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新杀的羊肉放在雪地杀机里埋起来,是怎么回事

早期短篇小说集《小城有家羊肉铺》出版(上)
小城有家羊肉铺
敦煌文艺出版社 出版
吴刘维,产于湖南攸县吴刘复姓家族,供职于湖南省社科院,中国作协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在《湖南文学》《萌芽》《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和散文多篇,获第一、二届湖南文学新秀奖,之后歇笔。近年回归文学,长篇小说《绝望游戏》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进入2011年京东商城书店财经小说排行榜和长沙地区畅销书排行榜,中篇小说《天堂无窑》《我岳父就这样老了》《送雪回家》及短篇小说《无处可逃》《然后呢》等多次被《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本书收入的是作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创作的部分短篇小说,这些作品均在《萌芽》《湖南文学》《海燕》《小说林》《希望》《长白山》《文艺生活》等文学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获全国及省市文学奖项。作品呈现了我国改革开放初期湘东地区的小城生活与乡村生活,主要揭示其文化所经受的折损与碰撞,其人物命运所遭遇的动荡与流变,既是一曲宁静、美好、封闭、传统生活的挽歌,也是一曲喧闹、改革、开放、现代生活的赞歌。
揭开神秘湘东的撩人面纱,领略罗霄山脉的独特文化。向逝去的传统默哀,向崭新的生活致敬。
小城有家羊肉铺
省里来人了
你不要烦我
迟到半点钟
纯情的林子
大嗓门村的小嗓门儿
天热之前买好冰箱
寻找张铁匠
祖传的砍刀
老人蹲在罗湖山尖,赤裸的上身被烤得像一块黝黑发紫的岩头,两道目光犹如从幽深的岩洞里探出来的两朵磷火。整个夏天没漏一滴雨。
观田人钓鱼为生。一根紫竹晾过去,就有鱼攀上来。不到两时辰,篾篓实了。回家摊在锅里烤,隔夜拣起,金黄金黄,芳香四溢。赶集天,就用篮子提了,荡条划子,去坝下镇上卖。
水库像片蓝天。半截儿露出水面的罗湖山是蓝天中飘荡的云朵。扎在罗湖山腰的观田人似在云中生活。
水库里鱼很多,观田人只钓两种。一是柔嫩子。柔嫩子三指宽巴掌长,无论湿干,吃起来都清香油嫩,极有回味。一是猛飞子。猛飞子头小身长,硬起来像块钢板,软起来似皮海带,从头到尾只一根脊骨头,大至数百斤,肉质细而韧,幽幽地含着一缕香,极有嚼味。两种鱼都是食鱼类。柔嫩子吃米虾小鱼,猛飞子吃鳙鱼鲤鱼和大一些的鱼。猛飞子凶狠狡猾,又力大无比,极难钓。观田人大都钓柔嫩子。钓猛飞子的只两个人。一是后生子吴刘天亮。天亮钓猛飞子是新手,因而也钓柔嫩子。一是老辈人吴刘桑桂。桑桂专钓猛飞子。
桑桂是钓王。
桑桂一月仅钓三回。镇上逢十赶场。逢十天,桑桂就起个大早。桑桂穿好衣,洗涮完,女儿春米就从灶屋里迈出来。春米只穿件小衫子和里裤,现出光洁的肌肤和成熟的曲线。春米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端着饭。饭用大品碗盛着,塔似的冒尖。桑桂坐在灯下扒饭。饭是鱼油炒的,搁了盐,一粒粒光光滑滑,珍珠似的。油灯把桑桂投在楼板上和墙上,那一双不停扒动的筷子被夸张成钓竿似的。
春米把草帽罩在桑桂脑上,且替他加了件外衣。五更天,露水重,春米怕伤着父亲的身子。桑桂握着钓竿肩着桨跨出门。他把春米挡在门内,说:“睡吧。”
步出一箭地,桑桂听见背后很响的拴门声。桑桂心里就涌上股莫名的舒畅和温暖。桑桂松了绳套,把两叶桨搁在划子里,用力推一把,就弯进去。划子静静地离了岸,如一片落叶缓缓地朝下游漂去。
桑桂直起腰板,呼地一声把钩甩出去。他端坐船中,双掌握竿,双目微合,心静如水。天幕渐启,断断续续的亮光如细雨飘落,周遭的烟雾愈见其浓。
不久,就见一条浪脊从水面上蛇一样滑过来。线轴突然转得急,钓线咝咝地风出去。过一阵,又停了,钓线软软地摊在水上。桑桂任它,似把水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角牵出一线笑意。钓线突然又水一样流出去。转轴叽吱叽吱吵得欢。划子凭着拖力和风力,也较先前走得快。桑桂依旧端坐船中,纹丝不动。
转轴渐渐慢下来,钓线松松地抽出去。桑桂猛然一振,睁开双眼,脱光膀子,从腰间掏出酒壶,拧开盖,咕噜咕噜灌下去。不一会,桑桂干瘪的上身火样通红,钢板样生硬。他双腿叉在划子里,匀称而有力地把钓线慢慢拉回来。钓线铁丝一样紧绷,划子也因此加大速度朝下游犁去。
这时候天色大亮,烟雾淡去,水面清碧似玉,漫在水里的群山绿郁如画。拐过一道弯,豁然开朗,大坝突兀地横在眼前。鱼和人都极疲惫,划子独自朝大坝徐徐拢去。
靠了坝,拴了划子,桑桂把钓线勒在肩上,朝坝上拖去。果然,一条七八十斤的猛飞子露出水来,不甘心地翘起尾巴拍打卵石。
从观田来赶集的划子也拢了岸。桑桂肩着猛飞子走在前面,春米扛着桨提着竿跟在后面——春米是搭天亮的划子来的。一溜儿人提着金灿灿的柔嫩子蜿蜒下坝,朝镇子上走去。
把竹篮往集上一摆,一字儿排开,便是满镇的鱼香,就有许多人拢过来。桑桂却肩着猛飞子进了肉棚。早有卖肉的屠夫让出一截案板,桑桂就把猛飞子摆在案板上,借了把屠刀,劈成两面,挖出内脏,剔出那根脊背骨,早有瞧热闹的娃子抢了去。有顾客围过来,便卖猪肉似的斫。价钱跟猪肉一样。
镇子陡然添了几分闹热。
镇子先前在观田。六O年,拦河修坝,工地上的广播声喧哗声和河水一同朝观田漫过去。农田沉下去了。镇子和废弃的碉堡沉下去了。吴刘家族作鸟兽散,慌忙走水,扎在坝下。镇子也就跟着漂到了大坝底下。
镇上人家有许多亲戚在外头做官,都是观田驻白兵那些年逃出去的。都属吴刘家族。逢年过节,镇上人家就把又香又脆的观田腊鱼用纸盒装着,寄给在外头做官的亲戚。
观田鱼,名声响。
连县城里的人都搭上班车专跑镇上来买鱼。观田人极热情,挑最好的,秤尾巴朝天翘。观田人卖鱼老幼无欺。倘是镇上同族买,观田人就把鱼价压低许多,半卖半送。观田人从不把鱼卖给贩子。贩子出高价,观田人也不搭理。有时鱼贩子租了划子,跑观田去,挨家收,观田人就极客气,又倒糯米酒,又留饭,又留宿,偏就不给鱼。贩子全是空手而归。
鱼早早卖完了。观田人就挽着篮满镇子逛。买了满满一篮子货,便相邀回家。蜿蜒上大坝,登上各家划子。划子龙似的串成一线,从坝头舞出去。欢笑声就热了一湖碧水。
桑桂很晏才回去。那条猛飞子让桑桂忙了好几个小时。鱼卖完了,有人仍不走,嚷着要买鱼脑壳。猛飞子鱼脑壳补心安神,那人死缠着,愿出高价。桑桂却用稻草串着,提到镇子后面的小巷子里去。站在门前,亮亮地喊:“雪花!雪花!”
雪花是桑桂年轻时的相好。六O年走水,雪花拉桑桂一道走,桑桂死活不走,雪花独个儿流着泪走了。雪花后来又等了两年,桑桂却抱住观田不放手。雪花就赌气嫁了别人。
从里屋颠出来一位老婆子,开了拦架,把桑桂让进屋。桑桂把鱼脑壳挂在厅屋晾衣服的竹架上,说:“你熬着吃了吧。”说完,也不吃茶,也不坐,却醉了似的奔出来。步子便有些踉跄,心麻似的乱。就拐到一家餐馆里灌酒。直喝到日头西坠。春米穿进来,喊了他,回家去。
桑桂把春米拉到镇百货店,给春米扯好看的衣料,提好看的鞋子。
划子在桑桂的双桨中醉了似的摇摇晃晃,拨出弯弯曲曲的水路,像鲤鱼戏水。桑桂嗓子痒痒的,他放声吼唱着:
玉美人呀哟得了病
睡在呀哟牙床上
轻言细语呀哟叫我几声郎呵郎
快快走进呀哟奴绣房
唉哟我的个郎呀
有句话儿呀哟不好讲
那调子老出一股浓烈的酒香,浸得周遭的青山也飘飘摆摆,醉了几分。
坝下的农田裂开一道道沟嘴,禾苗焦枯。四道闸门一齐拉开。水库一圈圈缩小了。老人望见有一只划子在水库里横冲直撞。那家伙一直在找寻那条奇大的猛飞子。
鱼是水库管理委员会放的。管理委员会极少管鱼。也不捕鱼。任鱼的家族发展壮大。可以去钓,却不准炸。偶尔夜里听到“呯”地一声响,他们就风出来,手里端着长筒猎枪,边跑边朝炸响的地方击过去,把吓得发抖的炸鱼佬拖了来,撕光衣服,绑在树上。竹枝抽,一下一片红印。打累了,再送镇派出所。炸鱼佬下次就划盘木盆,到观田来。观田在水库上游,隔管理委员会重重山道道水。炸鱼佬让木盆停在湖中。即刻有人给桑桂通风报信。桑桂吧嗒着水烟从屋里走出来。满村子的人都跟在后面。桑桂在水边停下来,满村子的人就在岸边一字儿摆开。一律地盯着炸鱼佬,并不言语,也不再拢过去。炸鱼佬莫名地心虚,面上却强硬,猛然壮胆似的朝岸上吼了声:
“鱼又不是你们的——!”
