱的白发,最后仔细地看了母亲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拉起国权大步跨出了门槛。
村头的大杨树底下聚集了不少人,国良和妻子紧跟在国章他们后面。人群中有不少是国章熟识的,尽管七八年不见,很多人还是认出了他。除了石头、牛娃、黄六和他妹二丫几个之外,还有他们联络的十几个青年男女。国章清点了一下人数,共有十七个人。国章清了清嗓子,高声对送行的乡亲们说道:“大哥大嫂、大叔大婶,人我带走了,请大家相信,有我在就亏不了兄弟姊妹们,等我们脚跟站稳了,我再回来接你们。再见了!”国章的心头一热,眼睛开始湿润起来,嗓音也有些发哑。
“走!”国章坚定地迈开步子,跨过了小石桥。
大家跟着国章一步一回头地向村外走去。翻过了三道岭,国章回首望去,灿烂的冬阳里,村头杨树下送行的人群还没散去。
由于一行都是年轻人,体力很好,加上路熟,更重要的是大家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一开始大家走得很快。可正如国章预料的那样,接下来阴雨绵绵,一路上,看到不少拖儿带女的逃荒人群。一打听,好多也是从湖南固始、罗山那边过来到江南去垦荒的,不少地方整村整户地都过来了呢。大家注意一看还真是的,有的箩筐里果然睡着孩子。牛娃、石头他们一看老家这么多人下江南,劲头更大了。日后到处能遇见老乡,就不孤单了呀!
人走车碾,本就坎坷不平的小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行速明显慢了许多。更要命的是,大家带的吃的本就不多,耽误了行程,囊中存粮很快就见了底。尽管是仲春季节,但天气时冷时热,尤其是晚上阴冷难耐,在翻过大别山进入六安地界时,二丫和国权几个在饥寒交迫中渐渐体力不支,先后病倒了。按路程只不过勉强走到三分之一,要是照这样下去,想在在谷雨前几天赶到二坝码头已没有可能。
二丫小时候就有气喘病,这一冷一热的老毛病弄发了,喉咙里像拉风箱似的呼啦呼啦响个不停。夜里冷风一吹,咳得缩成一团。大家急得不知怎么办好。二丫自己也感到自己越来越体力不支了。她劝大伙丢下她先走,不能为了她一个人耽误了大家。国章当然担心二丫的病。他想,人是他带出来的,临走的时候他向乡亲们承诺过,无论是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丢下不管,就是死也大家要死在一起!
为了照顾病重的二丫,国章把人分成两班:一班由国国祥带着在前面走,负责找些吃的,并安排好晚上的住地;他和石头带着国权、二丫还有其他几个姑娘在后面走。国章路熟,加上沿路南去江南逃荒的人比较多,所以一般不会走错路。
国章的法子真还管用。国祥从小就和国章四处要饭,对这样的事自然是轻车熟路。按照国章的吩咐,他每到一地,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挡风遮雨的住地,安排好之后留下一人照看,捡些干柴草好铺地生火,也防止被后来人挤占。他自己带着几个人分头去讨吃的。眼下正是春荒,青黄不接,讨饭实在是难,不要说这几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农村十有八九都缺粮断炊,即使有些存粮,也架不住三番五次的讨要。再说了,一帮小伙子去讨饭,人家会怎么看你?好手好脚地不去种地干活,伸手白问人家要,人家有吃喝的也不见得会给你。因此,国祥他们常常是两手空空回来,后来他干脆不去讨了,带着大家就地挖野菜。这个季节万木复苏,田里地里野菜到处都是。荠菜、毛毛蒿、野蒜,还有田埂边的白花菜、刺苔、野芹菜等都是他们从小就熟悉的常吃的野菜。一次,国权在一处水塘边采白花菜时,一不小心滑了下去,鞋子衣裳全湿透了,气得他站在水里直骂娘。等他爬上岸时,脚下的鞋子少了一只,他只好回到水塘里去找。可刚伸脚,他感觉脚下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他不由得低下头想瞧个究竟,那硬邦邦的东西忽然动了起来,劲还挺大。国祥心中一阵惊喜,急忙伸出双手朝脚下抄过去,使劲一抠,好家伙,一只硕大的老鳖从砂石滩里被刨了出来!
估计这只老鳖是找地方产蛋,从洞里钻出来藏在砂石堆里,不想被国权逮个正着。晚上,等国章带着二丫他们到了,国祥已拿口破瓦盆炖好了鳖汤。石头鼻子尖,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了香味。
“国祥,你弄的么东西,咋这么香?”
