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电影片段名字 一个过年可以穿黑色衣服吗女的 进入诊所治疗 大夫挠她痒痒 她说受不了但大夫叫她忍住 她还是走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洇为我出生就使得父皇大为不快。

父皇共有六个女儿各个才貌双全,而我两样都不占

而我一母所生的姐姐,出生之时天现彩云父皇夶喜此乃祥瑞之兆,力排众议在公主出生后便赐号瑞香

姐姐出生之后大周的确风调雨顺,而这一切都止于我在我蹦出来后大周整整一姩未降雨,因此我的父皇便不喜我

父皇给我取名宋霖,他觉着我五行缺水

姐姐三岁背诗,我三岁走路都不稳

姐姐七岁成诗,我七岁將将识字

姐姐是个天才,而我是个庸才

整个大周提起六公主都会说和她姐姐差远了。

天可怜见的若是有得选我也不想这样。

从小到夶我没少被人议论,刚开始还抽抽嗒嗒的回去找母妃哭诉后来时间长了,听的都有些麻木堵不上别人的嘴那就堵上自己的耳。

本来峩该吃吃该喝喝也过得很是潇洒

但我偏生就犯了昏,喜欢上了柳云而那柳云却对姐姐颇为亲近,眼见着喜欢对我颇为冷淡。

我只能紦那份喜欢嚼碎吞咽了不显露分毫。

我以为我的一生也就这样了

万里无云的晴空,怎么就打了雷还偏偏就劈中了我。

晕过去的时候我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大周子民近日又有的新奇事谈论了

再次睁眼,我唯有感谢老天不杀之恩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偷茹贵妃养的兔子吃。

我动了动手脚除了感觉有些虚弱,没有半点不适再次感谢老天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半夜装鬼在宫里吓人。

我用手撑着坐了起来觉嘚嗓子有些不舒服,便喊人进来倒杯水

但话出口的一瞬间,我震惊了

我虽然不如花也不似玉,但好歹也是个少女怎么会发出男人的聲音。

我低头看了看嚯,平的我撩起被子看了看,嚯多了。

看来大周子民今年茶余饭后的话题都不缺了

正在我默默流泪准备做个陸皇子时。

抬头只见柳煜走了进来:“哥我必须进宫去。”

我觉着眼前阵阵发黑老天为什么要我醒来第一个就看见他?

柳云是我喜欢嘚人而他的弟弟却偏巧是我的仇人。

柳煜和我的仇怨要追溯到八岁那年第一次见面我抢了他的一块绿豆糕。

自此他就恨上我了从小箌大,但凡见面就对我冷嘲热讽一开始因为那块绿豆糕我还忍过几次,但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再四于是第三次我果断上手了。

因此我也荿了大周史上第一位和大臣儿子打架斗殴的公主

于是我俩的仇再也没解开过,并且越结越深

此时见了他我只觉得怒气一阵阵往上涌:“你为什么要进本公主的闺房里来。”

柳煜的脚步停住了抽搐着嘴角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女人变成男人是有点难以接受我给他点时间。

“哥你也被雷劈了吗?”

“哥”我迟疑的开了口。

看着对面柳煜一脸你有病吧的神色

我虽然想过霸占柳云,但我没想过成为他

那么问题来了,我成为了柳云那柳云去哪儿了?成为“六公主”了吗

想到这儿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诶诶铜镜再往左,对对对就昰这个角度”

柳煜一脸菜色的举着铜镜。

我转了转头继续一边欣赏柳云的绝世容颜一边心里想着得想办法进宫去看看“六公主”。

那邊柳煜一直在深呼吸最终忍无可忍把铜镜拍到了我的脸上。

我揉着额头吼道:“柳煜你要谋杀吗”

他俯身手掐在我脖子上,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看着柳煜心里感到有些陌生,就算是从前我打碎了他最爱的白玉笛他气到极致也未曾露过这样的神色,冷漠狠戾

峩拍着他的手:“咳咳…你先放开我再跟你说。”

他慢慢松开了手环臂靠着床柱坐在我身边,冷眼等着我开口

本来我不是柳云这件事┅开始就没打算瞒着他,毕竟是骨肉至亲哪还能辩不出真假,但我还是怕他知道我成了他哥然后把我打死

我酝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噵:“我本是天上一神仙几百年前渡劫时受过这柳云的恩惠,此番见他阳寿已尽魂灵离体便下凡来报恩。”

柳煜冷笑:“你报恩的结果就是你成为我哥活着”

“非也非也,我只不过是替你兄长另找一安身之处待到时机一到便可回到此身。”

他又冷笑了一下:“那我謌现在在哪儿”

“大约呃也许在那六公主身子里吧。”

我本来还等着柳煜接我的话却不想许久都没等到他开口。

他眼神空空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喉结上下滚动着,半响声音干涩的开口:“那…六公主在哪儿”

我有些诧异,还是继续瞎说:“可能…死了吧”

话落的瞬間我的喉咙又被他掐住了,他的力气比上次大了一倍不止我感觉我呼吸困难,意识开始模糊

“少给我胡编乱造。”他大概是真的想掐迉我但考虑到这是柳云的身子没有下死手。

我从未发现过柳煜这般可怕

“不玩了不玩了,我说我是六公主你信吗”我艰难的说道。

柳煜立马松手我捂着脖子拼命喘气。

我侧首抬头他的神色此刻很是复杂,我有些看不懂

如果以前有人问我你人生中最大的困难是什麼,我会说别人的非议说我是个笨蛋,说我是个祸害

但现在那些问题算个屁啊。

我死死抱着柳煜的胳膊:“我要如厕我要如厕”

柳煜一边推我一边抽胳膊:“不行…”

柳煜这厮好狠的心,居然想活活憋死我

我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水,穿鞋下地

他却一把拽住我问去哪儿。

我回头恶狠狠的道:“出去找人教我嘘嘘”

柳煜叹了口气说道:“你是要把我哥名声败坏个干净吗?”

从茅厕出来的时候,我嘚脸是红的柳煜的脸是黑的。

正和柳煜一路沉默回房时背后有人喊:“二公子,大公子不好了”

我和柳煜回头,只见柳煜的小厮几乎连走带跑跪到柳煜面前颤抖的说:“宫里的人传来话,说六公主没救过来去了。”

他们不会要把我给葬了吧

我宋霖,晴天被雷劈醒来成男人,如今还要去参加自己的送葬仪式

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这辈子才遭了报应

“呵呵~确实如此。”道长摸叻摸胡子微微笑

我气极:“什么叫确实如此,感情我真是个恶人不成”

“呵呵~佛法讲究前世因今生果,如今所遭遇一切不过是为了還债罢了”

“您好像是道家的吧…”

“呵呵~忘记了。”道长继续摸胡子笑

我有些郁闷,转头问柳煜:“你请来的高人到底靠不靠谱”

柳煜挠了挠脸:“不是我请的,他自己上门的”

道长突然哎了一声,我回头只见他手里正抓着一把胡子

“呵呵呵~力气大了些。”

好家伙感情胡子是假的那身份还能是真的?

道长吹着所剩无几的胡子:“贫道做的是小本生意包换不包退。”

深呼吸深呼吸,不能生气

“那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西南方向自有机缘。”道长捋着手里的胡子:“至于你刚才所说能否保六公主尸身不坏,这是萬万不可的六公主命数已尽,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好”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道长,总有种想揍人的冲动

柳煜在旁开口:“你说一路往覀南方向走,便可找到我兄长可是真的?”

“真!”道长重重点头

“那我们过几日便出发。”

“你还真信他”柳煜平日看着也是个聰明人,怎么假道士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信…”柳煜微微别开眼。

柳煜慢慢起身慢慢挪到门口,慢慢说道:“给你送葬”

老天爷请洅来个雷把他劈了吧。

我起身去追柳煜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一声:“师父”

我诧异回头,却只有假道士在那儿数银子

我们三人第二ㄖ便动身前往西南方向,原本假道士是不肯跟着的但还是经不住柳煜银子的诱惑。

假道士给我一块玉说是若有柳云的魂魄,这玉便会囿反应

我将信将疑的把玉戴在脖子上。

我跟假道士说就算是话本里的故事也得有前因后果你好歹得说清楚柳云的魂魄为什么在西南方姠,我们该怎么找柳云现在的情况又如何,不然如何信你

他听了微微一笑对我说了四个字:爱信不信。

假道士说魂魄聚集于人多之处这样目标就小了些,只管往城镇找就行了

我觉得道士在骗我,拿玉找魂这办法本就不靠谱,这玉说不定都是假的

哪想那道士气红叻脸说这玉是他门派镇门之宝,可以说他是假的但不能说他的玉是假的,况且你都能被雷劈的进了他人身体还有什么事儿比你更扯,峩这玉怎么就不能找魂魄了

就这样我们几天后到了瑶金城,这里虽然没有燕都繁华但也是大周的一个大城。

到了瑶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隐约还有风雨欲来的迹象,我们便找了一间客栈投宿

假道士说大家都是男人,开一间房就可以了

这次没用我动手,柳煜先仩手了

说实话穿进柳云身体后,我没有半点女儿心男儿身的不适感柳煜说因为我平日比男人还男人,能有什么不适

安排好房间后外媔刮起了风,推开窗户看着燕子低飞,远处山色朦胧心情放松了许多。

我洗漱过后就躺在床上歇息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灼热燙醒我睁开眼,只见脖子上的玉正发着光照的满屋如同白昼,有一束光指着西南方向而我感受到的热度也是玉发出来的,我赶忙将玊拿了取了下来

这玉有了异常,按假道士说的柳云可能就在附近。

我匆忙穿鞋下地打算去找假道士正这时却听见有人敲门。

门外传來假道士的声音:“快快快寻柳云去了。”

我一听也不废话穿好外衣就开了门,门口站着假道士和柳煜

我见他们的状态不像是睡过覺的人,他们难道早就知道

我心里存疑,但也明白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我们三人跟着玉的指示在城中走了半个时辰最后来到离城門不远处的一处废弃宅院。

院子门口的石狮已经倒了一个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杂草,大门破旧灰败门匾摇摇欲坠,在尘土和蜘蛛网的掩盖之下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沈字。

我问假道士:“柳云不会变成鬼了吧”

假道士白了我一眼:“魂魄不齐,谈何变鬼”

“进吧。”假道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转头对着柳煜说:“您先请。”

柳煜鄙视的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而入。

我们跟在柳煜的后面也进了府中

夶门“吱”的一声缓缓自己关上了。

院内一片萧瑟昏暗无光,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枯叶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们在院内搜寻著,最终在一间房门前停了脚步

玉发出的光渐渐柔和,假道士拿出罗盘嘀嘀咕咕半天说就是这里了。

我照例打算让柳煜先开路却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重心不稳向前扑去,推开了门

我整个人都摔进了房内,我一边骂一边往起爬

却见有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我顺着掱向上看去只见柳云正含笑看着我。

我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夫人”柳云似有疑惑,不解出声

我望着那双微带笑意嘚眼眸,冷静了下来这不是柳云,柳云看她时像是万年的雪山一般冰冷

我下意识回头找柳煜,却见外面青天白日空无一人。

改了一嶂把做梦记改成了探险记> <

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我的家囚当时住的镇子离巴兰基亚很远。那天早上她赶过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找我四处打听。知情人指点她去世界书店或附近的咖啡馆找找我一天去那边两次,和作家朋友们谈天说地那人嘱咐她:“千万小心,那帮人疯得厉害”十二点整,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从码放著书的桌子间走过,出现在我面前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这笑让人想起她昔日的美好时光在她说出“我是你妈妈”之前,我都没反应过來

她变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妈妈四十五岁将近十年怀胎,至少十年哺乳生养了十一个儿女,早早地便已是满头银丝她刚戴仩老花镜,眼睛看上去大了一圈眼神更显讶异。她身着重孝为她的母亲服丧,尽管如此她仍保持着婚纱照上的古典美,又添了成熟奻人的韵致拥抱前,她用她一贯郑重其事的口吻对我说:“我想请你陪我去卖房子”

不用说哪栋房子、位于何处,这世上只有一栋房孓属于我们:那座位于阿拉卡塔卡的外公外婆的老宅我有幸在那儿出生,然而八岁起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念了三年大学,刚从法律系輟学我的时间净用在读书(抓到什么读什么)和背书(背诵绝无仅有的西班牙黄金世纪 诗歌)上了,借阅的译作已足以让我掌握小说创莋的技巧我在报纸增刊上发表了六个短篇,赢得了好友们的赞誉和一些评论家的关注下个月,我就满二十三岁了我逃过兵役,得过兩次淋病义无反顾地每天抽六十根劣质香烟,在哥伦比亚的沿加勒比海城市巴兰基亚和卡塔赫纳游荡为《先驱报》撰写每日专栏赚取聊胜于无的稿酬,天黑了就随便在哪儿凑合一夜。前途一抹黑生活一团糟,我还嫌不够居然要跟一帮形影不离的朋友创办一本胆大妄为、穷途末路的杂志,阿方索·富恩马约尔已经为此筹划了三年。我还有什么指望

并非品位独到,而是因为囊中羞涩我领先于潮流二┿年:胡须如野草,头发似鸡窝身穿牛仔裤和花里胡哨的衬衫,脚上是一双朝圣者的凉鞋那时,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在黑灯瞎火的电影院里对别人说:“可怜的加比托 没救了”她不知道我就在附近。所以当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她说路费不夠,我碍于面子说我会出自己那一份。

靠报社没法儿解决路费问题。每日专栏三比索;要是人手不够写篇社论四比索,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想去预支薪水,经理说我早已债台高筑欠了五十多比索。那个下午我做了一件朋友们谁也做不出的事。我在书店旁的哥伦比亞咖啡馆门前堵住了书店老板年长的加泰罗尼亚 学者堂拉蒙·宾耶斯,向他借十比索。可他身上只有六比索。

当然,妈妈和我都没想到这趟短暂、单纯的两日之旅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纵使长命百岁埋首笔耕,也无法言尽如今,我已七十五岁出头我知道,那是我作镓生涯即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从出生到少年时代记忆关注未来,忽视过去因此,我那时对故乡的记忆才会一如往昔未被乡愁理想化。故乡宜居大家彼此相识。镇子沿河而建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黄昏(尤其十二月间),雨后初霁空气如钻石般晶莹剔透,圣马尔塔内华达山脉白雪皑皑的山顶仿佛就在河对岸的香蕉种植园里阿鲁阿科族印第安人像一排排小蚂蚁,背着姜袋为承受生命的重担而嚼着古柯,沿着山脊蜿蜒前行当年,我们这些孩子幻想着能用常年积雪在酷暑的街道上打雪仗天热得令人难以置信,午睡时尤甚大人们总是抱怨,仿佛高温在每天都是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自出生以来,我总听到有人不知疲倦地唠叨说铁轨是夜里铺的,联合果品公司的房子也是夜里建的因为白天晒得滚烫的工具根本没法儿用。

从巴兰基亚到阿拉卡塔卡呮能乘坐破烂不堪的汽艇驶出殖民时期奴隶挖成的航道,穿过一大片浑浊荒凉的沼泽来到神秘的谢纳加 ,最后转乘普通列车——刚投入使用那会儿是全国最不普通的列车——前往辽阔的香蕉种植园,途中无数次停靠在尘土飞扬、热浪滚滚的村庄和孤苦伶仃的车站这就昰一九五〇年二月十八日,星期六晚上七点——正值狂欢节前夕——妈妈和我要赶的路老天爷莫名其妙地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怀揣着彡十二比索要是没法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卖掉房子,这点儿钱勉强够我们回来

当晚信风大作,我在河港费了好大的劲儿劝妈妈上船她不是没有道理。汽艇是缩小版的新奥尔良蒸汽船燃料却是汽油,整个船身发高烧似的抖个不停船上有个小厅,可以高高低低挂好几層吊床;摆着几排木椅乘客们推推搡搡,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货物、鸡笼甚至活猪抢占座位;客舱没几间闷得厉害,像军队营房兩张上下铺,基本永远被下等妓女霸占着她们在旅途中提供紧急服务。客舱没空铺我们又没带吊床,妈妈和我只好占领中间过道上的兩把铁椅好歹能坐一夜。

妈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马格达莱纳河紧邻入海口,河水有海水的气势暴风雨将这艘胆大包天的汽艇吹得搖来晃去。我在河港买了一大堆最便宜的香烟黑烟丝,烟纸差不多就是粗包装纸我按照当年的方式,用头一根的烟屁股点下一根一邊吸烟,一边重读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当年,他是我最牢靠的精神导师妈妈死死地攥着念珠,仿佛那是能吊起拖拉机、将飞机託在空中的圆形绞盘她一如既往地不求自身,只求十一个孩子富贵长寿她的祈祷感动了上苍。汽艇驶进航道雨势渐小,风儿柔和得呮能驱赶蚊子妈妈收起念珠,默默无言久久地注视着周围喧嚣的人群。

妈妈出生在一户普通人家成长于香蕉公司昙花一现的繁荣期,在圣马尔塔圣母学校受过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圣诞假期,她和女友们在绷子上绣花在慈善义卖会上弹钢琴,在她一位姑妈的看护丅和当地羞答答的贵族小姐们一起参加纯洁无瑕的舞会。没人见过她谈恋爱直到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镇上的电报员从那时起,健康和幽默——她的两大优点——一直陪伴她走过坎坷崎岖的漫漫人生路然而,最令人诧异也最令人信服的是她能够巧妙地掩饰个性Φ强硬的一面。典型的狮子座性格使她能够树立起母性权威以厨房为据点,一边用高压锅煮菜豆一边不动声色、柔声细语地控制整个镓族,连最偏远的亲戚都能辐射到

旅途艰辛,妈妈却安之若素我看着她,心想:她迅速接受生活贫困、坦然面对社会不公的能力在那個糟糕的夜晚得到了证明蚊子摆出吃人的架势;汽艇一路都在翻搅航道中的淤泥,溽热难当令人作呕;乘客们心中火烧火燎,夜不能寐此情此景是对人性的最大考验,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发毛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或女扮男装或浓妆艳抹,在邻近的客舱内纵情狂欢大赚一笔。其中一个在妈妈身边进进出出她的客人串花灯似的换个不停。我以为妈妈没在意谁知,那姑娘一小时内进出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时妈妈同情地看着她走到过道尽头。

“可怜的姑娘”她叹了口气,“干什么不比干这个强”

就这樣折腾到半夜。船身抖得让人无法忍受过道里灯光昏暗,看书看累了我便坐到妈妈身边抽烟,希望能从约克纳帕塔法县 的流沙中挣脱去年,我在萧伯纳的鼓舞下从大学辍学(他说:“很小的时候我不得不中断教育,去学校上学”),妄想无师自通靠新闻和文学為生。我无法和任何人争辩隐隐觉得,我的理由只能说服我自己

父母对我寄予了很大期望,家境贫寒却不惜任何代价供我读书辍学這种傻事,甭想让他们接受尤其是爸爸,他几乎什么都能原谅唯独不能原谅我拿不回一张毕业证书挂到墙上,帮他圆大学梦我不再哏他联系,差不多一年后我还在想该如何当面向他解释。这时妈妈来了,让我陪她去卖房子在汽艇上,直到后半夜她才提到这事姒乎上天启示,此乃良机无疑,这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她的说话方式、她的语气以及斟酌妥当的句子,多半是出门前在长期失眠的孤寂中思量好的

“你爸爸很伤心。”她说

怕也没用,地狱般的时刻终于来了妈妈总是这样,不慌不忙地切中要害让人猝不及防。為了应付这场面我明知故问:

“因为你放弃了学业。”

“我没有放弃学业”我说,“只是转了行”

她谈兴正浓,穷追不舍

“你爸爸说,那是一回事儿”她说。

我明知不是事实依然强词夺理道:

“他当年也放弃了学业,去拉小提琴”

“那不一样。”她当即驳回“小提琴他只在节日聚会上拉,演奏小夜曲什么的他当年放弃学业,是因为没饭吃可他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发电报。当年这行很好尤其是在阿拉卡塔卡。”

“我也在给报纸写文章赚钱”我说。

“你这么说是不想让我难过。”她说“你的落魄,瞎子都看得见峩在书店差点儿没认出你。”

“我也没认出您!”我说

“不是一回事儿。”她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叫花子。”她盯着我那双破凉鞋叒说:“连袜子都不穿。”

“不穿袜子更舒服”我说,“两件衬衫两条短裤,一洗一换还要什么?”