炸鱼佬左手握筒炸药,右手从嘴里拿下纸烟,吹掉烟灰,把红烟头凑近导火索。导火索极短,留长了落地泥里才响,自然炸不着鱼,所以扔时要算计好,让炸药恰好在鱼层爆炸。炸鱼佬的右手却突然有些抖,竟是一脸的冷汗。当他自以为看准了火候正准备扔出去时,却震天动地一声炸响。
那木盆顿时东倒西歪,晃得厉害。
桑桂一个眼神,岸上便有人划了划子箭一样飞过去,把炸鱼佬背上岸,利利索索包扎好。那手分明空了一截,身子像洒了一层酱油。桑桂吸了两口水烟,说:“作孽,快送医院。”
就有几个后生子荡起划子,朝镇子方向去了。
都站在岸边,举目相送,一脸地叹息。
再没人到观田炸鱼。
也有人带了干粮扛了散网来观田捞鱼。网刚刚撒下去,那人却发现从村里涌出许多的脑袋,一律地握着钓竿,跟在钓王桑桂身后。泊在岸边一字儿排开的划子全离了岸,不一会,围成一圈,把那人包在里面。男女老少都蹲在划子里,背向那人,安然垂钓,视那人不复存在。桑桂不钓,拢着手半躺在划子里,悠悠地望天望云,间或吸一口水烟,就有两缕雾从桑桂鼻孔里冒出,飘飘忽忽。从村子里传来鸡鸣声狗吠声。愈发的一派安详。
那人只看见周围的鱼杆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鱼儿在他的周围飞来飞去,又腾进划子里,俨如一种节日里的狂舞。那人把眼都看直了。那人极度地兴奋,以为撞上了鱼汛期,心想真他妈的没白来,就极其激动地收网。网杆在手中却慢慢地轻飘起来。颤颤栗栗地提起,却是空空荡荡,仅见两只大肚子蝌蚪蹦来跳去。那人不服气,又放了几网,仍旧一无所获。那人搁了网,沉沉地看周围舞动的无数手臂。隐隐地记起什么,才恍然惊悟。
这叫回字阵,大口吃小口,大口砌成铜墙铁壁,鱼儿都钻不过,纵使你在里头一月半年,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且易进难出。那人惊出一身汗,急急忙忙撑了船朝桑桂靠近。那人双腿跪下,拱手作揖,朝桑桂道:“师傅,放俺一条生路。”
桑桂直起腰,熄了纸捻,再把水烟筒别在腰上,朝身边扫了一眼。那些划子就歇了钓,拆了圈。都把划子里的鱼全倒进水里。那人正要夺路而逃,桑桂说:“慢走。上岸去。”
就有两划子拢来,夹了那人的船一同靠岸去。那人疑疑惑惑进了村。却又酒又肉又鱼地享用了一餐。且由桑桂作陪。桑桂照旧坐上首。
在观田,无论婚嫁迎娶,红白喜事,一律地邀桑桂坐上首。
六O年水库移民,桑桂没走,带领留下来的那几十号人在罗湖山腰安营扎寨,重建家园,又教会大伙钓鱼,以此为生。眼下的观田,虽远不及昔日的繁华闹热,却大小也成个村子,一样地鸡鸣狗吠,一样地袅袅炊烟。
罗湖山像只破土的春笋,终于连根儿拔出水面。山脚下现出纵横交错的墙脚和游鳝般的田埂。那个斑驳残损的碉堡也暴露无遗。往事如烟。老人眼里噙满泪水。
除了赶场天,余下的日子桑桂不钓鱼。不钓鱼,却闲不住,依旧每早五更天起床,解了缆绳,坐在划子里看人家钓,嘴里吧嗒着水烟筒。
观田人只钓天似亮未亮这个时辰。这时间夜寒刚刚退去,鱼儿渐渐醒来。水面的朦胧亮光引诱和刺激着鱼儿,鱼儿显得精神和兴奋。鱼儿成群结队地四处寻食和荡游。又静。水里水外没有一丝喧哗。鱼儿也就格外放肆。
一溜儿的划子卧在水上,似已睡去,无声无息。脚板勾在屁股根上坐在划子里,静静握住鱼竿。不一会,准有柔嫩子咬钩,让它蹬两下,拳头轻轻一抖,钩便钉紧,就拉上来,撂进篾篓里,任鱼儿蹦跳。
桑桂的划子在水间静静穿行,不时歇下来,拿起自己的鱼竿往水面一点,又静静地移开去。就有人把划子飘过来,在点水的地方下钩,果然就一下一皮地拉上来许多的柔嫩子。
都说那是根神竿。观田各家的灶楼上都有一堆紫竹,是从罗湖山上砍来的。紫竹让烟火熏得油黑,似穿了一层甲,看不出节疤,竹尾细如针尖,亦柔亦硬,握在手上,忽然就有种莫名的温馨和沉稳。桑桂的鱼竿也油黑,也无节,却不是后山紫竹。桑桂的钓竿来路不明。观田人至今还记得那个狂风暴雨的冬天。天亮他爹的划子被掀翻,天亮他爹落水了,被一条奇大的猛飞子叼了去。桑桂划着划子带着斧头走出村民的视线,去找寻那条猛飞子。十天后,桑桂回来了。桑桂赤身露体地游了回来。他的结满血痂的身子像一块历尽风霜的岩石。他的划子和斧头丢了。他的怀里多了个哇哇直哭的女婴,他的手里多了根竿子。他没有向任何人复述这段经历。一旦问起,便答说:“都捡来的。”
他像爱护女婴一样爱护那根竿子。
待到夜色裉尽,天已大明。或远或近就有吵闹声传过来。鱼儿再不上钩。各家收了竿,拴了划子,提着沉沉的篾篓回家去。
日里,女人烤鱼,捞鱼饵,男人就上桑桂家,圈住几张八仙桌,玩纸牌。也来点小数目,却并不赌。桑桂钓鱼是神手,这方面却笨得出奇。但桑桂爱看。站在人家背后,看人家把一张张牌弄得像柔嫩子一样鲜活生动,内心里比赢家还得意三分。桑桂看牌极懂规矩,从不乱插嘴。有时为一张牌吵得脸红脖子粗,只要桑桂说一句,大家就心平气顺了。间一会,就听桑桂朝灶屋喊一声:“春米,添茶。”
春米便提了茶壶,逐桌洒一围。
桑桂看多了,终看出些道道,心想其实也简单,就蠢蠢欲动。逢人家上茅厕,叫桑桂代抓牌,桑桂就手颤颤地抓,牌扇了一掌,都拢不成方,那人接了,碍着面子,不曾说什么,下次却不敢让他代抓。碰到三缺一,都邀桑桂,桑桂就麻着心坐下,很激动的样子,依旧牌扇了一掌,拢不成方。每手都这样,自是圈圈输。脸色就不自然。下次别人再邀,桑桂便决然地摆摆手,笑笑,只是看,说:“手气不好。”
桑桂手气不好,牌技更不好。
唯天亮手气好,牌技也好。一圈下来,独个儿总要和三四手。手里拢着牌,却不看,照旧一张张抓一张张出,把双眼睛流星似的瞟。就听见旁桌“哎哟”连声,开水烫了手,从杯里溢出来滑下桌面的开水,又烫了腿。春米的脸愈发地红,脚步愈发地乱。桑桂就沉了脸,说:“还不进屋拿凉药?”
被烫的人便说:“没事。没事。”照旧把牌玩得山响。
春米低头红脸地进了里屋。却不曾再出来。
天亮再无心打牌,眼光霜打似的垂下来。玩一阵,就拐出门。
但天亮不常玩。
天亮早上睡,白天钓。天亮用的是海竿。专跑省城花二百元钱买的,金灿灿,好亮眼。站在岸上,呼啦一下,竿子就一截一截伸出去,鱼钩标出十几丈远,沉到水中。天亮一身挺括的西装和皮鞋。天亮躺在岸草上。等鱼儿上钩了,就摇上岸。人照旧躺着。
有时天亮带了干粮荡了划子满水库里窜。几天几夜不归屋。他娘一天到晚站岸边手搭凉棚不住地望。这时候桑桂就从屋里走过来,陪天亮他娘站着,说:“回吧,死不了。”
天亮他娘听了,就哭,说:“这孩子一点不像他爹。太倔。”
两人突然静下来,默默地望水。
天亮他娘年轻时也恋着桑桂。走水那年,她也跟着留下来了。且把个女儿身子交给了桑桂,桑桂却没娶她。她带着身孕嫁给后来被猛飞子叼走的那个地主崽儿,不久生下了天亮。
终于望见天亮的身影渐渐大过来,他娘便浑身散架似的软下来,说:“好,回了就好。”
天亮提着两条小猛飞子上了岸。天亮眼里喷出火。天亮说:“我一定要逮住那家伙!”
桑桂吧嗒着水烟,说:“你逮不到。”
天亮猛然把眼光鞭子样抽过来,狠狠说:“日他祖宗!我逮住你看!”
桑桂转过身,独自踱回村去。
罗湖山上有条沟谷。沟谷里有溪水。水不大,却急。溪水两旁印了许多杂乱的足迹。是天亮的。
都说天亮要建小电站。桑桂听了,自叹说,这娃子心太花。
湖水日益拢去,愈来愈稠。观田人和小镇人拼命地捞鱼。夜里的火把映红了寂黑的天际。这是一场人鱼混战。老人仿佛看见天亮手握长叉,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寻找那条叼去他父亲的猛飞子。喧哗声和鱼腥味在夜空里飞扬。
那只红划子像一片枫叶泊在罗湖山腰。从红划子上爬下一位红婆子。红婆子遍身珠光宝气。
都叫她老勾。
老勾拐进了桑桂家。
老勾也是吴刘家族,六O年走水后搬到镇上。没人知道她确切年纪,仿佛永远那么老,又仿佛永远那么不老。问她多大,或答“二十”,或答“二百”。老勾专干牵线搭桥的勾当。观田驻白兵前,很繁荣的,老勾就给大户人家的老少爷们说媒。白兵来了,又替白兵长官寻花访柳。老勾吃穿不愁,还落下些银两。
这些年,镇子里生出许多的小型企业和个体运输户。镇上人家的生活赛神仙。有了钱,自然想娶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做妻子。观田女虽出身农家,却不下田不下地,又在仙境般的山中水上生活,自是养得雪白柳娇,一个个好似出水芙蓉。便都把猫一样的眼光死死盯住观田女。
镇上有电影电视,有人戏马戏,有商场娱乐场。镇上的生活跟观田不一样。观田女心痒痒,按捺不住心中的那份企盼。
因此老勾的生意很顺手。常常红线一抛,就拴牢了。
观田的后生也心荡神摇。老勾就介绍他们进了镇上企业。因了说媒,老勾与那些乡镇企业建立了特殊的关系。观田后生便可以每月拿工资,荣荣耀耀地做了工人。老勾自然要收取极高的介绍费。
老勾于是也成了个体暴发户。老勾甚至到工商所办了执照,主营某某兼营某某,照上都填得极正规极仔细。
但老勾在春米这儿碰了钉子。春米是观田头一枝花。那脸蛋,那身段,活脱脱地仙女下凡。许多的人托老勾说媒,老勾都没答应。老勾只答应了一个人。那主儿开一辆带拖的大“东风”,每日里票子流水样进。而且那主儿的长相人品也与春米相当。那主儿非春米不娶。那主儿等了两年,可事情仍无着落。那主儿给老勾开了个大价。老勾有些心急,走得也勤。
春米见她就骂,骂鸡骂狗骂肥猪。老勾不生气,照旧笑嘻嘻的,她晓得春米愿意不愿意不顶用,只要桑桂点头便行。
但桑桂不点头。也不摇头。桑桂很客气地把老勾送出屋,说:“春米还小。”
其实春米不小,虚岁二十一。
老勾一张巧嘴,却不争辩。老勾晓得桑桂脾性。这事急也没用,得慢慢来。但老勾的脸上还是生出愁云。那红划子回去时就少了来时的兴头。
天亮在水库里找寻猛飞子。天亮靠近红划子,恶狠狠地骂:“臭婊子!胆敢打春米的主意,我一斧头宰了你牛日的!”
老勾仍是笑,说:“算条汉子。可惜投错了地方,不然老娘也帮你说个如花似玉的小姐。骂人算哪路英雄?有本事把春米娶去!”
天亮当真撞进桑桂家。桑桂蹲在门槛上晒日头。天亮说:“春米呢?我要娶她!”
桑桂似听非听,似见非见,久久,不出一言,脸上却是厌恶。
“我日你老勾祖宗!”天亮转身走了。
赶集天,桑桂提了鱼脑壳,拐进小巷子,依然站在门前,亮亮喊:“雪花!雪花!”
不见应,却闻到咳声,进了里屋,雪花躺在床上。雪花见到他,目光刷地发亮,脸上显出润色。那样子,似乎等了他很久。
桑桂捏紧她的手,说:“病了?为啥不看医生?”
雪花说:“时辰到了,谁也拦不住的。”雪花似乎异常地清醒,“你靠近我。让我好好看看你。”
两人对望着。雪花说:“你知道女人最怕什么?”
过一阵,雪花说:“女人最怕寂寞。”
说完,安详地合上眼,仿佛睡去一般。
桑桂觉得自己像一条让人掏净了五脏六腑的猛飞子。
雪花男人提着药进来了。桑桂说:“去了。”
那男人说:“去了?”
桑桂又说:“去了。”
那男人不吭声,用被角盖住她的脸,从她枕下掏出件东西,递给桑桂,说:“你每回送给她的鱼脑壳她都舍不得吃,拿集上卖了,给你置了这件驼绒夹袄,让你钓鱼时穿,别让猛飞子伤着了。”
桑桂接过,狼一样嚎了两声。
那男人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服侍她上路的。”
桑桂蹲在划子里,双臂激烈地摆动,那划子像一条发怒的猛飞子满水库里疯。半夜里,桑桂摸回观田。桑桂叫门,却发不出声。就死劲擂。
春米开了门。春米一脸惊慌。春米问:“我在集上四处找你。你上哪了?”