“嘿嘿!不告诉你,这是阎王爷赏给我的一道菜!”国祥故作神秘地说。
“八成是鱼,还瞒得了我?”国章毛估带猜地说。
“还是我哥厉害!鱼,甲鱼,有口福吧!”国祥笑嘻嘻地说。
“哦,喝鳖汤了!”大家高兴地跳了起来。
“二丫,这鳖胆是止咳的,我刚才用小火烘干了,你快把它吞下去!”国祥指着手心里一团干黑的东西对二丫嚷嚷。
“哎,你还别说,这可真是好东西。二丫,快吃了,保管见效!”国章怕二丫不肯吃,在一旁催促她。
十几个人围坐在路边一间破柴棚里,就着火堆吃了他们离家以来最美的一顿晚餐。可能是这些日子国章他们照顾的好,二丫的病渐渐好转,咳嗽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厉害了。老鳖是大补,国祥看二丫身体虚得很,特地捞了足足一大碗鳖蛋让二丫吃。而他只喝了几口汤水,又悄悄的把自己的那份倒到二丫碗里。二丫死活不要,国祥急了,赶紧解释:“我从小就怕沾腥,一吃这东西就反胃。”二丫心里当然知道国祥的用意,这十天半月都没吃上半颗米,遇上这么稀罕的东西不想吃除非是傻子差不多。二丫含泪默默地吃完了碗中的鳖肉,心里充满了感激。
过了几天,雨渐渐停了下来,天气开始转晴了,路上的行人也日渐稠密起来,国章说离长江不远了。听了国章的话,大家很受鼓舞,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到了二坝码头,低头一望,把国章他们吓坏了。因近期的连阴雨,江水涨了许多,江岸的坝堤上到处都是等着过江的逃荒人群。宽阔江面上零零星星地飘着几只木船。
“这可如何是好?”国章着急地想。
大家跟着望着江水发呆。
“石头,黄六,你带大伙呆在这儿,我和国祥下去看看。”说完,两人一起向码头走去。
刚走到码头边,正好有条船靠岸,国章赶紧挤上去,扯着嗓子跟船老大打招呼。
“老板,渡我们过江好吗?”
“你多少人呀,出什么价?”船老大把船停在离码头一丈多远的地方,和国章讨价。
“我十七个人,价钱吗好说!”国祥答道。
“我这船只能装十四个人,你十七个装不下!”船老大告诉他们。
“我们都饿得皮包骨头,里头还有几个伢儿,能有多重?麻烦你一趟把我们渡过去算了,求求你了!”国章央求道。
“不是我盘弄你们,我是为你们着想。这江中间水急得很,前几天一船坐了二十多人,结果船到半途翻了,除了船家和几个会水的其余都淹死了!”
“哎,你们到底过不过?不过不要耽误我们!”后面一个穿着黑绸面夹袄的生意人不耐烦地嚷道。
“过,过!国祥,你赶紧去喊人,我在这等着!”国章忙不迭地解释。
  大家跟着国章上了船。船老大轻轻一点船篙,船离开码头朝对岸划去。
“你们这是要到哪去?”船老大一边摇橹,一边问道。
“大叔,能到哪去,去江南逃荒呗!”国章苦笑着回答。
“这些天过江的人特多,都是到江南去的?”船老大又问。
“我看是的。”国章顺口答道。
“这荒年灾月的,托条人命不容易啊!”船老大感慨地说。
望着茫茫的江水,大家陷入了沉思。
过了长江,牛娃、石头等人第一次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国章说,大家加快步伐,再有几天工夫就能到广德了。
“黄六,你还不愿来呢,错过这个机会还不后悔死了!”国祥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说。
“黄六是舍不得他相好的呢!”牛娃一句话说得黄六脸红脖子粗的,黄六故意落到人群后面去了。
“等到了广德,一定叫你嫂子给你们每人找个漂亮大姑娘!”国章笑哈哈地对牛娃几个说。
“那我们怎么办呀?”二丫着急地问。
“你呀,叫嫂子给你找个财主当婆家呀!”国祥开玩笑说。
“叫你坏,叫你坏!”二丫举起拳头追打着国祥。
寂寞难耐的逃荒之路即刻变成了少男少女们嬉笑怒骂的快乐之旅。国章心里也豁然开朗起来,是呀,这苦日子恐怕就要结束了,好日子在向我们招手呢!