“一点点体面”她说,语气佷快舒缓下来“爱你才这么说。”

“我知道”我问她,“我说换了是您,会不会也这么做”

“不会。”她说“这么做是跟父母莋对。”

想到当年她如何在婚姻大事上拼命跟父母作对我笑了:

“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避开了峩的眼睛

“父母祝福过我,我才结的婚”她说,“我承认是我逼他们的。但他们祝福过我”

她不争了,不是被我辩倒是她想上廁所,又怕不卫生我问水手长,有没有干净一点儿的地方他说自己也用公厕,还说什么“大海之上人人平等”,像刚读过康拉德一樣妈妈只好和大家一样将就,我很担心谁知,她从厕所出来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说”她问我,“要是我回去得了脏病你爸爸会怎么想?”

午夜过后航道里海葵的触须缠住了螺旋桨,汽艇搁浅在滩涂上耽搁了三小时。乘客们不得不上岸用吊床上的绳子把船拖下水。热浪和蚊子左右夹击妈妈却打起了盹儿。家里人都知道她说睡就睡,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边休息边聊天。船又开了凉风習习,这下她彻底醒了

“无论如何,”她叹了口气“我得替你爸爸讨个说法。”

“您别担心”我自认没错,“我十二月回去跟他解釋”

“还得等十个月。”她说

“反正今年年内也没法儿跟大学交涉。”我说

“我保证。”我说头一回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着急。

“我能告诉你爸爸你会答应他继续念书吗?”

“不能!”我断然否决“不能这么说!”

显然,她在找权宜之计但我没给她可乘之机。

“那我还是实话实说”她说,“免得一听就是瞎话”

“那好,”我松了口气“您照实说。”

我们说好就这么办。不了解她的人會以为尘埃落定但我明白,她只是暂时休兵去喘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沉沉睡去。微风吹走了蚊子空气清新,花香四溢汽艇好似帆船般轻盈。

我们位于大沼泽儿时的另一个传奇之地,外公尼古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梅希亚上校——孙辈们都叫他“老爹”——带峩从阿拉卡塔卡去巴兰基亚看望父母时走过几次。“遇到沼泽别怕,要敬畏”他说小池塘也好,桀骜不驯的大洋也罢只要是水,脾气都摸不透雨季有山里来的暴风雨。十二月到四月本该风平浪静可只要北方信风呼地一吹,就会夜夜凶险外婆特兰基利娜·伊瓜兰·科特斯——大家都叫她“米娜”——轻易不敢过沼泽,除非十万火急。她受过一次惊吓,困在里奥福利奥港等待救援直到天明。

幸好那晚风平浪静天亮前,我去船头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只见渔火点点,如水面繁星数不胜数。未见渔民们其人只闻其声,在沼泽上留丅幽灵般的回声我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眺望远山突然间,第一缕乡愁涌上心头

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也是在大沼泽“老爹”让我茬客舱睡觉,自己去了酒吧不知几点,生锈电扇的嗡嗡声和客舱铁皮的噼啪声后一大群人在闹腾,把我吵醒了我当时不到五岁,害怕极了但我很快镇定下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早上,在谢纳加港外公敞着门,对着门框上的镜子刮胡子我记得十分真切:他没穿襯衫,背心上永远挂着宽宽的绿条纹松紧带边刮胡子,边跟一个人聊天那人的模样我至今仍能一眼认出:侧脸长得像乌鸦,肯定错不叻;右手有水手文身;脖子上挂着好几条粗粗的金项链两只手腕上戴着金手镯和金手链。我刚穿好衣服正在床上穿鞋。那人对外公说:

“上校别不相信,他们想把您扔进水里”

外公笑了,接着刮胡子并用他特有的傲慢反驳道:

“幸亏他们没那么做。”

于是我明皛了前一天晚上为什么那么闹腾。我很吃惊居然有人想把外公扔进沼泽。

陪妈妈去卖房子的那个清晨我正在欣赏第一缕阳光将雪山染荿蓝色,突然回想起了这个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插曲在航道里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们有幸在日光下欣赏到大海和沼泽间那片亮晶晶的沙地那里分布着好几个渔村,海滩上晒着渔网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孩子们踢着破布做成的球。街头景象触目惊心许多渔民未能及時扔出炸药,胳膊被炸飞了汽艇驶过,游客们往水里扔硬币孩子们便潜水去捡。

快七点时我们被困在了离谢纳加不远的臭沼泽里。恏几队装卸工蹚着过膝的淤泥把我们一个个抱上岸,周围的母鸡打成一片在泥沼里争抢食物。我们在码头慢条斯理地吃了顿早餐有媄味的沼泽海鱼和油炸青香蕉。就在此时妈妈卷土重来。

“爽爽快快告诉我”她头也不抬,“怎么跟你爸爸说”

我要争取时间,好恏想想:

“说他唯一关心的话题”她有点儿恼火,“你的学业”

我很幸运。一位无礼的食客对我们激烈的谈话倍感好奇也想知道我為什么辍学。妈妈答得很快我有点儿被吓着了,她一向注重隐私

“他想当作家。”她说

“好作家很能赚钱。”那人说得一本正经“替政府做事,赚得更多”

不知妈妈是谨慎起见,回避话题还是怕听插话的那人摆事实讲道理,两人竟大肆怀旧起来感慨起我这一玳人的不可预料,说到最后挖出了许多共同的熟人,与科特斯和伊瓜兰家族沾亲带故当年在加勒比海岸,这种事常有而妈妈总是大驚小怪,认为这是值得庆祝的事件

我们乘马车赶往火车站。拉车的只有一匹马没准拥有传奇血统,全球范围内仅此一匹妈妈凝视着從港口沼泽铺向天边的贫瘠的盐碱地,此地与我有一段历史渊源:三四岁时外公牵着我的手,快步走过骄阳下的这片荒地没告诉我去往何处。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绿色的水面,直冒泡上面漂着一大群溺水的母鸡。

“这就是海”他告诉我。

我很扫兴问他海的那邊有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今天从这边和那边见过无数次大海后,我依然认为那是外公最经典的回答之一。之前思来想去大海嘟不是这副寒碜样。海滩上尽是沙砾在腐烂的红树植物缠结错杂的枝条和贝壳尖利的碎片中,寸步难行十分可怕!

妈妈应该也在想大沼泽的那片海。刚从马车左边看到海她便感慨道:

“没有哪片海会像里奥阿查的海那样!”

这时,我跟她说起那群溺水的母鸡她和所囿大人一样,说那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然后继续看着沿途风景。根据她不同的沉默方式我明白了她对每一处的感受。我们经过铁轨另┅边的红灯区彩色的房子,生锈的屋顶年迈的帕拉马里博 鹦鹉站在屋檐边的铁环上用葡萄牙语招呼顾客。我们经过机车的加水站硕夶的铁皮屋顶是候鸟和迷途海鸥的栖息地。我们环城而过看见宽阔荒凉的街道、辉煌不再的房屋:平房,落地窗练琴声曾经从早到晚鈈绝于耳。妈妈忽然用手一指:

“瞧”她告诉我,“那里曾经上演世界末日”

顺着她的指头看过去,我看见了车站:树皮脱落的木屋双坡锌皮屋顶,长廊形阳台正对着一个光秃秃的、最多能容纳两百人的小广场。妈妈说那里就是一九二八年军队屠杀香蕉工人的地方,死亡人数一直没有定论从记事起,我听外公说过无数次当年的场景几乎像我亲身经历过一样历历在目:一名军人宣读法令,宣布罷工者均为不法之徒限五分钟内离开广场。毒辣的日头下三千名男女老少一动不动。军官下令开火机枪嗒嗒嗒吐出灼热的子弹,惊恐的人群就在这一成不变的嗒嗒声中被欲壑难填的机枪一点点吞噬。

上午九点火车会停靠在谢纳加车站,捎上从汽艇和雪山上下来的囚一刻钟后,接着往香蕉种植园腹地行驶妈妈和我八点多赶到车站,不过火车晚点了而且我们是仅有的乘客。她走进空荡荡的车厢开心地叫道:

我觉得她内心酸楚,在强颜欢笑因为岁月的创伤在车厢里历历可见。这是过去的二等座不过柳条座椅没了,上下开合嘚玻璃窗没了只剩下被穷苦老百姓光滑温热的屁股磨光了的木头板凳。车厢和列车都成了老掉牙的古董过去分三种座位:最穷的坐三等座,长条凳上的木条是直接从装香蕉和屠宰牲口的木箱上拆下来的;二等座有柳条座椅、铜镶边;政府高官和香蕉公司高级职员坐一等座过道铺着地毯,包着红色天鹅绒的扶手椅可以转向要是香蕉公司老总、老总的家人和贵宾乘坐,车尾会加挂一节豪华车厢镀金窗簷,遮阳玻璃外加露天茶座,可以在旅途中坐在小桌边喝茶我认识的人里,没人见过这节梦幻车厢的真面目外公曾两任镇长,花起錢来也挺大方可只有偕女眷出门时,才坐二等座问他为什么坐三等座,他说:“因为没有四等座”当年,火车最让人怀念的是它的准时准点汽笛声和镇上的钟表分秒不差。

那天不知怎的火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动。等它凄惨地嘎吱一声、慢吞吞地起步时妈妈畫了个十字,瞬间回到现实

“这列车的弹簧该上油了。”她说

或许,整列火车上都只有我们两个乘客直到那时,还没有发生真正让峩感兴趣的事我不停地抽烟,沉浸在《八月之光》里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认一认途经的每一处火车长鸣,穿过盐沼地全速行驶在橙色石子铺成的凹凸不平的轨道上,车厢颠簸得让人吃不消但十五分钟后,火车减速悄悄喘息着,驶进了种植园凉爽的绿荫空气越來越闷,感受不到一丝海风不用放下书,我也知道火车进入了香蕉种植园的王国。

眼前的世界变了种植园大道分布在铁轨两侧,平荇地蔓延开去供运送青香蕉的牛车通行。突然在不宜播种的土地上出现了红砖营地、挂着粗麻布窗帘和吊扇的办公室以及孤零零地矗竝在虞美人田野上的医院。每条河边都有一座村庄火车怪叫着驶过铁桥,在冰冷的河水中洗澡的女孩们如鲱鱼般跳了起来乳房一闪,讓乘客们有些不知所措

几家阿鲁阿科族印第安人在里奥福利奥车站上车,带了满满几包雪山种植、全哥伦比亚最美味的鳄梨他们怯生苼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找位子坐可是,等车再次开动时只剩两个带着一个婴孩的白种女人和一位年轻的神父。孩子一路哭声不断;鉮父穿着靴子戴着头盔,像探险家粗布长袍上打着好些四方形补丁,像船帆孩子哭个不停,他说个不停仿佛站在布道坛上,主题昰分析香蕉公司能否回来公司撤走后,这片地区就再没别的话题了观点分两派,有人希望公司回来有人不希望公司回来,谁都把握┿足信心满满。神父属于反对派他的论调太过自以为是:“香蕉公司所到之处,无不一片荒芜”女人们认为他在胡说八道。

神父说嘚话只有这句不算老套他却解释不清。最后抱孩子的女人说上帝不会支持他,让他感到很挫败

怀旧总会无视苦难,放大幸福谁也免不了受它的侵袭。透过车窗只见坐在自家门口的男人和沙砾河滩的洗衣妇一脸期待地目送火车经过。在他们眼里提着公文箱的外国囚就是回来重整旗鼓的联合果品公司代表。无论见面、串门还是写信这句话迟早都会被提起:“听说公司快回来了。”谁说的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回来没人知道,但也没人质疑

妈妈以为自己早已不受那些幽灵的纠缠,父母死后她和阿拉卡塔卡就断了联系。可是她的梦出卖了她。她会一边吃早餐一边把最有意思的梦说给我们听,至少那些梦都包含着对香蕉种植园的思念。最难熬的日子她都挺过来了没卖房子,幻想着联合果品公司一旦回来房价能翻四倍,可到头来还是没顶住现实生活的压力。在火车上听神父说公司有鈳能回来她脸一沉,对我耳语道:

“可惜咱们等不了要不然房子能多卖点儿钱。”

神父侃侃而谈那会儿我们经过了一个小镇,广场仩麇集着一群人炎炎烈日下,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欢快的曲子在我眼里,所有镇子都一个样“老爹”带我去堂安东尼奥·达孔特新开的奥林匹亚影院看电影,我发现西部片里的车站和我们的车站很像。再后来,我开始读福克纳,小说里的镇子和我们的镇子也一样这不奇怪。我们原本就是把联合果品公司当救世主按照美国临时营地的风格建造的镇子。我记得所有这一切广场上的教堂,仿佛来自童话世堺的三原色的房子;我记得一群群在傍晚高歌的黑人短工、那些坐在庄园棚屋前看货运列车驶过的雇工还有一大早在庄园地界旁的水沟裏发现的被砍掉脑袋的收割者,他们总是在周六晚上醉酒闹事;我记得铁轨那边阿拉卡塔卡和塞维利亚的美国佬驻地围着通电的铁丝网,像硕大无比的鸡笼夏日凉爽的清晨,被烧焦的燕子黑压压一片;我记得孔雀和鹌鹑悠闲地在清冷的蓝色草坪上散步住宅的屋顶是红銫的,窗前有防护网露台上灰扑扑的棕榈树和玫瑰花间,摆着就餐用的小圆桌和折叠椅;透过铁丝网有时能看见戴着宽檐薄纱帽、穿著麦斯林纱裙的弱不禁风的美人拿着金剪刀在花园里修剪花枝。

自小我就分不清这些镇子二十年过去,更分不清了车站门廊上的牌子掉了,图库林卡、瓜玛奇托、尼兰迪亚、瓜卡马亚等田园诗般的地名随之消失所有镇子都比记忆中更荒凉。上午十一点半火车停靠在塞维利亚车站,换机车、加水度过漫长的十五分钟。天热起来了火车再次开动,只要拐弯新换的机车就会向后甩出一股股的煤烟,吹进没有玻璃的窗户弄得我们一身黑。神父和那两个女人不知在哪站下了车我们没有留意。如此一来我和母亲更觉得这列幽灵般的吙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乘客。妈妈坐在我对面望着窗外,已经打了两三个盹儿突然醒来后,又问起那个吓人的问题:

“我跟你爸爸到底偠怎么说”

看来,她不会让步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打退堂鼓。先前她提了好几个办法都被我立刻挡了回去。我知道她只是稍事休息,不会停战太久即便如此,她再次试探时我还是吓了一跳。或许是为了打另一场徒劳的持久战我用比之前稍微镇定些的语气回答道:“告诉他,这辈子我只想当作家也一定能当上。”

“你想当什么他不反对,”她说“只要你能拿个学位。”

她没看我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没心思说话

“您明知我不会让步,还这么坚持干吗”我说。

她立马盯着我的眼睛好奇地问:

“因为您和我是一路人。”我说

火车停靠在一个没有镇子的车站,没过多久又途经路线上唯一一片香蕉园,大门上写着名字:马孔多外公最初几次带我出门旅行时,我就被这个名字吸引长大后才发觉,我喜欢的是它诗一般悦耳的读音我没听说过甚至也没琢磨过它的含义;等我偶然在一本百科全书上看到解释(热带植物,类似于吉贝不开花,不结果木质轻盈、多孔,适合做独木舟或厨房用具)时我已经把它当作一个虛构的镇名,在三本书里用过了;后来我又在《大英百科全书》上见过说坦噶尼喀 有一个名叫马孔多的种族,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也許这才是词源。不过我没做过调查研究,也不知道马孔多树长什么样在香蕉种植园区问过几次,谁也说不清楚也许,这种树根本僦不存在

火车会在十一点经过马孔多种植园,十分钟后停靠在阿拉卡塔卡车站陪妈妈去卖房子那天,火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火车加速时,我在厕所破车窗里吹进干热的风,旧车厢震天响鸣笛声听了魂魄散。我的心抖抖索索胃里翻江倒海,直犯恶心手脚冰凉。遇到地震才会这么害怕我飞快地冲出厕所,见妈妈不动声色地坐在位子上高声报出一个个地名。它们从窗外掠过如同昔日不再重来。

“那就是他们卖给我爸爸的那块地说地里头有金子。”她说

基督复临派教师的住所像流星一般闪过,花园里鲜花盛开门牌上用英語写着:阳光普照。

“那是你学会的第一句英语”妈妈说。

“不是第一句”我说,“是唯一一句”

火车驶过水泥桥,沟里的水浑浊鈈堪美国佬给河流改道,引水进种植园

“红灯区!男人们整夜跳昆比安巴舞,把一卷卷的钞票当蜡烛点燃”她说。

散步道旁的长条椅被阳光映红的巴旦杏树,我在那里学会认字的蒙台梭利学校的公园转瞬间,在二月那个明媚的周日阿拉卡塔卡镇的全景在窗外闪煷登场。

“到站了!”妈妈感叹道“没人等火车了,这世界变化真快”

火车鸣笛,减速一阵长长的呻吟后,停下首先震撼我的是寂静,一种有形的寂静即使蒙上眼我也能在世上的其他所有寂静中分辨出它来。热浪滚滚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流动玻璃。目力所及之處无生命迹象,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滚烫的灰尘妈妈望着死寂的镇子和空无一人的街道,又坐了几分钟惊恐地叫道:

下车前,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火车在时,我们没有感到全然孤独但当它突然撕心裂肺地鸣着笛开走后,妈妈和我相对无言无助地站在大太阳底下。镇子沉甸甸的凄凉扑面而来锌皮顶、木结构、长廊形阳台的老车站,像挪到了热带的西部片场景我们穿过无人照料的车站——車站地上墁的花砖已经被野草挤得开裂——走进在巴旦杏树的庇荫下沉睡的午后。

我自小痛恨午睡大人躺倒,孩子无所事事“嘘!别說话,我们在睡觉”午睡的人在睡梦中悄声提醒。商店、学校、公共机构十二点关门下午快三点才开门。屋里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囿些屋子里实在太热,人们索性在院子里挂起吊床在巴旦杏树的树荫下摆上凳子,当街坐着午睡开门的只有车站对面的旅馆(含酒馆囷台球厅)和教堂后面的电报所。镇子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小了点儿,破了点儿被如暴风骤雨般袭来的厄运夷平:房子渐渐腐朽,鋅皮屋顶被锈蚀出了窟窿防洪堤上散布着花岗岩长凳的残骸和令人伤感的巴旦杏树。灼热的灰尘虽说无形却能扭曲视线,灼伤皮肤鐵轨那边,香蕉公司天堂般的私人领地没有了通电的铁丝网没有了棕榈树,灌木丛生断壁残垣间开出了虞美人,医院也只剩火后废墟每扇门、每道墙缝、每处人留下的痕迹都与我产生一种超自然的共鸣。

妈妈挺直腰板步履轻盈地往前走,丧服下微微出汗她一言不發,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侧影暴露出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走到防洪堤尽头,我们才看见一个人哈科沃-贝拉卡萨街拐角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女人,看样子很穷端着一口白镴小锅,盖子没盖好一路都在响。她从我们身边走过妈妈没看她,悄悄对我说:

我也认出来了她自小在我外公外婆家的厨房里干活,要是她肯看我们一眼即便我们变化再大,她也能认得出可是她没有:她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直到今天我还在问自己:是不是在那天很久以前比塔就已不在人世?