桑桂推开春米,走进春米房里,见天亮在春米房里穿衣服,桑桂就白眼睨他。天亮也盯着他。
“春米是我的人!”天亮跨出房门时说。
入了秋,天气渐渐凉。桑桂忙着给春米置嫁妆。一划子一划子漂漂亮亮的衣物家什从镇上运了回来。
那只红划子来得愈发频繁。
鱼已捞尽。坝已见底。观田人卷了铺盖挑了家什赶了牲畜,逃奔小镇。老人满身疲倦,他手握钓竿,眼帘如剧终的幕布,蓦然垂落。这时,天空漆黑,惊雷滚过,一粒如豆的雨率先掉在老人额上,接着滑进了老人干裂的嘴唇。
那家伙仍然一无所获。
刮北风的时候,各家用上电火。电站建在溪水旁,两间红砖房。每月初一,天亮就挨家挨户收电费。电费比煤油贵,但大家乐意掏钱。
跟着就有了录音机,电视机。观田就显得空前地喧哗。那些热烈而绵长的声音,那些新奇而曲折的故事,在悠悠石板路上流淌。
只是少了刷纸牌的声音。
这年冬天,春米出嫁了。
“爹。我不嫁镇上。”
“春米。我不是你爹。你是我捡来的。”
“你是我爹。你比亲爹还亲。”
“我不是你爹。你想嫁谁就嫁谁吧。”
“爹——”
这年冬天,春米出嫁了。春米嫁给了镇上那个开大东风的家伙。满观田的人都划了划子,去送。划子把春米圈在中央,一路浩浩地朝镇子飘去。水面上铺满了欢声笑语。开路的那划子尖上插一根紫竹,示意早生贵子。众人随着伴娘一起吼唱着:
划船那个哥哥哟……划过我
划过我哟……与你合
与你合哟……做什么
想做什么哟……你就做什么
划子靠了岸,就有男家的人来迎亲,噼哩啪啦的炮竹声,溅起一朵朵浪花。忽然一声惊呼,大伙儿就看见桑桂从水里拖出一条百余斤的猛飞子。
天亮没去送。天亮爬上罗湖山顶,眼睁睁地看着一堆儿划子漂远去。天亮双手抓着老松树,十个指头鲜艳无比。
春米和天亮在罗湖山顶找到桑桂。桑桂两脚蹲地,双掌握竿,眼睛紧闭,呈钓鱼状。
天亮去背他时,碰动钓竿。竿子嘎然作声,断成几截,掉在地上。天亮顿觉异常,一一拾起,捧到眼前,不觉大惊失色。
这是一根猛飞子的脊骨。这是那条叼走父亲的猛飞子的脊骨!
天亮噗嗵跪地,仰天长啸。
天亮把桑桂葬在罗湖山顶。桑桂坟旁另有两座坟。
观田过去不叫观田。最先没名儿。义和团的一位将领吴刘天成为躲避官兵追杀,便逃到这儿,摘冠躬田,开荒辟地,终于成了繁华的镇子,叫冠田。后来扎了批白兵,毁了镇,起了碉堡,因这儿位于罗霄山脉中段,是两省四县的交汇点,就成了国共相争之地,所以改叫官田。地下党员吴刘长原带领大家与白兵斗争,夺回了镇子。直到六O年,修了水库,叫水全淹了,就只能站在罗湖山顶眺望远远的田地了,才叫观田。
另两座坟分别葬着吴刘天成和吴刘长原。
天亮望着春米,说:“我要把这附近的山烧光,全种上果树。我还要买汽划子。我还要让我的孩子去读书上大学……我死后也要埋在这山顶。”
春米按住腹部,说:“这家伙踢了我!”
天亮说:“谁的?”
春米说:“这么不安分的家伙,还能是谁的?”
天亮双手捧着春米的脸,说:“跟那家伙离了吧。”
春米说:“爹在,我听爹的。爹不在,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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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湖南文学》
九叔说,咱幽居不出金,不出银,单出读书人。
七年后,雷子重返幽居。雷子只带回一口箱子。箱里搁着三十万块钱,还有张大学文凭。
雷子很自然地想起九叔说这话的情景。雷子的心情愧疚而沉重。
六0年冬季,雷子家的米桶里只剩半碗薯丝,雷子爹也只剩一丝气。为了节省粮食,雷子爹平摊床上,整一旬,每日只灌些水饱肚。雷子爹紧盯着雷子娘日渐隆起的肚皮,咕噜着:“咋搞的?早不日晚不日,偏这一节骨眼儿日上了!”
雷子娘宽慰说:“有些事是挡不住的,根儿苦的细孩命大!”
雷子爹阴沉的双眼忽儿光芒灿烂,他日渐干枯的身子一颤,高声说:“细孩大了,让他识字念书!不然,咱等那边揍你!”
话断,雷子爹的气也断了。雷子爹这一锤定音的话就此决定了雷子的一生。在雷子娘此后的岁月里,这话就像一盏枞子灯,照耀她整个生命。
那时,幽居辟了学堂,在雷家祠堂。祠堂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祠堂正壁悬挂着大学士雷天益、雷震林的画像。九叔带人在祠堂里装弄了许多木砧木桩,再把先前大学士回乡坐过的枞木椅摆在八仙桌前,就成了教室。老师是一位旧时代教过私塾的先生,穿一件长袍,挂一副老花镜,念文章时摇头晃脑,痰水四溅。教学却极认真,一笔一划都不马虎。
先生不会弄生活,时常把饭烧糊了,把菜煮成粥。雷子娘跟九叔说:“让咱侍弄先生吧。”九叔说:“你刚生养,身子骨弱,吃不消的。”雷子娘说:“泥腿子人,命贱,累不死的。”九叔不声,算是默许,回头嘱计工员给雷子娘每日计五分。
雷子娘就搬到祠堂的偏房里住,与先生打隔壁。雷子娘用布带把雷子捆在背上,日日早起晚睡,包揽了先生的衣食住行。先生上课,雷子娘就把活计搬至教室,坐在最后一排树桩上,一面拣菜或洗衣,一面跟先生朗读。待忙完了活计,把雷子从背上拿下,抱怀里,依然跟着先生发出声来,嘴却向着雷子。先生从屁股下抽出枞木椅,端给雷子娘。雷子娘连忙摆手,说:“使不得。别让细孩尿湿了!”先生只好端回去。放了学,学生风一样舞出祠堂,教室就剩先生和雷子娘,先生接过雷子娘掌里的茶碗,喝一口,润润嗓子,说:“三嫂,年近不惑吧?”雷子娘听不清白,问:“咋个?”先生就说:“你快四十吧?”雷子娘听了,晓得先生误会,解释说:“咱是想让细孩多吃点字。”先生笑笑,抱过雷子。雷子的小手从八仙桌上抓起一条粉笔,在先生脸上乱戳,先生脸上添了许多白色的印痕,先生挺开心,朗朗笑,雷子娘抓着雷子的手,骂一声:“逆王!”先生说:“贵公子是块读书的料。他脑尖,额面高,日后出息大哩。”雷子娘听了,心里一壶水顿时沸了,脑里生出诸多美好的念头,反倒把先生的饭煮糊了。
日子虽穷,却穷不得先生。先生在幽居过得挺福分。村人找了野味,都送一份给先生。摘了新鲜菜瓜,也捧几只给先生。逢红白喜事,必邀先生,且请先生坐上席。每日芝麻亮,先生就爬起,把祠堂檐下那挂古铜敲得山响。屋宇相连的大屋场在钟声中苏醒过来,长长短短的细孩蜂一样飞出窝,沿着千曲百折的石板回廊朝祠堂奔去。不久,男人们踏着书声吆喝着下地去。炊烟在书声中钻出屋顶悠悠升腾。
先生因此极少回家。他家在银坑镇上。热天,先生坐在枞木椅上给学生讲课,雷子娘站他背后,扑着棕叶蒲扇,凉风散散地往先生身前钻,先生感觉很舒服,从风里嗅到一丝丝肉体的香气,这样的气味让先生陶醉,心就有些慌张,间常把课讲岔了,弄得学生木偶似地竖着脑壳。先生心里恼火自己,再分神时,就离开讲桌在行子间穿讲,先生望见雷子娘依然背着雷子握着蒲扇虔诚地站在枞木椅后,透过单薄的短袖衬衫,隐约可见她白的肚皮和两只硕大的奶子,先生莫名地激动,目光遭烙似地萎缩,落在书页里。夜里,屋里闷热,先生迟迟不睡,坐祠堂前的天井里纳凉。有时先生垫一块布在那方月色下,摆上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先生盘腿而坐,自斟自饮,间或嘴里低一声高一声地吐着话。这时,雷子娘总是早早地把雷子哄睡,怕细孩的哭声搅了先生的兴致。雷子娘一直坐在暗处守望着先生,赶上夜风大,起露了,雷子娘就悄悄上前给先生披上罩衣。先生猛然握住雷子娘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雷子娘感觉手背上落着滚烫的水滴,顺着手指滑下去。雷子娘抽出手,替先生擦净眼,再回到暗处,削薯皮。先生却举起壶,直往嘴里灌。雷子娘迈上去,夺了壶,说:“别伤了身子,明儿细孩还等你上课哩。”先生踉跄地站起,雷子娘扶他进屋,下了蚊帐。先生虽有几分醉意,脑子却醒着,说:“三嫂,适才对不住。我许久没近女人……我婆娘病了,不行……”雷子娘怔怔地,慌手慌脚带上门,进了偏房。夜里雷子娘起来为雷子解尿,隔壁传来吱吱的床板声。
二日夜里,先生的床板仍是吱吱叫唤。雷子娘抱雷子解了尿,掖好蚊帐,再脱光衣服,用热水净了身,静静地推开了隔壁的木板门。
先生眼里渐渐流出喜色,脸上也日渐红润。课余,先生从雷子娘背上卸下雷子,自己抱着,让雷子娘一门心思忙活计。先生拿粉笔划了一地的小动物,再划山划路,划一个细孩背着书包往山外跑,逗得雷子直乐。先生还教雷子识字背唐诗。星期天,雷子娘干脆把雷子交给先生看管。雷子娘系着柴刀上了山。雷子娘跪在雷子爹坟前,说:“你揍吧!”就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往脸上劈,左一下右一下,直劈得两边脸沾了辣椒水似地,又麻又痛……
雷子娘跪下,脑壳不住地磕在坟间,哭着说:“求你别揍了!揍坏了身子,谁带雷子念书?”于是砍了把柴,挨黑才下山。
先生抱着雷子在村口张望,见雷子娘回来,满脸喜,表功似地说:“雷子今日记了两首诗!”先生不曾注意雷子娘的神色,抱着雷子乐癫癫地在前头走,待雷子娘卸了柴进了祠堂,才发现雷子娘的脸虚肿着,雷子娘谎说黄蜂钉的,先生细瞧,才隐隐望见雷子娘身上鲜红一片,先生忙把雷子娘拉进屋,关上门,脱了上衣,先生的眼泪顿时冒了出来,先生从皮箱里翻出药粉药水,扶雷子娘躺在床上。再涂上药。雷子娘朝先生笑笑,说:“泥腿子人,命贱,隔日就好。”隔日果真要下地干活,先生黑了脸,死活不肯。先生整夜地坐床边守着雷子娘。雷子娘抱住先生的腿,把头趴在上面,两个肩膀一高一低地起伏。先生扒开她的头,望见床上已湿了一大块。以后先生与雷子娘夜间来往就有节制。雷子娘对想象中的雷子爹说:“他爹,要揍日后揍吧,别误了先生的教学。”
一回,先生的父亲过世了。先生闻讯,忙不迭地出了祠堂,往家赶。
幽居由九座山峰围困而成。让九座山困住的幽居人唯有一条出路。一条在高峰低谷中盘旋的石板路。石板路且惊且奇,最险处当数巴掌崖,只巴掌宽路面,一面陡壁,一面深渊。这血盆大嘴,随时期望吞食过往行人。先生走得匆忙,上得巴掌崖时,一脚踩偏,滑下崖去。
幽居人从崖下捡回先生,举行了厚重的葬礼。先生的墓紧挨大学士雷天益、雷震林的。雷子娘从祠堂回家。她的双眼哭成烂桃。她对雷子爹牌位说:“先生是个好人,到那边你不要揍他。要揍,日后揍我。”
再没有先生肯上幽居。幽居的学堂就废了。幽居的细孩想念书,必得踏着长长而恐惧的石板路,上银坑镇。念书的细孩已是日渐减少,最终只剩雷子跟青草。青草的姑妈在银坑镇,青草住她姑妈家,无须日日往返石板路。
五更天,偌大的幽居像一口黑古隆冬的老井,雷子娘俩,像沿着井边往上爬的米虫。雷子娘踏在石板路上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像青蛙低鼓。爬上巴掌崖时,东方漆黑的天幕启开一道缝,日光汹涌而至。崖下云蒸霞蔚,似千万条翻腾的蛟龙。雷子娘不看崖下,两眼死盯路面,双手反剪背后,掰住雷子的屁股,脚趾咬住光滑的石板,一寸一寸往前挪。雷子娘的背上淌出水,腾起一片热气,过了巴掌崖,脚下尽下坡路,雷子娘一溜小跑,不歇气地赶到学堂,总是在她踏进校门那一刻上课的预备铃敲响了。
雷子娘一日不断地接送雷子,炎暑天,冰雪天。雷子过意不去,说:“松我下来,我能走!”雷子娘不依,两手箍得铁紧。雷子双腿用力抖。雷子娘黑了脸,厉声说:“咋?敢不听娘的?你走,踩米虫似的,不怕误时辰?”