又紧赶慢赶地走了四五天,到了宣城,从双桥过了青弋江,再一路前行,一行人终于到了广德地界。在桐汭河岸的誓节渡,好不容易找了个放排的,国章掏出最后几个铜板,大家分成几趟淌过了河。
等大家疲惫不堪地到达广德州城时,已是月挂中天了。大家嚷着要进城去逛逛,国章看天色已晚,便带大家进了城。数月不见,县城变化不小,不少店铺挂着灯笼,街上还看得到稀稀拉拉的行人。住不起旅店,国章只好把大家带到夫子庙庙堂里将就。好在这些日子大家习惯了这种随遇而安的生活,靠在庙墙上不一会就响起了鼾声。国章披了件褂子靠在神座边上想着心事。他在为大家的将来着想,这么多人都年轻力壮的,吃苦耐劳肯定没问题,但天天张着嘴要吃要喝呀!供一两个人吃喝短时间内好说,但这往后可日子长着呐!还有,广德这么大,到哪里去安家落户更不是个小事情,这关系着带出来的这帮兄弟姊妹的前途命运啊!国章越想越睡不着,索性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镀起了步子。
第二天早上,国章把大家带到州府门口,他叫大家在外面等着,他独自一人进去找张志远去了。石头他们哪里见过州府衙门,一个二个头伸多长向里张望。国章请一个当差的进去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张志远便出来了。看到国章,志远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问国章这段时间上哪里去了。国章说回了一趟老家,还带了不少老乡来了。志远一听很吃惊,说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回的,真是不易哦!然后急忙拽着国章出来看望大家。国章把志远介绍给大家认识,说志远是河南老乡,知州大人面前的红人,就是他让自己回去带大家来的。
国章当着大家的面问了志远一些问题,主要是来的这些人怎么安置、在哪里去找田地、田地种了以后怎么办?志远告诉大家,州府正叫他们抓紧统计人口田亩,初步估算一下,广德这些年人口减少了九成还多,除了南乡山里头还有万把人,其他地方基本上没人了。特别是北乡人几乎死绝了,一个人毛都看不到,全县约有三十万亩地撂荒没人种。州府已把广德的灾情上报两江总督曾国藩大人,曾大人又专门给朝廷上了奏折,朝廷也正为此事着急上火呢!江南是什么地方呀你想,是朝廷的粮仓啊,这皇宫里吃的、穿的、用的里头有多少不是出自江南?江南没人种粮养蚕织布,那朝廷吃啥穿啥?靠谁去纳皇粮国税?听说太后看了曾大人的奏折,当即传旨,准其所奏,要江南各州县尽快移民恢复生产。州府正在筹备成立招垦局,专门派人去中原各地招募劳力呢!朝廷说了,江南各州县凡无主之田地房屋,外来劳力按先来后到均可“插标划田,立界为山,据室为家”。你看,这样的好事到哪去找?!
“你们来的正好,我马上叫人带你们到附近去,好田好地好房子虽你们挑!”张志远告诉国章他们说。
大家一听,高兴地跳了起来,连日来的艰辛困苦一扫而光。
在张志远的帮助下,国章和大家一起在城东北的无量溪河边找了一大块田。这里靠近主河道,水路好、土层肥,靠河边不远还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不少砖瓦房,有一个大院落很气派,看样子过去是有钱人住的,国章说我们就选这里了。
送走衙差,国章和大家一起进了村。
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看不到。房前屋后蒿草长得老深,估计几年没人住了。国章带大家来到大院门口,院门紧闭着,国章用力推了推,里面好像拴着。国祥走过来,挽起袖子,朝手心吐了两口吐沫,然后嗖地一声爬上了院门旁边一颗大柿子树,借着一根伸向院内的大树丫,轻轻地落入院内,一群麻雀惊得轰地飞走了。国祥使劲拔出抵门杠打开大门,大家立即被里面的排场给镇住了。这是个三进两厢的青砖瓦房,每进都有一个大院,屋内屋外雕梁画栋,亭台楼榭、奇花异草相互掩映,虽说年久失修,灰蒙蒙的一片,但门窗屋面基本完好。大家小心翼翼地查看着每个房间,里面的家具摆设原封不动、一样不少,看样子自从主人离开后,没人再进来过。前厅堂屋上首悬挂着三块镏金匾额,中间一块写着“务本堂”三个大字,右上款为“翰林院大学士赵正晟属正”,左下款是“大宋绍兴七年五月既望邑人王翰蕖书”,左右两块分别写着“忠孝”、“笃学”两字,好像是主人的手笔。匾额下面的中堂是工笔人物肖像,夫妻两人并排端坐在太师椅上,男的身着宋朝文官府,清瘦矍铄;女的头带凤冠,富态温淑。不用说这画上的人肯定是屋主的祖宗。两旁是一幅隶书对联:“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由此推测,屋主应该姓赵,祖上还当过不小的官。正在大家好奇地转来转去看稀奇时,突然后院传来姑娘们尖厉的哭叫声。