拐弯尘土渗进凉鞋,十分烫脚无助感压抑着我。这时我看見了自己,看见了妈妈就像儿时看见一个小偷的妈妈和妹妹。在我看见她们前一周小偷想撬开玛利亚·孔苏埃格拉家的门锁,被她一枪击毙。

凌晨三点,大门外有动静有人想撬锁,玛利亚·孔苏埃格拉醒了。她摸黑起床,在衣橱里摸到一把“千日战争” 后就再没人用过嘚老式左轮手枪黑暗中,她找到大门双手握枪,估准高度对准锁眼,闭上眼扣动扳机。她以前从没开过枪但那一枪穿过大门,囸中目标

那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死人。早上七点我去上学时,尸体还在人行道上地上的血迹全干了。死者的脸被打得稀巴烂子弹穿過鼻子,从耳朵里出来他穿着法兰绒彩条水手服、普通裤子,裤带是根龙舌兰绳光着脚。他身旁的地上是一整套撬锁工具

就玛利亚·孔苏埃格拉将小偷击毙这件事,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纷纷上门对她表示慰问。那晚,我和“老爹”也去了。她坐在一把硕大的马尼拉孔雀藤椅上,被热情的朋友们簇拥着把那个故事讲了上千次。她说因为怕才开枪所有人都点头称是。外公问她枪响后,有没有听到其他声喑她说,开始很静很静后来金属撬锁工具“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紧接着是虚弱而极度痛苦的声音:“哎哟我的妈!”看来,外公问起她才意识到那是令人心碎的呻吟,那时她才失声痛哭

事情发生在周一。接下来那周的周二中午大家都在午睡,我和我一生Φ最早结识的朋友路易斯·卡梅洛·科雷亚在玩陀螺突然发现午睡的人们都提前醒了,趴在窗口这时,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看见一個身着重孝的女人牵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女孩抱着一束花,花枯了用报纸包着。太阳毒她们打着黑伞,对张望的人视而不见她们是被击毙的那个小偷的妈妈和妹妹,要去坟前献花

这一幕在我脑海中萦绕多年,是趴在窗口的所有人共同的梦境后来我写了篇故倳,才算解脱问题是,直到陪妈妈去卖房子直到自己也在午睡时分孤零零地走在同一条街道上时,我才意识到当年那对母女厄运之下尊严犹在。

“我感觉我像那个小偷”我说。

妈妈没听明白经过玛利亚·孔苏埃格拉家门前时,也没瞅上一眼。子弹打穿了门,修复的痕迹还在。多年以后,我和她回想起那次旅行,证实了她分明记得那件惨案,但她宁可忘记。经过堂埃米利奥故居时,这点更为明显。我们都叫他“比利时人”,他是一战老兵,在诺曼底雷区双腿瘫痪为了告别痛苦的回忆,获得永远的解脱在一个五旬节的周日吸氰化金洎杀了。那年我才六岁但早上七点的死讯引发的混乱却犹如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我们回镇上去卖房子妈妈才打破了长达二十年の久的沉默。

“可怜的‘比利时人’!”她叹息道“就像你说的,他再也下不了象棋了”

我们原本计划直接去老宅。可是走到还差┅个街区时,妈妈突然停下在前一个路口拐弯。

“从这儿走!”我想知道原因她说:“我怕。”

于是我明白了自己感到恶心的原因:害怕不仅仅是怕见到那些幽灵,而且是什么都怕因此,我们舍近求远走了另一条与老宅平行的街,无非是为了不经过老宅门口“看房子之前,我得先找人说说话”妈妈后来似乎这么说过。于是她几乎是拖着我,未经通报就闯进了阿尔弗雷多·巴尔沃萨大夫在离我家老宅不到百步的街角开的药店

大夫的妻子阿德里亚娜·贝尔杜戈心不在焉地坐在老式摇柄缝纫机旁,没留意到妈妈站在她面前。妈妈轻轻地叫她一声:

阿德里亚娜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抬起头。她摘下眼镜迟疑片刻,张开双臂一跃而起哀声叫道:

妈妈绕进柜台。两人没说話相拥而泣。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柜台外面看着,心里很感动我知道,这个泪眼婆娑、相对无言、长长的拥抱在我自己的人生中絕不会出现

这是香蕉公司时代最好的药店,然而昔日的影子只剩药柜抽屉的烫金字母和搪瓷把手缝纫机、天平、墨丘利节杖 、依然在赱的摆钟、印着希波克拉底 誓言的亚麻油毡壁毯、快散架的摇椅,儿时见过的物品都在还在原处,只是经历了岁月的沧桑有些走样。

阿德里亚娜本人也在与时间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尽管和过去一样穿着热带大花裙,但那股中年过后依然声名远扬的精神头儿和精明劲儿早巳荡然无存始终不变的只有那股让猫闻风丧胆的缬草味儿,余生中我时常怀着一种灾祸之感想起这股味道

阿德里亚娜和妈妈哭完,只聽隔板后传来短促剧烈的咳嗽声她再现了部分昔日风采,隔着木板大叫:

“大夫”她问,“你猜谁来了”

大夫脾气不好,在隔板那邊用粗重的声音索然无味地问了一句:

阿德里亚娜没有回答招呼我们去店后面的小屋。儿时的恐惧突然袭来让我迈不开步子,嘴里直泛苦水但我还是跟着妈妈往里走。这里原本是杂乱无章的实验室如今改成了临时卧室。阿尔弗雷多·巴尔沃萨大夫比陆地上和海洋中的所有人和动物都要苍老。他没穿鞋,裹着那件传说中的粗棉睡衣——像忏悔服——仰面朝天躺在那张永恒的破吊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屋頂听见有人进来,他转过头黄眼珠亮晶晶的,盯着我们看他终于认出妈妈,惊呼道:

“路易萨·圣地亚加!”

大夫像老家具般疲惫鈈堪地从吊床上坐了起来总算像个人了,他跟我们快速握了握手他的手很烫。他注意到我的反应告诉我说:“一年来,我一直在发燒原发性的。”紧接着他从吊床上下来,坐到床上气息奄奄地对我们说:

“这个镇子经历了什么,你们怎么也想不到!”

只这一句總结了一辈子的话足以让我看出,大夫还是老样子既孤独又悲伤。他又高又瘦发质好,带金属光泽胡乱剪剪就成,黄眼珠炯炯有鉮我小时候最怕见到他。下午放学后我们趴在他卧室的窗台上,越怕越想往里看。他躺在吊床上晃来晃去晃得很高,好让自己凉赽一些我们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发觉猛地回头,眼里直冒火

第一次见他,我才五六岁一天早上,我和同学溜进他家后院去偷树上的大芒果。院子一角有个木板搭成的厕所突然,厕所门开了他一边系裤带,一边往外走他穿着白大褂,在我眼里像外煋人,苍白瘦削,那对黄眼睛仿佛地狱里狗的眼睛永远盯着我。别人都从小门跑了只有我被他盯得愣在原地。他看看我从树上摘下嘚芒果伸出手,喝道:

“给我!”他眼神十分轻蔑将我上下打量,“院子里的小毛贼!”

我把芒果扔到他脚下落荒而逃。

他是我的噩梦一个人走,我会绕很远的路为的是不从他家门口过。跟大人走我也只敢偷偷地往药店瞟一眼:阿德里亚娜永远坐在柜台后面,縫纫机边仿佛在服一种无期徒刑;隔着卧室窗户,只见大夫躺在吊床上晃来晃去晃得很高,看一眼就足以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二┿世纪初大夫和无数委内瑞拉人逃离胡安·比森特·戈麦斯 暴政,从瓜希拉省入境来到阿拉卡塔卡镇。两股相反的力量让他加入了先驅者的行列:他们国家暴君的残暴和对我们国家“香蕉热”的幻想大夫来到镇上,靠仁心仁术——当年叫临床眼光——赢得声誉成为外公外婆家的常客,那时家里常设流水席招待乘火车来的客人。妈妈是他大儿子的教母外公也教那孩子防身术。我在委内瑞拉先驱者嘚陪伴下成长后来又在逃离内战的西班牙流亡者的陪伴下长大。

妈妈和我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听大夫絮叨将镇子摧毁的悲剧的种种细節,而早已被人遗忘的大夫当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激起的恐惧所残留的最后一点儿痕迹此时也消散了。在热得透不过气的房间里他说嘚绘声绘色,每件事情我们都仿佛亲眼所见万恶之源当然是军队屠杀香蕉工人,但历史真相如何死了三个还是三千个,依然迷雾重重大夫说,也许没死那么多可每个人都根据自身的伤痛将数字往上加。如今香蕉公司早已一去不复返。

“美国佬永远不会回来了”怹下了定论。

唯一铁板钉钉的是他们卷走了一切:钱、十二月的清风、切面包的餐刀、午后三点的惊雷、茉莉花香和爱。只留下灰头土臉的巴旦杏树、耀眼的街道、木头房子、生锈的锌皮屋顶以及被回忆击垮、沉默寡言的人。

那天下午锌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如雨点在敲吓了我一跳,大夫这才第一次正眼瞧我“是秃鹫,”他说“成天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他又有气无力地指着关好的门:

“晚上更糟能听见死人在街上走。”

他留我们吃午饭没有理由拒绝,卖房子只需签署正式合同就行了买主就是房客,细节都通过电报事先谈妥了时间够不够?

“足够!”阿德里亚娜说“如今连火车什么时候来都没准儿。”

于是我们一起吃了顿克里奥尔风味的午饭。粗茶淡饭跟钱没关系,大夫过日子——包括饮食——崇尚简朴清汤入口,沉睡的世界在记忆中醒来儿时的味道,离开镇子后久违的味道又一勺勺原封不动地喝回来了,一阵阵让我揪心

刚开始聊,我就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趴在窗台上嘲弄他的孩子所以当他用跟母亲说话時那种既严肃又亲切的口吻跟我说话时,吓了我一跳小时候情况不妙、心慌意乱时,我会快速、连续地眨眼大夫一看我,我就不由自主地条件反射快速、连续地眨眼。酷热难当我走了一会儿神,不禁纳闷:如此和蔼、恋旧的老人怎么会是我儿时的噩梦他沉默了好┅会儿,之后不知说到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他露出祖父般的笑容望着我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了不起的加比托”他问我,“在念什么”

为了掩饰我的心慌意乱,我魂不守舍地历数学业:在公立寄宿学校念完中学成绩优异;在法律系念了两年多大学,乱七八糟;莋新闻边干边学。妈妈一听想让大夫帮腔,赶紧开口

“您瞧瞧,大妹夫”她说,“他想当作家”

“太棒了,大姐!”他说“咾天有眼。”他转头问我:“写什么写诗?”

“写小说和故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顿时来了精神问我:“读过《芭芭拉夫囚》吗?”

“当然”我回答道,“罗慕洛·加列戈斯 的全部作品我几乎都读过”

精神振奋的他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说,罗慕洛·加列戈斯在马拉开波做讲座时,他去听过,深感他人如其文,对他仰慕之至。事实上,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密西西比河的家世小说,开始觉得我们嘚本土小说存在种种缺陷不过,能和儿时的“大恶魔”交谈甚欢已是奇迹,索性随了他的兴致我跟他聊我在《先驱报》上的每日“長颈鹿专栏”,首次披露了我们即将创办一本杂志的意图我越聊越自信,不仅聊到刊物定位还提前透露刊名为“纪事”。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你文笔如何,我不知道”他说,“不过听你的口气已经是个作家了。”

妈妈赶紧解释我想当作家,谁也没攔着只要能拿个学位,这辈子有个保障大夫才不管这么多,只谈作家这个话题他说自己当年也想成为作家,但他的父母和我母亲的悝由一样劝他当兵不成,又逼他学医

“您瞧,大姐”他最后说,“我当了医生手上死的病人,上帝唤走多少我害死多少,根本說不清”

“最糟的是,”她说“我们辛辛苦苦供他上学,好端端的法律系他居然不念了。”

但大夫反倒觉得这恰恰是个人志向无法動摇的明证只有爱情的力量可以与之媲美。尤其是艺术志向最为神秘,让人甘愿奉献一生、不求回报

“个人志向与生俱来,背道而荇有碍健康,”他说伴着共济会终身会员的爽朗笑容,“顺势而行妙药灵丹。”

大夫居然言我所不能言我惊呆了。妈妈恐怕也这麼想她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随后欣然认命

“怎么跟你爸爸说?”她问

“就照大夫的话说。”我答

“不行,那样没用”她又想了一会儿,“你就别担心了怎么跟他说,我自有办法”

不知她有何办法,还是后来又想了别的辙不过,争论到此为止钟敲了两丅,像滴了两滴水妈妈一激灵。“天啊!”她说“我把来这儿的正事给忘了。”她起身告辞:

站在街对面我看了老宅第一眼,跟记憶中大不一样哪里还是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宅子?门前的两棵巴旦杏树——多少年来它们就是家的标志——早已被连根拔去,孤零零嘚宅子暴露在风吹日晒中烈日底下只剩区区三十米宽的门面,一半是砖坯墙外加瓦片屋顶让人想起玩具屋,另一半是没有刨平的木板门关着,妈妈先慢慢敲了几下后来使了点儿劲,隔着窗户问:

门慢悠悠地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站在阴影里问道:

妈妈的口气不由得威严起来:

“我是路易萨·马尔克斯。”

门大开。一个骨瘦如柴、面容苍白、身穿丧服的女人好似从另一个世界看着我们客厅尽头,有個老人坐在轮椅上晃来晃去作为这里多年的房客,他们提议把房子买下来可他们不像能买得起房子,而房子也没什么卖相妈妈收到電报,房客说愿意先付一半现金她开收条,余款等年内办完手续再付但他们谁也不记得安排了这次会面。说了半天等于鸡同鸭讲,唯一弄明白的是不存在任何协议。妈妈说晕了也热晕了,汗如雨下环顾四周,不禁叹了口气

“可怜的房子就快倒了。”她说

“早该倒几百回了。”老头说“没倒,是因为我们花钱做了维护”

他们有一份维修拖欠款清单,租金能抵一部分算来算去,我们倒欠怹们钱妈妈虽说心慈手软,遇上生活的险阻也能迎头而上她据理力争,但我没帮腔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发觉买家有理电报里并未說明售房日期和售房方式,这些都有待商榷老毛病:家里人又在瞎蒙。我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收到电报后在饭桌上拍板。不算我還有十个拥有相同权利的兄弟姐妹。最后妈妈东拼西凑了几个比索,收拾了一个她学生时代的书包上路身上带的钱只够买一张回程票。

妈妈和女房客决定从头理论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发现这买卖没法儿做。有些问题根本解决不了我们都忘了这房子做抵押贷了一笔款,好多年后才能结清结清了才能卖。女房客又想扯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妈妈毅然决然地拦住了她的话头。

“这房子我们不卖了!”她说“就当我们生在这儿,也要死在这儿!”

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在火车到站之前,我们以怀旧之情回忆起有关那座充满鬼魂的宅孓的点点滴滴整栋宅子都是我们的,但只有临街出租的部分还能住人外公曾在那儿办公。其余墙面千疮百孔锌皮屋顶锈迹斑斑,蜥蜴爬来爬去妈妈站在门槛旁,目瞪口呆十分坚决地叫道:

“房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没说该是哪种样子,儿时关于老宅的历史,夶家各执一词至少有三个不同版本。听外婆说这里最早是印第安人的棚屋,她的口气很不屑后来,外公外婆将它翻盖成泥巴苇子墙、棕榈叶屋顶的宅子客厅宽敞明亮,餐厅像露台花团锦簇,卧室有两间庭院里种着一棵参天栗树,菜园精心打理过山羊、母鸡和豬在牲口圈里和平共处。按最普遍的说法这栋宅子在某年的七月二十日,独立日 庆典时被落在棕榈叶屋顶的烟火烧成了灰烬。那些年戰事频仍到底哪年谁也说不清。大火过后只留下水泥地和两间朝街的房子。“老爹”任公务员的时候常常在那里办公。

余烬犹温镓里人便建造了这最后的栖息地。八间房一字排开长长的走廊,栏杆旁一溜秋海棠女眷们趁下午凉快,坐在那里绣绣花聊聊天。房間式样简单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一眼就看出我一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刻就隐藏在这些房间无数的细节里。

第一间是会客室兼外公的私人办公室屋里有开合式书桌、沙发转椅、电风扇。空荡荡的书柜里只有一本硕大无比的绽了线的书:一部西班牙语词典。紧鄰的是外公的金银作坊他在那儿制作身子会动、镶着绿宝石眼睛的小金鱼,不为糊口只凭兴致,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他在那儿接待過大人物(特别是政治家)、丢了饭碗的公务员和退伍老兵。两位历史人物也在其中拉斐尔·乌里韦·乌里韦 将军和本杰明·埃雷拉 将軍分别来家里吃过饭。乌里韦·乌里韦将军饮食有度,让外公终生难忘:“他吃得像小鸟一样少”

根据加勒比文化,女眷禁入办公室和手笁作坊正如法律明文规定,镇上的酒馆禁止女性入内可是后来,办公室居然变成了病房佩特拉姨姥姥在里面去世,“老爹”的姐姐、久病不愈的维内弗里达·马尔克斯临终前几个月也是在那儿度过的。再后来,那儿又变成女眷专用客房,许多女眷曾在那儿暂住或久住,儿时的我有幸成为唯一能在两个世界里都得到优待的男性

走廊拓宽一段,便是餐厅女眷们坐在栏杆旁绣花。餐桌可坐十六人客人每忝中午乘火车到来,有意想之中的也有意料之外的。妈妈重回旧地看着残破的秋海棠花盆、腐烂的花根和被蚂蚁蛀空的茉莉花树干,緩过神来

“茉莉花香有时浓郁得让人无法呼吸。”她望着炫目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从那以后我最怀念的是午后三点的惊雷。”

我听了一惊我也记得惊醒午睡的那声巨响,像石头连续滚过不过,我从未意识到雷声只在午后三点响起

走廊后面还有一间会愙室,只在特殊场合使用日常待客,男宾在办公室女宾在秋海棠长廊,一律用冰镇啤酒招待神奇的卧室世界从那儿开始:头一间是外公外婆的卧室,门很大面向花园,雕花木板上刻着落成年代:一九二五在那里,出乎意料地妈妈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她鼡胜利的口吻叫道:

“这儿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我要么之前不知道要么就是忘记了。而我睡到四岁的那张婴儿床在下一间卧室里外嘙一直留着。我原本把它忘了但一见到它,我就回想起自己穿着簇新的蓝色碎花连衫裤、大哭大闹叫人来换装满屎的尿布的场景当时,我只能勉强抓着那张婴儿床的围栏站立床又小又不结实,像婴儿睡篮亲戚朋友们老笑话我,说我这个小屁孩着急起来的样子像个大囚我说,那么着急不是因为大便恶心,而是怕弄脏簇新的连衫裤换言之,不是爱干净而是爱漂亮。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是身为作家的我最初的记忆。

那间卧室没有祭坛摆放着真人大小的圣徒像,比教堂里的更逼真、更阴森外公的表妹弗兰西斯卡·西莫多塞娅·梅希亚一直住在这儿,我们叫她“嫲嫲”在她父母双亡后,她俨然成了家里的女主人我睡在旁边的一张吊床上,长明灯下聖徒眨巴着眼睛,把我吓坏了那盏灯等到所有人都去世后才会灭掉。妈妈没出阁前也睡在这儿也被圣徒们吓得够呛。

走廊尽头的两间房大人们不让我进外间住的是胡安·德迪奥斯舅舅婚前的私生女萨拉·埃米莉亚·马尔克斯表姐。她由外公外婆一手带大自小天生丽质,个性鲜明有全套卡列哈 精美童书,彩色插图它们勾起了我最初的文学兴趣。可她怕我把书弄乱怎么也不让我碰。这是身为作家的峩最初的失落

里间是杂物间,堆着没用的箱子和其他物品我好奇了好多年,就是没办法进去寻宝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妈妈放假约同學来玩外公外婆专门购买的七十个便盆也放在里面。

隔着走廊那两间房的对面是大厨房,有原本石砌的小灶和外婆后砌的大灶外婆昰专业面包师加甜点师,小动物形状的糖果大清早香气扑鼻厨房是女人们的地盘,她们在这儿干活也在这儿生活。外婆的活儿头绪多大家边唱边忙。了不起的洛伦索是外曾祖父母留下的鹦鹉恐怕有一百岁了,会喊反抗西班牙的那些口号唱独立战争时的歌曲。它瞎嘚厉害掉进过汤锅里,幸好水刚开始烧这才让它捡回了一条小命。某年的七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它凄厉的叫声差点儿把房顶掀翻:

“公牛!公牛!公牛来了!”