雷子看娘真生气了,也就不再闹。走不远,雷子说:“我要尿!”雷子娘蹲下身,松开手。雷子猛地朝前跑,雷子娘一脸焦急,边赶边喊:“别摔着!”果真就摔着了,膝盖上脱了块皮。雷子娘吐口痰放掌心,揉着雷子膝盖,沉脸说:“说你不听,活该!”却心疼得要命。
雷子再不争执,每日上学放学仍旧让娘背着。雷子大荒年景生的,身子骨瘦弱。雷子娘专做了件篷衣,系在颈上,雷子娘一跑动,篷衣哗啦啦地朝后张开,把雷子罩在下面,又防冻,又防晒。雷子还有个梦尿的毛病。雷子伏在娘温暖的背上,不知不觉睡了,就把尿撒在娘背上。娘不责怪,咧嘴笑笑,拍拍雷子的屁股,把雷子弄醒,说:“别冻着!”下回,望见雷子磕睡来了,就把雷子的鸡鸡掏出来,贴在自己背上,这样雷子就不会尿湿自己的裤子。
雷子上二年级的那年冬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满世界一片耀眼。九座山峰像是九根巨大的蜡烛。大雪把石板路封存了。雷子娘背着雷子在齐膝深的雪中艰难行进。雪光驱走了黑夜,雷子娘的双眼被雪光刺得不住地落泪。登上巴掌崖时,天正开,天地间光芒四射,雷子娘眼花缭乱,头晕脑胀。雷子娘悬着心一寸寸逼近巴掌崖,她的双脚不住地往下沉,在她发觉大事不妙那一刻,她甩出了背上的雷子。
雷子伏在雪地上,望见娘像一只巨大的鹏鸟张开翅膀向深渊飞去。娘背上的篷布像一叶张满风的帆,哗哗作响,风声怒吼。巨大的篷布慢慢化作一片树叶,无声地飘落。
最终篷布搭救了雷子娘。篷布让谷底的树枝挂住。雷子娘被救上崖时,她的双眼出奇地精神,当她望见雷子背着书包跪在身边安然无恙时,终于痛苦地昏死过去。
雷子娘成了瘫子。
幽居的男人轮流背雷子上学。伏在这些高高低低、宽宽窄窄、厚厚薄薄的背脊上,雷子感到无比地温暖。男人的背脊,散发树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稻谷的气息,日头的气息……这股浓浓的气息,叫雷子陶醉,引雷子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幽居男人的背脊上都残留着雷子的尿香。
男人们常跟雷子讲幽居大学士的事儿。讲雷天益念书一念念到皇帝老子宋徽宗身边,还一个劲向宋皇帝宣扬家乡景致如何如何美丽动人,又划了首诗,诗云“莺峰配凤岭,金水绕银坑”把个宋皇帝逗得直想到银坑瞧瞧哩。讲雷震林念书一念念到了法国,与周恩来同学,后来又一道辅佐主席治理国家……这些事儿在幽居男人肚里滚瓜烂熟,都掏出来给雷子闻,雷子闻多了,并不腻,想幽居真正是个出人物的地方。又想,我雷子能成人物吗?雷子觉得自己更该发愤。
每学期末,雷子颤抖着身子走向讲台,从校长手里接过奖品。雷子的眼皮搭拉着,不敢斜一眼台下无数羡慕的面孔。这个身子瘦小赢弱、常把尿拉在裤里的细孩因此受到全体师生的关注。然而,那时初中升高中并不论成绩。直接分名额到各大队,由各大队推荐。因此在雷子初中毕业后的这个暑假,显得格外地漫长。雷子娘几乎是彻夜不眠,她日渐干枯的瘫痪之身仿佛注进了一股活力,竟然能直起半截来,她的头缓缓地往上探,嵌着蔑席格纹的背脊也随之脱离席子。她的头最终搁在床方上。她粗粗的喘息声使雷子从睡梦中惊醒。雷子望着曲在床头的雷子娘,说:“娘,咋了?”雷子娘说:“睡吧。咱没事。”一日早上,雷子把娘的身扶正,垫好枕头,无意间掰开娘的拳头,才发现娘手里握住一个木刻菩萨。雷子顿时明白娘夜夜不睡的缘由。雷子的眼泪就涌出来,望见熟睡中的娘嚅动着嘴巴,仿佛仍在轻声祈祷。
雷子早上把家务活料理好,日里上山砍柴,预备入冬的柴火。雷子与青草搭伴。每回雷子走向领奖台,青草总莫名地兴奋,替幽居村骄傲。青草虽出身农家,却细皮嫩肉,又留一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子,在女生中就挺显眼。男生爱聊青草,雷子听了,脸热心跳。只要青草在身边,雷子仿佛骨头里都生劲。青草在家娇惯了,进了山就生出许多的事来,一会捂住眼睛,直嚷,雷子把手指在裤头擦两下,绷开青草的眼,嘴凑近青草的脸,用劲吹,青草忽儿说到了左边,忽儿又说到了右边,折腾好一阵,才灿然一笑,说好了。一会又全身发抖,尖叫着,很恐惧的样子,雷子急急地问她,才说从领口掉进去一条毛毛虫,雷子的手就从领口伸进去。在她胸前抓着,虫没抓住,倒抓着两只坚挺的包子。慌忙缩回,心就荡得厉害。青草把衣片从裤头扯出,果然翻出一条虫,青草把它踩了。青草斜一眼雷子,轻声说:“你把我捏痛了。”……这样的情景常常令雷子事后回味无穷。
这个暑假对雷子来说,格外美好。他暂时摆脱了繁重的学习与沉重的责任,而沉迷在对青草的依恋之中。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和良好的心境使他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直到木柴垒了半截墙,他身上也凸出许多肌肉。他肤色黝黑,目光如炬。昔日那个忧郁羸弱的少年已无踪影。
每日剁柴回家,雷子娘就在里屋问:“九叔吗?”眼见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雷子娘终熬不住,笑着跟雷子说:“你也该做些准备吧。”雷子以为娘说那事,红脸说:“早着哩。”雷子娘说:“还早?下月就开学了!”
这话顿时把雷子震住了。他忽然明白,在这个暑假自己已远离母亲,走上一条岔路。这种背叛叫雷子深感羞愧。他的头低垂着,如实向娘说:“上学的事,还没着落。”
雷子娘长叹一声,昏过去。
二日,雷子娘让雷子背着,出了大屋场。雷子把娘放村口的枞树下,再提把睡椅来让娘躺睡椅上。雷子娘头向着村外,眼光寂寂地撂远去,凝望悠悠远遁的石板路。
上半晌,九叔终出现了。雷子娘竟直起了半截身,迎待九叔。
九叔对雷子娘说,给雷子预备预备,下月初五开学。雷子娘紧紧捏住九叔的手,九叔对雷子说:“背娘回家,外头日气重。”
回到家,雷子娘从枕底掏出一把烟叶,交代雷子说:“这把烟是你老姑带给你爹的。你爹留下舍不得吃,老是老些,劲足。送九叔尝尝,咱没啥搭谢。”雷子接过,才进九叔家院子,闻见青草哭。九叔蹲大门槛上,吧嗒着旱烟,愁眉苦脸地。雷子把烟递给九叔。说:“咱爹留下的,娘让你尝尝。”九叔拿它凑鼻孔嗅嗅,扯一片嚼嚼,说:“劲大,向阳坡作的。回头谢你娘。”
草的哭声愈响。雷子走进房,望见青草两手掐住床柱子,地上落了一层漆和木屑。雷子问她缘由,青草一味哭。雷子说,你弄得我也要哭。雷子真的哭,青草就歇了声,才说他爹把她许给了镇上李书记的儿子。说完又哭。九叔在外面骂:“哭死!不就缺条腿吗?其余哪样缺?有福不晓得享!”
雷子正待与九叔理论,却发现九叔也是一副哭相。九叔勉强地朝雷子笑笑,说:“女孩子爱闹脾气,没事。你回家吧。”
雷子回家说与娘听,才发觉这事蹊跷。一准是幽居没得指标,九叔把青草许给书记家,才换来了雷子这个名额。二日雷子上镇上打探,果然是这么回事。雷子娘就铁了心,这书无论如何不能念!雷子娘让雷子背着,上了山。雷子娘趴在雷子爹坟上,哭诉着:“他爹,你交的差事咱做不下来!你揍咱吧!”遂用左手捏住右手,往脸上抽。雷子抱紧娘,娘挣脱着,说:“让你爹揍吧。揍了,你爹心里才舒畅,咱也舒畅!”又揪住自己的头发,把头朝坟头撞,额头被碎石割破,掉着血……雷子跪在坟前,一面抓牢娘的手,一面嘶叫:“爹!你不要揍娘!怪不得娘!你要是清白这事,你也不会让咱再念的!咱不能昧良心,是不是?爹,你答应了吧?”雷子转而对娘说:“娘,爹答应了!爹不让再念了!”雷子娘歇了吵闹,静静地伏在坟上。雷子替娘擦净脸,用手指理清娘的头发,背娘下山。
雷子背着娘走进九叔家时,九叔正坐在大门槛上磨柴刀。雷子娘说:“咱求你件事。明儿你们上山剁树,把雷子捎上,添个帮手。”九叔不声,掏出烟包,卷喇叭筒。雷子娘说:“你别说好心没好报。你这么弄,坏了雷子他爹一世的名声。咱不能昧着良心让雷子上学。这黑锅咱背不起!”九叔狠劲地吸口烟,说:“咱愿意这么弄?愿意把青草说给那个跛子?咱是没法子!雷子爹宁愿饿死也要救口粮食,为咋?先生守着这块荒茅野地最后连命都搭上,为咋?你年年月月背雷子上学把自己弄瘫了,为咋?村里男人都轮着背雷子上学,又为咋?还不是巴望雷子长成大学士嘛!咱幽居不出金,不出银,单出读书人。可这半百年了才冒雷子这棵苗,咱不护着他长,反倒掐了他,咱雷家的列祖列宗能饶恕?这黑锅,咱又怎地背得起?”
雷子娘不再说啥,娘儿俩默默地出了九叔家院子,在二禾纷纷含苞抽穗的时候,这个漫长而刻骨铭心的暑假宣告结束。雷子如同烈日下的稻谷蓦然成熟。他日渐强壮的身体内热血奔腾。雷子把自己浸在书里。他住在学堂,偶尔礼拜日回家,雷子发觉家里摆布得清清水水。娘说,青草日日抽空来服侍咱,多好的细孩,唉!娘长长地叹口气。
虽然青草把一切侍弄得熨熨帖帖,但雷子并不闲着。雷子用温水替娘洗头擦身。娘说:“学堂累了,回家多歇会。”雷子说:“娘,咱这叫劳逸结合。”娘咧嘴笑,说:“雷子了不得,会说学士话哩!”
赶上出日头,雷子让娘躺睡椅上晒日头。雷子拿一把矮板凳守娘身边,捧本书细细瞧。雷子娘的眼光落在书上,说:“雷子,这字儿米虫样成堆凑,你一只只啃,不嫌烦?不嫌累?”雷子说:“这字儿是包粟,一啃一个响,又香又脆,越啃越想啃。”雷子娘说:“啃出了味就好,崭劲啃。啃出名堂,才不枉人家的一番苦心,咱也好跟你爹交待。”
雷子收起书,在娘跟前躬下身,背上娘。娘说:“咱还想晒会。”雷子说:“咱背你到村外绕绕。你背咱几多回,也让咱好好背你一回。”
娘听了这话,声音哑塞,颤颤说:“别累着。”
有时回家,正赶上青草在,雷子就与青草呆厅屋扯闲。雷子讲一些学堂里的趣事,逗得青草咯咯咯笑不够,一面笑,一面用手指绞着辫。青草也回忆起先前念书时的趣事,说,上课时后座的男生总拉咱的辫,搅得咱听不进课,向老师汇报,老师在后座换一位班上最老实的男生,哪料这男生也熬不住偷偷摸咱的辫,后来咱调到一位女生前面,女生也情不自禁摆弄咱的辫!一回下课,男生抓住咱的辫不放,咱打了那男生一个耳光,再没人敢动了,但那些眼光总还是往咱辫上溜!雷子说,谁让你生一根这么漂亮的辫!青草说,漂亮咋用?