国章一惊,连忙向后院跑去。进去一看,国章他们也怔住了,只见卧室的床上、厅堂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从他们的身高和穿戴看,男女老少都有,应该是屋主一家人。国章见惯了死人,他俯下身子翻开尸体,衣物呼啦一声碎了,白森森的骷髅滚了出来,几个胆小的吓得直往后闪。国章叫大家一起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死人行了叩礼,然后吩咐大家找地方给主人安葬。
不一会,石头和牛娃在院角的一间厢房里找到两口棺材,估计是主人生前早就做好了的。国章听说当地有个风俗,大户人家小姐出嫁时嫁妆里有两口红木棺材,寓意升官发财,是讨彩头的。一般人家男女过三十六岁生日或者到了五十岁也会做棺材冲喜。看来这赵老爷确实殷实得很,可怜一家人不明不白地成了冤死鬼。
国章在河边选了块地,带着大家挖了两个墓穴,然后按照衣着分辨出死者的身份,把骨尸分成两份:主人夫妻俩为一份、子女作一份,用床单被褥小心地包好放进棺木,抬往河边的墓穴里安葬好。为了将来好辨认,国章找了两块竹片写上字,在坟头前简单做了记号。安葬好主人一家,又是太阳落山了。国章在前面厅堂香案上找了几根蜡烛,插在蜡台上点着,屋子里立刻亮堂起来。二丫他们在偏房里找了些柴草,把厨房清理干净,煮了一锅野菜糊糊。石头、牛娃等人把床重新收拾好,铺上从老家带来的破被褥。几个姑娘胆小,国章便安排她们到中间的书房去睡,书房里有张床,除了被褥有些朽了,床一点没坏,足够三个姑娘睡觉的。吃了些东西,安排停当,天也不早了,国章让大家早点睡,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虽说白天的情景有些怕人,但这帮土坷垃爬出来的穷孩子从未住过这么奢华的大房子,大家好像一下子成了这里的主人,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第二天起来之后,国章把大家叫拢来,安排他们到田里去拔草,再把房前屋后清理干净。他自己带着国权一起回陈家冲去。屈指算算,自己出来三个多月时间了,家里一点音信没有,岳父和秋月一定很着急。石头他们又在后院找了一遍,很快找来了不少锄头钉耙、镰刀犁耙等工具,是过去主人家长工用的,就是没有耕牛,要不更省事了。黄六又找了块磨刀石,把锈迹斑斑的镰刀磨了磨,又用手试了试锋口。国章说你们这几天抓紧时间干起来,先整几块大田出来,我回去想办法弄些稻种,现在季节不算晚,抓紧时间还赶得上。
还没吃晌饭时,国章带着国权回到了家。刚进冲口,就看见不少村民在田里忙碌着。国章边走边打着招呼。未到家门口,屋里飘出一股饭菜香,秋月挺着大肚子正围着灶台忙着烧饭。国章叫了一声,秋月怔了一下,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迎了出来。国章把弟弟介绍给秋月,国权喊了一声二嫂,秋月脆生生应了一声,忙把国权让进屋里。不大一会,蔡师傅从田里回来了,看见国章平安回来了还带回了弟弟,自然是高兴不已。老人家慌着去打酒,又叫秋月炒了几个鸡蛋,蒸了碗咸肉,说今天得好好喝两盅。
三杯酒下肚,国章感到如释重负。这一去一回千里迢迢,见到了母亲兄嫂,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更重要的是,岳父他们也不是本地人,这次带来了国权、石头他们这帮亲朋好友,这往后自己在广德就有了依靠了。接着,国章把这趟回家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讲给岳父和妻子听了,并说跟他一起来的十几个人在城边赵家湾找到了十几间好房和百把亩好田,这几天正在整田,准备下种育秧呢!秋月听后是又惊又喜,她真看不出自己的丈夫还有这么大本事,不愧是个走南闯北、敢作敢为的男子汉。
“爸,我想明天请你过去看看,大伙儿也不太会田里的活,你帮着指点指点行不?”国章放下筷子问岳父。
“都是家里人,有么行不行的,我明天去。我的天,要真是像你说的,我们不成了财主了?”