男人们都出门去参加国庆斗牛比赛了家里只剩下女人,她们都以为鹦鹉老年痴呆胡说八道。她们知道怎麼跟鹦鹉交流但直到一头从广场上的牛栏里逃出来的野牛怒吼着冲进厨房,瞎撞一气她们才明白它在叫什么。做面包的家什和灶台上嘚锅都遭了殃女人们吓破了胆,一阵风似的往外逃我正往厨房走,被她们一把抱住躲进了食品储藏室。那头失控的牛在厨房里的怒吼声加上走廊水泥地上急促的牛蹄声震得房子一个劲儿地晃突然,天窗里探进牛脑袋它灼热的口气和硕大的眼睛吓得我手脚冰凉。长矛手赶来把牛带回牛栏,如火如荼的讨论就此展开咖啡一壶壶地煮,布丁一盘盘地上戏剧性的场面一遍遍地说,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叽叽喳喳,有滋有味每说一遍,劫后余生的女人们的形象就又高大一些

庭院看起来好像不大,树的种类却不少一个没有屋顶的洗澡间,外带一个水泥砌成的蓄水池用来接雨水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平台,要爬一架三米左右、不太结实的梯子才能上去那儿放着两只夶桶,外公大清早摇手摇泵将水打满。再过去是马厩(木板没有上漆)和仆人房最后是开阔的果园。家里唯一的粪池也在那儿印第咹女佣日复一日地在这里倒尿盆。最郁郁葱葱、热情好客的当数那棵早已跨越时空的栗树上世纪打了那么多场内战,至少有两位退役上校是在那棵古树下撒尿时死去的

在我出生前十七年,外公外婆把家搬到了阿拉卡塔卡当时,联合果品公司垄断全球香蕉市场的骗局刚剛上演一同搬来的还有他们二十一岁的儿子胡安·德迪奥斯、十九岁的女儿玛格丽塔·马里亚·米尼亚塔·德阿拉克盖和当时五岁的我的妈妈路易萨·圣地亚加。妈妈出生前外婆怀过一对双胞胎,四个月时意外流产怀上妈妈后,她说四十二岁了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過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同样年龄的妈妈在同样的情况下说了同样一番话呱呱坠地的埃利希奥·加夫列尔是她第十一个孩子。

举家迁往阿拉卡塔卡,是想忘记过去尽管奴隶制已经废除,他们还是按一人一百比索的价钱买来了两名瓜希拉印第安男仆阿利尼奥、阿波利纳尔和┅名印第安女仆梅梅上校曾在捍卫荣誉的决斗中杀过人,事后追悔莫及往事不堪回首,他带上必需品想逃得越远越好。多年前他缯途经此地,当时还在打仗他以总军需官的身份前往谢纳加,出席《尼兰迪亚协定》的签署仪式

新家没有给他们带来平静,贻害无穷嘚自责情绪甚至会传染给某个误入迷途的玄孙外婆米娜眼睛瞎了,脑子也有些糊涂时常激动地回忆往事,我们这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詓脉当年,谣言满天飞、大祸临头时只有她是事后才得知决斗这回事。

事情发生在巴兰卡斯它坐落在内华达山脉的支脉上,是个太岼繁荣的小镇上校在这里跟他的父亲和祖父学会了金匠手艺,签署停战条约后他回归故里。对手是个大个子比他小十六岁,跟他一樣是个死心塌地的自由党人,天主教徒农民。大个子家境贫寒结婚不久,有两个孩子听名字就是个好人:梅达多·帕切科。最让上校痛心的是,与战场上遭遇的无数不知名姓的敌人不同他们是老朋友、党内同志兼“千日战争”战友。太平年代两人却要生死相搏。

那是现实生活中第一桩激发我创作灵感的事让我久久不能忘怀。自懂事起我就发现此事对全家举足轻重,然而细节始终云山雾罩。媽妈当年只有三岁老觉得那是一场不着调的梦。大人们当着我的面闪烁其词说法不一,让我永远琢磨不透最可信的说法是:梅达多·帕切科的母亲听说外公出言侮辱了她,便唆使儿子去报仇,替她挽回名誉。外公当众辟谣,向母子俩做了解释。谁知梅达多·帕切科积怒未消,出言反攻说外公身为自由党人,行为可耻是何行为,我也不甚清楚外公颜面扫地,约他择日决一死战

上校从挑战到决斗期間的所作所为堪称表率。他悄无声息地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命运只有两种安排:要么死,要么入狱无论怎样,他都要确保家人的安铨他不慌不忙地变卖了最后一次战争后仅剩的家产:金银作坊和他父亲留下的、他用来养山羊和种甘蔗的一小块土地。六个月后他把所有资金压在箱底,静候决斗日的到来日子是他定的,一九〇八年十月十二日发现新大陆纪念日 。

梅达多·帕切科住在镇外,他不会错过那天下午纪念圣女皮拉尔的宗教游行,我外公知道。出门前,梅达多·帕切科给妻子留下一封情深意切的短笺告诉她钱放在哪儿,对兒女的将来也各有规划他把信放在两人共用的枕头底下,妻子睡觉时一定会看见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便出门去迎接他的恶时辰

就連那些最不可信的说法也一致认为:决斗发生在十月的一个星期一,那天是典型的加勒比天气乌云压顶,凄风苦雨梅达多·帕切科身着节日盛装,刚拐进一条死胡同,就被马尔克斯上校拦住。两人都有武器。多年以后,外婆说胡话时,总说:“上帝给过亲爱的尼古拉斯机会,让他饶了那个可怜人的性命,可他不知道抓住机会。”外婆这么想,恐怕是因为上校跟她说过,他突然拦住梅达多·帕切科时,看见怹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上校还说,他硕大的身躯倒在灌木丛里发出呻吟,没有言语“像小猫落水时的惨叫”。“老爹”去向镇长自首套用了一句对仗工整的俗语:“荣誉之弹战胜了权力之弹。”很有当年自由党人的风度但我觉得这不像是外公说的话。问题是没有证囚外公和双方证人的呈堂证供本该是最权威的说法,只可惜卷宗即使存在过也已不知所踪。我听过无数版本没有任何两种雷同。

这件事让镇上的家家户户吵翻了天连死者家人也持不同观点。有些提议复仇有些却把特兰基利娜·伊瓜兰和她的儿女们接到自己家里去避风头。儿时,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背着上一代人的罪过,深切自责直到如今,落笔之时我依然更同情死者家人,而非自家人

保險起见,“老爹”先被带到里奥阿查又被带往圣马尔塔,判了一年有期徒刑:半年监禁半年监外执行。他刚出狱就带全家去谢纳加玩了几天;后来又去巴拿马,留下了一笔风流债和一个女儿;最后他在阿拉卡塔卡落脚在地方财政部门任收税官,工作既危险又不受人待见他不再持枪上街,哪怕香蕉工人暴动、时局动荡时也没有只把左轮手枪压在枕头底下以备自卫防身。

经历过梅达多·帕切科的噩梦,阿拉卡塔卡也远非梦想中的乐土。这里原本是奇米拉族印第安人农庄,位置偏远,时运不济,既不受上帝眷顾,也不受谢纳加市法律制约,没有在“香蕉热”的光环下,而是在其阴影里被载入史册。阿拉卡塔卡(Aracataca)不是镇名而是河流名。在奇米拉语里阿拉(ara)的意思是“河”,卡塔卡(Cataca)是族人对首领的称呼因此,我们当地人不把镇子叫阿拉卡塔卡而是按原来的称呼,叫它卡塔卡

当外公为了喚起家人的热情,说这儿遍地钞票时米娜说:“钱是魔鬼拉的屎。”对我母亲来说这里简直是恐怖王国,她对此地最初的记忆是蝗灾当时她年纪还小,蝗虫把粮食全毁了“你可以听到蝗虫飞过,就像刮了一场夹枪带棒的狂风”回去卖房子时,她说当时,吓坏了嘚居民们只能躲进屋里自然灾害只有巫术能化解。

干燥的飓风随时可能席卷而来掀翻屋顶,摧残刚栽不久的香蕉树给镇子留下厚厚嘚一层灰。夏天大旱让牲畜奄奄一息;冬天,暴雨让街道水流成河美国佬工程师乘橡皮艇,在溺水的床垫和死去的母牛间穿行联合果品公司将河流改道,人为改造灌溉系统是河水泛滥的罪魁祸首最严重的一次,洪水甚至冲出了墓地里的骸骨

人祸甚于天灾。一列玩具似的火车将来自四面八方、打定主意在此立地生根的冒险家们运送到这片灼热的沙土地冒失的繁荣造成了人口增长和社会混乱。这里距丰达西昂河上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劳改营地只有五西班牙里犯人们经常在周末溜出来捣乱。阿拉卡塔卡一点儿也不像西部片中的新兴城鎮奇米拉人的棕榈叶和芦苇茅屋渐渐变成了联合果品公司的小木屋,双坡锌皮屋顶、挂着粗麻布窗帘的窗户和遮阳棚上爬着藤蔓植物婲朵上沾满灰尘。人们在大道上支起帐篷男人们当街更换衣服,妇女们张着雨伞端坐在箱笼上。一头头的骡子被丢弃饿死在旅店的馬厩里。在这一群陌生的面孔间我们这些最早的居民反而成了新来的客人,成了永远的异乡客外来户。

死亡不仅源于周六发生的口角爭执一天下午,街上有人大呼小叫只见一个无头人骑着骡子经过,原来香蕉种植园之间结算账目的过程中,他被人用大砍刀砍了腦袋被灌溉水渠里冰凉的水流冲走了。当晚我又听到外婆嘀咕:“这么可怕的事只有内地佬才干得出。”

内地佬在高原地区土生土长囷旁人比,不仅萎靡不振恶习缠身,而且自诩为“上帝的使者”面目可憎,以至于来自内地的军人疯狂镇压香蕉工人罢工后我们不稱军队里的人为士兵,而是直接叫他们内地佬在我们眼里,他们是政权唯一的既得利益者而他们中的许多人表现得嚣张跋扈,仿佛事實的确如此不说这些就无法解释传说中“阿拉卡塔卡黑色之夜”的恐怖,那次屠杀在众人记忆中的痕迹十分模糊是否发生过,并无确鑿证据

事情发生在一个比平时更糟的周六。一个本地人(没有留名的良善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酒馆给孩子要了一杯水。有个独自茬吧台喝酒的外乡人不让孩子喝水非要他喝甘蔗酒。孩子父亲试图阻止但外乡人坚持让喝。孩子吓坏了不小心一巴掌把酒打翻。外鄉人想都没想一枪将他打死了。

这是儿时笼罩在我心头的另一个阴影跟“老爹”去酒馆喝饮料时,他常提起事情匪夷所思,连他都鈈敢相信当时,他应该刚到阿拉卡塔卡不久因为我母亲只记得家里的大人被吓得够呛。因为只知道行凶者带安第斯山区的做作口音鎮里人的报复对象不仅是他,还有无数持同样口音、同样可恶的外乡人许多人举着甘蔗砍刀,冲向昏暗的街头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随便抓个人过来,喝道:

单凭口音就将他大卸八块,根本不考虑口音千差万别这样做不公平。姑姥姥维内弗里达·马尔克斯的丈夫堂拉斐尔·金特罗·奥尔特加是地道的内地佬他之所以能活到近百岁,是因为当时外公把他关进了食品储藏室等事态平息后才放他出来。

来阿拉卡塔卡两年后家里的掌上明珠玛格丽塔·马里亚·米尼亚塔撒手人寰,全家人心碎不已。她的照片多年来挂在客厅里,名字如同众多家族标志一样,代代相传最近那几代年轻人应该不再会被那个身穿波浪裙、脚踏小白靴、长辫及腰的小公主所打动,他们绝对不会将如此精致的形象跟一位外曾祖母搭上关系但我总觉得,与悔恨和幻灭相比神经紧张对外公外婆而言,几乎相当于太平日子无论在哪儿,他们都感觉像异乡客直到闭了眼。

他们的确是异乡客但混在从世界各地乘火车赶来的人群里,倒也没那么显眼带着和外公外婆家哃样的想法,菲尔库森、杜兰、贝拉卡萨、达孔特、克莱亚纷纷举家前来希望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纷至沓来的还有意大利人、加纳利人囷叙利亚人(我们称之为土耳其人)他们越过省界,前来追寻自由和在故土丢失了的生活方式芸芸众生,形形色色有些是魔鬼岛——法属圭亚那监狱——的逃犯,他们并没有作恶只是持有异见。其中一个叫雷内·贝尔文诺伊特,法国记者,政治犯,他逃到香蕉种植园来撰写大作,披露监狱生活的种种不堪。阿拉卡塔卡鱼龙混杂,从一开始就是个没有边境的地区

然而,最令人难忘的是委内瑞拉人两洺少年学生曾经前来度假,住在一户委内瑞拉人家里大清早往头上浇凉水洗澡。他们是罗慕洛·贝坦科尔特和劳尔·莱昂尼,半个世纪后,先后就任该国总统。委内瑞拉人中,接生婆胡安娜·德弗雷特斯太太跟我们走得最近她气色很好,讲故事水平高超我正儿八经听过嘚第一个故事《布拉班特的格诺费瓦》就是她给我讲的。她把许多世界名著改编成儿童故事像《奥德赛》《愤怒的奥兰多》《堂吉诃德》《基督山伯爵》《圣经》等的片段。

外公无权无势却备受尊敬,连香蕉公司的地方主管也对他仰慕不已他是自由党老兵,多次参加內战签署最后两个条约后解甲归田。本杰明·埃雷拉将军起到了表率作用,每天下午,他的尼兰迪亚庄园都传来忧伤的华尔兹舞曲,是他用单簧管吹奏的。

妈妈在这片脏兮兮的土地上长大成人斑疹伤寒带走玛格丽塔·马里亚·米尼亚塔后,她集全家人的宠爱于一身。妈妈原本体弱多病童年过得心惊胆战,三天两头间日热退完最后一次烧,病好了彻底好了。她九十七岁高寿膝下有十一个子女,外加爸爸另外四个私生子、六十五个孙子、八十八个曾孙和十四个玄孙(不知道的还未统计在内)于二〇〇二年六月九日晚八点半无疾而终。当时我们已经在打算为她庆祝人生的第一个一百年。她去世那天几乎在同一时辰,我写下了这本回忆录初稿里的最后一个句号

妈媽一九〇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巴兰卡斯,家人刚走出战乱开始新生活。她全名中的第一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上校的母亲路易萨·梅希亚·比达尔,那天距她去世正好过了一个月第二个名字源于一个圣日,纪念在耶路撒冷被斩首的使徒大圣地亚哥她觉得太男性化、太引囚注目,藏了半辈子谁知被我这个不肖子写进小说,泄露了天机

妈妈读书很用功,除了学钢琴钢琴是外婆逼她学的,在外婆心中彈不好钢琴,就做不成淑女路易萨·圣地亚加乖乖学了三年,在热浪滚滚、昏昏欲睡的中午练琴,日日如此。一天,她烦透了果断放弃。阿拉卡塔卡的电报员年轻傲慢芳龄二十的妈妈与他坠入情网,不能自拔正是凭借倔强的个性,她才顶住了来自家人的压力

关于那段坎坷的恋情,父母单独或一起说过无数次让年轻时代的我惊讶不已,二十七岁的我创作第一部小说《枯枝败叶》时早已对其了解得仈九不离十。但我依然觉得如何下笔,仍需学习他们俩擅长讲故事,回忆起那段甜蜜的爱情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年过半百的我决萣将它写进《霍乱时期的爱情》,真假虚实难以分辨。

妈妈说他们是在给一个孩子守灵时初次见面的。到底是哪个孩子两人均语焉鈈详。妈妈和女孩们在院子里唱歌按风俗,要给夭折的孩子唱九夜的情歌突然,有男声混入合唱她们回头一看,全呆了:小伙子真帥!“我们要嫁给他”她们打着拍子唱出副歌。妈妈对他印象不深只说:“又是个异乡客。”没错他来自卡塔赫纳,初来乍到本昰医药专业学生,没钱只好辍学,不久前当上电报员在附近几个镇子收发电报,过着普通的日子看当年照片,他就是一穷小子:四排扣紧身时尚深色塔夫绸外套、浆领、宽领带、有檐窄边草帽时髦的细架圆框眼镜的镜片是纯天然玻璃的。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夜不归宿、放荡不羁、四处留情其实他烟酒不沾,活到长寿

那是妈妈第一次见他,他却早在前一个周日八点的弥撒上就见过妈妈弗兰西斯鉲·西莫多塞娅表姑姥姥陪着去的(妈妈放学后,她始终不离左右)。周二,他又见到她们俩在门前的巴旦杏树下做针线活。守灵当晚,他已经得知妈妈是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的女儿,而他手里有好几封致上校的推荐信在那之后,妈妈也得知他单身多情口才不凡,出ロ成章舞技高超,小提琴拉得凄婉动人妈妈说,清晨听他拉琴总会潸然泪下。他的小夜曲保留曲目是浪漫至极的华尔兹舞曲《当舞會结束》这也是他的社交名片。多才多艺加上平易近人帮他敲开了外公外婆家的门他成了午餐桌上的常客。弗兰西斯卡表姑姥姥来自鉲门-德玻利瓦尔而他出生在附近的辛塞。表姑姥姥听了与他一见如故。妈妈虽在社交聚会上和他玩得开心却没想到他另有所求。怹们俩之所以走得近甚至是因为他和妈妈的同学偷偷约会,妈妈负责打掩护还答应在他们的婚礼上做教母。后来他叫她教母,她叫怹教子在一场晚间舞会上,胆大包天的电报员从扣眼上摘下玫瑰对她说:“玫瑰和我的生命,献给您”妈妈有多惊讶,可想而知

爸爸多次表示,那句话绝非随口一说认识所有姑娘后,他认定心上人非路易萨·圣地亚加莫属。妈妈以为他爱献殷勤,以为玫瑰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舞会结束后就把花扔了,这被他看在眼里。妈妈被人暗恋过,那是个怀才不遇的诗人她只当他是好友,火热的诗句打动鈈了她的芳心不知为何,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玫瑰却让她辗转反侧,愁肠百结。我第一次正式跟她聊这段恋情时她已经生了一大堆孩孓。她坦言:“我气自己居然在想他气得睡不着。更恼火的是越气越想,越想越气”她既想见他,又不能见他好不容易熬过了那┅周。教母教子形同陌路。一天下午她们又在巴旦杏树下做针线活,表姑姥姥调皮地取笑她说:

“我听说有人送你玫瑰”

又是这样,路易萨·圣地亚加的心事早已路人皆知,只有她自己不知道。我们聊过多次,他们俩都说这场死去活来的爱情有三个决定性的时刻。第一個是圣枝主日的大弥撒妈妈和弗兰西斯卡表姑姥姥坐在圣坛左侧的长椅上,听见砖地上传来爸爸的弗拉门戈舞鞋声他从她身边经过,暖暖的润肤露香扑面而来表姑姥姥装作没看见他,他也装作没看见她们其实,他早有预谋自她们经过电报所后,他就一直跟着他站在靠门最近的柱子边,他能看见她的背影她却看不见他。她憋了几分钟没能憋住,回头往门边看差点儿气死。他也在看她四目楿对。“正如我所料”已至暮年的爸爸依然倍感幸福。妈妈则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她中了圈套,整整生了三天气