雷子见草青落了情绪,就岔话,问:“这辫怕有一米长?”青草笑笑,说:“谁量它?起码绕你脖子五圈!”雷子说:“不可能。”青草说“不信?试试!”青草抓起辫往雷子脖上绕。雷子数,果然五圈,再望,两个脑袋碰一堆,脸挨一块,雷子闻见青草鼻里嘴里呼出来的气息,这气息熏得他身子发颤。知道又中了青草的套子。雷子说:“你松开。”青草说:“偏不……除非你亲我一下。”雷子瞥红着脸,他合着眼,张嘴啄了下青草,哪料青草再不肯松口。雷子再支持不住,双臂紧紧箍住青草……
以后雷子回了,青草停了家里活计,上门来专陪雷子,青草不单侍弄雷子娘,还侍弄雷子。烧了饭后,青草就扒开灶里的火屑,煨上两只红薯,待吃了饭洗了碗,天色黑下来,青草和雷子坐灶前吃香喷喷的红薯。
山里人为省煤油,惯常吃完饭就上床。四野一片沉寂,只倡几声狗吠。青草忽然趴进雷子怀里,颤颤说:“你……煨了我吧!”
雷子咬住下嘴唇,唇上涌出一片咸味,雷子扶起青草,低声说:“咱送你回家。”
以后雷子回来少些。惯常背了米带了衣服,又匆匆赶往学校。青草见雷子许久不回,就背了物什去镇上找他,有时借口去姑妈家专去看雷子。每回雷子都热情接待,还喊同学陪。
青草煎发地委屈,骂一声:“念个鸟书!不然几好!”哭着跑出去,再不曾踏进校门。
二年冬下,青草嫁到镇上去。一队红红绿绿打学堂边蜿蜒而过。正是课间,学生都挤路边看热闹。只雷子呆在教室,雷子闻见呜呜咽咽、起起伏伏的唢呐声。雷子仿佛望见一根长辫在尘土之上飘扬,渐舞渐远,随风而逝……
雷子毕业那年,已恢复高考。高考前一日,雷子他们坐专车上县城赴考。雷子是头一遭进县城。县城果然闹热。登记旅馆后,同学们伙着上街游览,雷子留在房里,温习功课。雷子想,等咱做了学士,再看不迟,那时想如何看便如何看,不单要看县,还要看省,看京,还要漂洋过海,像雷天益、雷震林一样荣荣耀耀。雷子于是有几分兴奋,再想到成败就取决于这几日,又有些紧张,神情中添了些许庄严。
考点设在城内五中。
第二遍铃响后,监考老师分发试卷,教室里鸦雀无声,雷子隐隐闻见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雷子把头偏向窗外,望见全幽居的人密密地站在警戒线外,他们的身子像被风刮着的树林朝里倾斜。他们高举着大学士雷天益、雷震林的画像。他们的手臂在空中招摇。
“雷子……好生考……”
成绩下来后,老师同学个个惋惜。
雷子娘经过这一折,夜夜说梦话。九叔打江西换稻种回村,晓得了,就进了雷子家,说:“一回不行,考二回!不信大学的门偏向咱雷子关着!咱雷子这大学士做定了!”
夜里,九叔带伙人进山剁树,又连夜把树背银坑镇集上卖。
九叔他们刚回屋,派出所的人就跟来了。预备把人全带走,九叔跨前两步,说:“打蛇打首,抓贼抓头。这事责任在我。”派出所的人说:“有你好果子吃!”九叔走近雷子,轻声说:“学费已替你交了,只管去补课。”又举起双掌摸摸雷子脑袋,加重语气说:“咱幽居不出金,不出银,单出读书人!”
雷子仍回银坑镇上补习。却整日吊着心,不知九叔和娘是否有个三长两短。捱过两个礼拜,雷子回到幽居,才知九叔已被放出,只是额上添了块疤。娘有村里的女人侍弄,倒也干干净净。娘的命仍由一丝气牵着,每日只喝些水,人已成了一张薄纸。雷子想,这真真是奇迹。但娘说:“没得你的消息,咱不会去的,你爹不让咱进门。你一心念书。”
雷子娘真的无事,硬捱过了这一年。
二年高考,全幽居能走动的人仍提前两日步行去县城。他们背着干粮挂着水罐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行进。队伍前头的两人分别高举大学士雷天益、雷震林的画像。这支互相搀扶日夜兼程的队伍所过之处引来一群群围观者。他们目不斜视极其肃穆庄严地向县城挺进。他们终于在高考的钟声敲响之前赶到了县五中。他们依然为雷子振臂鼓劲。面对这些善良亲切的面孔,雷子依然泪如泉涌。
雷子去镇上看分数那日,天气极好。一村的人,虽在家里做活,眼却盯住石板路。下半晌,大伙干脆卸了活,围坐村口枞树下,专等雷子。忽然有人惊呼,大伙转头望,一片海带似的物什在村前石板路上蠕蠕而动。大伙跑过去,才知是雷子娘。九叔把她抱到枞树下,与大伙一道等雷子。
挨黑,雷子回了,脸上竟无喜色,步子也迈得沉缓。大伙的脸齐黑了。走近,雷子掏出一纸,九叔抓过,大伙争相望,脸上涂层蜜,都振臂高呼:
“雷子中了……雷子要当大学士了……”
“给我……”已落气的雷子娘忽然睁开眼说话。九叔赶紧递过去。雷子娘的手伸到半空,五指一捞,握住纸片,手臂掉落下去,气已绝。脸上尚浮一丝微笑。
“娘——”雷子伏娘身上吼哭。
九叔拉起雷子,说:“别坏了你娘兴致。让她高高兴兴赶路,好早些给你爹报喜!”
雷子睡在先生先前睡过的雕花床上,几乎夜夜恶梦,他看见娘满怀喜悦向爹报讯,爹却毫不理会,反倒举起锄头追打娘。他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他摸黑走出大屋场,走上山,跪在爹娘坟前,说:“爹,你别揍娘!你让娘回家吧!娘会冻死饿死的!你要揍,日后揍咱吧!”
上学前一日,村里把黑牯宰了,煮熟,肉挑集上卖,作雷子的路费。半锅牛汤,一户人家分一竹筒。九叔那份没喝,端给了雷子,说:“跟黑牯生亲了,喝不下,你明儿赶长路,进省府,多喝些,腿劲足。”
次日一早,满村人拢向祠堂,送雷子。雷子爬上巴掌崖时,仍听见背后一声接一声的铳声。雷子快到银坑镇时,斜里穿出一女子。女子留齐耳短发,腰身凸出许多,面上皮肤却细嫩,雷子眼熟,细望,才知是青草,青草塞给雷子一个布包,说:“咱这辫留下也不值,送你换些零花钱。”
没有辫的青草神情淡漠,不显山不显水,与从前判若两人。雷子捧过包,定定地望青草。青草似无察觉,与雷子一前一后走着。青草说:“其实这辫是咱的护身符哩。”青草就说起留这辫的缘由。在青草之前,青草娘生过四个细孩,都夭折了。青草娘请人发神,神说九叔年轻时剁过一棵古树,树里住了鼠精,鼠精发怒,要使九叔绝后。青草娘问神解救法子,神说,再养了细孩,留三只手,鼠精就识不出来了。青草娘后来生了青草,九叔说,给她留条辫!愈长愈长的辫如手臂般晃动,青草果真活了下来。
雷子才悟出青草送辫的用意。雷子心里翻江倒海。雷子嘴皮发颤,一句闷了许久的话终于喷出来:“青草!打初中毕业那个暑假后,咱就一直想娶你!”
青草转过头,竟一脸的泪水,青草说:“等二世吧。”青草说完这句话,捂住脸,忽然没命地奔跑,消失在镇上高高低低的楼房背后……
如今雷子再回到日思夜想的幽居,眼里有了诸多陌生,先前的石板路废了,修了马路。大屋场也废了,满地里戳着一栋栋高高低低的红砖屋,许多只半截儿。
七年前,雷子离开幽居跨进省府后,他用乡亲送的钱物作本,开了家铺子。由于雷子勤俭聪明,生意日渐兴隆,愈做愈大。雷子空闲时自学大学课程。七年后,当雷子拿到大学毕业证书,他赶紧把铺子转手了,把这些年赚的三十万带了回。
雷子最先见着的是九叔。九叔在大屋场废墟上晒日头。九叔的精神却旺。九叔说:“今早青草做饭,柴火一个劲乐,青草说,柴火笑,有客到,咱一整儿猜谁会来,想不到是雷子你哩。”
雷子笑笑,说:“青草好吧?乡亲好吧?”
“好好,不都过日子吗?日子过了,就好。”九叔说,“你走后两年,青草男人死了,青草带着细孩回了幽居,现今青草办了红砖厂,青草日夜啃,啃出栋楼,这不,看这楼,几神气!”
雷子顺手望去,青草的楼房果真不凡,三层,带阳台,向阳一面全镶了茶色玻璃,鹤立鸡群似的。进得屋,雷子望见室内摆设也洋气。
九叔说:“前两年,都说你大学毕业分在县里,做局长,就结伙去县里找你批钢筋水泥,没找着,又说你转到了银行,做行长,又找你贷款起房子,才说你根本没分下来,直接留在省府,有回京城一位官员到省府视察,相中了你,把你调进京,又把你送出国培育,这会儿你正在叫咋个美国的地方留学……”
“有意思。”雷子说。
九叔笑笑,说:“咱说雷子还在念书,他们偏不信。咱解释说,别以为念书容易,挺费时光的,念小学六年,念中学六年,念大学还不得七年八载的?雷子你是不是才毕业?”
“我是才毕业。不过,”雷子止住话。
九叔没在意,问:“这次回乡歇些时光吧?”
雷子说:“咱不走了。”
九叔说:“咋?县上派你扶贫?”
“也不。”雷子知道一时说不清的,就转了话题,说:“咱想回老屋看看。”
九叔说:“也好。大屋场就剩你一家房。你那份责任田大伙一直代你种着,粮食全在你老屋的大箱里。大门钥匙也搁老地方。”
雷子听了,挺感动,说:“谢谢。”孤自提了箱子,朝大屋场去。
安顿好,雷子上了山。雷子望见蓬蓬青草淹没了坟堆。雷子脱了衣,再在坟上插了香火,烧了钱纸,恭恭敬敬摆上鲜红的毕业证书,跪下磕头,说:“爹!娘!儿来还愿!这回是真的!只是儿来得太迟,让你们苦等了!”
夜里,雷子梦见娘进了老屋,娘愈见瘦削,却穿戴一新,一脸喜气,娘告诉雷子,你爹今天终于让咱进屋了!你爹说还要生个细孩,起一栋亮亮堂堂的红砖瓦房!