蔡师傅说着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直叫国章再满上。
“爸,瞧你,莫喝多了!”秋月担心地劝父亲。
“我知道,今天高兴!唉,快熬出头了!” 蔡师傅说着又一饮而尽,布满皱纹的脸顿时红润起来。
在家里歇了一夜,还来不及和秋月多说说话,国章把秋月交给三嫂,又和岳父、国权到赵家湾去了。经过城东门时,见城门口新贴了告示,不少人在挤着看,国章他们也歇下了脚。告示是昨天才贴的,国章粗识些字,他凑近告示前轻声念道:
自大清同治元年以来,长毛贼寇屡屡作乱,州民困苦流离,死者过半,至后又染大疫,以致积尸满野,伤亡殆尽,道路荆榛,几数十里无人烟。州民旧有三十余万,今遗黎六千有奇,此生民以来未有之奇灾矣!吾皇深恤民生,谕令广募客民垦田复耕。如有外来客民,情愿领田耕种,取具得保,由招垦局察验实系安分农民,一体借与牛力种子,准其开垦。另必以无主之田招人认垦,由政府发给印照,永归垦者所有。自垦熟之年起,三年之后再交粮纳税。尚垦种之地三年内无业主指认,则准许垦户作为己业,过户完粮,望州民相互转告,不得有误。切切此布!
大清同治五年四月初五日广德知州李茗荃
看完告示,国章知道志远的话半点不假。照这样看,广德各地的闲田还很多,一个壮劳力一年至多能种十五亩田左右,如此算来没有十万八万劳力是顶不了用的。早知道这样,这次应该多呆些日子,好多动员些人过来。最可怜的是母亲,一天福没享到,现在弄成这样;还有二叔,一个残废人跟前没人照应,三病两痛的谁照顾?大哥大嫂不愿来他理解,父亲不在了,长哥长嫂当爷娘,家里总还要有人顶个门户,再说国权、国祥又走了,老家山田的出产薄点,但足可对付他们一家将来的生活。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带来的这班人安置好,尽快把荒田整理出来插上秧苗。等年底有了收成就好办多了,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嘛!
国章粗略估算了下,这一百多亩田如果不用耕牛全靠人工肯定来不及,还有最起码得千把斤稻种,这些东西都还没有着落。这告示上说了可以向州府具保租借耕牛种子,还是去找张志远问问,或许他会想到办法。
国章和岳父从东门进了城,在州衙里头找到了张志远。国章也没客气,把自己的难处跟张志远说了。没想到张志远满口应承下来,说耕牛和种子正在筹备,他找人来作保,叫国章过两天来领。国章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向张志远道了别,急忙急火地和岳父、国权往赵家湾赶去。
赵家湾河边的田畈里,石头、牛娃、国祥带着大家干得正欢,但进度却不怎么样。国章走了快两天了,十几个人才割了四五亩地。几个姑娘没吃过这苦,手都磨破了皮。蔡师傅看了一阵,说这些田闲置太久,土生了,虫害多,得先用犁翻出来,大太阳晒几天,等泥巴干酥了,再放水耙平才好栽秧。为了节省时间,蔡师傅吩咐先选块田做秧底,抓紧时间把稻种播下去,回头慢慢整田,这样就两头不耽误了。国章等人茅塞顿开,到底是老人办事稳,这么简单的办法自己怎么想不出来呢?