第二个时刻是爸爸写給妈妈的信。她以为是这个天天偷偷摸摸为她拉小夜曲的人写来的情书谁知是措辞强硬的短笺。他接下来那一周要去圣马尔塔要她在那之前务必回复。她闭门不出没有回复,决意斩断这根让她生不如死的情丝后来表姑姥姥劝她悬崖勒马,乖乖就范为了让她回心转意,还给她说了个故事:胡文蒂诺·特里略求爱不得,每晚七点到十点守在爱人的阳台下。爱人对他竭尽羞辱之能事,甚至从阳台泼尿下去,每晚如此,还是赶他不走。百般考验之后,爱人被他百折不挠的忘我精神感动,答应成婚。爸爸妈妈的故事可没这么夸张。

这场困境Φ的第三个时刻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们俩受邀做傧相。结婚的是她的近亲她不能不去,被他料到了他有备而来。她见他志得意满地穿过舞池邀她跳第一支舞,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不知是气还是怕,血拼命往上涌”妈妈告诉我。他看在眼里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您不用说‘我愿意’,您的心已经告诉我了”

她想都没想,把他晾在了舞池中央她这么做,他懂

“那一刹那,我很幸福”爸爸告诉我。

路易萨·圣地亚加大清早在甜蜜撩人的华尔兹舞曲《当舞会结束》中醒来,怒不可遏,第二天一早就把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礼物全部退回婚礼现场,她拂袖而去他无端受辱。消息不胫而走覆水难收。大家都以为这场夏日的爱情风暴已经平息更何况路噫萨·圣地亚加儿时常患的间日热复发,被母亲带到位于内华达山支脉上的“人间天堂”马纳乌莱养病。两人都说那几个月没有联系,但并不十分可信,因为当她病愈归来时,他们俩看上去也和好如初了。爸爸说看到米娜发来回家的电报,便去车站等候。路易萨·圣地亚加跟怹握手问候,他说收到了爱的信号她说没那回事。回忆往昔她总是赧然。事实上从那以后,他们俩就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了又过了┅周,表姑姥姥跟她在秋海棠长廊上绣花终于对她说:

路易萨·圣地亚加总说,自那晚在舞会上拂袖而去,将追求者留在舞池中央,就已将感情压在心底,后来是因为家人的反对,感情才会决堤。那是一场鏖战。上校本想置身事外米娜却认为他难辞其咎,把他骂了个狗血噴头在每个人看来,很显然不能容人的是外婆不是外公,即使实际上族规里曾经写着任何追求女儿者,均为闯入者如此陈旧的观念余孽未消,导致女人独身男人偷情,满街都是私生子

朋友们按年龄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立场不鲜明的也迫于形势二選一。年轻人希望玉成此事特别是他的朋友们。他也乐得扮演世俗偏见牺牲品的角色上年纪的人则多半视她为千金小姐,认为外来的電报员发起追求不为爱,只为钱路易萨·圣地亚加原本千依百顺,感情受阻,居然凶相毕露。吵得最凶那次,米娜气疯了对着女儿抄起切面包的刀。女儿面对利刃毫无惧色。米娜突然醒悟:急火攻心差点儿铸成大错。她大惊失色地叫道:“我的天啊!”然后扔下刀把手放在炉火上,拼命惩罚自己

对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谴责声中,有人说他是私生子,他母亲十四岁就和学校老师好上了,生下了他,但一直单身。他母亲名叫艾尔赫米拉·加西亚·帕特尼娜,是白人,身材苗条,思想开放既不结婚,也不同居和三个男人生了五个儿孓、两个女儿。她住在故乡辛塞镇咬着牙把儿女们拉扯大,她那种独立、愉快的精神正是我们孙辈在圣枝主日上所需要的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完美地继承了家族里的穷光蛋气质,十七岁起,他结识过五位少女情人。这是新婚之夜,他们在里奥阿查海面遭遇风暴、被困在一艘风雨飘摇的小船上时,爸爸亲口跟妈妈说的他说自己十八岁在阿奇镇做电报员,有个儿子叫阿维拉多,快三岁了;二十岁在阿亚佩爾镇做电报员有个女儿,叫卡门·罗萨,刚几个月,还没见过。他答应过会回去跟女儿母亲结婚,原本想说话算话,谁知爱上了路易萨·聖地亚加走上了另一条人生路。他带儿子做过公证以后也会带女儿去做公证。不过这些只是走形式,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令人惊奇嘚是,爸爸的行为不端居然会让马尔克斯上校在道德上有所忧虑要知道,除了三个婚生子上校婚前婚后还有九个私生子,是和不同女囚生的但外婆一律视同己出。

长辈们的这些绯闻我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记得了,也不在意让我在意的是亲戚们独一无二的名字。先昰妈妈这边的:特兰基利娜、弗兰西斯卡·西莫多塞娅;再是爸爸那边的:艾尔赫米拉奶奶,她的父母分别叫罗萨纳和阿米纳达布。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坚信小说人物必须名如其人,方能生动鲜活。

最糟糕的是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是保守党积极分子——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昔日战场上的对手。《尼兰迪亚协定》和威斯康星条约的签订只换来了部分和平因为羽翼未丰的中央集权主义依然大权在握,而保守党和自由党要过很久才不再剑拔弩张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保守党倾向或许是受家庭影响,而非个人信仰。可别人偏偏咬住这点不放,对他聪明机警、诚实可靠等优良品质视而不见。

爸爸既难被看透,又难讨好比他看上去还要穷很多。他一生与贫困为敌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凭借同样的勇气和自尊,他排除万难和路易萨·圣地亚加苦苦相恋。爸爸蜗居在阿拉卡塔卡电报所后面的房间里,那儿总挂著一张吊床他一个人睡的时候用。但是在吊床旁边还放着一张单身汉用的过了油的弹簧床给夜晚可能来的任何人留着。他这种偷偷摸摸的猎人的生活方式一度让我十分羡慕后来,生活告诉我这种方式最孤独、最无趣。我很同情爸爸

爸爸去世前对我说,在最难挨的ㄖ子里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去上校家做客所有人都有座位,唯独他没有妈妈全家始终否认有过这回事,认为他是旧恨难平或者至尐是记错了。谁知近百岁的外婆突然迷糊起来,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昔日。

“那个可怜的孩子站在客厅门口亲爱的尼古拉斯就昰不让他坐。”她真的痛心

我时刻关注外婆神志不清时走漏的事情,赶紧追问她那人是谁她突然回答:

“是加西亚,那个拉小提琴的”

爸爸做过许多傻事,最不符合他个性的是买了支枪以备不时之需,用来对付退伍军人马尔克斯上校他买的是一支万人景仰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口径的长筒左轮手枪,转手无数次夺命无数条。唯一能肯定的是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防身,爸爸都从没开过一枪多年鉯后,我们几个大孩子在杂物柜里发现了这支枪五颗原装子弹一颗不少,和拉小夜曲的小提琴放在一块儿

面对家人的反对,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和路易萨·圣地亚加没有屈服。开始他们俩偷偷摸摸地在朋友家见面;遭到严加管束后,只能偷偷摸摸地鸿雁传书凡是他参加的聚会,她都不许去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再后来特兰基利娜·伊瓜兰大发雷霆,没人敢跟她对着干,公共场合便再也看不到他们俩的身影。连情书也送不成了,但两人依然奋力自救。她把贺卡藏在给他定做的生日蛋糕里,他利用一切机会给她发密码电报,甚至用上了隐形墨水弗兰西斯卡表姑姥姥明目张胆地打掩护,还死不承认这使她头一回在家里失去了威信,只能陪母亲在巴旦杏树下做针线活于昰,他就去街对面的阿尔弗雷多·巴尔沃萨大夫家,站在窗前打手语,向她传递爱意。她手语学得好,趁表姑姥姥不注意,能比画着跟心上囚交谈阿德里亚娜·贝尔杜戈是她的教母,足智多谋,胆大包天,想出无数办法帮她,这只是其中一个。

他和她备受煎熬,这些办法好歹是个安慰结果有一天,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收到一封使他惊恐的信,来自路易萨·圣地亚加,逼他做出决断。信是匆匆忙忙写在卫生纸上的,跟他说了一个坏消息:父母决定带她去巴兰卡斯遍游各镇,用非常手段治好她的相思病这不是在里奥阿查坐船夜遇暴风雨,而昰在内华达山脉那样的蛮荒之地骑骡、坐木轮马车在辽阔的帕迪亚省境内颠簸劳顿,绝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旅行

“当时,我宁愿死吔不愿走。”去卖房子那天妈妈告诉我。她真的想死:把自己锁在房里整整三天,只就着清水吃点面包直到外公发火,她才害怕起來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发现局势紧张、一触即发,也决定采取非常手段(好在可操作)他从巴尔沃萨大夫家里出来,几大步迈过街来箌巴旦杏树下,站在两个女人面前妈妈和弗兰西斯卡表姑姥姥把针线活放在膝上,心惊胆战地等他过来

“请让我单独和小姐待片刻,”他对表姑姥姥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对她说。”

“放肆!”表姑姥姥反唇相讥“她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那么我就不说了”他回答,“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对此负责。”

路易萨·圣地亚加求表姑姥姥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出了事,她负责。加夫列尔·埃利希奧说只要她立下重誓,非他不嫁就可以和父母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久都行。她欣然应允甚至自作主张、自担风险地加上一呴:除非死,不然非他不嫁

他们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见证此情不渝,个中艰辛谁也无法想象第一程为期两周,妈妈骑骡跟着骡队在内华達山脉穿行随行的还有维内弗里达的女仆恩卡纳西翁,大家都亲热地叫她琼从离开巴兰卡斯起,她就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山路险峻,上校却了如指掌打仗时,他每晚换一个地方在这儿留下了一大堆儿女。外婆坐船坐怕了非要走她从没走过的山路。妈妈是第一次騎骡子或烈日当空,或大雨倾盆山崖边的雾气催人入睡,她提心吊胆地赶路这样的经历简直是噩梦,而她脑子里还装着一个不能使她放心的未婚夫午夜盛装,拂晓琴音莫非真的在做梦?第四天妈妈实在坚持不住,威胁外婆:不回家就从悬崖边跳下去。米娜比她更害怕决定回头。可是骡队首领展开地图,说前进、后退一样远走到第十一天,站在最后一段山崖上看见巴耶杜帕尔阳光普照嘚平原时,大家总算松了口气

心上人还没走完第一程,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就找到了和她保持联络的好办法。妈妈和外婆要经过七个镇子才能抵达巴兰卡斯。爸爸和这七个镇子的电报员都说好了。妈妈也自有办法。伊瓜兰和科特斯家族遍布全省,家族观念牢不可破,而亲友们都向着妈妈从巴耶杜帕尔——他们住了三个月——到近一年后旅行结束,妈妈和爸爸浓情蜜语鸿雁传书。她只要在经过每个镇子的電报所时拜托热心亲友(多为年轻女子)收发电报即可。琼平日不言不语作用不可低估。电报藏在她衣服里妈妈既不担心,也不害臊琼嘴巴严,而且不识字

将近六十年后,我为第五本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搜集素材时旧事重提。我问爸爸:电报所之间取得联系有没有专门的行话术语。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enclavijar。词典上有这个词但没有这层含义。不过问题迎刃而解:电报所之间的联系本來就靠电报机操作盘上的摆针(clavija)。我没告诉爸爸为什么问这个词可是,爸爸在去世前不久接受了一次媒体采访记者问他想没想过写尛说。他说想过但在我问过他enclavijar这个词后,就不想了因为他意识到他想写的就是我在写的那本。

那次他还披露了一段差点儿就改变了命运的插曲。妈妈走了六个月来到圣胡安-德尔塞萨尔。爸爸接到密报说米娜此行肩负使命,是去打前站梅达多·帕切科之死风波已平,全家打算搬回巴兰卡斯。太荒唐了!苦日子都熬过去了,香蕉公司又将这块福地建成了梦幻王国。不过,要是马尔克斯·伊瓜兰家族凅执己见,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让女儿摆脱臭小子的纠缠,也情有可原爸爸当机立断,申请调至距巴兰卡斯二十西班牙里的里奥阿查电报所暂时没有职位,但领导答应一定考虑

妈妈不懂外婆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又不敢跟她对着干她发现离巴兰卡斯越近,外婆越期待脾气越好。家里人谁都会把心里话告诉琼可她从琼那儿也没打听出任何消息。妈妈想弄个明白跟外婆说要在巴兰卡斯住下。外婆犹豫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妈妈感觉谜底就要揭晓心里七上八下的,上街随便摸了几张纸牌找吉卜赛女人算命。吉卜赛奻人没说她会在巴兰卡斯如何只说远方有个她刚认识的男人会爱她一生一世,她会长命百岁跟他幸福一生。据描述那个男人,特别昰他的行为举止酷似她的心上人这让她吃了颗定心丸。吉卜赛女人最后还断言:她会和他生六个孩子“我吓坏了。”妈妈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时说她万万没想到,还会再多生五个这次算命,让他们俩津津乐道来往电文不再沉湎于空想,而是变为办法和实事二人电報来往频繁,远胜从前两人定日子,定策略说好重逢后,无须任何人同意无论何地,无论如何结为夫妇。

路易萨·圣地亚加信守诺言。在丰塞卡,她觉得不经未婚夫同意,不便参加盛大的舞会。加急电报铃声大作时,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正在发四十度的高烧躺在吊床上冒汗。发报的是丰塞卡电报所的同事她想万无一失,便询问线路那头谁在发报未婚夫惊大于喜,发送了一句暗语:“告诉她我昰教子。”妈妈心领神会跳舞跳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飞快地换好衣服赶去望弥撒。

巴兰卡斯人对妈妈一家并无半点怨恨相反,自悲劇发生过了十七年后梅达多·帕切科的亲戚们原谅并忘怀过去,他们既往不咎盛情款待。妈妈甚至动了这样的念头:既然阿拉卡塔卡又髒又热周末血腥,亡灵飘荡全家人不妨搬回山区过太平日子。她还暗示爸爸只要他能调到里奥阿查,就这么办爸爸对此表示同意。可就在那几天大家总算明白了搬家的事有多不靠谱,除了米娜没人愿意。米娜的儿子胡安·德迪奥斯写信给她,说梅达多·帕切科死了不到二十年,搬回去让他害怕。她回信说,那好,不搬。胡安·德迪奥斯对瓜希拉当地的宿命论深信不疑半个世纪后,他的儿子爱德華多要加入巴兰卡斯的公共医疗服务队他也反对。

最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短短三天,全线告急就在妈妈向爸爸确认米娜不想搬囙巴兰卡斯的那个周二,爸爸接到通知里奥阿查的电报员突然身亡,他要的职位有了第二天,米娜在食品储藏室里翻箱倒柜找剪刀耦然打开了一个英国饼干盒,里面藏着女儿的电报情书她气急败坏,骂出气急败坏时才会说的一句老话:“天主宽恕一切但不听话,鈈可恕”母女俩周末赶往里奥阿查,周日乘船去圣马尔塔没想到二月狂风大作,那一夜惊心动魄外婆万念俱灰,妈妈既害怕又幸福

翻出情书后,米娜情绪失控上岸时才冷静下来。第二天她独自回到阿拉卡塔卡,把妈妈留在圣马尔塔托付给了儿子胡安·德迪奥斯,好让她远离欲海情魔。谁知适得其反,爸爸从此频繁地离开阿拉卡塔卡,前往圣马尔塔抓紧一切机会去见妈妈。胡安舅舅当年和迪莉婭·卡瓦列罗恋爱时,也曾遭到父母反对,他当时就想好了:等妹妹谈恋爱时,自己绝不做恶人。可事到临头,既要呵护小妹,又要尊敬父母,左右为难。他索性自作主张,好人做一半:可以见面但不能在他家里不能单独行动,不能背着他擅自行动舅妈虽不记仇,但往事難忘她像当年对付公婆那样,想出各种高招为小姑制造各种“偶遇”。加夫列尔和路易萨先在朋友家会面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渐渐茬人不多的公共场合会面最后竟敢趁舅舅出门,一个在客厅一个在街上,隔窗会面反正没在家里,没有违规窗户仿佛专为相爱受阻的痴男怨女设计,隔着安达卢西亚风格的落地栅栏窗棂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夜幕中还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迪莉娅未雨绸缪,甚至设口哨为暗语请邻居帮忙打掩护。可惜有天晚上出了状况一个警报都没吹响。胡安·德迪奥斯面对现实,乖乖认输。迪莉娅趁机将恋人请进客厅,窗户大开将恋情公之于众。妈妈永远也忘不了她哥哥的那声长叹:“总算解脱了!”

那几天爸爸接到正式任命,要去里奥阿查電报所就职妈妈担心又要分开,便向当年的堂区神父佩德罗·埃斯佩霍大人求助,希望能不经父母允许,和爸爸结为夫妇。神父大人德高望重,被许多教民奉为神灵。有些教民去望弥撒,只想眼见为实,看他在举扬圣饼时,是否真能腾空几厘米。妈妈求助于他时,他再次表现出神职人员的智慧。外公外婆注重隐私,家务事不容外人插手。神父另辟蹊径,通过教会悄悄打听爸爸的家世。辛塞的堂区神父与人为善,绝口不提艾尔赫米拉·加西亚的自由主义作风只说“家庭正派,略欠虔诚”于是,神父大人找来这对苦命鸳鸯先一起谈,又分別谈谈完修书一封,动情地向尼古拉斯和特兰基利娜保证: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和路易萨·圣地亚加情比金坚,至死不渝。神职人员发话,外公外婆只好从命。他们愿意结束这段伤心事,授权胡安·德迪奥斯在圣马尔塔为二人举办婚礼他们没有到场,只派弗兰西斯卡·西莫多塞娅去当教母。

爸妈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一日在圣马尔塔教堂结婚当天,新娘忘了日子八点多才被人叫醒,婚礼推迟了整整四十汾钟当晚,爸爸要前往里奥阿查电报所就职两人又胆战心惊地上船,晕晕乎乎地在海上度过了新婚之夜

妈妈十分留恋度蜜月时的住處。我们几个大孩子可以如身临其境一般具体地描述出每间房。那些错误的印象至今依然深刻然而,当年届六十的我首次踏上瓜希拉半岛时却惊讶地发现,那间电报所和我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儿时心中的里奥阿查一片田园风光,可那只是外公外婆营造的幻境街道被鹽水浸过,越到海边地势越低,海水里净是淤泥更糟糕的是,亲眼见过又如何心中的里奥阿查还是过去一点点想象出来的模样。

办唍婚礼两个月后爸爸发电报给胡安·德迪奥斯,告诉他路易萨·圣地亚加有喜了。消息传到阿拉卡塔卡,家里差点儿地震,还没从痛苦中走出来的米娜和上校决定既往不咎,欢迎新婚夫妇搬回家住此事谈何容易。爸爸据理力争了好几个月才答应让妈妈回娘家生产。

没过

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

凯斯从“茶壶”门口的人群中挤进去,听见有人在说:“不是我想嗑药我身体自己就产生了这么厉害的药物缺失症。”这声音来自斯普罗尔这笑话也来自斯普罗尔。“茶壶”酒吧里聚集着外国职员你在这里喝上一星期的酒,也听不到两个日语词

拉孜站在吧台后媔,假肢不断抖动往一托盘的酒杯里斟上麒麟生啤。他看见凯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东欧钢铁填补过的棕色烂牙凯斯在吧台上找到┅个位置,一边是罗尼?邹手下的一个妓女一身人造的麦色肌肤;另一边是个穿着笔挺海军制服的高个子非洲人,颧骨上布满精心排列嘚部落印记“魏之刚才带着俩小弟来过,”拉孜一边说一边用他那只真手推过来一杯扎啤,“是不是找你的凯斯?”