二日雷子见了乡亲,乡亲都极忙的样子,日夜赶着起新屋。整个秋季,雷子也忙着在废墟上起新屋。雷子的三十万全花在新屋上。新屋起得极气派。
雷子在屋顶树了四个大字:幽居小学。
新屋落成那日,满幽居的人停下活计都来看。新屋不单外观漂亮,里面设施一应俱全。大伙都啧啧称奇。过了古历年,雷子从镇上领回课本作业本,又忙着开学前的准备工作。
开学那日,却只有几个细孩报名。雷子一户户唤,学生仍未增多。雷子就请九叔去通融。九叔去了半天,终于又来了二三个。
雷子就做这几个细孩的先生。虽然偌大的教室只坐着几个学生,但雷子教学仍然一丝不苟。
学生一日日少,到后来只剩一位。是青草的细孩。
青草的细孩挺聪明,也挺调皮。雷子与他相对而坐,偌大的教室只剩他们两个。在垅里忙着起屋的人,常听见从那漂亮的新屋里,传来一浊一清的念书声。雷子把整个心思都搁在教这细孩上。
圆了年,青草的红砖厂愈见忙。青草来找雷子。青草仍很漂亮。脸子萝卜似的鲜活,白里透红。青草在县城做了摩丝头。青草说:“雷子老师,咱细孩今儿开始不来了。咱先前看你费这么大心,又没细孩来,怪心疼的,就让细孩来了。现今咱厂里喘不过气,照旧想让细孩帮着。也不想误了你的时辰。”
青草说完转身走了。青草没有辫子扑打的腰身仍然极生动。
幽居小学成了一栋空楼。
二日,九叔去废墟上晒日头,没看见雷子。以后几日,仍没见着。九叔才晓得雷子走了。九叔就对青草说:“这么个大楼,荒着挺可惜的,咱养猪吧。”
九叔就去搬叠,把教室的课桌凳全码成一堆,又去扛雷子用过的讲台。讲台里搁着雷子的大学毕业证书,还有根乌黑的辫子。九叔不识字,瞧瞧毕业证,然后扔了。九叔把辫子掖进裤头,自语说:“做得一把好鸡毛掸子。”
两年后,九叔成了银坑镇有名的养猪专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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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萌芽》
小城有家羊肉铺
小城位于湘黔交界处,清亮的罗浮江从雪峰山野马般奔腾而下,途经小城时,猛然屏声收性,俨如一位黄花闺女,含情脉脉地打小城旁静静飘过。小城在江北,江南是村庄。江南空朦清碧,冬暖夏凉,而江北拥挤污脏,冬冷夏炎,所以这些年,小城里有地位、有身份或者没地位没身份却有钞票的居民,都在江南安营扎寨,重建家园,一栋栋五颜六色的小洋楼拔地而起,竞相怒放,从江北的老教堂望过去,仿佛世外桃源,一派艳丽清纯景象。
江上无桥。只一叶汽划子穿梭两岸。每日傍晚,当老教堂的波斯钟敲响二十下(它总是多敲两下),汽划子老牛似的喘气,野马般奔忙。老衙坪里拥挤着下班后等待过河的洋楼居民,他们手握单车龙头,不时看表,一脸焦急,洁净鲜艳的衣服在推推揉揉中变成旧社会似的。与此同时,另一支农民队伍仿佛嫌老衙坪里拥挤还不够,也涌入下班回家的人流。在江南土地被小城居民侵占和蚕食后,村庄农民放下锄头,挑着箩筐挽着篮子背着胡琴……向小城挺进。这支汇集着正门邪道各行各业的杂牌军在小城鼓捣一天后,伴随着洋楼居民一道重返家园。汽划子刚挨岸,老衙坪像猛地刮大风,人流如波,朝划子掀过去。划子吃水很深,醉汉似的朝对岸晃过去,看上去蚂蚁搬食般人扛着划子走。
老衙坪原本极闹热。电影院、戏院、舞厅、游艺厅皆汇聚于此,是小城的文化娱乐中心,天一断光,小城东西南北四条街一片寂黑死静,独有老衙坪灯火辉煌,行人如织。如今又成了交通要道,老衙坪愈发热火,大商小贩在此摆摊设点,开铺办店,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烤羊肉串哟……又香又甜又辣又麻又酥又脆的新疆烤羊肉串哟……”
叫声和香味在等待过江的人流中飘扬,许多人不住地吸鼻子,终于挡不住诱惑,锁了单车,朝羊肉铺跑去。
是家新开张的铺子。金黄油漆书写的“羊肉铺”招牌尚未全干,铺堂光洁可鉴,几个伙计正忙着研料串料火烤,老板边高声叫卖,边收钱发货。老板面前戳过来许多只捏钱的手。老板却老稳,双手变戏法似的神速。老板叫余东,二十三、四岁,是个浙江佬,脸上堆着生意人惯常的笑。
过了这阵,夜里电影开场时,余东的生意愈发好。双双情侣相挽着臂款款来,买了羊肉串,穿过马路,再拐进电影院,一边看电影,一边细嚼烤羊肉串,便是说不出地舒心赏目。院里的管理员也省心,再没有如老鼠咬嘴般的满场瓜子声,场子亦干净多了。
买羊肉串的多是些青皮后生。小城虽偏,却好时髦。平跟鞋,牛仔裤,白丝围巾,烤羊肉串,市里作兴啥,小城也跟着作兴啥,速度之快,普及之广,莲市里人都啧啧称奇,起先是赶时髦,愈吃愈起劲,硬比市里的味道胜一筹,便上了瘾,一天里来来回回要顾及羊肉铺好几转。手捧羊肉串,细嚼慢咽,悠闲漫步,这样子让满城人都舌头发馋。到后来,每日早上洋楼居民和江南杂牌军蜂拥着涉了江后,先买几串烤羊肉,才赶去上班,傍晚下班等待过江时,又要买几串回家去,脸上再不像往日等待划子时那样烦躁不安,悬着恬静和笑意。那些老倌子老婆子待人少了,拄着手杖,姗姗来,把羊肉含在无牙的嘴里,就添了几分兴致,与老伙计们扯起旧话。至于刁顽的细屁股,从家里刮了钱,课前课后跑铺里买,狼吞虎咽干得欢,上课就包在口里,竖直书本挡着嘴,阴阴嚼。
余东的生意愈做愈红火。芝麻光起床,晚场电影散才收拾家什关铺睡觉,一天里极少空闲,实在忙不过来,余东就偏着头亮亮地唤一声:“喜鹊!”
即刻从隔壁剪纸铺里钻出个妹子,扭动着杨柳腰,碎步跑到余东身边,斜一眼他,努着樱桃小嘴,说:“我是你的头呀?”
余东把钱袋带套进她脖子,说:“好好干。争取纳为本老爷的小妾。”
“油嘴!”喜鹊的小手捶了余东肩头一下,极麻利地替他收钱找钱。
忙过一会,余东的眼睛得闲,就定定地望喜鹊。喜鹊不望他,脸子却飞红,颤颤地把眼撂远去。老衙坪人来车往,嘈杂喧闹。远远地一片喇叭声走过来,坪上人朝两边荡去,空出一截街。一条丧葬队伍,龙似的逶过来,舞过老衙坪。最吸人的是长生木。长生木上坐一只蔑片织成黄纸糊住的大鼠,鼠眼里嵌两颗黑珠子,在十六位金刚的颠狂下,巨鼠吹胡瞪眼,张牙舞爪,得意非凡地俯瞰众生。木前木后两班锣鼓朝天奏响:“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哟,往前走,莫回头……”仿佛倾巢而出,老衙坪涌进一股股看热闹的人流,待到丧葬队伍拢上汽划子,从对岸隐退,老衙坪密密的人头凝固似的,仍不肯散去,津津乐道那只巨鼠的奇妙灵威。
“骚狸子!死啦?”喜鹊爹立在自家铺前,朝人堆里高声嚷道。牵挂来无数道目光,都满含敬意,挨近的,主动与喜鹊爹招呼着。喜鹊爹脸上挂不住地油光,眯缝眼儿,皱出一沟沟笑,用尼龙绳系着吊在膀子上的大剪刀幽幽泛亮,刀尖碰着膝头,刀把磨着腰衫,两瓣刀唇随身子晃摆不住地张合,老鼠般吵嚷。
喜鹊膘一眼余东,从他爹背后溜进铺去。
喜鹊爹双手绞在背后进了屋。
喜鹊爹是剪纸王。那只巨鼠出自他的手。从他手里走出来的剪纸鼠、蔑扎鼠,大小不一,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据住在老教堂的文化馆熊卷手宣称,绝不亚于徐悲鸿的马李苦禅的鹰齐白石的虾还有熊卷毛的蟒,堪称一绝。喜鹊家是剪纸世家。悬在铺额上的那块梓木匾深涩威严。“剪纸铺”三字飘逸苍劲,传说是一位皇帝的宠臣所题。小城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大门脑上、窗子叶上不贴“喜”字,专贴剪纸鼠。家什上摆着蔑扎鼠。各家厅屋的神龛上敬着泥塑鼠。
剪纸王的生意因此极旺。
每日后半晌,当邮递员踩着单车一线风似地穿过老衙坪时,剪纸王就会从店里射出来,追着风尾子吼:“有信么……”
声音奇粗,压瘪了老衙坪的喧哗。
“卵信……”邮递员头也不回地应。邮递员是个毛头小伙,把单车当马骑,不坐划子,拣截浅水,冲过江去。
剪纸王垂着头打转身。夜里关了铺,待家人睡了,点上蜡烛(怕电灯光刺眼,搅了家人),用剪剩的角边儿写信,次日早起打开铺门,跨过街,把信塞进邮筒里,眼珠子凑近筒嘴,瞅上几转,才回铺,碰着隔壁铺正在生火的余东,余东直起身,说:“叔,早呀。”
“嘿。”剪纸王含糊应着,一副爱理不理的面相。
剪纸王不吃烤羊肉串,且不准喜鹊去羊肉铺。剪纸王瞪着喜鹊,说:“你敢再找那个二流子,我断骚狸子你的爪儿!”
喜鹊娘一旁帮腔:“丫头,你跟黑虎的事儿,两家敲定了,不好再野了,免人闲话。黑虎人实,又自愿上门来,难得。你爹日头落山,一截截暗,把铺子交给你跟黑虎,他才安心,听话,唔?”
喜鹊勾着头不作声。夜里铺子生意淡了,喜鹊依然跑羊肉铺去,帮余东看摊收钱,还高声叫卖着。清纯悦耳的声音,吸来了一堆堆看戏看电影和跳舞的人。
剪纸王黑着脸子,圆着眼,一把钳住喜鹊的腕,往铺里拖,哐地闭上门叶,从灶前抓过吹火筒,朝喜鹊劈去。喜鹊不躲,哭嚷着:“打死我吧!”
剪纸王的手卡在空中。剪纸王五十坎上才得一女,自幼舍不得打骂,捧为掌上明珠。这骚狸子却越大越倔,上次让她跟黑虎定婚,她竟服老鼠药!唉!剪纸王喷着粗气。喜鹊娘不住地抹泪。
余东推门进来,正要劝说,剪纸王腾地立直,举起吹火筒朝他骂:“快滚!”
喜鹊忽然扑上去,抓住余东的膀子,抽泣着说:“谁叫你上次救我?倒不如死了清静!”
剪纸王与喜鹊娘愣住了,把眼惑惑地瞅余东。
余东扯扯嘴角,笑一声,拿下喜鹊的手,朝喜鹊眨眨眼,对喜鹊爹娘说:“这丫头倔!让我代你们管教管教她。”
喜鹊就跟着余东出了门,进了羊肉铺。她爹和她娘竟没阻拦。
铺子后头闲着间大杂屋。余东让人打扫干净,再贴上墙布,装上壁灯,铺上磁板,吊上豪华顶,正对面挂一幅外国油画,再摆上茶色玻璃圆桌和绿绒靠背椅,然后请熊卷毛书写了字,套上玻璃框,挂在门额上,叫“雅座”。铺子前厅卖烤羊肉串,兼卖包子稀饭,雅座专办羊肉席,有羊肉火锅、三鲜羊肉汤、烤羊肉盘等用羊肉做成的各式美味佳肴。
小城人蜗住南方偏远山区,素来与羊肉无缘,如今尝了烤羊肉串,才知羊肉的妙处。又香又甜,又嫩又脆,胜过山珍海味。但烤羊肉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难以饱肚尽兴。雅座的开辟,无疑给小城人的大嚼豪饮提供了战场,让小城人一饱口福。所以消息刚透出去,羊肉铺便顾客盈门,余东只得又雇了几个伙计,都是在小城打短工的外地农民。余东结账收钱,常忙得喘不过气,喜鹊让她娘照看铺子,过来帮着干,喜鹊跟余东在一起,心里有滋有味,想笑想跳,余东也浑身生劲,两人结账找零头儿,麻利火速,配合默契。
剪纸王傍着顾客的肩,相送出铺,极热情地与顾客握手道别,却不把眼望余东与喜鹊,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余东奔出铺,拉着剪纸王的手,笑着说:“叔,铺里坐坐。”
剪纸王半推半就地进了铺,余东拉他入雅座,坐上席。
伙伴递上杯浓茶。过一阵子,再摆上羊肉火锅,羊肉汤,老窖酒。余东说:“太忙,不能陪你,叔自己用吧。”
剪纸王细细品,心里直叫他娘的。剪纸王在隔壁干活儿,从早到晚鼻孔里盛满了羊肉香,夜里摊在床上,感觉脑壳里都是香。憋了这么些时日,终于可以他娘的开怀干一场。剪纸王走出门时就有几分醉意,脸子上染着两片红润。他要掏钱,余东按住他的手,说:“叔能光顾,给了我余东大面子,我感激都来不及哩。”搀扶着剪纸王回铺里。
剪纸王不白吃,隔日,把小城方方面面的人物请了来。雅座显得空前地闹热。剪纸王来来回回替余东款待客人,喜鹊也打扮得光光艳艳,为客人端茶送水。余东塞给伙计们每人一个红包,伙计们更下蛮干。
酒过三巡,剪纸王把余东喊拢去,递给余东一杯酒,余东会意,接过,举过眉,说:“承蒙各位赏脸,铺里没啥招待,唯有羊肉,但愿吃得舒心!以后还望各位多多关照。来,我敬各位一杯!”