过了几天,国章他们正在田里忙着,上次带他们找地的那个衙差突然来了,说张衙役亲自安排送来了两头大牯牛和七百斤稻种。大家喜出望外,这下什么不愁了。国章留衙差和车夫吃饭,衙差说衙门里还有事情,骑着马先走了。
有了两条牛自然快多了。石头、牛娃他们不会用牛,蔡师傅和国章翁婿两个只好亲自掌犁翻耕。蔡师傅指导大家先把秧底整好,把稻种用温水泡了、催了芽,又教石头他们把前几天砍下晒干的蒿草拢齐,上下垫铺了些干土,烧了一堆土粪。蔡师傅说,这土粪是最好的肥料,育秧必须得用它。
把秧底整好,撒好了稻种,大家集中精力整田。因撂荒了四五年,田里长满了蒿草不说,田埂被田鼠、野兔和獾子等野物打得到处是洞,田根本装不住水。早上放了满田的水,晚上又干得底朝天,再仔细一看,田里老鼠成群,更要命的是刚刚撒下的稻种也给糟蹋了。国章深知这老鼠的厉害,弄不好就是白忙一场,这可怎么办?国章急得团团转。国章把石头、牛娃他们喊来商量,看大家有什么好办法。大家有的提出用火烧、有的说抓只猫来,还有人说用套子夹。国章摇摇头,觉得这些办法虽然管用,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田里这么多老鼠,抓得完吗?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刚刚撒下的稻种,否则,育不出秧苗,整再多的田不是白搭。
二丫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说有种叫老鼠刺的树叶能防老鼠,她家里的包谷囤里经常有老鼠,她妈砍了些老鼠刺盖在上面,老鼠就不敢钻了。国章觉得二丫说的有道理,立马叫大家去河边砍了好多来,把秧底周围堵的严严实实的。国章仍不敢怠慢,吃过晚饭他带着石头几个悄悄摸到秧底边上,借着月光仔细观察,果然没看到老鼠钻进去。
解决了秧底的鼠害,苦干了一个多月多月,端午节前后,总算把秧栽下去了。看到一大片绿油油的秧田,大家心里充满了希望。
这边刚忙完,尚未来得及歇歇脚,邦柱火急火燎地找来了,说秋月快要临产了,喊国章他们赶紧回去。国章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和岳父往回赶。
还没到家,就听说秋月要生了,三嫂急得正到处找人呢!国章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朝家奔去。到了门口,国章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屋,刚伸手掀开门帘,就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哎呀,恭喜你秋月,是个放牛的!”三嫂惊喜地叫道。
“哦,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国章冲进里屋,顾不得床上疲惫至极的妻子,一把抢过三嫂手中的孩子大声大嚷地叫喊。
“你呀,你个没良心的,还记得他们娘俩啊?!”三嫂数落着国章。
“真对不住你了,秋月!”国章走近床前柔声对秋月说道。
“不怪你,我知道你干大事呢!”秋月极力欠起身子轻声对国章说。
添了儿子,国章喜不自禁。蔡师傅也为得了外孙笑得合不拢嘴。国章和岳父商量,得办几座三朝酒感谢一下乡亲们。尤其是三嫂夫妻俩,这些年来给了自己一家这么多关照。国章亲自去了趟县城,买了些酒菜,又绕道赵家湾喊国权、国祥和石头他们去喝喜酒,并带上二丫去伺候月子。
国章特地买了几柄炮竹,几个小伙子在门口放得震天响。国章又上门把陈老太爷请来喝喜酒。石头、牛娃、国祥他们还是第一次到陈家冲来,更没见过秋月嫂子,个个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蔡师傅简朴的草房里又传出喜庆的喧闹声。酒菜摆上桌后,头上缠着毛巾的秋月把宝宝抱出来给大家见面。产后的秋月虚脸色有些苍白,但益加显得清秀。小家伙刚吃完奶,粉嫩的小嘴巴一动一动的,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可爱极了。国章求陈老太爷给宝宝取个名,老太爷也没推辞。他手捻着下巴上的长须,略略想了想说:“这孩子会选时候啊,现在否极泰来,天下太平了,我看就叫王广泰吧!”
“广泰,广德泰安。好名字,好名字!”大家一起欢叫起来。
转眼又到秋收了。由于十几个人起早贪黑地在田里转,年底的收成总体不错。刨去租借州府的七百斤种子和牛力抵扣,最后栽插的六十多亩水田还剩了将万把斤稻谷。后院偏房的稻圈里堆满了黄灿灿的稻谷,石头、牛娃、国祥他们这帮从小要饭吃红薯长大的穷孩子哪见过这么多粮食,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国章叫大家舂了些新米,煮了一顿白米饭,又叫二丫几个把上次发大水时在河里捞的几条鲤鱼烧了,让大伙儿放开肚皮饱吃了一顿。
吃饱喝足之后,国章召集大家坐在一起,想商讨一下下步的打算。国章坐在八仙桌上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先谈了自己的想法,然后让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意见。
石头历来是个炮筒子,喜欢直来直去,他懒洋洋斜靠在椅子上,打着饱嗝说:“依我看,现在有房子有地,还不一步登天了,我别的不想,就想跟你一样娶个老婆生儿子!”