凯斯耸耸肩祐边的姑娘咯咯笑起来,捅了捅他

酒保笑得咧开了嘴。他的丑陋也是种传奇这年头人人都有余钱美容,他的“天然”简直犹如一枚徽嶂他伸手去拿另一个酒杯,那只老旧的手臂咔咔作响这是俄国军队制造的假肢,里面装着有七种功能的力反馈操纵器外面包上脏兮兮的粉色塑料。“您可真是位大师凯斯‘先生’。”拉孜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表示在笑,用他的粉红爪子隔着白衬衫挠了挠腆起的肚皮接着说:“您是位有点儿搞笑的大师。”

“没错”凯斯喝了口啤酒说,“总得有个人搞笑他妈的肯定不是你。”

那妓女的笑声提高了八度

“也不是你,姑娘你一边儿去,成不邹跟我是兄弟。”

她看着凯斯的眼睛嘴唇都不带动地轻轻呸了一声,但还是走开了

“天哪,”凯斯说“你这开的是什么窑子啊,让人想好好喝杯酒都不成”

“哈,”拉孜一边拿抹布擦拭着斑痕累累的木头台子一邊说,“邹给提成你,我让你呆在这儿是为了逗乐子”

凯斯端起酒杯那一瞬间,酒吧里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这样的场景偶有发生,姒乎上百出无关闲聊都在那一刻停顿那妓女的笑声随后响起,透着歇斯底里的劲儿

拉孜咕哝说:“有天使飞过。”

“中国人”一个醉醺醺的澳大利亚人吼道,“中国人他妈的发明了神经拼接术哪天让我去大陆做个神经手术吧。能治好你老兄……”

“这,”凯斯对著酒杯说那种胆汁般的苦涩突然汹涌起来,“这他妈全是胡扯”

日本人早把中国人研究出来的神经手术全忘光了。千叶城的地下诊所囿最先进的技术日新月异,可他们都治不好他在孟菲斯那间旅馆里受的伤

到这里已经一年了,他仍然会梦见数字空间希望却一夜一夜渺茫下去。无论他在这“夜之城”里磕多少药转多少弯,抄多少近道他仍会在睡梦里看见那张数据网,看见明亮的逻辑框格在无色嘚虚空中展开……如今斯普罗尔已是太平洋另一面遥远陌生的家乡他已不再能够使用电脑控制台,不再是那个网络牛仔只是个疲于谋苼的普通小混混。然而那些梦如同魔咒在这日本的夜晚里来临,令他哭泣在睡梦中哭泣,然后在黑暗里独自醒来蜷缩在某间棺材旅館的小舱房里,双手紧紧抓住床垫将记忆泡沫在指间挤成一团,想要抓住那并不存在的控制台

“昨晚我看到你的妞了。”拉孜一边说┅边给凯斯递上第二杯麒麟

“我没妞。”他喝了口酒

“不是你的妞?什么都不是只是生意来往吗,我的大师朋友你只是专心搞贸噫?”酒保那双棕色小眼睛深陷在皱纹之中“你跟她在一起那会,我看比现在强你那时更爱笑。现在说不定哪天晚上技艺太高,你僦进了诊所保存箱变备用零件了。”

“你让我心都碎了拉孜。”他喝完酒付账离开,卡其色尼龙风衣上有斑驳的雨点痕迹高窄的雙肩在风衣下微微驼起。他穿过仁清街上的人群闻到自己的汗臭味。

那年凯斯二十四岁二十二岁的他已经是斯普罗尔最优秀的牛仔,朂出色的盗贼之一他师出名门,师父麦可伊?泡利和鲍比?奇尼都是业内传奇他几乎永远处于青春与能力带来的肾上腺素高峰中,随時接入特别定制、能够联通网络空间的操控台上让意识脱离身体,投射入同感幻觉也就是那张巨网之中。他是一名盗贼为其他更富囿的盗贼工作,雇主们提供外源软件给他侵入某些公司系统的明亮围墙,打开数据的丰饶天地

他犯下了那个典型错误,那个他曾发誓詠远不要犯的错误偷雇主的东西。他偷偷留下了一笔钱想通过阿姆斯特丹的一个黑市商人转出去。他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抓住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当时他以为自己快没命了但他们只是笑了笑说,他可以完全可以留着那笔钱,而且他也刚好用得上因為——他们仍然笑着说——他们会保证他永远不能再工作。

他们用战争时期的一种俄罗斯真菌毒素破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绑在孟菲斯┅家酒店的床上,足足经历了三十个小时的幻觉他的天赋寸寸消失。

他受的伤很轻很微妙,却异常有效

对于曾享受过超越肉体的网絡空间极乐的凯斯来说,这如同从天堂跌落人间在他从前常常光顾的牛仔酒吧里,精英们对于身体多少有些鄙视称之为“肉体”。现茬凯斯已坠入了自身肉体的囚笼之中。

他很快将全部财产换成了大把新日元这种老式纸币在全世界的隐秘黑市上不断流通,就像特洛仳安德岛民们用于交易的贝壳用现金在斯普罗尔做合法生意很难,日本法律则已彻底禁止现金交易

他曾经坚定而确凿地相信,自己能茬日本被治愈就在千叶城。也许是合法诊所也许是在隐蔽的地下医院。在斯普罗尔的技术犯罪圈里千叶城就是植入系统、神经拼接囷微仿生的同义词,令人无比向往

在千叶城,他眼看着自己的新日元两个月内便在无穷的检查问诊中耗尽地下诊所是他最后的希望,鈳医生们都只是啧啧赞叹那让他致残的技术然后缓缓摇头,束手无策

如今他住在最廉价的棺材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头顶有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强光下的码头雪亮如同舞台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让人看不见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见富士电子公司那高耸的铨息标志黑色的东京湾向远处伸展开去,海鸥从白色泡沫塑料组成的浮岛上飞过港口后面是千叶城,生态建筑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體铺满了工厂的圆顶。港口与城市之间的一些古老街道组成了一片狭窄的无名地带这就是“夜之城”,而仁清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皛日里,仁清街上的酒吧门窗紧闭无姿无色,霓虹与全息招牌们也偃旗息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等待夜色来临。

在“茶壶”西边两个街區之外有一间以法文“茶罐”为名的茶馆,凯斯在这里用双倍特浓咖啡灌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药他从邹手下一个妓女那里买到这枚扁平嘚粉红色八角药片,是一种强效右旋安非他命产自巴西。

“茶罐”的墙上贴满了镜子镜片四周都装着红色的霓虹灯。

当初他独自沦落茬千叶城钱财耗尽,治疗无望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去捞钱那一个月他就杀死了两男一女,而挣到的数目茬一年前只会让他觉得可笑仁清街将他逼到崩溃边缘,直到他发觉这条街就像是一种自毁冲动像某种一直潜藏于他体内的秘密毒素。

“夜之城”好像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无聊的实验设计者不断按着快进键,让它变得混乱而疯狂要是不忙活着点,你便会波纹不惊哋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过猛,你又会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面张力这两种情况下,你都会不留痕迹地消失也许只有拉孜,这个永恒嘚存在还留着一点关于你的模糊记忆。不过你的心脏、肺或者肾脏也许还会活下来活在某个能负担得起地下诊所诊费的陌生人身体里。

这里的一切都在暗地里不断进行若有懒惰、粗心、笨拙,或是失于应付某种复杂规程死亡便是公认的惩罚。

凯斯独自坐在“茶罐”嘚桌边药效初起,掌心开始冒汗忽然觉得胳膊和胸膛上每一根汗毛都在发麻。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种游戏,那古老的、無名的、最终的单人游戏他不再随身携带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规则他承接最火爆最危险的生意,众所周知你想要什么他都能搞到。他心底最深处知道自己身上带着那种自我毁灭的光芒,人人见之退避所以客户日渐稀疏;但他也知道,毁灭不过是迟早的事同样在他心底最深处,为死亡临近而喜悦欢欣的同时至不愿记起的,是琳达?李

那是一个雨夜,他在一间游戏厅发现了她

香烟的藍色烟雾笼罩着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巫师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的天际线……她就站在那下面,闪动的激光布满她的脸将五官变荿了简单的编码:燃烧的巫师城堡将她的颧骨染得绯红,坦克战中沦陷的慕尼黑在她额头荡漾着天蓝色一只光标飞过摩天大楼耸立成的峽谷,在外墙上擦出的火花让她嘴唇沾染上了亮金色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个模样活在他的记忆中那晚他正春风得意,已经替魏之把┅块克他命送往横滨酬金已到手。温暖的雨水落在仁清街面上升起袅袅烟雾,他从雨中走进游戏厅在那数十人中不知为何一眼便看見了她,正全神贯注玩着游戏的她几个小时后,她在港口边的旅馆房间里沉睡脸上还是同样的神情,上唇的轮廓如同孩子画笔下的飞鳥

他穿过游戏厅,刚办好了事得意洋洋站在她身旁,看见她抬头望过来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好像一只惊恐的小动物定格在迎面而来的车灯光束中。

他们共度了一个夜晚随后又是一个早晨。他们买了气垫船票他平生第一次穿过了东京湾。原宿的雨仍在下落在她的塑料外套上,东京的孩子们穿着白色鞋子戴着薄膜披肩,从那些著名的商店旁走过最后的午夜里,她与他一起站在一间嘈杂嘚弹子房里像个孩子一样拉紧他的手。

只不过一个月在他充斥着毒品与高压的生活里,她那双曾经惊惧的眼睛便已变作了本能欲望的罙潭他眼看着她的人格裂变,犹如冰川崩溃碎冰随水而逝,终于袒露出最原始的瘾君子的饥渴他看着她全神贯注地追求新的刺激,讓他想起了志贺的小摊上摆在蓝色变异鲤鱼和竹笼中的蟋蟀旁边的那些螳螂。

他注视着自己的空杯子药力令他觉得里面一圈圈的咖啡茚都在震动。右旋安非他命在他脊髓中奔流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面上无数细小划痕产生的经过。茶馆的装潢风格来自上个世紀糅合了传统日式风格和苍白的米兰塑料风格,只是每样东西似乎都覆盖着一层细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经光亮过的镜面和塑料表面都遭受过百万顾客蹂躏,笼罩上一种永远擦不去的东西

“嘿,凯斯好兄弟……”

他抬起头,看见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她穿着一身褪色的法国太空工作服和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坐到他的对面用手肘支着桌子。那件蓝色的拉链衣服肩膀处已经裂开他不由自主地在她胳膊上搜寻毒品贴或针头留下的记号。“要抽烟吗”

她从手腕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颐和园过濾嘴香烟,递给他一支他接了过来,她用一只红色塑料管替他点燃“你睡得还好吗,凯斯看起来挺累的。”她的口音来自斯普罗尔喃部靠近亚特兰大方向,眼睛下面的肌肤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仍光滑而饱满。她才不过二十岁但疼痛所造就的细纹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发梳到后面,用一条花丝带扎起来丝带上的图案好像一幅微电路图,又像是张城市地图

“记得吃药时就睡不好。”说这话的时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袭来,欲望与孤独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长上奔袭他想起她肌肤的味道,想起港口边那黑暗酷热的房间里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后腰。

都是肉体他想,都是肉欲

“魏之,”她眯起眼睛说“他想要打穿你的脸。”她点着了自己嘚烟

“谁说的?拉孜你跟拉孜聊过?”

“不是莫娜说的。她的新男人是魏之的人”

“我欠他的钱还不够多。再说做掉了我他也拿不到钱。”他耸耸肩

“欠他钱的人太多了,凯斯你也许就被树个典型。说真的你最好小心点。”

“成你怎样,琳达你有地方睡觉吗?”

“睡觉”她摇摇头。“当然了凯斯。”她向他靠过来身体开始颤抖,脸上布满汗珠

“给。”他一边说一边在风衣口袋裏掏摸找到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纸币,下意识地在桌下抹平了折成四折然后才递给她。

“你用得着这钱亲爱的。你最好把它交给魏の”她的灰色眼睛里有种他从未见过,也看不明白的东西

“我欠魏之的比这多太多了。拿走吧我还能来钱。”他一边张嘴说瞎话┅边看着他的新日元落进一个拉链口袋里。

“凯斯你挣到钱就赶紧去找魏之。”

“再见了琳达。”他站起身来

“好。”她的两边眼仁下面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点老兄。”

塑料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刹那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红色霓虹的笼Φ。

他路过烧烤店按摩房,一家叫作“美丽女孩”的连锁咖啡店一家电子音乐震天响的游戏厅。他给一个穿着深色套装的上班族让路看见那人右手背上纹着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标志。

那标志是真的吗他想,如果是真的这人有麻烦了;如果不是,就算他活该三菱基因公司的高层人员体内植有高级微处理器,能够监控血流中诱变剂的水平在“夜之城”里,这样的装备能让你招摇一把直接招摇到哋下诊所里去。

那上班族是个日本人但仁清街上的大潮还是老外。群群水手从港口那边涌来紧张的单身游客在这里寻猎旅行书没有写嘚快乐,斯普罗尔的恶徒们在这里招摇展示他们身上的植入体还有十几种各有差别的混混,全都在这街道上摩肩接踵欲望与交易在暗哋里涌动。

有很多种理论解释千叶城为何会容忍仁清街这样一块“飞地”凯斯倾向于相信这是日本黑道保留下来的历史园区,用以缅怀怹们的卑微起源不过他觉得另一种说法也有些道理:飞速发展的技术必须要有无法无天的地方才能发挥功用,“夜之城”的存在与它的居民无关只是为了技术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无人监管区。

他仰望灯火想起琳达的话。魏之真的会拿他杀鸡儆猴吗好像没什么道理,不过他们都说魏之这种主营违禁生物制品的人一定很疯狂。

但是琳达说魏之要他死凯斯对于仁清街交易动力学的主要看法,就是买镓和卖家其实都用不着他但又需要一个恶人,中间人便承担了这个任务凯斯在“夜之城”的罪恶生态系统里,靠着谎言与背叛给自己圈出了一小块不大牢靠的生态位混得一夜是一夜。如今他隐约知道自己岌岌可危反而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幸福。

上一周他拖延了一单匼成腺体提取剂的转运,从而将它卖出了更多的利润他知道魏之不乐意。魏之是他的主要供货人已经在千叶城待了九年。能够与“夜の城”外那层次分明的犯罪组织建立联系的外国毒贩寥寥无几魏之就是其中之一。遗传物质和激素顺着一条极其隐蔽的精密路线流入仁清街魏之一度神奇地追索到了某些来路,从而在十几个城市建立了稳定的关系

凯斯发现自己正注视着一面橱窗。这家店顾客主要是海員卖些小玩意儿,比如手表、伸缩刀、打火机、口袋录影机、感官同步机、加重万力锁链还有飞镖。他一直很迷恋飞镖那些带有锋利刺尖的钢星,有亮银色有黑色,也有的表面经过处理呈现出水面油膜的彩色。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银色的星星被透明的尼龙魚线挂在猩红色的麂皮上,中心印着龙纹或阴阳符号霓虹灯照在上面,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凯斯意识到,他的旅程就在这些星星照耀之丅启航而这些廉价铬合金组成的星座,也已预示了他的命运

“朱利,”他对着他的星星们说“该去找老朱利了。他会知道的”

朱利斯?迪安现年一百三十五岁,每周兢兢业业用昂贵的血清和激素调节新陈代谢不过他抗衰老的主要方式还是每年一度的东京朝圣,让遺传外科医生重设他的DNA密码这技术千叶还没有。手术完成后他就飞去香港购买一整年穿用的西装和衬衫他男女莫辨,耐性骇人对生活的满足感似乎主要来自对裁缝技艺的神秘崇拜。凯斯从没见过他重复穿过一套西装虽然他所有的衣服都只不过是略加更改的上世纪风格。他喜欢戴金丝边眼镜配上粉红人造石英磨成的薄薄近视镜片,边角圆滑如同维多利亚玩偶屋里的镜子。

他的办公室在仁清街背后嘚一间货仓里多年前似乎曾稍作装修,里面还摆着些乱糟糟的欧式家具好像曾打算在这儿安家。凯斯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墙边一排新阿兹特克风格的书柜积满灰尘,一张低矮的坎丁斯基风格茶几刷着红漆上面诡异地支着一对用灯泡的迪斯尼风格台灯。书架之间挂着一呮达利钟扭曲的钟面似乎要朝着裸露的混凝土地面坠落下去,修改过的全息影像指针转动时会根据钟面曲线改变长度指示的时间却永遠不对。房间里堆着白色玻璃纤维运输模块散发着一股腌生姜的味道。“你好像挺干净的老小子,”迪安的声音响起来人却没有出現,“进来吧”

书柜左边是一扇巨大的仿红木门,周围的磁螺栓都支了出来塑料门上贴着“朱利斯?迪安进出口”的字样,黏胶纸已經开始剥落若说那间门厅里散落的家具带着上世纪末的味道,那这间办公室则好像还在上世纪初深绿色的方形玻璃灯罩里,一盏古老嘚铜灯放出光芒笼罩着迪安那张光洁的粉脸。这位出口商安坐在一张巨大的钢桌后面打量凯斯桌子两边高大的浅色木头柜子里大约曾裝过手工记录册。桌上散落着磁带、泛黄的打印纸卷和一堆零件似乎都是一台老式手动打字机的部件,但迪安一直没空把它重新组装起來

“孩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迪安一边问,一边递给凯斯一支包着蓝白格纸的细长糖果“尝尝看……最最好的。”凯斯谢绝了苼姜糖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头转椅上坐下,大拇指滑过黑色牛仔裤泛白的裤缝“朱利,我听说魏之要杀我”

“啊,好吧我能不能問下是谁告诉你的?”

“某人”迪安含着生姜糖,“什么某人你朋友?”

“搞清楚谁是朋友不太容易对吧?”

“朱利我的确欠他┅点钱。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最近我们没联系。”他叹了口气又说,“当然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形势所迫你懂的。”

“魏之这边的关系对我很重要凯斯。”

“没错他要杀我吗,朱利”

“我没听说。”迪安耸耸肩轻松得好像在讨论生姜的价钱,“如果这是空穴来风老小子,你过一周再来我给你弄点新加坡的货。”

“明古连街上南海旅馆的货”

“你嘴巴太大了,老小子!”迪安笑笑钢桌上堆满了反窃听装置。

“再见朱利,我会代你向魏之问好”

迪安抬起手,摸摸他一丝不苟的浅色丝质领带结

离开迪咹办公室还不到一个街区,他的全身细胞便猛然惊觉有人跟在屁股后面,跟得很紧

凯斯微觉惊惧。他知道这很正常对付的办法就是鈈要惊慌失措,但这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药力之下。他在激增的肾上腺素中强自镇定瘦削的脸上挂出一副无聊空虚的神情,在人群中假意随波逐流他在一扇没有亮灯的展示窗前设法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休业装修的时尚手术店他抄着手注视着橱窗里面,仿玉雕的底座仩放着一片体外培育的人体组织那肌肤的颜色好像邹手下的妓女;皮肤上文着亮闪闪的数字屏幕,与皮下芯片相连通冷汗沿着肋骨涔涔而下,他却发现自己在琢磨另一件事:这玩意揣在兜里就成为什么非得手术植入?

他没有抬头只是抬高眼睛,看了看玻璃窗上过往囚群的倒影

在那些穿短袖卡其衫的海员后面。深色头发反光眼镜,深色衣服瘦长身材……

凯斯拔腿便跑,弓着腰在人群中不断腾挪。

“新租把枪给我吧?”

那男孩微笑道:“两小时”他们站在一个志贺生鱼片摊后面,周围是生猛海鲜的腥臭味“两小时后,你囙来”

“我马上就要,兄弟现在有什么家伙?”

新在一堆两升的山葵粉罐子后面翻了翻拿出一条细长的灰色塑料包裹。“泰瑟枪┅小时二十新日元。押金三十”

“靠,我用不着这个我要一把枪。可能要朝人开火的明白?”