都举杯立着,一矮个儿胖子说:“羊肉铺是小城的新生事物嘛,我们当然支持啦。”
“哈哈哈……”满屋地朗笑。
待客人走了,余东才发觉剪纸王脸上罩着倦意。余东说:“叔,多谢你了。你歇会儿。”
“谢啥子,”剪纸王摆摆手,“今儿虽破费些,值。往后你生意更顺畅。”
生意果真日盛一日。
老衙坪铺铺店店,就数剪纸铺和羊肉铺最闹热。整日里人进人出,欢声笑语,叫那些个大商小贩看着眼红,摆摊设点的都往剪纸铺羊肉铺靠,铺前像挂着高音喇叭,从早到晚响着乱七八糟的叫卖声。
“老鼠药呵……醉仙牌老鼠药真神奇,猫狗吃了笑嘻嘻,母鸡吃了把婚离,老婆吃了放臭屁,老鼠吃了就断气……快来买老鼠药啊……卖老鼠药的是个小河北,嘴上套着小话筒,边喊边随之动作,逗引了一堆好奇的小城人,都笑嘻嘻地望着小河北。小河北趁机高声呼喊:“各位叔伯父老,大哥大嫂,要除老鼠,请用‘醉仙’,一包在手,灭鼠万千,若是不灵,咱不收钱!”
“留给你自己吃吧!”
哄的一窝笑,耍猴似的盯着小河北。
余东引颈望过去,目光遭烙般缩回来,脸子上呈了一线苦涩。
喜鹊打铺前过。余东说:“去哪?”喜鹊说:“替爹发信。”喜鹊止住脚,故意睨睨街对面,又望望余东,调皮地说:“我看花眼了,以为那小河北是你哟。”
余东晓得喜鹊故意揭他的疤,便沉下脸子,扮出蛮相,说:“骚狸子!当年不是你余大哥,看你神色不对,卖了几包假老鼠药给你,恐怕你早魂归西天了!还不快快拜谢恩人!”
喜鹊把嘴一歪,露出玉米粒白牙,取笑说:“恩人已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鸟枪还在!”余东伸手朝裤头抓一把,骂道:“还不快走,我可要用鸟枪捣你了!”
喜鹊红脸子,飘过街去。
小城的日子夏长冬短,转眼已近年关,接亲嫁女,满周做寿,喜事儿赶集般凑一块儿,都到羊肉铺摆几桌,余东的预订单上排到了二年年脑。生意太红火,自然招来些磕磕绊绊,好在有剪纸王照应,余东每日的票子依然流水般淌进来。
小城的冬天奇冷,总洒着头发雨,粘在脸子上,针尖似刺。老衙坪白日里熙熙攘攘,似一锅稠稠的粥,天一黑,却冷冷清清,都缩在屋里烤火,唯路灯闪闪烁烁。小河北蹲在街对面,嘶哑着嗓子喊:
“老鼠药呵……醉仙牌老鼠药真奇妙,新妇吃了拉着家爷要睡觉,姑娘吃了蹲在人堆里拉骚尿,驴子吃了把卵吊,老鼠吃了三步倒……”
声音里满含绝望。
余东送走最后一轮客人,跨过街去。小河北团在电影院墙角睡觉。余东推醒他,递过一碗羊肉汤,说:“热热身子。”
小河北有些迟疑,望望余东,就接过,一饮而尽。
小河北说:“醉仙牌老鼠药是我家祖传秘方加工成的,唯有老鼠吃了才死,死了也无异味。我走南闯北,生意极旺。为啥子这地方没人买?”
余东不答,拉起小河北,说:“外面冷,歇我铺里去。”
余东叫伙计打水拿衣,炒菜热饭。等小河北收拾好身子肚子,余东让他跟自己同铺睡。余东说:“老弟,明儿起,在我店里做吧。”
小河北听了,鼻子抽了两下,没吐出声来,感觉有一抹暖意从心头浮起。
余东说:“我也在这卖过老鼠药,跟你一样遭遇。”
两人不再说话。有只鸟在夜空里叫远去。
小河北留了下来。
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年就走远了。日子一格格长,一格格暖。
喜鹊家铺里似乎比过年还忙。她娘出出进进,碎步啄着。只喜鹊看铺子,极少有空闲到余东这边来。余东就抽空跑隔壁去,喜鹊忧忧地望余东,余东讲天话逗她,她也懒得搭腔,嘴边牵出一丝苦笑。
余东说:“病了?”
喜鹊摇摇头。
余东说:“你爹打你了?”
喜鹊摇摇头。
余东不知道喜鹊的心思。他也不作声,默默地陪一会喜鹊。
喜鹊爹照旧一日三餐到铺里来吃羊肉,吃得两眼发光,满脸油彩,看上去年轻许多,吃完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票子,递给余东,余东不收,他毅然塞过去,说:“欠多了,日后阎王面前不好交代。”
挂在腰间的大剪刀叮叮当当响回铺去。
阳光明晃晃地射进铺来。堆放着羊肉串的地下室隐隐地冒出一缕缕怪味。余东嘱小河北照管铺子,他去市里采购空调设备。
喜鹊去送。喜鹊说:“捎上我吧。”
余东说:“事儿猴急,下回得闲,专同你到市里耍。”
喜鹊忽然哭了,说:“十五日,黑虎上门。”
余东震了一下,说:“一辈子的事儿勉强不得,回来就跟你爹辩。你别稀糊,也不要弄傻事!”
喜鹊别过头,低低说:“现今你在我心坎上实着,我再不会弄傻事的,你早去早回。”
余东走后,下了场暴雨,把截小城勾通外头的马路弄垮了。待到余东再赶回小城,已是十四日深夜。剪纸铺张灯挂彩,门额上窗叶上都糊了大红剪纸老鼠。小河北在坪里张望,见到余东,忙上前说:“老板,我来卸货,你去江对面吧,喜鹊在灵鼠峰等你。”
汽划子夜里不引渡,余东手举着衣服踩过江去。一口气爬上灵鼠峰,喜鹊就扑过来,猛烈地抽搐。
余东箍紧她。
喜鹊火热的身子,瘫在余东怀里,颤颤说:“你……捣……我吧……”
经了这天翻地覆魂惊魄动的一夜,喜鹊眼里涨满柔情,她深深地望余东,说:“过了这趟,我一世都荣光。”
余东用手指梳理她青青的发丝,说:“我要娶你,让你日日荣光。”
“我爹……”
“现在你是我的人,这事让我弄。赶在黑虎进门前,让你爹放了你。”
早晨的江南村庄炊烟袅袅,雾气冉冉,菜田里绿郁如洗,不时有人声狗吠声鸡啼声悠悠扬来,村庄愈发地生机。
江边拢着一堆去上班的洋楼居民和村庄杂牌军,余东捏紧喜鹊的手,削尖脑袋往前头钻。划子尚未靠稳,人头潮水般泼过去。余东与喜鹊象烧饼搁在肉堆里,动弹不得,头上直冒热气。划子拼了全力,朝对岸移去。行至江中,猛然像吃了炮子,剧烈摇晃,在一片绝望的尖叫声里,划子像一尊融化的雪菩萨,消失了……
喜鹊上山那天,高空丽日,无一丝云。长生木上的那只巨鼠美艳绝伦,胜过从前任何一只。黄纸上斑斑点点,那都是剪纸王的泪水。黑虎着一身白,在长生木前拜路。青铜喇叭仰天长啸,声音如头发雨,满城洒落。
余东没有去送。余东窝在铺里,不住地灌酒。
天幕渐合,淡淡夜色随风涌来。在白天与黑夜交接的时刻,老衙坪失了嘈杂,小贩们的叫卖声显得尖锐与稀薄。这时,屋脊上啪啪叭叭如开场锣鼓,零星地敲,在一阵急呼中货摊一一撤去,唯雨声愈来愈响,愈来愈急。
余东抬起双腿,晃出铺子,任雨脚密密地踩在脸子上,又成一线,蛇似地划过,通身透着冷气。
一盏盏路灯燃了,在朦朦雨中,像插在老衙坪的生日蜡烛,摇曳着满地盛开的雨花。
余东脸子上歇了雨,望望头顶罩一把五彩伞,他狂喜地叫着转过身去:“喜鹊!”
“回铺吧,老板。”小河北的手臂盘住他的颈根。
脚步声空空荡荡。像是远天里滚过的闷雷。
目光所及,一片片黝黝黑影云似地在地上飘荡。小河北不由打了个冷颤,说:“啥?”
余东说:“鼠。这小城是鼠城。人一睡,便是满街的鼠,第二天,再不用打扫街道。据说很久以前,朝中宰相遭奸臣所陷害,流亡他乡,又遭追杀,逃到罗浮江边,无路可走,只得跳江自杀,是一只大鼠把他托过江。宰相从此隐名埋姓,在岸边开荒劈地,生儿育女,渐渐成了现在的小城,所以,从古至今,小城人极崇敬鼠,从不灭鼠。六0年有人饿不过,吃了几只鼠,被乱棍打死……”
雨愈下愈稠。老衙坪渐渐成了一片浅浅的湖。
余东决意在罗浮江上修座桥,叫喜鹊桥。
余东把小河北唤到里屋,说:“我现在只想把喜鹊桥修好,铺子就让给你。”
小河北连连摆手,说:“老板,铺子你放心,我会好生替你看管,等你修好桥,再回来。”
余东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说:“喜鹊走了,我呆在小城还有啥意思?待桥修好了,我就离开小城。”
“……”小河北喉咙硬塞,话堵在嗓子口上。
余东把样东西放进小河北手心,说:“好生日弄吧。这是地下室钥匙……”
余东一门心思搁在桥上。他打了份报告,原想请剪纸王出面找找有关部门。剪纸王经了这一折,霜打似的,行动迟缓,步履踌珊,满脑头发全白了。依然日日来铺里喝酒吃肉,但酒喝得多,羊肉吃得少。余东见他这样子,不忍心再搅他,自己去找人批字。
报告很快就批了。有关部门还专门组了个班子。
余东日夜熬着,眼里布满血丝,脸子丝瓜干似的。勘探、测量、绘图,尽是技术活儿。他不懂,却一步不离地帮着日弄。忙着,就无知无觉,啥也不去惦念。
偶尔空下来,余东就去剪纸铺陪俩老人拉嘴儿。喜鹊娘抹着泪,说:“娃子,难为你……”
剪纸王不作声,手指木偶般动作,剪子嚓嚓作响。
送信的毛头小伙踩着单车风过老衙坪。
剪纸王头也不抬。余东说:“这些时日,咋不见叔寄信儿?”
剪纸王叹口气,自顾说:“先前老寄信儿,是向上面打报告,建议把小城辟为旅游地,小城靠张家界,又是独一无二的鼠城,自会吸住山外客的,到时我老去了,也不用担心喜鹊手上的生意了。现在……还有啥想头?”