“你呀,真是老鼠眼睛一寸光!这么多田地房子都没得人要,你不晓得多占点?”牛娃瞪大眼珠子呛了石头一句。
“哥,这些东西现在是没人管,要是以后有人找我们要怎么办呀,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国祥担心地说。
“嗯,国祥说得有道理。这些日子我也在想,江北来的人越来越多,前面好几个村子都被人占了。前几天我听人说,西乡好多地方移民的当地人为争地盘打起来了,闹到州府去才算平息。我看哪,真要是按告示上说的谁占谁有,我们不妨回去多招些人来。”国章接着国祥的话头对大伙儿说。
大家同意国章的意见,准备派几个人再回光山去招人。经过一番权衡,最后商定黄六和国祥两个回去一趟。国章仔细想了想,决定再去找下张志远,打听打听最近州府说的有没有什么变化。
国章和黄六、国祥到州衙却没找到张志远,一个衙差告诉他们,张志远升了官,当了招垦局的主事,知州大人命他到湖南招人垦荒去了。正在这时,上次给他们送稻种的那个衙差从里面出来了,国章急忙上前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衙差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国章说明了来意,衙差说现在知州大人正为招不到人垦荒着急呢,你能到老家招到人,州府大人都求之不得。并说他可以帮忙搞到州府的官文,另外还发给路费和马匹,如果招的人多的话,回来还可以额外拿奖赏。石头、国祥一听劲头更足了,立即跟着衙差到州府里去办手续。不一会,两人真还领到了一封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和两匹骡子,另加两袋干粮和十块银元。
“这下可好了,用不着再一步一步挪了。这次回去,肯定叫全村人都眼红!”石头拍拍骡子高兴地说。
“好,石头,一路上照顾好国祥,带个话给我哥他们,让他们放心,早点回来!”国章一再叮嘱着,一直送他们出了城。
送走石头国祥两个,国章买了些萝卜青菜种子回到赵家湾。他想,老家马上说不定要来很多人,田里不能荒着,把稻田翻耕出来,再种些油菜和青菜萝卜,一来可以解决大家的吃菜问题,二来明年收些油菜籽可以榨油吃。另外村子里还有不少房子没清理,里面说不定还有尸骨需要处理。趁着这段时间农闲,应叫大伙儿加紧干。
情况果不出国章所料,当他们逐户打开门进去清理房子时,大多房子里遇到的情景和赵家大院一样凄惨。但有所不同的是很多户家里找不到棺材。再说尸骨太多,用棺材一个个单独安葬肯定来不及。最后,大家只好在河边赵家坟地旁挖一个深坑,将清理出来的尸骨集中安葬。
下葬那天,一向心硬的国章也忍不住掉泪了,只见一人多深的大坑内,横七竖八地堆满了累累白骨,牛娃又往坑里丢了些坛坛罐罐,然后用晒席盖住,最后填上土垒砌成一座大坟。国章忧伤地想:躺在下面的这些尸骨哪个不是父母所生、五谷所养?哪个何曾不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但现在他们却被随意地拢在一起草草埋葬,到死都没享受到做人应有的尊严,这到底是谁的错?!也许天底下还有多少这样死去的人也包括他的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们至今还暴尸荒野无人收拾。国章的心被深深震撼了,他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困惑。
等坟茔培上了最后一锹土,国章和大伙儿再一次默默地跪下,虔诚地向这些九泉之下的亡灵们献上他们最原始、也是最神圣的敬意!
石头和国祥这次回去收获不小。村里村外都知道了江南劳力奇缺、急需招人垦荒的消息,而石头和国祥带回的官文让更多的人对这一消息确信无疑了。为了招募劳力,石头和国祥拿着官文四处游说,很快就有一百多人报了名。国祥特地去大哥家看了大妈,并把国章的口信对国良说了,并说秋月不久前生了个胖儿子,国良夫妻俩听了很是高兴,随即国良又拿出一包东西托国祥带去。为了减轻大哥的负担,国祥决定把父亲带到江南去。这一路上有骡马作脚力,国祥两个省吃俭用,回来时身上还剩两块银元。看见大哥家里不宽不窄的,国祥把两块银元偷偷放在了堂间供桌上的香炉底下。
趁着天气还暖和,石头和国祥带着移民队伍出发了。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山道上,每一个人心里都充满着离乡背井的悲壮,同时也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希冀和渴望!