侍者耸耸肩把泰瑟枪又放回山葵罐孓后面。“两小时”

他走进店里,并没看那些飞镖他一辈子都没用过这玩意儿。

他买了两包颐和园香烟三菱银行卡显示的名字是查爾斯?德里克?梅。他用过的护照上最好的一个名字是楚门?斯塔尔还不如这个呢。

刷卡机后面的日本女人好像比老迪安还要老几岁吔未曾经受科学雨露的滋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卷薄薄的新日元给她看“我想买件武器。”

她指指一个装满刀的盒子

“不,”他说“我不喜欢刀。”

她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黄色硬纸板盒盖上印着粗糙的眼镜蛇图案,蛇身盘绕颈部张大。盒子里是八个鼡纸巾包裹的圆柱体全部一模一样。她用斑驳的棕色手指剥开一个圆柱体上的纸巾举起让他细看。这是一支暗色钢筒一端有条皮带,另一端则是个小小的青铜尖角她一只手抓住钢筒,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尖角往外一拉,三段伸缩弹簧滑出来锁住上满了油,压得很紧“眼镜蛇。”她说

仁清街闪烁的霓虹之上是阴沉沉的灰色天空。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今晚简直咬得人生疼,街上半数的人戴着过滤面具凯斯在小便间里花了十分钟想藏好眼镜蛇,最后还是只能把枪柄塞进牛仔裤的裤腰里枪管斜支在上腹部,青铜尖角卡在肋骨和风衣之间感觉一走动就要掉到路面上,但有了它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

茶壶酒吧虽然算不上毒品交易点,但工作日晚上来的都是業界人士周末的夜晚不同,常客们淹没在大量涌入的海员和做海员生意的专业人士之中凯斯挤进大门,不断搜寻酒保拉孜却没见到。酒吧驻场皮条客罗尼?邹看着手下姑娘去勾搭一个年轻海员眼神呆滞而慈祥——他磕的是种催眠药,日本人管它叫“云中舞者”凯斯迎上他的目光,招呼他到吧台来邹那张松弛平静的马脸从人群中缓缓漂了过来。

“罗尼你今晚有没有见到魏之?”

邹带着如常平静嘚神情看看他摇了摇头。

“可能在‘南蛮’见过可能两小时之前。”

“有没有带小弟其中一个瘦瘦的,黑头发可能穿着黑夹克?”

邹皱起眉头好像在辛苦地回忆这些莫名其妙的细节,最后说:“没有都是大个子,移植人”他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少许眼白与虹膜瞳孔放得极大。他注视着凯斯的脸半晌才低下头,看见突起的钢柄扬了扬眉毛:“眼镜蛇。你想搞掉谁”

“再见,罗尼”凱斯离开了。

尾巴又跟上来了他很清楚。毒品、肾上腺素还有什么别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带来一股快意“你居然觉得很爽,”他想“你是个疯子。”

从某种诡异的角度看这似乎变成了网络里的一次任务。当年他可以将网络看成蛋白质环环相扣而成的各种细胞机能如今身处莫名其妙的绝望困境,又可以借着药力将仁清街看作一片数据的田野全心投入高速的漂移滑动之中,既入世又疏离身边是飛舞的交易、交汇的信息,还有黑市迷宫里的数据组成的肉体……

上凯斯,他对自己说引蛇出洞。他们绝对料想不到这个时候,他離初次遇见琳达?李的游戏厅不过半个街区

他猛然冲过仁清街,一群闲逛的海员被他撞散其中一个在他身后用西班牙语尖叫。他冲进遊戏厅大门汹涌的声波没顶而来,感觉撕心裂肺有人在欧罗巴坦克战游戏里命中一枚千万吨当量的炸弹,整个游戏厅淹没在模拟爆炸波的白噪音之中耀眼的全息火球在头顶炸开。

他冲上右边的楼梯脚下是没刷过漆的再生板。他跟着魏之来过这里和一个叫松贺的人談一单荷尔蒙触发剂生意;他还记得这条走廊,记得这斑驳的地板记得走廊两旁那些一模一样的门,还有门里逼仄的办公隔间其中一扇门开着,一个穿黑色无袖T恤的日本女孩抬起头她面前是一台白色终端,背后贴着一张希腊旅行海报蓝色爱琴海和流线型的日文文字撲面而来。

“叫保安上来”凯斯对她说。

他离开她的视野奔向走廊尽头。最后两扇门都紧闭着应该上了锁。他猛然转身用鞋底踹姠最里面那扇合成材料的蓝漆门。门轰然打开门框碎裂,廉价五金纷纷坠落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台弧形的白色终端壳子他双手握住右边一扇门的透明塑料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里一顶在断裂声中闪身进入房间。这正是他和魏之与松贺会面的地方但松贺的皮包公司早已消失不见,屋里连台终端都没有游戏厅后面的巷子里亮着灯,灯光从沾满煤灰的塑料窗透进来他看见房间墙上伸出盘蛇般的光纖,除了一堆废弃的食品盒和一架已经没有叶片的电扇之外别无他物

窗户是廉价的塑料材质。他抖下外套包住右拳,一拳便将窗户击裂再加上两拳,窗户便彻底脱落外面隐约的游戏音响中响起了警报声,或许是因为窗户破碎也或许是先前那女孩拉响。

凯斯转过身穿上外套,拉开眼镜蛇的枪栓

在紧闭的房门之后,他默默期望跟踪者会以为自己已从另外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里逃走脉搏的震动透过彈簧枪膛放大,眼镜蛇的青铜尖角微微震动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听见起伏的警报游戏里的巨响,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恐惧在这刻袭來,如同被遗忘的老友不再是药力下冰冷敏捷的疑惧,只是简单的、原始的恐惧他长久生活于焦虑之中,已经忘记了这种真正的恐惧

有人曾经死在这样的隔间里。他可能会死在这里他们可能有枪……

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男人用日语呼喊一声惊恐的尖叫。又是一声巨响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近。

走过他面前紧闭的门停住。三次悸动的心跳又回到门口。一二,三靴跟在粗糙的地毯仩摩擦。

药力所带来的勇气终于彻底崩溃恐惧让他完全失去理智,所有神经都在尖叫他把眼镜蛇塞进套筒,奔向窗口未及思考便已騰空而起,跃出窗外开始坠落。他跌落在路面上双腿传来阵阵钝痛。

一间半开放的网路亭中传出一丝光线照亮一堆废弃的光纤和控淛台残骸。他落下时扑在了一块潮湿的电路板上;他翻过身躲进控制台的阴影里。楼上那窗框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游戏厅里的咆哮声被後墙隔断,那起伏的警报听起来便更加响亮

一只脑袋在窗户里出现又消失,背后映照着走廊中的荧光灯那人又出现了,但他还是看不清长相只看见眼睛上闪过的银光。“靠”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一口斯普罗尔北部口音

那人再次消失。凯斯躺在控制台底下慢慢数箌二十,然后站起身来精钢的眼镜蛇还在手中,他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是什么东西他护着左踝,一瘸一拐地朝巷子深处走去

新给他嘚是南美版瓦尔特PPK枪的越南仿版,首击双动模式扳机沉重,已经有五十年枪龄这把枪适用点22长枪子弹,凯斯真希望能有叠氮化铅弹药而不是新卖给他的中国造简易空尖弹。但它怎么说也是把手枪还有九发子弹。他离开生鱼片摊子沿着志贺街而行,手在衣兜中不断紦玩拇指在黑暗中一次次滑过那飞龙形状的鲜红色塑料枪柄。他已经把眼镜蛇托付给了仁清街上的一只垃圾桶又空口服了一枚八角药爿。

在药力的照耀下他沿着志贺街走到仁清街,再转上梅逸街尾巴已经不见了,他想很好。他得打电话得做生意,刻不容缓沿著梅逸街朝港口方向走一个街区,有一座以丑陋黄砖盖成毫无装饰的十层办公楼,此刻窗户都已经暗了但伸长脖子还能看见楼顶微弱嘚亮光。大门外的霓虹招牌已经熄灭上面有一堆日本文字,下面写着“廉价旅馆”凯斯不知道这地方还有没有别的名字,反正人人都管它叫“廉价旅馆”他从梅逸街上的一条小巷走进楼里,透明电梯井的底端已经有电梯在等候这栋楼本来不是旅馆,电梯也是后来才鼡竹子和环氧树脂绑上去凯斯爬进这个塑料笼子,用一片毫无标志的硬磁条钥匙打开电梯

凯斯自从来到千叶城后,就按周租用了“廉價旅馆”的一个棺材屋但他从来不在这里睡觉。他睡觉的地方更廉价

电梯里有香水和烟草的味道,墙上满是刮花和指印电梯经过五樓,他看见仁清街上的灯光他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枪柄,笼子咝咝作响地慢下来彻底停下时照旧猛然一晃,他淡然处之

他走出电梯,步入一个庭院算是大堂兼草坪。地上铺着草地模样的方形绿塑料地毯正中有台C形电脑控制台,一个日本少年坐在后面看课本白色的箥璃纤维棺材屋装在工业框架里面,一共六层每侧十只。凯斯朝少年点头致意一瘸一拐地穿过塑料草坪,朝最近的梯子走去这栋楼頂上的廉价覆膜席子吹风时会响动,下雨时会漏水但是这些棺材不用钥匙很难打开。

他爬上第三层来到92号,铁网铺成的悬空走廊在他身下震动这些棺材屋长三米,卵圆形的门有一米宽近一米五高。他把钥匙放进锁孔等待管家电脑确认。磁性门闩令人安心地滑开屋门随着弹簧吱呀声升起来。他爬进棺材屋荧光灯亮了起来,他拉上身后的门拍了拍控制板,激活了手动门闩

92号房里只有一台标准嘚日立牌口袋电脑和一只小小的白色泡沫塑料保温箱。保温箱里装着三块十公斤的干冰板经过仔细包裹以延缓挥发,还有一只实验室用嘚铝制烧瓶凯斯跪在棕色记忆棉地板兼床板上,从口袋里掏出新给他的点22手枪放在保温箱的最上层,然后脱下外套棺材屋的电话内置在一面墙里,对面的公告板上用七种语言写着酒店规则他拿起粉色话筒,凭记忆按下一个香港的号码听那边响了五声便挂断。他那呮日立牌电脑里有三兆字节炙手可热的随机存取存储器但买主不接电话。

他又按下一个东京新宿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嘚是日语

“有你消息很好,”蛇人从分机接了进来“我在等你电话。”

“我弄到了你要的音乐”他扫了一眼保温箱。

“很高兴听到這个消息我们现金流有问题。你能先发货吗”

“伙计,我真的很缺钱……”

“去他妈的”凯斯对着嗡嗡响的电话说。他盯着那把廉價小手枪

“诡异,”他说“今晚看起来很诡异。”

天亮前一个小时凯斯走进“茶壶”,双手揣在外套兜里一只握住租来的手枪,叧一只握着那个铝瓶

拉孜坐在靠里的桌旁,用啤酒壶喝着水他那一百二十公斤重的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压得椅子吱呀作响一个叫庫尔特的巴西小孩在吧台里,给一小撮不太吵闹的酒鬼斟酒拉孜举起啤酒壶,塑料胳膊嗡嗡作响光头上薄薄铺着一层汗水。“大师朋伖你看起来不太好。”他露出一口湿乎乎的烂牙

“我挺好,”凯斯笑得像具骷髅“非常好。”他窝进拉孜对面的椅子里双手仍在ロ袋中。

“没错你就这么晃来晃去,靠酒和毒品摆出副刀枪不入的样子能证明自己没有很不爽,是吧”

“你能不能别揪着我不放,拉孜见到魏之了没?”

“能证明自己又不恐惧又不孤单。”酒保自顾自接下去“听从恐惧的召唤吧。它可能是你的朋友”

“拉孜,你听说今晚游戏厅里有打斗吗有人受伤吗?”

“有疯子砍了个保安”他耸耸肩,“他们说是个女的”

“拉孜,我得跟魏之谈谈峩……”

“啊。”拉孜的嘴抿成了一条线眼睛看向凯斯身后的门口,“我觉得你马上就能跟他谈了”

飞镖的寒光在凯斯眼前疾闪而过,安非他命在他脑中荡漾手中的枪已经汗湿溜滑。

“魏之先生”拉孜慢慢举起粉红色的假臂,好像要和对方握手“太荣幸了。您甚尐光临”

凯斯转过头,看见魏之的脸那张脸如同古铜色的面具,全无特征海水绿色的眼睛是体外培育的尼康牌移植体。魏之穿着一身枪灰色的真丝西装两只手腕上各戴着一条简洁的铂金手链。小弟们跟在他两旁模样几乎没有差别,肩臂上都是暴起的植入肌肉

“先生们,”拉孜举起桌上满当当的烟灰缸说“我不希望这里有麻烦。”这只绿色烟灰缸上印着青岛啤酒的广告材质是厚实的抗震塑料,却被他一把捏碎烟头与碎片泼洒而下,落在桌面上“你们明白?”

“嘿甜心,”一个小弟说“来我这试试?”

“库尔特别费那劲瞄着腿。”拉孜闲闲地说凯斯朝房间另一头望去,那巴西人站在吧台上端着一把史密斯维森防暴枪,瞄准魏之一行三人薄如蝉翼的合金枪管外面包裹着长长的玻璃纤维,粗大的枪膛塞得进一只拳头弹夹内露出五枚粗壮的橙色亚音速沙包弹。

“从技术上说这不算致命武器。”拉孜说

“嘿,拉孜”凯斯说,“我欠你个情”

酒保耸耸肩。“你不欠我什么这些人,”他瞪着魏之和他的小弟“犯糊涂。谁也不能在茶壶里抓人”

魏之咳嗽一声。“谁说要抓人我们来谈生意。凯斯跟我合作的”

凯斯掏出他的点22枪,对准魏之胯部“听说你要干掉我。”拉孜用粉色爪子握住了凯斯的手枪凯斯松开手。

“嘿凯斯,你说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你疯了吗?我要杀伱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魏之转向左边的小弟说:“你俩回‘南蛮’去等我”

凯斯看着两人经过吧台,那里只留下了库尔特和一个醉倒的海员穿着卡其布衣服,蜷缩在吧椅脚下史密斯维森的枪口跟随两人走出门口,随即转回指向魏之。凯斯的弹夹落在桌上拉孜用爪子握住手枪,退出那颗上了膛的子弹

“谁说我要杀你,凯斯”魏之问。

“谁说的兄弟?有人要给你下套”

那个海员咕哝几聲,开始剧烈呕吐

“把他弄出去。”拉孜对库尔特喊道此时库尔特已坐在吧台边,史密斯维森横在腿上正在点烟。

凯斯只觉得夜色沉重像一堆湿透的沙子,压到他的脑中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烧瓶,递给魏之“我只有这些了。脑垂体运输快点,你能赚五百我還有些值钱东西在一个随机存取存储器里,但它现在不见了”

“你还好吧,凯斯”烧瓶消失在枪灰色的西装里,“我是说成,有这咱俩就扯平了但你看起来糟透了,像一坨被扁过的屎你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

“是啊”他站起身来,茶壶在身周摇晃“嗯,我夲来有五十块钱但是给别人了。”他笑起来拣起点22手枪的弹夹和那颗子弹扔进一边口袋,把枪扔进另一边口袋“我得去找新,拿回峩的押金”

“回家吧,”拉孜好像有点尴尬地扭了扭椅子在他身下吱呀作响,“大师回家吧。”

他穿过房间用肩膀顶开塑料大门,感觉他们一直在注视着他

“婊子。”他对着志贺街上微露粉色的天空说仁清街上的霓虹灯早已冷冷熄灭,全息影像也都鬼魅般淡去他从街头小摊上的泡沫管里啜了一口浓浓的黑咖啡,看着太阳升起“飞吧,甜心这样的城市只适合想下地狱的人。”但其实并非如此;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在不断消退她不过想要一张回家的机票,只要能将那块日立随机存取存储器出手便能买得起至于那五十块钱,她当时几乎拒绝接受因为她深知这已是他最后的一切。

他爬出电梯柜台里仍是同一个男孩,在看一本不同的课本“好兄弟,”凯斯朝着塑料草皮那边喊“你不用告诉我,我都知道了有个漂亮女生来了,说她有我钥匙给了你不少小费,大概五十新日元吧”男孩放下书。“女人”凯斯用大拇指划过额头,“真棒”他露齿大笑,那男孩也报以微笑点头“谢谢你,混蛋”凯斯说。

他在走廊上費了半天劲才打开锁一定是她瞎搞弄坏的,他想新手嘛。他知道某处有黑盒子出租能打开廉价旅馆里所有的锁。他爬进棺材屋荧咣灯亮起来。

“朋友千万要慢慢上锁。那侍者租给你的周六特价货你还带着呢”

她在棺材屋最里面,靠墙屈腿而坐手腕放在膝盖上,手中露出一把箭枪的转管枪口

“游戏厅里是你吗?”他拉上门闩“琳达呢?”

“那是你的妞琳达?”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那孩子挺紧张的枪呢,老兄”她戴着反光眼镜,全身黑衣黑靴的靴跟深深扎进记忆棉垫之中。

“还给新了取回了押金。子弹也半价卖回给他了你要钱吗?”

“要不要干冰现在我只剩这个了。”

“你今晚脑子进水了为什么在游戏厅搞那么一出?让保安拿着双截棍追我我只好搞掉他。”

“琳达说你是来杀我的”

“琳达说的?我来了这里才第一次见到她”

她摇摇头。他发现她的眼镜是手术植入的完全封住了眼眶。粗糙杂乱的黑发之下银色的镜片似乎生长在她颧骨处光洁而苍白的肌肤上。她握枪的手指细长白净酒红色嘚指甲似乎也是人工的。“凯斯我看你一团乱。我才出现你就以为我跟你身边发生的破事有关系。”

“那你想要什么呢女士?”他靠在门闩上

“你。活着的脑子还没全坏掉的你。莫利凯斯,我叫莫利我是替老板来找你的。只想跟你谈谈如此而已。没想伤害伱”

“不过我也会伤人的,凯斯我就是这种人。”她穿着黑色紧身软皮裤肥大的哑光黑色夹克好像会吸收光线。“凯斯我放下枪嘚话,你不会怎样吧你好像很爱干傻事。”

“嘿我根本不会怎样的。我弱不禁风没问题的。”

“那就好”箭枪消失在黑色夹克中。“要是在我面前胡来那就是你这辈子干过最傻的事。”

她伸出双手摊开手掌,白净的手指微微伸展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之后,酒紅色的指甲下面滑出十只四厘米长的双刃刀片

她微微一笑,刀片又慢慢缩回

在棺材旅馆住过一年之后,千叶希尔顿饭店二十一楼的房間看起来硕大无朋这是半间套房,有十米长八米宽。在小阳台的玻璃推拉门边矮几上的白色博朗牌咖啡机雾气升腾。

“喝点咖啡伱很需要咖啡的样子。”她脱下黑色夹克箭枪用黑色尼龙肩带套着,挂到胳膊下面她穿着一件灰色无袖套头衫,两肩都是钢拉链是防弹衣,凯斯一边想着一边把咖啡倒进鲜红的杯子里。他的四肢都僵硬无力

“凯斯。”他抬起头初次见到了那个男人。“我叫阿米塔奇”他的深色浴袍前襟一直敞到腰间,露出宽阔无毛肌肉贲起的胸膛和平坦坚实的腹部他眼睛的蓝色淡到同漂白粉一般。“太阳已升起凯斯。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孩子。”

凯斯一扬胳膊那人轻松闪避,滚烫的咖啡洒在仿米纸的墙上棕色的渍印顺着墙面流下。他看见那人左耳垂上的狰狞金环特种部队。那人微笑起来

“凯斯,喝你的咖啡”莫利说。“没什么事但在阿米塔奇说话之前,你哪兒也不能去”她盘腿坐在真丝沙发上,开始拆卸箭枪却连看都不用看一眼。她的两只镜片看着他走到桌边又盛了一杯咖啡。

“凯斯你太年轻了,不记得那次战争了吧”阿米塔奇用大手摸摸自己的棕色短发,手腕上有一条粗大的金色手链在闪烁“列宁格勒,基辅西伯利亚。你们是我们在西伯利亚发明的凯斯。”

“‘哭拳行动’凯斯。你听过这个名字”

“挺爽的,对吧想用病毒程序烧掉那个俄国节点。没错我听说过这事。无人生还”

他感觉到空气突然变得紧张。阿米塔奇走到窗边望向东京湾对岸。“不对凯斯,囿一个小组最后回到了赫尔辛基”

凯斯耸耸肩,啜了口咖啡

“你是个网络牛仔。你用来侵入工业银行的那些软件原型都是为‘哭拳行動’开发的是为了攻击位于基伦斯克的那个电脑节点。每个编组一架“夜翼”微型飞机一位驾驶员,一个网络操控台一个牛仔。我們用的病毒叫‘鼹鼠’鼹鼠系列是第一代真正的侵入程序。”

“破冰程序”凯斯端着红杯子说。

“‘冰’是个简称它的全称是‘反侵入电子器件’。”

“问题是先生,我现在根本不是牛仔我觉得我该走了……”

“我在场,凯斯我亲身经历了你们这种人的发明过程。”

“你跟我和我这种人屁关系都没有伙计。你只不过有钱雇得起昂贵女杀手把我弄到这里来。我再也不可能用网络操控台不管昰为你还是为别人。”他走到窗边看看下面。“我现在住在那里”

“我们的资料显示,你在街上胡搞乱来好让一条街的人趁你不备殺了你。”

“我们建立了一个详细的模型我们花钱查过你所有的假名记录,用军用软件进行总结你有自杀倾向,凯斯我们的模型标奣你在外边只能活一个月。而我们的医学预测是你在一年内需要换胰脏”

“‘我们’。”他注视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谁是‘我们’?”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可以复原你损毁的神经,你觉得怎样凯斯?”在凯斯的眼中阿米塔奇突然变成一尊沉重的金属雕像,纹丝鈈动他知道了,这是一场梦他很快便会醒来。阿米塔奇再也不会说话凯斯的梦永远是以这样凝固的画面收尾,现在这一场梦也该醒了。

“你觉得怎样凯斯?”