修桥的事儿万事齐备,只欠东风。
余东用麻布袋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想到自己在小城卖老鼠药时沦落街头,开羊肉铺却又成了暴富,心头竟泛起甜酸苦辣,万千滋味。满袋子钱,小城赚的,再还给小城,留下座喜鹊桥,他的心里也许会稍安些。
余东扛着钱进了羊肉铺。他要把银行账号转给小河北。他喊了声小河北,不见应。他走进里屋,看见地下室的门没关,他矮进去。
剪纸王麻杆似的戳在那儿。
“哈哈哈……”剪纸王突然车转身,剪子般的眼刻着余东,一把推开他,奔出地下室,朝老衙坪风去,两手空空乱抓,声音如深谷里的狼嚎,“……不……不……是……羊……肉……是……老……鼠……肉……哈哈哈……”
满坪的人都愣了,俨如风平浪静的林子。脸子渐渐化成锅底。朝余东拢近。
余东的牙齿上下敲击,额上渗出汗珠,仿佛密密麻麻的老鼠朝他逼过来。
空间极快消失。他的全身爬满了爪子。
他的身子像一面鼓,发出雨点似的响声。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让四面八方的狂风鼓弄着。他把麻袋紧紧团在怀里,嘶哑地吼叫:“这是修桥的钱,你们不能动……”
小河北带着伙伴们杀进圈,用身子包住他,急急说:“老板,快逃……”
余东在小河北他们的掩护下,杀出重围,顺手抓部单车,朝车站飞去。
他身后是一片青筋纵横的拳头林和一团腾空而起的火光。
那袋钱慢慢化作灰烬。
次年清明节,余东重返小城,为喜鹊扫墓。
江上有桥。仍叫喜鹊桥,仍是熊卷毛的字。说是剪纸王捐的款子。
剪纸铺已由黑虎掌管,生意仍旺。剪纸王坐铺前晒日头,神情木木,斜一眼余东,不喜亦不悲,似不曾相识,说:“报告批了。”过阵子,又说:“可鼠没了。”
满城的鼠竟奇迹般消失?余东把眼眺老衙坪,老衙坪仍然热热火火,张张脸上焕着一层油彩,都不识余东。
先前开羊肉铺的地方,现今开了家卡拉OK。有很新潮的男男女女进出。
余东扫完墓,搭上车,离了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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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湖南文学》
省里来人了
省里的人是傍黑到的。清明已过,日长夜短,傍黑就挨七点,该五点下班的文化馆职工,仍蹲在画廊前弄横幅。这向,文化馆兵分两路,音戏舞组帮林业局排练文艺节目,文美摄组外加财会组替财政局弄标语横幅。林业局是有偿的,排台戏四千,财政局无偿,倒贴纸漆笔墨。廊前本来窄,摆上四条数丈长鲜红的横幅,很有些为某国首脑检阅仪仗队而铺上地毯的味道。当然,这仅是文学专干文清平的想象。倘在数年前,他一准会让想象化为行动,扮首脑状跨步而过,现在文清平信奉“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他只是做些小说作者惯常所做的浪漫而可笑的想象,并不轻举妄动。其他人一律地埋头作业,看乌浓的夜色渐渐舔了廊前的鲜红。馆长王召明这时对文清平说:“昨儿下午礼县文化馆来电话,说省馆下了人,市馆何天笑作陪,今下午到我们这儿。”
省馆不熟,何天笑文清平倒识得,先前叫何援朝,弄武侠小说后,改成这名儿,在大陆通俗文学界挺名气,比文清平大一辈,文清平尊他为师。文清平想,馆长莫非是让我接待?由此又想到这月工资尚未发,老婆的皮夹已空,就说:“电话打给馆里吧?”王召明说:“打馆里。”文清平松口气,说:“上级来了,是该接待的。”
王召明就去了排练那儿。王召明后脚出,省里的人前脚进。后来文清平恍然,王召明当时其实是看到了省里的人的。站在王召平的位置,视线正好穿过大门扫向体育场。这晚上王召明再没露面,这一点进一步印证了文清平的猜想。
文清平听见背后说:“小子,来运动了?”文清平起身捏住何天笑的手,说:“何老师。下周财政宣传月,任务落到馆里。”何天笑说:“财政不好拍呀。”文清平说:“这不,单四条横幅就返了三回工。”
何天笑转身介绍说:“小子,这位省馆调研室张主任,这位张主任部下小邹。”
文清平遂上前与肥沃的张主任和贫瘠的邹小姐一一握手。
其他人依旧低头忙横幅。文清平见这样,不好一一作介绍,说:“都是馆里职工。”主任说:“大家忙呀。”大家说:“主任不忙。”
接待的事归办公室小阎。但小阎卷好横幅急着去推单车,一副家里出了大事的样子。文清平识趣,没有喊她,知道自己其实也没权利喊她。
馆长溜了,两位副馆长,一个正负责排练,一个去了财政局布置办公室。文清平沉重地感到,文化馆十年难撞一遭接待省里领导的任务已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肩上。
文清平把仨人带到家,再上楼去郝主席家打电话。那边说等等。就听见隐隐的叫唤声。过会,那边响起浊浊的呼吸,文清平说:“你过来吧。”那边说:“今晚我去尹局长家批拨款报告,你辛苦回。”文清平说:“晚饭咋办?”那边停停,说:“去侨联弄几个菜。”文清平说:“咋个标准?”那边说:“三菜一汤。免得省里领导说下边没廉政。不超过三十,你具体办吧。”文清平得了精神,正要搁话筒,那边又响,“你跟他们说没找着我。”
文清平依了馆长的嘱咐,领仨人穿过体育场进了侨联饭馆。饭馆原是体委的健身房,后来改做营业性桌球室,因为赌博事发给封了,现今租给了侨联。文清平一行进了雅座。雅座两张桌,一张闹,一张寂。文清平正招呼坐,忽听有人叫:“小文。来客?”文清平扭头,从一圈红红绿绿的脸中辨出金主任。文清平去年通过宣传部到金主任那拉了五百块赞助,办了期《群文世界》。文清平回说:“陪省市领导吃餐便饭。咋地巧?”金主任说:“我们在这闹一礼拜了。都是省里的名导名编,帮咱弄两集电视剧。”文清平想,两集起码十万,真真财大气粗。金主任把文清平介绍给同桌,说:“小文是我们县青年作家,在省里都排了名次的。”那些人只斜一眼文清平,自顾吃喝,一位留齐秦发的中年男人说:“作家作家,该坐在家。”话毕,睨一眼这桌,这桌仨人低头絮语,装作没听见。文清平听出这人其实是嘲讽自己这类人没钱上馆子,一时又想不出回敬的词,神色就有些尴尬。金主任解围说:“丁导这词新鲜。作家正是坐家里苦写才成了家。”
穿牛仔夹克的妹子送茶进来。文清平跟她出了门。妹子递给文清平一张白纸,说,写吧。文清平的眼光在菜谱上搜索,写了几截,又划了。妹子喜着脸在旁指点,文清平不看名,单看价,说:“贵了。”最后定了四样菜,价格还合算,再加酒加饭,正三十上下。妹子不死心,说:“公了,还是私了?”文清平一惊,以为黑话,问:“公了怎讲?私了又怎讲?”妹子说:“公了吃好。私了吃饱。”文清平忙说:“当然私了。”就躬身巡视柜里的酒,正犹豫,猛听身后说:“小子,来瓶董酒,张主任耐白酒。咱三个,一瓶可乐够了。”文清平对牛仔妹子说:“就这样吧。”
邻桌仍是喧哗,菜是一份连一份上,酒是一杯赶一杯干。文清平这边,就落寞。四人占四方,大圆桌上孤零零愣着三碟一碗。好在都是文人,清贫寂寞惯了,终还是抵御了那边的诱惑与闹热,顾自喝酒吃菜。那边似蓄意拉大差距,热浪一波波上涌。一个个“酒精”考验,连番与金主任干杯,说,你交通局劳苦功高,拍二集,怕是委屈了吧?金主任的手掌在脸上抹一圈,说:“意思不就再弄一集?行!”那班人并不罢休,对刚掌握的鸡毛蒜皮大加渲染,添油加醋,说非四集不能挖掘你交通局的伟大崇高,金主任喝多酒的脸愈发铁青,一拳砸在桌上,说,好,将革命进行到底!那班人似仍要将剧情砍下去,丁导示了意,那班人才偃旗息鼓。一伙人干了最后一杯酒,互相搀扶着出了屋。
那桌一冷,这桌慢慢热起来。眼见碗碟现了底,文清平犹豫一会,又自作主张添了两道菜。张主任肥沃的黑脸上爬了一些紫色。贫瘠的邹小姐仍是文文静静地吃。虽是初次相识,文清平还是挺喜欢这两位省里的人。这两位,一豪爽,一清静,都不世故,文清平就喜欢。两位也体谅文化馆的难处。既然双方勾通了,气氛自然渐渐融洽。张主任说:“姓丁的,狗屎。先前一个馆,他戏剧,我文学,写个总结都要我代,狗屎。专搞女人!给单位清除了。现今乘改革开放,四处诈骗社会主义,狗屎不如。”
这一说,叫文清平想起什么,说:“敢问张老师可就是全国著名歌词作家张文化老师?”
张主任吃口酒,再吃口菜,说:“正是鄙人。”文清平说:“那你先前是到过这里的。”张主任说:“算这回三回。头一回六二年,去井冈山路过,歇了一宿。二回七七年,跟省里一位领导,下来采访。”
何天笑接说:“十五年一回,缘分哩。每回都弄响了一首词,看这回?”张主任摆手,说:“狗屎。狗屎。”文清平说:“我看的词不算少,记得的也只你这两首。”文清平这话听上去有拍之嫌,却是实话。这俩词,并不是硬写得如何好,只是看了就忘不了,每每不开心想起它,疙瘩也就化了。头一首叫《井冈风光好》,说:“井冈山的枫树多又多/枫树上面站喜鹊/叽叽喳喳叫不休/唱红山来唱绿了河……”二首叫《农村新景象》,说:“农村的青蛙多又多/夜里吵得我睡不着/敢问青蛙唱什么/歌唱农村新生活……”
现在张主任似不太作词。不作词,却会喝酒。一瓶董酒,先是端小杯抿,后倒茶杯喝,再抓瓶子灌,愈喝愈猛,待到何天笑他们放下碗,酒瓶就空了,张主任肥沃的脸如夕阳笼罩的田野。张主任朝何天笑眨眨眼,说“想当年我在这听青蛙叫,现在只会喝白酒。可惜有人弄武侠,偏就成不了我对手。”何天笑双掌抱拳,说:“惭愧惭愧。”
何天笑国字脸,白净皮肤,挂一副金丝眼镜,单看这面团般的模样,绝想不到他曾经坐过十年牢,离过两回婚。文清平对张主任和小邹说:“你们知道何老师最怕啥?”张主任说:“老婆?”文清平摇摇头。小邹说:“领导?”文清平仍摇头,说:“他呀,最怕小偷!”
何天笑每回上街,总有扒手盯牢他,任他把钱藏哪里,最终不翼而飞。这实在令他伤心。似乎没日没夜一格一格爬出来的稿费,就是为了等待扒手们最后的零存整取。
张主任说:“难怪这一路来,他总窝在里边,好在有我这黑汉做保镖。”
小邹说:“怪不得扒手。何老师蛮港商的,我是扒手,也会动心思。”
何天笑披开衣,张开臂,让大伙看。原来他在腋下处专缝了两只袋,装上了拉链。何天笑朗朗大笑:“可惜呀小邹,迟了一步!”
大伙跟着朗朗大笑。
这顿低廉的晚宴在远离主题的笑声中降下帷幕。文清平始终尴尬的心情终有些松驰。文清平让何老师带省里的人回文化馆,他留下结账。牛仔妹子说:“不多,三十五块。”文清平觉得这数正好。若没过三十,馆长会以为你这人太老实,太多了,又觉你不老实,三十五,既尊重了领导,又表示了你的存在。文清平说:“开张发票。”妹子说:“公了?这么抠。”文清平说:“找老婆报。”牛仔妹子瞅瞅文清平,说:“模样挺像。”文清平说:“啥?”牛仔妹子说:“气管炎。”文清平说:“你不懂。男人其实只怕一号女人。”牛仔妹子的脸上起了疑惑,文清平说:“男人只怕饭店女郎。”牛仔妹子扑哧一笑,说:“做贼心虚呗。”文清平就收回悬在牛仔妹子双乳上的目光,急急出门,往家赶。
在去二所的路上,文清平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二所是政府招待所,分普房宾房两种房。普房五块,宾房十五块。按说省里的人,无疑住宾房,但文化馆承受不起。住普房,又似乎太委屈省里的人。文清平后悔刚才打电话时,忘了请示一声馆长。文清平现在进退维谷,他唯一的希望是正有会议在二所召开,占了宾房。二所既是政府办的,政府的会议就多在二所开,这县又挨井冈山,常常省市的一些会议也搬这县开。但迈进院子,文清平的眼光空落落的,院里没停一辆小车。文清平悬着的心即刻往下坠。文清平其实该料到这种结局。清明一过,总结会表彰会人大会政协会各种会议都已收场,正是会议淡季,又恰逢梅雨季节,极不利于会议的关键一项议程——参观。而单从会议厅从文件袋里领会会议精神不去实地参观游览增添对祖国山河的无比热爱之情,这实在是当今会议的一大忌讳。在踏着台阶迈上灯火辉煌的总服务台的那一刻,文清平很有些奔赴刑场之类的感慨。身着白色礼服的女招待,正同另一女子背靠柜台嘻哈打笑。文清平敲敲柜板,说:“请登记。”女招待转过脸。是一张让男人望一眼想入非非的脸。文清平觉得她有点像主持综艺大观的倪萍。却冷,不说话,递过登记表,复转身同那女子聊天,说:“啥时也让咱上上镜头,过回瘾?”“好说,交通局那片子里正有个女招待拉交通干部下水的情节,你去演吧。”竟是一副男腔。文清平侧头望望,才晓得是侨联饭馆遇见的丁导,想这家伙真真无孔不入。
三人填好表,招待说:“省里的?住宾房吧。”说完拿笔正待填,张主任说:“等等。”遂同何天笑商量:“我们下乡只报八元,你看?”丁导听了,身子不动,别过半张脸,眼里探来一线讥嘲。招待朝了努努嘴,说:“省里来的哪个不住宾房?”文清平蹦出食指戳在登记本上,说:“填吧,宾房。我们馆里结!”
文清平交了五十块押金,领了钥匙,同张主任他们上了迎宾楼。心里却起了悔意。要是馆里不同意报,他们回去又报不了,不弄得双方都尴尬吗?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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