后来的百把人除了一部分安置在赵家湾外,还有一些认领了河对岸的一片房子和田地。
又过了两年,经过一百多人的辛勤努力,赵家湾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荒田荒地逐步恢复了耕种,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稻穗飘香,村子里鸡鸭成群、牛羊满圈,家家户户屋顶上又飘出了袅袅炊烟,显示出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
秋月和蔡师傅也告别了陈老太爷和邦柱他们,从陈家冲搬到了赵家湾。小广泰已有四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挺惹人喜爱。大家把赵家大院让给了国章一家,国章又把后两进房屋分给了国祥和国权。蔡老汉和国祥的大两亲家正好搭伴住在偏房,国祥大年轻时一直在淮河岸边码头上扛大包,长年累月便得了腰肌劳损,最后竟直不起腰成了罗锅,只能在家里做些手头细活。秋月一天到晚忙个不停,除了带孩子,还有全家七口的洗衣做饭,活路真还不轻。前些日子,秋月发觉自己又怀上了,只好喊二丫时不时来搭把手。从见到二丫时起,她就挺看重她的。这丫头嘴有一张,手有一双,心地善良,为人贤惠,看着和国祥挺般配的,要是嫁到家里来,确实是个好帮手。秋月把自己的想法和国章说了,国章也觉得他俩很合适,刚来的时候顾不上这些,现在日子安定了,他们也老大不小了,应该考虑考虑他们的终身大事了!
再说二丫和国祥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本来就有些意思就是不愿说开,经国章秋月一点拨,两个人都红着脸直点头,黄六也表示同意,说这本来就是亲连亲,这样就更亲了。国章和大家商量,国祥和二丫的婚事是全村人的大喜事,一定要好好操办。
秋月特地找算命先生给国祥和二丫掐了八字,那算命先生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说他两个是绝佳的龙凤配,男的属龙、女的属鸡,八字相合,是前世有缘。并把婚期定在腊月八。
国章一听,说好。腊月初八,老日子,吉利!
日子定了,国章他们早早开始准备。他说前几年和秋月结婚时房子还是借的,什么都没有,现在有房有粮,吃喝不愁了,不能再马马虎虎的。为了凑热闹,他和岳父在周围各村转了一圈,上门请了不少河南老乡来喝喜酒。听说是老乡有喜事,四乡八镇一下子联系了几百人,北乡邱家大村的还准备了从老家来的皮影戏班子来给国祥贺喜。国章专门请了邦柱三嫂夫妻俩和张志远他们来喝喜酒。
初七早上,赵家大院便忙开了。几十人屋里屋外地忙碌着。
院门口摆着几大筐鱼虾鸡鸭,秋月和几个妇女忙着收拾。石头和国权架着梯子在门头上挂灯笼、贴对联;院门前面的空地上用晒席搭起了长长的凉棚,下面临时垒起一排锅灶作为厨房;那边,两个屠夫正手忙脚乱地按住一只大肥猪准备宰杀,大肥猪拚命地蹲着四蹄挣扎,发出刺耳的嚎叫。
蔡老汉拿把大扫把正在清扫院子,淘气的小广泰拖着根鸡毛掸子跟小花狗逗着玩;院内前、中、后厅堂和厢房里摆满了桌子板凳,数数至少有二十多桌;国祥和二丫的新房更是布置一新,窗户上贴着鲜红的大喜字,床上铺着大红暗花缎面新被子,房门头上挂着鸳鸯戏荷的绣花门帘。
吃过中饭,皮影戏班子便来了。班主姓孙,六十多岁,黑澄澄的脸膛,国章一看有些眼熟。孙班主说他老家就住在国章那个村子的河对面。国章一想可不是,小时候真他看过不少他的戏。戏班子的人在前院扎了戏台,安置好锣鼓家伙,等天黑了正式开场。国章亲自点了两折子戏,一折是他小时候最爱看的《薛仁贵征东》,另一折是传统喜剧《穆桂英挂帅》。
天断了黑,孙班主等吃了早晚饭,打开皮影箱子动了响。锣鼓点一响,黑布笼罩下的纸窗子开始亮堂起来。一个伙计持了个身披白色衣甲、手持方天画戟、腰挎两张强弓的薛仁贵,一手拿了两个手持刀枪的高丽官兵,先来了个亮相。随着紧锣密鼓,只见纸窗子上枪来剑往、上下翻飞,是热闹非凡,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村外的男女老少。
第二天是正期,半晌午开始,四乡八镇前来贺喜的乡亲陆续到了。国章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梦见老表死了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