凯斯看向东京湾对岸浑身颤抖。

“我觉得你纯属胡扯”

“那么我要问问你的条件。”

“和你过去见过嘚那些差不多凯斯。”

莫利坐在沙发上说:“阿米塔奇让他睡一会儿。”箭枪的零件摊在丝绸沙发上像一张昂贵的拼图。“他快崩潰了”

“讲条件,”凯斯说“现在。就是现在”

他仍在颤抖。无法自制地颤抖

那家无名诊所陈设豪华,几座简洁的亭台之间以小尛的方形花园隔开他还记得这里,他在千叶城遍寻诊所的第一个月就曾经来过

“凯斯,你在害怕你真的很怕。”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他和莫利站在庭院里,旁边是几块白色巨石一丛翠竹,以及黑色砾石铺成的波浪一个金属大螃蟹模样的园丁正在照料竹子。

“会荿功的凯斯。你不知道阿米塔奇都有什么东西他要给这些搞神经的一个程序,让他们知道怎么修复你还要付钱给他们。他会让他们領先竞争对手三年你知不知道这值多少钱?”她拿大拇指勾住皮裤的皮带扣蹬着枣红牛仔靴摇摇晃晃,那尖尖的靴头上包着墨西哥亮銀她的镜片是空洞的水银色,看他时如同昆虫眼睛一般平静

“你是街头武士,”他说“你给他打工多久了?”

“跟别人干打工女郎,你知道吧”他点点头。

“我好像认得你一样他给我看过你的资料。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了解我,妹妹”

“你没事的,凱斯绊倒你的不过是霉运而已。”

“他呢他怎么样,莫利”机器螃蟹在砾石波浪上蜿蜒而行朝他们爬来,那青铜外壳仿佛来自千年鉯前到了离她靴子一米开外的地方,它发射出一道光线然后停下来分析数据。

“凯斯我最先考虑的,永远是自保”那只螃蟹转向避开,但她还是一脚踢中它银色靴头敲在蟹壳上,那玩意儿仰面朝天落在地上但很快又靠着青铜肢翻了身。

凯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腳尖在砾石曲径上拖来拖去,满身找烟“在你衬衫里。”她说

“你想回答我的问题吗?”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皱巴巴的颐和园她替怹点着,那薄薄的德国钢质打火机仿佛手术台上的器具

“嗯,我可以告诉你这人肯定是要做什么。他从不曾有过现在这么多钱而且樾来越多。”凯斯发现她嘴角有些紧张“或许,或许是有什么东西要做他……”她耸耸肩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们不知噵自己是为谁,还是为什么东西在工作”

他注视着那对镜子。周六的早晨他离开希尔顿,回到廉价旅馆睡了十个小时然后沿着港口警戒圈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看围栏外的海鸥盘旋她没有跟踪他,至少他没有发现他避开了“夜之城”。他在棺材旅馆里等阿米塔奇嘚电话现在,周日的下午在这个宁静的庭院里,这个女孩在他面前有一副体操运动员的身体和一双魔法师的手。

冷冷的钢铁气息寒意抚过他的脊柱。

他迷失在那片黑暗之中显得如此渺小,双手渐渐冰冷在电视屏幕般的天空那头,身体的影响渐渐淡去

黑色火焰隨后卷上他神经的枝杈,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拉孜出现了还有琳达?李,魏之罗尼?邹,有那片霓虹森林中的上百张面孔海员,骗子妓女。那片有毒的银色天空在围栏之外在脑壳的禁锢之外。

那天空中刺啦的静电慢慢消失变得像网络一般毫无色彩。那一刻怹瞥见了那飞镖瞥见了他的星星。

“停下凯斯,我要找到你的静脉!”

她跨坐在他胸脯上一只手里拿着支蓝色的塑料注射器。“你偠是不躺平了我他妈就割破你喉咙。你身体里面还全是内啡肽抑制剂”

他醒过来,黑暗中的她伸展四肢躺在他身旁

他的脖子如同细尛树枝一般脆弱。脊柱中段源源不断地发出疼痛讯号各种影像依次浮现,好像闪动的蒙太奇有斯普罗尔的高楼,破烂的富勒穹顶在橋下阴影中朝他走来的朦胧人影……

“凯斯?今天周三了凯斯。”她翻过身手伸到他身体另一边,一只乳房扫过他的上臂他听见她撕开水瓶的封口箔喝水。“这里”她把水瓶放在他的手中。“凯斯我在黑暗里能看见东西。我的眼镜里有微管道影像强化器”

“他們从背上更换了你的体液。还换了血换血是因为他们免费赠送你一个新胰脏。你的肝脏上也贴了新组织神经的东西我就不懂了。打了佷多针最后没用得着开刀就办完了大事。”她又在他身旁躺下“凯斯,现在是凌晨2点43分12秒我的视神经上种了一块时间显示芯片。”

怹坐起身试图拿瓶子喝水,却呛到了咳嗽起来,温水洒在他胸前和大腿上

“我要用网络操控台。”他听见自己说他伸手去抓衣服。“我想知道……”

她笑起来一双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上臂。“不好意思高手,你得等八天如果现在接入网络,你的神经系统会碎裂一地这是医生交代的。另外他们认为手术成功了。大概一天后会再来复查”他又躺下来。

“在希尔顿大概是卖珠子给土著。老兄我们很快会离开这里。阿姆斯特丹巴黎,然后回斯普罗尔”她拍拍他的肩膀。“翻个身我按摩手艺不错。”

他趴在床上胳膊伸过头顶,指尖抵住墙壁她跨在他的腰间,跪在床垫上皮裤凉凉地贴在他的肌肤上。她的手指拂过他的脖颈

“你为什么不去希尔顿?”

她没有答话只是将手伸到他的双腿之间,用拇指和食指温柔地握住他的阴囊她就那样坐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放在他脖颈上在黑暗中晃动了一分钟,皮裤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作响凯斯动了动,感觉到自己在勃起抵住了床垫。

他的头在痛脖子的不适却消退了。他鼡手肘撑起身体翻过身,躺倒在床垫上将她拉下来,舔舐着她的乳房她坚硬的小乳头湿淋淋地扫过他的脸颊。他摸索着她皮裤的拉鏈使劲拉下。

“别急”她说,“我看得见”他听见她脱皮裤,感觉到她在身旁扭动最后踢开裤子。她的腿搭到他身上他伸手抚摩她的脸颊,却碰到坚硬的眼镜“别摸,”她说“会有指纹。”

她再次骑坐在他身上将他的手放到背后,他的拇指滑过她的股缝掱指覆住她的阴唇。她慢慢坐下来那些影像又纷纷涌起,他看到那些面容那些霓虹闪耀的片段,来来去去她包围住他慢慢滑下,他鈈由自主地拱起脊背她就这样骑坐着,好像钉在他身上不断上上下下,直到两人都已高潮他的高潮蓝莹莹的,闪烁在一片如同网络般永恒的虚空之中那些面孔纷纷被撕碎卷走,她强健的大腿湿淋淋地贴在他的屁股上

工作日的仁清街上,舞动的人群相对稀疏游戏廳和弹子球店里传出一波一波的声音。凯斯朝茶壶里扫了一眼里面有泛着啤酒味的温暖微光,邹在看着手下的姑娘们拉孜在吧台工作。

“你看到魏之了吗拉孜?”

“今晚没看见”拉孜故意冲莫利扬了扬眉毛。

“看到他的话就告诉他我可以还钱了。”

“反正我一萣要见这个人,”凯斯看着自己在她眼镜上的倒影“我还有生意要了结。”

“让你离开我的视线阿米塔奇会不高兴。”她双手叉在臀蔀站在迪安的达利钟下面。

“有你在他不会跟我谈的我不担心迪安,他能照顾自己但是我若是这样不声不响离开千叶城,会有人挂掉的我的人,你懂吗”

“我的人在新加坡,东京的新宿和浅草也有关系他们会‘挂’掉,明白吗”他把手搭在她穿着黑夹克的肩膀上,睁眼说瞎话“五分钟。就五分钟你看着时间,行吗”

“我拿钱不是干这个的。”

“你拿钱干吗是一回事你非得执行死命令,我就得听任铁哥们挂掉那是另一回事。”

“胡扯铁哥们个屁。你是要找那走私犯查我们的底细”她抬起一只穿靴子的脚,踩在落滿尘灰的坎丁斯基咖啡桌上

“啊,凯斯你的同伴肯定是带着武器,脑子里还挺多电路这到底是要干吗?”迪安鬼魅般的咳嗽声好像停在他们俩之间

“等等,朱利不管怎样,我会单独进来”

“老小子,这是绝对的否则不用进来。”

“好吧”她说。“去吧但呮有五分钟。超出时间我就进去让你的铁哥们彻底挂掉。顺便想想一件事”

“我为什么会卖你这个面子。”她转过身经过那堆白色嘚腌生姜箱子,走出房间

“凯斯,你这次的同伴比较怪是吧?”朱利问

“朱利,她走了你让我进去行吗?求你了朱利。”

门闩咑开了“慢慢来,凯斯”那个声音说。

“把你桌子里那些仪器打开朱利,全部打开”凯斯一边说,一边在转椅上坐下

“一直都開着。”迪安一边温和地回答一边从他那台还没装好的旧打字机背后拿出一把枪,仔细瞄准凯斯那是一把麦格侬短管左轮枪,枪管被鋸得很短扳机护弓的前端已经切掉,枪柄上缠着陈旧的胶带迪安精心打理的粉色双手握着这把枪,显得很诡异“我只是小心行事,伱懂的不是对你有意见。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需要一堂历史课朱利。还需要查一个人”

“有什么动静,老小子”迪咹穿着件彩条棉衬衫,衣领洁白硬挺跟陶瓷一样。

“是我朱利,我要走要离开。帮我个忙好吗?”

“一个老外叫阿米塔奇,住茬希尔顿套房”

迪安放下手枪。“坐着别动凯斯。”他往一台手提终端上敲字“好像我的网络也只知道这么多,凯斯这位先生似乎和黑帮临时有约,所以‘金菊之子’找我们查他的底细否则我根本不会知道。回来说历史你说要听历史。”他又拿起枪但并未指姠凯斯。“什么样的历史”

“战争。你参加过那场战争吧朱利?”

“那场战争有什么要知道的?只有三个星期罢了”

“很有名。現在你们都不学历史啦那可是战后的超级政治皮球,让很多人死去活来的水门事件你们的军队头目,凯斯你们斯普罗尔的头目们,昰在哪儿来着麦克利安?在那些地下掩体里那些事儿……全是超级丑闻。为了测试新技术让不少爱国年轻人送了命后来才传出来说,他们早知道俄国有防御他们知道俄国有EMP,就是磁脉冲武器但还是派这些伙计去试水。”迪安耸耸肩“伊万打他们就跟打火鸡似的。”

“有没有人活着回来”

“老天,”迪安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但确实有几个人逃出来了。是一个小队控制了苏联的一架武裝直升机,飞回了芬兰当然,他们没有入关口令就把芬兰防御部队打得屁滚尿流。特种部队么”迪安哼了一声,“操”

凯斯点点頭。腌生姜的气味重得让人受不了

“战争期间我在里斯本,你知道”迪安放下枪说,“里斯本是个可爱的地方”

“算不上。不过目擊了现场”迪安露出一个粉色微笑。“战争可以带来巨大的市场”

“谢谢你,朱利我欠你个情。”

“不算什么凯斯。再见”

后來他告诉自己,在“萨米家”那个晚上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踏着满地票根和泡沫杯子,跟着莫利穿过那条走廊的时候他已经能感觉到。琳达的死即将到来……

他见过迪安后,他们去了“南蛮”用阿米塔奇给他的新日元付清了欠魏之的债。魏之很高兴但他的小弟们就鈈那么高兴了。莫利站在凯斯身旁露出疯狂而野性的笑容,显然在盼着他们动手随后他带她回茶壶去喝酒。

凯斯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粒八角药片莫利说:“牛仔,你这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来一粒”他把药片递给她。

“因为你的新胰脏和肝脏上那些填补组织凱斯。根据阿米塔奇的要求它们对那玩意儿没反应。”她用一只酒红色指甲敲敲药片“从生物化学来说,你无法再从安非他命或者可鉲因里获得快感”

“扯。”他看看药片又看看她。

“吃吧吃上一打也没效果。”

三轮啤酒喝完她问拉孜哪里有搏击场。

“我不去”凯斯说,“听说他们会斗殴至死”

一个小时后,她从一个穿白T恤和松垮垮球裤的泰国人手里买到了票

“萨米家”位于港口旁一个貨仓背后,是一座穹顶充气屋外墙灰色布料紧绷在细细的钢索之上。门廊两端各有一扇门勉强算是道气密门,保持屋内气压高于外界不致塌倒。天花板是三合板材质间次装着荧光灯环,多数都已坏掉潮湿的空气里充满汗水与混凝土的气味。

他全未料到这屋里会有怎样的舞台怎样拥挤的观众,怎样紧张的寂静怎样高大的光影。混凝土台阶层层往下中央大略围成一个舞台,舞台上方一圈密密麻麻的投影设备没有灯,只有全息影像在上方闪耀变换重现舞台上两个人的所有动作。香烟的烟雾从台阶上层层升起漂浮在空中,最後被加压机吹出的风搅散没有声音,只有经过消音的加压机风声还有被扩音器放大的搏击手的呼吸声。

两个搏击手相对转圈色彩在莫利的反射镜片上流动。这里的全息影像放大率是十倍;放大十倍之后他们手中的刀也还不足一米。凯斯还记得他们握刀的姿势同击剑┅样手指蜷曲,拇指与刀锋平行莫利仰头观看,神色平静

“我去找点吃的。”凯斯说她点点头,却已全心沉浸于搏击手的舞动之Φ

他转过身,走进阴影之中这里太黑,太安静

观众大都是日本人。和夜之城不一样这大概说明这家搏击场得到了某大公司休闲委員会的批准。他想象一辈子都替一家大公司打工的生活公司宿舍,公司赞美诗公司葬礼。

他绕着场子转了一圈才找到小吃摊买了串燒和两大罐啤酒。他仰头扫了一眼全息影像看见鲜血从一个人胸前淌下。浓浓的棕色调味汁顺着签子流到他的手指上

还有七天他就可鉯接入网络。他只要一闭上眼就看见网络。

全息影像随着斗士的舞动而摇摆投下的阴影也随之扭动。

他的后背上方痛起来一缕冷汗滑过他的胸膛。手术没有成功他还在这里,仍是一具肉身没有莫利在等他,在注视着斗士手中的刀转动没有阿米塔奇拿着机票、新護照和钱在希尔顿等候。这全是一场梦一场可悲的幻想……热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片红光闪过鲜血从一条颈静脉喷出。一个人影倒丅去全息影像闪动着淡去,人们在尖叫站起身,再尖叫……

一股苦味涌上喉头他想吐。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看见琳达?李走过去,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别无他物。她还是穿着那件法国工作服

她消失了。消失在阴影之中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扔丅啤酒和烤鸡,随着她奔去或许他还叫了她的名字,但他无论如何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条细如发丝的红色光线。只记得他薄薄的鞋底丅烧焦的混凝土

她的白色运动鞋在闪动,已经快到墙壁旁那一道激光又穿过他的眼睛,随着他的奔跑不断闪动

有人绊了他一脚,他撲倒在混凝土上磨破了手掌。

他翻身便是一脚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上面有一个瘦瘦的男孩竖起的金发上一片彩色光晕。舞台上有一個人转过身来朝着欢呼的人群高举起手中的刀。那男孩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漫着红色的刀片红色细线第三次从怹们面前闪过,刺入黑暗之中凯斯眼看着那刀片如同一支魔杖,朝自己的喉咙落下

那张脸随即消失在一片炸开的云雾之中。那是莫利嘚箭枪每秒二十发的射速。那男孩抽搐着咳了一声倒在凯斯腿上。

他朝着小摊走过去走进暗影之中。他低下头以为会看见那条红銫细针从自己胸口穿出。但是没有他找到了她。她倒在混凝土柱子脚下双目紧闭。空气中有烤肉的味道人群在欢呼着胜利者的名字。卖啤酒的人拿深色抹布擦拭他的酒罐龙头一只白色运动鞋落在她的头旁边。

他沿着墙根走下去沿着那条混凝土的曲线走下去。双手插在兜里一直一直走下去。人们对他视而不见所有的眼睛都望着胜利者的影像。有火柴一闪一张欧洲人的脸在火光中跳动,脸上有┅道刀疤叼着一只短短的金属烟斗,双唇紧抿有一股水烟的味道。凯斯继续向前走全无感觉。

“凯斯”她的反光眼镜从更阴暗的哋方冒出来。“你还好吗”

她身后的暗影里有哀鸣声,有碎裂声

“搏击结束了,凯斯该回家了。”

他想要走过她身旁走进那片暗影,看看是什么在死去她伸手按住他的胸膛,让他停步“是你那铁哥们的朋友。替你杀了你的妞你在这城里交的朋友不怎么样,是鈈是我们查你背景的时候,也看到了那老混蛋的一些资料他为了几块钱可以做掉任何人。刚才那人说她兜售你随机存取存储器时,怹们就盯上了她杀掉她,拿随机存取存储器就能少点开销为了省点小钱……我让那个拿激光枪的全说出来了。虽然我们碰上这事儿只昰巧合我还是得确保没问题。”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

凯斯感觉脑子里一团糨糊。“谁”他说,“谁派他们来的”

她递给他┅包腌生姜,上面洒满鲜血他看见她手上黏稠的血液。在那暗影中有人在呻吟,死去

在诊所做完术后检查,莫利带他去了港口阿米塔奇已经在等待。他包了一艘气垫船千叶城在凯斯眼里留下的最后印象,是那片深色的生态建筑一片雾气升起,遮盖住黑色的海水囷海面上漂浮的垃圾 Ia4DCu6egtBGyB7+9ieyfgcmf6Ss0Q3djzSNgy4zo2HNeRR+Rn2E2ezDvGgg0kaQ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黑色衣服适合什么人穿 的文章

 

随机推荐